《红尘旧事》 第一章 刻骨铭心 看了题目,有人会以为这是一部言情小说,其实不然,我是把我一生的风风雨雨、悲苦哀乐写下来,也算是一次人生总结吧,当然,其中也不乏情感方面的记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 人人都需要亲情、爱情、友情的滋润,就像小草需要阳光雨露一样。但情感有漩涡,有纠葛,把握不好就会被淹死,被缠死。罗大佑与陈淑桦演唱的《滚滚红尘》里的一段歌词“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就唱出了这种必然和无奈。 我叫龙云飞,现已年过半百,两鬓染霜,额头也刻下了岁月的年轮。三十年前的我,可算得上英俊潇洒:修长的身材、白皙的皮肤、俊眉朗目,再加上华东师范大学这块金字招牌,在我的家乡,人人都对我刮目相看。我也自认为是鸡窝里孵出的金凤凰,踌躇满志,恨不得扶摇直上、搏击云天,满脑子的雄心壮志、奇思妙想。万万没想到,母亲在病床上安排了我的命运。最疼儿子的母亲也万万没有想到,儿子因此承受了多少痛苦和无奈。现在回想起来,心仍然隐隐作痛。但到了“知天命”之年的我,已逐渐明白了母亲的良苦用心,也醒悟到有些痛苦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表面屈从了母亲但又没有按照母亲所指的路子走,害了我自己、害了全家、更害了母亲。应该说,我的晚年生活能过得安逸舒适,还得感谢母亲。 1981年的国庆节快要到了,我决心把韩笑带回家,向爸爸妈妈摊牌:我的未来的妻子是韩笑——我的同学、我的红颜知己、我的志同道合的不能分离的好朋友,而绝不是那个只有小学文化、根本没有共同语言的表姐方爱兰。但我必须先和韩笑谈清楚,因为韩笑还不知道我妈这个荒唐的决定,不是我有意隐瞒她,我也是周日回去看母亲,母亲告诉我的,当时我就竭力反对,但母亲很坚决。我相信她老人家看到韩笑后,一定不会拆散我们的。 我和韩笑已经计划好了未来。 文革的十年动乱,摧毁了教育、科技、文化,经济衰退、民生凋敝。文革后,百废待兴的祖国迫切需要各类人才。我们是恢复高考后的首届毕业生,而我们学校又是全国重点大学,牌子非常响,中文专业应用面也比较广。我们的第一个目标是争取留在上海,第二个目标是回省城,争取分配到好的省直单位。韩笑的叔叔在省委办公厅工作,实现第二个目标是十拿九稳的。 我和韩笑是同一天跨入高考考场的。那是我们终身难忘的日子——77年12月8日。十年动乱,前几年大学停止招生,71年虽然恢复招生,但用的是荒谬透顶的推荐制,有后台的人小学三年级水平可以上名牌大学,没有后台的人即使满腹经纶也是望洋兴叹,一个大队书记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76年10月,粉碎了四人帮,77年7月,邓小平复出,人们把中国拨乱反正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把恢复高考的希望也寄托在他身上。77年10月21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终于刊登了恢复高考的消息,万众欢腾,普天同庆。12月8日,12届570万高中毕业生(也有相当于高中毕业水平的)同赴考场,接受祖国的挑选,都想在这二十一比一的激烈竞争中脱颖而出,圆自己多年的大学梦。 我74年高中毕业,毕业后回乡当了初中的民办教师,教语文和历史,课程一直没有荒废。韩笑76年高中毕业,她的父母都是省城一中的教师,对她的学习抓得特别紧。因此,我们都以较高的分数录取到华东师范大学——当时叫上海师范大学,80年7月才恢复了华东师范大学的校名。 我和韩笑是到校后认识的,我们同在中文系,又一起参加“丽娃河”文学社,共同的爱好和彼此的欣赏催生了我们的爱情。韩笑长得很美,高挑的个头亭亭玉立,凝脂般的皮肤光滑洁白,眼睛虽然不大,但漆黑的眸子象一泓深潭,再配上浓而长的睫毛,微微上挑的眉毛,显得妩媚而俊爽,鸭蛋形的脸、玲珑的鼻子和小巧的嘴吧又带有古典美人的神韵,剪短的头发被发卡随意一别,露出光洁的额头,给人豁达利落的感觉。含蓄与开朗、温柔与干练、细腻与率真在她身上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韩笑还是全校有名的才女,《丽娃河》文学刊物每期都刊有她的散文或诗歌,同学们争相传看。在一次文学社举行的晚会上,她朗诵了自己创作的抒情诗《田野的呼唤》,那优美的诗句、深邃的思想内涵和悦耳动听的声音深深打动了大家,也感动了我。我感到惊讶:看她涉世不深,对生活却有很深的感悟;看她条件优越,象一个公主,却非常关注农村、农民;看她开朗乐观,却忧国忧民,有一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不凡女子也。同学们把她叫“苏小妹”,即苏轼之妹,可见她的才识是大家公认的。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与她在图书馆相遇,我们自然地攀谈起来,聊得十分投机,都有相见恨晚之意。她的知识面很广,对一些现实问题也有独到的见解,我想应该是博览群书和家庭熏陶的结果。 我与她的接触慢慢多起来。 但我做梦也不敢想象,她能成为我的恋人。我出身农村,家境贫寒,还有久病在床的母亲。按当时的分配政策,我也只能回到家乡中学去教书,对于前途和婚姻,我没有过高的奢望。 傍晚的校园是美的,傍晚的丽娃河更美。斑驳陆离、五光十色的晚霞把半个天空都织成了发光的锦缎,夕阳的余辉投在被晚风吹皱的水面上,撒下了一大片闪亮的、鲜艳的玫瑰红的细鳞片。岸边的绿树红花倒映在水中,浓妆淡抹,五彩斑斓,垂柳的柳丝在微风的吹拂下,像少女飘舞的长发,生动而妖娆。 傍晚校园的美不仅美在景色,更美在心情。空气中弥漫着甜蜜而浪漫的气息。同学们纷纷从图书馆和教室里走出来,舒展着疲倦的身躯,放松一下紧绷的大脑。恋人们会不约而同地赶往他们经常约会的地点;没有找到另一半的小伙子们,则活跃在运动场或怀抱吉他在亭子里弹唱,向女同学们展示着自己的才艺和阳刚之美 ,两只眼睛则滴溜溜地扫视着四周,寻找着美女;就连已有了孩子的大哥大姐们,也不甘寂寞,踊跃加入青年人的行列,享受着因文革禁锢而迟到的青春和浪漫。 我也来到丽娃河边,站在垂柳下,欣赏着这动人的美景,忽见韩笑从小桥上跑下来。她今天特别漂亮,粉红色的衬衫扎进藏青色的喇叭裙里,显出纤细的腰肢和丰满的胸脯,裙摆很大,跑起来飘啊飘的,宛如画里的仙女。 文革才结束,人们的思想还很保守封闭,穿裙子的女孩不多,我这是第一次看韩笑穿裙子,那种清雅、那种飘逸,太美了!我怔怔地看着她,半天没回过神来。 “大才子,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通过几次接触,她把我归于“才子”一类。在中文系,我确实是小有名气,她就戏謔地称我“大才子”。 “呵呵,”我难为情地笑笑,看着她深潭似的眼睛,“你今天太美了!” “啊?”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裙子和高跟鞋,用得意的口气反问:“那我平时不美?你不喜欢我?” “美,美 !喜欢,喜欢!”我急不择言地赶忙表态,话音一落,我立刻觉出了自己的唐突,“对不起……” “真的?”韩笑的眼睛兴奋地熠熠闪光,两颊绯红,一把抓住我的手,深情地说:“云飞,我好喜欢你!” 我愣愣地站在那儿,张着嘴巴,头脑一片空白,也许是太突然,也许是太幸福。韩笑也羞得用手捂住脸。待我反应过来,韩笑已笑着跑走了。我的手中留有一封散发着芳香的信。 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打开信,是普希金的诗《给娜塔利亚》: 我为什么不敢说? 我喜欢玛尔戈。 连我也终于有幸知道, 爱神丘比特是只什么样的鸟。 热情的心已被迷醉! 我承认——我也在恋爱了! 云飞,你愿做我的少游兄吗? 小妹 几行娟秀的字含着浓浓的情、深深的爱扑面而来,“苏小妹”真的相中我作她的情郎“秦少游”!我拿信的手微微颤抖,眼眶蓄满了泪水,回想她刚才那深情的表白和害羞的神情,我的心醉了!我轻轻地吻着“小妹”这两个字,心里呼唤着“小妹,亲爱的小妹,我爱你!” 虽然我对擅长描写男女情爱和抒发仕途失意哀怨的北宋著名婉约派词人秦观并不是太欣赏,但既然韩笑是“苏小妹”,我能做秦少游是多么荣幸、多么幸福! 我到现在才明白,“小妹”韩笑早已在我心中占有重要位置,我喜欢听她银铃般悦耳的声音,留连她那婀娜的身姿,欣赏她的才情和洒脱,沉醉于她深潭般的黑眼睛,有她在场,我干什么都特别带劲。我还收集了她的所有作品细细研读,从中探究她的内心世界和价值取向。但由于我的家境与她差距太大,我从没想过我们之间的结合,也没敢正视自己的感情。没想到,她对我如此情深意重!我激动,我兴奋,我绕着丽娃河狂奔,忘记了晚餐,忘记了时间。 夜幕降临了。朦胧的暮色从两岸的树丛伸展到河面,水由蔚蓝色变成了铁青色。天空的星星静悄悄地嵌在水里,一闪一闪,像韩笑的眼睛。 我不知不觉又跑回到刚才遇到韩笑的地方。同学们都上晚自习去了,昏黄的路灯下没有一个人影。我坐在亭子里,头脑开始冷静下来,我觉得应该把我的家庭情况向她说清楚,让她认真考虑。 远处传来脚步声,一个婷婷玉立的身影出现在前面的拱桥上,我忙走出亭子迎上前去。 “韩笑,是你?” “云飞,你怎么还在这儿?食堂没见着你,教室、图书馆也找不到你,可把我急坏了,估计你在这儿。怎么,生气啦?”责怪的语气透着焦急和关心。 “我、我没有生气。”我握住她绵软无骨的小手,一股暖流使我浑身战栗,我咬着自己的嘴唇,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韩笑,我、我太激动、太幸福了,你不知道,我多么……喜欢你!”我的声音颤抖着,像发高烧一样,大脑眩晕,我尽力克制,把冲出口的“爱”艰难地变为“喜欢”,并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努力地说完我必须要说清楚的话: “可是,韩笑,我一直不敢表露我的感情,因为我们是不可能的。我出身农村,母亲长年卧病在床,弟妹还小,家里等我毕业回去挑大梁呢。而你,家境优越,才智超群,前程不可限量,我不能带累你。”说完这些,我象爬过一座大山,精疲力竭地跌坐在凳子上。 韩笑冷静地听完我的话,坐到我的身边,幽深的黑眼睛注视着我:“云飞,你的家境我知道,我愿意与你共同担负起家庭的担子。如果我们能留在上海或分到省城,我们可以把父母接到一起住,把弟妹培养出来。如果你执意要回去,我就要求分到你的家乡,我们在一起教书。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到哪儿都行!”她紧紧抓住我欲逃脱的手,她的手滚烫滚烫。 “那太委屈你了。你那么优秀、那么漂亮,我配不上你,那些追你的男同学都比我强,比我帅,你一定能找到更好的。” “你最优秀!你最帅!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就爱你一个!”她的声音如珠落玉盘,“你成熟稳重、善良朴实,你是靠得住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笑,亲爱的!你把我说得太好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下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疯狂地亲吻着她,额头、眼睛、温润的嘴唇,她的身体颤抖着,两手紧紧地抱住我,两个尖挺的乳峰紧紧抵在我的胸前,我浑身燥热,胸口咚咚直跳,喘着粗气,简直不能自持,我赶快挣扎着离开她的双唇。她的脸色潮红,眼神迷离,抱着我久久不愿松开。我们又依偎着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响了熄灯铃,我们才蹑手蹑脚地回到各自的寝室。 我和韩笑约定,为了彼此的学业,要用理智控制感情,一、约会不要过于频繁,二、不越过雷池。韩笑开玩笑说:少游兄,你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就是用来劝我的呀!我回敬她说,我要用功啊!要不在新婚之夜被你“三难新郎”给难倒了,你不让我进洞房咋办啦? 我沉浸在无比幸福之中,出出进进都哼着小调,《哎呦妈妈》、《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莓花儿开》等歌曲被我唱得滚瓜烂熟,男同学对我是既羡慕又妒忌,总想从我嘴里套出我们的恋爱故事,我保持警觉,不上他们的当。但对同寝室的老大哥岳文强,我从不保密,心里有什么话都愿意和他说,向他讨教,让他给我当参谋,他也把我当作亲弟弟。 岳兄比我大7岁,六七届高中毕业生,来自革命老区,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阅历丰富,成熟稳重。他见我们爱得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便问到我们将来的打算,我把韩笑的想法告诉他,他沉吟着点点头说:“韩笑是个重情重意的好姑娘,说到就能做到,不会辜负你对她的感情。不过……”我紧张地望着他,他接着说:“韩笑是个事业型女性,聪明睿智,有思想、有抱负,你可不能委屈了她。听说校团委和文学社都看中了她,学校有可能让她留校。你要想办法留在上海,这样你们的爱情才会有完美的结局,事业也能比翼双飞。” 岳兄说的和我想的一样,我不能为了照顾自己的家庭而不为韩笑的前途着想,我要争取留在上海。上海离我家很近,方便照顾家庭。我已把我发表的一些作品送到几家报社,几家报社都同意让我先去实习,《文汇报》总编还表示,如果实习期间表现优秀,他会想办法把我从学校要过去。 同韩笑商量后,我决定到文汇报社实习。在报社工作我是如鱼得水,得心应手,因为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当记者,对文学、新闻的爱好和大学几年的刻苦攻读为我打下了扎实的功底,领导和编辑们对我的工作都十分满意。 周六上午,父亲托中学校长打来电话,要我周日回去一趟,我很着急,问是不是母亲的病重了?校长说不知道,只说让我回去。因为实习,我暑假没回去,也该回去看看了。我带着疑惑,踏上了归途 。我准备把我和韩笑的事告诉父母,让他们也为我高兴。 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回家,所有的美好设想都成了南柯一梦,我从半天空结结实实摔到了地下,哭都哭不出来。 第二章 母命难违 我的家乡临溪是一个美丽的江南小村庄,背山面水。四季的变化使她风情万种。春天,姹紫嫣红,花香鸟语;夏天,杨柳依依,荷摆蝶舞;秋天则是满目金黄, 累累硕果在枝头轻轻摇曳;到了冬天,如果有一场小雪点缀的话,苍翠的群山上就像盛开着朵朵梨花,配上山脚下那线条简洁明快、层次错落有致的几排平房,好一幅恬静幽雅的风景画。 村庄背后的山,叫同心山;村庄前面的河,叫同心河。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村里的一对青年男女相爱,由于门不当户不对,遭到双方父母的强烈反对,两人双双自杀殉情,男的化作山,女的变成河,永远相守相望,相依相爱。美丽凄惨的爱情故事,使这里的山山水水更加美妙动人。 蜿蜒的同心河,像姑娘的玉臂,深情款款地搂着同心山。水不深,清澈见底,但从不干涸。人们在这里挑水、洗菜、洗衣,河水象乳汁一样哺育了小镇上的一代又一代人。夏天,河边又是纳凉的好地方,晚饭后,人们纷纷来到河边,把被单铺在干净柔软的沙滩上,沙滩的凉爽很快驱赶了人们的劳累和燥热,外婆或奶奶们不厌其烦地指着天上的星星给孙子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轻轻的絮语和微风的吹抚很快使人沉入梦乡。河的对岸,是恋人们幽会的伊甸园。 我家住在村前,三间正房两间偏房,屋前百米外有一片桃树林,走过桃树林就到了河边。记得我上小学时,母亲总要送到河边,牵着我走过独木桥,傍晚,她又站在桥头等着我回来。想到母亲,我的心就阵阵发痛,我的善良慈爱勤劳的母亲已经卧床五年,永远也站立不起来了! 我的母亲叫郑瑶,泼辣能干,在生产队,她和男劳力干一样的活,挣一样的工分。五年前,母亲在生产队干活时,从稻草堆上摔下,砸在打稻机上,造成脊柱骨折、脊髓损伤,上海的几家大医院也没能治好她。那时我弟弟跃飞15岁,妹妹雁飞才11岁。忙碌了一辈子的母亲看着父亲一个人忙里忙外 ,自己不仅不能帮忙,还要丈夫服侍,40岁的母亲头发一下子全白了。 全村的人都非常同情母亲。母亲的远房堂姐带来了她的女儿方爱兰,对母亲说:“瑶妹,我有三个女儿,把大女儿送给你吧,爱兰懂事勤快,帮你做做家务还是可以的。你就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该打就打,该骂就骂!” 21岁的爱兰,中等身材,长相一般,扁平脸,厚嘴唇,没有任何生动之处,但低眉顺目,一幅老实憨厚的模样。 母亲拉着爱兰的手,疼爱地说:“这么好的姑娘,我心疼都心疼不过来,还忍心打骂!你舍得她?” “有啥舍不得的?姑娘大了总是要嫁人的,我就把爱兰托付给你了。”大姨可能一语双关,不知母亲是否听出她言中之意。 “小姨,您留下我吧,我什么都会做。我会像孝顺妈妈一样地孝顺您。”爱兰恳切地对妈妈说。 “你愿意到我家来?爱兰,我们家这一摊子事,怎么能让你遭这个罪?” “小姨,您不要把我看外了,我是您的姨侄女儿呀!” 母亲见大姨和爱兰诚心诚意,心里很感动,“好吧,那就让爱兰住一阵子吧,如果不习惯的话随时可以回去。” 爱兰就这样来到我家,一住就是五年。 爱兰比我大一岁,母亲要我喊她表姐。也许母亲开始并没想到让她当儿媳。 爱兰确实懂事温顺,勤劳能干,虽然才二十出头,说话轻言小语,但老成持重,家里的事打理得清清楚楚。把瘫痪的母亲服侍得舒舒服服,床上、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父亲收工一回家,洗脸水、洗脚水马上端上来;就连我从学校下班回来,她也立刻迎上来,接下提包,拿出布鞋让我换上。两个弟妹更是喜欢她,一放学,就形影不离地跟着她,姐前姐后地叫个不停。 有了爱兰,我们这个家庭才像一个正常的家庭,我们自然而然地把她看成是家庭的一员。我大学录取后,就放心地离开家去上学了。 我从学校回到家时已是中午。远远看见房顶上冒出袅袅炊烟,温暖和亲切顿时浸染我的全身。我三步两步跨进家门,见母亲坐在轮椅上,精神很好,我放下心来。 “妈,您身体还好吧?”我边放行李边问,“爸爸打电话叫我回来,有什么急事吗?” “有事,是喜事!”她看看从厨房走进来的爱兰,喜眉笑眼地说:“先吃饭吧,吃过饭再说。” 好像有什么大喜事,全家人都喜气洋洋,还显得神秘兮兮。爱兰显得洋气多了,居然烫了头发,这是破天荒第一次!的确良的花衬衫剪裁得体,勾勒出她身体的曲线。这一装扮,改变了她一贯的农村女孩的形象,倒像一位小学女教师。虽然那厚厚的嘴唇仍然紧紧地抿着,但眉眼里的喜悦掩藏不住,四处飞溅。我忽然想到,是不是爱兰要出嫁了?26岁了,也该嫁人了。可是,如果她出嫁了,我家怎么办?没道理,不能为了我家,她一辈子不嫁人吧。我在心里骂着自己。 带着疑惑吃完中饭,父亲下地干活去了,爱兰和弟妹知趣地避到厨房,我喜滋滋地坐到母亲身边,母亲拢了拢头发,像《红灯记》里的李奶奶那样神情庄重地问我: “小飞,爱兰好不好?” “好啊!我们家幸亏有她,她是我们家的恩人!” “那就让她成为我们家的人,好不好?” “她不就是我们家的人吗?你不是早已把她当女儿看了吗?”母亲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 “女儿留不住,我想让她当儿媳妇。”母亲加重了“儿媳妇”三个字的语气。 “儿媳妇?那……弟弟太小了吧?”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瞪大眼睛望着母亲。 “你胡说什么?不是弟弟,是你!是同你结婚!”母亲有些意外。 像一声炸雷在头顶炸响,把我炸懵了。 “我?妈,你不是开玩笑吧?真是乱点鸳鸯谱,我在学校已经谈对象了!” “谈了?你怎么没对妈说啊?你对爱兰没有那意思?”母亲急得涨红了脸,“儿啊,你快把学校的那个姑娘退了,你一定要和爱兰结婚!” 母亲态度很坚决,我紧张起来。 “妈,什么时代了?你还搞包办婚姻!” “包办?你同爱兰没好过?你可不能当陈世美,上了大学就变心。我们家是根本人家,你不能丢我和你爸的老脸!” “妈,您要相信您的儿子,我同爱兰绝对没有谈过恋爱,不信,您可以问爱兰吗。”我耐心地向母亲解释。 “我问过了,爱兰说你对她很好。” “这种好是对她的感激和尊重,不是想结婚的那种好。这是两码事!”难道爱兰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一定要解释清楚。 “你俩互相都觉得好不就行了?”母亲已没有耐心再听我解释,步步紧逼:“小飞,爱兰哪点配不上你?这五年,爱兰吃了多少苦?没有她,你能安心读书吗?要不是她,我这把老骨头早就打鼓了。”母亲眼圈红了。 “妈,爱兰对我们家是有功劳,但同我的婚姻有什么关系?你们给她找个好婆家,多备些嫁妆,风风光光地把她嫁出去,把她当亲生女儿看不就行了?再说,爱兰当初到我们家就是当女儿的,这变成了儿媳,岂不被人家笑话?”我据理力争。 “你说错了,你大姨和爱兰当初的意思就是到我们家当儿媳。村里人也是这么看的。” “那你也是这么看的?我这个当事人都蒙在鼓里,凭什么把她们的意愿强加于我?”我的声音大了起来。 “我看你俩挺好的,也很般配。爱兰虽说没那么水灵,但老实贤惠,我也有这个意思。上半年你大姨被查出得了肺癌,住院前,她拖着重病的身子来我们家,告诉我她已到肺癌晚期,活不了多久,她想在临走前看你和爱兰完婚。她说爱兰十八九岁时就相中你了,当时你还小。后来你又忙着考大学,她们就一直没有正式提亲。现在,你快毕业了,你俩也都老大不小了,她希望你俩尽快结婚。” 真是荒谬之极!完全是一厢情愿的事! “你答应她啦?”我不相信我的母亲会这么糊涂。 “我也说过要听听你的意见,可你大姨急了,反问我是不是爱兰不好,是不是对爱兰不满意?她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村里人都知道爱兰到我们家是来当媳妇的,如果你不要爱兰,她一家人都没脸在村里混了,爱兰也没法嫁人了。我实在没有理由也不忍心拒绝她。爱兰也说非你不嫁。说心里话,我很喜欢爱兰,爱兰确实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她做我儿媳,我最高兴,最放心。小飞,妈是不会害你的。” 看来母亲的主意已定,我要竭力说服母亲。 “妈!结婚是要有感情的!我和爱兰根本没有共同语言,结婚后怎么过?大姨这是搞阴谋,设计好圈套让我们钻,我们不能上她的当!我和韩笑已经恋爱两年多了!您不能拆散我们!”从不顶撞妈妈的我说着说着激动起来,声音也大了。 “不许这样说大姨!她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谈了两年多,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简直不把我这个妈放在眼里。”母亲的脸气白了,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我也是为你好,找老婆就是要找踏踏实实会过日子的人,你看爱兰缝补浆洗,种田烧饭样样能干,脾气又好,结婚后会像敬神仙一样把你供着。你说你和爱兰没有感情,你上大学前不是和她有说有笑吗?我看你就是变心了!告诉你,我不能让你当陈世美!” “ 妈,您不能冤枉我啊,我确实没和爱兰好过。我谈的这位女朋友可好啦,她说结婚后一定孝顺您和爸爸,还要把弟妹培养上大学。您快去和大姨说,,把这门亲事退了吧!”我央求妈妈。 “哼!哪个都比不上爱兰好。退亲已经不可能了!你大姨三个月前就去世了,我不能欺骗一个死去的人,我向她做了保证的!“母亲斩钉截铁。 “既然不管我同不同意,你们都定了,那叫我回来干什么?” “叫你回来是谈结婚的事,你和爱兰都老大不小了!” 看母亲如此蛮横,我渐渐绝望了,“妈,要结你和她结吧,我是绝不会和爱兰结婚的!” 我拿起尚未打开的行李,没有再看母亲,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那你就不要再叫我妈!不要再回来!”背后传来母亲震怒的声音。 经过厨房时,听见爱兰在哭泣,弟弟妹妹睁大惊恐的双眼望着我。我跨进厨房,狠狠地瞪着爱兰:“方爱兰,我郑重地告诉你,我从来没爱过你,我俩是不可能的!你死了那条心吧!”爱兰哭得更厉害了。 我恨死了爱兰,这个表面老实骨子里狡诈的女人,为了达到自己目的不顾一切的女人! 我又跑到田间去央求父亲,父亲表示无能为力,他说母亲的决定很难改变,家里的所有事情都是母亲做主。而且,父亲也说爱兰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劝我与爱兰结婚。我彻底失望了。 站在同心山的脚下,我欲哭无泪,同心山啊,想不到我会与你一样的命运! 怀着绝望和愤懑的心情,我当天就返回了学校。 我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中。一边是母亲,生我养我疼我至尊至亲的人;一边是韩笑,思我恋我爱我至善至美的人。我不能离开韩笑,没有韩笑,我的心将无处依附,我的生命也会失去意义;但忤逆母亲,我是连想也不敢想。母亲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披星戴月忙里忙外,为了家庭、为了子女,她舍弃了一切,没有穿一件像样的新衣服,没有踏踏实实地休息过一天。即使现在瘫痪在床,还在为我们做鞋补衣,而且,她性情刚烈,宁折不弯,我无论如何不能伤她的心。 我把我的苦恼告诉了岳大哥,岳大哥也急得直挠头。他告诉我,必须要把你母亲的态度告诉韩笑,然后共同去做母亲的工作,如果她老人家还是固执己见,你们就只有先结婚,形成既定事实,让她慢慢接受。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虽然我知道说服母亲的可能性很小,但为了挽救我们的爱情,我们必须要去恳求母亲。韩笑,太委屈你了。 虽然时值中秋,但近几天冷空气下降,丽娃河畔失去了往日的明丽和热闹,呼啸的西北风裹着落叶在水泥路上旋转,天上铅灰色的乌云投在水里,灰蒙蒙、沉甸甸,一如我的心情。我虽然穿上了韩笑为我织的厚毛衣,但还是瑟瑟发抖,这寒冷,是从心里透出来的。 韩笑见我这萎靡不振的样子,担心地问我:“云飞,你怎么啦?我发现你从家里回校后总是愁眉苦脸的,家里没出什么事吧?阿姨的身体还好吗?” “我……”我犹豫了一下,望着她的眼睛,“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气。” “与我有关吗?”她的眉毛稍稍挑起,很诧异的样子,“你说吧,我不生气。” 她挽起我的胳膊,“有些冷,我们边走边说吧。” 我控制住心里的颤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把爱兰到我家的原因和母亲荒唐的决定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一边说,一边侧过脸观察她的表情。 她先是感到意外,微笑着用不相信的眼光看着我,见我不像开玩笑,她才紧张起来,猛地甩开我的手,柳眉倒竖,利剑般的眼光好似要戳穿我的五脏六腑:“怎么有这样的怪事?你母亲怎么不和你说一下就决定了你的终身大事!是不是你们原来有婚约?是不是你和爱兰原来就有恋爱关系?你是不是答应过爱兰?”一个个问题像连珠炮似地向我射来。她眼里噙满泪水,身体在微微颤抖。 “笑,你说过不生气的。”我拉过韩笑冰凉的手,把它握在掌心之中,深情地看着她:“韩笑,我们相处几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吗?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的生命,我怎么能够骗你?” 韩笑警惕地望着我:“如果你和爱兰没有那种关系,她们凭什么要限制你的婚姻自由?问题还在于你呀!” “主要是我母亲看中了爱兰,说她会做家务,会持家。母亲瘫痪五年,都是爱兰照顾的,她们之间的感情很深。我母亲脾气又倔,说一不二,我已同母亲闹僵了。” 我不敢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爱兰的阴谋。 “你太糊涂了!”韩笑责怪我说:“说不定你妈和爱兰早就以婆媳关系相处了,你还蒙在鼓里。一个大姑娘在你家名不正言不顺地住了五年,你说同你没有关系,谁相信!你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呢?这里面肯定不是那么简单!”韩笑仍然很怀疑。 “我的确糊涂,一直把她当作我妈的养女,根本没往这方面想。”我捶着自己的头,懊恼至极,“韩笑,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想请你元旦放假和我一道回去,我妈见到你一定很喜欢,可能会改变主意。” “我觉得这事很好处理,结婚是我俩的事,只要你我同意,别人岂能强行干预?不过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我就同你回去见见你母亲吧。再说,你也可以直接告诉爱兰,说你不爱她,不会同她结婚,难道她还会死皮赖脸地缠着你?爱兰一打退堂鼓,你母亲不就顺水推舟?哪个母亲不为子女的前途和幸福着想呢?” 韩笑分析得滴水不漏,很有道理,一般人看来,这个问题确实很好解决。 可是,这个问题却像大山一样压在我的心上,我一点轻松不起来。 有一点非常明确,这辈子我只会同韩笑结婚,什么方爱兰见你妈的鬼去吧! 山,还是那座山;河,也还是那条河,但在我眼里它们不再美丽、不再亲切。同心河像王母娘娘用碧玉簪划的银河,想要把我和韩笑隔在河的两岸,同心山就是压在我心中的磨盘山,让我痛苦、使我窒息。韩笑却很乐观,她对此行充满信心,一路的田园风光使她赞不绝口。她的情绪也感染着我,牵她过独木桥的时候,我故意吓唬她,她就紧紧拽着我,亦步亦趋地走下独木桥。 桃树已全部落叶,站在河边,就可以看见我家的房子,烟囱正冒出缕缕炊烟。我的心里忽然忐忑不安,胸口嘣嘣直跳,害怕我母亲给韩笑难堪,让韩笑受委屈。韩笑看我这样紧张,取笑我说,你这不像回家,倒好像走丈母娘。我想想也是,回自己的家紧张什么,反正豁出去了!可是如果这次不能说服母亲,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这个家了! 韩笑的到来使全家手忙脚乱,母亲责怪我为什么回来前不打个电话,我心想,就要你老人家措手不及。父亲一路小跑到镇上买菜。爱兰忙里忙外、端茶倒水,洗菜做饭。不到一个小时,飘着诱人香味的菜肴摆满一桌。母亲叫我们把她抬到轮椅上,一家人围着桌子愉快地吃饭,母亲非常热情地为韩笑挟菜。一点看不出母亲不高兴。但我还是觉得有些不正常:一是全家人过分热情,好象在掩盖什么;二是虽然我多次介绍了韩笑的名字,但母亲总称呼韩笑“韩姑娘”,显得生分和别扭;三是爱兰心神不定,做事慌乱,不象她平时沉稳的性格。趁弟弟到厨房盛饭,我拉住他想问个明白,可弟弟对我摇摇头,眼神闪过一丝慌乱,像躲瘟神一样地回避着我。 吃过饭,父亲拿起锄头准备下田干活,我叫住了他,让他在母亲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然后我牵着韩笑的手,有些紧张地说:“爸,妈,儿子这次回来,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下我和韩笑结婚的事……”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母亲打断:“小飞啊,不急,晚上再说。你帮我到街上(即镇上)去买台收音机,我一天到晚躺在床上闷死了。” “那好,韩笑,我们一道到镇上玩玩吧。” “韩姑娘就不去了吧,老远的。来,和阿姨说说话。” 也好,让她们谈谈心,有利于拉近距离,融洽感情。我对韩笑使个眼色,让她抓住这个机会,韩笑会意地点点头,“你去吧,我陪阿姨聊聊天。” 我和父亲同时走出家门,路上,我又向父亲打探母亲的意思,父亲摇摇头,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快去快回吧”,便匆忙拐上了田间小道。 我有了不祥的预感,母亲一定是找理由把我支开,她来向韩笑摊牌,不!绝对不能让韩笑听到那冷酷的话,不能让我的韩笑为我蒙受屈辱! 我连忙掉转头往回跑,晚了!远远看见韩笑立在桥头,身体随着风衣的飘动好像站立不稳,一副孤独无助、失魂落魄的样子,妹妹雁飞站在一边劝说着什么。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她面前,只见她满脸泪痕,脸色苍白,眼神茫然,我的心往下一沉,她没等我站稳,就冲我喊道:“龙云飞,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结婚证都领了,还拿我寻开心!你太无耻了!” “什么?什么结婚证?”我莫名其妙,想上前扶住她,“我从来没有领过结婚证!那东西是能随便领的吗?这辈子我只会同你领结婚证!你一定是看错了。” “我看得非常清楚!”她挣脱了我的搀扶,恨恨地说:“是你妈拿给我看的,上面贴着你的照片,写着你的名字,还会有错?你妈还说,你上大学前就和爱兰谈恋爱了,关系一直好得很!她要我离开你,成全你和爱兰。我、我成什么人了?我倒成了第三者了!”她浑身颤抖着,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我等你回来就是要告诉你一句话:龙云飞,我看不起你!你这个伪君子,玩弄女人感情的流氓!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说完,她咬紧嘴唇,鄙视地瞪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像被人迎头打了一棒,两眼发黑,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向韩笑喊道:“韩笑,我是冤枉的!你不要走,我们去向她们问清楚!”韩笑根本不理睬,快步往前走去。我忙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去追赶韩笑,韩笑跑得更快,一会儿上了公路,拦了一辆不知道开向哪里的长途客车,客车载着伤心欲绝的韩笑绝尘而去。 我呆呆地看着远去的汽车,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妹妹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担心地搀着我,“哥,韩笑姐已经走了,你快回去吧,妈在家着急呢。” “雁飞,你快告诉哥,那结婚证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妹妹避开我的眼睛,嗫嚅着:“结婚证确实是领了,爱兰姐不是挺好的吗?你为什么不同意?” “真有结婚证?荒唐!不可思议!” 我虽然没有去办过结婚手续,但我知道,领结婚证时一定要男女双方都到场。只有爱兰一人到场,婚姻登记部门是不会颁发证件的。一定是她们用了什么阴谋诡计,李代桃僵,骗来证件,迫使我就范。这胆子太大了!手段太恶劣了!我一定要弄清楚。 我踉踉跄跄地向家里奔去。跑进厨房,没看见爱兰,又跑到正屋,一脚踹开房门,见爱兰正在给母亲洗脚,我一把抓住爱兰的胳膊,一边往外拽,一边吼叫:“你这个阴谋家!你这个坏女人!你说,你是怎么把结婚证骗到手的?走,我们到公社去!”弟弟和妹妹一起上前把我往回拉,我失去了理智,疯狂地又踢又叫,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云飞,不许为难爱兰!”母亲一声断喝惊醒了我。我扭头一看,母亲竟然从床上滚到地下,又从里屋爬到外屋,她用双手撑起上半身,两眼炯炯地望着我:“你不要怪爱兰,一切都是我安排的!”我扑上去抱住母亲,号啕大哭:“妈,您为什么这样对我啊?您毁了我的幸福,毁了我的前途,您把我变成了人人唾骂的卑鄙小人!您拆散我和韩笑,等于是要了我的命啊!妈,我是不是您的儿子啊?您怎么忍心啊!” 母亲看我悲痛欲绝,也心疼得掉下眼泪,她为我抹去泪水,颤抖地说:“儿啊,你是妈的心头肉,妈怎么会害你!妈正是要让你一辈子平安幸福才这样做的,男子汉就要找个心疼你的好女人,我的眼光是不会错的!唉,怨只怨你命不好,摊上我这个没用的妈,拖累你了。但是……”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许再追究结婚证的事,也不准去离婚,你要好好和爱兰过日子,否则,我就死给你看!” 我感到一阵晕眩,一下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第三章 心如死灰 一个星期后,我大病初愈,赶到学校。同学们见我虚弱的样子都大吃一惊。快要毕业了,大家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忙得不亦乐乎。岳大哥比较细心,他见我不仅身体虚弱,情绪也非常低落,马上联想到母亲逼婚的事,知道我们一定没能说服母亲 。但他也没想到,我母亲竟然背着我把我的结婚证都办了,“真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他连连摇着头,苦笑道:“想不到你母亲竟然如此固执,看来你只有从命了。可怜棒打鸳鸯啊!可惜!可惜!” “岳大哥,我没脸去见韩笑了,我在她眼里是十恶不赦的卑鄙小人,她也不愿意再见我。”我说着说着不禁悲从中来,哽咽着说:“请你替我向她解释解释,我绝不是那种玩弄感情的卑劣小人。她要那样看我,比要我死都难受。” 岳大哥拍拍我的肩膀,“放心吧,我会为你解释的。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你要知道,人活着,大都不是为自己而活着的,你家庭的担子还很重啊!” 我去了趟报社,一是表达谢意,二是拿回实习鉴定。虽然实习期未满,但我没有心思也没有必要再去报社实习了。报社的领导看我这副颓丧的样子,惋惜地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我强打精神准备毕业论文,但精力很难集中,总是坐在图书馆或教室里发呆。偶尔碰到韩笑,她根本不朝我看,我也尽量回避她。 韩笑显得很憔悴,眼窝深陷,脸色蜡黄,小巧的红唇颜色不再娇艳,原来很合身的衣服现在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见她这样我更是心神俱焚,我对她的伤害太大了!天啊,我拿什么来弥补? 双重的精神折磨使我神情恍惚、心灰意冷,我真想跳到丽娃河解脱自己,一了百了。校园的绿树白云、红砖碧瓦在我眼里失去了色彩,火热的校园生活也唤不起我的热情,我简直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一天傍晚,我又坐在教室发呆,韩笑来到我面前,苦笑着对我说:“龙云飞,你不要折磨自己了,岳大哥对我说了,我相信你、理解你。我们都要振作起来,要对得起时代,对得起父母。你想,如果不是十年动乱结束,如果不是邓小平同志力挽狂澜,我们能有上大学的机会么?多不容易啊,你要放下思想负担,把眼光看远一些。” 我以为是在做梦,揉揉眼睛再看,确实是韩笑站在我面前。她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温暖着我的心,尽管那笑容有些勉强、有些苦涩。我赶快站起来,歉疚地对她说:“韩笑,对不起,我真是没用,保护不了你,保卫不了我们的爱情。”说着,我的眼圈又红了。 “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们共同面对现实吧。希望你善待方爱兰,忘记我们的过去!”她强忍住泪水,挥挥手,转身离去。 转眼到了毕业的日子,我自然地回到家乡三界县,韩笑也谢绝了校方的挽留,回到省城她父母的身边。 待分配期间,母亲要为我们举办婚礼,我不置可否,任由他们摆布。反正结婚证都领了,举办婚礼是早晚的事,我反抗也是徒劳。母亲躺在那里发号施令,父亲负责采购物品、邀请客人,爱兰和妹妹负责打扫卫生、布置新房,一家人忙得不亦乐乎。只有我,像个局外人,白天,扛把锄头假装下田干活;回到家,就往床上一躺。母亲叫我骂我,我装作没听见。他们仍然是高高兴兴地忙着,父母一定认为,我只是与他们斗斗气,过一阵子就会好的。殊不知,我已万念俱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的心再也容不下第二个女人。我要方爱兰自己吞下自己酿造的苦酒。 弟弟好像很懂我的心事,忧心忡忡,还经常听到他沉重的叹息。 我向母亲提了一个要求,让我看看结婚证,并保证不追究它的来历,母亲答应了。 结婚证上并排贴着我和方爱兰的一寸照片,两人都笑得很灿烂,很开心,给人的感觉非常恩爱幸福。细细一看,我的照片是上大学时照的,爱兰的照片是最近的。从照片上看爱兰比我要大许多。 是谁顶替我去领证的呢?这个人必须与我的照片相像,而且,一般人谁愿意去干这种缺德而冒险的事呢? 弟弟!我忽然想到是弟弟冒充了我。弟弟很像我,更像五年前的我。联想到他躲闪的眼神和吞吞吐吐的言语,我认准就是他。 糊涂的弟弟呀,你也快上大学了,应该预见到这件事的后果和给我带来的伤害! 我把弟弟骗到屋前的桃树林,握紧拳头怒视着他,他一见我这个阵势,明白事情已经穿帮,吓得抱头大哭:“哥,你不要怨我,是妈逼我去的。嗯……妈说不能让你做陈世美,遭村里人唾骂。妈说我要是不去,就不许我再念书,让我回家种田。我明年就要高考了,我想读书呀,哥……我错了,这些天见你难受,我的心也像刀割一样,哥,我对不起你,你打我吧。” 见他悔恨地捶打着自己,我一肚子气没处发泄,只能对着桃树挥舞着我的拳头,直到把两只手都打得鲜血淋漓,弟弟看到我这疯狂的样子,害怕极了,冲上来紧紧抱住我,哭着喊道:“哥,你不能这样自己摧残自己!你要有个好歹,我们这个家就完了!妈也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你不能怨妈妈!” 我不能怨妈妈,怨谁呢?怨爱兰?怨弟弟?归根到底怨我自己!怨我当时太迟钝了,如果能及时识破爱兰母子的用意,不让她住在我家,就不会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可我的代价太大了,付出了终生幸福。 照理我完全可以到公社去说明真相,解除婚姻,但这桩丑闻很快就会传遍全公社,我们全家就会被淹没在人们的唾液之中,弟弟会终生受到人们的嘲笑,还可能影响他的前途。更为关键的是,母亲的主意是不可能改变的,我如果闹腾起来,母亲一定承受不了打击。 我不寒而栗。算了吧,牺牲我一个,换来全家宁。就算打一辈子光棍又当如何? 婚礼这天,来了不少亲朋好友,我像木偶一样,按照司仪的指挥,拜堂行礼、迎来送往,父母对我的表现还算满意。 晚上,我躺在爱兰的身边,告诉她,我患了阳萎,不能行夫妻之事,她一开始不懂,我又恶作剧地解释一番。她不相信,“试试看嘛。”边说边要扯开我的被窝,温热的手抚摸着我的肩膀,我一哆嗦,感到脊背发凉、汗毛竖起,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连忙一骨碌坐起来,搂了被子在沙发上睡下。听到爱兰嘤嘤的哭泣声,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我躺在沙发上思念着我的韩笑,彻夜难眠,我在心里悲号。 开学了,我被分配到临溪中学。临溪中学座落在临溪镇,离我家只有三公里路,当时是五年制中学,有一千多名学生,五十多位老师。校长要我担任高一年级两个班的语文和一个班的班主任,我慨然应允。国家培养了我,我要为国家多多效力。 我向学校申请了一间宿舍,以堂而皇之的理由摆脱了爱兰。 学生们都很勤奋,我也很热爱我的工作。我把我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教学之中,用工作医治我心灵的创伤。一学期过去,我教的两个班的成绩都远远高于其他平行班级,校长和教务主任对我很满意,学生和学生家长对我更是好评如潮。一年后,我担任了语文教研组组长。 我和韩笑没有互相联系,从岳大哥那里打听到她分配在省教育厅。 我尽力地承担了我的家庭责任。每月五十余元工资,扣掉我的伙食费,剩余的全部积攒下来供弟弟妹妹读书。81年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我家分了八亩责任田,父亲和爱兰忙不过来,我就利用假期和周日回家帮忙。农忙时,每天下午放学后,我也要回家在田里地里劳动两个小时,一吃过晚饭,我就以辅导学生为借口,骑自行车赶到学校住。我尽量避免和爱兰同处一室的尴尬和互相折磨。 弟弟很争气,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浙江大学。 83年元旦我们学校和公社(83年6月才改为镇)举办了一场联欢晚会,晚会结束后,民政办的一位女同志和我边走边聊,她很惊讶地说:“龙老师,你这两年变化太大了,特别是结婚以后。” “什么意思?”我不解地望着她,因为在这之前我并不认识她。 “你领结婚证的时候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多一点,个子也比现在矮,而且还畏畏缩缩的,一点没有你现在的气质。当时我就嘀咕,这哪像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啊,整个一个土老帽嘛!”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没有注意到我神色的变化。 我心口的疮疤被撕开,痛苦地皱着眉头敷衍:“我不还是这样子吗?你记错了。” “错不了,你的名气大,所以我印象特别深。”说完她瞥了我一眼,见我神色不对,咕哝了一句:“这有什么,我又没说你不好,你发育得晚,也是正常的。” 真使人啼笑皆非。 大概爱兰把我的“病”告诉了母亲,母亲多次催我到医院去看,我告诉她,看过了,药吃了不少,可是没有效果。母亲半信半疑,又请了不少土郎中来给我治病,都被我蒙混过关。 爱兰婚后的一段日子很痛苦。当着家人的面我与她相敬如宾,两人相对时我却冷若冰霜,她满肚子苦水无处诉说,晚上我睡在沙发上常被她的抽泣声惊醒。我也有些不忍心,但一想到是她硬生生地把我和韩笑拆开,怨恨和厌恶就填满了我的胸膛。 爱兰对父母很孝顺,对我这个冷淡的“丈夫”也尽职尽责。白天她要和父亲一起下田干活,回家来还要做饭洗衣,照顾母亲,经常忙到深夜,但她从来没有一句怨言。父母亲都很疼爱她,父亲也帮她做做家务。她的脸色渐渐好起来,和父亲一起干活时有说有笑,很开心的样子。表面上看,我们家是一个很和睦的家庭。 没想到,平静的表面酝酿着一场风暴。 第四章 奇耻大辱 听同事说,我当初回到家乡教书,有几位老师是很不欢迎的,怕我抢了他们的风头。杜玉甫,安师大中文专业,工农兵大学生,王国庆,安徽大学哲学系毕业,也是推荐上大学的。他们都已有两年教龄。我没来之前,他们的学历最高,牌子也挺响,根本不把自学本科毕业的校长放在眼里,在学校颐指气使,专横霸道。开始,他们对我旁敲侧击,静观反应,见我只是一介书生,与世无争,除了教书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他们更加肆无忌惮,猖狂至极。 他俩忙着收集校长的黑材料,准备把校长整下来,由他们取而代之,一个当校长,一个当副校长。王国庆本来也争着想当校长,但他胸无城府,炮筒子一个,不像杜玉甫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王国庆有自知之明:要篡夺学校大权,必须由杜玉甫来出谋划策,拉帮结派,煽阴风、点鬼火,阴谋才有可能成功,他能弄个副校长干干也心满意足了。 我感到很好笑:一个学中文的本科生读篇文章都结结巴巴,把“畸(ji)形”念成“奇形”;把老子“李聃(dan)”念成“李耳”,学哲学的本科生不知道世界三大哲学体系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三大组成部分,真不知道他们大学是怎么念的。这样的水平当教师已是误人子弟,要当校长,不知会把学校搞成什么样子? 校长虽然没上过正规大学,但他刻苦努力,知识和水平比杜、王两人强多了。特别是工作上任劳任怨,严于律己,深受教师和学生的爱戴。大家对杜、王两人的倒行逆施都嗤之以鼻,不屑为伍。 这天放学后,办公室只剩下我一人,杜玉甫和王国庆鬼鬼祟祟地推门进来,杜玉甫点头哈腰地说:“龙老师工作真是负责啊,教学质量又高,我们佩服之极呀!”王国庆也跟着哼哼哈哈:“那是,那是。”。 我知道他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冷冷地说:“两位有何见教?”杜玉甫连忙从提包里掏出厚厚的一叠材料,凑到我面前小声说:“龙老师,你在这上面签个字,这所学校就是你我的了。” “哦?你这是上帝的谕旨还是教育局文件,这么灵?”我故意嘲弄他们。 “这是校长贪污受贿的材料,我们全校老师实名举报,校长肯定下台!我们三人学历最过硬,这校长、副校长就应该是我们几个人来当!”杜玉甫边说边翻开材料。 我一看这材料给校长罗列了很多贪污受贿的事实,有数目、有证人,好像真的一样。落款处有十几位老师的签名,这些人我都了解,有的人对校长有意见,有的人则是出于妒忌。 我故意问:“你们这写得有鼻子有眼的,都是事实?” 王国庆抢着说:“你真是个书呆子,整人就要捏造事实,要把假的说成真的,而且要比真的还真!以假乱真吗!鲁迅先生不是说过,这世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这校长本来没有贪,说的人多了,他不就成了个大贪!” “无耻!