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纪》 作品相关 卷首语 三年前,在乌鲁木齐街边的一个大排档里,我与朋友发生了一场争执。 朋友对我的文学梦嗤之以鼻:“记住你自己的身份啊,你就是一个理工狗而已,多少文科生都不敢动笔,你有什么胆子要来写书?” 我不服:“我有一个故事,想说给更多人听,有错么?” 朋友依旧不屑一顾:“那你有本事,就真的坚持写出来,完本儿那天,我买二十本去你家给你跪着道歉。” 三年过去了,连我自己都几乎已经忘记了当年的那场赌约,直到除夕当晚正要摆桌子跟亲朋好友一起垒长城的时候,朋友给我打来电话,问我:“你有还记不记得这些年里,你有哪些吹过的牛逼没有实现?” 我才蘧然想起,似乎我有一个故事在心底憋了三年没有说出来。 于是我用三个星期时间整理大纲,修补bug,完善细节,反复推敲之后,决定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给大家看。 希望你们能够喜欢。 谨以此书,送给修订大纲期间,托梦给我帮我完成纠偏的爱人——完颜恩琳。 作品相关 第十章 世间再无华山派 “生难死易,生难死易……” 白易行情不自禁喃喃自语,脑海中似有灵光闪过,刚想要牢牢抓住却又转瞬即逝,无迹可寻,只是眼前原本苍茫无边的白雾蓦然泛起层层涟漪,光影闪动间幻化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容。 贾敬德的遗世独立,刘文都的诙谐清隽,李枫元的庄严肃穆,陈平澜的浩气凌然…… 一张张熟悉得面容如浮光掠影从眼前匆匆划过,同时耳边响起无数个声色各异的声音,有的低沉悦耳似长辈的谆谆教诲,有的温和可亲似母亲的柔声抚慰,有的轻松雀跃似玩伴的高声呼唤……白易行头晕目眩,胸口如缒巨石,正在烦闷欲呕之际忽觉一股沛然郁气猛然从丹田升起,瞬间穿透神魂四海蹿上咽喉。 “呜~”一声长啸冲口而出,激越雄浑在群山万壑间回转震荡,白色光柱似乎也不堪声浪倾轧,嗤啦啦一阵裂帛声响后破开一道巨口露出悬浮其中,浑身上下金光如炽正在振臂高呼的白易行,几乎与此同时小公子驾驭巨龙当头撞到,尖锐断角不偏不倚刚好刺中白易行头顶白莲蕊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锋芒锐利不输利刃神兵又挟九天坠势凶猛*撞下的龙角竟无法刺破那朵纤细孱弱的小小白莲,只是在角蕊相抵处无声无息悄然泛起一抹绚烂波光。 阵中众人情不自禁放下刀兵,面色各异得屏息凝视着那抹绚烂,一时间剑拔弩张的三才伏魔大阵骤然安静,唯有微微风声拂过四野。 好似一颗碎石坠入湖心,波光微微一颤便缓缓泛开,波线随风而长,须臾间便涨大数倍,卷起层层巨浪宛如钱塘江潮一般汹汹四散,三才伏魔阵随之轰然巨震,光华飞溅,坚逾金石的青石板纷飞炸散,众人大骇之下纷纷竭力运起全身真力奋力抵抗,但仍有不少修为尚浅,反应稍慢的被光浪吞噬,转眼间身影湮灭,无声无息化作一抔飞灰。 陈平澜食指划过剑锋,鲜血沿着锋利剑刃汨汨流下却并不滴落反而不断涨大,剑芒蓬舞中凰桐剑通体皆赤,顿时化作一杆三尺巨笔。 陈平澜眉立如刀,饱蘸精血的如椽“巨笔”当空挥洒。笔落惊风雨,一道大如覆斗的巨符一气呵成,陈平澜面色苍白,高声喝道:“五树旌封!”背后真武大殿蓦然射出万道金光。 金光如百川入海,滔滔汇入陈平澜的遮天剑气中,又在尖端砰然四散,宛如当空撑起一把巨伞将汹涌波光阻拦其外,同时那金光忽的又分出数缕,蜿蜒如灵蛇,转眼便将周遭残余紫电雷光一一吞噬。 王文卿双掌前推,汹涌波光在其掌中紫电的阻拦下四散激飞,溅起朵朵绚丽光华。