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之烬》 朔风起 北疆的雪终年纷扬着。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苍灰的天空飘洒下来,将整片荒原都覆盖成一片茫茫的白色。天地的尽头是连绵的雪山,远远望去,冷峻的线条就那样沿着地平线连绵蜿蜒,无边无际。 来自极北的风如浪潮般汹涌的袭来,夹杂着漫天的雪花,呼啸喧嚣。一行队伍却在这样的天气中,逆着风艰难的前行着。厚重的铁甲踏在雪地里,无声无息的留下一串串深陷的足迹,蜿蜒而绵长。 领头的武士向后招了招手,整个黑压压的队伍停了下来。他走向身后的马车,声音透过紧闭的车帘传进去:“漠雨大人,前面就是冥山之境了。” 车帘被掀起,洁白的衣袂从帘缝中流泻如霜。车内的人躬身迈下车,一头银发就顺着那个角度垂下来,仿佛剪断的一练月华,柔美又恍惚。然后他抬起头,一瞬间,仿佛有氤氲的寒烟在眼前聚了又散,那张苍白如雪的容颜是绝美的,却那样缥缈,仿佛来自九天之上,不染半点纤尘。他的双眼是幽蓝的,泛着淡淡的清波,如同远古的幽潭一样深静,让人望也望不到底。 漠雨秋寒望向远方苍茫的雪色,眼神随纷扬的雪花一同涣散开。 “终于到了啊。” 那一声叹息湮没在呼啸的风声里,好象那些跨越了半个夜国的足迹,这样消逝,了无痕迹。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了远方苍茫云海中的那座传说中的冥山上,眼里是同样的沧桑,同样的期待。他们跨越了夜国的大半个疆域,历经艰辛来到这片极北的荒原,为的就是征服这座千年来都无人能踏入其境的冥山。 冥山之境就在眼前。 放眼望去,浅灰色的冰川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逶迤延绵,群山簇拥下的一座雪峰高耸入云,宛如一柄上古利剑,刺破苍穹。一条冰蓝的河流像一条不经意间飘落在这片冰原上的华丽的緞带,蜿蜒千里,隔断了此处彼端。那是传说中的忘川,无人能渡的河流。那川冰蓝沉静的河水中没有天光云影的倒影,有的只有尘世不能看清的前尘过往。 “你们先在这里等着。”漠雨秋寒瞥了一眼身旁的武士,淡淡的说。 “是。”武士颔首答到。等再抬起头时,却发现那个白衣银发的身影已飘然远去。望着那个清瘦单薄的背影,武士忽然间有种错觉,仿佛那个人将就这样远去,消失在这片苍茫的雪色中。 ********** 忘川就在眼前。 沉静的河水宛如一块冰蓝的玻璃,任风雪呼啸,也吹不皱一丝波纹。 “去。”漠雨秋寒一扬手,一只白色的蝴蝶从他袖中飞出,顺着他指的方向,翩然的飞向对岸。漠雨秋寒的目光紧紧的跟随着那个小小的白点,在蝴蝶飞上河面的刹那,他的眉忽然皱起。 “啪”一声,半空中的蝴蝶仿佛撞到了某种坚硬的东西,巨大的反冲之力让它直坠下去,然后,在那对纯白的翅膀触碰到河面的一瞬化做萤火,星星点点的散落湮灭。 风刹那间汹涌起来,卷起漫天的雪花,沿着绵长的忘川,形成一道白色的高墙,横隔两岸。 “结界……”冷锐的光芒开始在那双幽蓝的眼中凝聚。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漠雨秋寒迅速的变换着手印,九字真言从口中飞出,炽红的火焰顿时凌空绽开,伴着一声尖锐的长啸,一只朱雀浴火而生,昂首振翅,朝着前方急冲而去。 冷白的世界中,那一团烈焰如慧星扫过半空。风雪也仿佛有一瞬凝滞,忘川之上,红白两种光芒在半空猛的相撞,然后下一秒,白光四散,化作千万条蛟龙,排山倒海的冲向炽焰。于是,炽红的光芒在白光中渐渐淡去,只余下几点星火,随风散灭。 漠雨秋寒的眼神暗淡了下来,苍白的脸上透出一丝惨淡。使出朱雀已耗费了他极大的灵力,然而,这样也无法解开冥山的结界吗? 就在这时,风雪却忽然缓了下来,面前的雪墙渐渐变得稀薄。仿佛有来自异世界异次元的空气缓缓的从渐渐张开的罅隙间流出,带着一种久远而又寂寞的气息,轻抚过那些纷扬的银发。 “你终于来了——” 游丝般的声音渺渺的顺着风漾过来。 “我已经——等了你太久了——” 刹那间,仿佛有一道电流贯穿灵魂,漠雨秋寒觉得有一瞬恍惚。 是谁? 是——谁——? 那个声音是那样熟悉,却又那么寂寞。一瞬间,轮回倒转,那些久远的记忆如浪潮一样袭来,湮没了人世。 高渺的苍穹,飘零的樱花,还有,苍穹下的那一袭蹁跹若蝶的白衣。她缓缓回眸,缓缓回眸,那双眼…… 吹雪…… ****************** 猛的睁开眼,苍灰的天空沉沉的压入视界。漠雨秋寒趟在冰冷的雪地上,睁着空茫的眼,仿佛灵魂还徘徊在那个遥远的梦境留恋着不肯归来。 雪花悠悠的飘落下来,在那双幽蓝的眼里缓缓沉落。漠雨秋寒坐起身来,用手扶着额,莫名的悲伤却像水一样漫过心里。刚才自己看见的是什么?刚才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环顾四周,自己,现在是进入了结界内了吗?“你终于来了。” 是那个声音! 漠雨秋寒猛的转身,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停滞。 风轻轻叹息而过,静落的雪花无声无息。恍惚间,时光的潮水慢慢退去,久远的过去就这样寂静的重生。 他记得这张容颜,它铭刻在灵魂的深处,一千年,两千年,永远无法磨灭。那张脸依然如昨,那是尘世的水墨勾勒不出的空灵纯澈的美,像是静静漂浮的流云,淡去了尘世的喜悲。 漠雨秋寒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她,无数的画面浮光掠影的晃过,与眼前的容颜重叠。那双眼,是轮回中最铭心刻骨的痛,那样萤火般幽幽的碧眼,千年后,还是一样的寂寞如是。 吹雪。 那个名字在心里浮凸出来,唇开启,话却哽在喉头。他的头剧烈的疼痛起来,像是有某种东西要破出。记忆像是零乱的水面,轮回里辗碎的时光再也无法拼凑出完整的最初。夜国,荒原,冰川,高塔,娑罗花……无数的画面在脑中交织,令他窒息。 “风吟……” “风吟……” 有谁在叫他,风吟……风吟叶舞……风吟叶舞…… 一阵冰冷的触觉让他清醒过来。那个白衣蓝发的少女凝视着他,带着悲伤的笑,伸手缓缓抚过他的脸。他凝视着那双眼,看见寂寞的萤火里漾开了逝去的流年。光阴的碎片在那双眼里缓缓沉淀,他闭上眼,任凭时光的潮水慢慢将自己湮没…… “吹雪,对不起,让你等得太久了。” 云飞扬 玖玥三百四十一年,卯月。 早春的暖风轻吹而过,“叮叮咚咚”的风铃声在寂静的园里水一样的漫开。几瓣细碎的花瓣飘飘悠悠的落下来,落满那个单薄的肩膀。 他就静静的坐在外廊上,悠闲的品着茶。阳光慵懒的瘫在他身上,给他银白的长发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他低垂着眼,仿佛在沉思,侧脸的轮廓柔美如月,细雨般密密洒下的长长眼睫下,是一双深静幽蓝的眼。 “已经坐了一个上午了哦。” 身后的拉门被轻轻拉开,说话的少女走出来,长长的洁白的裙摆流霜般泻在深棕色的木地板上,随着她莲步轻移而涟涟泛动。 “在想些什么呢?” 风吟叶舞淡淡的笑了笑,低头看着茶水中映出的天光云影:“吹雪,占星者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他缓缓抬眼,风乍起,回廊里飞花舞过碧叶,他静静凝视着白衣蓝发的少女,目光平静却深邃。 沉默,飘扬的蓝发遮住了樱吹雪若失的目光。 “我的命星已经在这片天空中高悬了三百年了。”他仰起脸,目光涣散在天际,“已经太久了……” “寂寞吗?”樱吹雪在他身旁跪坐下,声音悠悠的,宛如叹息。“三百年来,一定很寂寞吧?”她凝视着那张仰望的侧脸,“你守护了这个皇朝三百多年,可是它最终还是要沿着命运的轨迹走向灭亡……值得吗?” 缓缓侧过脸来,风吟叶舞的脸上带着浅笑,三百年的岁月仿佛也不过指间弹落的一粒轻尘,只是有一丝淡淡的落漠如轻烟般在那双眼里飘过。 “吹雪,三年前你就已经自由了,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即使我不在,风吟你也不会觉得寂寞吗?”樱吹雪缓缓低下头,水蓝的长发柔软的垂下来,遮住了眼里若失的目光,“但是没有你在身边,我会很难过啊……所以风吟,拜托你,让我留在你身边……” 风声一瞬间轰隆的掠过耳畔。然后万籁寂静。 时间在那一刻放慢了速度,一格一格的慢进。她缓慢的抬起头,视线不移的看着他。那一刹那,风吟叶舞有一种错觉,仿佛背景都如水面的倒影一般零乱的涣散,只剩下明亮到刺眼的阳光,模糊了那张苍白的容颜。 一瓣花瓣悠悠的飘落下来,风吟叶舞伸手接住花瓣,不经意间碰到她的发。他的手在那一瞬间停住,微微张开,靠近她的脸颊,却在将要触碰的一瞬无声的收回。 