你们为了自己想当校长,就造谣诽谤、颠倒黑白!你们是教师中的败类、蛆虫,快从这儿滚出去!”我怒不可遏,手指着大门吼道。 “龙云飞,你不识好歹,敢和我们做对,你小心点!”杜玉甫恶狠狠地摔下几句话,拉开门冲了出去,王国庆像条哈巴狗一样跟在后面。 “哼!什么东西!”我厌恶地摇摇头,他们只不过是几只讨厌的苍蝇,犯不上与他们生气。 谷雨刚过,天气骤然热了起来,农村一片繁忙景象。周日,我从学校回到家,父亲和爱兰都下田干活去了。一见我,母亲就高兴地说:“云飞,爱兰好像有喜了!怎么样,还是我给你请的医生管用吧?” “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怎么知道的?” “我看她这段时间总是呕吐,吃饭也不香,总爱吃酸的,很像怀孕的反应。我问过她,她说不是,但是她的脸红了。我看可能是怀孕了。” “妈,我看你是想孙子想疯了。”我憋住笑,“爱兰一定是生病了,你要叫她去看病。”这事我心中有数,没有播下种子,哪里能长出苗来? “爱兰到医院去过了,说是到县医院,我要她叫上你一同去,她说你忙,她就一个人去了。” “回来怎么说的,是不是有病?” “她说有点小毛病,是肠胃问题,吃吃药就会好的。我不太相信,估计是想瞒着我,这怀孕是大好事啊,为什么要瞒着我呢?你问问她吧,如果是怀孕,可不能乱吃药。” “妈,她没有瞒你,她确实没怀孕,我还不知道吗?” “哦,没有怀孕?”母亲的神色有些失望,又补上一句:“女人的事,你知道个屁!” 中午爱兰回家做饭,我见她脸色确实发黄,但身材还好象胖了一点,脸上流露出忧郁的神色,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我想,既然都长胖了,还能有什么大病,值得这样着急吗? 一天, 我们语文教研组开展评课活动,大家对我上的公开课一致给予好评,认为启发式教学运用得较好,充分激发了学生的思维,师生互动,课堂气氛活跃。我听了大家对我的评价也非常高兴,正要说几句感谢的话,只听杜玉甫阴阳怪气地说:“什么启发式?形式主义,哗众取宠,课堂闹哄哄的,成何体统?” 全场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尴尬,杜玉甫继续说:“你们这些人就知道吹吹拍拍,你们拍他有个屁用啊!” 大家都知道杜玉甫最近心情不好,因为他的阴谋没有得逞。教育局接到他们的诬告信后,到学校进行了认真的调查,调查的结果不仅完全洗清了校长贪污受贿的罪名,而且充分肯定了校长的成绩和廉洁自律,对于杜、王两人捏造事实、组织联名诬告的行为,教育局分别给予了纪律处分。杜玉甫很狡猾,见阴谋即将败露,忙把王国庆推出去,说是王国庆组织策划的。王国庆受了记过处分,他和其他几个被他拉下水的教师,只受了个通报批评。王国庆和他大闹了一场,他的恶劣人品人人皆知,谁也不愿与他来往。 教学上的不同看法可以交流,但人格上的攻击是不能容忍的,何况他一杆子扫了一大片,同事们的脸上都露出恼怒之色,我站起来质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啥意思。嘿嘿!”他阴沉着脸冷笑着:“我们的龙老师真是青年才俊啊!可惜你空有一具风流潇洒的皮囊,不是个真正的男人!” 教研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大家的表情由恼怒都变成了同情,我受不了这种眼光,冲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领,愤怒地质问他:“ 什么意思?谁不是男人?你给我说清楚!” 杜玉甫毫不慌张,得意地奸笑:“你是个男人,为什么老不回家住?为什么请郎中看?为……” 我的血脉贲张,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骂道:“妈的,你才不是男人,你狗日的有种就把老婆给我试试!” 同事们赶紧把我们拉开,杜玉甫被拉到门口时,捂住流着鼻血的脸 回头尖叫道:“ 龙云飞,你还有什么脸人五人六的,你父亲给你戴绿帽子了,孩子都弄出来了,全镇的人都知道,你不知道?你把我们学校的脸都丢光了。” 我挣脱出去追打杜玉甫,杜玉甫已跑得不见踪影。 老师们也大都知趣地走开,只有几个平时要好的留下来安慰我。从他们言不由衷的话语中我感到杜玉甫的话不会是空穴来风。 我抑制住全身的颤抖,气急败坏地喊道:“恶毒的人身攻击!杜玉甫,我要到法院告你去!”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悄悄地把事情调查清楚。 周日我来到县医院,找到当内科主任——我的高中同学,对他说我爱人要出去看病,可病历卡弄丢了,请他帮助查一下方爱兰的病历档案。挂号处登记显示,爱兰去的是妇产科,我觉得心在往下沉。同学又陪着我到妇产科,妇产科医生一听方爱兰这个名字,记忆犹新地说:“这个孕妇我印象很深,她来的时候一切正常,可她要做人工流产,当时小孩已有三个多月大,流产很危险,再说他爱人也没有同来,我们就没给她做。我很纳闷,又不是未婚怀孕,还是第一胎,为什么要人流?是不是夫妻不和?如果这样,更要慎重。你看,如果当时我给她做了人流,你今天不就要找我麻烦吗?”同学兴奋地擂了我一拳:“好家伙,你要做爸爸了,中午可要请我嘬一顿!” 我拼命控制住自己,勉强咧开嘴巴装作高兴的样子,同学瞪了我一眼:“你看你,这样的大好事,你反倒不高兴,像被鬼掐了一样,龇牙咧嘴的,是不是舍不得钱?抠门!算了,我请你吧。” 我借口有急事,踉踉跄跄地逃离了医院。 证据确凿!我确实被人扣上了绿帽子!尽管我不爱爱兰,但我毕竟是她法律上的丈夫,我不能容忍任何人染指!这是对我人格尊严的挑衅!更为气愤的是,方爱兰这个看上去老实本分的女人,竟然如此不知羞耻,偷情养汉,还怀上别人的野种!我怒火中烧,恨不能抓住方爱兰撕个粉碎! 我跌跌撞撞地往前冲。奸夫是谁?我打了个寒噤,父亲?不可能,我摇摇头,唾了一口,造谣!可耻!我的父亲是全临溪镇最慈爱、最明理、最豁达的好父亲,这些人居然把脏水泼到我父亲头上,可恶到极点!我要严审方爱兰,弄清这奸夫到底是谁! 突然,听到有人惊呼“龙老师”,一股强力把我推倒在路边,接着听见刺耳的刹车声,司机吓得脸色发白,急忙下车,见我们没有受伤,指着我说:“你不要命啦,长眼睛不看路!” 我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惊醒过来,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和我跌坐在一起,尽管我已把生死看得很淡,但见此情形仍觉后怕。 司机把我们拉起来,对女孩说:“不要紧吧,谢谢你,要不是你出手快,就出大事了。”又掉头对我说:“这姑娘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突然蹿上马路,我来不及刹车,是她不顾危险冲出来把你推出车道,才保住你一条命。你这人怎么回事?神经病发啦!” “龙老师,您没受伤吧?对不起,我用劲太大,把您推倒了。”这清脆的嗓音我非常熟悉,定睛一看,原来是我的学生汪梦云。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谢谢,谢谢!幸亏你劲大,否则我不死也要残废!” 司机见我们很熟,又教训了我几句,就驾车离开了。 我问汪梦云,到县城干什么,怎么这么巧。她告诉我,今天到县城来买复习资料,看见老师,想上前打个招呼,谁知老师竟然旁若无人地横穿马路,全然不顾两边飞驰的汽车。她边说边关切地打量我:“龙老师,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需不需要我陪你去医院看医生?” 我婉言谢绝了她,急匆匆地赶往车站。 回家的路上,我想好了审问爱兰的方法。踏进家门,见房内一片狼藉,母亲急得直抹眼泪。原来是爱兰病了,病情很重很急,头疼、呕吐,下身流血,昏迷,父亲和妹妹已把她送到镇医院抢救。我看见呕吐物旁扔着一个药瓶,抓起来骑上自行车就往医院赶。 根据呕吐物化验结果和临床诊断,医生断定方爱兰是药物中毒,立即作了相应的抢救治疗,等我赶到时,爱兰已清醒过来,见我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她的眼里流露出歉疚和惊恐。我看着她虚弱的身体,满肚子的怨恨不好发作,只生硬地问了一句“怎么病成这样?” 父亲见我来了,叹了口气走了出去,我猛然发现,父亲憔悴了许多,漆黑的头发白了许多。 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严肃地质问我,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莫名其妙,难道怀疑是我谋害她?我早晨出门时她还好好的,怎么知道她的病来得这么急?我一脸无辜。 医生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药瓶,生气地说:“你真不知道原因?你看,这是奎宁,治疗疟疾的,疟疾就是俗称的打摆子,你爱人打摆子了吗?即使打摆子,医生也不会开这种药,因为你爱人是孕妇。现在只有一种解释,你爱人想用奎宁打胎,造成流产,你说你没有责任吗?是什么原因逼得她冒着生命危险打胎?两条人命啊!不是无路可走,她怎么会冒这个险?你这个丈夫是怎么当的?” 打胎?人命?我的额头沁出了冷汗。联想到县医院妇产科主任的话,我明白了,爱兰到县医院人流不成,只好自作主张地用药物强行把孩子打下来。以为这样就可以瞒天过海,就可以继续欺骗我。可想想真是后怕,险些送了两条人命。 医生见我直冒冷汗,没有再责备。但接下来的话又使我心生疑窦:“你要有思想准备,孩子虽然保住了,但可能会受到药物的影响,到七八个月的时候再仔细检查一下。” 我忙追问会有什么影响,医生没有正面回答,“检查以后再说吧。” 这一天经历的事太多,简直使我承受不了。爱兰怀孕的事已经败露,我如何去面对?爱兰之所以冒着生命危险打胎,就是为了瞒住我。如果我相逼太紧的话,又怕把她逼上绝路。但我总不能受了欺负还忍气吞声,那也太不是男人了! 医院人多眼杂,不便说这些丑事,等爱兰出院后再问吧,正好就这个机会把我和她的事来一个了断。 第五章 肝肠寸断 为了避开父母,午后,我把爱兰约到河边的桃树林。正午的阳光有些惨白,像十五的月光,但照在人身上却火辣辣的。枝叶婆娑的桃树投下了斑驳的阴影,带来一丝清凉,四周静悄悄的。爱兰见我扛着锄头,神态有些慌张,我把锄头靠在树干上,嘲笑着说:“放心,我扛着这个是装作出来干活的,不是凶器。” 看来爱兰已有了心理准备,我就单刀直入吧。正要开口,爱兰猛地向我跪下,哭着说: “云飞,我对不起你。你原谅我吧。” 这一招实出我的意料,我准备了一肚子义正词严的话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看着她大腹便便的样子,我既厌恶又怜悯 ,冷冷地对她说: “你起来,不要来这一套!你不觉得现在说对不起有些晚吗?要不是这回出事,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要到生下孩子后再告诉我?原谅,这种事能原谅得了吗?” “我这次要能打掉孩子,就不会告诉你了。现在是再也瞒不下去了,要杀要剐由你吧!” 爱兰倒强硬起来,她仰起脸,圆睁着倔强的双眼,惨白的脸上一副决绝的表情。 这个臭女人倒要镇住我呢! “站起来,好好给我交代!”我使劲把她拽起来,“那个人是谁,你说,是谁?是谁给我扣的绿帽子?”我的怒火开始燃烧。 她镇静地摇摇头:“我不会说的,云飞,你不要妄想,你打死我也不会说的!” “你想保护那个混蛋?”我气得浑身发抖,事到如今,她还护着那个人,根本不把我这个丈夫放在眼里,我真想上前煽她几个耳光,但看到她隆起的肚子,我压下了自己的怒火。冷笑着说: “你不愿意说,我也不逼你,但我不能总带着这顶绿帽子吧!我给你自由,让你和他在一起。怎么样?对得起你吧?” 爱兰惊恐地看着我,“你要和我离婚?我不离!云飞,原谅我,我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求求你千万不要抛弃我,你要离婚我马上就去死!”她绝望地喊叫着。 这个女人真是捉摸不透,已经有了情人,还非得缠在我这棵树上,要把我绞死。 “你已经有了心上人,你们的孩子马上也要出生了,你们一家三口多幸福啊。为什么你不放过我啊?” “我的心里没有别人,只有你,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你休想甩掉我,你也休想甩掉孩子,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的。你应该知道,你要不认下这个孩子,你就没脸在外面做人,我们全家都会被人耻笑!”方爱兰斩钉截铁地说。 真难得她还知道羞耻,更难得她对自己的丑事还能作出如此理性的分析,简直有些像个无赖。我对她真要刮目相看了! “方爱兰,亏你说得出口!你知道做这种事要被人耻笑,你为什么要做?还要我来为你打掩护!你对我太残忍了!你还嫌害我不够吗?你毁了我一生的幸福,现在,你把我仅有的一点做人的尊严也毁了,你把我一步步逼上绝路!你想把我逼死吗?”我声泪俱下。 她也哭了,“云飞,我是对不起你,我不该爱你爱得那样深!不该把你拖累在家里,你上大学时,我就应该离开你家,可是我实在不舍得离开你呀!” 我丝毫不为所动,她说她爱我,她懂爱吗?她是个自私的女人、有强烈占有欲的女人、会玩弄阴谋诡计的女人!现在看来,她还是一个花言巧语的女人!这女人还真会哄骗人,我以前算是低看她了。 “哼!”我冷笑一声,“你不要糟蹋了这个‘爱’字,你不是爱我,是杀我!” 她不理会我的冷笑和白眼,接着说下去,我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话。 “云飞,你一直不愿搭理我,今天,不管你爱不爱听,我都要说。这些话憋在我心里七年了。七年啊!我一直把你放在我心窝里供着、暖着,我爱你、疼你,敬你,白天想着你,夜里梦见你。我把你的父母和弟妹看得比自己的父母和弟妹还亲。你上大学时,每逢到寒暑假,我天天在桥头张望,盼你回来;结婚后你不理我,我强装笑脸讨好你;干活时我怕你累了,自己抢着干重活;吃饭时我怕你营养不够,把好菜埋在你的碗里,…就是块石头,我也把它捂热了,可你的心比石头还硬!……”爱兰抽泣着再也说不下去。 我的眼眶也湿润了。天理良心,爱兰对我、对我家确实天高地厚,她的青春、她的一切都献给我们家了,尽管我不爱她,甚至恨她,但她的功劳是不能埋没的。……可是,她侮辱我,作贱我,罪不可恕!我心里刚刚融化的冰块又重新凝固。 “哼!你那作的是表面文章,好掩盖你偷情的丑行!”我恶狠狠地回敬她一句。 “你!你……”她气得浑身哆嗦,嘴唇颤抖,呼吸急促,上气不接下气,我有些害怕,忙走过去想扶她坐下,但嘴里依旧不依不饶:“你要真心对我好,怎么做得出这样不知羞耻的事来?” “哎呀!”胳膊上一阵疼痛,我低头一看,伸出的手臂上留下爱兰清晰的牙印。爱兰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我和你拼了!”说着低着头像斗架的公鸡一样向我撞来,我忙用两手抓住她的肩膀,防止她摔倒。 “爱兰,你这是干什么?你不愿离婚就不离,我又没把你怎么样,只是想知道那个人是谁,这不过分吧?你要替我想想,我活得多窝囊、多委屈!我还有什么脸面在这世上混?”不争气的眼泪又涌出来,我用手狠狠地抹去,“方爱兰,我求求你告诉我,那个人到底是谁?” “云飞,你别逼我了。事已至此,你要恨就恨我一个吧!但有一点你要相信我,我的感情从来没有背叛过你。云飞,我一辈子只爱你一个啊!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啊……”爱兰不禁悲从中来,号啕大哭,越劝越伤心,哭声也越来越大。 “云飞,你不要折磨爱兰!爸爸不是人,要杀要剐,你就冲着爸爸来吧!” 我和爱兰惊愕地看着父亲,父亲大概是听到爱兰的哭声跑过来的。他喘着气,站在爱兰的前面,用身体护着爱兰,脸对着我,大义凛然的样子。 爱兰哭着推开父亲,“爸,不……不是……。你不能……”她边哭边把父亲往树林外拽。 我蓦然明白;如巨雷轰顶,身体晃了几晃,“你?是你?果真是你?你是谁?你不是我父亲----你是畜牲!”我顺手抄起锄头,狠狠地向父亲砸去。 爱兰一把推倒父亲,锄头砍向树干,树枝“咔嚓”断裂。 爱兰拉起父亲拼命往家里跑,我像疯子一样在后面追。我恍惚看见,路上有不少看热闹的人,但我已丧失理智,什么名声、脸面都抛至脑后,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我要和他拼命!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一个人拦腰把我抱住,回头一看,是二叔,我一边挣扎,一边叫喊:“你不要拉着我,我和他拼了!” “啪”!二叔给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得我眼冒金花,我捂住发烫的面颊直直地看着他。二叔厉声呵斥说:“你是不是嫌我们龙家丢人丢得不够?还满世界嚷嚷!你这样闹,如果你母亲知道了,她还能活吗?她是最要脸面的!” 还谈什么脸面!最不要脸面的就是我!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我的朋友、我的同事、我的学生?杜玉甫之流还不得把我羞辱死!而撕掉我面皮的竟然是我的父亲!母亲毁了我的幸福,父亲又夺走了我的自尊,我是他们的儿子吗?我的心愤怒而悲凉,我觉得这世界上再也没有爱,没有亲情,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不如去死吧!一了百了。我憋足了劲,向着路边一棵碗口粗的树拼命撞去。随着一声闷响,我失去了知觉。 头上的一阵剧痛使我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我睁开眼睛一看,四周一片洁白,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儿,我的手上打着吊针,原来我躺在公社医院里。窗外漆黑一片,隐约听见抽泣声,谁在哭?我艰难地扭过头来,发出一声呻吟。 “哥,你醒了?可把我急死了。” 是弟弟跃飞。弟弟不是在上大学吗?他怎么回来了?而且,他的脸上留有泪痕,刚才是他在哭泣。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头痛欲裂。弟弟按住我,不让我乱动。 “跃飞,你怎么回来了?哭什么?我怎么在这儿?”我忍着剧痛问道。 弟弟擦着脸上的泪水,哽咽着说:“哥,你伤得很重,脑震荡,昏迷了四个多小时了!哥,你怎么这么糊涂哇,连命都不要了,把全家害苦了!”弟弟话未说完,又哭起来。 “跃飞,你已经是大男子汉了,不要哭哭啼啼的,我这不是醒过来了吗,死不了的。”我安慰着弟弟。 “嗯,我不哭了。哥,你想吃点什么?” 我摆了摆手,叫他回去休息。 “你回家去睡吧,明天你赶回学校去,不能耽误课程!”也不知道是谁把弟弟从学校叫回来的,真是乱弹琴。学校离家这么远,来回跑一趟容易吗? “哥,今晚让我在这儿陪你好吗?旁边这张床没人,我就在这儿睡。你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医生要你卧床静养,防止留下后遗症,你千万不要多想,也不能多说话,要安心休息。”弟弟渐渐成熟,说话也像个大人了。 “那好,你也睡吧。”我闭上双眼,针扎似的疼痛又一阵袭来,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呻吟。 神智渐渐地清醒,中午的画面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想一死了之,摆脱这难堪的屈辱和烦恼,阎王爷却不收留我,又把我踢回到这地狱般的尘世,让我继续忍受着世人的嘲笑和无穷无尽的煎熬。我伤得这么重,父亲和爱兰照面都不打,他们大概也觉得没有脸见我。说不定巴不得我死呢。 万籁俱寂中,我听到弟弟在床上辗转反侧,时不时抽抽鼻子,弟弟还在哭!我的坚硬的心慢慢被熔化,傻弟弟呀,哥会好起来的,哥不会死,哥也不能死!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糊涂、自私,万一我不在了,瘫痪在床的母亲怎么办?正在上学的弟弟妹妹怎么办?我要活下去,要坚强地活下去!岳大哥说得没错,人,大都不是为自己活着的,自己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家庭责任应该义无反顾地担当起来,不能当懦夫,更不能逃跑。 天快亮的时候,我在迷迷糊糊中被病房外面的窃窃私语惊醒,四周静悄悄的,他们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我的耳边: “这事如果不告诉他,他要和我们拼命的!”听声音,好像是我二叔,我立即紧张起来。 “可是,他的脑震荡这么厉害,这么大的打击他承受得了吗?万一他再有个好歹,可叫我怎么活啊?”是父亲。父亲的声音变得苍老、沙哑,最后一句,他是带着哭音说出来的。我的心一阵紧缩:家里一定出了大事! 我扭转头看对面的床,发现弟弟不在床上。 二叔的声音又传过来:“那这样吧,天亮后我们问问医生,看能不能告诉他。我的意见是,今天还得瞒着他,但明天他妈出殡一定得让他见上最后一面。” 我妈!我妈怎么啦?出殡?最后一面?我妈不在了?我翻身下床,几步冲到外面,抓住二叔的肩膀嘶吼道:“我妈怎么啦?她在哪儿?求你们快告诉我!” 二叔连忙抱着我:“孩子,你都听到了?你千万要挺住,你妈她……。她过世了……就在昨天……” “昨天,昨天她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走了呢?……妈…。。”我觉得我的心被人一把扯掉了,有些站立不稳,弟弟赶快上前搀扶着我。我这才明白,弟弟为什么赶回来,为什么整夜哭泣。联想到弟弟说的话,我妈的死一定与我昨天自杀有关系! “妈……妈……您不能走哇!”我声嘶力竭,摆脱掉他们的搀扶,冲向门外。 母亲已经装殓入棺,我扑向棺材,揭去盖在母亲脸上的黄裱纸,心里万分悲痛。母亲脸色煞白,嘴角留有一丝血迹,眼睛微微张开,好像在盼望着什么。我懂得母亲的心思,噙着眼泪用手慢慢去闭拢母亲的双眼,喃喃地对母亲说: “妈,儿子送您来了,是不孝的儿子害了您,我知道妈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好,只怪儿子不懂事、任性,辜负了妈妈的苦心 。妈,您放心,我一定把弟弟妹妹照顾好,不让他们受委屈。妈,您怎么这么狠心啦,您就这样走了,儿子的良心一辈子也不会安宁啊!妈,求求您闭上眼睛吧。”我趴在棺材上嚎啕痛哭。 母亲眼睛仍然不肯闭上,二叔趁机把父亲拉过来,对着棺材说:“大嫂,你放心吧,云飞会原谅他爸爸的。云飞,快叫一声爸爸,让你妈放心。” “云飞,爸爸对不起你,是爸爸害了你,害死了你妈,该死的是我,我不应该苟活在这世上。”父亲气息衰弱,眼神空洞,话语中透着自责和绝望。 “大哥,你可不能胡思乱想啊,你的任务还重呢。云飞,快劝劝你爸爸。” 短短一天的时间,不到五十岁的父亲明显衰老,挺拔的身材佝偻下来,花白的头发全白了,眼窝深陷,胡子拉茬。是啊,我刚失去母亲,不能再失去父亲!在亲身经历了一次死亡之后,在慈爱的母亲灵前,我忽然把一切都看淡了,什么脸面、什么名声,都无足轻重!亲情才是最可贵的,生命才是最宝贵的。 “爸,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都不要再提了。妈不在了,我们的日子还得过下去,您要保重身体。”我忍着剧痛安慰父亲。 “云飞,我的好儿子!”父亲一把搂住我,抚摸着我的头:“很疼吧,让你受苦了。” 弟弟跃飞和妹妹雁飞含着眼泪走过来,父子四人抱头痛哭。 母亲的面容好像变得安详宁静,我又一次去抚下母亲的眼帘:“妈,我会照顾好全家,孝顺爸爸,为他养老送终。您放心地走吧。” 母亲的双眼终于合上。 父亲痛不欲生,哭着说:“郑瑶,我的好妹子,我把你害成这样你还记挂着我,我怎么对得起你?我好悔呀,来世我再好好报答你吧。” 第六章 孽海情缘 明天母亲就要下葬,我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陪着母亲,我叫父亲和跃飞去休息一下,我和雁飞守夜。我跪在母亲的灵前,往冥盆里添着纸钱,小声地问妹妹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临死前可说了什么。雁飞气愤地说: “就怪那个多嘴的孙二娘。” “孙二娘,怎么回事?”孙二娘本名叫汪来香,喜欢传播流言蜚语、搬弄是非,性格刁蛮剽悍。邻里乡亲都尽量避着她,以免招惹是非。因为她丈夫姓孙,又排行老二,大家就叫他孙二娘,意思就是母夜叉。她以为乡亲们把她比作梁山泊好汉,是夸她,于是脆生生地答应。时间长了,孙二娘取代了她的本名。 雁飞接着说:“那天中午你们出去后,妈在躺椅上休息,我在一边做作业,忽然听到桃树林那边传来一阵阵争吵,先听到你和嫂子的声音,接着又听到爸爸的声音,妈妈很担心,叫我去看看怎么回事。我正要出门,孙二娘一步跨进门,咋咋呼呼地喊,龙嫂子,不得了了!你家云飞和他爸打起来了!母亲连忙问她怎么回事,她凑到妈妈耳边,故作神秘地说:“龙嫂子,你还不知道?云飞他爸和爱兰乱搞的事被云飞发现了!”母亲“啪”地煽了她一个耳光,“你造谣诬蔑!我家与你家有什么仇?你滚!”孙二娘也火了,恶狠狠地说:“你装什么正经,老公公把儿媳妇的肚子都搞大了,全村的人都知道,你儿子也知道了,要不怎么会和他爸拼命?怎么会自杀?就把你这个瘫子蒙在鼓里!”母亲又急又恼,一口气上不来,一下子晕过去,孙二娘也慌了,我俩又掐人中又喊叫,只听母亲叫了一声‘云飞,我的儿,妈害了你!’一口鲜血喷出来,就不省人事了……妈……”雁飞再也说不下去,放声大哭。 我的心如刀绞,流着眼泪问:“送去抢救了吗?” 妹妹哽咽着说:“当时爸爸他们都忙着救你,屋里只有我和孙二娘。孙二娘抱起母亲放上板车就往医院拉,还没上路,妈就断气了……” “这个孙二娘,我饶不了她!我要替妈出这口气!”我咬牙切齿,从灵前站起来,气呼呼地说。 “大哥,你可不能去打架啊,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再闹出事来怎么办?”雁飞劝我说:“其实孙二娘也是有口无心,她很害怕,昨天夜里,她在妈的灵前跪了一夜,说是请罪,凌晨三点,二叔他们把她劝回去了”。 是啊,上门去打骂?我做不出来,也是违法的。诉诸法律?告她诽谤?不行,那样丑闻会进一步扩散,而且,她也不算诽谤啊。怎么出这口恶气?我左思右想,想不出一个报仇的办法,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我恨自己无用、更恨自己不孝。说到底,是我害了母亲,我当时只顾自己发泄,根本没有想到会累及母亲。我只有把一肚子的委屈、悲愤和悔恨,对着母亲的遗像倾诉。母亲,生我养我、疼我爱我的母亲,您能原谅我吗? 二婶从房间里跑出来,着急地说:“云飞,你去劝劝爱兰吧,你妈走后,她一直在哭,嗓子也哑了,气都接不上来,身体非常虚弱。她是有身孕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咋办?” 爱兰是被二婶她们强行从母亲灵前架到床上去的,几个女眷轮流劝解她、守护她。爱兰的悲伤我能理解,在这个家庭,母亲最疼她最体贴她,是她的保护神。七年来,她一直守候在母亲身边侍奉母亲。说实话,她对母亲是最孝顺的,如果没有她的精心照料,母亲可能也活不到今天。但是功不抵过,我认为这所有的不幸皆因她而起,她就是罪魁祸首。我怨她、恨她,昨天从医院回来后一直没理她。听了二婶的话,我冷冷地说:“让她哭去,她的心里有愧,哭哭可能心里好受些。”二婶说:“你可不能这样想,爱兰对你妈的孝顺、对你全家的贡献全村人是有目共睹的。要我说,如果那事是真的,也怪你。你现在对她不理不睬,不是要把她逼上绝路?你们父子这样欺负一个无亲无故的姑娘,不怕村里人说话?不怕受良心谴责?”雁飞也说:“大哥,你去安慰安慰大嫂吧,这两年你不理她冷淡她,她从来没说你半个不字,对你还是那么好。你不能听别人造谣,把家弄散了。” 二婶拽着我走进房间,见爱兰躺在她姐姐的怀里,头发蓬乱,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面色憔悴。二婶握着她的手说:“爱兰,你不要哭了,云飞来了,你和他说说话吧。”爱兰睁开肿胀的双眼,看见我,一下从床上溜下来,跪在我的面前,哑着嗓子哭道:“云飞,请你原谅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妈,可我是冤枉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啊!云飞,我真的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啊!你原谅我吧。” 数十双眼睛注视着我,她姐姐更是虎视眈眈地瞪着我,我连忙用双手拉起爱兰:“快起来,我相信你,不存在原谅不原谅。妈过世了,哭也哭不过来了,你也不必太难过,一定要保重身体。” 爱兰听我这样说,一把搂着我,伏在我的肩上放声大哭,我的眼泪也喷涌而出。 出殡的时候,孙二娘又来了,她长跪在母亲的遗像前,哭得悲悲切切、昏天黑地。我知道她在演戏,一把拽起她:“表演得够啦!你从这儿滚走,你再对我家说长道短,小心我不客气!”孙二娘吐吐舌头,灰溜溜地走了。 安葬母亲以后,我在家睡了一整天。第二天,我就赶到学校上课。因为我带的是毕业班,不能耽误课程。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我低着头,不准备和任何人打招呼。没想到校长带着几个老师站在门口等我,见我来了,他们热情地上前和我握手,眼睛里流露出真诚和关切,一点没有我所担心的讥讽和嘲笑。我的心涌起一股热流,感受到同事间的温暖。我没有看见杜玉甫和王国庆,在我承受丧母之痛时,他们也不至于当面讥笑奚落。 我的学生更使我欣慰。他们对我依然是尊敬崇拜,听课更加专注认真,就连几个调皮的学生,也变得特别听话。看着心爱的学生,我的心才复苏过来。 父亲为了避嫌,在厨房里隔了一个单间,把他的铺盖搬了过去,我拦也拦不住。父亲要我晚上尽量回来,如果回不来,就叫雁飞和爱兰作伴。父亲的意思我明白,爱兰的身孕已经四个多月了,有个人在身边放心一些。家里再也不能出事了,我答应父亲,只要不值班,晚上尽量回家来住。母亲用她的生命对父亲和爱兰进行了惩罚,我不能还在这件事上兴风作浪,而且,经历了炼狱之痛,我对此事已看得很淡。爱兰对我更加温柔体贴,像大姐姐一样地关心照顾我,蕴藉着我这颗受伤的心。 我俩相处得比反而以前自然了。我在房间加了一张床,每晚入睡前,我们床对床地还聊上几句。因为爱兰怀的是我们家的孩子,离婚的事无法再提,而我也只有做孩子名义上的父亲。我们三人心照不宣地维持着家庭的平静。在付出惨痛的代价后,我再也不能与命运抗争了。 一天晚上,我上完晚自习回家,爱兰还在等我,待我洗漱好后,方和我一道进房休息。躺在床上,我劝她:“爱兰,你身子不方便,要早点休息,以后不要等我。” 爱兰温柔地说:“你不回来,我躺在床上也睡不着。云飞,学校离家这么远,你还赶回来陪我,我很感动。” “应当的。你为我们家付出这么多,你就把我当弟弟看吧。” 爱兰沉默了一会,叹口气说:“这样也好。云飞,看来你心里还是不肯原谅我。云飞,上次我说的是真话,我确实是冤枉的,我和他……就那么一次,我当时发着高烧,糊里糊涂的,还以为是你……” 我开始不知道她说什么,看她吞吞吐吐,难于启齿的样子,忽然想起她上次说的什么跳到黄河洗不清之类的话。当时她以为是我?鬼话连篇,骗谁呢?但我不愿再揭开那血淋淋的伤疤,于是阻止她说: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睡吧。” 爱兰固执地说:“不,我一定要向你说清楚,否则,你总是耿耿于怀,不能原谅我。” “我不是已经原谅你了吗?” “你这是做表面化,我要你从内心真正原谅我。我不要做你的姐姐,我要做你真正的妻子。” 这种时候谈这个问题,对我有些残忍,但同时我也有些好奇,于是我说:“真要想说你就说吧,可别说是我逼的。” 奇怪的是,在听她叙说时我的心情很平静,甚至还有些许的感动,好像爱兰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与我没有太大的关系。 爱兰的故事很短,只能说是一个结局,她认为是一个偶然。实际上绝不是偶然,事情的起因是一个比较长的过程,是长期压抑的情感在瞬间的爆发。可能爱兰自己没有意识到。 父亲比母亲大一岁,年轻时也是英俊儒雅,大家都说我长得特别像他。就是人到中年,他还是身板挺拔、皮肤细腻、面庞红润,两眼炯炯有神,眼角边的几道鱼尾纹使他显得宽厚和慈爱。 父亲解放前念过私塾,年轻时是村里唯一的“知识分子”,还练了一手好毛笔字。全村人都敬重他,碰上写信、写对联之类的事,都找他帮忙,他也古道热肠,有求必应。 父母结婚以后,由于母亲好强能干,家里大事小事都由母亲作主,父亲本来就是温和闲适之人,这下更乐得省心逍遥。只是后来接二连三生下三个孩子,又遇上三年自然灾害,养家糊口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但他依然那么乐观豁达。记得我上小学时,父亲干活回来,总要为我和弟弟捏几个小动物,或是用秸秆编蚂蚱、做飞机,左邻右舍的孩子好不羡慕。虽然缺吃少穿,但我的童年和少年生活是非常幸福的。 母亲摔伤以后,父亲肩上的担子更重,但他从不焦躁、从不发脾气,还经常劝解母亲,对我们也非常温和耐心。但我注意到,父亲背着母亲经常唉声叹气,有时半夜睡不着觉就起来为我们洗衣服。我成年以后,才明白了父亲所承受的煎熬。 爱兰来到我家以后,大大减轻了父亲的负担。父亲对她很感激, 看她忙里忙外,一天累到晚,父亲很心疼她。由于我们都去上学了,田间地头只有他俩的身影,爱兰干家务时需要搭把手,也只有叫上父亲。两人对对方都有了一种依赖和亲近的感情。 为促成我和爱兰的婚事,父亲也积极参与了策划。虽然他不赞成弟弟代我去领结婚证,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和母亲一样,他也认为爱兰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嫁给我是我的福气。他知道爱兰的心事,如果不成全爱兰,对不起爱兰几年的含辛茹苦。其实,几年的共同劳作,他是最舍不得爱兰离开我家的。 结婚以后,我对爱兰的怨恨、冷淡,父亲都看在眼里。但父亲知道,他是说服不了我的,更怕戳穿我性无能的谎言,会惹母亲生气。他只有安慰爱兰,劝爱兰耐住性子,说云飞暂时心里还撇不下韩笑,过段时间思想就会转过弯来的,男子汉还能一辈子不要老婆?爱兰知道母亲的性格暴躁,不敢对母亲说出真相,所有的苦恼只有向父亲倾诉,把他既当长辈,又当朋友。和父亲说说话,爱兰的心就会变得敞亮、舒坦。他对爱兰也更加关心、体贴,爱兰如果哪顿饭吃得不香,他也要追到厨房去问爱兰是否身体不适。他俩的感情是否超越了公公和儿媳妇的关系?可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只是他们自己还没有觉察到,或者说,不敢去承认这种感情上的互相依恋。 一天, 他俩抬着簸箕到河边去洗,准备养蚕,一路上有说有笑。正好碰上孙二娘,孙二娘“呸”地一口,大惊小怪地说:“晦气!大白天看见灶门口抡钉耙!”父亲知道这歇后语的意思是“扒灰”(即公和儿媳妇偷情),脸腾地一下红了,正欲同孙二娘理论,孙二娘对父亲抛个媚眼,“开个玩笑嘛,龙哥哥,不要见气哟!”说完,扭着屁股走了。爱兰没听清孙二娘说什么,见父亲生气,就解劝道:“爸,你犯不着跟她这种人生气。”父亲一辈子温文尔雅,从来没与人红过脸,碰到孙二娘这种人,他觉得真应了那句话: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好在爱兰没听懂她的胡言乱语,否则,他得找个地洞钻下去。他不能理解孙二娘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儿媳妇不就同女儿一样?这些人真是无聊透顶!大集体在一起干活时,听社员们说一些荤段子,他也跟着哈哈大笑,没想到如今,自己也成了他们取笑的对象。 村里风言风语地传开了,人们看父亲的眼光带了些暧昧的色彩。父亲几十年来的正人君子形象被彻底破坏。特别是他的大儿子龙云飞不能来事、是个假男人的传言已经家喻户晓,大家对父亲和爱兰的偷情更加深信不疑。一些村妇们当着父亲的面半真半假地喷着污言秽语,父亲面红耳赤、狼狈不堪,只能退让回避。 父亲回避着乡亲们,也慢慢与爱兰拉开距离。爱兰却浑然不觉,跟前跟后地叫着“爸爸”,甜蜜而亲切。 父亲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以前没有听到别人议论时,他和爱兰相处得极其自然,自从听到了闲话,他再和爱兰在一起,就觉得紧张、甚至连呼吸都急促了;以前,爱兰因为要忙家务,半天整天不下田劳动是常有的事,他也不太在意,现在,如果爱兰来迟了,他会不断地往小路上张望,爱兰的身影一出现,他的眼睛马上低垂下来,装作专心干活的样子,心里却非常愉快;原来,爱兰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发型他根本不在意,现在,他留意爱兰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爱兰的一个眼神,能使他激动得颤栗不已。父亲平时就爱整洁,那段时间更加注重仪表形象,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衣服上没有半点泥巴灰尘。四十八岁的父亲变得神不守舍、躁动不安,压抑几年的雄性之火在他身上燃烧起来,晚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爱兰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晃动。这是怎么啦?父亲责问着自己,以前和郑瑶也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渴求,难道自己真的老不正经,打起儿媳妇的主意?这个念头一闪,父亲马上把它掐灭,他狠狠抽打着自己的脸,在心里骂自己是个畜生。母亲夜里听到对面床上的动静,问父亲在干什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父亲回答说牙疼,拍拍脸可以减轻疼痛。 今年正月底的一个傍晚,父亲从地里回来,看到妹妹笨手笨脚地在切菜做饭,忙问道:“你嫂子去砍柴还没回来?”妹妹说没有。父亲帮助妹妹一起把饭烧好,已经七点,爱兰仍然没有回来。全家人都很着急。父亲叫雁飞和母亲先吃饭,他去接爱兰。 暮霭沉沉,父亲打着手电急匆匆向后山奔去。夜幕中的同心山,不再显得俊朗、魁伟,它像一个狰狞的巨兽,匍匐在村庄的后面,张开血盆大口,仿佛随时要吞噬掉进山的村民。父亲心急如焚,边跑边叫着爱兰的名字。在半山腰的路边,父亲看见了躺在柴草上的爱兰。 爱兰呼吸急促,脸颊绯红,父亲一摸爱兰的额头,滚烫滚烫。“哎呀,发高烧了,爱兰,快趴到我的背上,我们赶紧上医院!”父亲边说边去搂起爱兰。爱兰一把抱住父亲,喃喃地说:“快,抱紧我,我好冷。”父亲只得解开衣服把爱兰搂在怀里。一股男子的气息使迷迷糊糊的爱兰更加迷醉,她搂紧父亲,贴上父亲的嘴唇一阵狂吻,两人一起跌倒在柴草堆上。父亲全身的血流加快,大脑一片空白,两个人都像风中的茅草,飒飒抖个不停,接着翻江倒海,酣畅淋漓……。腾云驾雾中,沉醉在幸福之中的爱兰忽然迸出一句呓语:“云飞,我总算得到你了。” 一句话,犹如一瓢冷水,把父亲从狂热中浇醒。父亲一下从爱兰身上滚下来,跪在爱兰的面前:“爱兰,请你原谅我,我糊涂了,没有管住自己,我不是人,是畜生!你惩罚我吧,你如果要我死,我可以立即去死。”说完,双手抱着头,把脸紧紧地贴在地面,他觉得再也没脸见爱兰。 爱兰也从迷醉中清醒,当她听出是父亲的声音时,惊愕、羞愧、屈辱……她抖得更厉害了,模模糊糊中看见父亲跪在面前,她翻身跃起,拽起父亲,照着父亲的脸,左右开弓打了几个耳光。然后,抱着父亲嚎啕大哭。 从此以后,父亲尽量躲着爱兰,再也不敢接触爱兰的目光,默默地干活、默默地吃饭。因为平时他的话就少,母亲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 但就是这么一次,种下的孽因竟结出孽果。两个多月过去了,爱兰的例假没来,接着,爱兰就感觉到身体的反应。乳房胀痛,恶心呕吐,浑身乏力。母亲是过来人,见爱兰是怀孕的迹象,以为要添孙子,喜得眉开眼笑,叫雁飞到邻居家讨酸豇豆、腌韭菜给嫂子解馋,说害喜就想吃酸的。并且嘱咐父亲,不许爱兰再干重活,好不容易盼来了孙子,可要保护好,不能让她流产。爱兰红着脸解释,不是怀孕,例假刚来过呢,是胃不好,她趁机对母亲说,自己想到县医院去看看胃病。母亲准备叫雁飞把哥哥叫回来陪爱兰同去,爱兰急忙摇头说云飞忙得很,不要耽误他的时间,自己是小病,一个人去没关系。 爱兰登上去县城的客车时,父亲也悄悄上了另外一辆客车,爱兰看见他,他对爱兰点点头。爱兰放心了。爱兰想去县医院悄悄地把小孩做掉,这样就能瞒天过海。可她心里很害怕,听人说,做人工流产比生小孩还疼。她盯着后边的汽车,舒了口气。 到了县医院,爱兰前后左右扫视了一遍,还好,没有熟人。她挂号后快步跑到妇产科,父亲站在一根柱子的后面,紧紧盯着妇产科的大门。经过化验,果然是怀孕,爱兰马上要求医生为她做人工流产,医生问她带证明没有,爱人来没来,是第几胎,当医生知道她是第一胎,爱人又没有同来,脸上露出怀疑的神情,不同意给她作人流。在爱兰的苦苦哀求下,医生为她做了一次检查,检查完后严肃地对她说,你已经超过作人流的时间,胎儿已经三个多月,做人流很危险。你如果真不想要这个孩子,只有等七八个月时来做引产,但你丈夫一定要同来。任爱兰好话说尽,医生坚决不松口。 父亲见爱兰失望地走出妇产科,急忙上前询问。爱兰把医生的话告诉他,安慰他说:没关系,我有办法。父亲连忙制止说:你可不要瞎来,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要不,就把孩子生下来。“那云飞那一关怎么过?”“车到山前必有路,要死要活我来顶着。”父亲安慰爱兰。 爱兰紧张地说:“千万不能让云飞知道,我会处理好的。” 接下来就发生了爱兰大把吞下奎宁差点丢掉性命的事,那段孽情也终于败露。 第七章 师爱如山1 分回到大别山区的岳大哥给我寄来一封信,说他在省教委看到韩笑了。韩笑分在基础教育处,能力很棒,但还未谈婚论嫁,她还没有从那段感情中走出来。他要我去看看韩笑,夫妻做不成,还是同学和朋友吗,再说,基教处是我们的业务主管处室,工作上也有指导关系,一打春风二拜年,一举两得。 在我眼里,岳大哥一贯深谋远虑,处事慎重,但这一次出的却是馊主意。我和韩笑已经分道扬镳、南辕北辙,永远不可能再走到一起,何必藕断丝连?要断,就断个彻底,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会慢慢忘了我的。是我对不起她,我希望她尽快把我忘了,尽快地找到如意郎君,建立一个幸福的小家庭。 入夜,我捧着岳大哥的信,久久不能入睡,韩笑,你为什么还要想着我?你应该恨我、鄙视我,我是一个没有骨气的可怜虫。我这一辈子有那一段刻骨铭心的爱已经足够了,韩笑,你知道吗,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灵魂就和你在一起,遨游在华师大的校园里,遨游在甜蜜的梦乡。这样,每天的24小时,我和你在一起至少也有三四个小时,不也是很幸福吗? 临近高考,高三的教师和学生都空前紧张。那时,大学没有扩招,一所乡镇中学没有几个人能考上大学,但人人都往这独木桥上挤,即使考上大专或高中专都是梦寐以求的事。因为只要一考上,不仅能转为非农户口,还能端上铁饭碗,有一份固定的工作。这对农村孩子来说太有诱惑力了。(那时没想到,二十五年后的今天,挤独木桥的人更多、挤得更厉害。) 毕业会考以后,成绩差的都回去了,留下来的都准备最后的百米冲刺。深夜十二点,有的学生还在挑灯夜战;天还没亮,教室里又有人秉烛吟诵。 雁飞也在准备中考,我把二婶请到我家,托她帮我照顾爱兰,有什么事到学校去叫我。高考前我准备住在学校,和学生一起备战高考, 那段日子我和学生一样辛苦,为给学生多准备一些范文,我围绕当时的时事政治和社会热点出了几十道题,要求学生每天写一篇作文,每一篇我都认真批改,并在课堂上点评。为给学生多做练习,我每两天印一张模拟试卷。那时,复习资料不多,也买不到模拟试卷,完全是我自己出题、自己刻钢板自己油印,经常忙到深夜。 我班的语文课代表汪梦云见我太忙太累,约了几个女生隔天帮我印一次试卷,说她们也趁机让大脑休息一下,一百多张试卷在她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中一会就印好了。 一天深夜,万籁俱寂,只有几只不知疲倦的蛐蛐在墙角低声吟唱。我伏在办公桌上,专心致志地批改着作文,不时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突然,对面女生寝室的窗户里出现了火光,着火了! 不好!我一个箭步冲出门去,嘴里高喊:失火了!快出来救火呀!一边拼命向女生宿舍跑去,几脚把门踹开。床上的蚊帐向上卷着火舌,可几个女生还沉睡在梦乡,我急忙推醒她们,几个女生惊醒后看见满屋的火光和烟雾,张皇失措,竟然找不着门,满屋子乱窜,我把她们一个个推出门去。这时火已烧向上铺,一个女生正从上铺下来,燃烧着的蚊帐眼看要砸在她的身上,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搂住这个学生,把她护在我的怀里,冒着火苗的蚊帐正好掉在我的背上,一阵灼痛。我抖掉身上的火苗,抱着这个女生冲出门去。我正要掉头再去看看寝室里还有没有人,几个女同学上前拉住我:“龙老师,人都出来了,您不能再进去了。”这时不少老师和学生都赶来救火,有的用脸盆泼水,有的用湿衣服扑打,火势渐渐熄灭。 “龙老师,您烧伤了!”被我救出的女生惊慌地叫道。我抹去脸上的汗水定睛一看,是汪梦云。再看看那几个女生,都是我班上的,她们穿着圆领衫和短裤,脸上落了些灰尘,黑一块白一块,狼狈不堪的样子。夏天的深夜有些凉意,再加上害怕,她们站在那里瑟瑟发抖。我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万幸,没有人负伤,我放心地舒了口气。背上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我顾不上自己,忍住剧痛把几个女生安顿到其它寝室,又和大家一起清理了现场。由于及时控制了火势,几个女生的物品烧得不多,损失不大。学生们都催促我快到医院去,我答应说:“好的,我这就去。一点小伤,不碍事的。你们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课。”钻心的疼痛使我说话都有些哆嗦,我咬紧牙关向医院走去。 学校在集镇的北面,医院在集镇的南面,两地相距三里多路,几个男生看我走得相当艰难,不由分说地背着我就往医院跑,汪梦云也执意要去,她边跑边说:“龙老师,您是为了救我而负伤的,要不是您护着我,我都不知道会烧成什么样了。” 我安慰她说:“这是老师应该做的,你上次还救了我一命呢。没事的,你放心。” 医生用灭菌盐水为我冲洗创面。背部有几处都烧坏了,大的伤口有茶碗那么大。我咬紧牙关,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滚落下来。 创面清洗后,医生又在伤口上涂了湿润烧伤膏,作了简单包扎。医生建议我住院,便于护理。我考虑临近高考,我这个班主任在学生关键的时候应该和他们在一起。于是我请求医生为我把药和纱布配好,我带回学校去。医生同意了,反复叮嘱要按时换药、定时服药。换药时一定要做好消毒工作,防止感染。 汪梦云认真询问了注意事项,在各种药的包装纸上记下服药时间和用量。几个学生又搀扶着我回到学校,此时已近黎明,雄鸡的报晓声此起彼伏。我嘱咐几个同学不要把我受伤的消息告诉家里人,以免他们担心。 好在接下来转入自由复习阶段,不需要站着讲课,我搬条板凳坐在讲台边,随时回答着他们的提问。我要用镇静沉着来抚慰同学们焦虑的情绪,给他们增加信心。 学校查出了这次火灾的原因,原来是一个学生在熄灯后点蜡烛看书,困意袭来,她趴在桌上睡着了,胳膊碰倒蜡烛,引发了火灾。学校就这次事故召开了全校大会,要求全体师生从这次事故中吸取教训,做好安全防范,避免此类事故再次发生。学校对这位学生、生活指导老师和我这个班主任进行了通报批评。我也深深自责,可能给学生的压力太大了,而忽视了学生的心理疏导和安全管理。 汪梦云每天来给我换药,她换药的动作特别轻柔,当她用药膏涂抹伤口的时候,一股清凉滋润着焦灼的创面,感觉很舒服。我开玩笑地对她说:“真是因祸得福呀,这简直是一种享受。” 半天没有回应,突然,我感到背上落下几滴温凉的水珠,回头一看,汪梦云眼里噙着泪水。 “你这孩子,我这不快好了吗!你不用担心。”我想了想,故意很严肃地说:“汪梦云,你不要总想着我是因为你而烧伤的,你总过意不去。在这种情况下,不管哪位老师都会这样做的。相反,这次火灾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如果严格管理,严格检查,可能就不会发生这次事故了。好在学生没有受伤,否则,我的良心就会受谴责。” “这怎么能怪您呢?学校批评您,我们学生就为您抱不平。您实际上多次强调过。火灾发生后,您又奋不顾身,如果不是您发现得早、抢救及时,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是啊,我真的很后怕。”我沉重地说。 “事情已经过去了,您不要背思想包袱。”仿佛为了鼓励我,汪梦云接着说:“龙老师,您不知道我们同学多佩服您,崇拜您。您博学多识,才华横溢;教学方法又好,循循善诱;对每个学生都像大哥哥一样,对差生也不歧视。