他一边奋力抵抗如惊涛拍岸的巨大撞力,一边咬牙道:“好个破釜沉舟的陈平澜,不惜拼光宗门百年气运也要强画‘五大夫符’!” 相传昔年秦皇封禅泰山,途遇惊雷暴雨,恰有五棵古松亭亭如盖为其遮风避雨,秦皇龙颜大悦,封这五棵古松为“五大夫”。华山派创派祖师扶摇子神通盖世,尤擅符箓之道,于某年某日亭台观雨之际创出这道“五大夫符”,此符一出便自成结界,几可遮蔽一切攻击,尤其克制压胜风雨雷电四属攻击。 王文卿自幼修习神霄雷法,真气法宝和神功秘法全然未脱风雨雷电的藩篱,若是交手之初便对上这道奇符,他还自信可与林灵噩联手破符,但眼下自己真气大损,林灵噩又身受重伤,再加上三才伏魔大阵内剑罡锐气无形无影,陈平澜隐忍至此时方才祭出“五大夫符”,自己当真是避无可避。 正在焦躁之间,心湖微漾,一个苍老喑哑的声音泛起:“王先生稍安勿躁,陈平澜随借华山全宗积攒百年方成的浩然正气画出此符,但屡遭大战后已经元气大损,又自损经脉转运宗门百年积淀,此时四海九关已经千疮百孔,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飘鸿毛,只需再撑一时片刻,陈平澜必死无疑。” 说话间,那数条夭矫金蛇已经将身周电光完全吞噬,长身摆舞,似在寻找新的目标,王文卿周身一震,若是此时被这贪食雷电的金蛇瞄上,自己恐怕就难以脱身了,俊眼扫处看到身前元气大伤,已无力再战只能躲在四老法阵之中,咬牙切齿得冲着远处陈平澜高声叫骂的林灵噩,眉梢缓缓爬上一抹阴戾。 正当此时,头顶突然炸开一团夺目白光,直穿云霄,映照的四野分明,亮如白昼,紧接着便响起白易行焦雷也似的一声怒吼,众人被震得气血翻涌,脚下踉跄,手中兵器几乎都拿捏不定,已无真气护体的林灵噩更是直接双目上翻,就此晕厥。 王文卿好容易稳住心神仰头望去,只见小公子不知何时已经跃下龙头,手中抄起一柄精光莹然的月牙短匕,狠狠扎在白易行眉心,虽然只是刺进一点刀尖便被白莲金光结界死死抵住再难挺进丝毫,但鲜血沿着白易行的脸颊沥沥而下,转眼间便染透衣襟,而白易行身畔原本字印浮凸的丹书铁券也光芒转黯,那枚文曰“皇帝承天受命之宝”的殷红玺印更是光华幌动,摇摇欲坠。 白易行手指握住剑刃,指掌间鲜血溢流,面色狰狞,极为痛苦,与他面面相对的小公子手臂微微颤抖,喘息着尖声大笑:“给我下去!”说罢,一脚抬起势如奔雷得向白易行胸口踏去。 陈平澜大惊失色,凰桐剑尖鸣一声倏然回转,“五大夫符”随之冲天飞起向小公子电冲而去。 “归去来兮!”四老忽的齐声大喝,玄白青赤四色真化为一只幻光巨掌将符光拦腰抓住,奋力回夺,但这“五大夫符”乃是陈平澜以自身精血引出的华山派满门积攒百年的浩然正气,此时经陈平澜全力刺出,其力何止万钧,哪怕金朝四老功法通天也只能略阻其势。 符光只是微微一滞,炫光巨掌便砰然炸散,四个老者口喷鲜血,指诀变幻,一张琉璃巨网凭空出现罩向符光,王文卿面上神色几经变幻,心思刹那间百转千回,突得瞠目咬牙怒喝道:“罢了罢了,老子便陪你们赌一把命!”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缕电光便从大袖钻出,本命雷圭拖曳着绵长光浪钻入云霄,紧接着“喀啦啦”数声雷震,突有三根粗壮雷线从天而降,汹汹汇入那张炫彩巨网,巨网随之光芒大炽。 几乎与此同时,“五大夫符”凶狠得与之相撞,光波潋滟,巨网猛然后缩,随后便被符光拖拽着蛮横撞向巨龙金身。 “啊!”“唔!” 小公子与白易行一个痛呼,一个闷哼,双双坠地,溅起漫天石砾,一齐没入真武大殿前的青石板。 金国四老袍琚绽裂,鲜血从七窍之中汨汨而流,眨眼间便遮蔽了面目,王文卿鲜血喷涌,脚下一个踉跄跌坐于地,只觉奇经八脉寸寸磔裂,剧痛不已,慌忙施展开内视之法。 