手心的花瓣跌落下来,落在她单薄的肩上。身后的空气里有小小的波动,宛如叹息。 悠长的浮云缓缓掠过,缓缓掠过。远处的玥楼塔孤傲的矗立着,尖锐的塔尖宛如一柄利剑,破开层层白云,刺向苍穹。 ****************** 苍鹰都无法飞上的月楼塔顶上,一个人正伏在栏轩上俯视着这片大地。长风浩荡,吹散凝泊的浮云,整个京城在他眼底半掩半现。他的长发在风里纷乱的飘扬着,湛青的颜色,映着那张如玉般俊秀的面容。 玖玥国年轻的王——樱觞伸出手,感觉着冰凉的风如水般穿过指间,他的目光在云海中游离,脸上有着深深的落寞。 闭上眼,他就能看见那张悲伤的苍白的脸。 ——哥哥,带我走,我不要一个人在这里! 那时她哭着拽着自己的衣袖,他却在那双萤碧的眼中看见自己残酷的面容。是的,那时自己就是那样无情的挣脱了那只手,眼睁睁的看着她的面容消失在迅速合上的那一线门缝中。十年,在这座高高的塔顶上,她被幽禁了十年。 “吹雪……”他默念着那个名字,缓缓抚摸着栏轩,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玖玥三百二十二年,弥生,廿四。那一天,玖玥国公主樱吹雪出世。那夜,整个京城的樱花都在一夜间凋零。绯红的花瓣漫天飞舞,染红了天际那轮低悬的圆月。然后有一颗流星划过天际,余痕还未淡去,又有另一颗星坠落。一瞬间,天空仿佛倾斜了一般,千万颗星斗都华然坠落,银白的光芒照亮了整片夜空。那是千年都不曾有过的一场盛大的流星雨。 星坠如雪,花飞似血。樱吹雪就是在这样奇异的夜里诞生,有着一双萤碧的美丽眼瞳的她,却被视为煞星。于是,六岁的时候,她被锁进了高塔。 九天之上,日升月落,人世几度春秋,十年的岁月就在这座塔顶流过。然后,三年前的冬天,风吟叶舞站在玥楼大殿上,以玖玥三朝国师的身份下令释放樱吹雪。 那一天,他看着那个白衣银发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塔顶的盘旋的望不到尽头的阶梯上,然后又看着他拉着樱吹雪一步步走下阶梯。 十年后他再次看到那双萤碧的眼,再一次的,在那双眼里清晰的看见自己冰冷如铁的面容。只是,那双眼里不再有悲伤,而是沉静如水的。她安静的跟在风吟叶舞身后,像是万古凝泊的一缕浮云,淡去了所有尘世的喜悲。 那时他感到心里有尖锐的刺痛。晚了,错过的再也回不来。即使一切重来,结局也还是一样,这世上只有他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的。 睁开眼,金色的瞳仁却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那样暗淡。年轻的王缓缓离开塔顶,一步一步迈下盘旋的阶梯,整个人都隐默在幽暗的光线里。他走得很慢,仿佛徘徊的忧伤的灵,害怕破晓的光芒。 “吱呀”一声,门开启。一瞬间,刺眼的光亮从门缝里涌进来,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但他却没有伸手遮挡,他只是有条不紊的迈出步子,走进灯火辉煌的大殿,换上一张冰冷如铁的面具,用冷定的目光俯视匍匐的臣子。 空旷的大殿里,脚步声寂寞的回荡开。站在大殿上等候的人转过身来,笑容温婉如旧。七十二朵浮火绽放着柔和的光芒,照亮整个大殿。火光在那张平静的面容上跳跃,他静静看着樱觞走过来,那样云淡风清的神色让樱觞深深的嫉妒。 “让风吟国师久等了。”他坐上高高的王座,睨视着座下的人,“今年的祭典又要劳烦国师了。” “这是臣该做的。” 王座上的人轻轻笑了笑。他半躺着,单手托着腮,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声音却是漫不经心的:“国师可知今年的巫女是谁?” “臣不知。” “离湮。” 沉默。樱觞饶有兴趣的俯视着风吟叶舞,风吟叶舞颔首看着大理石地上的倒影。一时间,空旷的大殿变得寂静无声,空气仿佛都凝固住。 许久,淡淡的声音从风吟叶舞口中吐出:“陛下,娑罗花开始凋零了。”他抬起头,看见王座上的那个人缓缓沉下了脸。 浩荡的长风从大殿里穿过,七十二朵浮火明灭闪烁,仿佛樱觞眼里明明灭灭的光芒。他叹息一声,然后闭上眼,缓缓的说:“那个时候就要到了啊……” **************** “那个时候就要到了。”遥远的风吟府中,白衣蓝发的少女仰望着漫天星辰,声音悠悠的。她身后,一个少年正抱着臂,斜倚着廊柱看着她。月华如水,淋漓的洒下,然而,地上却没有他的影子。他的面容展露在月色中,清秀柔美,雪白的肤色,深红的发,还有一双琉璃般的眼瞳。 “残。”樱吹雪回眸浅笑,萤碧的眼中漾开温柔却悲伤的光晕,“下一个能看到你的人是谁呢?遇见我之前,一直都是一个人待在冥山上啊……那么冷的地方……”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密密的洒下来,“那么长的时间都是一个人,会很寂寞的吧?那个人……他也一定寂寞了太久了……” 缓缓俯下身,绯月残向着那个纤弱的身体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头,却在触及的一瞬穿过她的身体。 苦涩的笑在他脸上浮起。对啊,自己只是一个剑灵,怎么能够触碰她呢? 仰起脸,漫天星辰沉入那双琥珀色的眼中。他无声的叹息,他的星辰早已沉为暗星,而她的那颗命星还闪亮着,两颗星的交轨,也只是一瞬吧? 万年的沉寂只是等待命运的一次相遇,亿万年以后他都会记得,那日在冥山之颠,在纷扬的风雪中,那张素净若莲的容颜,那双萤火幽幽的眼。她将他从万年的沉睡中唤醒,从此,他跟随着她,无论何时何地,都这样静静的守护着她。 闭上眼,再睁开眼,他撇过脸去,把容颜藏在阴影中,“切”了一声,用一种不屑的口吻说:“笨女人!你以为本大爷是谁啊?别把我跟那个人妖相提并论!一万年对我来说就像小憩那么短,要不是你把我吵醒,本大爷还可以继续美美的睡下去!什么下一个人……完全不需要!” “残……” 一声鸟鸣将话语打断。一只白鸽扑着翅膀在樱吹雪面前的一棵树枝上停下,白鸽的眼睛是瑰红的,樱吹雪凝视着那对奇异的红眼,许久,叹息一声。 “又怎么了?”绯月残不耐烦的问。 “风吟大人今晚不回来了。” “哦,今晚是祭典?” “嗯。” 绯月残一副说着很麻烦的表情在樱吹雪身旁坐下,瞥了樱吹雪一眼,那张若失的侧脸让他的眉微微皱了一下:“那么这次的巫女是谁呢?” “离湮。” 离湮…… 一片朦胧的淡紫色光晕在记忆里缓慢的漾开,那个女子的身影在光影中浮华若现。她如蝶一般翩然起舞,水袖飘扬,紫衣蹁跹。她站在高高的玥楼塔上,汹涌的风在她身旁回旋,她的发她的纱衣都被风吹得向上飘扬,她整个人轻盈得像是随时要展翅而飞。 ——樱觞,你认为我不敢跳吗? 那时,她傲然的看着玖玥国年轻的王,扬起一抹倾国倾城的笑。然后,那一袭美丽的紫衣如飞般纵身一跃,身后的袍带在风中蜿蜒出一道绝美的弧线,像是一颗紫色的流星,穿破云层,从高高的玥楼塔顶华然坠落。 然后,一个白色的身影如冷芒的剑光飞掠而出,划破了漆黑的夜。他在半空中抱住离湮,然后缓慢而又轻盈的降落,时间如同静止住,只有向上急冲的风不断的扬起他的白衣和银发。 那个时候,万丈高的塔顶上,那个年轻孤傲的王,又在想些什么呢?那只伸出去,却来不及抓住她一片衣袂的手,在半空中僵硬了多久呢? “哥哥,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樱吹雪仰起脸,望着天际那弯新月,叹息着说。 *********** 同样的夜色中,离湮正一层层的褪去衣衫。幽暗的光线里,如玉的肌肤一点一点裸露出来,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掀开竹帘,风吟叶舞沉默着走进来。离湮缓缓回眸,美丽的脸上有着平静的神色。她用手梳理着如瀑般垂下的青丝,淡淡的说:“是我自己向樱觞请求成为祭典的巫女的。” “为什么?” “为什么吗……”她缓缓抬眼,凝视着那张神情淡漠的容颜,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因为,我想让你永远记住我。” 有那么一瞬,那双深静幽蓝的眼里也漾起了一丝波澜,然而,却是倏忽即逝的。 “我无法回应你什么。”风吟叶舞走到她身后,拨开那一头乌黑的发,“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没有人可以为你负责。” 然后他闭上眼,繁琐的咒语从他口中飞出,他的指尖镀上了一层青色的光芒,然后他开始在那个洁白的背脊上画下紫青的图藤。每多一道图藤,离湮都会感到身体被割裂般的疼痛,她拼命的咬着唇,脸色惨白,整个身体忍不住的颤抖着。