我们能做您的学生真是太幸福了。” 学生能有这样的评价,我当然高兴,但我嘴里还是要谦虚一下:“你怎么也学会吹捧我了?我哪有你们说的那么好,不过,同学们的评价是我的目标,我要按同学们要求的标准去做。” 她噘起小嘴,不满地说:“龙老师,我从来不会吹捧,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杜玉甫在门外鬼鬼祟祟地张望,见我俩正聊得热闹,不怀好意地咧了咧嘴,皮笑肉不笑。见我看到了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来,假装关心地问:“龙老师,好些啦?您这次可成了大英雄啦!瞧您这些学生对您多好哇!” 我冷冷地说:“怎么,您妒忌了?这样的事可不值得羡慕。” “羡慕?我班上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哈哈!”他奸笑着走出去。 一句话把我呛得半天缓不过气,汪梦云安慰我说:“您犯不上和他生气,他这个人,心胸狭窄、阴险狡诈,连我们学生都尽量躲着他!” “可他造谣生事的能量大啊!”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他诡谲的坏笑,连忙对汪梦云说:“你不要再来给我换药了,防止这些无聊的人说闲话,下次,让男同学来给我换药。” “他们笨手笨脚的怎么行?谁会这么无聊啊!我不怕!” “可我不能连累你呀,不能因为我让你蒙受羞辱,你还是个学生呢!再说,我也不愿意我们纯洁的师生关系被人丑化。” 汪梦云用感激而幽怨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开,低声说:“那我……下次约几个同学一道来吧?” 临溪镇处于同心河的上游,临溪村处于同心河的下游,从镇到我所住的村相距约有三公里,一条蜿蜒的砂石公路就沿着同心河逶迤前行。我平时骑自行车上下班不觉得远,但如果步行,一般需要半个多小时。 临溪中学座落在同心河的西岸。围墙外,同心河水终日哗哗流淌,河水不深,清澈见底,河边大片金色的沙滩,均匀的细沙像谁用筛子筛过似的,赤脚踩上去,温温的、软软的,脚心感到痒痒的、麻麻的。夏天,这里是老师学生的天然浴场。上游100米处是女生浴场,每个傍晚都有爱好游泳的女教师带着女同学在水里嬉戏,传来一阵阵叽叽喳喳的欢笑声,几张凉席一围,就是她们的更衣之处。靠近学校的这一段则是男人的天下,老师学生赤裸着上身,穿着裤衩在水里闹腾着,由于水比较浅,他们觉得施展不开劈波斩浪的本领,大有龙游浅水遭虾戏的遗憾。再往下游,就不许师生们去了,因为下游500米处河水有一个转弯,弯道处由于河水回流形成了一个深潭,深约两米有余,不会游泳的人一旦掉进深潭,断难活命,所以学校将这一段划为禁区,无论谁都不许到这一段游泳。落日的余晖斜映在水面,河水泛出一道道金波,人们的脸庞也被涂上金色,好像置身于海边浴场。 由于背上有伤,我不能下河游泳,只能站在沙滩上和几位教师闲聊。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我的名字,好像爱兰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果然是爱兰。只见爱兰挺着大肚子,气喘吁吁、满脸是汗。我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忙问:“爱兰,这么远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爱兰喘着气说:“云飞,听说你烧伤了,你怎么不和家里说一声,疼得很吧?快给我看看。”说着想解开我的衣服扣子,当着这么多人,我有些难为情,连忙把她的手拿开,“不要紧,也不疼。走,我们回回宿舍吧。”我对几个同事点点头,和爱兰一起向校门口走去。背后一阵小声的议论声,我知道他们在议论爱兰,加快了脚步,爱兰紧紧地跟在后面。 走到宿舍门口的时候,汪梦云和另一位女生正等在那儿,汪梦云一见我,忙问:“龙老师,我们来给您换药,您到哪儿去了?”我指指身后的爱兰,对她们说:“你们的师母来了,今天就让她给我换药吧,不劳烦你们了。” “啊!好,好!”汪梦云很感意外,这才注意到方爱兰。她细细打量着爱兰,不知什么原因,眼圈竟然红了。爱兰有些不知所措,忙说:“两位同学,谢谢你们了。” 我俩走进屋里,拉亮电灯,爱兰迫不及待地要看我的伤口。我脱掉上衣,她轻轻地揭开纱布,看到血肉模糊的伤口时,她心疼得掉下眼泪,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伤口周围,低声说:“都怪我不好,你伤得这么重,我都没来照顾你。” 我忙说:“不怪你,是我故意瞒着你们的。你身子不方便,路又远,我怕你们着急。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学生说的。”爱兰一边涂着药,一边说:“云飞,你不该瞒我,我们是一家人啊。依我看,你还是去医院住几天吧,天这么热,发炎了怎么办?” “不用住院,我感觉已经好多了,你没看见烧伤的地方已经长出了新肉了?” 爱兰仔细地查看伤口,确认伤口有所好转才放下心来。她把伤口包扎好,天已经黑透了。我着急地说:“天这么黑,你怎么回去呢?” “不回去了,我有个表妹在镇上,等会到她那里去睡。” “那……就在这儿睡吧,你到表妹那去,别人岂不是又要笑话?” “哦,我没想到这一层。那我就不走了。”爱兰洗了手,坐在我对面,端详着我说:“云飞,你瘦多了。等学生考试结束你要回家好好休息休息。云飞,我今天来,给你丢人了吧。”爱兰不安地看着我。 我笑着说:“你别胡思乱想,你是我老婆,到学校来看我名正言顺,正好堵住那些人的臭嘴,丢什么人啊?” “那就好。”爱兰舒了口气,又小声地问:“云飞,刚才来给你换药的女学生叫汪梦云吧?你从火中救出来的就是她?”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我有些吃惊。 “听说的呗,云飞,村里人都说你是个好老师,我们脸上也感到光彩。” “这有什么,换了谁都会这么做的。那你怎么又知道她就是那个学生呢?”我穷追不舍。 “看得出来,她对你很感激,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姑娘。” “哈,你还能看相。”我取笑她。 “云飞,叫我表妹来给你换药怎么样?”爱兰斟酌了一会,说:“你的学生要高考,不能耽误她们的功课;我想在这儿照顾你,但二婶回家去了,家里没有人做饭。雁飞要中考,我得每天变换花样让她吃得好点。我表妹不忙,离这又近。我等会和她说一声好吗?” “那太好了。”我正想另外找人替我换药,省得汪梦云老往我这儿跑,让人说闲话。硬生生地拒绝汪梦云又怕伤了她的自尊。 临睡时,我打着手电送爱兰去上厕所,出门的时候,忽然看见汪梦云孤零零地站在对面女生寝室的走廊下,正向这边张望,见我们出来,她连忙躲进寝室。 我和爱兰第一次睡在一张床上,好在床比较宽,爱兰睡里面,我睡外面,中间像隔了一条界河,我们互不骚扰,一夜相安无事。 清晨,我陪着爱兰在河边散步,杜玉甫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他贼亮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爱兰的肚子,皮笑肉不笑地问我:“这是你爱人?呀,要添儿子了吗!”不等我回答,他又掉头对着爱兰摇头晃脑:“龙夫人,你是第一次到学校来吧?你可要经常来看看你的丈夫哟,龙老师风流潇洒、一表人才,你要当心他在外面拈花惹草哦!” 爱兰已经被他看得很恼火,听了这话,绷着脸回敬道:“谢谢你的关心。我的丈夫不是那种轻浮放荡的人,我相信他,十里八村的都知道他。倒是你这位老师,看起来不那么本分、喜欢挑拨离间!” 杜玉甫涨红了脸:“你……我不过开个玩笑嘛。” “我也是开玩笑吗,这位老师不要生气。”爱兰说着,昂着头从他面前走过去。 我挽起爱兰的胳膊,赞许地说:“爱兰,你真有两下子!” 爱兰说:“我看得出来,这家伙两腮塌陷,眼光不正,一肚子坏水,你得提防着他。” 第二天,爱兰的表妹就按时来给我换药了。这是一个健康朴实的农村姑娘,二十来岁,黑里透红的皮肤带着阳光的清新,两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在胸前甩来甩去,总是羞涩地低着头,不爱多说话。汪梦云远远看见她,脸上露出惊奇和猜疑,不再走近我的宿舍。上课时,看着她眼睛里的不满和疑惑,我也只有报以歉疚的一笑。 第八章 师爱如山2 当第一缕秋风吹散暑期燥热的时候,高考的捷报一次次传来。我的学生接到录取通知以后,纷纷到我家报喜。我教的两个班录取到大中专的人数就打破了历年全校录取的最高纪录,两个班语文的平均成绩,名列全县第一。有什么事比这更令人欣喜?辛勤的耕耘终于结出了丰硕的果实,我和其他教师用自己的心血和汗水把学生们从田地里、从农村送到了一个新的天地。他们将从这里起飞、翱翔,去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更可喜的是,很多学生填报了师范院校,这证明人们不再把教师看作“臭老九”,教师这一职业正逐步得到社会的认可和尊重。 汪梦云也被录取到江南师范学院,我真替她高兴,一个农村女孩即将成为光荣的人民教师了。汪梦云适合做教师,她表达能力强,又极富爱心和耐心,会是个出色的老师。 暑期快要结束了。这天上午,我来到学校,做开学前的准备。突然,眼前一亮,汪梦云出现在宿舍门口。一个月不见,她好像长高了不少,亭亭玉立,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龙老师,我来向您报告,我录取到江南师院了!” 我把她让到屋里坐下,倒杯开水递给她,高兴地说:“我已经听说了,祝贺你呀,加入了教师的队伍,以后我们就是同行了!怎么样,还满意吧?” 汪梦云笑着说:“很满意,当教师一直是我的理想。我们很多同学都填报了师范院校,可能就是受您的影响。龙老师,您的伤好透了吧?那位给您换药的女孩是谁呀?”她忽然换了个话题。 “伤口早好了。那女孩是你师母的表妹,你师母怕耽误你的功课,就叫她表妹来的。” “啊!”她舒了口气,话题又转了回来:“龙老师,我们虽然毕业了,但永远是您的学生,您还要多指导啊。” 我客气地说:“哪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江南师院可是名师荟萃,你会成长得很快的。现在知识更新日新月异,像我们这代人,如果不抓紧学习,很快就会淘汰落伍。” “龙老师,您永远不会落伍,永远是我的偶像。”她的火辣辣的大眼睛凝视着我,说话却变得结巴起来:“龙老师,我……我的心情……我真舍不得离开这所学校,舍不得离开……”她犹豫了片刻,鼓足了勇气说:“我舍不得离开您。放假这段时间,我在家总是神不守舍的。做梦总是梦到您。”说完,她的头垂了下去,白皙的脸颊泛起了红晕。 真是个重感情的孩子,我感动地说:“是呀,老师也不舍得你们啊。铁打的学校流水的学生,每送走一批学生,我的心里就要难受一阵子。这也是人之常情吧,等你上了大学,投入到新的火热的生活,这种感觉就会淡化的。” “不,我的这份感情永远不会变,我要一辈子保留这份珍贵的感情。”她的大眼睛火辣辣地盯着我。 这句话好像有些潜台词,我不能顺着说下去。“这可不好。”我批评她说:“这份对母校的留恋是可贵的,但你不能沉溺其中,要尽快从留恋中超脱出来,人不能总靠回忆过日子吧。你的一生只是开始,有更多的美好、更多的感动需要你去珍藏、去回报;也会有很多的困难、很多的挑战需要你去面对呢!你的性格是非常洒脱、非常乐观的,可不该这样。”我责备她说。 她的脸更红了,眼里噙满泪水,带着哭音说:“龙老师,您怎么一点不懂我的心?”说完,她冲出门去。 我的心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我的感觉得到了证实。傻孩子,你的想法太天真、太不现实了,老师没有资格也不能接受这份感情,只能装聋作哑。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作为老师,应该把学生当作自己的子女或是弟弟妹妹去关心、去爱护,这是起码的职业道德。“学高为师、德高为范”,只有具备良好的学识水平和品德修养,才有资格当教师。希望你能理解老师的苦衷。到了大学以后,你要尽快把这些往事忘掉,以崭新的面貌迎接全新的生活。 十月的一天,我接到一封信,信封下面写着“内详”二字。看着那娟秀的字体,我知道了是谁的来信。我表面上不动声色看似随便地把信往书里一塞,回到宿舍关上房门把信拆开,果然是汪梦云的来信。 尊敬的龙老师: 我在心里千万遍呼唤过您的名字,但我在这里还是尊称您龙老师。感谢您给予我的关心、关爱。您教给我知识,教给我做人,在危险的关头,您不顾自己的安危,在烈火中把我抢救出来,自己受了重伤,却不许我说一句感激的话。您的才学、您的品质真是高山仰止,您在各方面都是我永远的榜样。 可是您太苦了,命运对您太不公平了。您过的是一种没有爱、没有温暖的家庭生活,说白了,您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家!您才二十几岁,生活才刚刚开始,不应该如此消沉,如此委屈自己,应该像易卜生笔下的娜拉那样,勇敢地从没有温暖的家中走出来,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您是我的人生导师,是我崇拜的偶像,更是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您比我大不了几岁。念高中的时候我不敢表白,现在我毕业了,我要大胆地把心底埋藏已久的话说出来!亲爱的云飞,我爱你! 我对您的感情不是感恩,也不是同情,是那种牵肠挂肚、魂牵梦萦的爱。您可能要问我爱您什么,我爱您的才华横溢、爱您的潇洒豁达、爱您的含蓄深沉、爱您的忍辱负重……。。暑期放假在家的时候,我经常站在屋后的山坡上,遥望着您居住的地方,想象着您在干什么,默默地祝福您生活得幸福快乐;到学校以后,我更陷入强烈的思念之中,吃不香、睡不着,您的身影总在我眼前浮现……我一定要把我的思念对您诉说,再憋在心里我就要发疯了,请您原谅我的冒昧。 我想请您等我四年,毕业后,我就回到临溪中学,我们要过上“你挑水我浇园”的恩爱日子,我会是您事业上的好伙伴,生活中的好妻子、好伴侣。 您一定会以我们的师生关系来拒绝我,谁说老师不能和学生结婚?鲁迅和许广平、沈从文和张兆和,他们不都是师生之恋吗?他们是世上最使人羡慕、最美满、最幸福的模范夫妻! 云飞,亲爱的,勇敢地迎接新生活吧! 盼望您的来信。 您的学生:梦云 1983年10月18日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她对我的一片痴情使我震颤。梦云,傻孩子,老师不值得你这样一往情深,更不可能接受你的这份深情。 从信的字里行间,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这样日思夜想,食不甘味、寝不能眠,不要说没有心思学习,身体也很快会垮下来!那我岂不成了罪魁祸首?我虽然感动,但没有心动,我和她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她是我的学生。老师和学生结婚,虽然法律允许,别人也无可指责,但我总觉得有违师德,会使教师的形象蒙羞。再者,我的伤痕累累的家庭需要我去承担责任,和爱兰离婚是不可能的。况且,我的内心深处还珍藏着韩笑,任何人也取代不了她的位置。 我要尽快回绝她,快刀斩乱麻,断了她的念头,我知道这样会使她万分痛苦,但相信时间这幅良药会慢慢医治好她的内心创伤。 提起笔给她写信,我压抑住内心的激动,狠下心来,写得简短而绝情。 汪梦云同学:你好! 来信已收到,感谢你对我过高的评价。我是个没有家庭责任感的庸庸碌碌的男人,现在正在弥补我对妻子造成的伤害。我和妻子相处得很好,生活也很幸福。我和她会长相厮守,永远不会分开。 老师希望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把全部精力投入学习。学成归来,回报父母,报效祖国。 能进大学深造,是多少同学梦寐以求的愿望, 你千万不要辜负学校、家长和老师的期望,把握好自己,认真学习,不断进步。为了让你安心学习,老师决定不再给你写信,希望你也不要再来信了。 龙老师 1983年10月23日 把信发出去以后,我感到一阵轻松,该割舍的东西一定要当机立断,千万不能犹豫。 这以后,她又寄来几封信,我看也不看,原封不动地给她退回去了。 奇怪的是,她的几封来信送到我手里的时候,都好像已经被人拆开看过后又封上的,我去找管收发的王国庆的爱人,她坚决否认。 由于再也收不到我的回信,她的来信渐渐减少,终于不再来信,我才松了口气。 第九章 天使折翅1 爱兰的肚子一天天大了,我想起了医生的嘱咐,带爱兰到县医院去做孕期检查。医生检查后,高兴地对我们说,胎儿发育很正常,胎心音也很有力,放心吧。再过个把月就要临产了,临产之前最好每周到镇卫生院做一次检查。预产期快到时,来县医院待产。医生的话,使我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我频频点头,表示一定按医生的要求办。 离预产期还有两三天,我和二婶要把爱兰送到医院。爱兰不肯,说肚子还没有发动,住在医院多花钱不划算。我说:“离县城这么远,你肚子发动起来,可比汽车还发动得快,来得及吗?再说,家里就两个大男人,万一你的肚子疼起来,我们可就抓瞎了。”我好说歹说把爱兰劝上车,办好住院手续后,留下二婶陪着爱兰,我要赶回去上课。 刚住院三天,二婶打来电话,说爱兰的肚子开始疼了,马上要进产房。我连忙向学校请了几天假,把课调好。待我赶到县医院不到半个小时,孩子就呱呱坠地,哭声很响亮。护士把孩子抱给我,笑着说:“恭喜你得了个可爱的小千金!”我接过来一看,是挺可爱的,两只眼睛虽然没有睁开,可长长的睫毛和微微上翘的眼角已显露出俊俏的模样,粉嘟嘟的小脸、漆黑的头发,两个小拳头向上举着,胖乎乎的。所幸的是,长睫毛、翘眼角是父亲遗传给我们兄弟姊妹的显著标志,所以这孩子既像父亲也像我,不会大穿帮。我心情复杂地看着她,生出一些怜爱之心,这孩子,应该是我的妹妹,可她必须叫我爸爸,真是委屈她了。妹妹也是至亲之人,她是无辜的,为了她的人生的完美,必须实现角色的转换,她就是我的女儿,我就应该是她的爸爸! 爱兰出院的这一天,全村人好像办喜事,齐刷刷地聚集在同心河边,等着我们回来。当我们出现在人们视线之中的时候,我的几位儿时的朋友迫不及待地跨过独木桥,嘴里喊着:“云飞,恭喜你得了千金,你可要请我们吃喜酒啊!”我刹住自行车,把爱兰从车上扶下来,从二婶手里接过孩子,笑着答应说:“行,一定请你们吃喜酒!”伙伴们替我赶着自行车,看着累得呼呼直喘的二婶,损我说:“你们看云飞只知道心疼女儿和爱兰,把二婶累成这样!”二婶也取笑我说:“可不是吗,云飞升级当爸爸了,乐都乐不过来,哪顾得上我这老婶子!”几个人哈哈大笑。 过了独木桥,众人纷纷围上前来,争着要看我怀中的孩子。孙二娘一把抱过孩子,揭开蒙在孩子头上的红布,大惊小怪地嚷道:“乖乖,好漂亮的小姑娘啊!简直和云飞一个模子刻下来的。云飞,你好福气啊!”二婶正欲答话,我连忙制止了她,一把拉过爱兰,向众乡亲鞠了一躬,笑呵呵地说:“感谢各位叔伯阿姨的关爱,也感谢上天的恩赐,送给我这么可爱的女儿,以后还请各位叔伯阿姨、大哥大姐多加关照!谢谢啦!”说罢,我接过孩子,亲亲孩子的小脸蛋,继续往前走去,众乡亲还不肯离开,一直簇拥着我们走到家门口。热情的孙二娘朝屋里喊道:“龙大哥,快出来看看你的宝贝孙女呀!龙大哥,恭喜你当爷爷啦!”叫了半天,不见人出来,也没有人答应。孙二娘扫兴地说:“龙大哥不在家?这么重要的日子,我们都记着,他倒不当回事!”二婶连忙说:“谢谢各位乡亲,你们请回吧,爱兰走了不少路,也累了,就不请大家到屋里坐了,改天请大家吃满月酒吧。”二婶说到这份上,大家也不好意思再等下去,带着遗憾的表情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爱兰接过孩子放到已铺好的摇篮里,我坐下来擦着头上的汗,心里想:总算通过了一场考试。这些邻里乡亲,真使人哭笑不得,对别人家的事如此上心。当然,居心不良、想看笑话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都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而已。孙二娘此地无银三百两、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知是好心为我正名呢,还是有意给我难堪。好在我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表演得非常自然,没有给他们留下话柄。 爱兰给我打来了洗脸水,感激地说:“云飞,把你累坏了,你擦把脸吧。”我连忙站起来:“爱兰,你是月母子,赶快去床上躺着,应该我侍候你。”爱兰说:“哪有那么娇贵呀,没事的。” 正说着,“吱呀”一声,雁飞的房门开了,父亲从里面走出来,二婶说:“大哥,你在家呀,我们还以为你出去了。快来看看你的孙女,长得可漂亮了。”父亲扫了我一眼,我忙说:“爸,挺顺利的,母子平安。孩子长得蛮好的,你看看吧。” “好,母子平安就好。”父亲边说边走到摇篮边上,细细端详着婴儿,眉眼里透着无限的慈爱:“呵,我这孙女天庭饱满,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云飞,孩子起个什么名?” “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叫凌波吧,既有漂亮可爱的意思,又包含有劈波斩浪、一帆风顺的寓意。” “好,你是有学问的人,凌波这个名字不错。”父亲满意地说。 有了孩子,家里顿时忙碌起来。雁飞已考上高中,在学校住宿。我只得每天放学后就往家里赶,帮助爱兰做些家务事。 对这孩子,全家人都有些敏感,特别是我和父亲,接触到孩子时总是不太自然。我在家时,父亲不太抱孩子,好像对孩子并没有太深的感情。但我有一次回家,远远看见父亲抱着小凌波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两手把孩子紧紧地搂在胸前,把自己的脸紧贴着孩子粉嫩的小脸。那种疼爱令我感动、也使我妒忌。看到我回来,他有些尴尬地笑笑,又把孩子放回摇篮。 父亲好像很在乎我对孩子的态度,当我抱着孩子时,他有意无意地总是观察着我的表情,看我是不是高兴、对孩子是不是疼爱。我的心里有点不快:我表现得够可以了,这老爷子对我还不放心! 爱兰的举动让我佩服,也打破了家里尴尬的局面。我一回家,爱兰就把孩子往我怀里一塞,笑着说:“快,爸爸抱抱,妈妈做饭去。”有时,当着我的面,她故意把孩子递给父亲,“来,让爷爷亲亲!”。 时间一长,“爷爷”和“爸爸”叫顺了口,我听了不再觉得刺耳,感觉自己真的就是孩子的爸爸。父亲就是孩子的爷爷。 实际上,细细想来,真正让我有了做爸爸的感觉的,是孩子自己。天使般可爱的孩子,激起了我的父爱。亲亲她粉都都的脸、摸摸她胖乎乎的小手,心里就涌上了股股柔情。她的大大的黑眼睛有时会久久地凝视着我,仿佛在问:你是谁?你爱我吗?你能给我一辈子幸福吗?虽然我知道一两个月大的孩子是无意识的,但我总觉得小凌波是有思想的小精灵,她渴望得到我的疼爱、我的保护。做父亲的责任感就油然而生。 有了凌波,我和爱兰的接触也渐渐密切起来。吃过晚饭,父亲就躲进他的小屋,我要帮助爱兰给凌波洗澡,照顾她睡觉。房间里燃着炭火盆, 澡盆的水热气腾腾。爱兰给孩子脱好衣服后,由我接过来替她洗澡,凌波非常听话,任我怎么摆布她都不哭。但我的动作太笨拙,弄得满身是水。爱兰此时已钻进被窝,坐在那里看着我的狼狈相直乐。我把孩子擦干后,笨手笨脚地给她穿衣、垫尿片,小宝贝藕节似的小腿乱蹬乱踹,小拳头塞在嘴里吮得津津有味,一点也不与我配合。爱兰把孩子接过去,三下两下打理停当,解开衣服就把乳头往孩子嘴里送,一点也不回避我。两只饱满的乳房白花花的直刺我的眼睛,我赶紧把眼睛挪开,忙着去倒洗澡水。 等孩子睡下以后,我坐在暖意融融的房间里备课、批改作业,耳边响着爱兰母子均匀的呼吸声,一种久违的幸福感、满足感浸润着我。这就是家庭,这就是天伦之乐。我还要求什么呢?我已不是当年那个才华横溢、潇洒浪漫的大学生,粗粝的生活已磨出了我两手老茧、磨钝了我的触觉、销蚀了我的幻想。韩笑只能在我的梦里出现,醒来时只有两行清泪、满心酸楚。我既然服从了命运的安排,就应该接受命运的赐予。我感到全身燥热,竟然产生了想和爱兰亲热的冲动。但我一想到爱兰曾经和父亲有过肌肤之亲,就产生一种厌恶感。尽管我知道那不是爱兰的错,但那种感觉挥之不去,浑身的激情就像海水退潮那样转瞬消解得无影无踪。 过春节的时候,跃飞和雁飞都放假回家,争着抢着要抱宝宝,小凌波更受宠爱。特别是雁飞,经常抱着孩子去同学家串门,炫耀她的漂亮可爱的侄女。 一天,雁飞抱着凌波从外面回来,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大哥,我看凌波有些不对头,反应迟钝。”我取笑她说:“你这姑姑要求太高了吧,凌波才三个多月,你就想让她叫你姑姑了?”雁飞急着说:“我不跟你开玩笑,说真的,我同学的侄儿比凌波还小,叫他的名字他都知道东张西望,一逗他,他就呵呵地笑,你张开手,他知道往你怀里扑。可是,你看凌波,对别人的声音动作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雁飞这样一说,我也紧张了。的确,小凌波眼睛虽然很大,但没有神采,不灵活,经常久久盯着一个地方,动也不动,也很少听到她的哭声。我们叫她、逗她,都没有太大的反应。我和爱兰没有带孩子的经验,以为孩子还没有发育到那个程度。 全家人都着急起来,爱兰急得要哭出来,父亲安慰她说:“也可能我们家凌波发育是迟缓一些,明天你们带她到医院去看看再说吧。” 第二天,我和爱兰抱着凌波来到县医院神经内科,医生给凌波做了检查以后,询问凌波出生前后的情况,特别问了爱兰在怀孕期间吃过什么药、婴儿出生后是否生过病。我告诉医生爱兰在怀孕期间曾经服用过大剂量的奎宁,医生的眉头越皱越紧,冲着爱兰说:“你简直是胡闹!你把孩子给毁了!”我和爱兰紧张地望着他,他不再答理我们,开了单子要我们带凌波去作脑ct 。 ct结果要等第二天才能拿到,医生阴沉着脸地叫我们先回去。 第二天,已是腊月三十,家家都在准备过年。爱兰留在家烧年夜饭,我一人赶到县医院。医生拿着ct片子在办公室等我,语气沉重地告诉我,从片子上看,脑血管没什么问题,是神经方面的问题,很可能是大人服了过量的奎宁导致婴儿神经受损,我忙问到底是什么病,能治好吗?医生无情地吐出一句话:“可能是先天性痴呆,很难治好!” 医生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我的头上,我眼冒金花、耳朵嗡嗡作响,医生见我脸色灰白,忙补了一句:“这只是我初步诊断。等过了年,你再带孩子到大医院看看吧,或许会有办法。北京儿童医院这方面的专家比较有名,我建议你们直接到北京去。” 我谢过医生,脚步沉重地走出县医院。 第十章 风疾雨骤 三个多月后,爱兰高兴地告诉我,她怀孕了。这次真是我的骨血,我喜忧参半:按照政策,由于凌波是重度残疾,我们可以再生一个。但我考虑再三,决定劝爱兰去做人工流产。因为凌波虽然已经3岁,却还像襁褓中的婴儿一样,吃喝拉撒睡样样要照管,如果再添一个孩子,对凌波的照应就要打折扣,对凌波的爱也会分心,这样太对不起凌波。 可是当我把我的想法告诉爱兰后,爱兰坚决不同意,她一定要为我生一个孩子。她还说:凌波也需要一个弟弟或妹妹。等我俩老了、不在人世了,谁来照顾凌波?我们必须要给她生个弟弟或妹妹,让他(她)长大后来承担照顾凌波的责任。否则,我们死了,把她孤孤单单地留在世上,她怎么生活?你放心,再添一个孩子,丝毫不会减少对凌波的爱,我会把两个孩子都照顾好。有个弟弟妹妹,说不定对凌波的病也有好处。我想想她的话确实有道理,我尽管说要让凌波幸福一辈子,但我实际上做不到,我们总有老死的一天。凌波的下半辈子,只有靠她的弟弟或妹妹来照应。 父亲也劝我们再要一个孩子,他说他的身体还很硬朗,可以帮爱兰分担一些家务,要我尽管放心。爱兰肚子里的孩子也就幸存下来,而且还没有出生已经被赋予了重大的使命。 为减少矛盾,我一门心思埋头于教学工作,尽量不与杜玉甫和王国庆直接接触,但因为一个学生仅仅在杜玉甫面前说了我一声好,又掀起轩然大波,差点因此毁了这个学生的前途。 这个学生叫张伟,高二(1)班的,王国庆是他的班主任,我带这个班的语文课。张伟中等个头、健壮结实,皮肤黝黑而光滑,一口洁白而细密的牙齿像两串珍珠镶嵌在他的嘴里。他活泼好动,总喜欢用手比划成手枪的样子练瞄准,嘴里“叭叭”地发射着子弹。 当这把“手枪”瞄准老师时,任何老师心里也会产生不快,我也不例外。我被他当作靶子时曾经叫他站起来——“张伟”“到!”他一个立正,身板挺得笔直。“你应该认真听课,不能把老师和同学当靶子练!这样第一影响你听课,第二也是对老师和同学的不尊重。” “是!遵命!”他右手臂抬起,向我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引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下课后,我把他叫到办公室,对他的行为进行了批评,他不以为然地说:“龙老师,我练瞄准为了当兵,有点上瘾,有时管不住自己的手,不是对哪个人有意见。我也没有影响学习。龙老师,我特别崇拜解放军,高中毕业,我一定去当兵!不过你说不尊重的问题,我以前没有想过。我又不是真打,瞄着玩玩有什么关系?” 我说:“那好,我来向你瞄准,看你是什么感受?”我伸开拇指和食指,比划成手枪的样子,眯起一只眼睛,嘴里“叭”地放了一枪。 他应声往后一仰,做出中弹的样子:“哈哈,真过瘾!” “过瘾?你就没产生点别的感觉?” 他想了想说:“是有点……好像对我很不满似的,‘叭’就是不满的发泄。” 我高兴地说:“你能体会到吧?你的悟性还不错。以后不要再这样,否则会引起误会。更不能在上课时做这些动作,违反课堂纪律的!你有当兵这个志向很好,也是棵好苗子。可是当兵的人更得守纪律、有文化是不是?你现在就应该遵守课堂纪律,认真听课,争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到那时,不管是上大学还是当兵都有了好的文化基础。你说对不对呀?” 他又“啪”地一个立正,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龙老师,我懂了,以后保证不再违反纪律了。” 我笑着说:“好,我相信你说话算数!回去吧。” “是!”他一个标准地向后转,跑步回教室去了。 张伟还有个毛病,就是爱和坐在第一排的孙艳红过不去。有时把她的长头发卷在自己的钢笔帽上,孙艳红站起来时,头发被紧紧扯住,疼得她发出尖叫;有时把桌子往后猛地一拖,把靠在桌子上的孙艳红吓得一跳。 孙艳红是我们村孙二娘的女儿。长得很漂亮,鸭蛋型的脸,白里透红的皮肤、高挑的身材。十八九岁的少女正是爱打扮的时候,孙艳红在家很受宠爱,打扮得很时髦。别人不敢穿的喇叭裤、无袖衫她都敢穿,还做了好几种花色的假领子,一天换一个。脸上经常涂得厚厚的、白白的一层,一个清纯的女孩打扮得花里胡哨。劣质的增白霜和花露水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把教室里的空气弄得怪怪的。我曾经婉转地不点名地批评过她,孙艳红瞪我一眼,咕哝了一句:都什么时代了,老封建!我不知道她的班主任王国庆怎么不说说她。 张伟对她非常反感,所以总想捉弄她,特别是闻到这种混合香味更烦。这天早自习,前排的香味已经使人受不了,可孙艳红照着镜子,还在往脸上抹着什么。张伟一边用书本扇着前排飘过来的香气, 一边嚷道:“难闻!难闻!哪里跑来的狐狸精,臭味真难闻!”孙艳红放下镜子,扑过来用书本打他,张伟也拿起书本还击。 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上课铃响了,班主任王国庆来上课。班长一声“起立”,惊醒了张伟,张伟连忙停止打闹,笔直地站起来,可孙艳红还在哭着骂着。王国庆走过去,关心地问孙艳红:“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孙艳红哭得更厉害了,抽抽搭搭地指着张伟对王国庆说:“王老师……是他,他欺负我……骂我是狐狸精,他还经常打我、捉弄我,扰乱我的学习,我……我受不了了!不上学了!”说着,抓起书包就要往外跑,王国庆连忙拉住她,轻言小语地哄着她坐下。然后怒气冲冲地走到张伟面前,指着张伟说:“你这个小流氓,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你为什么总是欺负孙艳红?你给我坐到最后一排去!” 听王老师叫他小流氓,张伟的脸涨红了。他倔强地说:“王老师,我不是流氓,我只是和她闹着玩的。我个子矮,坐在后面看不见。” “哼!你竟敢不听我的话?看你没个正形,不是流氓是什么?你看班上哪个同学像你这样?弱智、多动症、神经兮兮!起来,给我坐到后面去!” 张伟坚决不去,王国庆对他的一连串辱骂激怒了他。他不管不顾地喊道:“我不是流氓!我不是弱智!凭什么调我到后面去?我个子矮,后面看不见。孙艳红的个子比我高,凭什么她能坐在第一排?王老师你包庇她,她不团结同学,喜欢搬弄是非,你却叫她当团支部书记,她成绩不好,你却叫我们把她选为三好学生。你还送给她衣服,她身上穿的这条裙子就是上个月你从我姐姐的摊位上买的!我亲眼看见的!”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张伟左边的半边脸立即红了。王国庆咬牙切齿、满脸怒容,拉着张伟往外拖,咆哮道:“你攻击老师,造谣诽谤!给我滚出去!出去!” 张伟死死地拽着桌子,两脚像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王国庆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张伟往前拉,张伟拼命向后仰,两人像是拔河比赛。相持之中,王国庆手一滑,“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嚎叫道:“来人啊,没有王法啦!张伟把我推倒啦!” 几个男同学跑过来扶起王国庆。 杜玉甫像幽灵一样从走廊上拐进来,对狼狈不堪的王国庆说:“王老师,犯不上和学生生气。你上你的课,这个学生我带去处理。张伟,跟我到政教处去!” 张伟看看气得脸色煞白的王国庆,怏怏地跟着杜玉甫走了。 王国庆追到教室门口喊道:“杜主任,这个张伟欺侮同学、造谣诽谤、殴打老师,我强烈要求把他开除!” “我先了解一下。下课后我们再商量吧。” 杜玉甫把张伟叫到政教处,拉了把椅子,叫张伟在他对面坐下,和颜悦色地说:“张伟呀,你可算是个出名的捣蛋鬼,经常到我们这儿报到的。现在连班主任都敢顶撞啦?你说了些什么,把王老师气成那样?你给我说说,我来评评理。”张伟就把刚才讲的话复述了一遍,说完还补充一句:“王老师就是包庇孙艳红!不信你去问问别的同学。” 杜玉甫嘴角露出不易觉察的诡异的笑,假装关心地说:“你连这样的话都敢说,王老师能不生气?今天的事你很被动啊,你骂孙艳红是狐狸精,你揭发王老师包庇孙艳红,最后你又把他推倒了,王老师能饶你?不是我不保你,我可能保不住你呀。” 张伟连忙分辨说:“杜老师,王老师是自己跌倒的!我没有推他。我就是有错误也不至于开除吧,我以后说话一定注意。杜老师,求求您千万不能开除我!开除了,当兵就当不成了!” 杜玉甫脱口而出说:“怎么,就你这个小混混,还想当兵?部队能要你?你去给解放军抹黑啊!” 张伟激动得站起来,争辩说:“谁说我不能当兵?你怎么也说我是小混混?龙老师上次还说我是棵当兵的好苗子呢!如果是龙老师,绝对不会把我开除的!我又没犯什么大错误!” 杜玉甫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了,敲着桌子说:“哦?这么说龙老师比我的教育方法好?龙老师能慧眼识珠?我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你还没犯大错误?你的错误很严重!我今天就是要开除你,看你的龙老师怎么救你!你现在坐在这儿给我写检讨!写得深刻一点!把你对孙艳红动手动脚,诬蔑王老师、殴打王老师的经过认真写出来!如果你写得深刻,我可能还网开一面;如果你不按照我说的去写,我对你加重处分,坚决把你赶出校门!” 张伟不明白杜老师的态度怎么像齐天大圣的脸——说变就变,而且这么凶狠,他的倔劲又一次上来:“杜老师,‘动手动脚’是什么意思?我知道,那是耍流氓!我没有对她动手动脚! 你不要制造冤案!我也没有诬蔑、殴打王老师,班上有几十个同学作证呢!你这个屎盆子扣不到我的头上!我去找龙老师,我去找校长!这学校总有说理的地方!”说完,像一头小牛梗着脖子冲出了政教处。 杜玉甫一脚踢开挡在前面的凳子,追到门口喊道:“张伟,你给我站住!你去告黑状要考虑后果!” 张伟头也不回地跑了。他并没有来找我,而是直接去了校长室。可能他也知道处理这样的事,王校长才有决定权。王校长非常认真地听完了张伟的哭诉,意识到杜玉甫和王国庆处理问题的简单粗暴,也知道他俩不会善罢甘休。他安慰张伟说:“张伟呀,你不要着急,我们不会随便开除一个学生。你回到教室把事情的经过写出来,同时也要检讨自己的错误。去吧,要安心学习,遵守纪律,尊重老师,团结同学。做个好学生。” 张伟对校长行了个军礼,感激地说:“王校长,我一定听您的话,认真改正缺点,努力学习,做个好学生!” 王校长叫张伟回到教室,王国庆却坚决不许张伟进教室。他跑到校长室,劈头就问:“王校长,是你叫张伟去上课的?他把我打了就算白打?如果我们教师的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谁还敢教书?你要这样,我就罢课!我还要叫全校老师都罢课!” 王校长冷静地说:“王老师,你请坐。事情的调查处理要有个过程吗,不能就这样把学生赶出校门吧?据我了解,这件事并不是像你说得那么恶劣。学生吗,还是应该以教育为主,不能一棍子打死。”见王国庆急赤白脸地要争辩,摆摆手说:“这样吧,你们政教处先认真讨论一下,拿个意见提交校委会讨论。” 王国庆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他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这颗眼中钉肉中刺给拔掉。 校委会上,杜玉甫首先宣读了政教处草拟的《关于开除张伟同学的通告》。通告里说,张伟一贯有流氓习气,无视学校纪律,扰乱课堂秩序,多次教育,毫不悔改。这次发展到明目张胆地对女同学动手动脚,老师去制止时,竟然辱骂殴打老师。行为恶劣,影响极坏。为严肃校风校纪,决定给予张伟取消学籍处分,开除出校,以儆效尤。 念完通告,杜玉甫挑衅地斜了我一眼,又对王国庆说:“王老师,你是当事人,又是班主任,你把当时的具体情况说说吧。” 王国庆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极其委屈的样子把事情的经过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重点渲染了张伟对孙艳红动手动脚,对他的辱骂和最后把他推倒在地三个环节,隐去了他斥骂张伟、打张伟耳光的情节。经过他的夸大歪曲,张伟简直成了流氓成性、十恶不赦的小恶魔,不要说开除,简直可以去坐牢了。 最后,他还挤出几滴眼泪,哽咽着说:“请各位同仁为我伸张正义,维护我的尊严。维护我的尊严,就是维护全体教师的尊严。否则,我没脸再到班上去上课,也不敢再管学生了。不处分这个小流氓,更多的学生就会像他这样,败坏学校风气!” 校长打断他的话:“好了,你把事情经过介绍清楚就可以了。下面请大家发表意见。” 我非常惊讶,张伟会干这样的事?张伟本质不错,绝不是流氓混混之类的人。可校委会成员里除了我和王国庆,别人不带他的课,并不了解他。他们听了杜、王二人的一面之词,脸上都有了忿忿之色,我不知道张伟已经找了校长,心里非常着急。我要站出来为他说几句,不能让一个学生就这样被开除。 我举了一下手:“王校长,我来说几句。事情的经过我虽然没有调查,不敢妄言,但我带了张伟两年的语文课,对他还是了解的。这个学生品质纯朴,性格开朗,活泼上进,学习成绩也不错。就是上课爱做点小动作,脾气有些倔强。他是个有抱负的学生,他的理想是当一名解放军战士,他的活泼好动用他的话解释,是在训练自己,为当兵做准备的。最近一段时间,经过我的批评后,上课做小动作的现象也好多了。我不相信他会是一个流氓,这里面是否有些误会?我建议慎重处理这件事,不要轻易开除一个学生,那样会毁了他的一生。学生还是以教育为主,多看到他们的优点。他明年就要毕业了,一个农村孩子读到高中多么不易……。” 王国庆恶狠狠地打断我的话:“误会?你的意思是说我讲的是假话?我对他栽赃陷害?你自己都说你没有经过调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杜玉甫阴阳怪气地说:“龙主任,你可以不相信王老师,但不能不相信政教处的结论吧。我们提出的意见是经过调查后,集体研究决定的。你是教务处,我是政教处,我俩是平级的,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没有资格指责我们政教处的工作!” 我气愤地说:“怎么?今天不许我讲话?这是在开校委会,每个人都有发言的权利!开除一个学生,必须经过校务委员会讨论通过。我建议,学校成立调查组,把这件事调查清楚后再作结论!” “我就看不惯你对学生包庇纵容,一副救世主的样子。好像全校就你一个人关心爱护学生,就你会做思想工作,是人类灵魂工程师!动不动就是‘教育为主、多看到优点’。这张伟是你什么人?你这样袒护他?” 王国庆好像突然捡到大元宝,兴奋地叫道:“对!龙云飞假公济私,这张伟的姐姐、供销社的张丽是他的同学!” 杜玉甫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拉长声调说:“难怪呀,原来如此!女同学的弟弟,这也能理解。” 我气得七窍冒烟,站起来质问:“你俩是什么意思?女同学的弟弟又怎么样?我对所有同学都一视同仁!我建议调查后再作结论就是包庇纵容?就是假公济私?我看你俩压制别人讲话、凌驾于校委会之上极不正常!” 王校长示意我坐下,气恼地说:“本来我想请大家谈谈看法,谁知我们政教处的领导们听不进意见。实际上,事情发生后,学校就及时派童副校长带队,对此事进行了调查核实。下面请童副校长把调查的事实经过向大家通报一下。” 童建国副校长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谁也不看,展开几张记录纸读着,语气干巴巴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事情的经过写得很详细,也很客观,就是我在前面叙述的内容。念完后,童建国又展开几张纸,低声问王校长:“这是十几个同学的证明材料,还有张伟本人写的检讨,要不要都念?” 王校长说:“不要念了,事实大家也清楚了,前因后果就是这样。我也曾经找几个同学了解过,并不像政教处反映得那么严重。张伟只不过是和孙艳红开个玩笑,不能用“动手动脚”这个词,性质完全不同吗。王老师也不是他推倒的。如果说错误,张伟就是开玩笑过了火,另外,顶撞了王老师。但那也不能叫辱骂,叫提意见。这些方面,张伟自己也作了检讨。这点小毛病就要把他开除?谁没有一点个性、没有一点缺点?我们是教师,要教育学生、引导学生,不能把学生放在对立面,去与学生斗气,去同他争个高低死活!另外,我们对学生要一视同仁,不要亲疏有别,太做过分了!”说完,他瞥了一眼王国庆,王国庆故意把脸扭向一边。 杜玉甫看王国庆已落入被动境地,想狡辩几句,挽回自己的面子 ,又找不出理由。情急之下,他连忙为自己开脱:“政教处的材料是王老师写的,他是当事人,又是班主任,还是政教处副主任,我相信他所反映的情况都是实事求是的。不过,既然学校已经重新做了调查,我同意大家的意见。”他的前后矛盾使人觉得可笑,但人们懒得去戳穿他。 王国庆见杜玉甫打了退堂鼓,一时没了主意。他使出最后的杀手锏:“好啊!本以为学校会为我撑腰!没想到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我算是被学生白打了!我去找大家评理!开除不开除张伟由你们说了算,可不许张伟再进高二(1)班教室由我说了算!”说完,夹起皮包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王校长没拦他,因为他原本也不是校委会成员,是杜玉甫带他来列席的。校长最后归纳了大家的意见:鉴于这件事在班上造成了一定影响,张伟同学在班上当众检讨,并向王国庆赔礼道歉。考虑到王国庆的抵触情绪,大家同意把张伟从高二(1)班调到高二(3)班。 高二(3)班班主任叫唐振华,是去年从安师大分配来的。这小伙子学问好,能力棒,教书特别认真。张伟调到他的班上,有利于张伟的进步。 张伟愉快地服从了学校的决定,检讨很诚恳,道歉也很真诚。他对学校、对校长充满了感激之情,一下子成熟了许多,课堂上规规矩矩,学习勤奋努力,成绩上升得很快。 王国庆没有再闹,可能他意识到把事情再闹大自己也没面子。 这件事本来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只不过说了几句公道话。可杜玉甫和王国庆却把帐算到我的头上。有时路上撞见,故意用鼻子轻蔑地哼一声,有时开会讽刺挖苦我几句,有时莫名其妙地对着我嘿嘿冷笑。两个人像演双簧,挤眉弄眼、配合默契。无论我做什么,他们都要评头论足,鸡蛋里面挑骨头。好在我已经习惯了他们的态度,对他们的挑衅攻击一笑了之。 86年元月,爱兰生下一个男孩,眉眼和凌波很相像,长得更结实,圆头大耳,手掌和脚掌厚墩墩的,很有些男儿气魄。我给他取名叫凌霄,希望他长大后壮志凌云、气冲霄汉。可能是同胞姊妹的心灵感应,当凌波的手触摸到弟弟胖墩墩的小手时,嘴里竟发出呵呵的笑声。我一下抱起凌波,高兴地说:“凌波,你当姐姐了,快叫弟弟!”凌波眼睛看着凌霄,两只胳膊愉快地挥舞着。看来凌霄的出生对凌波的神智和情绪确实有一定的作用。凌波对外界的感知还是可以开发的,这是个天大的喜讯。 86年高考,张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大学,填报的是军事院校。他不仅圆了多年的当兵梦,而且即将成为解放军的一名军官。在去学校报到之前,他来向校长辞行,衷心地感谢学校对他的挽救和教育。 第十一章 明枪暗箭1 86年快放暑假的时候,王校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悄悄告诉我,他可能要调走。根据教学能力和工作表现,他已经向县教委推荐我接任校长。县教委可能近期就要到学校来考察,要我做好思想准备,特别要提防杜玉甫和王国庆一伙造谣生事、制造混乱。他说,这个消息在县教委来考察前要绝对保密,目的就是让杜玉甫之流措手不及。因为杜玉甫多年来一直盯着校长这个位子。现在,这个位子空出来了,他一定会拼死一搏。 我感到很意外。整天奔忙于教室、办公室、家庭三点一线,我只希望学生每次能考出好成绩,每年能有更多的学生上大学,从来没有想过当校长。当教师辛苦,当校长更辛苦,责任更大,我的家庭负担比较重,能挑得起校长这副担子吗?再说,杜玉甫和王国庆岂肯善罢甘休?我没有精力、也没有兴趣去应对他的阴谋诡计。“杜玉甫想干就让他干吧,他没有什么家庭负担,我的家庭负担比较重。可能干不了。”我不以为然地说。 校长吃惊地看着我,“你不了解他?他那点水平能当校长?他的心思全部用于算计人、捉弄人了。我们要为事业着想,为学校着想,要对学生负责。我推荐你,不是出于个人感情和私人关系,而是根据你的工作能力和个人素养。论管理水平,你已经担任了3年的教务主任,抓教育教学管理已经是驾轻就熟;论教育教学水平,你无论是上课、学生考试成绩,大家都公认是一流的,你发表的论文也获奖最多。你当校长,是众望所归。至于家庭负担问题,你一直处理得很好呀,你当教务主任还担任高三两个班的语文课,总是起早摸黑,不也是很忙吗?当校长也不会比你现在更忙,只不过责任大一些。你完全有能力干好校长,你就不要推辞了。男子汉嘛,就是要不断迎接新的挑战,不断开拓事业的领域。你才30岁,正是干事创业的最佳时机,要勇于挑起重担啊!” 校长比我年长5岁,平时像大哥一样地关心我。在我家庭遭受变故、痛不欲生的时候,他安慰我、鼓励我,帮助我在世人的白眼中站立起来;在平时工作中,他信任我、锤炼我,不断地给我压担子,使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很快成为有一定经验的教育工作者。我对他一直很敬重、很佩服。现在,他想把校长这副担子交给我,既是出于对事业的负责,也是对我的信任。他的话有道理,一个年轻人应该不断地迎接新的挑战,在更大的舞台上施展自己的报负,使自身潜能得以充分发挥,为社会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 校长见我沉默不语,估计他的话对我起了作用,他不再多说,只是拍拍我的肩膀,期待地看着我。我站起身来,坚定地对他说:“那好吧,如果县教委让我干,我保证一定干好,不辜负你的希望,不给你丢脸。” 王校长满意地点点头,目送我走出他的办公室。 晚上回到家,我把校长的意思对爱兰说了。我说如果真的当了校长,工作的担子更重,恐怕没有多少时间帮家里干活了。爱兰忙说,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有我和爸爸就行了,你放心地干好你的工作。 有了凌霄,爱兰和父亲更忙,但看得出,他们的精神更好,劲头更足。晚饭后,父亲抱着凌霄,爱兰忙着给凌波洗澡,两人忙得不亦乐乎。 过了一个星期,县教委果然来了人。但来的三个人个个表情严肃,脸绷得像钢板,带队的是县教委纪委书记。看来不是来考察人事,而是来调查的。我和他们都很熟,本想上前寒暄一下,谁知他们经过我身边时,就像没看见我一样,不理不睬,直奔校长室而去。我心中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可能他们要调查的事与我有关。