只见九关八门,神魂气魄四海尽皆受伤,当下又惊又怒,没想到合金国四老与自己五人之力对上这“五大夫符”竟然也毫无还手之力,惊怒之余更是平生第一次涌起一丝恐惧: 己方人人都挂了不轻的彩,若是气势正足的陈平澜此时再来补上一剑,只怕众人谁也逃不掉立时兵解的下场。一念及此,情不自禁便抬眼向数丈之外的陈平澜望去,只见陈平澜凝立于华山众徒之后,掌中凰桐剑锋芒跳动,杀气凛然。 王文卿满腹惧意蓦然化作一腔戾气,悄然聚起真气,打定主意不能引颈就死,说什么也要拼上一拼。可等了半晌,也不见陈平澜再有动作,反是其一身精魄所化剑芒越来越晦黯。 王文卿心头一跳,面上不禁露出一抹喜色:“难道真如四老所说,他精血耗尽也已到了强弩之末?” 正自揣测,耳边突然想起伯玄苍老喑哑的声音:“从此世间,再无华山三真了……”仿佛为了印证其言,伯玄话音刚落,一道血泉突从陈平澜天灵喷涌而出,凰桐剑芒微微一闪后彻底湮灭,从其手中摔落于地,发出一阵怆然悲鸣。 几在同时,剩余所有华山弟子手中插地长剑纷纷断裂,乌血从七窍缓缓洇出——华山弟子入门三年即入剑阁选剑,从此以后剑不离身,日久之后,佩剑早已与自身精魄血脉相连,正所谓剑在人便在,剑亡,人亦亡。 衣衫褴褛终于露出本来面目的四位老者不约而同望向远处已然身死道灭的陈平澜和慨然殉道的华山众徒,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容上神色复杂,似喜又似悲,似忧又似乐。 王文卿劫后余生,一时间胸口塞满了说不出的畅爽快意,忍不住高声笑道:“哈哈哈,什么百年宗门,什么道教祖庭,还不是落得个满门皆死的下场,从此世间再无华山派了哈哈哈哈!”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一章 天罚 自古华山一条路,登山犹比上天难。 而此时此刻的千尺幢前,却有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和一个总角幼*童临崖而坐,脚下是险峻石阶,背后是接天直梯,一老一少脸上虽微露汗渍,却神足意满,丝毫不见疲累。 老人一手掀起前襟扇风,一手招呼趴在溪边逗水玩耍的幼*童道:“蛮儿,过来过来,爷爷给你讲故事。” 幼*童身子不动,只扭过脑袋,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满是嫌弃:“翻来覆去就那几个故事,不是巨灵开山,便是劈山救母,有什么意思?不听不听!” 被孙儿戳中痛脚的老人橘皮老脸顿时一红,无奈笑骂道:“你这没大没小的小混蛋……今天的故事跟以往绝不相同,你是听也不听?” 名字颇有意思的幼*童一个翻身爬起来,却并不走近,反而一屁股箕坐在地,抱起双臂向老人扬了扬下巴,意思你先说着,让我听听看有没有趣。 老人咬着牙伸出指头对着这个被宠溺坏了的孙子遥遥点了点,然后清清嗓子,摇头晃脑道: “话说啊~这松桧峰顶上有个结茅而居的道人,姓贾名敬德,乃是华山派开山鼻祖——陈抟老祖的关门弟子。” 蛮儿一听,今天的故事开头确实与从前完全不同,顿时精神起来,慌忙爬起身子一溜小跑蹿到老人身边蹲着,迫不及待问道:“然后呢,然后呢?” 老人宠溺的摸了摸孙子的脑袋,接着道:“话说这贾敬德啊也是个奇葩,自打他入门以来便一不练剑,二不念经,每天就只干一件事——坐在崖边看云彩。” “云彩有什么好看?”蛮儿不屑道,“我三岁那年就看腻了!” 老人摊手道:“是啊,云彩有什么好看呢?可这贾敬德偏偏就硬生生得看了五十年。” 蛮儿皱起眉头:“我懂了,这就是爷爷你常说的坐而悟道,对不对?” 老人赞许的点点头,接着道:“既然坐而悟道就必须得有道可悟才行,这贾敬德悟的又是什么道呢?