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 那么冰冷的话,听到的瞬间,连眼泪都冻结。可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绝对不会后悔。 ——没有人可以为你负责。 我从来没有期待过你能回应我什么,只是没有想到,你的话会那么果绝…… 淡灰的阴云缓缓掠过天际,月色一瞬间暗淡下来。轻吹而过的夜风撩起阴阳师银白的发,那张露出的容颜,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伤。 紫青的图藤又绘下一笔,悲伤沿着往事的轨迹,逐渐拼凑成血淋淋的记忆。 这是玖玥国每一代皇朝都要举行的祭典仪式——由巫女之血来祭献娑罗树。这些绘在巫女身上的图藤会年年岁岁的吸食巫女的血,当紫青的图藤变成血红时,娑罗花不再凋零,而这个国家也将延续下去。 三百年了,这是风吟叶舞第三次绘下图藤。可是闭上眼,他还是能看到,在遥远的娑罗园里,粉色的花瓣飘落下一瓣,又一瓣。 星辰终会沿着冥冥中的轨迹坠落下去,无可挽回。 花飘零 皐月。 细雨纷飞,如丝般连绵不绝。雨季里,整个京城一洗喧嚣,仿佛小憩一般,在漠漠雨声中安静的睡去。 寂静的小巷里,雨水顺着青瓦屋顶延绵流泻,像是浅灰晶莹的珠帘垂落下来。巷口的樱花已落了大半,细碎的花瓣在雨中零乱的散了一地。 “铛”一声,从小巷的深处隐隐传来一声金属撞击的声音,隐约还有什么东西割裂的声音,沉闷却凄历,雨声也无法湮没。 腥红的液体混杂着雨水,沿着青石板路流散开,浓烈的血腥气息在潮湿的空气里漫开。一个身影从巷子的深处缓缓走出,他甩干剑上的血,收剑归鞘。在他身后,是四具尸体和渐渐被雨水冲淡的血泊。 雨水顺着那张冰冷的脸流下来,任何人看了那张脸都不会再忘记,那是宛如修罗的容颜,残酷却美丽。一道闪电样的伤痕赫然从他的右眼划下,让那张脸更曾几分妖异。 “他来了。” 风吟府静谧的屋内,白衣银发的阴阳师突然开口。那双一直闭着的眼缓缓睁开,午后的小憩就这样被打断。他拉开拉门,透过苍灰的雨帘静静望着那扇紧逼的院门,等待着那个人的到来。 两扇门扉缓慢而无声的张开,来人站在门口,修罗般的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冷笑。 “你终于还是回来了,魇。” “很久不见了呢,风吟叶舞,你还是一点都没变。”他笑着,目光却是冰冷的,凝聚成一柄无形的剑,森然凛冽的割断如丝般的细雨。 “魇,你的右眼……”风吟叶舞的目光从方才起,就一直停在阎魔魇右眼的闪电样的伤痕上,双眉渐渐锁起。 “如你所想,”他缓缓走进园里,脚步沉稳,没有溅起一朵水花,“我得到了血瞳。”他顿了顿,冷哼一声,继续说:“被樱觞流放出国以后,我一路逃到赤血沙漠。”惨痛的记忆在他脑中浮现,他的脸阴沉下来,右眼隐隐泛出一丝腥红,像是鲜血从眸子的最深处涌出,凄历森然。 “魇!”风吟叶舞的瞳孔在那一瞬猛的收缩,仿佛也被那张狰狞的面容震慑住。 “怎么?”阎魔魇冷笑着,仰起脸睨师着风吟叶舞,“你也会为这只眼动容吗?”风吹过,几缕黑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他继续说:“我在赤血沙漠,以为就要死去的时候,遇到了赤魔。” “交换血瞳的条件是什么?” “死后的灵魂。” 风吟叶舞凝视着那张残酷而疯狂的脸,无声的叹息。许久,他轻合上眼,缓缓的问:“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我想要向你要一样东西。” 睁开眼,风吟叶舞的眼里有冷锐的光芒在凝聚,他盯着对面的人,等待他开口。一瞬间,交错的眼神中电光石火,两人的心思都转了千百转。终于,那两个字从阎魔魇口中吐出。 ——流殇。 ******** 雨滴打落在冰凉的大理石地上,一声一声,空旷的回响着。冰凉的夜风水一样涌进来,大殿里灯火飘摇,帷幔翻飞。 樱觞慵懒的斜躺在床上,饶有兴趣的看着重重帏幔后跪着的离湮。 “如何?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那个人永远不可能回应你什么。” “我并未奢望他能回应我。” “哈。”樱觞冷笑起来,那样的笑声在空旷的宫殿里回荡开,听着竟是说不出的落寞。他猛的扯断帏幔,青色的轻纱一瞬间飘飞而起。他大步的走到离湮面前,粗暴的抬起她的下腭,脸上的冷笑逐渐变成难以抑制的愤怒。 “为什么是他?”他的情绪激动起来,“就因为当初他救了你?” 迎着樱觞灼人的目光,离湮缓缓扬起一抹高傲的微笑。樱觞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的收缩,心里像被狠狠的刺了一下。就是这样的笑,那日站在玥楼塔顶上,她也是这样笑着,傲然的看着他。 ——樱觞,你以为我不敢跳吗? 那个带着讥讽的声音从记忆中血淋淋的浮出,她可以选择死,选择抗拒,但是他不能。这世上,唯有他,是无从选择的。 闭上眼,再睁开眼,怒火仿佛已经冷却,有冷冷的笑意在他的脸上蔓延开。 “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好了。”他放开离湮,缓缓的,带着嘲弄的表情说:“仪式还没有结束,巫女的职责不仅仅是祭献鲜血给娑罗树——”他顿了顿,故意放慢了语气,“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做,回去好好问问风吟叶舞吧——” 他欣赏的看着离湮脸上的反应,无声冷笑。离湮的脸上诧异和茫然交织在一起,然后渐渐变成一种悲伤。她缓缓低下头去,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容颜。 “那个人没有救你,而是给你拷上了更多枷锁。” 空气里仿佛飘过一声沉沉的叹息,年轻的王转过身去,背影被漫卷的帷幔映衬得更加清冷。离湮沉默着低着头,眼泪在风里无声破碎,如同那一缕缓缓落定的轻纱,一样的悄然。 ************ 星月还未完全沉下,檐下的风灯亮着青涩的微光,依然在风雨中飘转不定。漠漠雨声湮没了阎魔魇粗重的喘息声,他靠在墙角,一手握着剑支撑着自己,另一支手捂着嘴,大口喘息着。鲜血从他的指缝间不断的涌出,映得他苍白的脸更加惨淡。 他背贴着墙慢慢滑下,仿佛精疲力竭一般,颓然的坐在雨中。他把脸埋在双膝间,用力的握住剑,突出的骨节森然惨白。 ——流殇剑就在娑罗圆中,但是,你能拔起它吗? 风吟叶舞的声音在他耳畔萦绕不休,于是那张淡定的容颜也从记忆里浮凸出来,仿佛他就站在九天之上,鸟瞰着自己。 “可恶!”他咬紧牙,努力抑制着心中的愤怒与不甘。是的,流殇就在娑罗圆中,就在那棵高高的娑罗树下静静矗立着。可是,他却无法拔出,剑上强力的结界让他无法逼进。他倾注了所有力量,却最终被结界之力反噬,落得个重伤。 流殇,唯一能够杀死玖玥皇族的剑,可他却拔不出。 “可恶!”他猛的一拳击在地上,惊起千万朵晶莹的水花,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仿佛再也支持不住,他身体一晃,就这样仰天倒下去。 在闭眼的瞬间,他看见了那抹白衣蓝发的身影,如同幻觉。 时间仿佛突然缓了下来,一格一格的慢进。漫天散落的水花中,她静静的站在那里,素静如莲。她就那样望着他,萤碧的眼中有幽幽的萤火寂寂的飘浮,那一瞬,他忽然有种错觉,仿佛远古的寂寞都铺天盖地的涌过来,湮没了人世。 “这个人……”樱吹雪看着倒在雨中的阎魔魇,俯身拨开挡在他眼前的发,在看见那道闪电样的伤痕的瞬间,不禁动容。 “血瞳。”绯月残俯视着那道伤痕,声音冰冷如铁,“这个人和血魔结下了契约。” “残,帮我。” “呃?”绯月残有些诧异。樱吹雪却没有回头,只是沉默的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人。叹息一声,绯月残轻合上眼,他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他听得出那样淡淡语气中的斩钉截铁。 ************* 很温暖。像是有轻柔的暖风萦绕着周身,温柔而缓慢的抚去满身的伤痕,淡去那些椎心刺骨的疼痛。 这样的感觉遥远而又熟悉,唤起一些碎片浮出记忆的深海,漾开温柔的涟漪。恍惚间,时光退回多年前,寂静的山坡上,两个孩子肩并肩躺在一起,看着高渺的苍穹,看着悠长的流云。那时没有硝烟弥漫,没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只有两个单纯的孩子无忧无虑的做着关于未来的梦。 ——魇,以后我当了王,我把江山分你一半吧。 ——魇,成为了王以后,我们也能这样一起吗? 遥远的声音在心里回荡,那双金色的眸子如朝阳般闪烁着纯净温暖的光芒,点亮了整张记忆的画面。 觞—— 想要呼喊,却发不出声音。画面晃动起来,不断晃动……神光合离,破碎的影像重聚成千年寂静的娑罗圆。那里,娑罗花绽开了粉色的花瓣。高高的娑罗树下,他背对着他,然后缓缓回眸,他却在那双金色的眼中看见了最后一缕霞光沉入夜色。有风吹过,满树的花瓣在风里摇曳,那张容颜变得模糊,像是水中的倒影,涣散破灭。然后另一张面容缓缓浮凸出来,一样的轮廓,一样的金瞳,却是那样冰冷,仿佛是一张精致的面具,戴在了记忆中那张温柔微笑的脸上。 ——觞! 记忆里有着血淋淋的伤。他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冷冷的看着他,金色的眼暗淡死寂,这是玖玥国年轻的王,却不是他认识的樱觞。 觞已经消失了,消失在那日纷飞飘零的娑罗花雨中,不再回来。 觞…… 缓缓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他看见雪白的天花板上光影静静晃动,有细碎的风铃声悠悠的回荡。 这里是…… 他努力的整理着零乱的记忆,将那些悲伤的过往重新埋入心底。闭上眼,再睁开眼,那双眼里又恢复了惯有的冷定。 他起身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是在一间小小的宅坻中。猛的,他想起那个白衣蓝发的女人,自己在倒下的那一瞬间看到的果然不是幻觉吗? 一阵脚步声将他猛的从沉思中拉回现实。他机警的转身,同时握紧剑,目光紧紧的盯着那扇敞开的拉门。 脚步声很轻,来的人走得也很缓慢。阎魔魇屏息等待着,然后他看见那个白衣蓝发的女子,如灵一般缓慢轻盈的飘进他的视界。 握住剑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你醒了。”她站在门口,神色淡而平静。午后的阳光在她身后明晃晃的晃动着,她的容颜在摇晃的阴影中半隐半现,缥缈灵动,仿佛游离于尘世之外的灵。 “是你救了我?” 风掀起他额前垂落的长发,露出那只闪电伤划过的眼。有淡淡的腥红从瞳仁深处浮出,却又在下一秒隐去,如此沉浮不定。阎魔魇感觉到自己的杀气在一点一点淡去,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清凉的涧水缓缓流过,洗涤了满身的落尘。 “不必担心,这里很安全。”樱吹雪的目光落在阎魔魇握剑的手上,扬起一抹浅浅的笑。 阎魔魇的目光迅速的扫过四周,才发现这座精小的宅邸周围布下了强力的结界。他的眉微微皱了一下,目光瞥过樱吹雪那张平静的脸,心思已转过千百回。 “你是什么人?” “樱吹雪。” 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阎魔魇觉得震惊,却说不出原因。他听说过关于玖玥国公主樱吹雪的传说,也亲眼见过多年前的那轮瑰月和漫天飞舞的如血的绯樱。他并未刻意猜想过樱吹雪到底是什么样,但此刻,却依然觉得震惊。这个素净若莲,淡然绝尘的女子,真的如传说中般,会倾覆玖玥? “呵。”阎魔魇轻笑,“百闻不如一见。”然后他凝视着樱吹雪,仿佛想在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看清些什么,不紧不慢的说:“那么,公主殿下,你救了我这个逃亡的流放者,是为了什么呢?” “有些事,希望你能告诉我。” “你想知道什么?”阎魔魇的嘴角上扬,勾起一抹邪邪的笑,饶有兴趣的看着樱吹雪。 “关于流殇和娑罗园。”她的声音依旧淡而平静,眼里的萤火聚了又散,笼着那潭越来越深的碧水。 一瞬间,阎魔魇的眼中有一种复杂的光芒在闪动。那几个字如星陨般坠落在他心里,惊起了轩然大波,久久都无法平息。 沉默间,目光静静交驳,心思流转。 许久,阎魔魇长长的叹息一声。他轻合上眼,倚着门说:“为什么不去问风吟叶舞?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答案。” 话问出,却久久的听不到回应。阎魔魇有些诧异的睁开眼,却接到樱吹雪若失的目光。倏忽间,有冰凉的水漫过心里,让他感到莫名的悲伤。 “流殇是唯一能杀死流有皇之血的的人的剑。我只知道这一点。” ***************** “你见过魇了?” 空旷的大殿里,七十二朵浮火依旧寂寂闪烁。王座上的人斜躺在暗淡的阴影中,睨视着白衣银发的阴阳师。 “他来找过我。”风吟叶舞淡淡的回答。 “然后呢?他现在人在哪儿?” “不知。” “嗯?”王座上的人座直了身,冷冷的目光流淌如泉。 风吟叶舞却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不紧不慢的说:“魇带回了一样很有趣的东西。”他抬眼看着王座上的人,继续说:“血瞳。” 无声的惊呼在心里响起,樱觞的表情倏忽间变了千百种。他紧紧握住拳,努力抑制着心里的起伏,将所有震惊所有悲伤都隐藏在那张冰冷如铁的面具下。他只能用万年如一的冷定面容面对世人,他是玖玥最后的王,注定的亡国者,命运不由他选择。 缓缓的吐出一口气,樱觞问:“他找你为何?”“为流殇。” 沉默,久久的沉默。樱觞用手支着额,长发零乱的垂下,看上去竟有些颓然。许久,他忽然笑起来。冰冷而苍凉的笑声在大殿里不断回荡,风吟叶舞默默看着王座上的人,幽蓝的眼中仿佛有风云在瞬息间聚了又散。 “真是个苯蛋……”仿佛自语般,樱觞将脸埋在手心里,肩微微颤抖着,“他居然回来了……居然回来了……到底为什么要回到这个注定要毁灭的地方来啊?”他猛的抬起头,悲凉的笑容毫不掩饰的流露在脸上。 破碎了的面具,无法坚持的冷定。心里那道坚固的壁一瞬间坍塌瓦解,再也无法掩饰的悲伤像是雪崩般倾覆。 他颓然的仰天倒在王座上,目光渐渐涣散。 “知道吗,”他喃喃道,“我一直很恨你。从知道我和这个皇朝的命运开始,对你的恨就在我心里滋长。”他缓缓转过脸来望向依然淡定的风吟叶舞,目光却仿佛游离在一片虚无中,“为什么呢?为什么我注定要做亡国者?只是因为一个久远的契约,这个国家就注定要灭亡,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无用,我只能是一个收场者。为什么,为什么呢?” 叹息一声,风吟叶舞轻合上眼。风如水般掠过身側,带来某种轻柔的声响,像是那座遥远的寂静的娑罗园中,花瓣轻柔触地的微响。 娑罗花开,然后如雨一般缤纷飘零,不断飘零…… 这是冥冥中注定的结局,在久远又久远的过去,一切就早已被预言。而他,三百年来,一直都在等待着终局的那一天…… “风吟——”年青的王唤着他的名字,第一次,声音是那样的无力。 风吟叶舞应声抬头,正对上樱觞的眼——那双金色的眼瞳中,有一种久违的,柔暖的光芒缓缓的晕染开。 “还记得我曾经问过你的问题吗?”他轻轻的笑,笑得那样落寞。凝视的目光中,久远的记忆缓缓浮出深海的水面。 记忆里娑罗花飘零如雨,浅青的萤火在月华中弥漫。那时,白衣银发的阴阳师站在高高的娑罗树下,站在那柄落满尘埃的流殇剑前,缓缓的对他述说着这个皇朝的过去。 ——我不是这个皇朝的守护者,我只是契约的见证人。 他背对着他,声音清冷如夜。 浩荡的长风呼啸着回旋,割裂时空,将一声声遥远的悲凉的呜咽带来又带走。 ——那么,你和我是一样的吗? “你和我是一样的吗?”樱觞凝视着风吟叶舞,声音和记忆中的那个声音一同响起,那样的悲凉也一如既往。 “一样无从选择……”************* 无从选择吗? 如果还可以回头,那些过往是否已经开出一路绝望的血莲…… 你的剑劈开的修罗之旅,何时才是尽头呢? 寂,你在哪里呢? ******* 身后的殿门缓慢而钝重的合上。风吟叶舞站在大理石台阶上,长发和衣袂在夜风里蹁跹飘扬。他略微转身,然后仰起脸,星辰散布的天幕倒映在那双幽蓝的眼里,他的目光掠过高高的尖锐的玥楼塔顶,停在那弯半隐在云中的新月上。 竟然忘了,今晚是朔月吗…… 他想着,露出一抹苍凉落寞的浅笑,恍若自嘲。 ************* 风吟府。 点点流荧寂寂的飞舞在叶影憧憧的园子里,那些浅清的光芒映在那双荧碧的眼中,像是碧潭上细碎的波光,潋滟晃动着。 樱吹雪安静的坐在外廊上,一如那么多那么多年来风吟叶舞那样沉默的坐着,把脸埋在廊柱的阴影里,淡去所有表情。 她微仰着脸,望着天际的那弯新月,轻轻的叹息。又是朔月之夜,那个人,也快回来了吧?她的目光转向一旁紧闭的门扉,悠悠的,温柔而又寂寞。 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停在了门外,然而那两扇门扉却全无动静。然后脚步声又响起,忽远忽近,像是有人在门外徘徊犹豫着。 