我反省了自己的言行,没有犯什么错误呀,他们为什么这样横眉冷目?我一没有倒卖教材拿回扣,二没有生活不检点。为人没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去你的!你不理睬我,我还懒得搭理你呢。 我悻悻地转过身,准备回到教务处。抬眼一看,杜玉甫站在教室门口,正指着我幸灾乐祸地说着什么。他的周围站着几个老师,有的眼里露出嘲讽,有的露出惋惜。我昂首挺胸地走进办公室。 大约半个小时后,校长来了,脸色很不好。他关上门,我连忙站起来,急切地问他怎么回事。校长愤愤地说:“不知是谁这么无耻,写诬告信到县教委,说你作风不好,乱搞男女关系。他们叫我来喊你去谈话呢。你不会有这个事吧?”校长担心地望着我。 “王校长你放心,我绝对没有那样的事。一定是杜玉甫他们诬告的。要来的果然来了,整倒我,他好当校长!” “他怎么知道我要调走?” “他有好几个同学在县教委呢,你可不要低估他的能量。不过你也不用担心,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了,整人总要有证据。”我镇定地安慰他。 校长见我坦然的样子,放下心来:“那你赶快到我办公室去吧,他们在等着你呢。你千万不要冲他们发脾气,他们是代表组织来的,你把情况向他们说清楚就行了。” 我点点头,硬着头皮走进了校长办公室。 坐在桌子中间的是纪委书记洪学军,外号洪麻子。旁边两个年轻人是普教股和计财股的,此时表情很严肃,有点像阎王爷前的牛头马面。桌子的对面放着一把椅子,离桌子有一米多远。洪学军见我进来,铁青着脸不说话,用手指了一下对面的椅子,威严地示意我坐下。这情景像一幕哑剧,我心里好笑,看这阵势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 我把椅子往旁边挪了一下,说:“你们这搞得像公安局审问犯人。我又没犯错误,用不着这样剑拔弩张的。要了解些什么?你们尽管问吧。” 洪学军摸了摸他的蒜头鼻子,瞪着我说:“龙云飞,你把椅子照原样放好,你给我坐端正!你没犯错误?那我们来干什么?吃饱了撑的吗?移过来,移过来!” 我只得乖乖地把椅子移正,坐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脸对着他,两手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等待着他的审问。 洪学军对我的坐姿比较满意,阴阳怪气地问道:“龙云飞,问你几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我们接到举报,说你和女学生谈恋爱、并且发生不正当关系。你要详细交代,女生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什么时候?你是怎么勾搭上的?你还和哪些女生发生过关系?都叫什么名字?” 我热血上涌、怒发冲冠。师生关系,是崇高而圣洁的,他的肮脏的嘴玷污了这种圣洁。我愤怒地看着他,反驳说:“你的话怎么这么难听?像流氓说的话!这是对我的侮辱!我抗议!” 他脸上的麻子也红了,拍着桌子说:“你装什么正经!满嘴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你身为人民教师,不好好教书育人,不为人师表,靠着一具潇洒的皮囊,蒙蔽女学生、诱奸女学生,你道德沦丧,是教师中的败类!应该把你从教师队伍中清除出去!” 我气得浑身发抖,站起来申辩说:“请你不要以势压人!凭空污蔑!你是代表组织来的,难道组织上不要任何证据就可以随便给人定罪吗?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引诱女学生?我82年大学毕业,从教5年,上大学前我还当了3年民师,一直认认真真教书、清清白白做人。大学一毕业我就结了婚,从来没有和任何学生谈过恋爱,更不存在乱搞男女关系。你们可以在教师和学生中调查,看我是不是那样的人。这就是我对组织的如实汇报,请你们相信我,不要听信小人的造谣诬蔑。” “看你装得像个正人君子!你的情人可能还不止一个呢,还有有夫之妇吧,是小学同学?要一并交代!”洪学军做出一副知情者的模样:“我们知道你的婚姻并不幸福,你一直在寻找情感寄托。你不是要证据吗?告诉你,我们就是看了证据才来的。现在就看你态度如何,是不是能坦白交代!” “没有什么可交代的。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总不能捏造吧!”我心底坦然,毫不慌张。 “真的?你不交代?非要我们提醒?好!那我提醒你,83年毕业生中是不是有个叫汪梦云的?”洪学军圆睁着两眼瞪着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担心的事终究被人当作了话柄。但我坦然得很,我没有和汪梦云谈恋爱,更不存在他们所说的肮脏的丑事。 洪学军见我沉默不语,洋洋得意:“怎么样?没话说了吧!看来你是风流场上的老手,不抓着你的七寸还整不住你!” 我火了,指着洪学军叫道:“请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们是纯洁的师生关系。你也是教师出身的,不要亵渎这种高尚的情感!” “还高尚!高尚到床上去了吧!”洪学军边说边拉开皮包,“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给你看看,证据在这儿,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做梦也不会想到,世界上有这么阴险卑鄙的小人,为了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能采用那么肮脏下流的手段。 洪学军放在我面前的,竟然是汪梦云写给我的信的复印件。汪梦云对我的大胆表白、深情倾诉,如今成了他们攻击我的重磅炸弹。我想起了当时汪梦云的来信送到我手上的时候,仿佛每封信都被人拆开看过。现在发生的事证实了我当初的猜想。这些人真是毒如蛇蝎,一直把我当作眼中钉、肉中刺,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现在,为了争这个校长,他们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最具杀伤力的秘密武器。 我气愤,但并不害怕。我认真地把几封信看了一遍,因为除了第一封信,后面寄来的我就没有拆开看过。洪学军讥笑我说:“怕是都倒背如流了吧,还要温习一下?” 我坦然地说:“汪梦云当时可能出于感恩心理,对我表示好感。在她寄来第一封信后,我回信给予了严词拒绝。以后,她的来信我根本没有打开,原封不动地寄了回去。没想到,这些卑鄙小人倒不仅偷着拆开看了,还复印下来,关键的时候用这个来整我。你们不想一想,他们如果不是蓄意害人,怎么会干这种卑鄙的事!和她谈恋爱是完全没有的事,你们看不出来?她在信中多次写到我不应该拒绝她,多次埋怨我不给她回信,不就足以证明我没有和她谈恋爱,更不可能发生你们所说的龌龊关系?” “那是她毕业以后!你鞭长莫及,够不着这棵嫩草了,就把她放弃了。不能怎么证明你当初与她没有那种关系。” “那你用什么证明我当初与她有那种关系?” “我有举报信啊!你看还是联名举报、实名举报。”他从包里掏出几封信件,示威似地在我眼前抖动几下,“这些,再加上汪梦云给你的信,足以证明你的道德败坏、生活腐化!如果你还不承认,我们只有到江南师院去找汪梦云调查!” 这件事确实只有汪梦云能为我澄清,但我怎么能让他们去找汪梦云?汪梦云已读大三,明年就面临毕业分配。他们这伙人如果到江南师院一闹,汪梦云的名声、前程都要被他们毁掉!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忙说:“你们千万不要到江南师院去!要处分我就处分吧。但我要声明一句,只能限于谈恋爱这一件事,你们如果再诬陷我和她有不正当关系,那我就和你们拼了!我要告你们诬陷,让你们承担法律责任!哪怕告到北京,也要讨回我的清白!” 洪学军得意地和两个助手交流了一下眼神,说:“你放心,我们也不想送你进大牢。你承认和学生谈过恋爱,这就够了!没有证据的事,我们不会定性的。你如果开头就主动交代,还可以从轻处理,可是你太顽固了。来,签个字吧。” 我接过他们的记录纸,看过后匆匆在后面写了一行字:我没有和学生谈恋爱,但迫于压力,我愿意接受处分。龙云飞 写完把纸笔往桌上一摔,冷眼看着他们。 洪学军拿过去看了一眼,气极败坏地叫道:“臭老九!你怎么能这样写?迫于压力?迫于什么压力?我们对你搞刑讯逼供了吗?没有吧?好吧,只要你愿意接受处分,就等于承认了。你再说说你是怎么和小学同学勾搭上的?” 我怒目而视,拳头攥出了汗水,“无聊!有什么证据?” “证据?干这种事叫人怎么找证据?你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当然更……” 我冷笑着说:“好,洪书记,我也会写举报信,举报你和女同事勾勾搭搭,举报你索贿受贿,一封寄到县纪委,一封寄给你老婆。” 洪学军气愤地捶着桌子说:“我告你造谣诽谤!” 我说:“我就是要让你尝尝被人诽谤的味道!最好,也把你请进县纪委审查审查!”说完,我昂头走出校长室。 调查组又找杜玉甫和王国庆等人谈了话。下午走的时候,洪学军很满意的样子。看来,他们已达到目的。 送走调查组,王校长来到我的办公室,歉意地说:“对不起,如果我不推荐你当校长,他们也不至于如此下狠手整你。他们的手段真卑鄙!署名举报的就是杜玉甫和王国庆。你说得不错,杜玉甫的几个同学都在县教委帮他造势,想把他抬上去。这个洪学军就是他的同学。” 原来如此,怪不得洪学军恨不能一棍子把我打死。杜玉甫啊杜玉甫,你想当校长就亮出自己的本事啊!我龙云飞并没有拦着你,想不到你采取下三滥的手段,把我奉为最神圣的师道尊严彻底摧毁!我是一个追求道德完美的人,特别在意自己为人师表的形象,你杜玉甫把我整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让我还怎么走上讲台面对学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恨不能抓住杜玉甫狠狠甩他两个耳光,以泄我心头之恨! 王校长见我脸色发青,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忙劝解我说:“龙主任,这个时候你一定要忍耐,千万不能逞一时之勇,那样反而上了他们的当!” 忍!忍! 岳兄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可忍的滋味太难受了!名声被人诬蔑, 自尊被人践踏,洁身自好的我被人泼了满身的大粪,却无处申诉、无法辩白!按照我的性格,我要用生命维护我的尊严,洗刷我的清白!舍弃一切,淋漓尽致地与他们拼一场,胜过窝窝囊囊地苟且偷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校长猜中了我的心思,继续说:“龙主任,清者自清,你的品行为人大家都知道,你看全校的老师学生谁信他们的鬼话?对你还不是一样的尊重?事实总会弄清楚的,你不能去和他们闹。你要仔细想想,如果动用武力,你叫知法犯法,会受到法律的惩处;如果和他们辩论,他们混淆黑白、捏造事实,大肆渲染,能把更多的污水向你身上泼,叫你有口难辩!吃亏的还是你!” 我脱口而出:“我和他们同归于尽!” 校长说:“那你太不值了。为这群垃圾搭上自己的性命!你没想想你的父亲、你的孩子怎么办?再说,你死了也难以把自己洗清啊!所以,你还是要忍耐!忍耐!我相信,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你对自己对组织都要有信心!” 王校长替我做了透彻的分析,入情入理,我的满腔怒火也慢慢熄灭。忍吧,不忍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感激地说:“王校长,你分析得对,我听你的。只要你信任我,大多数老师信任我、同学们信任我,我就对自己有信心!整我的毕竟只是个别人,他们一贯嫉妒我,排挤我,总想把我踩在脚下。我只要干得比他们好,他们就不服气,整我是迟早的事。所以校长你千万不要抱有歉意,你也是为了培养我吗。你说得对,只要我自己行得正、坐得稳,他们仅凭编造的莫须有的罪名是无奈我何的。” 校长宽慰地笑了:“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他们几只乌鸦的翅膀,能把天都遮起来?” “他们一定还给我加了其他的罪名吧?” “是的,他们搜肠刮肚,又把83年寝室起火的老账翻了出来,说你班上出过安全事故,作为班主任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时就应该受处分。说我这个校长包庇你,使恶性事故不了了之。我告诉调查组,当时由于抢救及时,学生安然无恙、财产也没受损失,你还为抢救学生负了重伤。我说那件事情学校早已处理完毕,如果还要追究责任的话,那就追究我这个当校长的责任吧。洪学军看在那件事上做不出什么大名堂,也就没有再追问。” 王校长在为我承担责任,我再也不能让校长操心。于是我反过来安慰校长说:“校长您放心,他们举报的事不存在,他们逼我我也没承认。他们的目的就是不让我当校长,不干校长没关系,我会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 校长欣慰地说:“这样就好。只要你自身过得硬,他们的阴谋就不可能得逞。” 杜玉甫自认为达到了目的,洋洋得意。学生进入复习迎考阶段,他却无心上课,三天两头往县里跑。这天第一节课就是他的课,可过了十分钟,他还没有到课堂,我去叫他上课,他不耐烦地说:“你算哪根葱,敢来管我!” 我严肃地说:“我是教务主任,教学上的事我负责。你不上课,我来请你去上课不应该吗?你政教处主任布置的任务我不也是不折不扣地完成吗?” 他冷笑说:“你就要被免职了,不要再‘蚂蚁背田螺,冒充大头鬼’,你再积极也没用!” “可我现在的职务还没免,我就应该履行我的职责。请你马上到课堂上去。难道还要校长来请吗?你这样三天两头不上课,对你提拔也不利呀!” “哼!你这书呆子懂个屁!一天到晚扎在教室里就能提拔?”他骂骂咧咧、无可奈何地夹着书本到教室里去了。 为了避免后院起火,我回家主动向爱兰坦白了县教委来学校调查之事,以为爱兰一定会震惊、愤怒、甚至大发醋意。没想到爱兰竟然非常平静,她笑着说:“让他们查去吧,大不了不当这个校长。脚正不怕鞋歪,我不相信他们能把白的硬说成黑的,一点不讲道理?” 我意外地说:“你这么相信我?难道对我一点不怀疑?” 她眨眨眼睛,调皮地说:“怀疑什么呀?我的丈夫我最信任。事情都过去三年了,当时我都不信,现在还信?” 我惊异地问:“什么?当时?当时就有人造谣?”我想起了杜玉甫鬼头鬼脑的窥视和诡谲的坏笑。 “当然啦,当时谣言满天飞,汪梦云的母亲还找了我,我对她赌咒发誓,说我的丈夫绝对正派,叫她不要听信别人的传言,不要上坏人的当。你还记得那次我到你学校去吗?一是为了看你的伤,第二就是为了平息这个谣言。我叫表妹给你换药,目的也是为了转移人们的视线。怎么样?这招还管用吧?”她有些得意。 我恍然大悟:“原来叫你表妹来是这个意思!”当时爱兰表妹的出现确实起了一定作用,遏制了汪梦云如火般的热情。可能这才是爱兰的真正用意。 “当时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来替你辩解,只得出此下策。我丈夫是最经得起考验的谦谦君子,不怕他们调查!” 善良朴实的爱兰,通情达理的爱兰,如果当时她也搅和在一起胡闹,我恐怕早就被谣言弄得身败名裂了。 第十一章 明枪暗箭2 高考结束的第二天,学校通知上午9点召开全体教职员工会议,布置假期工作。我像平时一样,早早来到学校。只见杜玉甫像热锅上的蚂蚁,过十分钟就要到学校门口去一趟,伸长着脖子向公路上张望。我透过教务处的窗户,看着他跑来跑去猴急的样子,猜想是不是县教委要来宣布杜玉甫任职的决定?那同时也一定会宣布对我的处分。 我做了两手准备,如果仅就谈恋爱一事给个处分我也就受了,如果硬说我和学生发生不正当关系,我一定要上诉,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讨还我的清白,保全我的声誉。 快到9点时,一辆小轿车开到校门口,王校长已站在那里迎接。车门打开,出来的是县教委的党委委员、项目办主任秦义夫和人事股的两名同志。校长和他们一一握手,杜玉甫也跑上去,抓住秦主任的手不放,脸上绽放着谄媚的笑容。秦主任敷衍地和他拉拉手,没有正眼看他就往校长室走,两位股长对他也不理不睬。他尴尬地跟在后面,直到校长室的门“砰”地一声在他面前关上时,他才摸摸自己的鼻子,讪讪地回到办公室,坐在那儿愣愣地发呆。 会议按时召开。学校没有会议室,一百多名教职员工挤在一间教室里,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秦主任到我们学校来的目的。只见王校长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进门时,意味深长地瞅了我一眼。这一眼,竟使我感到一阵惊喜、一阵激动。莫非我的厄运会出现转机?我嘲笑自己神经过敏,大白天做美梦。 校长坐下来,用手势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清清喉咙说:“各位同仁,今天召开本学期最后一次会议,主要是布置假期工作。在各处室主任讲话之前,受县教委委托,我把县教委关于龙云飞主任的调查结论向大家作一个通报。接到少数教师对龙云飞主任的举报后,县教委高度重视,本着重事实、讲证据的原则,认真调查,一一核实。调查结论是:少数教师对龙云飞的举报,纯属捕风捉影、主观猜想、恶意诽谤。事实证明,龙云飞主任为人正派、品德兼优,严于自律,堪为师表,是个深受学生尊敬爱戴的好老师!” 会场“哗”地响起一片掌声。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激动不已、热泪盈眶,回过身来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一躬。杜玉甫坐在我的前面,阴沉着脸,眼睛瞪着天花板。 接着各个处室就假期安排作了发言,校长最后对全学期工作做了总结,对假期的学校财产安全,开学的各项准备工作提出了要求。最后他说:“会议结束后,秦主任要找部分教师谈话,请大家散会后在办公室等候。” 老师们叽叽喳喳地走出教室,经过我身边时,这个擂我一拳,那个击我一掌,祝贺我沉冤得以昭雪,名誉得到恢复。也有老师说:龙主任,县教委对你评价那么高,看样子你要当校长了! 我忙说:那不可能! 没给我处分算是万幸! 嘴里这样说,心里也犯嘀咕。这个弯转得太快了,是谁帮我澄清了事实?谁可能接替校长?从秦主任一行对杜玉甫的冷淡和刚才会上的批评,杜玉甫的美梦怕是要破灭。有可能还让我当校长?我本能地对当校长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我的心已被暗箭深深地伤害,泼在身上的脏水好不容易才擦洗干净,再也不愿意当“出头的椽子”,被那些卑鄙小人恶意中伤、肆意践踏。 我正在办公室整理东西,唐振华老师进来悄悄地告诉我:“龙主任,好消息!县教委这次来主要就是考察你的情况!” “考察我干什么?不是已经调查清楚了吗?” 唐振华眉飞色舞:“考察与调查不同,这是对校长人选的考察!” “你怎么知道?” 唐振华说:“听话听音吗!秦主任问我,如果你们学校要推荐一位校长,你认为谁最合适呀?我说当然龙云飞主任最合适。秦主任满意地说,推荐龙云飞的人蛮多的,这个同志不错嘛。请你谈谈对他的具体看法吧。我一口气列举了你的八大优点。秦主任很高兴,亲自把我送到门口。依我看,县教委的意图就是你,老师们推荐的也是你。你老哥当了校长可别翻脸不认人,忘了我们兄弟呀!” 我气恼地说:“不可能的,前几天还把我当成道德败坏的人调查呢。唉,管他谁当校长!我是怕了他们了,上一次差点把我整死。” 唐振华听我这样说,感到很失望,叹口气说:“想不到龙主任也是个禁不住风雨的人!怪老师们看走了眼!” 他走到门口,突然又回转身,指着我说道:“你怕什么?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稳有什么可怕的?有能力的人都会招人妒忌,如果都害怕遭人妒忌陷害而畏畏缩缩不敢承担社会责任,那我们的社会还能进步吗?你这样消极怕事正中了某些人的奸计,不像个血性男人!龙主任,你比我大几岁,我一直很尊重你,但如果你连这点勇气和责任感都没有,我会看不起你的!”说完把门一甩大步走了出去。 随着“咚”地一声门的撞击,我的心也受到猛烈的震动。是啊, 我如果因为害怕被别人妒忌而不思进取,自甘落后,那就会沉沦为学校里的小瘪三、可怜虫,这正是杜玉甫之流要达到的目的。接下来也就没有自尊和名声可言。妒忌是没有了,但取而代之的,将是无止境的唾弃、奚落和嘲笑,窝囊到那个地步还有什么意思?人生就是要大胆地迎接各种挑战,让生命有所作为,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献身社会,才能体现这短暂而有风险的生命的意义。 我忽然觉得一身轻松、豁然开朗。我不会刻意去追求当校长,但我要争取当最优秀的教师,教出最优秀的学生。 中午,我和几个老师正在学校餐厅吃饭,杜玉甫和王国庆两人跌跌撞撞进了食堂。他俩家在学校,很少在食堂就餐,到这里来干什么?谁知他们直接奔我而来,脚步踉踉跄跄,脸色像猪肝。看来喝醉了酒,而且醉得不轻。 我连忙站起来想躲开他们,晚了!他俩一边一个,挡住了我的去路,满嘴的酒气熏得我头晕脑胀。王国庆瞪着血红的眼睛指着我:“龙云飞,想……想溜?这校长……还没当上就摆……摆上臭架子啦,哥们还想……想和你较量较量呢!”说着,伸出两只手想掐住我的脖子,我往右一闪,他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见他俩来者不善,不想和他们纠缠,掉头夺路而逃。我还没来得及转身,杜玉甫抓了个碗,猛地向我砸来。我躲闪不及,碗砸在我的头上,额头上立刻流出了鲜血。同事们一阵惊呼,有的上去把杜玉甫抱住,有的扶着我去校医室。杜玉甫挣扎着冲着我的背影骂道:“龙云飞你这个孬种!你这个戴绿帽子的王八蛋!你这样的人当校长,我们老师都觉得没脸见人!你有什么资格当校长?老子跟你拼了!” 黄校医为我清洗了伤口,额头缝了6针。黄校医边处理伤口边忿忿地说:“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自己当不上校长就下此毒手!心理变态!” 秦主任和王校长闻信赶到餐厅,王国庆歪在地上骂骂咧咧,杜玉甫与拉着他的几个老师扭在一起。秦主任拍着桌子厉声斥责道:“你俩成何体统,堂堂的人民教师,酗酒闹事,污言秽语,把龙云飞打成那样!你们还像个教师吗?王校长,快向派出所报案,把他俩抓起来!龙云飞如果鉴定为轻伤,他俩就得判刑!你快打电话报案啊!” 王国庆一听,几步爬到秦主任面前,磕头如捣蒜:“秦主任,龙云飞不是我打的,不要抓我!是杜玉甫打的,大家都能证明!千万不要抓我!” 杜玉甫的酒意也被吓醒了,看见王校长要去打电话,一把拉住王校长,哀求说:“王校长,千万不能报案!到派出所我就完了!”又对秦主任点头哈腰地说:“ 秦主任,我错了,我检讨。我不该酗酒闹事,更不该打人!我一定深刻检讨,我当面去向龙云飞道歉好吧!龙云飞的医药费全部由我负担!唉!都怪这酒精的毒害!秦主任,请您一定要原谅我,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保证痛改前非,不再和龙云飞作对!” 秦主任和王校长交换了一下眼色,板着脸说:“那好吧,鉴于你俩都能承认错误,我就给你们一个改过的机会。但是,你俩要做深刻的检查!回去把检讨书写好,下午交给我,我带回县教委研究对你们的处理意见!” 杜玉甫和王国庆还要求情,秦主任把大眼睛一瞪:“你们打了人就白打?对你们这种教师中的败类,就得加重处分!” 杜王二人的头耷拉下来,怏怏地走了出去。王国庆埋怨着杜玉甫:“我说不来,你非要我和你一道来,害得我也跟着你倒霉!” 杜玉甫回头斥骂道:“你这个猪头三,就知道埋怨,没用的东西!” 下午,我的头上缠着绷带去见秦主任。秦主任有些歉意地说:“龙主任,你头上有伤,按说不应该打扰你,但是,我过一会要回县城去,所以请你来谈谈。怎么样,感觉还行吧?” 我摸摸绷带:“没关系,您说吧。” 秦主任身材魁梧、凹眼睛、高鼻梁,有点像欧洲人。只是那两撇倒八字的眉毛,与整体不太协调,给人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他开门见山地说:“龙主任,经县教委研究,决定把王校长调走,由你来接替临溪中学校长。经过考察,老师们对你是认可的、信任的。任命书很快就会下来,希望你做好思想准备。以后要进一步严格要求自己,团结所有教职员工,加强教育教学管理,使临溪中学迈上一个新台阶。说说你的想法吧。”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我表态。 事实印证了唐振华的猜想,组织是信任我的,同事们是信任我的!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欣慰的呢?我激动地说:“既然组织上相信我,老师们信任我,我一定加倍努力工作、尽自己的力量把工作做好,不辜负组织的栽培,不辜负同事们的期望。” 秦主任忽然不耐烦地说:“你也不要开口组织闭口组织的,组织是人组织成的组织,不是机器组织。人必有远近亲疏,没有过硬的人给你帮忙,你能有今天?” 见我面露疑惑,秦主任挪了一下椅子,坐到我面前,亲切而神秘地说:“云飞呀,给你说实话吧。如果不是我据理力争,这个校长可不一定是你的!洪学军他们一伙人非要置你于死地,把他们的校友杜玉甫扶上来当校长。你在调查记录上的一行字写得好!不能承认!一承认你就完了。恰好那个汪……汪什么?噢,汪梦云,是她把你寄给她的回绝信亲自交到了我们主任手上,一再声明你是无辜的,承认是她写信主动追求你的,遭到了你的严词拒绝。这封信很说明问题呀,我就抓住这一点为你据理力争。我说,据我了解龙云飞品行端正、有能力、有水平、任劳任怨,是校长的最佳人选。我强烈建议由你接替校长,其他几个领导也纷纷附和我,把师大派孤立起来。师大派理屈词穷、势单力孤,最后以少数服从多数通过了校长人选。校长之争残酷得很啦!是一场权力的博弈。谁是组织?谁赢了谁就代表组织!在你这件事上,我就代表组织!哈哈!”秦主任眉飞色舞、意犹未尽,见我眉头皱起来,连忙打住,讪讪地说:“龙主任,我这是和你私下聊聊,没别的意思啊。” 我不知道秦主任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他把功劳都记在自己头上,无非是为了自我表功,要我对他感恩戴德。可他说自己代表组织,好像把一把手都不放在眼里,未免太过分了。 我没有接他的话茬,转移话题说:“秦主任,我想替杜玉甫和王国庆求个情,上午的事就到此为止吧。您也批评了他们,他俩也作了检讨,相信他们会吸取教训的。” “行啊,这事本来也不属县教委管,我也是为了给你撑腰壮胆啊。既然你为他们说情,那我就不深究了。”他又严肃地说:“不过我要提醒你,讲团结不等于和稀泥。对违反原则、违反纪律的人和事还是要严肃处理,不要怕得罪人。有些人属狗的,不能给它脸,要大声呵斥,它才会老实趴下!” “知道了,我会按制度办事的,该严格时一定严格。” 秦主任叹息着摇摇头:“看来你龙云飞的心太软,难怪他们蹬鼻子上脸的。” 门外响起敲门声,开门一看,是杜玉甫来了。我握握秦主任的手,告辞出门,杜玉甫面无表情地走进了校长室。 过了一会,有人敲我的门。我开门一看,是杜玉甫。他并不进屋,站在门口冷冷地说:“龙主任,中午的事向你道歉。秦主任告诉我,你在他面前为我讲了情,不再处分我了,要我当面向你道歉。谢谢你了。”说完,不等我说话,把门一带就走了。 今天发生的事,使我感慨万端,也使我更加坚定自己的人生信仰。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只要你认真做事,坦诚做人,光明正大,无私奉献,自会得到人们的认可和拥戴。 汪梦云挺身而出,为我驱散了阴霾和妖雾,使我感到不安。洪学军调查时我之所以忍辱负重,就是为了保护她。为了我的学生能健康成长,我宁愿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没想到事情反过来了,她为了替我澄清事实,竟然抛弃了少女的羞怯和自尊,不惜牺牲自己的名声!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明年她就要毕业,但愿这件事不要影响她的分配,更不要影响她日后的生活。 第十二章 你死我活1 暑假期间,县教委通知我去参加省教委举办的校长培训班。我高兴极了,这上岗前的培训对我来说是太及时、太必要了。我还有个埋在心底的愿望,就是去看看韩笑。听岳大哥说,韩笑在她家里人的反复催促下,由她叔叔做媒,与省委办公厅的一位处长结了婚。29岁的韩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属,我心里也好像放下了沉重的负担,默默地为她祝福。 培训地点在省教育学院,与省教委仅有一墙之隔。趁小组讨论的时候,我来到省教委。站在大楼的下面,看着玻璃幕墙闪烁着的斑驳陆离的光影,我的心怦怦直跳,忽然犹豫了:韩笑刚刚组成家庭,我不能去打扰她,破坏她好不容易平和下来的心境。虽说一个老同学的探望是十分正常的事,但我害怕我的眼睛掩藏不住心底的秘密,会撕开伤口,使彼此的心重新滴血。我摇摇头,转过身艰难地走下了大楼的台阶。 整整一个月,我每天早晚在省教委对面的篮球场上打篮球,眼睛捕捉着出入大门的身影,希望在上下班的人流中能看到韩笑,只要能远远地看她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然而,上天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一个月过去了,没有见到韩笑的影子。 学习结束了,我怀着怅惘的心情回到学校。 俗话说“看戏容易唱戏难,学会容易演好难。”不到三个月,我就深深体会到当校长的艰辛。一是学生的安全,几千名学生的吃、住、上课、课外活动包括回家的往返途中,哪个环节都不能出问题, 人就像坐在火山口上,一天到晚提心吊胆;二是沉重的升学压力一年又一年、一届接一届,像大山一样压在头顶,不管是领导、社会、还是家长,衡量一所学校的好坏、一个校长的能力强弱就是看你每年有多少学生上了大学。教师管理、学生管理、教学质量提高、思想品德教育,食堂伙食好坏、校园环境卫生……拉拉杂杂、林林总总,虽然有分管校长、处室主任,但哪个环节稍有疏忽,说不定就会闹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好在唐振华接替了我的教务处主任职务,教学这一块可以很放心地交给他。 校长没当成,杜玉甫的情绪坏极了,两只亮光灼灼的眼睛充满了血丝。整个人就像一个火药桶,谁也不敢碰,谁碰炸谁。由于上次秦主任吓唬了他一下,他没有再和我正面交锋,采取的是消极对抗的策略。我召开校务委员会,通知他参加,他不来;政教处主任这个职务,他既不辞掉,也不干事,占着茅坑不拉屎;思想工作布置了,没有人去落实;德育工作的各项规章制度也没有人督促检查。我决不能听之任之,否则很快会产生一连串的负面效应,影响学校的全盘工作。 我找到杜玉甫,听取他对学校工作的意见和建议。我苦口婆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却眯缝着双眼不理不睬,像个坐禅入定的和尚。我激将他说:“杜主任,这个学期我准备不让你当政教处主任了。” 这一招特别灵,他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气急败坏地喊道:“什么?你要拿掉我的主任职务?你算老几?才当几天校长,就想骑在我脖子上拉屎拉尿?告诉你,想叫我给你卖命是痴心妄想!我的肾不太好,不能受累,我想干事就干一点,不想干事,你休想管我! 班主任我不干,主课我不带,待遇一分不能少!职务一点不能降!你答应了,我们可以相安无事;你若不答应,我叫你校长的位子坐不稳!你不要以为曾经替我讲过几句好话我就感恩戴德。我的人生辞典上没有感激回报这样的字眼!曹操的处事名言就是我的座右铭,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你吃了豹子胆了,敢随便拿掉我的职务!你把县教委主任叫来,看他敢不敢?” 我平和地笑道:“我已经向县教委汇报了。不让你干政教处主任,是我建议的。你身体不太好,去当工会主席怎么样?政教处的活太累,让给年轻人干。你看这样调整好不好?” 杜玉甫喜出望外:“真的?让我干工会主席?”他思忖了一会,觉得工会主席比政教处主任级别要高那么一点,又不忙,组织老师开展些活动,为他们搞点福利,还行!“那好!我就听你一回。别的事就要看我的兴趣了。” 我软中带硬地说:“杜老师,你的身体不好,只要有医生证明,学校可以给予照顾,让你少带点课。但课程一经排定,可没有那么自由,完全由着你的兴致!那样会耽误学生,影响也不好。我不相信你是那样不负责任的人!还有,不干班主任,就没有班主任津贴;带的课少,课时津贴就少;到时候不要为了津贴闹不愉快,让大家小看了你!我们各项工作都有规章制度,希望我们领导班子成员带头遵守。你是连续两届的校领导班子成员,我们又是老同事,我非常尊重你,希望你也理解我、支持我。平时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请你及时帮助我指出来,我会很感激你的。我相信我们能够愉快地合作。你说呢?” “哼,你少给我来这套,我可不吃你的迷魂药!” 时间在磕磕碰碰中飞快地流逝。在众人面前,他为了显摆自己的老资格,有时故意给我制造些难堪,但对于他本身所带的课,到底不敢玩忽职守,能做到按时上课,态度也比较认真。他只要能对学生负责,对我个人的刁难攻击我都能忍受、一笑了之。 他没有死心,想当校长的愿望依然很强烈。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白天黑夜都盯紧了我,用放大镜观察着我的一言一行,想从中发现我的疏漏之处,作为诋毁我的把柄。这样反而使得我更加谨言慎行,把工作做得更细更实。 87年暑期开学,他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仅主动要求带语文、担任班主任,而且信誓旦旦地表态一定要把教学质量提上去。他能够这样积极主动地要求挑重担,我很高兴,满足了他的要求,同时也嘱咐他注意身体,不要太累着。他拍拍胸脯说,我没有病,身体好着呢。 开学不久,县教委召开会议,布置中小学校教师职称评审工作。我这才恍然大悟:杜玉甫态度的转变是冲着评职称来的,他的消息来得真快。 职称评审是件很棘手的工作,它不同于平时的评先评优。评上先进的只是一时的荣誉和少量的物质奖励,人们举举手就通过了。而评职称能拉开工资档次,错过一个机会,就意味着每个月要少很多钱,而且一辈子少下去。第一次评职称,符合条件的多,名额少,不可能满足每个人的要求。人在涉及自己切身利益的时候,往往会撕下平时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狰狞的本相,互相撕咬,你死我活,有时就连亲兄弟也不相让。工作还没开始,我的心里就有些惴惴不安。 果然,我们临溪中学只分到一个高级教师的名额。中学高级教师的名额本来就很少,分到农村中学的名额更少之又少。好在高级职称有几条硬杠子,达到硬杠子即具有本科学历又达到规定教龄的当时只有杜玉甫、王国庆和我三个人。有数十位经验丰富、教学效果显著的老教师,因为只有大专学历,按规定只能评中教一级。虽然不公平,但有上级文件规定,我也爱莫能助,他们不会怪我。矛盾焦点就集中在这个高级教师的名额上。 杜玉甫和王国庆属于工农兵大学生,知识水平和教学效果也不太过硬,更没有在省级以上教育刊物上发表过论文,他俩申报上去,成功的把握并不大。但是他们好像成竹在胸,认为只要学校报上去,在县教委市教委省教委肯定一路绿灯。我是学校负责人,首先主动放弃。只在杜玉甫和王国庆两人中评出一人。 他俩一贯交情不错,只要有一个人主动退出明年再评,事情就很好解决。我分别作他俩的工作,谁知他俩谁也不相让,都摆出了拼命的架势,志在必得。王国庆搬出历年的备课笔记、听课记录、班主任日志、考试成绩等,虽然水平差点,但比杜玉甫的资料要详实得多。在教师会上,王国庆还揭发杜玉甫曾经中断过语文教学,不够申报语文高级教师的条件。 这下把杜玉甫惹恼了。王国庆一直对他唯唯诺诺,跟在他后面像条哈巴狗,他叫王国庆咬谁就咬谁,万万没想到这次竟然和他较起劲来,真是太岁头上动土!他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王国庆,你跟我玩真的?你可不要后悔!” 王国庆梗着脖子说:“我的条件比你过硬,凭什么我不能申报?” 杜玉甫发出瘆人的冷笑:“好,你的条件过硬,我们来看看你的条件如何过硬!不过,我事先声明,不要怪我心狠手辣,是你逼我这样做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一张张展示给大家:“你们看看,这就是他的条件!他在干什么?他在和女学生睡觉!道德败坏,品质恶劣,还想当高级教师,我看你连低级教师都做不成了!我马上把照片寄到县教委去,你等着受处分吧!”教室里静寂无声,大家都被这件事惊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着发出了一片咒骂声。 我几步跨到杜玉甫面前,一把夺过照片。照片有的清楚、有的模糊,我看见了不堪入目的画面,震惊不已!我突然想起了前年张伟的话,难道那时都已经……真是人面首心,禽兽不如!我连忙把手里的照片夹进笔记本,看到杜玉甫还在那里洋洋得意地散发着照片,我气极了,喝道:“杜玉甫,请你把照片收起来!你也真做得出来,请你顾及一下学生好吗?” 杜玉甫得意地笑着:“你藏得完吗,我加印了不少。我看你这校长一点是非观念都没有,他干都能干,我还不能拍?我这是检举揭发!我不拍下来,你们能发现这个道德败坏的大坏蛋?顾及学生?她自己都毫不顾忌,还用我顾及?” 王国庆脸色灰白地冲上去抢夺照片,被杜玉甫一掌推倒在地。他从地上爬起来,抓住杜玉甫厮打,但是他太胖,没有杜玉甫灵活,被杜玉甫一个扫堂腿又掀翻在地,身上脸上沾满了灰尘。几个老师拉开了他们。 事情太突然,使我猝不及防。这是我们学校的一大丑闻,是一个恶性事件,涉及到个人名誉、家庭关系和社会影响。处理不好,舆论鼎沸、人心不稳,将会直接影响学生和家长对学校的信任。必须控制住局面,防止造成大的风波,同时迅速地展开调查,及时处理王国庆,给学生、给社会一个满意的交代。 我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请大家保持冷静,目前仅凭几张照片不能说明问题。我们很快会调查处理的。在调查结论没有出来之前,我希望大家不要不负责任地妄加议论,要维护学校的声誉和稳定。如果哪位不负责任地乱说,造成的后果由个人负责!”尽管再三强调,但老师们的私下议论很难禁止,只瞒着他的爱人。他的爱人杨红是淮北人,原来是安大聘用的临时工,文化水平低,性格泼辣。王国庆在安大念书时,杨红对他很照应,慢慢两个人就谈起了恋爱,并且住在了一起。王国庆毕业后,就把她带了回来,学校照顾她,让她负责收发信件报纸。当时汪梦云写给我的信,就是她转给杜玉甫和王国庆复印的。他们夫妇不是太和睦,经常吵嘴打架。 我劝阻杜玉甫,照片就不要寄到县教委去了,相信学校能处理好这件事。高级职称的事学校研究一下就把他杜玉甫报上去。 杜玉甫冷笑一声:“你早把我报上去,何至于此?现在丑事暴露了,你又想压下来。对这样的败类你还袒护?不可能!人我已经得罪了,我要发扬‘宜将剩勇追穷寇’的精神,痛打落水狗!” 第二天上午王国庆没有上课,听到杨红的大嗓门在骂他,他却没有一点回应。我不放心,走过去看他。走到门口,听到屋里又有吵骂声,还伴有摔打东西的声音。跨进院门,见杨红正拿着几个搪瓷碗,一个个向水泥地上砸去。搪瓷碗叮铃哐啷一阵乱响,直滚到我的脚下。她两手叉着腰,胸脯一起一伏,对着躺在里屋的王国庆骂道:“死猪一样的东西!成天吃了睡、睡了吃,在床上挺尸!家务事不做,孩子也不管。你上午没有课,中饭不能烧一下?非得我煮给你吃?校长来了正好,给我们评评理!” 我劝道:“听说王老师这两天身体不太好,我来看看他。你就体谅体谅他吧。” 杨红气呼呼地说:“什么身体不好?我看是懒病!一顿干几碗饭,只吃不动,不是懒病是什么?” 我想和王国庆单独谈谈,于是拿钱叫杨红到街上去买些卤菜,中午我和王国庆喝两盅。杨红拿着钱出门去了。 把杨红支走后,我走进里屋。只见王国庆靠在床头,瘦了许多,面色憔悴,双眼浮肿、眼袋下垂。看见我进来,他面无表情地说:“这回栽了个大跟头,让大家看笑话了!杜玉甫这狗娘养的,把老子出卖了!” 我又气又恼,他不知道反思自己的错误,只有一腔怨恨。我批评他说:“你不要怨恨别人,要恨就恨你自己!你违背了教师起码的职业道德,你做的是禽兽不如的事!谁也不会同情你、原谅你。你这样躺着也不是办法,我建议你主动去找组织坦白,作深刻检查,争取能减轻处分。” 他有所触动,为难地说:“你说得对,我应该主动去检讨,争取能宽大处理。但是我怕呀,你看我这个老婆,她如果知道了,会把我的头拧下来!” “你还想瞒住她?肯定瞒不住的!不如你先告诉她,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如果她从别人那里听到了,会更加难以接受!” “不行,不行!请你和调查组、和老师们说说,千万不能告诉她,她的性子太烈。她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和我拼命,我这个家就完了!我们吵嘴归吵嘴,但这个家,还有我儿子,都离不开她。”他的眼里忽然射出仇恨的光,咬牙切齿地说“杜玉甫,你这个天打五雷劈的东西!我这么多年跟着你鞍前马后,你让我到东我不往西,谁知你一点情分都不讲!还暗地跟踪我、收集整我的黑材料!我做梦都想不到你是这样缺德无耻、阴险毒辣之人!好啊,你不要我活,我也不会让你好死的!” 我连忙阻止说:“王老师,你千万不能乱来,不能罪上加罪!” 门外传来杨红的脚步声,我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我对杨红说:“我有点事,不能和王老师喝酒了,中午你要劝王老师起来吃点饭。王老师确实身体不舒服,还请你多照顾。有什么事叫我一声。” 我也给杜玉甫提了醒,要他提防王国庆的突然袭击。他哈哈大笑,轻蔑地说:“他是个没脑子的傻大炮,量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他若敢动一动,我就把他扭送到公安局!” 杜玉甫的高级职称申报材料送上去了,一副志得意满、目中无人的样子。 第十二章 你死我活2 王国庆还没有来得及去主动坦白,县教委的调查组就来了。县教委的调查也尽量缩小范围、减少影响,主要询问了王国庆。照片就是确凿的证据,王国庆知道抵赖也是徒劳,不如主动交代,还落得一个坦白从宽。于是就竹筒倒豆子——干脆利索、不藏不掖地抖落出来。最后,他恳求调查组,给什么样的处分他都接受,但无论如何不能开除他的公职。 女学生就是孙艳红,去年已经毕业。孙艳红长相像她父亲,婷婷玉立、楚楚动人;性格像她母亲,活泼开放、大胆泼辣。念书时成绩不好,但很活跃、爱慕虚荣。她的班主任王国庆早就对她的美貌想入非非,对她格外地关心和照顾,博得了孙艳红对他的好感。王国庆又施以小恩小惠,今天送丝巾,明天送裙子,再用上班主任的权利,让她当上团支部书记、三好学生,很快就把孙艳红揽入怀中,直到孙艳红毕业。毕业后,王国庆还想和她暗度陈仓,孙艳红再也不理他。她看中了镇政府的办公室主任姚舟,认识不到半年,就和小姚结了婚。 他俩相好的时候,约会非常小心谨慎,竟然谁也没看出来。班上的同学虽然发现了他们异乎寻常的关系,但都以为是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偏爱。所以张伟敢于在课堂上提意见,说王老师包庇孙艳红。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还有这样禽兽不如的老师,会去和自己的学生干这种下流的事!王国庆自己心里有鬼,张伟无意中揭开了他的秘密,他当然会勃然大怒,并欲置张伟于死地。 也正是张伟的话,引起了杜玉甫的注意。他开始偷偷地跟踪王国庆,很快发现了王国庆偷情的行踪。每个星期天的晚上王国庆要和孙艳红约会一次。通常是在晚自习半小时后,王国庆从教室里悄悄出来,装作散步溜到学校围墙外同心河的沙滩上。不到5分钟时间,孙艳红也从教室里溜出来,他们在那里会合、疯狂。完事后孙艳红又回到教室,没事人一般地埋头做作业。掌握规律后,杜玉甫预先埋伏在河边的灌木丛里,拍了不少他俩在沙滩上的照片。白天,趁他老婆不在家,王国庆有时也借口布置团支部工作,把孙艳红叫到自己宿舍,搂搂抱抱、摸摸掐掐。杜玉甫躲在墙角也抓拍了几张。他要把这些照片保留着,就像保留当年汪梦云给龙云飞的信,在涉及自己切身利益的时候拿出来,会起到爆炸性的效果。 如果就以发生不正当关系处理,只是道德层面的问题,最多也就是把王国庆清除出教师队伍。谁知调查到孙艳红时,她矢口否认。调查组只得拿出照片,孙艳红一见,立即放声大哭,说是被王国庆强迫的,当时因为顾忌名声,她一直不敢告他,这次希望领导能为她做主,把王国庆绳之以法。这样一来,事情的性质完全改变了。调查组反复强调二者的区别,告诉孙艳红如果是王国庆强奸,王国庆就要负刑事责任、要坐牢,孙艳红咬牙切齿地说:他坐牢我才解恨,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县教委只得把案件转到县公安局。公安局立即展开调查。他们在询问孙艳红时,有人马上把这消息告诉了孙艳红的丈夫姚舟。姚舟飞快地赶回家,把干警轰走,“啪啪!”给了孙艳红几个耳光:“你这个臭婊子,怪不得你在床上那么老练!原来是王国庆玩剩下的货!强奸?谁信你的鬼话!看你照片上的淫荡样子,能是强迫的吗?走,我俩现在就去离婚,离了婚你再去告王国庆。我丢不起这个人!” 孙艳红捂着脸哭着从家里跑出来,直奔娘家临溪村。孙二娘听女儿哭诉了事情的原由,火冒三丈。她知道,不能去骂女婿,此时见女婿等于自找没趣。她要去找王国庆拼命,这个畜生,竟然霸占了她的黄花闺女好几年,还让人拍了照片!此事传扬开来,女儿还怎么做人?全家人怎么有脸见人?女婿是政府的干部,她这个丈母娘感到脸上有光,别人也对她家高看一眼。现在女婿要和女儿离婚,在哪里还能找到这样的好女婿?一切都是王国庆害的!找到王国庆,出了这口恶气,再去劝女婿,女婿或许能回心转意。 孙二娘怀里揣了把剪刀,对女儿说:“艳红,你在家等着,老娘去找那个狗杂种!一定为你报仇!”她要儿子开着拖拉机送她到学校,儿子嫌丢人不愿去,孙二娘一顿臭骂,儿子只得从命。他把母亲送到学校门口,孙二娘刚下车,拖拉机就开跑了。 孙二娘走进学校,学生已经放学,家属区的房顶上冒出了袅袅炊烟。她向学生打听到王国庆的住处,摸摸插在裤腰里的剪刀,从容不迫地向王国庆家走去。 杨红正在院子里淘米,忽听有人问:王国庆老师是在这儿住吗?她回头一看,院门口站着一个五十来岁剪着短发的女人。这女人颧骨略高、厚嘴唇微微上翘,似笑非笑的样子,两道卧蚕眉显出这个女人的强悍。杨红以为是哪位学生的家长,带理不理地说:“是,有什么事?” 孙二娘不再搭理杨红,抬脚就往屋里闯。 “王老师在家吗?”莺啼燕语般的声音,王国庆还以为是学生,一边答应,一边往外走。没想到迎面站着个横眉立目的老太婆,几个耳光带着风声扇将过来,娇滴滴的声音变成了刺耳的尖叫:“王国庆,你这个不得好死的杂种,强奸我的女儿,老娘今天要了你的狗命!”说着从怀里掏出剪刀,就往王国庆的脸上扎。王国庆奋力抓住她的手臂,躲避着她的剪刀,嘴里连声喊着救命。 杨红听到屋里激烈的打斗声,扔掉米箩冲到屋里,只见孙二娘的剪刀离丈夫的眼睛不到一尺。王国庆架着孙二娘的手臂,两人相持不下。眼看丈夫有危险,杨红连忙扑上去从背后一把夺下孙二娘的剪刀,踢打着孙二娘,骂道:“哪里来的野婆娘!敢到我家来撒野!” 孙二娘回过身来又和杨红扭在一处,回骂道:“你这个丑婆娘,管不住自己的男人,让他强奸我的女儿,强奸他的学生!他不是人是畜生啊!你还护着他,你也不是好东西!我今天和你们拼了,替我女儿报仇!” 杨红一下呆在那里,她不知道这女人说的是真是假。她已无心与这泼妇女人打斗,她要质问王国庆到底是怎么回事。趁着这个空挡,孙二娘返身抓住王国庆,把他逼到墙角,用脚猛踢他的下身,拽他的头发、用尖尖的指甲抓他的脸,嘴里继续骂道:“王国庆,我吃你的肉喝你的血都不解恨!你还我女儿的清白!你这个强奸犯!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王国庆瘫倒在地,已经无力招架,只得辩解说:“不是强奸,是你女儿愿意的,不信你回去问你的女儿。” “啪”!又是一个响亮的嘴巴,“放你娘的狗屁!我女儿到公安局告你了,公安局就要来逮捕你了,你还犟嘴!” 王国庆那无耻的辩白,像一把利剑插向杨红的胸膛。她气得浑身颤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一把拽开孙二娘,扑到王国庆身上, 两手揪住王国庆的耳朵,把他的头往墙上撞。一边撞一边哭诉说:“你这个畜生去死吧!我一天到晚辛辛苦苦,哪里对不起你了……。你看不起我,嫌我丑、嫌我没文化,在外面玩女人! 竟然玩起了学生……我叫你玩!叫你快活……反正你总是个死,不如把你撞死,省得被公安局抓去丢人现眼!我忍不下这口气,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都死了才干净!” 孙二娘在一边跳着喊:“撞得好!撞得好!撞死他!” 我和几个老师闻声赶来,一把把杨红从王国庆身上拖起来。杨红蹲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号啕大哭。孙二娘还在那里叫骂,看见我进来,又冲我喊道:“龙云飞,你是校长,我女儿艳红是在学校出的事,你要还我一个交代!” 