原来是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话音未落,天地倏然一黯,老人和蛮儿情不自禁一起抬头望去,只见一团遮天蔽日的巨大乌云正缓缓碾过头顶天空,向着不远处的松桧峰倾轧而去。 老人眉头一皱,连忙伸出五指默默掐算,越算脸上神色越是黯淡,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低头对身畔目瞪口呆的孙子温声道:“蛮儿,我们得下山了。” 蛮儿仰头望着滚滚乌云喃喃道:“那么大块乌云我还是头一次见……”顿了顿,又转头问道:“这是要下雨了么?”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山雨欲来风满楼。” 蛮儿立马向后一瘫,摆成一个大字型,有气无力道:“哎呀怎么办,突然好累,两条腿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呢!” 老人气道:“滚犊子,上山的时候就是我背你上来的,你累个屁!” 蛮儿气若游丝:“不知道怎么回事哎,突然就没有力气了,难道是溪水有毒?”说罢,有气无力得扭过头去,冲着爷爷“艰难”得抬起手臂,“爷爷……救……救救我。” 老人翻了个白眼儿,一脚踹在孙子屁股上,道:“自己爬上来。” “好嘞!”蛮儿欢呼一声,干净利落的一个鲤鱼打挺直接翻到了老人背上,小身子一挺一挺得催促:“嘚儿,驾!” 老人扭头望向远处高耸入云的松桧峰,额头皱纹似乎又深了几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转身下山。 “爷爷,爷爷……继续讲故事啊!” “什么故事?” “别装傻,就是那个道士看云彩的故事。” “奥,那个故事啊,已经讲完了……” “我信了你的邪……糟老头子坏得很。” ----------------------------------------------------------------- 松桧峰顶有一座小小茅庵。 茅庵搭建潦草,一半随意搭在悬崖边,另一半却遥遥伸出崖外,庵后还用几根松枝框出一块药圃,零星种着几株看不出品相,却有淡淡荧光流转的古怪药草。 狂风怒吼,被乌云完全遮盖的茅庵随之左右摇摆,好似一叶漂浮在惊涛骇浪中的小小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呜~”突然,一阵苍凉悠长的号角声从云海深处传来。 无边云浪随之缓缓散开,露出一堵伫立云端的高大城墙,城楼之上人头攒动,金盔银甲的反光映透半天,让人望而生畏。 一名面目被面胄遮掩只露出一双眸子的金甲神将从墙垛后探出头来,眼神冰冷得遥遥望向脚下那座不起眼的小茅庵。 他右手抽刀,缓缓高举过顶,几乎与此同时,无数泛着森森寒光的箭簇从城垛后伸出。 吱的一声轻响,几根藤条树枝随意缠就的庵门缓缓打开,在一片青光涟漪中,一个身材修长的白袍道人负手走出。 道人须眉如雪,面容却清秀俊逸,额头眼角一丝皱纹也无,让人瞧不出真实年纪,他就静静得站在那里,嘴角微微上扬着遥遥望向高耸云楼上的神将天兵,然后轻笑着摇了摇头,像是一位宽恕冲和的长辈无奈得面对还不知道自己闯了祸的儿孙。 看到道人走出茅庵,神将眸中闪过一层奇异的光彩,紧紧握住刀柄的右手不由自主微微沁出一层细汗:这就是那个要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天道的道人么?传说中不仅两次自己放弃飞升,还要崩断神道让后世之人再无通天之路的贾敬德? 