樱吹雪淡淡的笑了笑,朝着门口轻轻吹了一口气,然后“吱呀”一声,门自己开启。迅速张开的门缝中,樱吹雪看见离湮,紫衣如花,一如既往的倾国倾城。 风乍起,园里的修竹随风起伏,漾开碧色的浪潮。片片竹叶翻飞飘零,掠过两人交驳的目光。 “你……” “我是樱吹雪。” 温莞浅淡的笑如涟漪一般在那张素净的脸上漾开。樱吹雪缓缓走向离湮,牵起她的手,声音轻柔如风:“风吟大人很快就会回来了,你是来找他的吧?” 她拉着她往房中走,穿过庭园的时候,离湮的话却让她突然间停住。 “你是他什么人呢?” 那一瞬间,樱吹雪感觉有浩荡的冰凉的长风贯穿了灵魂,余下空荡荡的难过。她缓缓回眸,依然微笑着说:“和你一样,我被他救过。” “和我一样吗……” 两人间的沉默忽然被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打断,她们的目光一同转向敞开的门扉——那里,白衣银发的阴阳师扶着门,喘息着,摇摇欲坠。 “风吟——”离湮惊呼着,朝风吟叶舞奔过去。刚迈出一步,却被樱吹雪拉住。 “别过去。”樱吹雪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而威严,“你先待在这里。” 风吟叶舞缓缓抬起头,长发零乱的垂落眼前,遮住了那双眼里的沉浮明灭。他的脸苍白得几乎透明,唇上的血色一点一点淡去,整个人仿佛一尊华美的冰雕。 他用手按住胸口,努力的平静自己的呼吸。在他的目光中,樱吹雪缓缓向他走过来,俯下身凝视着他,眼里悲伤弥漫。 “风吟——” “不行!”风吟叶舞握紧她的手腕,然后摇摇头,那张总是淡定的容颜在那一瞬清晰的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他的声音和眼神却是无比坚定的:“只有你,绝对不可以!” 微开的唇却吐不出一个字,樱吹雪站在原地,荧碧的眼如潭水映着风吟叶舞的那张越发苍白的脸,然后,那张容颜一点一点模糊,在漫溯的泪水中迷蒙。 紧紧握住拳,风吟叶舞努力撇过脸去,不再看她。 “离湮。”他支撑着站定,对一直站在一旁的离湮说,“跟我来。” 门开启又合上,风吟叶舞的背影消失在那一线迅速合上的门逢里。樱吹雪却还站在原地,眼泪一滴一滴在风里无声破碎。 那些晶莹的泪珠随着风,穿过绯月残的身体。他闭上眼,虽然无法触碰,但他却能清楚的感觉到那种冰凉的温度。 “吹雪——” 怀中的绯月剑发出微微的低吟,剑身上红光流动,传递着温暖的温度。樱吹雪低下头,双手握住剑,消瘦单薄的肩膀不停的颤抖着。 “残,我不难过,我真的不难过……” 一墙之隔的房内,风吟叶舞的身体瑟瑟颤抖着,最后一抹血色从他的唇上消失,他苍白得仿佛即将涣散的灵。 “风吟——”离湮无措的看着他,她握紧他的手,却惊愕的发现他的手心是那样冰冷。巨大的恐惧几乎将她吞噬,她不顾一切的抱紧那个颤抖的身体,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风吟,告诉我,我要怎么办?”她哭泣着,“要怎么样才能救你?” “离湮——”樱吹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那抹纤弱的身影映在拉门上,她侧着脸,眼睫垂下,缓缓的说:“你愿意救他吗?” “告诉我,我要怎么做?”如同看到希望的微光,离湮的声音里全是掩饰不了的激动。 “用你的血。”门外的人抬起头,转过脸来,目光仿佛穿透门纸,直直的望向离湮。 “让他喝你的血,可以吗?” 沉默,然后无声的,离湮笑了。她伸手抚摸着风吟叶舞的脸,失去知觉的他如沉睡般闭着眼,那张安详平静的容颜让她如此眷恋,即使一生一世也看不够。 “樱觞说的未完成的仪式,就是指这个吗?” 她微笑着咬破指间,让殷红的鲜血沿着风吟叶舞苍白的唇流进他的口中。仿佛是受到了血腥味的刺激,风吟叶舞猛的睁开眼,那双仿佛永远永远都如远古的幽潭一样深静的眼在那一瞬间却如同望不到底的深渊,有无穷无尽的欲望从眼底里涌出。 莫名的恐惧席卷而来,还未及做出反应,离湮就被风吟叶舞用力的抱住。然后,脖颈上传来一阵令她几乎窒息的疼痛。她仰起头,长发散乱的向后垂下,鲜血沿着她洁白的脖颈流淌下来。她听到风吟叶舞急促的呼吸声,脑中一片空白,只有恐惧在心里弥漫。她用力的抓紧风吟叶舞的后背,拼命的抓紧,那一刻,只有他是真实的。 ************** 那些远去的岁月,流沙一样,在心里沉淀了一片悲伤的荒漠。 一年又一年,花开花谢,四季在背景里穿行。而他只是个看客,站在时光的原地,静静看着岁月卷着那些人那些事从身旁流经流远。 无能为力,只能这样默默看着。时间带不走他,他也无法挽留任何,惟有那片萤火悠悠的留在心里,照亮流离失所的伤。 “吹雪……” 不经意间,那个名字又滑落唇边。风吟叶舞睁开眼,窗外透进来的碎光如碎银般散落在他的眼中。他下意识的想伸手遮住眼,却发现自己的手一直被握着。他的目光转向床边,那个坐在地上靠着床睡去了的紫衣身影,让他的瞳孔猛的收缩。 血的气息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将他湮没,支离破碎的画面在他脑中晃过。他用另一只手遮住脸,把表情隐藏在黑暗中,有千万种声音哽在喉头,等待着某一时刻的爆发,却最终化做嘴角一抹苍凉落寞的笑。 这样的痛苦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三百多年来,他就是靠着鲜血来维持着这个非人非鬼的身体,无法死去,却早已不再活着。一切都是为了等待契约结束的那天,为了久远的过去中,与那个人的约定…… 那个时候就快到了吧,一切,就要结束了…… 他向着虚空缓缓伸出手,看着细细的光束在手心里跳跃,眼神渐渐涣散开。 吹雪,对不起。 雪满枝 “你真的要去?”阎魔魇盯着樱吹雪的背影问。 在那个纤弱的身体前方,是两扇紧闭的古老的雕花石门。石门巨大的阴影覆盖下来,给那个身影笼上了一层暗淡的光,她没有转身,声音却坚定不移:“我一定要进去。” 浩荡的长风呼啸着吹过,扬起那一头水蓝的长发。她缓缓迈出步子,优雅如花,身后飘扬的裙锯宛如一练飞扬的流霜。 她向着石门伸出手,掌心有清灵的光芒如泉般涌出。然后,在阎魔魇诧异的目光中,那两闪厚重的石门就那样缓缓开启。一瞬间,刺眼的光芒从张开的门缝中汹涌的涌出,让视界在刹那间变成一片突兀的空白。 有一瓣绯色的花瓣从遥远的远方悠悠的飘过来。仿佛有风在刹那间扬起,光线迅速淡下去,然后无数的花瓣缤纷的飘飞而来,弥漫了整片视线。 在席卷而来的盛大的花雨中,门后的娑罗园浮华若现。 时光的潮水仿佛绕过了那里,让它留在了久远的过去。人世日升月落,春秋流转,而那座寂静的园中却是万古如一的夜。 落花飘零,萤火飞扬,轻尘在惊叹的目光中缓缓落定。 那株高高的娑罗树矗立在眼前,满树盛开的娑罗花如一片绯色的湖泊,在风中轻轻晃动着。流殇剑就深深的插在树下,千年无移。剑身早已落满尘埃,遗失了昔日的光彩,点点萤火绕着流殇游离飘浮,如同寂寞的守护者,等待着它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 “流——殇——” 那柄剑映在樱吹雪的眼中,一瞬间,仿佛碎了万年的沉寂,从碧绿的深潭底缓缓浮起,褪去了岁月的尘埃,一如百年前一样的雪亮。 她伸出手,缓慢的,如同失去灵魂的身体受到某种无形的牵引。在指尖触碰到剑柄的刹那,璀璨的光芒从剑身绽开,几乎将整片娑罗园湮没。 “喂!”阎魔魇朝着白光中消失的身影大声的喊着。他想要冲过去,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逼得无法靠近。 “樱吹雪——!” *************** “吹雪——” “吹雪——” 她听见有人在叫她,那个急切的声音是那样熟悉,然后有阳光一样温暖的温度从掌心传来。她睁开眼,立刻就看见了那张关切的脸。 “残……” 意识一点一点的清醒,然后她惊讶的发现自己竟躺在绯月残的怀里。她猛的伸手抓住绯月残的手臂,“残……你……” 阳光一样温暖的体温包围着她,坚实的证明了眼前的这个人的实体的存在。仰起脸,她愣愣的看着绯月残——那张熟悉的美丽的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笑,琉璃般的眼中有落日一样深沉的光芒。 “这里是流殇的记忆,”绯月残说道,“所以,我才能以实体存在。” “流殇的记忆?” “啊。”他仰起头,望着高渺的苍穹,目光深远得无法触及,“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吗,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现在就亲眼看看吧。” ***************** 染血的大地,奔驰的战马,绯色的夕阳。 