几个老师要拉她出去,她就势往地上一赖,拍着大腿哭道:“我可怜的女儿啊……王国庆不是人,他把我女儿强奸了,你们都是她的老师,要为她做主啊……” 我说:“你起来!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要放赖撒泼,更不能闯到别人家里闹事!这事公安局正在调查,怎样处理要等调查结果。你放心,一切都会依法办事,请你相信公安局。如果你再胡闹的话,公安局也要处罚你!” “我不怕,我是受害者,他公安局还敢把我怎么样?”她嘴里嘟嘟囔囔,众人把她拉起来往门外推,她才顺坡下驴,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们回过身来搀扶王国庆,只见王国庆脸上道道血痕,青一块、紫一块,头上鼓起几个大血包,头发被拽掉了好几绺,双目紧闭,无声无息,好像睡着了。我连忙试试他的鼻息,还有呼吸,我松了口气。 几位老师把他慢慢地往上拉。突然,“哈哈哈哈……”他发出一阵狂笑,两眼直直地瞪着,甩开我们的搀扶,趔趔趄趄地冲了出去。 王国庆疯了,到处乱跑,而且力气特别大,几个小伙子都拦不住他。饿了,不管抓到什么就往嘴里塞;困了,就地一躺。全身脏兮兮,黑乎乎,散发着一股臭味。他爱人杨红再也不管他,向法院递交了离婚申请,收拾起衣物带着孩子回淮北老家去了。 公安局把王国庆送到法医鉴定中心进行鉴定,证明王国庆确实是疯了,案子无法办下去,只好把案卷封存起来,待他好转后再继续调查。县教委做出了把他清理出教师队伍的决定,考虑到他的现实情况,每个月发给他几十元的生活费。我找到县教委,建议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先把他送出去治疗,出院后再宣布开除的决定。因为如果开除了就没有公费医疗,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整天疯疯癫癫、流落街头。县教委同意了我的请求。 在公安局的配合下,我们好不容易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半年后,他的病情有了很大好转,不再狂躁,不再乱跑。神志也有了几分清醒,吃饭、穿衣、上厕所都能自己解决。但所有的同事他都不认识了,也不会说话,需要表达的时候,他就“喔……喔……”地嚷着。他到底是丧失了记忆,丧失了语言功能,还是不愿意回到过去,不愿意开口说话?医生说,能恢复到这个样子不错了,出院后要有人照顾,否则还会复发的。 我们把他的屋子清理好,把他从医院接回来。每天派工友为他送饭洗衣,打扫卫生。他的老婆孩子没有再回来,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就这样被毁了。 孙二娘没有再到学校来闹,也许她自己感觉到继续闹下去,只能使她女儿的名声更臭,也许王国庆的神经失常使她受到良心的谴责。姚舟很快和孙艳红离了婚,孙艳红灰溜溜地搬回了娘家。 杜玉甫一家也住在同一幢平房,王国庆家发生如此大的变故,好像与他没有一点关系。他夫妻二人从王国庆门口过来过去,望都不望一眼。 十一月底的一天,杜玉甫闯进我的办公室,劈头就责问我:“龙云飞,你这人怎么这样阴险?你要报复我,我们面对面地干,为什么当面做好人,背后捣鬼?” 我被他说蒙了,站起来问他:“你说的什么事?我什么时候捣你的鬼了?请你说清楚!” 杜玉甫说:“你不要假正经!你告诉我,我的高级职称没被批准,是不是你去县教委说我的坏话了?我这个名额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为什么被刷下来?你说你没捣鬼,打死我也不相信!你马上去县教委把这件事给我摆平!要不我和你没完!”说完,虎视眈眈地瞪着我,恨不能一口把我吃掉。 我这才知道,他的高级职称评审在县里没有通过。我耐心地向他解释:“我可以帮你问问情况,但没有本事为你摆平。你这人总要讲道理吧?你说我捣鬼,我的动机是什么?把你刷下来我能得到吗?你评上了,来年我才能申报;你这次评不上,来年还不得是你申报吗?我又得往后推迟一年。再说,职称评审有严格的程序,由职称评审委员会的专家们对照条件一项项地打分,一级级地向上申报。高级教师还得报省级评审组评审。不是谁一个人就能定下来的。这次没评上,一定有原因。明年再吸取今年的教训,重新申报。再有名额,还是让你先申报。希望你不要无端猜疑,胡乱指责。” 杜玉甫根本听不进我的分析,他固执地认为就是我到县教委去捣了鬼。他恶狠狠地说:“如果不是你捣鬼,无论如何我不会在县里就被刷下来!我有很多同学为我帮忙!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你现在有权了,对我搞打击报复还不是易如反掌?你当校长的公报私仇,就没有资格当校长!我要控告你!” 我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我已经向你解释清楚,你不相信可以去问你的同学吗。” 我打电话详细地询问了情况,杜玉甫之所以被刷下来,是因为他提供的材料没有一样像出自高中教师之手,水平太差。更为恶劣的是,他没有发表过论文,居然不知从哪本资料上剪下两篇语文教学论文,用“杜玉甫”三个字覆盖了作者的姓名,然后拿去复印,冒充自己的论文,被评审委员会的老教师们一眼识破。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杜玉甫论文造假成了全县教育界的丑闻。 杜玉甫不从自身找原因,仍然怀疑是我从中作梗。他找到一把手廖一凡,说我利用职权对他打击报复。廖一凡向他解释了原因,对他的恶劣行为进行了严肃批评,还向他宣布了县教委的处分决定:临溪中学教师杜玉甫在职称评审中弄虚作假,三年内不得申报高级教师职称! 我连忙找到职称评审组,好说歹说,为他补报了中教一级。否则,他什么职称也没有,就吃大亏了。 第十三章 蓝色妖姬1 我们这幢平房,一共住了5家,我和杜玉甫一东一西。因为他的爱人喜欢莳花弄草,他家的小院子最漂亮,一年四季都有鲜花盛开。几株玫瑰最为鲜艳,含苞吐蕊、姿态万千。有趣的是,女主人喜欢把白玫瑰涂上蓝色的颜料,白玫瑰成了蓝玫瑰,淡雅的色彩变得沉郁妖冶。有位女教师点拨我说,蓝色的玫瑰简称什么?蓝玫!噢,我恍然大悟,女主人就叫蓝玫,她喜欢蓝色的玫瑰!我听说荷兰就有蓝色的玫瑰,是用蓝色的染料浇灌长成的。蓝玫大概还没有掌握那个技术,就采取这种简便快捷的方法。蓝色的玫瑰有个怪异的名称,叫做蓝色妖姬。 杜玉甫对我始终抱有敌意,时不时地刺我几下,我已经习惯了,并不生他的气。他的工作偶尔有些亮点,该表扬的表扬、该奖励的奖励。他老兄宠辱不惊,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 发生变化的是他的爱人蓝玫。她以前和杜玉甫一唱一和,是杜玉甫的传声筒,没少在背后说我的坏话。现在,一反常态,对我非常尊敬和热情。路上见到我,老远就用带上海腔的普通话喊“龙校长,您好!”我非常不习惯,只得礼貌地回答“蓝老师好!”她还经常跑到我办公室汇报工作,说要准备培养几个有音乐天分的学生,让他们考艺术学校。我表示大力支持。我提醒她说,学校有音体美教研组,有什么建议可以先提交教研组讨论,再由教研组长提交校务委员会。言下之意就是叫她不要有事没事往我这儿跑,让人说闲话,让杜玉甫吃醋。可她似乎听不出我的言外之意,有时还到我的宿舍来串门。我没有办法,见她来了,只好假装有事,锁上门逃之夭夭。 蓝玫是上海下放知青,杜玉甫的父亲是蓝玫这个队的大队书记。杜书记一见蓝玫,就被她的美丽迷住了。年方十九的蓝玫,鸭蛋型白皙的脸蛋,细腻的皮肤,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惹人怜爱。由于学过舞蹈,气质特别好,高挑的身材婀娜多姿、走动时如弱柳扶风。杜书记已年过半百,家里又有个河东狮吼的夫人,没敢动邪念。但如此尤物他岂甘心放弃?他想到儿子杜玉甫,正好比她大四岁,长得也不丑,中等身材,五官端正,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虽然瘦一点,但更显精明能干。儿子原先只有小学文化,他利用书记的权力推荐他上了大学,已经成了大知识分子,蓝玫做他的儿媳妇并不委屈。 他把他的计划告诉他的夫人和儿子。儿子特地从学校跑回来,看到蓝玫,眼睛都直了,喜不自胜,催父亲快快启动计划。只有夫人不以为然,撇着嘴说:哼!漂亮能当饭吃?说不定是个狐狸精,我家玉甫能拢住她?但看儿子已经急不可耐,也就同意了。 夏天如火的太阳帮了杜书记的忙。他看见蓝玫干活时非常怕晒,草帽的四周缝了一圈布,把她的脸紧紧罩在里面,像少数民族的打扮。太阳稍微大一点她就赖在大树底下,有时干脆躺在床上装病不出工。他知道她是怕晒黑了,怕皮肤变得粗糙了。他看出这个姑娘不是个能吃苦、有志气的人,而是个爱慕虚荣、贪图享受的娇小姐。 换了别人,他会毫不留情地点名批评,甚至召开批斗会批斗。知识青年还能逃避劳动、逃避锻炼?那不就是和最高指示唱反调?然而对蓝玫,他装出心疼不已的样子,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他问蓝玫愿不愿意到小学去当民办教师,他可以帮忙,蓝玫喜出望外,当即认书记做了干爹。干妈也心疼她,叫蓝玫干脆搬到他们家住,一天三顿好吃好喝地供着。 大学生干哥哥从学校回来,戴着眼镜,一副深沉儒雅的样子,没有进攻几次就把她俘虏了。当民办教师没到两年,杜书记又找到公社书记,把蓝玫转为公办教师。看到和她一起来的知青一个个脸上晒得漆黑、双手粗糙不堪、结满了老茧,还得跟着太阳起伴着月亮归,脸朝黄土背朝天,十足的老农民的样子。这些人虽然最后回到了上海,但大部分都是以病退的理由回去的,没有工作、没有住房,挤在父母的小阁楼上,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想想自己几乎没干过活,一直养尊处优,被婆家人哄着、宠着,皮肤还是细如凝脂、艳若桃花,又端上了铁饭碗,她从心里感激杜书记,心甘情愿地和杜玉甫结了婚。 杜玉甫的父亲本来想找人把儿子安排到公社当干部,可没等杜玉甫毕业,他自己就因为贪污公款下了台。杜玉甫毕业后只好服从分配到临溪中学当了教师。蓝玫在上海念书时,曾经上过艺校培训班,略懂一些音乐舞蹈方面的知识,学校领导就把蓝玫调到临溪中学当了专职音乐教师。 因为杜玉甫比较工于心计,杜家又有恩于她,蓝玫对杜玉甫基本是言听计从。有这样漂亮洋气的夫人,还是上海女人,杜玉甫也引以为豪,时常在同辈人中吹嘘炫耀。唯一遗憾之处是他俩结婚十多年了,还没有怀上孩子。也正是没生过孩子,蓝玫的身材还像少女那样娉婷袅娜,杜玉甫的失落被另一种满足弥补了,两口子还算和气恩爱。近几年由于杜玉甫当校长的愿望总也没实现,怨天尤人,精神郁闷,回家常常发脾气,生活没有以前那样有滋有味了。 春季开学两周后,寒潮回卷,本来已经上升的气温骤然下降。周五一早,爱兰打电话告诉我凌波病了,高烧不退,要我赶快带凌波去镇医院看病。我连忙把工作安排好,赶出自行车准备出发。锁门的时候,发现蓝玫站在她的门口远远地望着我,两眼泪汪汪的。我心想:难道杜玉甫给她气受了?两口子闹点矛盾是正常的,我没有理会她,跨上自行车驶出校门。 我心急似火地赶到桥边,爱兰已经抱着凌波等在桥头。我摸摸凌波的额头烧得滚烫,小脸烧得通红,连忙调转车头,让爱兰抱着凌波骑上自行车后座,直奔镇医院。 经过检查,凌波得的是重感冒。医生说,幸亏来得及时,再晚几个小时就有可能转为肺炎。我后怕地擦着脸上的汗,催促医生快快治疗。 凌波输水消炎后,温度慢慢降下来,我们悬着的心才放下。我握着凌波的小手,亲亲她略显苍白的脸和干裂的嘴唇,对爱兰说:“今后可不能大意了,她不像健康的孩子,哪里不舒服自己会说。你要经常试试她的体温,观察她的表情,万一有病能及时发现。”爱兰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说:“知道了云飞,我以后一定注意。” 第二天,雁飞来看凌波,随她同来的还有汪梦云。雁飞86年中师毕业,毕业时自学大专文凭已经拿到,所以分到花溪初中。汪梦云临近毕业时,我曾去找了秦主任,想请他帮忙把她分在城关中学。按照当时哪里来哪里去的分配原则,汪梦云应该分到临溪中学,但为了使她摆脱过去的阴影,能有一个好的工作环境,我硬着头皮去走了一下后门,没想到秦主任爽快地答应了。汪梦云在城关中学工作非常努力,各方面表现都不错,我很感欣慰。 这是汪梦云毕业后第一次见到她。5年不见,25岁的汪梦云出落得更加楚楚动人,透出成熟少女的独特韵味。她一进病房,惊喜地叫道:“龙老师,您也在这儿?” 我也有些意外,“汪梦云?你怎么来了?在城里工作还好吧?生活方便吗?” 雁飞抢着说:“大哥,你真是官僚,我和梦云早就是好朋友啦。梦云听说凌波生病,一定要和我一道来看看。” 我抱歉地笑了笑,对汪梦云说:“我确实官僚,你毕业一年多了,也没去看看你。谢谢你惦记着凌波。来,介绍一下,这是你的师母。” 爱兰热情地拉着汪梦云的手说:“我们曾经见过面,谢谢你对凌波的关心。你和雁飞是好朋友,就跟着她叫我嫂子吧。” “好,那我就叫你嫂子吧。”汪梦云甜甜地答应着。 汪梦云俯身看着凌波,凌波正睡得香甜,长长的睫毛伴着均匀的呼吸微微颤动,小嘴不时地蠕动着,好像梦见了好吃的东西。汪梦云不由感叹道:“多么可爱的小姑娘啊!” 汪梦云要去乘车回学校,我送她到医院门口。汪梦云边走边说:“龙老师,我从心里感谢您。秦主任对我说了,我能留在城里工作,是您托他帮的忙。秦主任对我非常关心,经常来看我。我一定努力工作,不给你们丢脸。” 我说:“应当的,主要是秦主任帮了忙。你干得不错,听说学校对你的工作很满意。秦主任经常来看你?他怎么有时间?”秦主任对汪梦云如此关心,倒出乎我的意料。 “他一般是下了班以后来,有时还请我出去吃饭。”汪梦云的语气透出点自豪感。 “经常请你吃饭?” “嗯!” “那他说些什么?”我感到奇怪。这已经超过了上级对下级的关心,秦主任想干什么? “秦主任说,我一个人在城里怪孤单的,还要自己做饭。反正他也要吃饭,就叫上我一道。”汪梦云很自然地答道。 秦主任对汪梦云超乎寻常的关心,一定有他的目的。我提醒汪梦云说:“秦主任可能是出于对你的关心,但你要注意一些,不要和他走得太近,更不要和他出去吃饭,防止别人说闲话,反而不利于你的进步。他再请你,你要尽量回避。” 汪梦云的嘴角不易觉察地撇了一下,有些为难地说:“人家是领导,又那么热情,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呢?” 我干脆把话说明白:“秦主任这样做有些反常,一定有他的目的。该拒绝的一定要拒绝!” 我的语气过重,汪梦云眼里泛出了泪花。我又缓和语气说:“你才走上社会,凡事要用脑子想想,多问几个为什么,想明白了再去做。特别是与男同志接触一定要慎重,你也知道人言可畏的。”有句话我没有说出来,秦主任正在闹离婚,这种时候他和汪梦云频繁约会,不是置汪梦云于不堪境地吗?是不是秦主任有了企图?不会吧,两人相差16岁呢。 汪梦云无言地点点头,就要迈下台阶。我还有几句关键的话没说,连忙紧走几步追上她,吞吞吐吐地说:“汪梦云,我一直想对你说声谢谢,但没有机会……感谢你上次挺身而出,到县教委替我澄清了事实。其实,你不应该那样做,为了我……你不顾自己可能受到的伤害,让我这个做老师的无地自容……” 没想到汪梦云反而比我大方,不遮不掩,爽快地说:“这有什么?我只是说了句实话吗。都怪我那时太不懂事、太狂热,没想到给您带来那么大的麻烦。”我忙说:“你不要误会,我真的很感激你。我还想问一句,当时你在江南师院,怎么知道有人整我呢?” 汪梦云回答说:“是张伟写信告诉我的,张伟和我是一个村的。” “噢!”我恍然大悟。没想到张伟也帮了我的忙,这孩子真是懂事了。 “好,再次感谢你来看凌波,有时间和雁飞一道上我家玩。”我感觉到汪梦云已经发生了一些细微变化,把没说完的几句话咽了回去。 周日,我把凌波送回家后当天下午赶回学校,老远看见蓝玫倚在校门口向远处张望,瀑布似的长发在风中飘舞。见到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问她:“天这么冷,你在这儿等人?杜老师出门去了?”她羞涩地低声用上海话说:“阿拉等侬呢,阿拉有话要对侬讲。” “啊?有什么话我们就在这儿说吧。” “这里哪能讲啊?人来人往的。”她慢声细语地说,忽然变得愁容满面,眼里盈满了泪水。 “那……到我办公室吧。”看来我躲避不了。 还没坐下,蓝玫就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那种哭,是压抑的哭,听不见哭声,只看见浑圆的肩膀在剧烈地耸动,眼泪顺着长长的睫毛滴落下来,真正是“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我慌了手脚,连忙劝她:“蓝老师,你不要哭,有什么事好好说吗。” 她慢慢停止了哭泣,从口袋里掏出绣花手帕,轻轻地拭着眼泪。好半天,她才哽咽着吐出一句话:“龙校长,我要和杜玉甫离婚!我和他过不下去了,您要帮帮我。” 我吃了一惊,他俩看起来很和睦呀!怎么突然要离婚呢?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劝和不劝离。何况是杜玉甫的家庭。 “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说,我看能不能做做他的思想工作。” “他嫌我不能给他生孩子,骂我是……”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骂我是不下蛋的母鸡,害得他成了孤老。天天骂,我都忍着,因为我没有生育,有委屈也不敢讲……可最近,他的脾气更加暴躁,不仅骂我,还打我、掐我,您看……”她捋起袖子,雪白的皮肤上果然有一块青色的淤痕。 “杜老师平时对你不是挺尊重的吗,怎么还打你、骂你?” “装的!他表面斯文,内心残忍变态,天天晚上变着法子折磨我……龙校长,您救救我吧,时间长了我会被他折磨死的。我现在已经是浑身的病……我在本地没有亲人,有苦无处诉,您是我的领导,就算是我的亲人,您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折磨我吧?”她泪眼婆娑,悲悲切切,一如黛玉般的柔弱和无助。 我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劝慰她说:“蓝老师,你不要太伤心,我先和他谈谈,看有没有效果。如果他太过分的话,你可以上法院告他,家庭暴力也是违法的。噢,我们是同事,你对我称呼不要再您啊您的,我不习惯。” “那是我对您的尊重吗。龙校长,您真是个好人,我们的好领导。以前,我不太了解您,只听老杜一面之词。现在,我才知道您宽容大度、善良正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能在您手下工作,真是三生有幸。”她望着我,眼睛柔柔的,闪着梦幻般的光彩。 我不好意思地说:“你太客气了。我们是同事,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你只管说。” 她轻笑了一下:“谢谢!和您谈谈心,我心里轻松多了。”说着起身告辞,临出门时又瞥了我一眼,眼里充满了哀怨和感激。 第二天,我把杜玉甫叫到我办公室。他面带讥讽地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我开口。 我关上门说:“ 杜老师,你和蓝老师结婚已经13年了,堪称模范夫妻。蓝老师美丽大方、温柔典雅,工作也兢兢业业。作为一个上海知青,远离亲人嫁给你,成了道地的临溪人,非常不容易。无论是你还是我们都应该多给她一些关心。你说呢?” 杜玉甫倒没有生气,反问我:“龙云飞,你这话说得我莫名奇妙。我对她很关心啊!是不是她到你这儿告我状了?有什么你就直说吧,不要拐弯抹角。” “那我就直说了,蓝老师说你嫌她不生育,经常骂她,有时还打她。如果她说的是事实的话,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应该知道,不生育不一定就是女同志的问题。你俩应该去检查一下,有病及时医治,现在生孩子也不晚。就算她真的没有生育能力,你也不应该怪她,她又不是故意的。”我诚恳地说。 按他平时的脾气,是没有耐心听完我的话的,今天倒是听得很认真,脸上还露出捉摸不定的笑容。 “呵呵!小蓝连这事都和你说了?夫妻间开开玩笑的,她倒当真了。我老婆是天生的尤物,不是我吹牛,全县也难找她这样迷人的女人,我哪里舍得碰她,疼都疼不过来!你是不是看到她手臂上的淤青?哎呀,那是我和她在床上战斗的时侯落下的,她进入高潮的时侯喜欢掐自己!说是怕自己晕死过去了。”他毫不掩饰他俩的隐私,见我面带不快之色,才换了话题说:“不能生育不是她的错,是我的肾脏不好,我好像对你说过。我已经对不起她了,怎么会怪她呢?” “没听说肾炎会影响生育啊。蓝玫知道是你的问题吗?” “她知道。妈的,不知怎么回事,算我倒霉!不过蓝玫很通情达理,说没孩子就没孩子吧,两个人玩起来更自由。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人吗,就那么几十年的光阴,首先要自己活得滋润,委屈谁也不能委屈自己。实际上你也有苦处,养了个傻子还不是你的……” 我板起脸,怒斥道:“你胡说,谁说不是我的孩子?不许你说我的女儿是傻子!” “你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傻子就是傻子,还不许别人说。不说就不傻啦?好,好,不说就不说,我不说大家也都知道你那傻女儿不是你的种。好啦,我们的事劳你费心了,谢谢!我走了!”见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又故意挖苦我几句,然后,拍拍屁股走了出去。 我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怀疑是他夫妻二人联合起来捉弄我。虽然蓝玫不像撒谎,但她分明没说真话;杜玉甫也好像有备而来,利用我的善良奚落我、嘲笑我。我决心再不过问他俩的事,对蓝玫也要小心提防。 上午第四节课,是高二(3)班的音乐课,学生抬着脚踏风琴从我窗前走了过去,随后是一声轻轻的叹息。这叹息声悠远绵长,仿佛内心隐藏着许多难言的痛楚和无奈。叹息声未绝,蓝玫的身影出现了。只见蓝玫双眼微肿、面色憔悴, 脚步也有些拖沓,没有了平时的轻捷和优雅。 蓝玫怎么了?看样子杜玉甫是真欺负她了。可杜玉甫把他俩的感情说得如胶似漆,不可能欺负她的呀。是不是蓝玫找我诉苦,引起了杜玉甫的愤怒?完全有可能。他俩到底是怎么回事?神经兮兮、云山雾罩的。我有些内疚,看来不仅没有帮她化解矛盾,可能还激化了矛盾,给她增加了痛苦。 连续两个星期,蓝玫都是精神不振、眉头紧皱、郁郁寡欢。而且好像故意回避我,有时眼看面对面就碰上了,她却向后一个转身,弄得我莫名其妙。 五四青年节快到了,学校准备举办一场文艺汇演,每个班至少要出一个文艺节目。老师同学都非常踊跃,课外活动时,操场教室都成了排练场。各班班主任都争着请蓝玫去指导节目排练,蓝玫成了最忙碌的人。我发现蓝玫一到排练场,就像换了个人,眉头舒展,笑容绽放,妖娆的身姿随着音乐节奏翩翩舞动,给人以美的享受。 五月一日的傍晚,在学校操场上进行节目彩排。天已经热了起来,斜照的夕阳火辣辣的,同学们脸上画的油彩都被汗水冲乱,但他们表演得非常认真、一丝不苟。舞台的总调度是蓝玫,只见她忙前忙后,指挥若定,整场彩排秩序井然,演出非常成功。在热烈的掌声中,学校领导班子走上舞台向节目的编导们表示慰问。当我握住蓝玫那柔若无骨的手时,她忽然用左手按着太阳穴,身体晃了几晃,一下歪倒在我的怀里。 “蓝老师昏倒了!”我扶着她叫道。只见她牙关紧咬、双目紧闭,我连忙蹲下来,让同事们把她扶到我的背上,背起她就往校医室跑。操场离校医室大约500米,好在她的体重较轻,我心急如焚,背着软绵绵的她一口气跑到校医室。校医黄伟连忙进行抢救。 校医室能用于抢救的只有一个氧气袋,用于检查的只有听诊器、血压计、测糖仪等简单器械,看的也只是一些头疼脑热、拉肚子之类的小病,有时做一些外伤的应急处理,真生了大病,还得上医院。我焦急地问黄医生有没有把握把蓝玫抢救过来,如果没把握,就不能耽搁时间,得赶快送县医院。 黄医生看看蓝玫的瞳孔,摸了摸脉搏,镇定地说:“你别急,龙校长,心跳正常,呼吸正常,不会有大问题。”一会,他收拾起仪器对我说:“龙校长,蓝老师就是血糖有点低,估计是低血糖引起的昏迷。我先给她喂点糖水,输两瓶葡萄糖,如果还不好转,再送县医院。你看怎么样?” 我催促他:“那你赶快喂糖水呀,看看能不能醒过来。” 一部分老师赶来看望,把校医室挤得满满的,杜玉甫也来了,远远站在人群后面。吴群老师扶起蓝玫,医生把糖水喂下去,然后给她输液,果然,蓝玫的眼睛慢慢睁开了。我走到床前说:“蓝老师,你总算醒过来了,可把我们吓坏了。你别害怕,黄医生说你是低血糖引起的。唉呀,这段时间你太辛苦,好好休息两天。汇演结束后你要再到县医院全面检查一下,有病要早治,没有病也放心。”我又转身对大家说:“蓝老师病情好转了,大家放心地回去吧。请几位女老师留下来轮流照顾一下蓝老师好吗?杜老师,你请到这边来吧。” 杜玉甫从人群中挤到病床前,瞪着蓝玫:“就你积极,生病了吧。” 蓝玫从病床上挣扎着坐起来,噙着眼泪说:“谢谢龙校长,谢谢大家!我不要紧,请你们回去吧。” 看她已完全清醒,我对杜玉甫和几位女教师说:“我还要到操场上去检查场地清理好没有,麻烦你们陪护一下。”杜玉甫不高兴地说:“你叫她们陪护吧,我老婆是为工作累病的,你们要还我一个健康的老婆,还得为她付营养费。我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倒霉,今天晚上我只好去食堂吃饭了。”说完,他比我更快地溜出了校医室。 蓝玫苦笑着摇摇头:“龙校长,对不起。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正式演出那天,我们请来了县教委的廖主任和秦主任,也请了镇里的领导,他们对节目的评价很高,说完全可以和县文工团的节目媲美,而且更生动、更清新,使人赏心悦目。有几个歌舞节目可以代表全县去参加市里的文艺调研。我听了心里乐滋滋的,从心里感激蓝玫的辛勤劳动和艺术指导。 第十三章 蓝色妖姬2 五月进入农忙季节,星期天我回家和父亲一起插秧。父亲上次体检,血压有些高,我叫他每天按时吃药,干活不要太累着自己。快到中午时,我叫父亲回去照看两个孩子,好让爱兰做饭。还有两亩田的秧没有栽上,晚上还得返回学校,我心里很急,埋头飞快地干活。平整好的水田一会排上了一行行整齐的秧苗。忽然听到田埂上有个女人赞叹着:“真了不起!做农活也是一把好手!”我循声望去,愣住了:原来是蓝玫,戴着宽边草帽,牵着蹒跚学步的凌霄,脸上热得红扑扑的。父亲则拉着凌波跟在她的后面。 我赶快洗了手,大步跨上田埂,叫了声:“蓝老师,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太阳这么大,看把你晒的。” 蓝玫摘下帽子扇着风说:“您一天晒到晚都不嫌热,我这晒一会怕什么?我到您家里去,叔叔告诉我您在田里干活,我就叫叔叔带我来了。参观参观呗。”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惊讶地说:“龙校长,您看您就晒不黑,而且越晒越白。您虽然秧栽得直,农活干得好,但还是不像农民,倒像舞台上的农民!” 我笑着说:“怎么像舞台上的农民?我就是生活中地地道道的农民。我会插秧、会耕田,舞台上的农民会吗?他们只会演戏。” “可生活中的农民有您这样文质彬彬的气质、英俊倜傥的风度吗?”蓝玫可真会说话。 “哈,我这满腿泥巴还谈得上风度?” “风度是气质的外化,是一种精神上的超凡脱俗,胸中陈兵百万,不为世俗所羁绊。这是泥巴掩盖不了的。” 我不好意思:“蓝老师,你过誉了。我只是一个要养家糊口的凡夫俗子。走吧,到我家吃午饭去吧。”我又问父亲:“爸,爱兰饭烧好了吧?” 父亲连忙说:“烧了烧了,她叫你一定要留住蓝老师呢。” 凌霄张开两只小手要我抱,凌波也学着凌霄的样子抱着我的腿。凌波也知道要我抱她了!我高兴极了!一手抱一个,连转了几个圈,兴奋地叫道:“哈哈!凌波也认得爸爸了!” 父亲忙从我手里抱过凌霄:“霄,来,爸爸抱不动,爷爷抱你去看水里的小鸭鸭。”2岁的凌霄听话地扑到爷爷怀里,扯着爷爷的衣领往前指,爷孙俩一路欢笑着走到前面去了。 我牵着凌波,和蓝玫边走边聊。 “龙校长,我今天特地来感谢您的。”蓝玫说明着她的来意:“那天我昏倒了,您亲自把我送到校医室。听他们说,您背着我一口气跑了500多米,可见您当时焦急的心情。我感动极了,真不知怎么谢您。” 我说:“这是应该的,不管是谁,遇到那种情况都会这么做。最近你身体感觉还好吧?” “好多了。龙校长,您真好,没有一点领导的架子,对人又和气又关心。能在您的领导下干事,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哪里,我做得还很不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你多批评。”我打断她的话。我这人有点毛病,听到别人夸奖反而不自在。 凌波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就停下来不走了,这个小姐姐学着弟弟也会偷懒了。凌波和凌霄之间好像有特殊的感应,我们对凌波五六年的训练比不上凌霄这两年多对凌波的影响。对一切都很淡漠的凌波,对家里突然出现的胖乎乎的小家伙产生了兴趣,她听到弟弟的哭声会东张西望。只是思维能力、语言能力和动作协调能力发育得比较慢, 但只要有进步就有希望。 蓝玫蹲下来,拍着手说:“阿姨抱好吗?爸爸累了。” 我连忙抱起凌波说:“这孩子挺沉的,你抱不动。” 蓝玫摸摸凌波胖呼呼的手,感叹说:“多漂亮的孩子,真可惜。这么苦命。” 我亲亲凌波说:“我家凌波命不苦,有爷爷疼、爸爸妈妈爱,我们不会让凌波受苦的。” 蓝玫连忙见风使舵,说:“那是那是,凌波好福气,有你这个好爸爸。” 走到门口,爱兰从厨房里迎出来,笑着说:“云飞,蓝老师来一趟不容易,你可一定要留蓝老师吃过饭再走。” 我忙说:“那当然。中午就看你的了,你要把最好的手艺拿出来,做几样好吃的招待蓝老师。” 蓝玫笑着推辞说:“我骑自行车来的,十几分钟就到家了。中午就不麻烦你们了。” 我说:“你难得来一趟,就当下农村体验生活,不要走了。”我看见院子里有刚拔下的鸡毛,知道爱兰已经备下丰盛的午餐,对爱兰满意地挤挤眼睛,爱兰也调皮地冲我努努嘴,走进厨房去了。 蓝玫进屋,打量着家里简单的陈设,对爱兰的持家能力赞不绝口:“爱兰真了不起,家里收拾得这么有条理,孩子们也照顾得这么好。我真羡慕你们,虽然生活条件不富裕,但是家庭和睦、其乐融融。” “你们也不错吗,小两口恩恩爱爱。”我请她坐下,为她沏上茶水。一会儿,爱兰用托盘端上香喷喷的饭菜,我赶快把八仙桌抹干净,请蓝玫入座。 蓝玫礼貌地请父亲先坐:“龙叔叔您请坐。您老的身体还很结实啊。今天打扰你们了,不好意思。” 父亲高兴地说:“你是贵客,请也请不来的。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你将就着吃点吧。” 蓝玫有些拘谨,爱兰热情地为她夹菜,她好像不习惯,吃了一点就放下了筷子。 吃过午饭她就要走,我看了看蓝天,正好一片乌云遮住了火辣辣的太阳。我说:“也好,这阵子没太阳。” 蓝玫赶着自行车欲走不走,为难地说:“龙校长,你们这独木桥我不敢过。我来的时候,是一个学生送我过来的。” 爱兰忙说:“云飞,你去送送蓝老师吧,帮她把自行车赶过桥去。” 我连忙接过蓝玫的自行车,抱歉地说:“你看我多马虎,把这茬给忘了。” 蓝玫不好意思地说:“龙校长,给您带麻烦了。” 我边走边问她:“你到我这儿来,不怕杜老师不高兴?” “我对他说今天到县城去,没说到这儿来。” “这样不好,万一他知道了,你们又会吵架。你不应该瞒他。”她瞒着杜玉甫,会把简单的事变得复杂化。我劝慰她说:“你俩要互相理解、互相沟通。那件事他说是他的问题,从来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不要误会他。” “比较而言,他对我算是不错的了。但他这个人太自私了,上次我生病,你不是亲眼看到他只顾自己吃饭,扔下我不管?还不如同事呢。虽然不能生育是他的问题,但他有时就不讲道理地骂我,我又不好揭他的短,在外面还得维护他的面子。他事事只考虑自己,对任何人都不迁就、不宽容, 也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我点点头,杜玉甫的这个性格我早有领教,但没想到他对自己的爱人也是这样。 “上次我和他谈话后,他是不是又骂你了?肯定是怪你不该向我诉苦。”上次的谜团一直没解开,我总有些内疚。 她抬起头看看我,眼里盈满了泪水。她掏出手帕擦了擦,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的眼泪比较多。上次他骂我不该向您告状,他看出我对您……有好感,他不能容忍我对您的尊重。他要我和他保持一致,同您对着干。我辩解说龙校长是个无可挑剔的好校长,对我很关心,我不能对着干。他听我这样说,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把我的脸都打肿了。我气得哭了一夜,真想和他离婚,但又怕他迁怒于您。龙校长,我和他真是过不下去了,怎么办呢?” 果然不出所料,两个人在为我闹矛盾。杜玉甫肯定不能容忍蓝玫不与他保持一致。我只能开导蓝玫:“蓝老师,他的性格就是这样,短时间可能也很难改过来。这次高级职称没评上,对他又是个打击,你要多劝劝他, 尽量不要发生矛盾,他还是很爱你的。你俩的感情不错,没有到离婚的地步。”走下河堤,到了桥头,我问她:“怎么样?单独过桥你行吗?” 她站在沙滩上,胆怯地看着独木桥,摇摇头:“我不敢过,看见桥下的水就头晕眼花。” “那你等一下,我马上过来接你。”我把自行车搬过独木桥,然后返回来,牵着她的手走上独木桥。 她非常害怕,两只手紧紧抓着我的手,亦步亦趋地往前挪动。我正要嘲笑她的胆小,忽然,她好像被什么绊了一下,尖叫一声,我一回头,她猛地扑到我的怀里,把我紧紧抱住,丰满的胸脯紧贴着我,喃喃地说:“云飞,我爱死你了!我想你想得夜不能寐,食不甘味。我俩结婚吧,我能生孩子,我要为你生一群漂亮聪明的孩子!开除公职都无所谓!” 我一把推开她,冷冰冰地问:“蓝老师,请自重!刚才这一幕是不是杜玉甫导演的?他会不会埋伏在对面拍照啊?” 蓝玫抓着我的手不放,哭着说:“你怎么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啊?我是真心爱你呀,你感觉不到吗?云飞,你对我怎么这么绝情啊!” 我掰开她的手,大步返回桥头,对她说:“谢谢你的厚爱。我爱我的妻子,爱我的孩子,永远不可能爱你!希望你自重自爱,不要再做出格的事!”说完,我不再理她,走上河堤,走回家去。 蓝玫蹲在桥的中间,嘤嘤地哭着。我走过了桃树林,还能隐隐约约听到她的哭声,但我没有回头。 到了门口,爱兰还在给凌波喂饭。见我的气色不对,担心地问道:“云飞,怎么啦?” 我闷闷地答道:“没什么,想起一件事,有点生气。” 爱兰试探地问:“是不是那个蓝老师惹你生气了?她就是那个两腮塌陷的人的老婆吧?” “什么两腮塌陷?你认识她丈夫?” “你忘记啦?我俩在河边散步时,他阴阳怪气地和我说话,被我呛了回去?上次陷害你的不也是他?” “哦,对!她丈夫叫杜玉甫。” “那她今天来一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也不是善良之辈,你要防着她。”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看出她不是善良之辈?” “她看我的时候,很高傲的一副看不起的样子;看凌波的时候,眼睛里满是幸灾乐祸。当着我的面又装出很疼爱两个孩子,两面三刀、嘴甜心苦。这样的人会是好人?” 爱兰的话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想,蓝玫此行一定是杜玉甫授意的。杜玉甫竟然对我玩起了美人计,真是煞费苦心。他就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天边滚滚的雷声由远而近,屋顶雨点的敲击声越来越急促,好似千军万马的急行军。夏季的雷阵雨,说来就来,而且势头很猛。我急忙穿上雨衣,拿起电筒冲到雨幕之中,去检查学生的宿舍。学生宿舍都是六十年代盖的平房,砖瓦结构,木头的檩子和椽子已开始腐烂,墙上的砖有的也开始松动。虽然都及时进行了维修,但唯恐随时出现险情,潮湿的阴雨天最可能出事。我们校委会成员进行了分工,对房屋进行24小时不间断的监测。今天虽然不是我值班,但这种天气我放心不下。 我一间间地查过去,先看墙体,再看房顶,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进寝室,查看椽子和檩子,看有没有哪个地方塌陷,哪个地方漏雨。同学们都已沉入甜蜜的梦乡,发出轻微的鼾声。看着这些可爱的学生,我的心里萌生了一种父兄般的感情,更觉自己的责任重大。 深夜十一时,雨停了,漫天的乌云被风吹散,湛蓝的天空星光闪烁。我脱下雨衣抖掉雨水,把雨衣搭在外面的竹竿上,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伸了个懒腰,然后进屋洗澡睡觉。 刚刚进入梦乡,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惊醒,我抓起话筒,电话里传来微弱的呻吟和断断续续的求救声:“龙校长,快来救救我……我的肚子疼……哎哟……疼得要命……。哎哟……”我听到是蓝玫的声音,犹豫了一下,问道:“杜老师不在家吗?他应该马上送你上医院!” 电话那头有气无力地说:“他今天晚上到他母亲家去了,不在家……哎哟……门开着……请你快来救我,我快要死了……” 肚子疼得这么厉害,难道是急性阑尾炎?那可耽误不得,要马上动手术,校医室没有这个条件,还必须送到镇医院。这深更半夜,我不能单独接触蓝玫。我连忙打电话叫上唐振华和黄伟,并叫他们把担架也带来。为方便照应,我又叫上女教师吴群。 打完电话,我急忙穿好衣服,拿起手电筒开门出去。来到杜玉甫门口,窗户里透出亮光,听到里面呻吟声一阵紧似一阵。我站在窗外,想等他们三人来了一道进去。忽然听到房里传来沉闷的响声,好像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到地上,接着听到蓝玫恐怖地叫一声“哎哟!救命!”我再也不能听而不闻,急忙推开房门闯进去。昏黄的灯光下,只见蓝玫蜷在地上,身上裹着被单,两手捂着肚子,眼睛眉毛痛苦地挤在一起,气息很微弱。 我蹲下来问她:“蓝老师,怎么摔到地上了?痛得很厉害吧?你坚持一下,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 蓝玫睁开眼睛,叫了声:“龙校长,你来了?”话音未落,她呼地一下掀掉盖在身上的被单,一瞬间,眼前好似金光闪烁,我感到一阵晕眩,呈现在我面前的是她一丝不挂的酮体!我挣扎着想站起来,蓝玫已经紧紧箍住我的脖子,上半身压在我的肩上,滑腻、丰满的乳房紧紧贴着我的脸,红樱桃似的乳头在我的唇边颤动。 又是阴谋!无耻的阴谋!我拼命地挣脱,气急败坏地叫道:“蓝玫,你怎么这么无耻!快放开我!” 突然,“咔嚓”一声,是按动照相机快门的声音,一道电光聚焦了她和我纠缠在一起的画面!我明白了,杜玉甫要拍下蓝玫和我在一起的裸体照片,栽赃我和他的女人偷情,以达到彻底整垮我的目的!我怒火中烧,拽着蓝玫的长发,狠狠甩了她两个响亮的耳光,蓝玫惨叫着去护自己的头,我这才挣脱出来,疯狂地转身去抓杜玉甫,“无耻!下流!你们用这么卑鄙的手段陷害我!你快把照相机给我,否则,我就和你拼了!” 杜玉甫东窜西跳地躲着我,嘴里高声叫道:“快来人啊,龙云飞强奸我的女人,还要追杀我,快来救命啊!” 唐主任和黄医生他们急急忙忙跑进来,惊慌地问:“怎么回事?”我指着杜玉甫说:“蓝枚的病是装的,他俩合伙陷害我!快!把他堵住,把他的照相机夺下来!” 杜玉甫反倒不跑了,手里的照相机不知藏哪儿去了。他跑到门口,对着外面尖声叫道:“大家来救我杜玉甫啊!龙云飞和我女人睡觉,被我捉住了,他要追杀我,救命啊!” 尖利的叫声在万籁俱寂的夜空格外刺耳,老师和学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从宿舍里跑出来,聚集在杜玉甫的大门口,伸着头往里看。听到杜玉甫无耻的喊叫,老师们摇着头把学生都轰回了寝室。 杜玉甫见门外聚集了这么多老师,心中暗喜,装出很委屈的样子哭诉道:“请各位同仁为我做主,今天晚上趁我不在家,龙云飞跑来和我老婆睡觉,被我抓个正着,他狗急跳墙,要置我于死地!如果不是你们来得及时,我可能已成为他刀下之鬼!龙云飞和我老婆勾勾搭搭已经半年多了,大家可能也看出来了。上次我老婆在他面前发嗲装病,你看把他急的!他还把我老婆约到他家里鬼混。他自己戴绿帽子不算,还把绿帽子往我头上扣。你们要为我主持公道啊!”他装模作样地挤出了几滴眼泪。 一种上当受骗的屈辱使我热血上涌。上次蓝玫也是装病?难道这半年多发生的一切,全是杜玉甫导演的?蓝玫一直是杜玉甫手中的木偶?真是人心不古!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我一把抓住杜玉甫的手,往后一拧,气愤地说:“你夫妻俩真不要脸!用这种卑鄙下流的手段对我栽赃陷害!” 杜玉甫疼得发出狼一样的嚎叫:“哎哟!你们看,龙云飞对我下毒手了!你们快来救我!” 唐振华掰开我的手,指着黄医生吴老师对大家说:“你们不要相信他的鬼话!我们三个人可以作证,是他们夫妻二人设计陷害龙校长。刚才,龙校长在自己宿舍打电话给我们,说蓝老师病了,杜老师不在家,要我们帮忙把她送到医院去。你们看,我们把担架都抬来了。龙校长只比我们先到一步,就被他栽赃陷害,还拍了照片,这充分证明他俩是精心策划好的。用这种卑鄙无耻的手段陷害龙校长,我建议把他俩扭送到公安局去!” 人群中响起一片咒骂声:“真不要脸,用这种下流的手段!是应该让他们尝尝坐班房的滋味!“ 快人快语的吴群老师气愤地说:“我们都是龙校长叫来的。龙校长如果要和蓝玫约会,叫我们来干什么?杜玉甫刚才说自己不在家,怎么又出现啦?一定是躲在哪个角落。这不明摆着是栽赃陷害吗!这蓝玫也真没有良心,龙校长这么关心她,上次她晕倒在操场,龙校长拼了命地救她,原来是装的!不知好歹、为虎作伥,恶心!这世界上竟有这般歹毒的人,真是人心难测啊!” “呸!真可耻,手段这么卑鄙,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听说过还有这样无耻的人!龙校长对他夫妻二人不薄啊,这叫恩将仇报!”年过半百的杨老师愤愤不平地说。 人们的责骂声像潮水,一浪高过一浪,淹没了杜玉甫的嚎叫。杜玉甫难以抵挡,一闪身躲到屋里去了。他后悔自己没有充分估计形势,没有想到龙云飞会叫上其他人来帮忙,弄得他骑虎难下。按照他的设想,龙云飞是一校之长,人又善良忠厚,听到蓝玫生病,一定会毫不迟疑地过来看望的,他只要抓拍了那精彩的一瞬,再加上蓝玫平时的铺垫,龙云飞纵使有一百张嘴也无法替自己辩解。照片往县教委一送,龙云飞就得下台,一辈子就成了缩头乌龟,在众人面前再也神气不起来了。除掉龙云飞,该是他杜玉甫在临溪中学呼风唤雨、作威作福了。唉,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唐振华他们三人的证言,彻底打碎了他的如意算盘! 房间里,传出蓝玫凄厉的哭声。 大家继续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杜玉甫的卑鄙毒辣。考虑到杜玉甫、蓝玫还要站在讲台上为学生讲课,要给他们留点面子。于是我说:“ 各位老师,今天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来龙去脉,我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当然,如果杜老师还想继续陷害我的话,我将诉诸法律!请大家到时为我作证。时候不早了,请大家回去休息吧。” 众人纷纷散去。 唐振华气愤地说:“龙校长,你就这样放过他们啦?这件事太恶劣了,即使不送公安局,也应该给他们严重处分!否则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我笑着说:“感谢你们为我作证,否则我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他们的阴谋没有得逞,就饶过他们吧。今天大家对他俩的指责,总会对他们有所触动吧,相信他们会吸取教训的。” 唐振华说:“龙校长,你这是养虎遗患!你太仁慈了,他以后还会骑在你头上拉屎拉尿!”说完,生气地拉着黄医生要走,我拦住他们说:“还要麻烦你俩等一下,帮我把照相机找出来。” 黄医生对唐振华说:“唐主任你也别生气,龙校长是一校之长,怎么会和这种下三烂计较?来,我们帮着把相机找出来,否则老杜还会拿那玩意做文章。” 我拍拍唐振华的肩膀,唐振华望着我无奈地摇摇头。 杜玉甫像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呆坐在那里。我走到他的身边说:“杜老师你把胶卷拿出来吧。留着也没有用处了。你不拿出来是不行的!” 杜玉甫狡赖说:“我压根没有照相机,用什么照相?谁看见我照相了?上哪儿给你弄胶卷?” 我耐住性子说:“你不要耍赖!你拍的照片已经不能再作为攻击我的证据了,还保留着干什么?难道你还想把照片留着作纪念?你觉得光彩吗?你这样叫蓝老师以后怎么做人、怎么上讲台?你把蓝老师当作整人的工具,一点不考虑她的名声,你太自私了!” 房间里,蓝玫的哭声越来越大,吴老师走进去安慰她。 “龙校长,照相机在这儿!”吴老师从房里出来,手里拿着照相机,“他把照相机塞在枕头底下,蓝老师拿出来了。”“这臭女人怎么当了叛徒!”杜玉甫跳起来要去抢照相机,被唐振华一把摁住。我接过照相机,一把扯出里面的胶卷,用打火机点燃。 胶卷慢慢燃烧,释放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我对杜玉甫说:“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也不会放在心上,更不会对你们打击报复。请你不要为难蓝老师,你对她造成的伤害够大的了!希望你们以后好好做人、诚恳待人、与人为善,不要总想着坑人害人。这个世界很美好,但只有胸怀宽广、富有爱心的人才能够享受这种美好。印度诗人泰戈尔有句名言:‘我原来以为大家都是不相识的,醒来才知道,大家原是相亲相爱的。’只要你拥有一颗博爱之心,你会发现,我们都是亲兄弟。” 杜玉甫“呸”地一声:“肉麻,谁听你唱高调!龙云飞,我就是看你不顺眼。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我俩没完,看谁笑到最后!” 我正颜厉色地说:“杜老师,你如果在事业上和我竞争,我欢迎、我应战;如果你对我的工作提出批评改进意见,我感激,我改正;但是如果你顽劣不化,继续用阴险卑鄙的手段整人害人,我劝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 正义一定会战胜邪恶,你是不会得逞的!” 回到宿舍,我辗转难眠,反复思考杜玉甫为什么这样三番五次、不择手段地陷害我?是不是我在无意中伤害过他们夫妻二人,或是曾经流露出对他们的不满意或不尊重?我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地回忆着与他们的相处,觉得问心无愧,从来没有对他们有任何不敬之处。那么,杜玉甫到底有什么心结一直解不开呢?唯一的答案还是他当校长的愿望没有实现,导致对我的敌意。这种精神上的偏执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只要对学校、对师生没有影响,我个人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心里坦然了,睡意马上袭来,我很快进入梦乡。 第十四章 扑朔迷离1 秦义夫主任打来电话,说他从省教委为我校争取了一个200万的逸夫楼项目,我喜出望外、兴奋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分管校长童建国、总务处主任万志浩,我们商量要抓紧这个项目的筹建,争取在明年汛期到来之前把学生搬进新大楼,以免总是担惊受怕。 临溪中学始建于建国之初,原来只有几幢青砖黑瓦的平房,文革结束后,教学秩序恢复正常,才盖了一幢只有12个教室的教学楼。高中改为三年制以后,教室更加缺乏,有12个班只能在破旧的平房里上课。我整天战战兢兢,唯恐哪一天房屋会塌下来。去年,我们自筹了一些资金,把学生的宿舍进行了翻盖。但一幢教学楼需要几百万,杯水车薪根本不解决问题,县财政也很困难,于是,我们就把希望寄托在省教委。 秦主任带着我去省教委项目办汇报了几次。终于争取来一个项目。我准备再向镇里、县里争取一点,发动全校师生捐一点,把楼房增高一层,再建几个实验室。 尽管资金不充裕,但教学楼的质量一定要保证,我们决定按照全现浇框架结构进行设计。这项工程成了我们学校的头等大事,由分管校长童建国具体抓基建。我要求童校长一切按规定操作,要确保工程质量。 到工程招标的时候,秦主任打来电话,叫童副校长去参加招标会,只要确定了工程队,就可以破土动工。 当时,招投标工作才刚刚试行,很不规范。(《招投标法》99年才出台)50万元以内的工程都可以由建设单位自行确定,50万元以上的才要求招标,因此,不少单位把一些大项目拆成几个50万元以内的小项目以避开招标程序。秦主任也想这样做,我没有同意,要求一定要通过正式招标确定工程队。秦主任见我很固执,又出了个主意,建议由县教委项目办来主持招标,我同意了。因为我对招标事项不熟悉,由县教委主持招标会,一定比我们操作得更规范、更公正。我按照秦主任的要求,通知童建国和万志浩立刻到县里去参加招标会。 童建国回来告诉我,中标的是本县实力较强的顺达建筑公司。 九月十日教师节这天,逸夫楼工程举行奠基仪式,廖主任、秦主任都来参加仪式,分管教育的副县长也来祝贺。学校彩旗飘舞、喜气洋洋,我们借这个机会号召全校师生捐资,大家非常踊跃。