可他同样知道,只要自己手中这一刀劈下,万里箭阵便会立刻发动,届时即便茅庵中那人真得已经摸到了传说中逍遥天地的天仙门槛儿,也一样逃不出这张由各方势力耗费无数心血,精心准备长达数月之久方才织就的天罗地网。 一位亲手参与布置此阵的“上昆仑”长老金口玉言赐下阵名:天罚! 代天行罚,何人能逃? 一个苍老沉凝的声音从东方遥遥传来:“贾敬德,你偷转昆仑龙气妄图崩断神道,彻底断绝我辈修道之人登仙之途,可知罪?” 贾敬德微笑摇头:“不知罪。” 说着,轻轻跨前一步走入悬崖,脚底却凭空生出一根粗壮松枝,原来不知何时,崖下的一棵千年古松已经缘壁而上将其托住。 一个较之前者声线略显尖细的声音从天边响起,这次却是从西方而来:“华山立宗百年经营不易,勿因你贾敬德一人之罪而致全宗尽灭!” 贾敬德笑道:“我辈修道,开宗立派所求为何?不就是一个卫道死节,正得其所?”背负双手向前又跨了一步,落足处一朵硕大无朋的梅花缓缓绽放。 “我的道,就是要天人永隔,各行其是。你认同,便是道友,不认同,那就各自出招便是,哪来这么多废话?” 天地变色,一道道天外而来的绚丽青光轻松刺破遮天蔽日的厚重云层,最终化作一只青色巨足狠狠踏下。 轰然巨响中,原本看似固若金汤的云楼东墙在那只巨足踩踏之下眨眼间便砰然炸碎。 流云飞散中无数猝银盔天兵被凛冽罡风裹卷着坠入茫茫雷云,连一声惨呼都来不及发出便被紫雷电光绞为齑粉。 金甲神将再不迟疑,额头青筋暴起,双手握刀猛然劈下,怒喝道:“杀!” 刀尖绽放的炽热刀气如一轮初升朝阳从云楼烽火台前冉冉升起,紫电萦绕的雷云也被其牵引,低吼着碾向松桧峰。 万道箭雨破空而至,嗤嗤乱响中,本就被云楼围困而逼仄狭小的战场一瞬间便似被抽空了所有空气,贾敬德发丝飘摇,微微眯起眼睛,脚下那棵千年巨松也不堪重负般得发出一阵呻吟,几处树皮应声绽裂,流出殷红似人血的粘稠汁液。 “正巧今日人多,我便与你们说个故事。”贾敬德大袖一抖再一拂,东面那堵倒而未散的云墙残留云气便在这一抖一拂之间化作一条蜿蜒云带遮蔽在头顶上空。 箭雨纷纷撞上看似柔软绵柔的云带却发出砰砰锵锵的金石之声,然后一一崩散。 贾敬德好整以暇得越过云楼望向其后正缓缓碾压而来的紫黑雷云,眸光却渐渐温和迷离起来: “两百年前师祖闭关前夕,我去问师祖,什么叫作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师祖说,道之一字,玄而又玄却又浅而又浅,别人告诉我的终究是别人的道,自己的道还须自自己去悟。” 贾敬德眯起眼睛,神情恍惚陷入往昔追思,语调温醇柔和,似是自言自语却又偏偏穿透厚厚云幕清晰得送进每个人耳朵。 “于是我便在这里结下茅庵,看着脚下的云卷云舒,苦苦思索了五十年。”贾敬德眼神温柔的转头望向身后那座小茅庵,“师祖出关后问我可曾想通,我说想通了,意思便是,天道高高在上,以趋役万物为乐。” 一波箭雨过后,又是一轮箭雨,贾敬德头顶云带开始微微弯曲,隐有不堪之兆,贾敬德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一屁股坐下,脚下梅花花瓣自然收拢将他包裹其中。 金甲神将的刀罡已然升至半空,炽烈明艳直如正午骄阳,他脸色殷红如血,脚下地面也寸寸龟裂,显是不惜以燃烧精血为代价也要将气力催至巅峰。 贾敬德舒舒服服坐在花瓣里,一手支颐,接着道:“师祖摇头,说我还没想明白,我便守着这座孤峰又想了五十年。到了师祖飞升之际又来问我,我说这回明白了——天道无所谓仁或不仁,万物生灭自有其因果。” 一波波箭雨如潮似浪,巨大冲力将云带愈压愈弯,而金甲神将的刀罡也在他以精血修为献祭之后渐渐攀至巅峰,高悬雷云之下的炽烈刀息映红了整片天地。 