是谁,站在荒芜的战场上,站在这片远古的大地上,孤独的持剑而立。霞光映照在那身金色的铠甲上,反射的金光模糊了他的容颜。暗影清晰的勾勒出他的轮廓,那个高瘦挺拔的身影是那样孤傲,那张静默的侧脸仿佛亘古的山峰。 他拔出腰间的长剑,双手握剑,缓缓将剑举过头顶,然后猛的将剑辞入地下。顺着向下的拉力,他单膝跪下,然后缓缓垂下头。 瑟瑟的寒风在荒芜的土地上肆意来去,卷起满地的尘埃。 ——我能做的…… ——我所做的…… ——神啊,请让这个国家延续下去。 ******* “你就是风吟叶舞?”他看着面前这个纤弱如羽,淡若浮云的人,有些迟疑的问。 “我就是风吟叶舞。”他淡淡的笑,幽蓝的眼微微弯起,平和又宁静。 背景里,是木屋光影斑驳的墙,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芬芳。风从敞开的窗流进来,轻柔的扬起他银白的发丝。窗外的绿荫在风里不断摇曳,不断摇曳着,细碎的光影就那样在他苍白的脸上晃晃荡荡。 那是怎样的画面呢,轮回多少世都无法磨灭,明媚又忧伤,遥远而宁静。 “你知道的,这片大地,是注定要破灭的。” “注定的就不能再改变吗?” “呵。”他站在明灭的光影里轻轻的笑,“可以改变的,就不是注定。可是,这片大地的命运,是早已注定了的。” “是吗?”他抬起头,凝视着面前白衣银发的阴阳师,“即使那样,我也想试着改变。” 风吟叶舞轻轻合上眼:“不相信命运吗?”他的嘴角扬起若有似无的笑,然后他睁开眼,缓缓的说:“我可以让你的皇朝再延续三百年,三百年的时间,你认为命运会偏离原来的轨道吗?” 他笑了笑:“我想试试。” “试一试的代价也是很昂贵的。” 他再次露出不羁的笑容,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下,单手托着腮,侧着脸看着风吟叶舞,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 明晃晃的阳光如水般在背景里倾洒,那一席白衣在微扬的风中静静飘扬,不断飘扬。他就那样沉默着,看着面前那个金甲的王者。那双幽蓝的眼宛如远古的苍穹,旷远得望不到尽头,却是那样空荡荡的寂寞。 “你真的决定了吗?” “三百年,我会见证最后的结局。” ********** 细碎的霜雪如樱花般悠悠的飘零,淡灰的笼云缓缓掠过,那座万丈高塔在云中若隐若现,尖锐的塔尖刺破云层,傲然的直指九天。 娑罗园里,绯色的花瓣在落雪中纷飞。那颗高高的娑罗树寂寞的矗立在那里,一如三百年后。 “这是……”樱吹雪惊叹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伸手朝向一瓣飘落的花瓣,然而却看见绯色的花瓣穿过自己苍白的掌心,无痕无迹。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然后她的目光停在了娑罗树下。一个散漫静坐的人影映入她的眼中,有那么一瞬,她的唇轻轻颤动了一下。 树下的人闭着眼,湛青的发如水般柔顺的垂在额前,那样清秀的轮廓与樱殇如出一辄。他穿着金色的铠甲,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深深的插入雪中。 “流殇!”樱吹雪惊讶的看着那柄剑,走近,雪亮的剑身上却没有她的影子。 “这里是流殇剑的记忆世界,我们是不存在的!”绯月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樱吹雪转身,目光交驳的瞬间,她看见那双硫璃般的眼瞳中有温柔的关切一闪而过。 有人走了过来,轻盈如同幽灵,惊不起一片雪尘。听到那个脚步声的瞬间,樱吹雪的脸色一瞬间就变了,她猛的转身,于是她看见那个人。 “风——吟——” 在那双萤火悠悠的碧眼中,白衣银发的阴阳师缓缓走近,容颜逐渐清晰。苍白的脸,幽蓝的眼,还有飞扬的银发,那样一如既往的优雅如花,清冷翩然。 他停下,轻轻弹落掉肩头的雪花,然后缓缓抬眼。那样深邃望不到底的眼神,落在樱吹雪的眼里,顷刻间惊起一片波澜,然后穿透她,直直的望向树下的人。 树下的人缓慢睁开眼,金色的瞳仁华美异常。他淡淡的笑笑,然后站起身,顺势拔起身旁的流殇。冷白的剑光在半空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宛如流星乍现。剑尖轻挑,满地的雪尘顺着剑风纷纷扬起。他挽了个剑花,将剑齐眉平举,嘴角扬起一抹深邃的笑。在缓缓落定的雪尘中,他就那样器宇轩昂的持剑而立,沉默着,看着白衣银发的阴阳师。 “樱——”樱吹雪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人,看着他手中流光溢彩的流殇,那个从心里缓缓浮凸出来的名字终于滑落唇边。 “樱——寂——” “真的决定了?”呼啸的风声中,风吟叶舞的声音如同冰棱刹那落地般清冷。 “还用问吗?”樱寂嘴角的笑更深,勾勒出一种从容与不羁,“我说过的话什么时候会反悔了?”然后他的眼神忽然间变得锐利,长剑一挥,剑尖直指向风吟叶舞,“开始吧!” 风雪仿佛有一瞬间的停滞,定格的刹那成为永恒。那一身耀眼的金色铠甲,那些飘扬的湛青发丝,那张冷俊坚毅的脸,那双金色的眼里透出的坚决。一切沉入那双深海一样幽蓝的眼里,往下沉,往下沉,直到灵魂的深处,在那里烙下永不磨灭的烙印。 一千年,两千年,那个瞬间永远定格在心里,那双眼从时光的彼岸望过来,穿过岁月的光尘,穿过时空的雾霭,永远永远的看着他。 “寂——” 闭上眼,风吟叶舞缓缓扬起手。风在那一瞬间变了方向,顷刻间,绕着樱寂形成一个巨大汹涌的风旋,卷起满地的雪花盘旋着直冲云霄。淡蓝的光芒在樱寂周围晕染开,一颗五芒星凌空浮起。 他缓缓将剑举过头顶,仰起脸,庄严而神圣。刹那间,苍蓝的天空变了色,风云在倏忽间聚拢,巨大的灰色的阴影铺天盖地的倾压下来。然后,一道闪电如龙般劈开阴云,直击流殇。电流在雪亮的剑身上化作一道血痕,腥红的光芒妖异绽放,然后在空气里扩散开。仿佛一朵巨大的花蕾,千万层花瓣层层绽开,光芒几乎吞噬一切。 那张仰望的脸坚决如初。 他握紧剑,目光穿透重重阴云,一直望向遥远的九天之上。然后,没有丝毫犹豫,握住剑的手在一瞬间动作,剑尖反转,直坠而下,腥红的残影在半空留下凄历的血痕,然后,长剑毅然贯穿那个屹立如山的身体。 腥红的液体在一片茫茫的白色中弥漫开,缓缓弥漫…… 世界在寂静的红色中崩塌。 *********** ——这是我做的决定,我不会后悔。 ——你问我这样做值不值得,那你呢,你又值得吗? ——风吟,你并不欠我什么。 ——如果三百年以后还能再相见,任何事都不会改变。 冰凉的风呼啸着扑面而来擦肩而过,遥远的记忆渺渺的飘过。于是破碎的时光在眼前纷扬散落,仿佛一场盛大的星雨,他的每一张剪影在眼前急晃而过,在灵魂深处割开一道深深的伤痕。 风吟叶舞停在娑罗园敞开的石门前,任凭长发在身后随着风长长的飘扬,那双幽蓝的眼里有深埋的悲伤缓缓浮出深海的水面。 那一轮圆月还是如初般寂寞的悬在亘古不变的夜空中,花瓣飘零,萤火飞扬,浅清的光芒在眼里弥漫。沉默间,扑面而来的清冷气息,席卷了整颗心。 ——寂,我来了…… ——如果一切重来,也不会有任何事改变。 ——因为你不会改变。你说过的,你是决不会后悔的。 ——我也不会后悔做出的决定。只是…… ——只是,寂,结局就在眼前,我却满身负债了啊…… 银发白衣的阴阳师抬眼凝眸,淡青的雾霭倏然散去,伴着记忆的潮汐重新退回遥远的彼岸。在视界重新开朗的那一瞬,那张淡定的脸也不禁露出了震惊之色。 在他猛的收缩的瞳孔中,是流光溢彩的流殇和握住剑的樱吹雪。他的唇微微张了一下,话哽在喉头,眉间的悲伤却已深深纠结起来。 蓝发白衣的少女紧紧握住剑,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仿佛被硬生生的抽离了灵魂一般,那双荧碧的眼中一片空茫。只是,那双眼里却不断的有泪水涌出,一滴又一滴,在半空中无声破碎。 吹雪…… *********** “吹雪——” 腥红的颜色将世界吞噬,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汪洋血泊中,在席卷而来的悲伤的浪潮里随波逐流。 周围的水流在往上涌,而自己在不断下沉。视线所及是越来越深的红色,深得几乎接近漆黑。光线一点一点消散,温度一点一点冷却,于是意识也一点一点模糊。 她觉得沉沉的睡意一波一波的袭来,就在眼即将合上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她。那个声音轻而缥缈,仿佛游丝一般的叹息,却狠狠的牵撤了她的心。 这种熟悉的触动。 