老杨老师拿出攒了几年准备娶媳妇用的1000元钱,我拦都拦不住。 他说大楼盖起来,再上课就不会担惊受怕,为了学生,能多捐就应该多捐。在他的带动下,自愿捐款者达80%,副县长、两位主任和部分家长也都当场捐钱。一下筹集了10万元资金。 童副校长和万主任全力以赴投入工程建设,我又请了工程监理单位派人在现场监督,我自己每天也到工地去查看。在工地上我几次碰见杜玉甫,想上前和他说说话,可他一见我扭身就走。我很高兴有这么个义务的监工,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多一个人监督,工程质量就会多一份保证。 一天中午,工程项目经理王大奎来到我办公室,鬼鬼祟祟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我警惕地问:“这是什么?”老王讪笑着说:“这是我们老总的一点心意,请你笑纳。”这么说,信封里可能是钱,他们要干什么?我试探地问:“我并没有为你们帮忙,是不是嫌我盯得太紧,要我对你们放松一点?”老王忙说:“不是这个意思,我们真的是表示感谢,不求你为我们干什么,这不算受贿!龙校长你放心,我们绝不会对别人说的。请你千万收下!”说完把信封扔到办公桌上就往外走。 我一把拉住他,黑着脸说:“拿走!少来这一套!你想用这个把我套住是不是?休想!你们老老实实地把工程做好,不要搞这些歪门邪道!”老王见我发火,只得悻悻地拿回信封,尴尬地溜出去。 桩基打好的时候,市教委通知我去参加重点中学的评估,时间半个月。王经理上门送钱,使我对工程更不放心。临行前,我千叮咛万嘱咐,叫童、万两人一定要紧紧盯住工程队,防止他们偷工减料,特别是马上要进行楼板的现浇,一点不能马虎。 半个月很快过去,结束评估回到县城已是傍晚,心里牵挂着学校的工程,我搭了个便车当晚就回到学校。刚一进屋,就听到咚咚的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蓝玫,我非常意外,挡在门口,没敢让她进屋。那件事发生后,蓝玫一直躲避着我,即使召开教师会,她也总是低着头,不好意思与我打照面。今天这么晚,她又是一个人,不知她又要耍什么花招。 “快让我进去,我有事告诉您!”她向屋里望望,想从我身边挤过去。 我向左一闪,把门堵得更紧:“你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 “外面说不方便,真的有急事,是学校的事!”见我还不让路,急着说:“您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我那次是被杜玉甫逼的,他把我从床上推到地下,摔得我疼了半个月!您放心,我再也不会听他的了。做人总要讲点良心。我是趁老杜不在家偷跑来的,快让我进去,我要告诉你一个非常坏的消息!” 我的心一紧,急问道:“什么消息?” “工程队在建筑材料上弄虚作假、以次充好,这幢大楼的质量有问题!” “你怎么知道?是怎么以次充好的?”我吃了一惊,边问边把她让进屋里。 蓝玫放低声音说:“我不懂建筑,听我家老杜说的。你也知道,老杜一直盯着这个工程,想从中找你的茬。前天晚上,他喝了酒醉醺醺地告诉我:蓝玫呀,这下可抓着龙云飞的把柄了,而且问题很大,说不定能把他送进大牢。我忙问抓着什么把柄了,有那么严重?他告诉我教学楼在现浇楼板时,用的是劣质水泥和不合格的钢筋,这样是要出大问题的。我说,你既然发现了,龙校长不在家,你要向童校长汇报啊,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楼房建成危房,那受害的不是我们这些老师和学生吗。他说不急,要等楼房盖得再高一些,学校的损失再大一些,那个时候龙云飞的罪责也更大,才能达到搞垮龙云飞的目的。我说弄虚作假的是工程队,又不是龙校长,为什么要龙校长负责呢?他笑我头发长见识短,说龙云飞是学校的法人代表,他不负责谁负责?这么大的工程,不收礼,他会把项目给这个工程队做?工程队敢弄虚作假,也一定是和龙云飞串通好的。龙云飞受了贿,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我讲龙校长不是这样的人,为了这座教学楼,他花费了多少心血,会容忍劣质工程?老杜说我幼稚,这世界上哪个不爱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不管他龙云飞有没有受贿,劣质工程已成事实,他的责任是逃不掉的。我听他这样说,非常焦急,昨天就等您回来,今天又等了一天,这不,您一到家我就来了。”说完,怕我不相信,又补了一句:“您明天现场去看看吧,他表面再伪装得好,也应该能看出蛛丝马迹。” 我万分震惊,现浇板都是劣质材料!幸亏她告诉我,如果被他们蒙蔽过去,后果不堪设想!我忙说:“谢谢!谢谢!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谢谢你的及时提醒!我马上就去检查,如果真是劣质工程,一定要他们返工重建!你放心,我与他们绝对不是一伙的,也没有接受过他们的任何钱物。” 她宽慰地笑了:“我说嘛。您不是那号人。”又小声叮嘱说:“您可千万不能说是我告诉你的,否则,老杜知道了,会要了我的小命。” 我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送走蓝玫,我立即打电话叫来童建国和万志浩,气呼呼地责问他们:“我把这么重要的工程交给你俩负责,你们是怎么负责的?水泥的品牌和标号、钢材的型号和等级都是定好了的,怎么能让他们以次充好?你们是在犯罪知道吗?”我把桌子捶得叮咚乱响,话说得一句比一句重。 童建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嗫嗫嚅嚅地说:“不知龙校长听谁说什么了,一回来就大发脾气。工程没有造假呀,不信明天你亲自去看吗。” 万志浩也说:“是啊龙校长,你又没到工地去看,怎么一口咬定材料上弄虚作假?你是诈我们吧?分明是对我俩不信任。你不信任我们应该信任工程监理呀?你不是请了工程监理吗?” 我也意识到我的话说得太重,马上缓和语气说:“对不起,不是不相信你们,而是有人反映他们弄虚作假了。”他俩面面相觑:“有人反映?谁反映?我们怎么不知道?” 我拿起手电筒说:“走,我们现在就去工地看看。” “今天太晚了,看也看不清呀,明天一早看不是一样的?”“先去看看吧,否则我晚上睡不着觉。”“好吧。”童建国和万志浩只好紧随着我来到工地。 工地上一片寂静,夜色中,教学楼的框架像一个个巨大的“口”,要把我们活生生地吞噬下去。我们摸索着爬到楼上,用电筒仔细地照着楼板,虽然看得不是太清楚,但表面的混凝土质量还过得去。童建国说:“这不还可以吗,谁说是劣质工程?”万志浩也附和说:“是啊,这些人讲话一点不负责任!”我说:“不要高兴得太早,明天我再仔细查看。” 第二天,我找来工程监理,察看他的监理记录,写的都是“合格”。但我想蓝玫的话不会是空穴来风,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我借来了电钻、锤子和铁镐,对着楼板一阵狂敲猛钻。王经理急忙跑过来:“干什么?龙校长你疯了!这浇好的楼板你敲坏了算谁的?”我说:“如果没问题,算我的!有问题,你就得给我返工!”王经理见我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想上前阻止又不敢,愣了一会,一转身跑走了。 我正在找电插头,一位老师跑来叫我去办公室接电话。电话是秦主任打来的,“小龙啊,你发什么神经啊,你不在家别人做的工程就有问题?那你早说,你不在家就停工好了。你对人缺乏起码的信任吗,你不信任他们,还不信任我?有什么问题我负责!不许再玩花头了!工程要赶进度,否则,天冷上冻就不好做了!” 我说:“秦主任,我就是抽检一下,他们没必要这么紧张。”秦主任说:“好了好了,不要再继续查了!”我模棱两可地说:“听你的,如果真没问题我就不查了。”我心里明白,一定是王经理打电话找了秦主任。看来还真有鬼,否则为什么怕我查?越是这样,我越要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放下电话,我叫上童建国和万志浩来帮忙,不少老师围拢过来,杜玉甫也站在远处冷冷地看着。一会的功夫,凿开了几个地方,我一看,气得火冒三丈:里面的混凝土像豆腐渣似的,钢筋只有铁丝粗细,最粗的主筋也只有手指头那么粗,与规定的型号差远了!我指着那些钢筋和混凝土气愤地对童建国和万志浩吼道:“这就是你们说的没问题?这就是全校师生眼巴巴盼望的新教学楼?这样的劣质工程楼房会垮塌的!你们难道不知道?你们怎么向大家交代?”老师们都骂起来。他俩傻呆呆地大眼瞪小眼,童建国结结巴巴地辩解道:“真没想到他们……他们的胆子这么大,竟敢……这样糊弄我们。有些工程他们是避开我们夜里做的,我们过分依赖了工程监理,我失察……我首先检讨。”万志浩擦着头上的冷汗,跟着说:“是……是,我也检讨。”我恨恨地说:“你们以为一句检讨就没事了吗?我要处分你们!” 工程监理不知从哪里钻出来,递上一根烟:“龙校长消消气,这几天我不舒服,他们夜里施工,我没能到现场察看,没想到这狗日的工程队真是丧尽天良!” 我推开了他递过来的香烟,扬扬手里的工程监理报告表冷冷地说:“你这记载的不都是合格吗?你这是渎职、犯罪!我同你没有话说,我要去找你的领导!” 项目经理王大奎跌跌撞撞地跑来,完全没有了先前的张狂,我一把揪着他的衣领:“走!我俩到县政府去!你们顺达公司胆大包天,竟敢用这样的材料盖教学楼,把老师学生的生命视作儿戏,我要把你们告到法庭!” 老师们义愤填膺,纷纷喊道:“先把他抓起来,扭送到公安局!” 老王扭动着脖子,想从我的手里挣脱出去,“龙校长……你放开我,我……我喘不上气了,你总不能现在就……就掐死我吧!我…。。一定返工重建。你快放开我。” 我把手一松,老王噔噔向后退了好几步。 杜玉甫看看老王又看看我,觉得不像是演戏,脸上有几分迷惘。 一辆小轿车驶进校园,在我们身边停下。老王一见,是他的救星来了,脸上的横肉不易觉察地耸动了几下,快步上前打开了车门。 不出所料,从小车上下来的是秦义夫主任。他来得正好,这个项目招标是他亲自主持的,这个工程队是他确定的,眼下,工程出了问题,理所当然地应该由他来解决。没想到他不问青红皂白,首先冲我发火:“怎么回事?你还真把楼板给砸了?乱弹琴!工程监督检查都有规定程序的,哪有你这样蛮干的?” 我气愤地顶撞他说:“我蛮干?我再不蛮干,他们的豆腐渣工程就建成了!你来看看,他们用的什么材料!”我把他拉到凿开的楼板前,他装模作样地蹲下来捻了捻敲碎的混凝土粉末,又扳了扳钢筋,我以为他会勃然大怒,谁知他不以为然地说:“小题大做,哪里有你说得那么严重!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总爱夸大其词!你和我一样是外行,没经过鉴定,就能武断地说这是豆腐渣工程?”老王一听,咧开厚嘴唇说:“还是秦主任内行,问题哪有他说得那么严重,我们是老牌建筑企业,最讲诚信、最重视质量。我们所用的材料虽说离规定的等级标号稍微差一点,但基本是符合工程要求的,不存在安全问题。我们也是为了帮他们降低造价吗。” 我懒得理睬这个唯利是图的小人,我感到意外的是秦主任。面对工程队的胆大妄为,他竟然无动于衷,还为他们说话!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我对他失望极了,决定自己来解决这棘手的问题。 我一言不发,转身回到办公室去给县质监站打电话。刚翻开号码簿,秦主任大步跨了进来,一把摁住我的手:“等等!你真要喊他们来鉴定?小龙啊,这不是存心给我、给县教委难堪吗?工程哪里做得不行,叫他们返工就是了,何必弄得满城风雨?小龙啊,我对你不薄吧?要不是我,你那时能当上校长?不能卸磨杀驴啊!都说你龙云飞为人厚道、豁达大度,怎么对我倒六亲不认了?” 我甩开他的手,恼怒地说:“秦主任,你这话说得欠妥。完全是两码事吗。我当校长,是组织考察任命的,你也是受组织的委托。当然,你对我确实关心,我表示感谢。为了不辜负你、不辜负组织的希望,我更应该把工作做好才对呀。我追究工程队的责任,是对这个工程负责,也是对你负责。怎么说卸磨杀驴、六亲不认?难道是你叫他们这样干的?” “你怎么这样说话!我会叫他们弄虚作假!你!你不要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秦主任气急败坏地吼道。 见他气得脸红脖子粗,我给他递了一根烟,帮他把火点上,笑着说:“你别生气,我知道你不会容许他们胡作非为。教学楼工程关系到师生的生命安全,万一出事,我俩都难脱干系。我认为不仅要鉴定,而且要重新招标,这个工程队太不让人放心!” “什么?你还想重新招标?绝对不行!”秦主任急得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为什么?” 秦主任深深地把烟吸了一口,又慢慢地把烟雾吐出来,改用乞求的口气说:“小龙啊,我求求你不要把这件事闹大,由我来协调处理,绝对保证工程的质量!好不好?你知道这个公司后台是谁吗?是省教委项目办的韩主任!项目办可不能得罪呀,关系到全县中小学的危房改造!这次你们能得到这个邵逸夫工程,不也是全靠项目办帮忙吗!” 我不相信地问:“ 工程队的后台老板是省教委项目办?这项目办也管得太宽了吧?” “就是啊,这项目就是项目办韩主任要我让他们做的。这位韩主任才从基教处调过来,厉害着呢。” “这个韩主任真他妈的混账!咦?你不是公开招标的吗?难道是假的?”我更加疑惑了。 秦主任看我不谙行情傻乎乎的样子,哈哈大笑说:“小龙啊,你还嫩着呢。公开招标就是个幌子,是块遮羞布!就是把不合法的变成合法的,为钱权交易披上一件公平公正的外衣。招标的名堂可多了,一是把标底先透露给对方,等于把考试答案给了对方,那还不考个满分!二是把评标委员会的工作做通,特别是业主单位负责人,像我、童建国,我们打的分数占得比重较大,几个人一抬就上去了。三是一家公司可以用几家公司的名义参加投标,不管哪一家中标都是他的……暗箱操作的名堂可多了,有些连我都说不上来。” 冠冕堂皇的招投标竟然如此肮脏龌龊!我感到心中对社会的信任之塔在一点点坍塌。我讽刺他说:“你的话使我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难怪你上次不叫我去,原来是怕我坏了你的好事!那天你采用的是哪种方法呀?” “二者兼而有之。哈哈!”他没有听出我话中的讥讽之意,自顾自地得意着。 我强压住升腾的怒火:“照你这么说,那社会就没有真正的公正公平了!省教委项目办用国家赋予的权力谋取私利,你这个县教委项目办的主任与他一丘之貉,为虎作伥。是不是所有的项目都是这样的假招标?这样弄虚作假还能保证工程质量吗?你们这样做不怕犯错误?” 秦主任听我的话讲得这么冲,再看我的表情,怒气冲冲的样子,他尴尬地收敛了笑容:“你这家伙,我把你当自己人,才告诉你实话。你不会去举报我吧?其实,我说的当然只是个别现象,我们教育部门不敢这样。这次因为是韩主任亲自交代,我迫于无奈才这样做的吗。别的工程,都是保证公平公正的。现在要做到公平公正是相当的难啊!一个项目,插手的人可多了,领导打电话,朋友打招呼。有时打招呼的人多了,就要看谁的官大了。我虽然分管项目,可根本没有发言权。对你这个项目,我之所以越俎代庖,是因为我俩关系不一般嘛。我图什么?还不是为了县里的教育事业?小龙啊,看在我的面子上,这事就这样处理,让他们抓紧时间干吧。经费的问题,我再找找韩主任,看能不能多拨一点。” “韩主任的不合理要求,你应该抵制。这样的人坐在这个位置上,会祸害全省千千万万的学生,要让他受到法律的惩处!”我怒气未消。 “姑老爷,你千万莫把问题搞复杂了。都怪我好吧,怪我不该提起韩主任的事,你也千万不要再提了。我保证吸取教训,下不为例。眼下,就是把这件事低调平稳地处理好!” 他的话说到这份上,与他争辩已没有多大意义。管他什么韩主任淡主任,谁把项目搞砸了我都得和他拼命。现在,必须马上把秦主任打发走,我要抓紧干我的事。我装作无奈的样子说:“秦主任,我很理解你。你放心吧,这件事我一定处理好,不给你添麻烦。” 秦主任满意地点点头,如释重负地说:“这才对了吗,你是个聪明人,我相信你。上午我还有急事要办,过几天我再来看看。” 送走秦主任,我赶到县城建委找到一把手,把工程造假情况、工程监理失职情况一一作了汇报。城建委主任非常气愤,当即通知质监站到学校去作鉴定,通知工程监理停职检查。 晚上,突然接到汪梦云的电话。汪梦云结结巴巴地告诉我,她和秦主任已经领了结婚证,准备两个月后办喜事,到时请我去喝喜酒。我惊讶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先前的猜想真的成了现实。她接着说,她和秦主任刚结婚,不希望出现什么不好的事,要我在教学楼的问题上网开一面,不要太较真。“龙校长,他是您的恩人,又是您让我们走到了一起。您一定希望我们幸福吧。现在幸福的钥匙就握在您的手里,看您肯不肯给我们幸福了。” 我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让他们走到一起?还握有他们幸福的钥匙?秦义夫也真有趣,为了一个韩主任,把问题说得这么严重,还把汪梦云推出来,值吗? 电话那头又传来哭音:“龙老师,求求您,放过秦主任吧!您是我最尊重的老师,您不能对秦主任恩将仇报!” 我不能相信:那个清纯朴实、浪漫优雅的少女怎么一下变得这样庸俗世故,是非不分呢?是什么原因使她变得这么快?是对权力金钱的追逐,还是世俗风气的侵蚀,抑或是秦义夫的耳濡目染? 我压抑着自己的反感,耐心地说:“恭喜你与秦主任喜结良缘,到时我一定去喝喜酒。关于教学楼的事,你告诉秦主任,只要他行得端、坐得正,对他没有任何影响。报恩要讲原则,我不能为了自己报恩而牺牲学校的利益。临溪中学也是你的母校,你能容忍少数坏人蹂躏她、欺负她吗?祝你们幸福!再见”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 鉴定结论很快就出来了,基本证实了我的判断:钢筋水泥不仅等级和标号没达到要求,而且是劣质产品。水泥虽然发票上写的是600号,可质量还比不上正规厂家的300号,所以搅拌后像豆腐渣一样。 根据建设工程质量管理条例和招投标法,城建委做出处理意见:责令顺达建筑公司停业整改一年,罚款5万元,并承担由此造成的一切损失。停业整改期间不得参加任何单位的招投标。对工程监理单位罚款2万元,停止工程监理的执业资格,并建议市建委吊销他的执业资格证书。 顺达建筑公司停业整改,重新招标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在县城建委的指导下,我们重新进行了工程招标,真正做到公开、公平、公正。中标的是外县的一家建筑公司,资质和实力都比较强。吸取上次的教训,我又请了一家工程监理公司对工程进行全方位的监督,工程进行得非常顺利。 处理好这件事,我松了一口气。回顾整个过程,我很后怕,幸亏有了杜玉甫的监督,幸亏蓝玫及时向我报了信,我从内心感激他们。他们为学校立了一大功劳。我的感激之情没办法向杜玉甫表达,他一直蒙在鼓里,做梦也没想到他自己投之以毒鸩,报之以琼浆,做了一件大好事。 当我把重新招标的情况在电话里向秦主任报告时,他长叹一声,咬牙切齿地说:“真没想到你龙云飞做事这么绝情,把我往死里整!我俩上演的是农夫和蛇的故事,你这条毒蛇会把我咬死的!”接着“啪”地挂上了电话。 我愣在那里,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激烈。 第十四章 扑朔迷离2 时令已到中秋,天空湛蓝湛蓝,太阳明亮而温暖。飒飒的秋风吹过,片片金黄色的叶子飘然落下,校园的路上好似铺了层华丽的锦缎,踏上去软软的、绵绵的。同心河水波光粼粼,水流潺潺,田野上,稻浪滚滚,满目金黄。站在学校的大门口,田园美景尽收眼底,我眯缝着双眼,贪婪地呼吸着芬芳的空气,享受着大自然的美景。 秦主任打来电话,说省教委项目办的韩主任一行今天要来检查逸夫楼建设情况,上午就到。他特地叮嘱我不要提顺达公司的事,更不能提项目重新招标的事,我一一答应。事情已经处理好了,我又何必重翻旧账,弄得大家都尴尬呢。但也有可能他就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他如果刁难我们,我就把他的卑劣行径当众揭发出来,叫他下不了台。反正我对这个韩主任没有好感,他凭借着手中的权力捞好处,把手都伸到县里来了,一个200万的小项目都不放过。居然还有脸假惺惺地来检查!但秦主任反复叮嘱要热情接待,无论如何不能得罪这位实权派人物,我只得装出热情的样子来迎接这位韩主任。 远处扬起一片尘土,两辆小汽车疾驶而来。我连忙叫门卫把大门打开。我们齐刷刷地站在校门之内,迎候着主任一行。 汽车在我们面前停下,首先下车的是秦主任。他向后努努嘴,示意韩主任在后面的那辆车上。车门开了,我一眼看见伸出来的是一双穿着高跟鞋的纤纤玉足,韩主任是个女的?没听秦主任说过。是不是韩主任坐在车的左侧,现在不是讲究女士优先吗,主任一定是绅士风度,把首长的位置让给女士坐了。我站在那儿没动,眼睛聚焦在车的左边,想一睹这位韩主任的风采,观察他是不是来者不善。有位哲人说过,看人第一眼印象最重要,是善是恶就凭第一眼的判断。秦主任踢踢我:“你发什么呆?还不去和韩主任握手?” 我说:“韩主任还没下车!”秦主任指指高跟鞋:“这位就是韩主任,你今天神经短路啦!”站在我面前的韩主任丰姿绰约、风度翩翩,一双幽深的黑眼睛是那么熟悉。我一下愣住了,直直地望着她,忘记了握手。她也直直地望着我,五六秒钟后,又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是你!”两双眼睛胶着在一起,全然忘记了周围的人。秦主任惊奇地看看我,又看看她,奇怪地说:“怎么?你们认识?”我这才将眼光从她的眼睛里挣脱出来,不好意思地说:“她是我的大学同学,多年没见了。哈哈,韩笑,真没想到,你会是韩主任!” 韩笑也掩饰着自己的失态,笑着说:“怎么?韩主任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我为什么不能是韩主任?” 秦主任责备我说:“韩主任是资深领导,你们孤陋寡闻,连韩主任都不认识!”他又碰碰我,低声说:“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不要瞎讲话,惹领导不高兴!” 我和韩笑边走边互相打量,分别已经9年,算来韩笑也有33岁,还是那样青春焕发、亭亭玉立,明亮的眼睛盈满笑意,白皙的皮肤玉一般光洁。依然是微卷的短发、优婉而轮廓分明的樱桃小嘴,一袭风衣使她飘逸灵动,举手投足透出了干练和成熟的风韵。 这个韩笑我感觉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当年那个我喜欢的韩笑,正直、率真、聪慧、优秀,秦义夫所说的事绝对不会发生在这位“韩主任”身上,那又是怎么回事呢?本来我答应秦义夫不去追根溯源,但既然韩笑是韩主任,我就要把事情弄个明白,不能让别人向她身上泼脏水。 韩笑边走边打量着我:“龙云飞,你干得不错嘛,当上高中校长了。看得出来,这学校管理得不错!” 我笑着说:“ 看你进步多快呀,要知道你在项目办,我早就找你去了。” “噢,去要项目是吧?这么多年,你怎么不去看看我呀?”她责怪我说。 “你是大领导,我怕你不理我呢。”我开着玩笑。想起86年暑期站在省教委楼下犹豫不决的情形,我哑然失笑。那一次决定是对的,因为我看得出来,韩笑幽深的黑眼睛里分明燃烧着当年的炽热,9年的分离不仅没有冷却它的温度,反而更加灼烤着我的心。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故意装得大大咧咧、没心没肺。 秦主任看我们二人谈得火热,连忙走到我俩中间,对韩笑说:“韩主任,您的时间很紧,我们先到工地上看看,然后由龙云飞作个简单的汇报,我们赶到县里去吃午饭怎样?这里的条件太差。” 韩笑说:“不要安排得这么紧张吧,我们既然来了,总要了解得详细一点。午饭随便,就和学生一道吃食堂,学生们能吃,我们就能吃。” 秦主任见韩笑态度坚决,不好硬劝,只好说:“我们一把手廖主任在县里等着的。”韩笑干脆地说:“你给廖主任打个电话,让他忙他的事,不要等我,有你陪着就行了。”秦主任只好答应。 到了工地,经理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顶安全帽。韩笑从挎包里拿出运动鞋换上。看得出韩笑很敬业也很专业,一进入工作状态就全神贯注,很内行地边看边向项目经理询问着工程上的一些问题,譬如所用的600号水泥混凝土的配比,带梁现浇楼板主筋、分布筋、负弯矩筋绑扎的起始位置等等,队长对答如流。她步履轻捷地跑上跑下,所有关键环节都细细察看。随她同来的两个人也很内行,看过工地又看资料,整整忙了两个半小时。直到中午的放学铃响,韩笑掸掸衣服上的灰尘,笑着说:“好了,我们的检查结束了,工程质量做得不错,我们很满意。” “时候不早了,去吃午饭吧。下午再汇报好吗?”秦主任问。 “下午做个简单介绍就行,我们主要想了解一下县政府和镇政府的配套资金到位的情况。” “好!好!我们都准备好了。”秦主任点头哈腰。 我陪着他们往学校食堂走去,看到一路上所有的花圃都栽种着菊花,满眼的金黄色,婷婷玉立、轻轻摇曳。韩笑明知故问:“你们学校的园艺师这么喜爱菊花?全部种黄色的菊花颜色是否有些单调?”秦主任附和说:“就是就是,太单一了,搞得像黄巢《菊花》诗里说的‘我花开后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我一语双关地说:“见仁见智吧。这是本人的创意,我对菊花是情有独钟、百看不厌。你看她凌霜盛开、西风不落,看似柔弱,实则铮铮傲骨,是百花中的真君子,我视菊花为知己。” 韩笑白皙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润,调侃说:“北宋周敦颐的《爱莲说》传诵千古,你可以再写一首《咏菊》,争取流芳百世。” 我说:“你的诗写得好,你对菊花最钟爱,这首《咏菊》诗应该你来写,一定是千古流传。” 秦义夫看看她又看看我,打趣说:“看来你俩是一对菊花迷哟!” 说笑中我们走进小食堂。小食堂虽然装潢简单,但干净卫生。农家风味的小菜使韩笑赞不绝口。饭后,秦主任对韩笑说:“韩主任中午稍微休息一下吧,下午两点钟再开会怎么样?” 韩笑点头说:“好吧,中午我们在外面转转,这小镇挺美的。”又对我说:“龙云飞,你给我们当当向导吧。” 我笑着说:“能陪同领导视察,荣幸之至。”韩笑说:“去你的!你也学会贫嘴了!”大家都笑了起来。 出了校门,我们向同心河走去,秦主任亦步亦趋地跟在韩笑后面。韩笑回头说:“秦主任,你给点空间让我们同学叙叙旧吗,你放心好了,我丢不掉的。丢了我,你找龙云飞要人。”秦主任自我解嘲地说:“您这位美女领导,交给龙云飞我哪里放心。”他对我眨眨眼睛:“你说话可要注意,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韩主任来一趟不容易,要给她留下好印象!”我会意地说:“秦主任请放心,我肯定拣领导爱听的说。” 秦主任掉头陪另外两个人去了。我俩一时默默无语,踩着柔软的沙滩,来到同心河边。河水在阳光照射下闪着银子般的光芒,空气中流动着温馨和甜蜜的气息,河的两岸,开遍了黄灿灿的野菊花,浪漫醉人。这情景与81年何其相似。也是这个季节、也是这样的风景,我和韩笑最后一次回去征求母亲的意见。去时,韩笑兴致勃勃,一路上谈笑风生,还采摘了野菊花作为献给未来婆婆的见面礼,对我俩的未来充满着憧憬;返回时已成陌路,断肠人泪洒同心河,从此美满姻缘成为南柯一梦,漫漫相思付与萧瑟秋风。9年后,我们终于再次相逢,辛弃疾的“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倒成了此时绝妙的写照。 尘封在心底的情愫就像密封了几十年的陈酒佳酿,一旦开启,那无形的氤氲之气,奔腾汹涌、四处弥漫,不可抑制。回想起我对她刻骨铭心的思念、深夜里的无声悲号、无数次的梦中呼唤,母亲的逝世、凌波的不幸,一腔酸楚喷涌而出。我吃力地吞噎着眼泪,抑制住激动,蹲下来假装洗脸,借机抹去眼角的泪痕。站起身看看沉默的韩笑,她正注视着我,两眼噙着泪花。我连忙安慰她:“韩笑,你怎么了?我们多年没见,应该高兴啊!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我的生活还算美满,儿女双全,爱兰很贤惠又能吃苦,弟弟妹妹都工作了,我现在家庭负担轻多了,可以集中精力做学校的事。只是我母亲。。。。。。”说到母亲的去世,我的心隐隐发痛,不知怎么说,只得撒了个谎:“我母亲在我们毕业的第二年就去世了,是脑溢血,非常突然……” 韩笑的眼泪一下涌出来,抽泣着说:“云飞,你不要骗我了,都怪我当时误会了你,毁了我俩的爱情,结婚证的事和你……你以后的情况岳兄都告诉我了。阿姨去世、凌波出生……我都知道。云飞,你受委屈了,我在省城也为你难过。我一直等着你,等你离婚,可后来岳兄说你和爱兰真的好了,不会离婚了……我彻底失望了。父母和叔叔都催得紧,我拗不过他们,就和叔叔介绍的一个人结婚了。” 韩笑一直等着我!怪不得岳兄总是撺掇我去省城见韩笑。韩笑,你对我如此深情,我何以为报?我真想拥着韩笑大哭一场,可我的两只脚像钉在那里,不能动、更不敢动。我小心翼翼地问:“韩笑,有孩子了吗?听说你丈夫是省委办公厅的,一定非常优秀吧?” 韩笑淡淡地说:“还好吧。他工作能力是挺棒的,但性格孤僻,少言寡语,我们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但也没有大的矛盾,我俩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现在的婚姻。我不爱他,和他结婚就是为了完成父母的心愿,履行人生的义务。有时我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不过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事业上,不太重视家庭。小孩已经两岁了,妈妈帮我带着。我的目标任务就是培养好孩子,再趁年轻多干点事。”她看着奔腾不息的河水,眼神飘渺而空茫,与工作时的状态判若两人。她的内心其实很孤寂,并没有找到疼她爱她能给她终生幸福的人。 “你应该尝试着和他培养感情,夫妻二人貌合神离对双方都痛苦,对孩子也不好。家庭是人生的港湾,它可以为你遮风避雨的。你得首先拿出诚意,营造出温暖的氛围。”我像个大哥哥一样劝导着她。她的这种状态我非常担心。我和爱兰虽说也没有爱情,但我们有亲情,我们能互相关心、互相体贴,相濡以沫。我的心里爱着韩笑,但我是把她珍藏在内心深处,没有影响到家庭生活,对爱兰也没有造成伤害。可韩笑这种状态,根本不能体会到家庭生活的幸福,甚至是一种痛苦,我心疼地说:“韩笑,你一定要正视现实,千万不要苦了自己。这样,对你爱人也是一种伤害……” “云飞,你不用担心。”韩笑打断我的话,“我们这样挺好的,彼此都有相对的空间,他好像对夫妻精神生活也没什么需求,我们相安无事。”她抬起头来,清澈的眼睛直视着我:“9年没见了,你吃了不少苦,也经历了很多风雨,但你还是保持了善良朴实、正直豁达、不谄不媚的良好品行,而且比当年更多了份成熟睿智、多了份大度稳重。 太难能可贵了!我这几年见够了阿谀奉承逢场作戏、装模作样虚情假意的人,一看见你,感觉到特别亲切何踏实。我当初是眼力的,没有看错你。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她的眼睛闪着热烈的光芒,好像要把9年来憋在心里的话一下倾诉出来。 一股暖流在全身涌动。我连忙避开她的眼睛,半开玩笑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你可是我的领导,我的水平比你可差远了。”见她仍然一往情深地望着我,我叹口气说:“为了各自的家庭和事业,我们必须把大学那段时光从我们的记忆中抹掉!” 她惊讶地反问我:“抹掉?你能抹得掉?你既然想抹掉,为什么在校园种满菊花?” 我一时语塞,只得老实承认:“菊花已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只能理解为是你培养了我对菊花的爱好。我们不能总沉溺于往事之中,让记忆折磨自己。要让时间冲淡记忆。” “时间能冲淡记忆,但也能加深记忆。那段时光对我而言是永远无法忘却的回忆,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精神财富。我能经常穿越时光隧道,去重温往日的甜蜜。” 我痛苦地叫道:“韩笑,你真傻!你这样会导致终生痛苦!不值得!” 韩笑倔强地回答:“可苦中有甜,苦中有幸福!这种幸福不是人人都有的,很珍贵、很值得!” 我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还想继续说服韩笑。忽然看见杜玉甫站在学校门口,贼一样地向我们这边张望,秦主任一行也在向学校走去。我的心一下跌进现实,苦笑着说:“我们毕竟不能靠想象过日子,要面对现实。马上我要向你汇报工作,你这个上级领导可要给我留点面子。”韩笑故作严肃地说:“桥归桥、路归路,我不会给你留情面。”又调皮地说:“本来我想耍耍我这个上级领导的威风,可我上午戴着眼镜找问题,硬是没找着,是你不给我机会吗。” 我想起顺达公司的事,再不问就没有机会了。于是,我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韩笑,你认识我们县顺达建筑公司的老总吗?”韩笑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奇怪地问:“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你们县里的老总?你有什么事吗?”“没什么事。听说他们公司实力很强,可惜这次逸夫楼工程没有中标。”我边说边观察韩笑的表情。韩笑警觉地问:“难道一定要他们中标?你什么意思?不会和他们有瓜葛吧?在工程上你一定要守住自己的清白,教育上的工程都是高压线,不能碰的!一定要规范操作、确保工程质量。现在一些建筑商像苍蝇一样,知道哪里有工程都嗡嗡地围上去,主管工程的人身上只要有一点腐臭,他们都嗅得出来,然后死叮不放,直至把那个人叮得千疮百孔,气息奄奄,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我连忙表白:“我与任何工程队都没有不正常的关系,你尽管放心。”韩笑又叮嘱我说:“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但要提防别人设好圈套让你钻,今后,有什么拿不准的事你打电话给我,我为你出主意。”看来韩笑对糖衣炮弹始终保持高度警觉,与不法奸商斗争也有丰富的经验,她绝不会搞权钱交易,更不会是顺达公司的后台老板。尽管我的一句话引起了她的警惕,得到她苦口婆心的谆谆教诲,但我还是很高兴,为她的正直清廉、为她的成熟睿智而高兴。 回到学校,秦主任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韩笑的表情,见韩笑一脸笑容,悬着的一颗心才放到肚子里。 第二天下午,估计韩笑一行已回省城,我打个电话给秦义夫主任,约他下班后在办公室等我,我有事要向他汇报。他不高兴地说:“你小子又搞什么名堂?汇报工作早点来吗,非要等下班以后?你比我还忙?对不起,下班后是我自己的时间,恕不奉陪!”我说:“你一定要等我!”话未说完,他就啪地挂了电话。 下班时间到了,我站在远处看着县教委的人一个个从大门里走出来。十分钟后,我才进去。到了四楼,秦义夫正从他办公室里往外走,见我来了,只好又返身回去,嘴里嘟哝着:“我还以为你不来了,什么事啊,搞得这么神秘,不会又给我下绊子吧?” 我放下包,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杯,笑着说:“秦主任,还在生我的气?我绝不是和你过不去,我是不能容忍建筑队昧着良心干事!说到底是为了学校,你应该能理解。我来就是想和你谈谈心,人多了不方便。”秦主任警觉地问:“谈什么,你听说什么了?”“我没听说什么,也可能是多此一举。 但你是我们学校的联系领导,对我们一直很关心,还是一吐为快。”秦主任扬起他的倒八字眉,恼火地说:“你小子现在才知道我对你关心了?有什么就直说吧,用不着拐弯抹角。” 我喝了口水,单刀直入地说:“秦主任,顺达公司的事,我问过韩主任了,她根本不认识顺达公司的人,不存在向你打招呼的事。” 秦义夫瞪大眼睛生气地说:“什么?你还是问了?我不是反复嘱咐你不要问吗?你这是故意让我难堪,叫我以后怎么面对她?” 我反唇相讥:“你确实没脸再面对她,你凭什么诽谤她,败坏她的名声?她如果到法院告你,你就得负刑事责任!” 他眼里闪过一丝惊慌,随即镇定下来:“她要告我?你吓唬我吧?就是你这家伙闹的!如果她真的告我,我就来个死不承认,她又没有证据。只是这以后我怎么有脸见她?龙云飞,你还嫌整我整得不够吗?非得置我于死地?” 他点上一支烟猛吸几口,屋里立即烟雾笼罩,他透过烟雾恶狠狠瞪着我:“你这家伙真的问了?” 我说:“当然问了。但是你放心,我是从侧面问的,没提你的名字。” 他长长地喷出一口烟,慢悠悠地说:“那还差不多!我说你不会这么二百五!” 我慢慢接近主题:“按说你没必要无中生有地诬蔑韩主任,她与你无冤无仇,你工作上还有求于她。你这样做肯定有你的难处。” 秦义夫转动着那对铜铃大眼,回避了我尖锐的话题,转移目标说:“啊!那是和你开个玩笑,哪里知道她是你大学同学?你今天是专程为你的同学打抱不平来了?看来你俩的关系不一般啦!好吧,我请你代表她接受我的道歉!” 他在我面前装糊涂,或者说不愿意接触到问题的实质。他大概想不到我会和他这个当领导的较真。但我必须要说,因为种种迹象表明秦义夫与顺达建筑公司之间有着不清不白的关系,我要劝他主动向组织上说清楚,争取宽大处理。当然,我更希望他是清白的。我这完全是为他着想,也为汪梦云着想,相信他能够理解我的良苦用心。于是,我斟酌着词句,鼓足勇气说: “秦主任,我来的目的不仅仅是打抱不平,我有句真心话想对你说,还望你不要生气。” 秦义夫见我严肃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你小子这么一本正经干什么?有什么话直说好了!绕这么大的弯子,可不是你的风格哟!” “好!那我就直说了。我来的主要目的,是劝你认清形势,及早回头!” “及早回头?”秦义夫的脸刹那间布满乌云,逼问道:“龙云飞,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回什么头?我犯了什么错误吗?你不要对我造谣中伤!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好,那我有几个疑问,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要冒这么大的风险让顺达公司中标,为什么说是韩主任打招呼的?工程队弄虚作假你还护着他们,不许我去鉴定,不许我换工程队,这又是为什么?” 秦义夫气得脸色发白,站起来拍着桌子吼道:“龙云飞,你说话要负责任!你怀疑我受贿了?请拿证据出来!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已经把人家工程队赶跑了,还想把我拉下台?告诉你,我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没有笑话给你看!”他喘着粗气,指着门外喝道:“你给我滚!你这个白眼狼,不知好歹的东西!” 我站起来,真诚地看着他说:“秦主任,我正是对你尊重,不想看你犯错误,才特地跑来说这番话。你仔细想想啊,顺达公司又是停业整改又是罚款,一定会疯狂地报复。如果没有小辫子捏在他们手里,那再好没有;如果有点什么,建议你权衡利弊,及时做好处理,以免被动。你是领导,比我懂政策,比我觉悟高,相信你是会处理好的。你放心,这些话我只是对你说,在外面不会乱说的。”说完,我拿起包走了出去。 秦主任追出门骂道:“龙云飞,你以为你有多高尚?你和你那老同学眉来眼去、关系暧昧,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要识时务,大家你好我好;你要不识时务,我们鱼死网破!” 我气得两腿发抖,从楼上冲下来。我是真心为他好,没想到他把好心当成驴肝肺,还反过来倒打一耙,说我和韩笑关系暧昧。这话如果传到韩笑的工作单位或者家庭,那岂不害了韩笑?我的满腔愤怒又变成了担心自责,我暗暗下了决心:从今以后不再和韩笑有任何联系,不能因为我给她带来任何麻烦,影响她的生活和前途。 第二天一早,我回到学校。蓝玫在操场上笑盈盈地望着我:“龙校长,您回来啦,送老同学去了?您那同学老漂亮啊!优雅、高贵,气质好得不得了!听老杜说,是你大学时候的恋人?啧啧,难怪您那时不愿意和爱兰结婚,真是天壤之别哟!换了我也是打死不愿意的。可惜天造地设的一对鸳鸯被活活拆散了……” 我冷淡地打断她的话:“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她是上级领导,是来检查工作的,你可不要乱说!我是去县里出差,不是送她,她早就走了。” 为逸夫楼工程她立了一功,我对她的看法有所转变,她在我面前也坦然了许多,好像压根没发生过那令人难堪的一幕。我作为一校之长,应该宽容大度、不计前嫌,但今天她的语气有些刺耳,难道她和杜玉甫又想抓住这件事兴风作浪?我有些反感,话也说得不好听。 蓝玫看出我不高兴,知趣地走开了。 一个星期后,县教委的纪委书记吴明来到临溪中学,宣布对童建国和万志浩党内严重警告、撤销行政职务的处分决定。原来,上个星期县纪委接到举报,反映临溪中学逸夫楼第一次招标过程弄虚作假,顺达公司送给主持招标的县教委项目办主任秦义夫两万元,分别送给临溪中学副校长童建国、总务主任万志浩两千元。正当县纪委准备立案调查之时,秦义夫主动上门投案自首,上交了两万元受贿款。县纪委、监察局给予他留党察看一年、撤销行政职务的处分。吴明说,秦义夫醒悟得还算及时,否则就要被判刑,公职也保留不了。 我为秦义夫庆幸,他总算听了我的劝告,悬崖上勒马回头,没有走上万劫不复的境地。 遗憾的是,县教委主任廖一凡因为这件事情的影响,降职到文化局任副局长,原文化局局长钱如土来县教委任一把手。 在教师会上,童建国和万志浩面红耳赤,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区区两千元,买去了他们的党性和良心,老师们的责骂声和鄙视的眼神使他们羞愧难言、痛哭流涕。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第十五章、弄巧成拙2 两人心照不宣,都知道所谓的第一个问题,是关于龙云飞在临溪中学散布钱主任是个戏子没有能力当教委主任的问题。 钱主任坦坦荡荡地说:“我没什么感想,我的过去光明磊落,文革强加的罪名也已平反。上任伊始,有人怀疑我的能力也属正常,有没有能力关键看怎么样干,一年后人们自会对我的能力给一个公正的评价。所以我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杜玉甫非常失望,钱主任竟然对那封信毫不在乎!自己的心血岂不白费?听人说,钱主任很忌讳别人提他的过去,自己编的那封信假借龙云飞的语气,通篇都是对钱如土诽谤和侮辱的语言,足以燃起钱如土的怒火,他竟然一点不生气?不!钱主任说自己不生气是假的,这老家伙老谋深算、喜怒不形于色。他这次来就是对龙云飞兴师问罪的,要不然为什么一个个找老师谈话?不就是为了收集龙云飞的证据?待把证据收集齐了,回去一纸文件就把龙云飞给撸了。哈哈!想到这里杜玉甫心花怒放。他瞥了一眼钱主任,钱主任也正看着他,目光沉静如水。 接下来怎么说才对钱主任的胃口呢?一不做二不休,既然箭已经射出,就要命中目标;火已经点燃,就要让它烈焰熊熊!于是他做出很愤怒的样子,以对钱主任无比忠诚的口吻说:“钱主任,您刚才问我的感受,我是义愤填膺、忍无可忍!我就看不惯龙云飞那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的样子!一个下级肆无忌惮地攻击上级、贬低上级,是可忍孰不可忍!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的目的何在?是想取而代之!他在老师面前极力贬低您的威信,说一个戏子有什么能力来当教委主任!戏子,戏子怎么啦?戏子就不能当领导?他还说您男不男、女不女,是个阴阳人,阴阳人当县教委主任,会给全县教育带来灾难……他还……” “够了!”钱主任气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他拼命控制住自己,低声吼道:“无聊!难道你还想背一遍吗?你的记忆力很好啊!看来我猜对了,那封信是你写的!” 杜玉甫见钱如土气成这个样子,自己的目的快要达到了!他欣喜若狂,连忙邀功请赏说:“不错,是我写的。他如此诬蔑您,我实在看不下去。所以向您汇报,让他得到惩罚!” “咚!”处在亢奋之中的杜玉甫吓得打了个激灵,本能地用两手抱着头,缩着脖子瞅了一眼钱主任。只见钱主任满脸怒气,剑眉倒竖,两眼圆睁,像戏台上的包青天:“杜玉甫,你胡编乱造、恶语中伤、嫁祸他人!我调查过了,这些话不是龙云飞说的,全是你说的!你编造这些话,嫁祸龙云飞,妄图激起我对龙云飞的不满,你的意图是什么?” 杜玉甫愣在那里,沸腾的热血好像突然结了冰,射出去的箭折返而回射中了自己!没想到钱主任什么都清楚! 好一个杜玉甫,心理素质和应变能力堪称一流。他僵硬的变了颜色的脸此时堆满了笑容,拖把椅子坐到钱主任身边,讨好地说:“钱主任,您别生气,是我不对,冒犯了领导。可我也没有办法,要同胆大妄为的校长作斗争,必须要讲究策略,有些老师就帮我出了这个主意。” “你想把我当你的枪使?你就用这种凭空捏造的手段进行斗争?” “不全是凭空捏造啊!我反映的真是不正之风啊,您看这次他不顾教育经费紧张,拿公款做人情,为教师做西装,这是严重违反纪律的!仅凭这一条,完全可以把他拉下马来!” 钱主任嘲讽地说:“果然又是你写的信!可你的反映又不属实!我调查过了,钱是老师们自己出的,学校只给每个人补了50元加工费,代替教师节的纪念品。教师节每个人发50元的纪念品是允许的。” “噢,老师自己出的钱?哎呀,我还不知道呢。怪我情况没有摸清楚。但是,我觉得每人补助50元也是错误的!现在有多少失学儿童上不起学,有多少贫困家庭没有基本生活保障。50元呀,一百多人就是五千多块呀,能够解决几十个失学儿童一个学期的学杂费呢。”杜玉甫节节败退,仍然负隅顽抗。 钱主任用怜悯的眼光望着杜玉甫,心想眼前这个人为了想往上爬,心理已经极度扭曲。他的身上还留有浓厚的文革造反派的遗风,以整人斗人为乐趣。这样的人可恶可悲又可怜,权力欲极强,但又没有真才实学,于是躲在阴暗的角落,造谣生事,暗箭伤人,以获得内心的快感和平衡。 他压下自己的怒火和反感,耐心地说:“杜玉甫,你这两封信都是无中生有、栽赃陷害。你说不知道教师自己出钱,我建议你去看看会议记录,想想当时自己是怎么说的。至于50元钱的事,是经过县教委同意的,不算违纪。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希望你把精力放到教书育人上,以自己良好的师德风范去影响教育学生,不要整天造谣诬蔑整人害人。你还是学校的中层干部,这样做等于毁了自己的形象和威信,你叫老师和学生怎么尊重你?上级组织怎么信任你? 你对龙云飞有什么意见可以当面提,不要背后搞这些下三滥的鬼把戏!你以为各级组织都是阿斗,就凭你的捏造和诬告就定人的罪?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是重事实、讲证据的年代!本来组织上对你这种诬告行为要给予处分,今天我郑重地和你谈话,给你一次改过的机会。如果你不思悔改,依然我行我素,那我们要考虑你的人品还配不配做一个人民教师!我今天是代表县教委对你提要求,希望你吸取教训、认真悔改!” 杜玉甫赶快站起来,抓着钱主任的手,痛哭流涕地表态说:“感谢钱主任对我的关爱和挽救。您的话使我受益匪浅、茅塞顿开!您放心,我一定按照您的指示,彻底地改过自新!不辜负您的希望。” “好!那我就看你的实际行动!”钱主任说着站起来示意谈话结束。杜玉甫如遇大赦般点头哈腰地向钱主任告辞。退到门口时,他转身一把拉开门,大步跨到门外,擦了擦满脸的冷汗。见钱主任没有跟出来,冲着门狠狠地瞪了一眼、啐了一口,悻悻地回到自己办公室。 钱主任从办公室出来时,双眉舒展,两眼盈满笑意,看上去心情不错。我迎上去说:“钱主任,今天太辛苦了。” 他向后捋捋头发,和蔼地看着我,满意地说:“云飞校长,值得呀,听到了不少好的建议,对县教委下一步的工作大有裨益呀!不错,你干得不错!继续努力吧。我要走了。” “您不对我们提提要求?” “哪有那么多的要求?要说的上次开会都说了。这一趟,使我很受启发、很受教育。我会经常来的。再见!” 汽车一溜烟地奔驰而去。我站在校门口,回味着刚才的一幕。钱主任的眼神和语气没有了那种捉摸不定的冷淡和疏远,而是透出了长者一般的温情和关爱,使我感觉很温暖、很振奋。 火红的夕阳停留在地平线上,收敛了她那刺眼的光芒,像一个害羞的姑娘,红着圆圆的脸蛋,脉脉含情地望着我。当我转过脸去探寻她的目光时,她却莞尔一笑,“倏”地躲到地平线下面去了。 钱主任和杜玉甫的对话是几年后杜玉甫告诉我的。我方才知晓钱主任在我们初次见面时对我冷淡和疏远,是因为看了杜玉甫挑拨离间的来信,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由此可见,一个领导任何时候都不能偏听偏信,否则会上那些阴险小人的当,被他们利用,反过来去伤害善良正直忠心耿耿的同志。 第十六章、痛彻肺腑1 第十六章 痛彻肺腑 高考的竞争越来越激烈。每年高考后,哪个学校有多少人达到本科线,哪个学校出了高考状元,会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初中毕业生的家长们更像克格勃特务一样,到处探听消息,削尖了脑袋要把孩子送到升学率高的学校。 临溪中学这几年的升学率一年比一年高,不管是领导还是家长都对我们竖起大拇指。省级重点中学的评估也已经通过。我没有片刻的轻松,反而感到压力更大。