贾敬德依旧视若不见,反而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坐姿,“师祖笑而不语,只让我下山游历十年后再回到这里,什么时候再想通了,什么时候便把这道理说给世人听。” 贾敬德嘴角扬起,笑意更浓,眼神却陡然明亮。 他缓缓站起,脚下梅花倏然变小,从花蕊之中缓缓生出一棵青竹,那青竹迎风而长,越来越高,几个呼吸间便抵住了云带下缘,将其缓缓顶起,便好似撑起了一座摩天巨伞。 贾敬德临虚御空,手扶青竹恬淡笑到:“今日,我便与你们说一说这个道理。” 金甲神将一声怒喝,七窍蓦然绽裂,被丝缕神魂层层缠绕的鲜血如泉涌出,矫骁灵动得沿着绚烂刀罡一路攀上,最终融入刀尖炽烈得刀息。 刀息先是微微一黯,紧接着便光芒暴涨,竟是又变大了足足一倍,穹顶雷池也瞬间化作一只摩天巨掌将其紧紧握住。 天地寂静,时间在这一瞬似乎也完全停滞,贾敬德目光柔和一一扫过箭雨背后那些银盔甲士的面孔,笑容愈发温醇。 执刀巨掌遮天蔽日缓缓压下,贾敬德身畔青竹泛着孱弱的青光,在仿若合为一线的天地之间好似一盏孤灯在轻柔跃动。 贾敬德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握住青芒吞吐的竹竿,回首望向华山主峰,嘴角缓缓勾起,眸中却闪过几丝复杂的情意,似悲似歉似喜又似忧。 接着,一声悠长叹息穿透浓厚的雷云洒遍天地,青竹随之蓦然炸散,化作四道蜿蜒金线瞬间消失在天地四方极远处,紧接着便有千万道音色各异的怒吼声从雷云深处汹涌传出,或绝望,或惊怒,或悲愤……最终汇成一道澎湃声浪响彻天地: “贼子敢尔!” 炽烈刀锋终于挟九天惊雷破开云带,轰然砸下……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重归寂静,整座华山南峰已是一片焦土,处处狼藉。 高耸巍峨的云楼不见了,金甲银盔的神将天兵不见了,黑云压城的雷池不见了,要与天道讲道理的贾敬德也不见了。 只有那座小小茅庵还在。 哪怕是比之前简陋的模样更显破败,它也终究还是没有倒,只是原本伸出崖畔的部分似乎被人随手一推,给轻轻推回了崖内。 一声鹰唳打破寂静,紧接着便有一只神俊的海东青划破苍茫夜幕落在茅庵棚顶。海东青敛翅低头在茅草间来回翻找,突然发出一声欢嘶,如钩尖喙衔起一道青光展翅而飞,转眼间便消失在了漫天星光之间。 良久,夜幕中悠悠传来一声叹息,一老一少从对面山峰的树丛里探出头来。 “爷爷爷爷,贾敬德死了么?”扎着两个冲天鬏的蛮儿拉了拉身畔老人的衣角。 老人眸光黯淡,半晌才伸手摸了摸孙子的头,道:“我也不知道。”顿了顿,道:“这次真的要下山了,走吧!” 蛮儿突然皱起眉头,噘嘴道:“坏了,我的腿突然一点力气……” “滚犊子!” “爷爷,我可能中毒了,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起了好多包!” “那是蚊子咬的。” “可是真的疼的走不动了!” “……自己上来!” “嘚儿,驾……”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二章 画龙点睛 夜色渐浓,凉风习习。 不同于华山南峰神仙打架的天摇地动,华山北峰的真武广场,气氛虽然也是一样的剑拔弩张,却多了几分江湖对峙的人气和烟火气。 被灯球火把映照如白昼的演武场,一枚巨大的太极阴阳鱼将守殿道士和一拨江湖豪客分隔开来。 阵中的青石板上横尸无数,血迹森然,显然刚刚结束一场惨烈大战。 人数明显要比对面的江湖豪客少上许多的华山弟子,除了阵前伫立的三位紫袍真人,已是人人带伤。但不管伤轻伤重,还是年长年幼,华山弟子无一例外眼神坚毅怒视来敌,左手掐诀,右手掌中三尺长剑齐齐斜指北斗,正是华山剑法起手式:掌揽北辰。 