猛的睁开眼,映入眼中的,却是绯月残焦急的脸。他从上方潜下来,朝着自己在大喊些什么,无数的气泡从他张合的口中冒出,樱吹雪却听不清。 ——不是他…… ——那么,你在哪里呢…… 她呆呆的看着那张焦急关切的脸,茫然的向他缓缓伸出手。然后,她感觉到一阵疼痛——绯月残拉住她的手,然后猛的将她拉进自己的怀中,用力的抱紧她,仿佛怕她会在顷刻间消失一般。 “残……” 她闭上眼,安静的闭上眼,感觉着那样温暖的体温。 那个人,他的手心都是冰冷的啊…… ***********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我的后代,你能拔起流殇吗—— 一片红色的寂静中,一个空旷清寒的声音渺渺的从虚无中荡开。然后,一双金色的眼从深红的深处浮凸出来。 剑出鞘,冷光流泻如虹。绯月残握紧剑,挡在樱吹雪身前,紧紧盯着虚空中的那双眼。 “樱——”脱口而出的话及时的收住,樱吹雪定了定,凝视着那双眼,然后单膝跪下。 “王。” ——王。 已经多久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了?那双金色的眼中有一丝寂寞倏忽间闪过,然后是久久的沉默。樱吹雪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低着头,容颜隐在垂下的长发后。绯月残还是机警的握住剑,护在樱吹雪身旁,面前的人是谁都无所谓,他只是要保护一个人就好。 许久,樱寂的影像从深红的深处走了出来,一如既往的金甲灿烂,器宇轩昂。 “你——”他俯视着樱吹雪,“抬起头来。” 于是那些晶莹水蓝的发丝顺着她缓缓仰起的脸柔顺的向后滑下,将那张苍白绝美的容颜展露出来。时光倏然间已回放了千遍,那短短的一瞬对视仿佛千年一样漫长,前尘过往都如一幅幅映画在那双金色的眼中一一掠过。 然后,他闭上眼,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你不是继承皇之血的人。” “可是我看到了流殇的记忆。”樱吹雪盯着那张清俊的脸,“那个时候,你结下的血誓到底是什么呢?” “我只是为了保护这个皇朝……”他睁开眼,淡淡的笑着,却有岁月沉淀的落寞缓缓从笑容间浮出。 “所以就决定了樱殇的命运吗?” “樱殇?皇之血的继承者吗?他为什么没有来?” “你想见他吗?” 他沉默着不置可否,只是依然淡淡的笑着。 “那个人呢?”樱吹雪凝视着那张脸,“那个人,风吟叶舞,你想见他吗?” 仿佛石子投入了无底的深渊,久久都听不到回音。那双眼也如望不到底般的深邃,让樱吹雪看不清答案。只是,那抹浅笑无声无息的淡去了,那张沉默苍白的脸变得清冷如霜。 “告诉我,怎样完成契约?” 他依旧沉默,表情冷峻的凝视着樱吹雪,凝视着她眼里的坚决。许久,那抹淡而深邃的浅笑重新在他的脸上浮起。 “去把流殇拔出来吧。” 一瞬间,红色消失,秃兀得如梦惊醒,眼前的一切恢复如初——依旧是纷飞的白雪和飘零的娑罗花,还有,娑罗树下,那柄深插入地的流殇剑。 “拔出它吗?”樱吹雪向着流殇一步一步走过去,毅然决然。她伸出双手,握住剑,深呼吸,然后用力的向上拔。 然而,剑却屹立如山般纹丝不动。再试,再试,结局依然。她咬紧唇,握住剑的指缝间渗出鲜红的血。 “吹雪……”绯月残扶住她的肩,双眉深锁,凝视着流殇,一字一字的说:“我来。” 樱吹雪诧异的抬起头,“可是你……”话说到一半,却被突如其来的吻封住了声音。然后一阵绯色的光芒从绯月残身上亮起,将他整个人都笼在光芒中。“吹雪,让我付体。”那个果绝的话音未落,他整个人便化作一道光束,涌进樱吹雪体内。 一瞬间,樱吹雪感觉到一股炽热的火焰进入到自己的身体,然后她听到绯月残的声音:“吹雪,你先休息一下吧。” “呃?” 明明是自己的身体,却不再受自己的控制,但却异常的安心。她看着“自己”握紧流殇,用力拔起,绯月残的力量以她的身体为媒介得到了施展。 剑开始颤动起来,几乎可以听到剑尖一点一点破开土壤的声音。然后猛的,听见了“啪”的一声,土地裂开,流殇被倏然拔起。 *************** “流殇……” 娑罗园里的风吟叶舞和阎魔魇同时惊呼。在他们诧异的目光中,白衣蓝发的少女拔起了流殇剑,她持剑背对着他们,汹涌的风吹乱了她水蓝的发。 “吹雪。” 她缓缓转身,半转过的侧脸在飘扬的发丝中半隐半现。那张容颜苍白依旧,却遗失了那种惯有的温婉,变得清冷如雪。她的目光穿过飘零的飞花,落到风吟叶舞身上。一瞬间,仿佛浩荡的冷风贯穿过来。 “你——”风吟叶舞望着对面的人,皱起了眉。那不是樱吹雪,他可以断定。 “吹雪——”她的嘴角斜向上翘起,用手指着自己的身体,“她在里面休息哦。”他持着流殇,挽了个剑花,剑风舞起飞花,然后剑停在半空中,直指着风吟叶舞,“已经拔起流殇了,接下来——” 风吟叶舞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他平静的看着对面的人,淡淡的说:“你见过那个人了?” “没错。” “是吗……”然后他淡淡的笑了,笑得如那个王者一样的落寞。 “风吟叶舞。”绯月残的声音突然间变得认真起来,他凝视着风吟叶舞,缓慢的说:“契约结束意味着什么,你清楚的吧?” 看着那双萤碧的眼中浮起的另一双琉璃眼瞳,风吟叶舞沉默着,笑容里渐渐漾起一丝苍凉。许久,他开口,声音宛如叹息:“绯月剑灵吗?”他顿了顿,“吹雪——就拜托你了。” “听到这样的托付,她会伤心的。” 苍凉的笑意更深,风吟叶舞仰起脸,银色的发丝在风里飘扬如幻。他望着那片万古如一的夜色,清冷的月华在他的眼里潋滟晃荡着,像是寂寞的海洋上幽寒的月夜。许久,他缓缓开口:“我没有办法带她走啊……”然后他的目光重回到绯月残身上,像是冰冷的泉水幽幽流淌在夜色里,却湿了那双萤碧的眼。 “吹雪……” 随着那声叹息般的呼唤,樱吹雪的身体里,灵魂再次交换。她的眼睫微微颤动着,晶莹的泪珠从眼眶滚落下来。她凝视着风吟叶舞,声音像是幽怨的曲调,“不是你没有办法,而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离开。”然后,淡淡的微笑涟漪一样在她苍白的脸上漾开,“风吟,如果可以重新来过的话——”她顿了顿,垂下眼,“那个时候,你还会带我离开玥楼塔吗?” 长风浩浩荡荡的穿过,那些飘扬的银白发丝宛如剑光掠过的清冷残影,划开漆黑的夜。风吟叶舞沉默着,对视的目光中,答案已无声落幕。 “既然你都不会后悔,又为什么还要残带我离开?想要弥补吗?还能弥补吗?”眼泪一滴一滴在风里破碎,樱吹雪闭上眼,“你的愿望我一定会替你完成。我已经拔出了流殇,接下来的,我也会一一做完。” 然后她转身,纯白的裙锯在身后扬起的风中铺展开。黑沉的夜色中,那个纯白的身影像是静落的一片雪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涣灭。 风吟叶舞转过身来,身后厚重古老的石门缓缓合上,迅速闭上的一线门缝中,两个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越来越远。 闭上眼,只有娑罗花瓣还在不断飘零,不断飘零…… ********* 高高的玥楼塔依旧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孤傲的矗立着。泠泠月光如水般沿着塔尖流淌下来,将高塔的轮廓勾勒得更加清冷。 殿门敞开着,展露出长长的仿佛望不到尽头的长廊。浩荡的长风贯穿而过,长廊两侧的烛火明灭闪烁着,长廊上缓步前行的身影在烁烁的火光中晃动着,仿佛徘徊的灵,寂寞又悲伤。她的侧影缓慢的在刻满浮雕的殿墙上移过,像是时间的长廊里光影的变幻,无声荡漾着古老的哀伤。寂静的夜里,可以听见回旋的风声中夹杂的流殇渐渐强烈的鸣动。 长廊的尽头是玥楼大殿。 这座仿佛沉淀着经年的寂寞的大殿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华丽却清冷。七十二朵浮火闪烁着幽蓝的光芒,随着川流的冷风明明灭灭。漫卷的青色帷幔寂寂的翻飞着,半隐着王座上静坐的身影。 樱觞安静的看着幽暗的长廊深处缓缓走近的那片如羽般纯白纤弱的身影,淡淡的笑着,笑容中浮动着悲伤。他听见心里的叹息,像空旷的风声一样寂寞的回旋着,冰冷的潮水在心里弥漫,绝望一瞬间就将人世湮没。 樱吹雪抬起头,仰望着王座上的人。对视的瞬间,无数的过往浮光掠影的掠过,惊起岁月的尘埃。 樱殇扬起嘴角,露出那抹惯有的散漫的笑容:“没想到,最后拔出流殇的人会是你。” “你后悔吗?如果当初你没有让我走出这座高塔,或许一切还能延续。” “呵。”樱殇轻笑着,却仿佛自嘲,“延续?又能延续多久呢?是谁拔出流殇都一样,结局一早就已定好了。” 沉默。