唐振华主任抓教学很有一套,针对激烈的高考竞争,提出两个建议,一是每年级开设两个重点班,把成绩较好的学生集中起来;二是假期补课,超前赶进度,可以给学生多一轮复习时间。我觉得这两个主意不错,可以尝试。开设重点班,有利于老师根据学生的接受能力安排教学进度,避免了同在一个班“有的学生吃不饱,有的学生吃不了”的现象。再说,别的学校早就这样做了,对保重点确实有效果。 唐振华不放过我,要我带高二文科重点班的语文。我开玩笑说:“你对我真器重啊,把我当整劳力用。你不怕我拖你们的后腿?”他苦笑着说:“没办法,语文教师不够,只好让你这个校长冲在前面啰。” 开学两周后,为了掌握学生的写作水平,我布置了一篇命题作文,要求在一节课内完成。到底是文科重点班的学生,不仅都能按时交卷,而且文章语言流畅、主题鲜明、各有特色。有一个叫林雪的女同学写的文章特别美,笔触细腻、情感丰富、文笔优美,记叙抒情议论完美结合,诗词名言信手拈来,但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伤感的情绪。课堂上我注意到她,个子不高,扎着两只羊角小辫,眉头微蹙,沉默寡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像作文里那样纵横捭阖、洋洋洒洒。我把这种印象告诉她的班主任吴群老师,吴老师说,这个学生有严重的偏科现象,语文是出奇的优秀,数学却差得一塌糊涂。中考时数学只得了39分,是因为语文成绩特好才进的文科重点班。在重点班她的数学与大家差距更大,学习更加吃力,所以她特别自卑,整天郁郁寡欢,上课无精打采。 我笑着说:“你正好教数学,多给她开点小灶吗,帮她把数学成绩赶上来。告诉你,她可能是未来的巴金、冰心,你要把这棵好苗子保护好噢。” 吴老师不高兴地说:“我何尝不爱才?可她数学基础太差,根本听不懂。为她单独辅导就是对牛弹琴!我对她已经失去信心,她不可能考得上大学!” 吴老师的话使我大吃一惊,她一直是责任心很强的呀!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我严肃地说:“吴老师,你用这种态度对待成绩差的学生可不对啊,她现在才读高二,还有一年半时间,只要努力,应该能赶得上来。高中的课听不懂,就从初中补起吗。关键是对差生我们不能放弃!你一直是个认真负责的好老师,今天怎么啦?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不愉快?如果是我哪些地方没做好,请你提出来帮我改正,千万不要把气撒在学生头上。”我恳切地看着她,希望她把心里话说出来。 吴群的脸一红,低声说:“我对你……没有意见。你批评得对,我一定改正,对差生不歧视、不放弃。” “这就对了!我们要对学生负责!工作上的事希望我们多沟通,增进了解,互相支持。你说呢?” 吴群点点头,目送我走出她的办公室。 自从钱主任和杜玉甫谈话以后,杜玉甫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他交来一张病假条,说是肾炎复发,要请半年的假。看他的病历上医生写的“休养半年”的建议,我只好同意了。 但他休假期间并不消停,今天在语文组坐坐,明天又到数学组串串,找人谈天下棋,打发无聊的时光。老师们都忙得要死,哪有时间陪他闲谈,再说,上课时间也不许下棋聊天。杜玉甫见大家不理他,悻悻地说:“你们这些傻蛋,就知道为龙云飞卖命。你们拼死拼活地干,最后的成绩不都是龙云飞的吗?何必这样辛苦呢?” 老杨老师反驳说:“杜老师你说得差矣,我们不是为龙云飞卖命,是为学生卖命。现在竞争这么激烈,我们如果不认真教书,岂不耽误了学生的前程?” 杜玉甫跷起二郎腿说:“哼!你这老顽固真会说漂亮话,谁不知道你是龙云飞的死党!你这老家伙好好表现吧!龙云飞要提拔你呢!” 唐振华主任正好走进来,听到这话,指着杜玉甫斥责道:“杜老师,请你回去,不要搅得大家都干不成事!龙校长总是宽容你,我可没有那么好的脾气,你如果再到处煽动,我要叫学生会来请你出去!”杜玉甫是个欺软怕硬的角色,在唐振华炯炯目光的逼视下,只得放下二郎腿,灰溜溜地走了。 杜玉甫的话也可能代表了少数老师的想法,他们认为学校考得好就是为我个人涂脂抹粉。是的,随着学校知名度的提高,各种荣誉接踵而来,学校评上省级重点中学、省级文明单位,我个人也得到了一些政治荣誉,当选为县级人大代表。但我抓工作绝对不是为了我个人的荣誉,是为了让更多的学子能进一步深造,为国家多输送些人才,这是教育工作者神圣的职责,无可厚非。 学校的工作忙,家庭又遭遇新的不幸。父亲因为高血压引发中风,半身不遂。一贯清秀俊朗的父亲,现在话也说不清,吃饭靠人喂,大小便要人料理,还要定时为他翻身按摩。雁飞有了自己的孩子,不能再经常回家照应。照顾父亲和两个孩子的重担全都落在爱兰身上。6岁的凌霄已上小学,特别懂事,知道为妈妈分担家务,照顾爷爷和姐姐。爱兰耐心地、有条有理地照顾着这一老二小。我为自己不能照顾家庭,时常感到歉疚,爱兰总是安慰我:“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你把心思都放在学校吧,那么多学生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承包的责任田,我只好出钱请人耕种。一年下来,扣除成本,再交了农业税后所剩无几。一家四口的生活全靠我的工资维持,好在跃飞毕业后分到浙江规划设计院,工作单位不错,待遇也好。时常寄些钱回来接济我们。 我和韩笑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我在电话里伤了她的心,说了一些绝情的话,至今想起来还觉得对不起她。上次她到我们学校来,话语中流露的痴情已经使我不安,回省城的第二天晚上,她就打来电话。她在电话里哽咽地倾诉着她的思念。她说这次见到我,才明白她的心一直被我占据着,分离后的9年她一直懵懵懂懂不愿正视内心的真实情感,只是觉得爱情难觅,爱人难寻,没有一个人能使她产生脸红心跳的感觉。这次见面,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像火山下的岩浆喷发而出,她恨不能抱着心爱的人投入到炽热的火山之中,做一对涅槃的凤凰。但无情的现实却注定相爱的一对永远只能天各一方,她知道这残酷的现实不可能改变,只希望在难挨的漫漫长夜,与我作心灵的交流,希望我能产生心灵感应。 听着她的深情倾诉,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几次想说话又不敢出声,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在电话里焦急地呼唤着,我无法再保持沉默,一把抹去泪水,狠下心来故作冷淡地说:“韩笑,谢谢你对我的深情厚谊,但我不能赞成你的想法。韩笑,我们都已经三十多岁了,过了浪漫幻想的年龄,应该用理智驾驭感情。我们身上都负有家庭的责任、事业的责任。父母在关注着我们,爱人在等待着我们,孩子在盼望着我们。我们没有权利无视这一切,自私地沉溺于儿女情长之中。再说现在的我早已不再是9年前的我,不值得你如此厚爱。9年的时间,我俩所处的环境、所接触的人相隔的层次太远。如果进一步接触,你会发现我们的思想差距多么大,可能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多少共同的语言。你要从9年前的梦中醒来,正视现实。现在我这个农民教书匠,被学校和家庭的琐事纠缠,变得像个爱唠叨的老太太,早已没有了学生时代的浪漫和激情,迟钝的神经再也感受不到爱情的甜蜜,不可能和你产生感情的共鸣了。再见吧韩笑,9年前我已经伤害了你,我不能再伤害你。我们的感情那时已经划了句号,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希望我们不要再联系了,如果你再来电话,请原谅我不会接的。” 说完,不等她回话就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了。她对我一往情深,我却如此无情无义,往她疼痛的伤口上撒盐,再一次伤害了她的自尊和感情。没有办法,如果不痛下决心、剪不断理还乱,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同样会给她和我、给我们双方的家庭带来痛苦和不幸。有人说,男人重性不重情,女人重情不重性,这话是不准确的。情感是最美好的东西,人人都需要它的滋养,人人都珍惜它,但如果放脱了情感的缰绳,可能会造成意想不到的灾难。我和她虽然是初恋、是纯洁美好的感情,但在我们双方都已建立家庭的情况下,如果还藕断丝连,那就成了第三者,她将为此而蒙羞,她的家庭、她的孩子、她的事业都会因此而受到影响。我只能把对她的爱珍藏在内心深处,对她不能有丝毫的表露。 其实,扪心自问,我也有些自私。我不敢向她袒露自己的心迹,也是为了自尊和家庭的平静。9年的时间和空间,我俩的距离拉得太大,在她面前,我已经失去了9年前的自信,觉得比她矮了一头,还怎么和她谈情说爱?再者我也害怕与韩笑联系多了,一些居心不良的人又会散布一些桃色新闻,糟践我的名声,影响我的家庭。 从那以后,韩笑再也没有来过电话,我们之间中断了一切联系,她一定恨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相信她能理解我的苦衷。我把她藏在内心深处,夜深人静时,朦胧的月光下,我会悠悠地向她倾诉着我的思念。 期末考试结束了,我叫上唐振华强行地把杨老师架上公共汽车,带他到县医院去检查身体。 本学期开学没多久,我看见本来就很消瘦的杨老师好像更瘦了,有时还捂着肚子。我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笑着说:“有钱难买老来瘦吗,现在年轻人就是羡慕我这个身材哟。可能最近肚子受了点凉,有些疼。”我劝他说:“您还是去县医院检查一下吧,看看什么原因。”杨老师根本不把这点小病放在眼里,不在乎地说:“哪有那么娇贵,还用得着上县医院?我这辈子都没到县医院看过病!这样吧,如果再疼我先去镇医院看看。”我说:“那您一定要及时去。” 杨老师是临溪中学的数学骨干教师。他教学特别认真,高一到高三已经循环带了十几届,各个年级的教材都能倒背如流,可每节课他都认真地备课。他说,教材是一样的,可每届的学生不一样。对象不同,上课的方法也就不同。他的办公桌前,总是围满了学生,有的是题目做错了被他叫来订正的,有的是课堂上没听懂被他叫来开小灶的。他循循善诱、不急不躁,耐心地给学生讲解着每道习题,教给他们解题的方法。他还利用星期天把那些数学基础差的学生集中起来无偿地补课,一上就是一天。临溪中学的教学质量好,包含了杨老师很多的心血。 就是这样一位呕心沥血、任劳任怨、有着三十多年教龄的老教师因为没有大学本科学历,竟然不能评高级教师!连我都觉得愧对于他,可他哈哈一笑说:“没什么,我没有本科学历,不够条件,我谁也不怨。能评上中级职称已经很满足了。我们这些经历过文革的臭老九,能活到现在,还这么受人尊重,能为培养下一代做点贡献,我很珍惜呀。” 他的肚子有时还是隐隐发疼。肚子疼了,他就服几粒治肠胃炎的药,揉揉肚子,又去上课。我一次次催他去做检查,他一次次往后拖延:“过几天就好了。真的没事,就是肠胃炎。你看,这届学生明年就要高考,他们的学习积极性特别高,一下课就往我这跑,不知在哪儿找些偏题怪题考我这个老头儿。我不能为自己的一点小病耽误他们的学习。”“那就星期天去吗。”“星期天?不行!我每个星期天都安排好了学生来补课。这样吧,你如果真要我去,那就等放寒假吧。” 学生都回家过春节了,杨老师总算能休息几天。他已经约了几个学生正月初五到他家补课,所以我决定在春节前把他“绑架”到县医院去检查身体。 检查结果犹如五雷轰顶!杨老师患的是结肠癌,而且已到晚期,癌细胞已经在腹腔内广泛转移!医生说,再动手术已经没有意义,你们回去让他愉快地度过最后几个月,想到哪里玩陪他到哪里玩,想吃什么为他买什么。不过,要尽量瞒着他,他如果知道自己得了绝症,精神一垮,一个月之内可能就要走路!我对医生说,无论如何要给他治疗,绝对不能放弃!医生说,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给他化疗。化疗有两种结果,效果好的话可能稍微延长一点生命,但如果他的自身体质差,可能还会使病情加重,加速死亡的到来。 我再也控制不住,躲到卫生间哭了。我为杨老师难过,更为自己粗心大意而自责!杨老师是全校师生十分尊敬爱戴的好老师,他是为了学生一拖再拖、一忍再忍,耽误了病情,使本来可以治好的病成了绝症!而我这个校长明知道他有病,却听信了他的话,没有及时地硬性地叫他检查治疗。我不是个称职的校长,我对不起杨老师,对不起他的家人。 我用冷水洗了把脸,擦干眼泪,装作轻松的样子走出来说:“杨老师,不巧得很,这个医院的仪器坏了,拍的片子看不清楚。我们明天到杭州医院去看看吧。”杨老师看着眼睛红红的我,怀疑地问道:“龙校长,是不是我这个病不大好?没关系,疾病这个东西,欺软怕硬!我这个身体再活十几年没问题!你别着急,有什么病你直管说,我是不会被病魔吓倒的!” 听了他的话,我的心里也敞亮了许多,对治疗他的疾病增加了信心。我说:“杨老师,您对疾病有这样乐观的态度,我很敬佩。但眼下绝不是您想象得那样糟糕,我们只是出去复查一下,如果没有病,岂不是更放心?” “是啊,马克思就是叫我去,也得等我把这届学生送上大学,不能半途而废呀!” 我打电话叫来他的儿子,当天下午我们就赶到杭州肿瘤医院。检查结果和县医院的一样!在我们的反复恳求下,院方才勉强同意接受他住院,一边化疗,一边用中药调理。 杨老师已经明白他得的是什么病,反过来笑呵呵地安慰我们说:“没事的,小毛病!你们真要我住院,我就住几天。寒假结束我一定赶回去上课!只是我约好的几个学生正月初五就要来找我补课,我不在家怎么办?” 我含着眼泪说:“杨老师,您放心,我去给他们补课。您在这儿安心治病,病好了我来接您回去。” 杨老师再也没能回去,癌细胞扩散得很快,他带着对学生的牵肠挂肚、对教育事业的无限眷念闭上了双眼。噩耗传来,全校师生失声痛哭,哀声如潮。在学校举行的追悼会上,县教委的钱主任亲自为他致悼词,并代表县教委追授他“师德模范”的称号。 杨老师走了,留给我无尽的愧悔和思念。他几十年如一日,像兄长一样地默默地关心和支持着我,把全部心血毫无保留地献给学生、献给教育事业,从来没有为个人提过要求,真正是“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我伤心痛惜、内疚悔恨,我对他关心不够,我不能原谅自己的粗心大意! 我还没有从失去杨老师的悲哀中走出来,又发生了使我痛不欲生的事。这件事使我彻底崩溃。 为保证重点班的生源质量,也为了调动普通班学生的积极性,校委会同意了教务处的建议:一学期结束,根据考试成绩,把学生作一些微调,总分600分以上的调入重点班,重点班不满600分的暂时调到普通班。为了防止学生情绪波动,调班前唐主任主持召开了家长会、学生座谈会,反复强调这样做的目的,鼓励调出重点班的学生再加努力,争取下学期重返重点班。 座谈会快要结束时,我也赶去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希望他们不要灰心,要奋发努力,争取把成绩赶上来。座谈会结束后,几个男同学表情冷漠,对在场的老师看也不看,扬长而去。一位穿红衣服的女同学自始至终都趴在桌上,久久不动,好像睡着了。我上前去叫她,她猛地抬起头,满脸泪水,绝望的大眼睛狠狠瞪了我一眼,飞快地冲出教室。 我大吃一惊,是林雪!林雪也在调班之列?一定是数学成绩太差,把总分拉下去了。看来调班对她打击很大,一下子接受不了。我忙叫吴群老师跟上去做做思想工作,如果林雪想不通,就让她仍然回到重点班。 一会儿,吴群来告诉我,说林雪的情绪已经平稳,晚上回家去取被褥,明天就来上课。 可是第二天,林雪并没有来,问她同宿舍和要好的同学,都说没看见她。因为她家没有电话,我叫吴群赶快到她家去看看,把林雪接来上课。 下午,吴群失望地返回学校,和她同来的还有林雪的父亲。这位朴实憨厚的中年农民,黧黑的面庞上布满了皱纹,两只骨节粗大的手不安地互相揉搓着。我连忙把他请进办公室,问他林雪可能上哪儿去了。 老林很焦急,他说林雪虽然有姑姑姨妈,但她很少去。林雪学习很用功,一回家就捧着书本,有时也帮助她妈做些家务事。她妈患有心脏病,不能劳累。家里尽管很穷,但再苦再累都不让林雪受丝毫的委屈。林雪的作文写得好,家里挂满了作文比赛的奖状,父母常指着这些奖状夸耀自己的女儿,对林雪上大学充满希望。老林急切地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要赶快见到女儿,好让她有病的妈妈放心。 老林没有来参加家长会,不知道调班的情况。我抑制住焦急,把调班的情况告诉了他,老林听后猛地站起来,脸色煞白,说:“怕是不好,我家小雪自尊心极强,在家她妈要是骂她一句,她会气得一天不吃饭。这么大的刺激她怎么受得了?快!快!求求你们赶快把她找到吧。我的雪儿啊,你到哪儿去了?急死爸爸了!”他说着说着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我叫童老师陪着老林,其他所有老师分成几组全部出去寻找。亲戚朋友本家都派人去了,又叫唐振华带几个人沿着同心河仔细查看,特别要注意下游的那个深潭。说到深潭,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又安排了几位女老师找个借口把林雪母亲接到镇医院,轮流陪护着她。林雪母亲有心脏病,万一发生不幸,在医院能及时地施救。 一个个电话打回来,带给我一次次的失望。姑姑家没有,姨妈家没看见, 朋友同学都不知道她的下落。我的心在一点一点地往下坠,沉重得喘不过气。得知林雪失踪消息的亲戚们陆续赶到学校,哭哭啼啼找学校要人,吵闹声、叫骂声嚷成一片,正常的教学秩序已无法维持。我们校领导班子商量一下,决定给学生放假两天,把教职员工分为三个组,一个组负责继续寻找,一个组做亲属的劝解工作,一个组做好学校的安全保卫。我把这些情况向镇党委政府和县教委作了汇报,上级领导也同意我们的安排,县教委钱主任和镇里的主要领导马上赶到学校,现场指挥寻找失踪的林雪。 到河边寻找的唐振华一行,带回来一个不好的消息:同心河边虽然没有发现林雪的身影,但从学校到深潭一公里远的沙滩上,有一串清晰的脚印!我一下跌坐在椅子上,两眼茫然,身上感到彻骨的寒冷,冷得我直打哆嗦。。 乌云低垂,西北风刮得呜呜直叫,河边的老槐树上几根枯枝横在半天空,一只乌鸦蹲在枯枝之上,对着深潭发出瘆人的叫声,更使人毛骨悚然。 碧绿的深潭此时呈黑色,好像调皮的学生往里面倒了黑色的颜料。水潭中央有一个小小的漩涡,卷着枯枝败叶向下游流去。岸边的人都紧张地盯着河水,生怕水里冒出不该见到的东西。 我两眼发直、双腿打颤,失魂落魄,钱主任见我这个样子,拍拍我的肩膀,低声说:“云飞,你是学校的主心骨,要坚强起来。”看着他沉着期待的目光, 我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指挥大家进行打捞。 唐振华在拉网中间绑上几块大石头,这样网才能下沉。几个人牵着网从上游浅水处涉水到河的对岸, 两边的人拉着网一步步往前移,慢慢接近了深潭。网在渐渐下沉,拉网的人越来越吃力,人们的心情也更加紧张。突然,拉网的人脸色一变,说声水里有东西,两边的人一同用力,紧跑几步,使劲将网拉出深潭。只见从水底泛起了泡沫和腐烂的树叶,接着一件红色的衣服露出水面,这正是昨天林雪穿的红格子呢的上衣!我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林雪!”不顾一切地扑向河水,被几个老师拦腰抱住。林雪的父亲叫了声“我的雪儿啊,你疼死我啦!”身体晃了几晃,晕了过去。几个老师急忙架住他,把他平放在沙滩上,黄校医紧急抢救,好一会,老林才苏醒过来,扑到林雪身上,嚎啕大哭。 吴群老师不忍看这凄惨的场面,坐在一边嘤嘤哭泣。 我搂着湿淋淋的林雪,把她搭在脸上的头发撩到耳后,看着她清秀而苍白的脸、紧闭的双眼,好似万箭穿心。我流着泪忏悔说:“林雪,是我害死了你!我的罪孽不可饶恕,你要恨就恨我吧。” 旁边的老师捅了我一下,小声说:“龙校长,你不能这么说,要当心家属们找你拼命。” 我顾不了这些,看着林雪的遗体,我的心都碎了。 老林止住哭泣,从我手里接过林雪的遗体,紧紧地抱在怀里,贴着林雪的脸喃喃地说:“雪儿,让爸爸再抱抱你,你是爸爸的心肝宝贝,长这么大,爸爸都不舍得骂你一句。你狠心地走了,让我和你妈怎么活得下去啊!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雪儿,有什么委屈你告诉爸爸呀,你怎么撇下爸爸妈妈一个人走了呢……呜…。。。”老林又哭起来。 殡仪馆的车来了,亲属们涌上去,不许我们把林雪运走。老林抱着女儿,轻轻地把她放在担架上,自言自语地说:“我的雪儿喜欢安静,让她静静地呆着吧。雪儿啊,你先去歇着,明天我和你妈再来看你。”他吃力地挥挥手,示意把担架抬到车上去,把车开走。 我们把老林搀回学校,让他躺在我的床上,准备和他商量后事。老林有气无力地说:“你们做主吧,明天我和她妈妈再去见她最后一面就火化吧。我们没有别的要求。” 我用热毛巾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水,悔恨地对他说:“林大哥,是我对不起您,小雪发生不幸,责任在我。我不该办什么重点班,更不应该把已经进了重点班的学生调出来。我们是想用这种方法调动他们的积极性,没有考虑到他们能不能承受。我好后悔呀,可事情没有办法挽回了。大嫂的身体不好还要您照应,您千万要想开一些。学校会考虑给你们适当的补偿,但可能不会超过10万元。今后,您就是我的亲兄长,我会照顾您和嫂子的。” 老林摇摇头,两眼茫然地看着天花板:“我不要你们的钱,小雪……她是自己想不开……”他转过头来反而安慰我:“龙校长,你是个好人,不要总责怪自己。当校长当老师的还不是为学生好?你去忙吧,我在这躺一会马上还要到医院去看她妈妈。我真担心她妈妈承受不住这个打击啊!”说着,眼泪又顺着脸颊淌下来。 吴群老师跑来低声告诉我,钱主任被亲属困在教室出不来了,要我赶快去看看。我叫吴老师留下来陪护老林,自己连忙往教室跑去。 原来,当林雪的死讯一被证实,林家的亲友全部都赶到学校,大约有一百多人,把教师办公室团团围住,要求学校赔偿50万,如果不答应,他们就把教室、实验室的 第十六章、痛彻肺腑2 在向县教委递交辞职报告之前,我要回家先和爱兰商量一下。 爱兰见了我大吃一惊,心疼地说:“云飞,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看看,瘦得大脱形了,生病了吗?”我摇摇头,走到镜子前仔细一看,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饱满滋润的脸变得松松垮垮,肤色灰黄,皱纹横生,胡子拉茬,37岁的我头发竟白了一半! 父亲睡在躺椅上,想说话说不出来,急得“噢、噢”地叫我,尚有知觉的右手招呼我到他身边去。我搬个板凳坐到他的身边,他摸摸我的脸,又抓住我的手,慈祥的眼睛焦急地看着我,意思是要我告诉他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眼睛湿润了。在慈父面前,我真想大哭一场。可是我不能,不能让生病的父亲和日夜操劳的爱兰为我担心。我接过爱兰递过来的热毛巾擦去了眼中的泪,也咽下了涌上喉头的苦水,装作轻松的样子说:“爸,没什么。前几天学校出了个事,已经处理好了,你不要担心。” 父亲半信半疑地看着我,我默默地为父亲按摩着双腿。爱兰端上一大碗荷包蛋要我吃下去,我要喂父亲,父亲坚决不吃,吹胡子瞪眼地要我吃。我要去厨房喂凌波,见爱兰正在喂她。于是我把鸡蛋放在锅里热着。爱兰忙说“云飞,你吃吧,凌霄回来再做。鸡蛋多得很, 你要好好补补。” 我摇摇头说:“我肚子饱得很,吃不下。爱兰,我回来想跟你商量个事。” 爱兰停下手中的勺子,问道:“什么事啊?” “爱兰,你听说我们学校出的事了吧?” “听说一个女学生跳水自杀了,不是已经处理好了吗?”爱兰搬来椅子让我坐下。 “事情是处理好了,可是,这件事是因为办重点班造成的,我有很大责任。我的良心迈不过这道坎,我准备辞职,特地回来征求你的意见。” “辞职?不当校长了?不当校长好,看把你累的。你如果不是当校长,怎么会瘦成这样子?”爱兰倒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不仅是不当校长,我连老师也不准备当了。”涉及到饭碗的问题,我估计爱兰会强烈反对。 “怎么?上级追究你啦?这件事哪能全怪你?现在哪所学校不办重点班?学生成绩要是考不好,领导怪罪,家长怪罪,你这几年拼死拼活地干,不都是为了学生吗? 凭什么要追究你的责任啊?”爱兰发出一连串的反问,为我打抱不平。 我连忙解释说:“不是谁要追究我的责任,是我自己追究自己的责任,总觉得这学生是我害死的,良心受到谴责。我一到课堂,仿佛林雪就坐在那儿看着我。你说我在学校还怎么工作?我担心再这样下去,我的精神会崩溃。” 爱兰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她叹口气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云飞,你心地善良,总替别人着想。学校不管出什么事,你都认为是你的责任,不能原谅自己,忍受着良心上的折磨。实际上这么大的学校,这么多学生,哪能不出一点事?上次杨老师去世,你好多天晚上不能入睡。这个女学生自杀,对你的打击肯定更大。与其你天天折磨自己,吃不香、睡不着,不如回家当个农民,把几亩田种好,不烦神,不费心,没有责任,没有压力,自在悠闲。只要你能摆脱心理上的阴影,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爱兰的进步使我刮目相看,她不仅会说“心理压力、良心折磨”之类的词,而且对我的心理问题了如指掌,这大概得益于我经常和她一起分析凌波的病情。长期的潜移默化、耳濡目染,使她也略微懂了些心理健康方面的知识。我感激地对她说:“爱兰,你说得太好了,我知道你会理解我的,谢谢你的支持。你放心,就是种田,我也能养活全家。但是你暂时不要告诉爸爸,怕他想不通会加重病情,适当的时候我再告诉他。”爱兰点头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 当我把辞职报告交给钱主任时,钱主任诧异地望着我说:“龙云飞,就为这件事你要辞职?我们并不处分你呀,我们只准备就这件事向各个学校发个通报,要求大家吸取教训、慎重对待分班的事。响鼓不用重锤敲,我看到你已经很自责、很后悔,相信你会从这件事中吸取教训,进一步处理好应试教育和素质教育的关系,进一步加强学生的心理素质教育和挫折教育。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校长,千万不要辞职。临溪中学现在正处在关键时刻,你要用好的高考成绩向社会证明自己、告慰林雪同学啊。” 钱主任对我的宽容使我感动,也使我更加惭愧。我说:“钱主任,通过这件事,我认识到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校长,甚至也不能算一个合格的老师,只能在竞争激烈的应试教育中疲于奔命,对素质教育、学生能力的培养只停留在口头上,已经远远落后于教育改革的需要、落后于形势。林雪的死使我无颜再面对全校师生,请求县教委允许我辞职。” 钱主任那道好看的剑眉向上扬了扬,试探地说:“那……我们考虑一下,把你调到县教委任普教科科长如何?这样也说得过去,毕竟你干了6年的高中校长,而且干得很不错。” 我连忙摇手:“不行!不行!那我今天来岂不成了逼宫?学校出了这么大的事,校长反而调到上级机关,影响也不好。钱主任,我是真心诚意来辞职的。我想自己去创办一所心理咨询所,每年为学生免费做心理疏导,为他们减减压、鼓鼓劲,也算是对林雪的赎罪之举吧。” 钱主任更吃惊了:“这么说,你连公职都不要了?16年的寒窗之苦,14年的教学生涯,就这么说扔就扔了?” “可我也积累了一些知识和经验,我可以用这些知识和经验去创建新的事业啊。” 钱主任见我态度非常坚决,也就不再挽留我。他真诚地说:“你既然有了新的打算,我们支持你!你的心理咨询所是我们学校工作的重要补充,二者也是紧密相连的。我很舍不得你这位校长,好在我们同在一个县城,你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我会尽力帮助你的。” 看着钱主任关切不舍的目光,我的眼里盈满了泪水。我何尝不留恋教育岗位!我的青春、我的热血乃至我的灵魂都与教育融为一体。学生是我的生命之根、我的精神寄托,教育是我实现自身价值、奉献社会众生的舞台。离开了讲台,离开了学生,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别了,三尺讲台;别了,我亲爱的学生! 杜玉甫听说我辞了职,高兴得手舞足蹈。他想,这次校长是“下雨不戴帽——轮(淋)也轮(淋)到他了”。于是病假也不休了,工作表现也积极了,原本有些虚弱的身体此时像注入了兴奋剂,精神抖擞、亢奋异常。他一趟趟地跑到县教委去找老校友洪学军,想请他帮忙在钱主任面前为他美言。洪学军因为自身不检点已经降为普通办事员,整天闷闷不乐,见杜玉甫没有自知自明地仍然做着当校长的美梦,不耐烦地说:“你就不要再跑了!你的那点墨水、你的那些丑事县教委谁不知道啊!你还来丢人显眼!上次就因为你设计陷害龙云飞,害得我都受了牵连。我要是还跟着你瞎起哄,除非脑子进水了。” 杜玉甫急着说:“可学校现在数我的资历最老,又是安师大本科生,唐振华他们都是后来的,轮也该轮到我了。总不能先生的不如后养的吧。” 洪学军把嘴一撇,鄙视地笑道:“哟,你还提你那本科生,你不知道工农兵大学生现在不吃香啊,何况你又没有真本事。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那阵,靠造反靠整人就能红得起来,现在要靠真才实学。学校是知识分子云集的地方,你没有几把刷子,老师能服你?你能当校长?我看你能把老师当好就不错了!听说你的身体也不是太好,要面对现实调整心态,把身体养好,不要再想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了。自寻烦恼!” 杜玉甫仍不死心,鼓起勇气去找一把手钱如土。钱主任见到他,有些意外,礼貌地问:“杜老师,找我有事吗?” 杜玉甫坐下来,怯怯地说:“钱主任,自从您上次批评我以后,我是痛改前非、努力工作,受到全校师生一致好评。我是安师大本科生,有十几年的教龄,又当了多年的政教处主任。现在龙云飞辞职,我们学校缺校长,您看我能行吗?”说完,他眼巴巴地看着主任,恨不能从他的嘴里掏出一个“行”字。 钱主任似笑非笑,婉转地说:“你身体不好,有半年多没上课了吧? 要好好养病。校长不是好干的,非常累,你的身体吃不消的。” 杜玉甫连忙站起来拍着胸脯说:“钱主任,我没病,我的身体完全好了!你就放心让我干吧,我保证比龙云飞干得好!” 钱主任冷冷地说:“这校长不是我说让谁干就谁干,也不是你想干就能干,得听大家的意见,听学校老师们的意见。对不起,我要去开会,没有时间陪你了。”说着站起身来送客,杜玉甫怔怔地望着他,还想继续哀求,钱主任又朝他挥挥手,他才讪讪地走出去。洪学军在对面办公室,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 半个月以后,县教委来学校宣布,校长由原教务主任唐振华担任。杜玉甫彻底失望了!这十几年来,杜玉甫朝思暮想的就是校长这个位子,他苦心积虑地整人也是为了得到这个位子。按照他的想法,他当了校长,就是这里的土皇帝,就可以像他父亲当年在村里那样凌驾于众人之上,说一不二,颐指气使,为所欲为。他想的只是如何满足自己的私欲、权力欲,丝毫没有考虑责任、义务和付出。他想,这县教委太不公平,王校长调走,上去个龙云飞,龙云飞不干了,又换成唐振华,我杜玉甫哪一点比不上他们?他们是一任接一任的风光,我老杜却是一次接一次的失望,眼见我杜玉甫已过不惑之年,这校长位子对我总是水中月、镜中花!可叹我杜玉甫机关算尽、手段用绝,到头来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希望之火一旦熄灭,精神支柱就轰然倒塌。他感到脊梁骨好像被谁抽掉了,浑身瘫软,一连睡了好几天爬不起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全身浮肿。蓝玫忙去请医生,黄校医一看,说他的肾病更严重了,要赶快送到县医院住院治疗。 唐振华校长马上派人把他送进县医院,让蓝玫留下来照顾他。 我离开学校的第一个星期天,吴群老师来到我家,红着眼圈对我说:“龙校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林雪……我对林雪关心不够,林雪的死,我也……有责任。这半个多月来,我的心里也不好受。嗨!我悔不该听信杜玉甫的挑拨离间,心里不平衡,对学生失去了耐心,以致酿成悲剧……我不能原谅自己,所以特地来向你作检讨!” 我感到很意外,问道:“杜玉甫挑拨什么了?你最了解他,怎么会上他的当?” 吴群羞于启齿,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他说你不关心我,提拔了唐振华他们,不考虑我。我也有这种感觉……。所以,工作中就带了情绪。林雪的死给了我惨痛的教训!当老师的千万不能把私心杂念带到课堂,影响学生。我好后悔呀!你为这件事辞了职,我该怎么办?” 我万万没想到杜玉甫的话能对一向正直的吴群老师产生影响,这是因为我的思想工作不细致,让杜玉甫钻了空子。正如毛主席老人家所说:思想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必然占领。我懊恼地说:“你有想法要早点告诉我啊。我是把你当作数学骨干教师培养的。怕做行政工作会分散你的精力,毁掉一个好教师。你想啊,杨老师去世了,再让你改做行政工作,临溪中学的数学教学就没有挑大梁的了。唉,都怪我当时没有把话向你挑明。你也不要太自责,林雪的不幸,根源还是办重点班。相信你会从这个不幸事件中吸取教训,像母亲、像姐姐一样去关心每一个学生。你会成为学生尊敬爱戴的好老师。” 吴群更加愧悔难当,恨恨地在地上跺了一脚,转身噔噔地跑回学校。 第十七章、血液交融1 第十七章 血液交融 离开学校,我马上着手进行心理咨询所的创办。 创办心理咨询所,我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异想天开,而是经过慎重考虑、反复权衡的。我一没有本钱、二没有经商的经验,别的生意做不了。只能靠所掌握的一些书本知识和十几年教书生涯所积累的一点工作经验、人生体验来谋生。 中国进入市场经济后,各行各业的竞争日趋激烈,人际互动频繁,人们的心理问题越来越多。心理诊所、心理医生也应运而生。从事这项工作可以帮助人们了解自己、增进思考、化解心结、改善人际关系,重新激发起人们的工作、生活和学习热情,非常有意义。我有个同学在南京办了一个心理诊所,据说顾客盈门。受了他的启发,我才萌生了创办心理咨询所的想法。 但这个行业在当时毕竟还是新生事物,不少人不承认自己患有心理疾病,也不知道心病还可以医治。南京的同学建议我至少要到地级城市创办,县级城市市场不大。但我要照顾家庭,不能远走高飞,决定先在县城试试。 要办咨询所,自己首先要取得心理咨询师的资格。我报名去省城参加了一个月的短期培训,又买回大量的相关书籍恶补。三个月后,我满怀信心地参加了三级心理咨询师的考试,考试结果我非常满意,估计拿证没有问题。 从省城考试回来那天,在县汽车站碰到了蓝玫。只见她面容憔悴、愁眉不展。见到我,她有几分诧异,嘴巴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估计想喊龙校长,又觉不合适。我笑了笑,主动问她:“蓝老师,你上哪儿去?杜老师的身体好一些了吧?” 蓝玫勉强挤出笑容:“哪里好了?他的病更重了,慢性肾功能衰竭导致尿毒症,现在已经转到上海华仁肾病医院,一直靠血液透析在维持生命,最近又出现了并发症,急死我了。医生说,如果能换肾,或许可以再活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如果不换肾,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可到哪里能找到肾源?而且我们也买不起,公费医疗又不给报销,只有躺在床上等死。这不,我回学校去借钱,可唐校长说学校也没钱,叫我自己到上海找亲戚们再想想办法,我那些亲戚都是工薪阶层,自顾不暇,哪有钱借给我?而且花钱如流水,病还越来越重。”眼泪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流下来,她用手抹了一把,完全没有了平日的优雅和矜持。 我安慰她说:“你也别太着急,办法总是有的,现在当务之急是寻找肾源。只要能找到肾源,钱的问题倒好解决一些。我来帮你找找看!” 蓝玫破涕为笑:“真的?那太好了!他是o型血,拜托您帮我打听打听。唉,如果您还在学校,我就有了主心骨。可现在,我想找个人商量都难,老杜平日把人都得罪光了,大家见了我们都躲得远远的。” “你别那么想,老杜是临溪中学的老师,大家还是关心他的。你先到上海去照顾他吧,我一有消息立即打电话给你,你把电话号码留给我。” 蓝玫写下了病区和她母亲家里的电话号码,我接过来转身欲走,蓝玫一把拉着我的胳膊,两只大眼睛闪着泪光,哀求说:“龙校长,对不起,我不知怎么称呼您,还是称呼您龙校长吧。我家老杜的病就拜托您了,您知道,我在这儿无亲无故,老杜又没有朋友,他爸爸也老了,没有人真心实意地帮助我们。以前我们对不起您,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往心里去。我知道您心胸豁达不记仇,请您千万帮我们一把,救救老杜。” 本来我说替她寻找肾源,也没有什么把握,尽尽心而已。肾源不是那么好找的,如果不是为了救自己的亲人,谁愿意把自己的肾摘了?可听了蓝玫恳切的求助,看着她渴望的眼神,我意识到了一种责任,一种被信任的责任。我要把她托付的事当作重要的事来做,争取尽快地帮她找到合适的肾源。 回到家,我翻开电话簿,找同学,问医院。那时没有普及电脑,不可能在网上求助,只能跑到镇里的邮电代办所一处处地打电话询问,但一次次地使人失望。每所医院都有病人急需换肾,在等待着肾源。也有同学朋友热情地答应帮我打听,但都没有回音。 爱兰见我忙得不亦乐乎,问我是谁病了,急成这样。我告诉她是杜玉甫病了,她叹口气说:“你又不是校长了,还管他干什么?他一直和你过不去,一次次地想把你整死,你还这么为他着急?你呀,真是菩萨心肠。” 我说:“过去的恩恩怨怨都过去了,现在人家要死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我看你不是经常烧香拜佛吗?你说遇上这样的事,佛会怎么说?佛一定会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要积德行善,阿弥陀佛!” 爱兰扑哧一笑:“我还不知道你?你不这样做就不是你了,我看中的不就是你这一点?” 我取笑她:“你就看中我这一点啊,别的就看不中啦?那我把别的藏起来,你可别着急噢。” 她的脸一红:“你也学得不正经了,该打。” 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一点希望也没有。我打电话给蓝玫询问杜玉甫的病情,蓝玫哭着说,杜玉甫的病情更严重了,恶心呕吐,胸口憋闷,有时还发生痉挛,血压下降,医生说最好能马上换肾,否则拖不到多长时间了。 我急得抓耳挠腮,苦于没有良策。忽然头脑中电光一闪:我自己不就是o型血吗,不如我去医院检查一下看行不行。如果不行,我尽了心;如果行呢?我打了个冷颤:如果行,我能捐出自己的肾吗?我的家庭负担这么重,又辞去了正式工作,没有了公费医疗。尽管医学上说一个健康的肾完全能维持一个人的肾脏排泄和分泌功能,可万一剩下的这个肾再坏了怎么办?再说,手术也有一定的风险,手术以后的身体能不能恢复……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家庭怎么办?我犹豫不绝,这不是献血,如果献血,哪怕一次抽200,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这可是关乎我全家人命运的大事,我不去检查,也不会有人指责我的。 可这个念头一旦萌生,就顽强地在头脑中扎根,挥之不去。两个小人在头脑中不断地打架,一个说,你自私,能救而见死不救,如果是你的家人你救不救?另一个说,君子顾本,我也不是为自己,一家老小都指望着我呢。摘取一个肾,万一身体扛不住怎么办?今后全家人喝西北风吗?激烈的思想斗争弄得我心烦意乱、精疲力竭。我忽然觉得自己变得矮小、卑琐、自私,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有人说,一个人骗得了别人,却永远骗不了自己的良心,这话一点不假。人的良心就是一杆秤,随时能称出自己的轻重。脑海里忽然又出现了韩笑,她笑盈盈地望着我,仿佛在说:“云飞,你拿得起、放得下、靠得住,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韩笑会同意我去捐肾吗?可能对她也是个世界性的难题。 入夜,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杜玉甫捧着自己血淋淋的肾脏,哭着对我说:“龙校长,这辈子我总和你过不去,我要走了,来向你说声对不起。把我的肾送给你吧,可能你以后用得上。”我惊叫着坐起来,一身的冷汗,心脏咚咚地狂跳。爱兰忙问我怎么了,我安慰她说做了个怪梦,她翻个身又睡着了,我却辗转在床,久久不能入睡。我决定天一亮就到上海去做血液检查,中稻已经收割完毕,油菜也已种下,这段时间农事不忙,天气不冷不热,适宜做手术。 我的心理咨询师资格证已经领到,办公场所的房屋也已经租赁好,只等营业执照一批,我就可以开业了。开业前期的费用是跃飞为我垫付的。 天亮了,我骗爱兰说要到县城领执照,请人装修房屋,可能需要几天时间。到镇里又给蓝玫打个电话,说我想去看看杜玉甫,蓝玫告诉了病房和床位号。中午时分我到了上海,找到华仁医院。蓝玫在大门口等着我,见到我非常高兴。住院部的走廊里挤满了病人,蓝玫领着我七弯八拐,来到杜玉甫病房。 杜玉甫已经从蓝玫那里知道我要来,所以见到我并不意外。他微微欠起身,眯缝的双眼勉强睁了一下,算是和我打了招呼,我连忙上前扶着他躺下。打量着他浮肿的脸和泛着亮光的皮肤,我心里酸酸的,很难过。我劝他不要着急,大家都在想办法,现在关键是要增加营养,注意休息,不要有太重的精神负担,要保持良好的体质,万一有了肾源,就能及时手术。 蓝玫插话说:“龙校长对你一直很关心,这段时间到处为你打听肾源呢。” 杜玉甫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你们不要骗我了,哪里去找肾源?龙云飞,我俩一直在斗,现在我输了。我弄到这个地步,你能同情我来看看我,我很是感激。” 我责怪他说:“你怎么这样想?我可没有和你斗过,工作上有不同意见是正常的,不存在输赢的事。我俩是老同事,应该来看看你。你放心,对你的病,我会尽力帮忙的。” 我把蓝玫叫到门外,向她说明我的来意,蓝玫坚决反对。我说先去检查看看吧,还不一定行呢。我要蓝玫不要告诉老杜,省得让他失望。 我们找到杜玉甫的主治医师,医生听说我愿意捐肾非常高兴,同意马上对我进行检查。但他也说把握不大,因为我与杜玉甫没有血缘关系,仅仅血型相同而已。有的亲父子、亲兄弟尚且不能配对,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我说试试看吧,可能会出现奇迹呢。 检查结果出来了,果然是奇迹,连医生都不敢相信,反复问我和杜玉甫是不是亲兄弟,我说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医生说你们可能是双胞胎,小时候其中一个被送人了。我说您真会编故事,可以去写小说了。医生说,你们两个人的配型最符合肾移植的条件:系统抗原与杜玉甫的六个位点完全吻合,pra致敏程度小于百分之十,淋巴细胞毒实验呈阴性,这样移植后的排斥反应最小,移植的肾存活率最高。 我高兴地说:“既然符合移植条件,那请你们尽快安排手术吧。” 医生点头说:“行!一个星期后动手术吧。你家里人同意吗?到时候你的家属可要签字的啊!”他又问蓝玫:“你家里买肾的钱准备好了吗?” 蓝玫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我忙说:“要什么钱啊,我可不是来卖肾的。我们是同事,无偿捐献!” 医生惊讶地说:“啊呀,了不起!像你这样不是亲属无偿捐献的,我院还是第一例!我们要大力宣传。” 我笑着说:“您不能宣传,而且要替我保密,防止节外生枝。”医生感动地握住我的手说:“好吧,尊重你的意见。你不要担心,我一定为你们做个漂亮的手术,保证你手术后的身体跟以前一样!” 我如释重负,高兴地说:“有您这句话,我就没有任何顾虑了。” 出了医生办公室,蓝玫停下脚步,倔强地说:“龙校长,您的肾我们不能要,您现在没有正式工作,还要下田干体力活,一家人就靠您养活。您把肾割了,万一身体不能恢复怎么办?我不能这么自私,只顾自己不为您着想。” 我劝慰她说:“刚才医生的话你没听见吗?少一个肾对身体不会有影响的。你想啊,我只是少一个肾,但如果为了保这个肾,老杜的命没了,哪个重要啊?” 蓝玫眼泪汪汪地说:“这…。。。”我打断她说:“好了,我回去准备一下。你对老杜千万不要说是我捐的,防止他思想上有排斥。这是个大手术,不能有半点马虎。” 老杜啊,我俩真是缘分,血管里流淌的血竟然都是一样的,可我俩性格为什么反差这么大呢?我懂了,不是冤家不聚头,是上天安排你来监督我的。上天要我俩不离不弃,融为一体。 现在唯一的难题就是如何说服爱兰。爱兰虽然通情达理,但要割去她丈夫的肾,她是轻易不会答应的。我一路上搜肠刮肚,思考着用什么方法说服她。 傍晚,忙碌了一天的太阳显得有些疲乏,热度慢慢消退,光芒变得非常柔和,为葱绿的同心山抹上了一层金黄。湛蓝的天空飘动着朵朵云彩,有的像陡峭的山峰,有的像鼓满了帆的航船,有的又像是长裙拖曳的贵妇人,它们梦幻般地移动、变幻。 小麦油菜还没出苗,肥沃的土地像壮实的庄稼汉,裸露出他那黑褐色的胸膛,仿佛在告诉我:来年一定会有好收成。 我到家时,爱兰正忙得不可开交。凌波不小心把大便拉在裤子里,爱兰刚把凌波洗干净换好衣服,轮椅上的父亲又噢噢地叫着爱兰,向她比划着,爱兰知道他要小便,忙去取来尿壶为他接上。见我回来,爱兰歉意地说:“云飞,你回来啦,我这忙着还没顾上烧晚饭呢。锅里有热水,你先洗澡吧。” 我接过尿壶,“我来照顾爸爸,你去烧饭吧。凌霄呢?” 爱兰把围裙系上,说:“凌霄去帮我洗菜了。这小家伙很勤快也很能干,经常帮我洗菜洗衣服,洗得很干净。” 我的心里有些难过,别人家七八岁的孩子还在父母怀里撒娇,凌霄放学后却要做很多事。反过来想,这样能培养他的爱心,磨练他的意志,未尝不是件好事。正想着,凌霄提着满满一筐滴着水的青菜茄子回来了,见了我,老远叫道“爸爸!” 我心疼地说:“凌霄,爸爸回来了,不要你做事了,你去和姐姐玩一会,和她说说话。”凌霄答应着牵着凌波到外边玩去了。 我把尿壶洗好后,把父亲从轮椅上抱到躺椅上,开始为父亲按摩腿脚。按照医生的嘱咐,爱兰每天一有时间就为父亲翻身按摩。长期的坚持有了明显的效果,父亲的两腿慢慢有了一点知觉。父亲用慈爱的眼光打量着我,好像问我累不累、烦不烦,我装作很开心的样子说了一些笑话给他听,他用不太清楚的语言叮嘱我,要好好教书,带好学生。 爱兰把晚饭烧好后,打来洗澡水,给父亲洗澡。我搂着父亲,由爱兰为他擦洗,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真不知爱兰平时一个人抱上抱下,怎么干得了。父亲是个好面子的人,开始这些大小便、洗澡之类的事他不要爱兰服侍,但我经常不在家,这些事只有爱兰去做。爱兰劝父亲说:“爸,我是您的儿媳,也是您的女儿,您就是我的亲爸爸,不要顾虑那么多。我把您服侍好了,云飞在外面才能安心做事呀。”父亲身不由己,只好红着脸让爱兰为他洗澡擦身。父亲虽然卧床两年多,但和当年瘫痪在床的母亲一样,全身上下干干净净,闻不到一点异味,这都是爱兰的功劳。 晚饭端上桌子,我和爱兰自然分了工,她喂凌波,我喂父亲。我不在家时,爱兰就把凌波安坐在父亲身边,面前放着两个碗,这边喂父亲一口,那边再喂凌波一口,等把两个人喂好,饭菜早就凉了,她自己就着残汤剩菜三下两下地填饱肚子。凌霄如果不急着上学,总是抢着先把姐姐的饭喂好,自己再吃。爱兰看到凌霄这么懂事,又是心酸又是高兴。 夜深人静时,我把父亲抱到床上躺下,凌波和凌霄早已睡着。看着还在忙碌中的爱兰,我真不忍心向她说出我那残忍的决定。但是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一定要说服她。本来我准备撒个善意的谎言,就说我的肾有病要拿掉,这样就能顺利地通过爱兰这一关。但想到动手术时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不如现在就向她说明白。 爱兰在院里搓洗衣服,我搬个小板凳坐到她的身边,她侧过头看看我,催促说:“云飞,你累了,先去睡吧,不要等我。” 我小声说:“爱兰,我告诉你一件事,杜玉甫的病非常重,可能过不了今年。” 爱兰同情地说:“没办法治了?他才四十多岁啊,这个人是可恨又可怜。” 我连忙接着她的话茬说:“治倒还能治,就是要有人捐肾给他。” “谁捐啊?你不是为他到处打听了吗?谁愿意冒着危险把肾捐出来?” “其实,捐肾一点不危险,就是做个开刀手术,休息几天刀口愈合就行了。人有两个肾,割去一个肾,剩下一个肾完全能保证人的排泄和分泌功能。医生说,其实人的肾脏只有十分之一的肾单位在工作,十分之九的肾单位轮流休息。所以割去一个肾没关系的。” 爱兰警惕地看着我:“云飞,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莫非你要捐肾?” 我把她拉进厨房,把门关上,小声说:“爱兰,我就是这个意思,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和你商量这个事。