而另一边那个有僧有道,有丐有贾,其间还有不少人腰间悬有黑白双色壶的古怪阵营里,却是所有人将一个轻摇折扇的白衣少年和四个形容枯槁的黑衣老者护在中心。 少年眉目如画,黑亮长发只用一根银簪固定,额前系了根镶珠抹额,火光摇幌下更衬得粉雕玉琢,倜傥风流,手中折扇时开时合,扇面所绘海东青便随着少年动作时而展翅,时而敛翼。 脚下土地突然轻微一震,众人心生感应,不约而同一齐抬头望向南空。 目光所及,华山南峰上空如被一只黑色巨钵笼罩,钵外星光粲然,钵内晦暗无光,瞧来十分诡异。不多时,巨钵猛然一阵剧烈摇晃,一枚青色荧光在紫电黑云中往来冲突,每次穿梭都与巨钵相撞,发出一阵悠远悲怆的响声。 钵内电光越来越盛,陡然间一只黑色巨手从天而降,往那钵上重重一捺…… 华山南峰上空烟云散去,星河灿烂,宛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少年脸上笑意更浓,缓缓松开原本紧握着扇坠儿的修长手指。 莹白如玉的食指轻轻摩挲着象牙扇骨,少年遥对三位紫袍真人笑道:“从山脚打到山顶,从申时战到子时,三位名满天下的大真人却翻来覆去只肯以火龙真人传下的雁翅剑阵应对,就是担心一旦拿出了什么压箱底的功夫就会让松桧峰那位有所感应而无法专心应对天劫吧?” 华山掌教刘文都瞑目不语,华山掌律李枫原眉峰蹙起,华山掌剑陈平澜仰头望天,华山众弟子面现悲戚。 “可惜啊,贾敬德偷转山河气运要效仿上古邪神康回、共工撞断天柱,却终究还是敌不过‘上昆仑’几位长老联手替天刑罚,啧啧啧,说不得还要落个魂飞魄散,万劫不复的下场。”少年摇头晃脑,捻起折扇一一指点过去:“最后还得连累你们整个华山宗门就此灭门,你们自己说冤是不冤?” “卫道死节,正得其所!”华山弟子中突有一人执剑疾呼,紧接着三真外所有华山门人一齐举剑高呼道:“卫道死节,正得其所!”声浪汹涌好似沙场征伐。 少年眼波流转望向那人,只见他气息紊乱,披头散发遮住半边脸面,左大腿和右肩上各有一道长长的血槽,呼吸间还不时有鲜血汨汨流出。但哪怕因为失血过多只能在同门的帮助下勉力站起,清秀苍白的脸上依旧写满了坚毅。 少年嗤笑一声,问道:“你叫什么?” 那华山弟子大声道:“华山派内宗六代弟子,白易行!” 时人皆知,华山派每有徒众入门,便由掌教真人亲自称骨,根骨优者入内宗着白衫,修习诸般华山绝学,根骨稍弱或资质愚钝者入外宗,着青衫,修习寻常强身健体,江湖技击之术,根骨实在孱弱的就入杂门,着玄衫,修习阴阳谶纬之术。除衣色与术业不同之外,华山弟子一应起居均无偏颇。 少年粗略一扫,便看出少年虽是内宗弟子,却只是刚刚迈过道门九大境中的第一境,一阳境的门槛,不说跟自己相差甚远,哪怕是跟同样年纪的杂门弟子相比也是大有不如,但不知何故瞧来在年轻弟子中颇有威望。 少年嫌弃的皱了皱眉,像是觉得这名字实在起得俗不可耐让人提不起兴趣,摇摇头便不再理会,转而对着华山三真似笑非笑道:“我这四位师父最是痴迷阴阳傀儡之术,这次陪我一路南下两千里,旅途劳顿之余也不忘登门拜访几个成名已久的江湖名宿,只是可惜啊,盛名之下难副其实,什么天南一剑,什么苦玄禅师,全都败在我师父手下,被精心炮制成了大昆仑奴。”少年打了个响指,一个长眉过肩的枯瘦僧人便驯服的屈膝趴下,面孔埋入尘埃。 少年掀袍坐下,翘起二郎腿,扇柄抵着下巴微笑道:“久闻华山三真修的是入世道,故旧知交遍天下,不知其中可有昔日曾一起探春赏雪,寻龙摘珠的旧识啊?” 刘文都望了一眼少年座下曾被誉为“中原愿力第一”的神僧苦玄,清隽面容上浮起一抹戚然:“不须同向灯前泣,百岁终得一别离。” 少年微一愣神,哈哈大笑道:“臭牛鼻子忒不正经,对着个橘皮麻脸儿的老和尚都能念上秦太虚的《遣朝华》。” 