那抹笑容在他的脸上慢慢变成一种苦涩,他站起身来, 一步一步走下冰冷的白玉台阶,青色的帏幔在他身后翻飞,将他消瘦的身影映衬得更加清冷。他俯视着樱吹雪,缓缓伸出手,轻柔的撩起她的发。那些水一样幽蓝清灵的发丝绕过他苍白修长的手指,他低下头,密密的眼睫垂下来遮住了眼里浓墨重彩的伤,然后,他轻轻的,轻轻的吻着指间的发。 “其实……我早就想这样做了……” 握住流殇的手有一瞬颤抖,樱吹雪感觉到心里一阵尖锐的刺痛。眼前的这个人,一直高高在上的王者,此刻却像个悲伤又寂寞的孩子。谁能责怪他呢?又能责怪他什么呢?原本,他就是最无辜的人啊。 只是…… 樱吹雪闭上眼,用力握紧手中的流殇剑,直到掌心生痛。没有办法,她有必须要去做的事。为了那个人,为了实现他的愿望。 “哥哥——” 未说完的话却被突如其来的拥抱硬生生的截断,樱吹雪发现樱觞的身体在颤抖,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清晰的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不断的滴落在她的勃颈上。 “吹雪——”喑哑沉郁的声音在樱吹雪的耳畔响起,“如果可以选择的话,那个时候,我宁可放弃整个王朝——”他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为什么,为什么带你离开高塔的人不是我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 空旷的大殿里,悲伤的回音漾起遥远的记忆。那座寂寞的高塔上,逝去的流年如同苍白的天光。回忆的画面里,只有缥缈的浮云和浩瀚的星空,日夜沉浮,时间在日晷上缓慢的前进。而她就是那样,天天伏在栏轩上,静静的仰望着苍穹。 那么多那么多寂寞的时光里,只有风声日夜回荡着。向着遥远的天际伸出 尘埃落 “吹——雪——” 白雪皑皑的冥山上,漠雨秋寒一动不动的站在雪地里,幽蓝的眼中有细碎的光芒明灭闪烁。雪花落满了他的肩膀,他就那样久久的站在那里,看着时光静静回放。 然后,那个名字从他的口中吐出。于是,灵魂也一点一点从回忆回到现实。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无数的话哽在心里,却无法倾吐。那些久远的记忆像是水中的倒影一般,轻轻一碰,就碎成了零乱的悲伤。他觉得身体里仿佛有另一个灵魂要从沉睡中醒来,却又不愿醒来。 “你……”刚一开口,剧烈的头痛就猛的袭来。他扶住额,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汹涌的记忆逼得崩溃。 白衣蓝发的少女悠悠的叹息一声,眼里的萤火依然寂寞的飘飘转转。 风呼啸着吹过,扬起她的白衣。她的长发顺着风长长的飘扬着,那张苍白的容颜凝结了多少悲伤呢,一如那双眼里的寂寞一样无边无际。 “我一直在等你——” 他的瞳孔猛的收缩,心像被狠狠刺了一下。他恍惚间想起了什么——是在黑暗的深渊中,那抹纯白的身影仿佛冬夜里第一片飘落的雪花一样飘然而至,她在虚空中像他伸出手,拉住他,那时她说了什么呢……记忆的画面再一次破碎,他痛苦的闭上眼,脑中剩下的只有那些浅青的萤火,悠悠的,飘过岁月,飘过轮回。 “可我毕竟不是完整的风吟叶舞。”再次睁开眼,漠雨秋寒苦笑,“如果是他,他会说什么呢?” “什么都不需要说。”她扬起寂寞的笑靥,朝他缓缓伸出手。 刹那间,彻骨的寒冷从她的指间如电般贯穿他的灵魂,灼眼到几乎吞噬一切的白光在他的视线里漫开。无法动弹,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的从他的身体中流走,同时又有某种东西在体内重聚,他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然后他看见那张容颜。 ——风吟,不要就这样消失。 然后金色的流沙一样的光质从她的手心涌入他的身体,她拉着他从黑暗的深渊回到轮回中。而那抹纯白如羽的身影,却像是流星,绝望的坠落下去,直到最后一点残影也被黑暗吞噬。 ——风吟,契约已经结束了,所以你自由了。 一世又一世的轮回缓慢的磨灭着那些铭心刻骨的记忆,千年的岁月就这样辗碎了最初的完整的灵魂。 那些久远的过去最终会在他的记忆里消失,再也不会有任何东西束缚着他的灵魂。 ——风吟,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sayonana ***************** ——我一直在等着,等着谁来带我走。 高高的塔顶上,那个有着一双荧碧眼瞳的少女仰着素静若莲的脸,认真的看着他,悠悠的说。那是他第一次听到那么寂寞的声音,看到那么寂寞的眼神。 ——你会带我走吗?带我离开这里。 她朝他伸出苍白的手,眼里的萤火染青了背景里的那弯弦月。于是他握住那只冰冷的手,带着她离开,离开了那座幽禁了她十年的高塔。 于是,暮春的落樱里,夏夜飞扬的流萤中,秋天高远的苍穹下,寒冬苍茫的雪色中,全是她的身影。那一袭白衣,那些飘扬的蓝发,那样沉静如水的目光,就在一个转身的距离,只要回过头,就能看见她,安静的跟在自己的身后,仿佛永远不会离开。 吹雪。 漠雨秋寒睁开眼,泪水从眼底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然而,那个人,已经不在眼前。 ************ 清冷的山颠隐没在环绕的烟云里。山颠上,樱吹雪迎风而立,在她面前,是一柄深埋入雪的长剑。剑身覆满了积雪,却还隐隐透着绯色的光芒。 “残……” 樱吹雪俯身轻抚着剑,仿佛在寻找着残存的昔日的温度。 “残,已经好了。一切终于结束了……”她的声音悠悠的,荡漾着无穷无尽的悲伤。 山风呼啸着来去,卷起满地的雪尘。光影尘埋,恍惚的瞬息,遥远的过去在寂静中重生。 同样清冷的山颠,同样纷扬飘洒的白雪,仿佛抬起头,都能看到那时苍茫旷远的天空。他从凌空绽开的火焰中浮现出身影,居高临下,那样在半空中俯视着她。 ——喂,女人,是你把我叫醒的吗? 那时,脚下的风将他火红的长发向上扬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如琉璃般美丽耀眼,闪烁着温暖的光芒。他像一片轻盈的落叶一样缓缓的降落在她面前,弯起嘴角,俯身拍了拍她的头,那时他说,以后你由我来保护。 于是,四季交替的背景里有了他默默守护的身影。无论何时何地,都那样默默守护着,用落日一样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她。 那柄绯红色的剑触手生温,一直一直的温暖着她,保护着她。 ——残,如果有一天,有了实体,你想要做什么? ——我只想,亲手摸摸你的头发。 一滴眼泪滴落下来,在风雪中破碎。她颤抖着握紧剑,却再也感觉不到曾经的温暖,所有的温暖都在千年前的那一刻燃尽了,他耗尽了他万年的修行将她从地狱带回人间,在这冥山上用自己的真身为媒布下这片结界。 一千年,她活在凝固的时空中,活在生死的罅隙里,她的时间永远的停在了千年前的那一刻,那一刻,绯月剑的光芒如流星般寂灭。 ——不是说过了吗,你由我来保护。 那时他微笑着,凝望着她,琉璃般的眼瞳深得望不到底。 ——我怎么能让我喜欢的女人永远活在地狱里呢? 他的身影湮没在绽开的绯色光芒中,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再也无法挽回。 “残……”樱吹雪跪在绯月剑前,微笑着,“一切都结束了,不会再有人吵醒你了。”银白的光芒如泉般从她手心涌出,随着光芒的弥漫,整座雪山都震动起来。 “残,下一个能见到你的人是谁呢?” “醒来以后看不见我,你会寂寞吗?” “但是对不起……” “sayoanana——” 5 夜国三十一年,师走。 这一年,北疆的风雪依然纷扬。冰雪在这片荒原上冻结了千年,一如那些遥远又遥远的岁月,在时光里冻结的悲伤。 来自皇城的大军停驻在冥山脚下,黑压压的大军,在这片苍茫的冷白世界里,也不过蝼蚁一般渺小。 所有人都不会忘记这一天。那座高耸入云的冥山山颠突然间升起一道红光,仿佛劈天的利剑,冲破层层云雾,直冲云霄。大地顷刻间震动起来,风起云涌,沉寂了千年的忘川之水突然间汹涌奔流,围绕着冥山千年不休的风雪也终于停息。 千年凝固的时间一瞬间破碎,时光的洪流席卷而来,湮没一切。 时间开始写下新的纪年。就是这一年,终于有人登上了冥山。 光影尘埋,云雪苍茫的山颠清冷如昔。一袭白衣站在风雪里静静凝望,他仰起脸,片片飞雪在那双幽蓝的眼里缓缓沉落,他轻轻的叹息,然后闭上眼。 吹雪,sayonana……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