我的肾和他的肾各项指标非常吻合,接受了我的肾他就可以再活三四十年。你说我能见死不救吗?” 爱兰吃惊地问:“你已经去检查了?” 我歉意地说:“是的,我去看杜玉甫的时候,顺便检查的。对不起,事先没来得及和你商量。” 爱兰一下从背后抱紧我,好像怕我马上就要飞走了。她哭着说:“云飞,你不能捐,我不让你捐!不要说捐肾,谁要动你一根汗毛,我就同他拼命!云飞呀,你看看爸爸、想想两个孩子,也不该有这个想法呀。万一你有个好歹,我们这一家人怎么办啊?割了你的肾,就等于剜了我的心啊。云飞,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但也不能不要自己的身体呀。杜玉甫他有父亲、有亲戚、有朋友,他们都不管,为什么偏偏要你管啊?说什么我也不让你去,我天天跟着你,你走哪儿我跟到哪儿。” 我的眼睛也湿润了,转过身抱着她,在她的耳边喃喃地说:“爱兰,这辈子能有你这位好妻子我心满意足了。我是个没用的丈夫,让你跟着我受苦了。我如果去做手术,你的担子更重。说实话,我的心里也很矛盾,总感觉太对不起你。” 爱兰仰着头注视着我,柔声说:“云飞,我吃点苦受点累都没什么,只要你们都健健康康的,我干什么都高兴。可你要摘取一个肾,那多危险啊!男人的肾可金贵了,电视里不是常说,男人易肾虚、肾亏,别人都要补肾,你却要割去一个,万万不能啊!”忽然,她眼睛一亮,像有了什么好主意,坚决地说:“云飞,我代替你去吧,把我的肾割给他!女人少个肾没关系,我的身体壮实,能承受得了。只要能保住你,我就是死了都心甘情愿!” 我感动得亲吻着她的面颊,发自肺腑地说:“我的好爱兰,你为我付出得太多了,我一定会对你、对这个家庭负责任。我不会轻率地去送死的,我保证还你一个健康的丈夫。你和他的血型不同,你的肾他不能用,再说,这个家一刻也离不开你。爱兰,不要怪我没有家庭责任感,我也犹豫过、思想斗争过,但你是了解我的,明知道我能去救他而不去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我的良心会受谴责的。上次我做噩梦,就是内心矛盾坐卧不宁。你就让我去吧,否则我下半辈子都会活得不愉快,永远都会感到愧疚,感到自己不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即使有健康的身体,但没有了健全的人格,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这样活着比死了还难受!我知道你疼我、爱我,处处为我着想,为我们这个家庭着想,但你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真的没问题的,请你相信我,我请教了很多医生,都说拿掉一个肾对身体没什么影响,你就放心吧。” 爱兰见我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怔怔地看着我,半天没说话。知夫莫如妻,我认准了的事,她知道是没办法改变的。我接着央求道:“爱兰,你就答应我吧。”爱兰咬着嘴唇、噙着眼泪下了决心:“好吧!我陪你去做手术,去照顾你,家里可以叫二叔二婶来帮几天忙。” 我紧紧拥抱着爱兰,感激地说:“好爱兰,你最理解我了,谢谢你的支持。记住,这事要瞒着父亲他老人家,瞒着所有的人,否则这个手术是做不成的。” 第十七章、血液交融2 去请二叔二婶的时候,我撒了个谎,说爱兰要陪我去上海检查一下身体,可能要动个小手术。二叔二婶见我精神抖擞,不像有病的样子,也没往心里去。二婶爽快地说:“去吧,去吧!有病早治,无病早回!家里的事有我和你二叔,你们只管放心!” 向父亲告别的时候,我突然难过起来。咽下了就要涌上眼眶的泪水,我用很轻松的语气把对二叔二婶说的话向他复述一遍,父亲的眼光忽然变得很犀利,他焦急地盯着我,嘴里急切地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一只手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他担心我得了什么大病,因为一般的病我不会到上海去看的。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爸爸,我上海医院有个同学,我想找他把痔疮割掉。同学做手术总要放心一些是不是?过两天就回来,您别担心。”父亲将信将疑地松开了我的手。 凌霄好像也意识到什么,牵着凌波一步不离地跟着我。我弯下腰把他俩搂在怀里,亲亲他们的脸,说:“凌波,凌霄,这几天爸爸妈妈出去有点事,很快就回来。你俩在家要听二爷爷二奶奶的话。凌霄要照顾好爷爷和姐姐,知道吗?”凌霄懂事地点着头,凌波也学着弟弟点点头,我的眼泪又差一点涌出来。 二婶在一旁笑了,说:“过几天不就回来了吗?这么难舍难分的!”是呀,过几天就回来了,不就是那么几天吗?一晃就过去了,我的心也释然了。 我带上岳兄寄给我开办咨询所的一万块钱,作为我动手术的费用,和爱兰一起踏上了去上海的汽车。 到上海以后,医生立即安排手术。我没有和杜玉甫见面,并叮嘱医生也不要告诉杜玉甫捐者的姓名,以免他情绪波动。杜玉甫知道有人为他无偿捐肾,惊喜交加。他多次要蓝玫扶着他,去见见这位上帝派来的神秘的救命恩人,要对救命恩人三拜九叩,感谢再生之恩。蓝玫只得敷衍他,说手术前不宜见面,等手术后再去拜谢吧。 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爱兰抓紧我的手,俯下身子,满脸绯红地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深情地说:“云飞,你一定要挺住,我在外面等着你。” 我捏了捏她的手坚定地说:“没事的,爱兰,我一定会平安地出来。” 到医院之前,我忐忑不安,顾虑重重。此时,我的心反而异常平静,没有紧张,没有担心。反正我这一百多斤,就算交给医生了,我相信医生是会让我活着出去的。对于疼痛,我也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堂堂七尺男儿,一点疼痛算什么! 进入手术室,医生说要对我进行静吸复合全麻醉,我干脆地说:到了医院,我全听你们的,你们认为怎么样好就怎么办! 一会的功夫,我就迷迷糊糊,人事不知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沉睡中的我勉强睁开眼睛,不知道这是在哪儿。眼皮重重的,我又迷迷糊糊地睡去。这声音继续叫我,我只得又吃力地撑开眼皮,看见几个白色的身影在晃动,我才想起来是在手术室。我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身体僵僵的动弹不了,好像不是我的,估计麻药还在起作用。听到有人命令:“把他推到监护室去。”接着感觉到床在移动,我想把眼睛睁大一些,但努力了几次,眼睛好像被胶水粘住。于是我放弃努力,又昏沉沉地睡着了。 一阵剧痛使我从昏睡中清醒过来。我睁开眼睛,仰面是炫目的日光灯,四周一片洁白。病房里安静极了,只有仪器转动的轻微的“丝丝”声。一个护士正在忙着为我换吊瓶,见我睁开眼睛,忙问:“醒啦?感觉还好吗?你的各项指标都很正常,手术做得非常成功。” 我想和她说话,但张不开嘴、提不起来气,被摘除左肾的部位觉得空荡荡、凉飕飕的,好像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她看我难受的样子,安慰我说:“麻药已经失效,你要忍受几天疼痛,这是正常的,刀口愈合就好了。过两天你就可以转往普通病房了。你爱人在外面看着你呢,她想进来,但监护室不许进,她就一直在窗外站着。”我费力地转头一看,可不是,爱兰的脸紧贴着窗户的玻璃,看到我醒了,她对我做着手势,笑着,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的脸上滚落到地下。 蓝玫多次来看我,但监护室进不去,刚转入普通病房,蓝玫就来了。我的心里一直惦记着老杜的手术,一见蓝玫,迫不及待地问:“蓝老师,老杜怎么样?” 她高兴地说:“龙校长,您的肾在老杜体内起作用了,移植手术非常成功!医生说老杜装了你的肾后,20秒后就出现了排尿反应,说明你的肾在他体内很契合。老杜的血肌酐也从手术前的1113下降到88,进入到正常范围,到目前还没有出现排斥反应,医生估计,他不会出现排斥反应了,就像他自己的肾一样。医生说,这个肾可以管三四十年。到那时,老杜都80岁了。龙校长,您真是老杜的再生父母啊,叫我们怎样感谢你呢?” 我欣慰地笑了:“不用谢,更不能说是再生父母,应该说我和他有缘分。好啊!总算没有白白损失一个肾。一个肾救了一条命,值了!” 爱兰也高兴地笑了,边笑边擦着眼泪。 医院要叫电视台来给我摄像,宣传我这个典型,我连连摇头,说这个典型不能当,我病床上的老父亲还蒙在鼓里,如果让他知道他的儿子一个肾没了,不知会急成什么样!我要求医院继续为我保密,就像压根不知道我的姓名一样。医院的领导为这样活生生的典型不能宣传而深感遗憾,但也只得同意我的请求。 一天午后,爱兰为我洗衣服去了,我闭着眼睛正要入睡,病房外传来两个女人的小声议论,一个说:这位姓龙的真了不起,把自己的肾捐出来,一分钱都不要,手术费用还是自己出的,让他上电视他也不上,你说这非亲非故的,不图名又不图利,他图的是什么?另一个说:可不是吗?我也琢磨不透,图什么呢?莫不是图他的女人?你没看见那姓蓝的女人,乖乖,那皮肤细得像玉一样,那眼睛,水汪汪的,勾人的魂 ,那腰和屁股搭配得……叫什么?啊,细腰丰臀,我要是男的呀,非把她搞到手不可。前一个女人说:你对女人观察这么细致,这么敏感,不正常吧?要不我把姓蓝的女人叫来,让你细细欣赏?哎哟!你下手咋这么重!估计那位挨了一拳。你不喜欢看?我就是喜欢看漂亮女人!你看,连我们女人都爱看,这个姓龙的不动心?偏巧他自己的老婆又是个乡下黄脸婆,又矮又丑,真不般配,可惜了去了。一定是他和姓蓝的女人有一手!前一位又说,你说的有道理又没道理,你仔细想想啊,姓龙的如果图他的女人,巴不得姓蓝的男人死掉,他还为他换肾?拿掉一个肾,他自己可冒着生命危险啊,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做男人,天下哪有这样的傻瓜?后一位沉吟了一下:你分析得也对。照你这么说,这姓龙的真的什么也不图?世上真有这样的好人?我总不太相信。 听她俩的声音有些耳熟,好像是我们这个病房7床8床的家属。果然,议论声一停,房门无声地打开,她俩一前一后从门外进来,还保留着一脸的兴奋。特别是7床家属在经过我床头时,还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虽然我眯着眼睛装睡,但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我差一点绷不住笑出声来。 半个月以后,我出院了。虽然只少了一个肾,但体重轻了10公斤,这个肾的分量还真不轻啊。一向有着傲人的挺拔身材的我,此时佝偻着腰,像个小老头。爱兰右手提着大旅行袋,左手紧紧搀扶着我,红着眼圈说:“云飞,你这么虚弱,我回去怎么向爸爸、向二叔二婶交代?都怪我没把你调养好。” 我安慰她说:“你放心,只要身体的各个部位零件齐全,回家后,我当回月母子,你用自家的鸡蛋把我好好补补,不等满月,我保证能蹦能跳、又白又胖。” 蓝玫一路小跑从病房里赶出来送我,见我走路都很吃力,不放心地说:“龙校长,您应该再住段时间,等身体完全恢复了再走,您这个样子,我真放心不下。” 我呵呵一笑说:“你放心,回家去休养方便一些,肯定比在这儿恢复得好。你的任务是把老杜照顾好,等老杜出院了我们再见。” 蓝玫犹豫地说:“老杜天天嚷着要见救命恩人,怎么办?我真不忍心瞒着他,告诉他吧?” 我干脆地说:“你就说那个人不愿露面,已经出院了,找不着了!” “那……您为他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就不给机会让他说句感谢的话?” “没有必要,我不要他对我感恩戴德。他的身体康复了,就是我最大的安慰。你如果说是我的肾脏,怕他接受不了。情绪不好,会影响康复的。” 蓝玫无奈地说:“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她从提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爱兰:“爱兰,这是一千块钱,你拿回去买些补品给龙校长补补。龙校长为了我家老杜,把身体弄成这样子,连做手术的钱你们都要自己付,我真是过意不去。” 爱兰连忙把钱推了回去:“蓝老师,你要这样我家云飞又不高兴了。你家老杜住院的时间长,花费多,你们自身都缺钱,我们哪能要你的钱?我家里有自己养的鸡、下的蛋,我要让云飞可劲地吃,养得胖胖的!”我笑嗔道:“不要把我养成大肥猪了,反过来还要减肥,多费事!”大家都笑起来。 回家后,面对父亲和二叔二婶怀疑的目光,我和爱兰只得又撒了个谎应付过去。几天后,他们看到我的气色逐渐红润起来,才没有追问下去。 又休息了十来天,我感觉到身体完全恢复,于是开始筹办心理咨询所。我聘请了一个高考落榜的文科生刘刚做文秘工作,准备12月8日正式开业。 由于心理咨询所是新生事物,县里领导高度重视。分管文教卫的副县长亲自前来揭牌,钱主任出面请了不少单位负责人为我捧场。电视台、广播电台、报社都来做新闻采访,等于为我做了一次免费宣传。开业场面轰轰烈烈、热闹非凡。我还借机举办了签名售书活动。我最近出版的心理学方面的两本书一下售出了几百套。 我一直爱好心理学。当班主任时,我就注意对中学生的心理状况进行分析研究,曾经在《中学教育》《思想政治工作研究》等国家级教育刊物上发表了数篇论文,受到一些教育专家的肯定。从学校辞职后,结合培训班上所学的知识,着手撰写了《成长与烦恼》、《中学生心理健康与咨询》两本书。我带着书稿到老师同学中征求意见,大家都说写得不错,对学生的心理剖析合情合理、入丝入扣,对消除学生的心理困惑具有极强的指导意义,行文用语亲切通俗,娓娓道来,好像一个大哥哥在和弟弟妹妹谈心。大家的评价使我增加了信心,我一下印了上万本,自己到各大新华书店去推销,竟成为畅销书。我给临溪中学的每个同学赠送了一套,同学们看到他们以前的校长出书了,稀罕得不得了,捧着我送的书奔走相告,欢呼雀跃。 开张后的心理咨询所,一开始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半年以后,前来咨询的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数是外省外县的。有独自来的大中学生,也有家长带来的小学生;有职场精英,也有下岗工人;有的躲躲闪闪、神神秘秘,也有的悲悲切切、哭哭啼啼。他们中有看了我的书慕名而来,也有经人介绍来的。所咨询的心理问题五花八门,包罗万象。有成长期的叛逆、考试前的焦虑、青春期的性萌动,也有婆媳不和、恋母情结、同事间的妒忌、上级的性骚扰、退休综合症等等。世界好像对我重新敞开了一道门,让我进入了人类精神世界的大花园。这些花朵有些我认识、有些似曾相识,有些根本没有见过,使我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我今后的任务是:不仅要认识这形形色色的花朵,了解它们的习性,还要学会浇灌、施肥、除草灭虫,让它们都能茁壮地生长,绽放得更加鲜艳美丽。我忽然感到创办心理咨询所的责任并不比当校长的责任小,如果对来访者给予了错误的引导,无异于饮鸩止渴、火上浇油。但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的道理,只有不断地加强学习、充实自己,尽快使自己成为一个优秀的心理医生,成为人类精神花园里的一个称职的园丁。人们把教师称作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心理师也应该获得这一桂冠。 与此同时,不断有书商找上门来,要代为销售书籍或约稿出版发行。 我开始忙碌起来。无论如何,总算打开了局面,万里长征迈开了第一步,养家糊口已不成问题。为了更方便照顾父亲和两个孩子,我在城里租了一套80平米的商品房,想把一家人搬到城里来。家里承包的责任田请二叔耕种,由他代我们把农业税交上即可。 父亲已经能够拄着拐杖下地走路,说话也清晰了许多。我把搬家的想法告诉父亲,父亲才知道我辞职已经一年多了,又惊又气,拐棍在水泥地上敲得梆梆响。我连忙扶住他,轻轻地捶着他的背,笑着检讨说:“爸,对不起,当时我不敢对您说,怕您身体受不了。我不是嫌教师这个职业不好,这山望着那山高,而是林雪的死对我的刺激太大了。现在我干的事同样是为学生服务的,同样需要知识,您没有白白培养我。我们把家搬到城里,我就可以两边兼顾,没有后顾之忧。还有,县城新办了一所培智学校,专门招收智残儿童入学,我准备把凌波送到培智学校就读,早晚接送凌波也方便。凌霄的学校我也联系好了。到城里爱兰还可以到我的咨询所帮忙,我给她发工资,保证不比田里的收入少,一家人生活不成问题。” 父亲本来对搬到城里心有顾虑,城里什么都要买,连用水都要钱,一家人的开销够大的,怕我承受不了。听我这样说,心里踏实了。特别是凌波可以上学读书,父亲更高兴。爱兰也对故土难离难舍,但她信任我,对我的决定从不提出异议,执行起来也不打折扣。 搬家的那天,全村人都聚在同心河桥头送我们。孙二娘依然快人快语,羡慕地说:“爱兰有眼光啊,当姑娘时就认准云飞是块好材料,非云飞不嫁。乖乖!这下爱兰要到城里当老板娘享福去了,再也不用和我们一起日晒雨淋了。可怜我家艳红,离婚后找了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还得在日头下晒着,在土里刨着,命苦啊!”看到女婿拿眼睛瞪她,才吐吐舌头把未说完的话咽了下去。 站在桥头,同心河流水潺潺,仿佛在与我窃窃私语;同心山松涛阵阵,仿佛在向我挥手作别。我百感交集,恋恋不舍。这里有我童年时的天真和快乐、青年时的梦想和眼泪、成年后的耕作和收获,有这么多善良淳朴的乡亲,更有长眠在地下的母亲!我不管走到哪里,故乡将永远是镌刻在脑海里的一幅美丽的画,是萦绕在心头上的一首隽永的诗。我擦去眼泪,把父亲扶上汽车,挥手向乡亲们告别:“各位叔伯阿姨大哥大姐请回吧,感谢你们这么多年对我家的照应,我会经常回来看望你们的!我永远是临溪村的儿子,你们永远是我的亲人!”我们的汽车开出了很远很远,看见乡亲们还在向我们挥手,我的眼睛又湿润了。 我每隔两个月要去老林大哥家看望一趟,为他们送点钱和营养品。看到他俩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逐渐好转,我的歉疚的心稍觉宽慰。每次去他们都温言软语地反过来安慰我,叮嘱我,我从他们身上感受到阳光般的温暖、体会到兄嫂般的亲情。 第十八章、相逢一笑1 第十八章 相逢一笑 93年的高考临近了,又一批学生进入了紧张的复习迎考阶段。我打电话告诉唐校长:我这个才入门的心理咨询师,想到临溪中学去班门弄斧,为高三学生开一堂心理讲座。唐校长高兴地说:“你不来我也准备去请你。你不知道,你的两本书为我们帮了大忙,学生的心理问题在你的书里都能找到答案。同学们可崇拜你了,都盼着你来讲课呢!”我说:“你可不要替我穷吹,吹得太高,我会摔死的!我只是想来给学生减减压,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能不能讲好,学生是不是喜欢听,我也吃不准。讲得不好,还望你多指正。”唐校长哈哈大笑:“你还和我谦虚,谁不知道你龙校长的口才和水平!” 远远望见学校的大门,我的心竟然又阵阵发痛,突然觉得愧见老师、愧对学生,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刚愈合的伤口现在又撕裂开来,渗出了滴滴鲜血。林雪事件一直是我的隐痛,我今天来讲课,就是为了避免再发生类似的事件。我要把伤口彻底撕开,以血淋淋的事实教育学生正确地面对激烈的竞争,以平和的心态迎接即将到来的高考;以我真诚的忏悔劝导老师要吸取血的教训,在学生紧张焦虑之时要给予更多的鼓励和关爱。 讲座是在学校大餐厅里举行的,高中部的学生都来了,一千多人把餐厅挤得满满当当。会场鸦雀无声,同学们被我演讲的情绪所感染,时而会心一笑,时而热泪盈眶。讲座结束后,会场爆发出长时间的雷鸣般的掌声。唐校长已宣布讲座结束,不少同学仍然围着我,与我探讨一些他们感到困惑的问题。我高兴地看到,同学们已经学会从心理学的角度去分析问题,认识事物,感知家长和老师对他们的关心和厚望,努力克服叛逆心理和焦灼情绪。 唐校长要留我吃过晚饭再走,我谢绝了。我告诉唐校长,我这次来还想去看看杜玉甫和王国庆这两位老同事,同时把王国庆接到城里的敬老院去,我已经为王国庆联系好了。唐校长高兴地说:“还是老校长想得周到,把王国庆送到敬老院,解除了他的后顾之忧,也帮学校解决了一大难题。否则谁也不能保证王国庆的晚年生活。” 唐校长边走边告诉我,杜玉甫变化很大。他换肾回来后,好像换了一个人,不再牢骚满腹、怨天尤人,心态变得平和了,对所有人都很友好。更奇怪的是,他两口子自动担负起照顾王国庆的任务,帮他送饭、洗衣服、打扫卫生,说是将功折罪,弥补过失。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事。 我喜出望外地说:“真的?杜玉甫的变化这么大?真是意料不到的效果!”唐校长说:“是呀,确实是出乎意外。他俩都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噢,已经到了。这样吧,你们先叙叙旧,我过一会再过来。” 杜玉甫的小院依然芳香袭人,玫瑰花、一串红等争奇斗艳,没有再看见蓝色的玫瑰,倒显得色彩明朗了许多。见我登门拜访,杜玉甫和蓝玫都特别高兴。我细细打量着杜玉甫,心里感到无比快慰:与8个月之前相比,杜玉甫简直判若两人,全身的浮肿已完全消退,蜡黄色的松弛的皮肤现在变得红润而富有弹性,两只眼睛依然炯炯有神。这眼神不再含有敌意和嫉恨,而是放射出热情和友善的光芒。 蓝玫欣喜若狂,端茶倒水,忙里忙外。她一边削着苹果一边打量着我,语无伦次地说:“龙校长,啊!龙所长,您恢复得也很好嘛!这我就放心了!我要照顾老杜,您出院后没顾上去看您,真对不起您这位大恩人……” 我对她眨眨眼睛,她才意识到说漏了嘴,笑着捂住嘴巴。 杜玉甫疑惑地问:“怎么,你也身体不好?” 我连忙说:“一点小病,很快就好了。杜老师,看来你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嘛,我真为你感到高兴。可喜可贺呀!这次蓝老师可吃了很多苦,你的健康有她一半的功劳啊!” 杜玉甫感慨地说:“可不是吗,这次我是死里逃生,捡回来的一条命。遗憾的是,我至今不知道为我无偿捐肾的人是谁,蓝玫不知道,医生也不说。我真是感到奇怪,这个人冒着巨大的危险救了我,他连手术费用都不要我们出,就是自己的亲兄弟也做不到啊!为什么还要瞒着我们?这个人到底是谁呢?难道是观世音下凡?可我一生没有积德行善,我想菩萨也不会喜欢我,更不会救我。” 我笑着说:“你尽瞎想!这个人既然不说,肯定有他的道理。你就安心休养,把身体养好,才不辜负那个人的一片心意。” “你说得对,我不仅要把身体养好,从今以后,也要好好为人,认真做事,才对得起人家!唉!回想以前,我感到汗颜! 心理阴暗、唯我独尊、自私狭隘,还以己度人,把别人想得跟自己一样自私。这个恩人教育了我,使我看到了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你对我曾经说过一句话:只要你拥有一颗博爱之心,你会发现,大家都是爱你的。当时我听不进,现在我相信了!龙校长,啊,我一时改不了口,还称呼你龙校长吧。听说你的心理咨询所办得不错,你接触的人多,拜托你也帮我打听打听。找不到这个恩人,我一辈子心里也不得安宁!” 我答应说:“好,我替你打听打听。不过,你也不用这样念念不忘,尊重那人的意愿就是最好的报答。你说呢?” “唉!”杜玉甫重重地叹口气,“龙校长,我这辈子是罪孽深重啊!这段日子,我一直在忏悔。” “忏悔?知错就改不就行了?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有些事已无法挽回。从现在做起也为时不晚。你现在的身体不允许有大的情绪波动,如果总是处于懊悔之中,不利于身体的康复。”我不知道他说的罪孽深重是指哪件事,我只知道这样的情绪确实对身体有害。一个人要有健康的身体,首先必须没有任何思想负担,心态要像大海一般宽阔、阳光一样地明朗。 “龙所长,老杜最后悔的就是对不起隔壁的老王。”蓝玫指了指桌上的一叠衣服,“我要给他送衣服去,你去看他吗?” “对!我正要去看看他,我们一道去吧。我已经为他联系好了敬老院,这次准备把他接走呢。” “把他接走?龙所长,你真好,对任何人都真诚相待,热心相帮。老王走了,我们一时还不习惯呢。我和老杜每天早晚都到他那去看看,帮他打扫打扫。” 我说:“真难为你们了。老王认得出你们吗?” 杜玉甫痛苦地说:“还是不认得人,我和他说话,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真想他打我一顿、骂我一通。可他不给我机会,不给我忏悔的机会!唉,都是我害了老王!” 我拍拍杜玉甫的肩膀,安慰他说:“你现在真心对他好,他会知道的。” 跨进王国庆的小院,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屋子里也一尘不染,几棵盛开的玫瑰和月季,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小屋带来了一些生机。王国庆坐在椅子上,浑身上下干净整齐。看来,这都得益于蓝玫的照应。 看见我们进屋,王国庆混沌的黑眼珠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然后定在我的脸上。我心里一喜:王国庆能认出我?我连忙拉住他的手,急切地问:“王老师,我是龙云飞,你还认识我吗?”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我,嘴里含混地“唔……唔……”,接着他仰起头,好像努力在回忆着什么,我摇着他的手,继续喊道:“王老师,我们是老同事、老朋友,你不记得我了?”他的眼光又回到我的脸上,长时间地盯着我一动不动,眼神依然是一片茫然。我渐渐地失望了,沉重地叹了口气。 杜玉甫懊悔不已地摇着头:“唉,他这个样子是对我无声的谴责啊,我天天晚上做恶梦,梦见他追我打我。他要真打我两下我的良心倒好受一些。我当初怎么那么犯浑?为了评个职称就弄得你死我活的!你把他接走也好,时间长了我怕我的脑子也会出问题。”唐校长来了,他不知从哪里借了一辆小轿车。蓝玫赶快为王国庆收拾好衣物,王国庆顺从地跟着我,我把他扶上轿车。唐校长说:“谢谢老校长,我会定期把王国庆的生活费送去,平时就拜托你了。”我说:“唐校长你放心,我把他接到城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方便照顾他。我会经常去看他的。” 蓝玫又帮王国庆把头发梳理一下,杜玉甫弯下腰来紧紧拥抱了王国庆,我看到杜玉甫的眼里有泪光闪动。 第十八章、相逢一笑2 三个月以后,秋高气爽,阳光明媚。上午8时,我把凌波送到学校后,来到咨询所。办公室已被爱兰打扫得窗明几净,花架上的菊花正含苞怒放,吐出淡雅的清香。我泡了一杯茶,坐下来翻看卷宗。昨天有几个人在电话里和我约好,今天上午来咨询。他们都是心理疾患较重的病人,已经来过几次,通过循序渐进的疏导,他们的症状有了明显的好转。我思考着怎样采用针对性更强的方法,彻底解开他们心里的疙瘩。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龙所长,我俩来咨询咨询,可以吗?”我抬头一看,门外走进一男一女,是杜玉甫和蓝玫!我连忙站起来迎了出去,杜玉甫迎面给了我一拳,朗声说道:“你这家伙!救了我的命还瞒着我,害得我到处打听。这次我到华仁医院去复查,缠着医生非要他们告诉我,他们被我问烦了才说,你爱人是知道的,你回去问她吧。我回来对蓝玫搞了刑讯逼供,她才老实交代!” 我担心地望着蓝玫,蓝玫笑着说:“你放心,他不会再打我。我看他为了寻找救命恩人,快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也不忍心再瞒着他。老杜现在性格温和多了,对人对己都有了正确的认识,经常悔恨自己的过去,上次你不是也感觉到了?所以不会出现你所担心的情况。再说,总不告诉他,不是侵犯了他的知情权?小心他同你打官司!” 我欣慰地说:“这么说,杜老师对我不感冒了?我没经你同意,就把肾脏强行给你,你可不要到法院告我啊!” 杜玉甫感慨地拍拍他动手术的部位:“医生说,我俩的肾移植是个奇迹,像这样没有血缘关系又不发生排斥反应的,几率是少之又少。这说明我俩的缘分不一般啦。” “可不是,医生硬说我俩是双胞胎呢。” “真的,我俩真可能是亲兄弟,一定是我小时候特调皮,咱爸把我送人了。”杜玉甫开玩笑地说。 我把杜玉甫和蓝玫请到里屋的沙发上坐下,小刘连忙把茶水端上来。杜玉甫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真诚地说:“云飞呀,说实话,我做梦也没想到是你救了我,今天我和蓝玫是特来向你表示感谢的。想当初,我处处与你为难,整你、害你……可你不仅宽容大度地原谅我,还以德报怨,冒着生命危险救我。我……我真是无地自容啊。”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他低下头去,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在水泥地上。 我把餐巾纸递给他,搂着他的肩膀说:“杜老师,你千万不要这样想。我这样做是很正常的。你需要肾,而我的肾恰巧与你吻合,我能见死不救吗?” 杜玉甫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 可你不该瞒着我,连说句感谢话都不给我机会。听蓝玫说,你怕我思想上不能接受你的肾?扯淡!其实我对你一直是打心眼里佩服的。我自己不是好人,但谁好谁坏我还能分辨得出来!你为人善良、宽宏大度,从不怀害人之心,对我更没有恶意,一次次地原谅我、宽恕我,我都一清二楚!我与你对着干,是我的妒忌心作怪!你学问比我高,能力比我强,人缘又比我好。你太完美了,把我们都比下去了!于是我就讨厌你,诋毁你甚至于设计陷害你,一门心思地想把你打压下去。唉,不能提了,没脸见人。妒忌是使人心变坏、远离快乐的毒药,一旦沾染上,就痛苦万分、无法自拔。妒忌使我多次伤害了你,我今天郑重地向你道歉!” 我抓着他的手摇晃着说:“不,不需要道歉。说句心里话你不要多心啊,我还真感谢你呢。有了你的关注,我做事才更加谨慎小心,尽量把事情做圆满;有了你的监督,我才能及时发现工作中的失误,及时改正。就像上次教学楼事件……”我看看蓝玫,蓝玫点点头,我接着说:“如果不是你细致观察,蓝老师及时提醒,极有可能酿成恶性事故!你挽救了一个工程,也挽救了我呀!” 杜玉甫恍然大悟,指指蓝玫又指指我笑着说:“我说你怎么一回学校就去查看教学楼呢,原来有人当了叛徒。这么说我还成了功臣了?唉,回想过去的事,真是糊涂可笑!我那时是鬼迷心窍,一心想当个什么校长,看谁都不顺眼。你说,这是不是也算心理疾病?是吧?没想到一场重病把我的妒忌偏执也治好了!我现在的心理特别平和、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美好。我也懂得了感恩,我感激你、感激医生护士、感激蓝玫,没有你们,我的命也没了!我还感激党、感激人民、感激学校,几年没上班还照拿工资,医疗费也能报销。生病以前,我可不这样想,我觉得一切都是我应得的,大家都亏待了我,心里总是气呼呼的,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硬把自己的身体糟蹋坏了。如今我才算明白了,人活在世上,健康第一,没有好的身体,就没有本钱工作,更享受不了生活的美好。要有好的身体,必须要有好的心态。工作上只要自己尽力了,就不要有遗憾。什么名誉呀、地位呀,当然,可以去追求,但也要衡量自己的能力能不能够得上。能追求到更好,追求不到也不难过。总而言之吧,随遇而安、知足常乐。你看我说得对不对呀?” “对!太对了!你能这样看问题太好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由衷地发出感叹,杜玉甫真不是以前的杜玉甫了。 “你过奖了!其实是你教育了我。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想你每次对我的谅解,想你对人的宽容,想你关键时刻为了救我不顾自己的身体,而且不图褒奖,不图报答,你图的是什么?我想明白了,你这一切发自善良的本能,没有什么动机,也不图什么名利,你要的就是问心无愧!你不存在为算计人绞尽脑汁、也不会因为妒忌别人而彻夜难眠,良心上没有任何负担,所以活得坦荡轻松!我说得对不对?我记得有个名人说过,快乐不是因为拥有得多,而是因为计较得少。你不与人计较,所以你快乐!”杜玉甫见我有些难为情,补了一句:“我说得都是肺腑之言,绝不是当面恭维。” 我涨红了脸,惭愧地说:“你太把我拔高了,我也是生活磨练出来的,并没有刻意去营造一种胸怀宽广的境界,生活让我懂得了‘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句话的深刻哲理。实际上我在尊重人、照顾人、理解人方面做得很不够,否则杨老师不会那么早地离开我们,林雪同学也不会自杀……林雪就是我间接害死的!我感到自己罪孽深重,精神差点崩溃,所以我从学校里逃了出来……” “这就是你与别人的不同之处,总是自己去揽责任。这两件事如果追究责任,那罪魁祸首应该是应试教育!杨老师是为学生加班加点而忽略了自己的疾病,林雪的悲剧在于分重点班。可既然是应试教育,就有重点班的存在。你看凡是有考试压力的学校,哪个不按成绩好坏分班?不仅高中这么做,初中这么做,就连小学也这么做!只不过有的换个名称,叫什么实验学校、实验班,换汤不换药。这不是你的错!问题的症结在于现在的教育制度和考试制度,在于中国是个人口众多的发展中国家。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阶段,大量人员失业下岗,就业形势异常严峻,才会出现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现象。实际上这是个社会问题,可你良心上过不去这道坎。换了别人,把家长安抚好,再开个会总结一下教训就过去了。不过,你出来干也蛮好的,天马行空,自由自在,既有经济效益,又有社会效益,哈哈……” 杜玉甫的侃侃而谈,使我对他有了重新的认识。以前,他的思维总是局限在他个人利益的小圈子,爱钻牛角尖,鼠目寸光、睚眦必报。现在,他的眼界开阔了许多,开始思考一些社会问题,看问题也有了深度,尽管还存在一定的局限,毕竟与过去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我赞赏地说:“老杜啊,今后我俩多交流交流,有些问题,我还得请教你呢。” “你这家伙是鼓励我吧?行啊,我俩多多交流,也能为你提供一些案例!以后我们能做好朋友吗?”他期待地望着我,我高兴地站起来握住他的手说:“好啊!我们永远是不离不弃的好朋友!”两只大手紧握在一起,久久没有松开。 蓝玫欣慰地看着这一幕,开心地笑了。 一缕阳光洒在花架上,菊花放射出灿烂明丽的光芒。 岳大哥打来电话,说他想我了,要我到他那里去一趟。我说你要想我就到我这儿来吗,干吗非得要我去。他说你比我小,当然应该是小弟来看兄长吗。 我也非常想念他。毕业14年了,我们各忙各的事,没有再见过一面。他与我同一年当高中校长,一直是兢兢业业,殚精竭虑、如履薄冰。我们经常在电话里交流,我有什么心事都向他诉说,倾听他的意见,所以他对我的一点一滴都非常了解,也非常关心,比亲兄长还要亲。当初我从学校辞职时,也曾征求过他的意见,没想到他竭力反对。他说一个农村出身的人,有个铁饭碗多么不易,能当上一校之长,更要珍惜。他说不要看别人吃豆腐牙齿快,你不会以假乱真招摇撞骗,下海会被呛死淹死的。我说我下海不是为了赚钱,而是换个舞台继续从事心理疏导工作。这个工作也是很有意义的,它能够清除人们心灵中的杂草和荆棘,给荒芜的土地种上美丽的鲜花;它能够让人们的心态永远年轻,使生命的旋律更加强劲有力。“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是大哥你当初教给我的吗?我可一直把这句话奉为经典,作为人生指南。他见自己不能说服我,准备搬来韩笑劝解我,被我制止了。他对我不听他的劝告有些生气,但当我毅然辞职,着手创办心理咨询所时,他马上雪里送炭,把自己积攒的一万块钱寄过来,为我解了燃眉之急。但我捐肾一事没有敢告诉他,怕他为我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在我拿到二级咨询师证书时,刘刚也取得了三级咨询师资格,可以独挡一面地开展工作,大大减轻了我的工作量。我把所里的事对刘刚做了交代,开着刚买的桑塔纳轿车独自向老区进发。 汽车在大别山区崎岖盘旋的山道上逶迤前行。又是一个明朗的中秋之日,云淡风轻,阳光斜斜地投射在我的身上,使我有些昏昏欲睡。我把车停在路边,下车来活动了一下手脚,赶走睡意后又继续赶路。 再往前开,睡意顿无,心情渐渐沉重起来:山峦起伏的大别山区,并不是我想象中的苍松翠柏、森林茂密,而是荆棘丛生、荒草萋萋,偶尔看见散布在山洼里的小村庄,房屋低矮破烂,甚至还有50年代盖的茅草房。几块贫瘠的洼地上,稀稀拉拉营养不良的水稻,顶着干瘪的稻穗,在微风中无可奈何地摇晃。看来老区的自然条件差,经济不发达,群众生活还很贫困。 下午5时,终于到了只有四五万人口的县城。 远远看见一个人站在三岔路口向着来路张望,正是日思夜想的岳大哥。我在电话里叫他只要告诉我地址就行了,没想到他竟跑到城外来接我。14年不见,岳大哥老了许多,鬓边竟然有了许多白发,额头和眼角也出现了道道皱纹,原来光洁的皮肤有了一些褐色的斑点,身材虽然还很挺拔,但更显瘦削。 汽车在他的身边戛然停下,我从车里钻出来,叫了声“岳兄!”两人就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他上下打量着我,好像在寻找过去的痕迹,眼里流露出久别重逢的喜悦之情。 我感慨地说:“岳兄,岁月无情啊,我们都老了!” 岳兄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不老,更显得成熟稳重了。好家伙,开着私家车,腰别大哥大!有成功人士的派头了!” 我说:“岳兄,这都是为了工作方便才买的,哪里谈得上派头。倒是我的老兄深沉儒雅,风度不减当年啊!” 我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让岳大哥上车。 岳大哥钻进汽车说:“走,到饭店去,晚上我们县长请你吃饭!” 我责怪他说:“你搞什么鬼?像我这等小人物,怎么能惊动县长?我又不认识他,他凭什么请我吃饭?你要叫县长来,我可要逃跑了,我怕受拘束。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叙叙旧吧。”说罢,我发动汽车往前开去。 岳兄连忙抓住方向盘,狡黠地笑着说:“听我的,这个县长你认识,是我们同学!她在等着我们呢。” 听说是同学,我心里放松了,问道:“你怎么变得狡猾了?和我玩捉迷藏,到底是谁呀?” 岳兄故意卖关子不理我,忙着指挥我左弯右拐。我也再懒得问他,既然是同学,别说是县长,即使是省长我们不照样吆五喝六?汽车拐上了县城唯一的一条商业街,商业街的尽头是县委县政府的招待所。 岳兄示意我开进招待所。一进门,我的心脏一阵狂跳:眼前是满目的金黄灿烂,招待所大院的大小花坛里种的全是菊花!千娇百媚的菊花微笑着向我频频点头,这张笑脸我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我脱口而出说:“岳兄,你说的县长是韩笑?韩笑调到这儿来了?” “奇了!你怎么知道是她?”岳兄惊奇地打量着我:“凭第六感觉?” 我停好车,指着满院黄灿灿的菊花说:“我凭第一感觉。你看这满院的菊花全是金黄色的一个品种,韩笑特别喜欢黄色的菊花,她对菊花的痴迷程度,全中国可能找不到第二个。你不记得韩笑和我的爱情花园了?” 岳兄恍然大悟:“哦,记得,记得!”他看看四周,停下脚步小声对我说:“云飞,你不要怪我瞒着你,是韩笑要我先不告诉你的。你和她怎么了?她明明很牵挂你,但却不直接和你联系,总是向我打听你的情况。一定是你这家伙伤了她的心!” 我点头承认:“是的,我伤了她的自尊。她还这样关心我,出乎我的意料,我还以为她恨死我了。” 岳兄捶了我一下:“你这家伙真不知好歹!走吧,等会向她道个歉!”我随着岳兄默默地向招待所大厅走去。 招待所是一幢三层高的普通楼房,第一层是餐饮,第二三层是住宿。楼房外墙瓷砖上的斑斑污迹向人们昭示着这个招待所的破旧和落伍。 服务员把我们引到“大别山”包厢。岳兄在前面把门打开,对着里面喊道:“韩县长,他来了。这个家伙听说县长请吃饭,吓得要逃跑呢。” 韩笑从沙发上站起来,向我伸出手:“欢迎我们的心理咨询师。龙云飞,没想到吧?你一定会说:真没想到,你会是韩县长!”我握着她的手,自嘲地说:“见笑见笑。这句话你替我说了,我就不再重复。岳兄一直瞒着我,但我一看到院里的菊花就知道了。你到这儿来当县长,担子不轻啊。” 韩笑坦率地说:“可不是吗,我真担心自己挑不起这副担子。来,坐下说话。” 韩笑依然是一头短发,幽深的黑眼睛充满了热情和自信。夹克衫配牛仔裤,显得精干利落。在我的印象中,韩笑一直是飘逸脱俗的女知识分子形象。今天的打扮,简单而朴实,随意而亲切,很符合当县长的身份。 岳兄在忙着点菜。韩笑端起茶杯递给我,关切地问:“云飞,最近还好吧? 我们有五六年没有联系了,你的事我从岳兄那里听到一些,你很不简单啊,辞职才四年多已经取得这样的成就!我的情况可能你还不知道,我被省委组织部派到县里挂职干了两年副书记,今年3月,调我到这个县当代县长,刚刚半年,上个月才选举,去掉了‘代’字。调来以后岳兄给了我不少帮助,使我很快熟悉了县里的情况。”她见岳兄还在忙里忙外,叫道:“岳兄,啊,在外面我可得称呼你岳校长,否则显得太亲近了。你别忙活了,就我们三个人,简单点吧。来,坐下,我们叙叙旧。” 岳兄实际上是在为我和韩笑创造机会,让我们单独说会儿话。听韩笑叫他,只得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笑着说:“龙云飞还有点悟性,一看到满院的菊花,就知道是韩县长调这儿来了。云飞啊,韩县长很关心你,这次是她要我约你来的。” 韩笑说:“岳兄,这里没外人,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 我正在考虑如何称呼韩笑,叫韩县长,怪别扭的;直接叫名字,又怕不尊重,听她这样说,马上附和道:“是啊,我们老同学还是直呼其名的好。岳兄,你不该卖关子,你要说韩笑调到这儿来了,我肯定跑得更快!” 韩笑嗔道:“你倒学乖巧了,挺会说顺风话。” 岳兄指着我对韩笑说:“你看他,心里只装着女同学,根本没有我这个老大哥!” 韩笑说:“就是你这个大哥把他教坏了!他一个挺忠厚的人也学会了耍贫嘴!” 岳兄装作很委屈的样子:“县长你偏心啊,龙云飞可比我调皮多了,还用我教他?” 韩笑故意绷着脸:“你们半斤八两,本官判你们各挨五十大板!”逗得我俩哈哈大笑。 上菜了,岳兄拿出一瓶白酒对韩笑说: “我们三人有十几年没聚了,今天,我们干几杯如何?” 我连忙阻止说:“韩笑可从来不喝酒的,我也不能喝白酒。” 韩笑爽快地说:“来,喝一点吧,我偶尔也来一点。在县里工作,不会喝点酒行不通啊!龙云飞,你酒量蛮好的吗,怎么到我们这里就不喝了?来一点!我们边喝边聊。” 因为只剩一个肾,我非常注意保护,平时滴酒不沾,看到韩笑这么高兴,我也不再顾忌,伸出酒杯说:“好,倒酒!” 席间,韩笑问了我家庭和咨询所的情况,我告诉她我父亲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咨询所的业务也开展得很好。她欣慰地点点头,鼓励我说:“你的咨询所还可以继续做大,现在这个行业是热门行业,你当初的路子走对了。今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就给我打电话。”说着,把她的名片递给我。 我们自然而然地谈到老区的发展,韩笑打开了话匣子。她说要在任期内为老百姓干好四件事。第一件就是修路,要修一条高速路通到省城,使老区的物产流到省城,流向全国;第二件,把全县的荒山秃岭都种上经济果林,再引进农产品加工企业,以公司加农户的方式带动农民致富;第三件,建一个工业园区,从外面引进企业,为县里增加财政收入,也为群众创造就业岗位;第四件,运用市场经济的手段,开发土地资源,把县城建设好,提高老区人民的生活质量。她充满感情地说,按照小平同志三步走的战略目标,全国人民要在本世纪末进入小康社会,可现在已经到了九十年代中期,这里还是贫困县,老百姓处于温饱阶段,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都有很大困难。县里没什么财政收入,每年靠国家和省里拨点钱发工资,没有钱为老百姓办事。老区的群众为了建立新中国,献出了自己的亲人,做出了那么大的贡献,可建国将近半个世纪了,他们的生活还这么苦……韩笑的眼睛里泪光闪闪,坚定地说:“我们一定要摘掉这里的贫困县帽子,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韩笑的话发自肺腑、掷地有声,我不禁对她肃然起敬,举起酒杯说:“韩笑,来,为你的宏伟蓝图,为你对老区人民的深厚感情敬你一杯!”岳兄附和着说:“算我一个,我俩共同敬老同学一杯,祝愿你的四个愿望早日实现!有你这位好县长,是全县人民的福气。” “好。干!”三个酒杯响亮地碰在一起,然后一饮而尽。韩笑说:“云飞,你今天来我特别高兴,我破例喝了有二两多,你们不会说我酒后吹牛吧?三年后,我请你们来验收,替我打分,看我是不是个合格的县长!” 我真诚地说:“你不是吹牛的人,读大学时我就看出了你的政治抱负和忧国忧民的情怀,现在,你有了施展抱负的舞台,一定能改变老区的面貌,造福一方百姓。三年后我们来为你庆功!” 她的目光热切坚定,举手投足刚毅果断,面容生动熠熠生辉。工作中的女人何以美丽?前提是无限投入的深爱,因深爱而沉醉其中。我欣慰地看到,韩笑找到了爱的寄托。这种爱,是大爱,是博爱,是超越了个人喜好和情感的爱!她不会再因个人的感情失落而痛苦,也不会再因儿女情长而烦恼。浪漫的似水柔情已随昨日清风飘散而去,伤感的离愁别绪已然悄悄地走出了她的心底。我忽然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长气。为了掩饰自己,我装模作样地干咳了几声。 晚饭后,岳大哥要回学校值班,韩笑挥挥手说:“你去忙吧,我陪云飞在院里散散步。” 我们漫步在花间的小径。水一样的月光洗去了菊花的金黄富贵,使她更显得清雅高洁。一阵阵芳香袭来,沁人心脾。我贪婪地做了几口深呼吸,感慨地说:“盛开在老区的菊花花姿更柔美,香味更浓郁,不畏肃杀,尽展其万方娇媚之态;傲然凌霜,怒放于群芳凋零之时。祝愿你这朵凌霜盛开的菊花永不凋谢,把老区妆扮得更加美丽。” 韩笑俯下身子紧贴着花瓣闻了闻,笑着说:“谢谢你的良好祝愿,我很有信心。一个地方能否改变面貌,关键在人。只要我们几大班子精诚团结,拧成一股绳,拼命向前奔,没有什么事办不成的!为了让老区人民过上好日子,我即使被风刀霜剑摧残凋落,也要化作春泥更护花。” 我被韩笑话里的悲壮所感染,发自肺腑地说:“韩笑,你是女子中的伟丈夫,我真的很佩服你。只是这里穷山恶水,经济落后萧条,要想在几年内改变面貌,你的困难一定不会少的。你千万要保重身体,不要太委屈自己。” 韩笑感激地说:“谢谢你,云飞,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这儿离省城那么远,回去一趟不容易,孩子怎么办?”我问道。 “孩子已经上小学了,由他爸爸接送。他爸对我的工作很支持,嘱咐我安心工作,不要记挂家庭。唉,我这老公啊,前两年在事业上受了些挫折,反而对家庭多了份责任感。没有他的支持,我就不能做到全身心地投入,真是辛苦他了。”韩笑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她爱人的感激,听得出她夫妻的感情比以前融洽多了,我的心也好像从空中稳稳地落在地上,踏实了。 “韩笑,我要向你道歉。” 韩笑不解地望着我:“道歉什么?” 我结结巴巴地说:“上次在电话里,我……我可能伤了你的自尊,可……可我也是为你着想,怕破坏你的生活,影响你的前程……” 韩笑打断我的话,柔声说道:“我理解,你也是为了我吗。现在回头想想,我那时也太儿女情长了,陷入感情的泥潭难以自拔。我要感谢你,使我从意乱情迷中清醒过来。我也责备过自己,不应该打扰你平静的生活。爱兰这么多年忍辱负重,对你也是情深意重、生死不渝,我不能再夺走她的爱人;凌波这个不幸的孩子,承受了那么多苦难,我岂能让她再雪上加霜!”她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深沉地说:“云飞,今天晚上的月光多么皎洁纯净、清爽怡人,她不给人一点压力和痛苦。太阳的光芒虽然能带给人温暖,但有时太强烈,反而使人承受不了她的灼热。我们就做月光一样纯净和永恒的朋友吧,志同道合、肝胆相照、患难与共。这种友谊,更加纯洁健康,更加天长地久。你说呢?” 我凝视着她,庄重地点点头,说:“你说得好!志同道合、肝胆相照,患难与共,这是友谊的最高境界!是最经得起时间和空间考验的。” 她的专车来接她了。在与她告别时,我竟然哽咽难言。她紧紧握住我的手,朗声说道:“云飞,保重身体,再见!明天一早我要到省城去跑项目,不能送你了。明年你再来,县城一定会有大的变化,我要在三星级酒店接待你。”她的黑眼睛闪烁着灼灼的光芒,令月光黯然失色。 第二天一早,岳兄赶来送我,我和他又一次拥别,眼泪夺眶而出。岳兄拍拍我的肩膀,安慰说:“云飞,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我们的心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