四个黑衣老者附和噱笑,四人笑声在内力推送下声震四野。 突然一声鹰唳刺穿夜幕,一道流光自南天破空而来,在众人头顶稍一盘旋便敛翼落下,稳稳停在少年手臂之上。 刘文都凝视那只羽翼上青光流转的雄俊鹰隼良久,蓦然长叹一声转身面南,稽首道:“华山不肖弟子,恭送师叔祖。” 陈平澜并起两指在身前划过,空气随之泛起道道涟漪,一柄造型古朴的无鞘法剑凭空出现。 李枫元拈起剑尖,咬破食指在宽厚剑背上飞龙走凤,一张符箓转瞬即成。 华山众弟子齐诵“法桥偈”。 与徒子徒孙一起一字一句念完法桥偈的刘文都从李枫元手中接过法剑,屈起食指对着剑刃轻轻一弹。 长剑无声无息便即碎裂,化作一颗颗青色流萤随着山风缓缓消散。 白衣少年只是扫了几眼华山众人为死在天罚大阵下的贾敬德举办剑葬,眉宇间很快便浮起几丝不耐。 他低头温柔轻抚了几下鹰隼脑袋以示嘉许后,捏起手中折扇轻轻抵住隼喙,原本浮于鹰隼翎羽表面的潺潺青光竟如水浸海绵一般缓缓渗入他的手掌,又迅速化成一缕碧线缘臂而上。 与此同时,一股古怪螺旋气息从少年脚底升起盘旋而上,攀至少年头顶后微微一顿便又返身向下,如是再三,少年全身青光流转,那道灵动的气息也变得愈加粗壮,上下盘旋间隐成巨蟒之态,搅动着方圆三尺之内的空气渐渐生成一枚陆地小龙卷。 翎羽表面青芒逐渐退去的鹰隼慢慢焦躁起来,尖唳着在少年手底徒劳得挣扎,锐利如刀刃的羽毛层层炸起,尖鸣声中也多出了几分恐惧。 青芒终于褪尽,少年却依旧没有收手,反而死死扣住鹰隼头颅,象牙骨扇砰然炸裂,碎屑纷飞中一缕比之前青光稍显粗壮的赤线缓缓从鹰隼头顶蜿蜒爬出钻入少年手少阳三焦经,随后电光火石间冲破关冲,阳池,天井,在清冷渊略一停留,红线缩为一点,稍一蓄势便直窜丝竹空。 四名黑衣老者同时走近一步,各出一指隔空分别点向少年百会,鸠尾,巨阙,足三里。 立时便有青红皂白四色真气丝丝缕缕混入少年身上那条昂首吐信的巨蟒气劲中。 少年眉峰紧蹙,额头青筋暴起,面上青红两色不停变换,瞧起来说不出的狰狞诡异。 巨蟒弓首望天,鳞片戟张,突听东首老者一声怒喝:“青铜以为足!”巨蟒长嘶一声,腹下有四爪探出。 西首老者紧跟着也是一声大喝:“白金以为角。”巨蟒三角额头缓缓凸起,两根龙角峥嵘冒出。 占据南北对角的两个黑衣老者则同时低吼一声:“赤火以为筋,玄水以为须!” 即将化龙的巨蟒身躯款摆,两条黑色龙须随风而动。 少年脸上青红二色转换更快,汗水汨汨而出,又被瞬间蒸干,头顶白气袅袅,更衬得身后蛟龙宛如腾云驾雾一般。 他低吼一声,猛然振臂,又是一股沛然气机瞬间炸裂:“点睛!” 原本到了丝竹空便停滞不前的红点被少年集聚全身真气猛然催动,立时便拖曳出两道长长的红线钻入蛟龙眼眶。 “呜……”一声响彻天地的龙鸣,少年头顶天穹碎裂,万丈金光瞬间倾泻而下,将少年与成功化龙的巨蟒笼罩其中。 四名黑衣老者跪地高呼道:“恭贺小公子走江化龙!” 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华山众人神色剧变,即便是见多识广的三位大真人也不由微微蹙眉。 陈平澜和李枫元不约而同转头望向掌教刘文都,刘文都却在怔怔出神。 “师兄?”陈平澜不动声色轻轻扯了扯刘文都的袖口。 回过神来的刘文都迎上两位师弟疑问的目光,赧颜一笑,摇头道:“头一次见,还……真有点儿意思。” 陈平澜翻了个白眼,李枫元则是见怪不怪的扭回头去,依然是一副古井不波的样子。 刘文都有些尴尬地清清嗓子,扬声道:“六年衣破帝城尘,一日天池水脱鳞。公子年纪轻轻便能画龙点睛,不愧为少年英才。”稍顿了顿:“只不过借旁门而走正途,终是空中楼阁,于我道玄之辈并无裨益。” “你这老道不学无术,诗词典故张冠李戴倒也罢了,这猪骂乌鸦黑的臭不要脸的劲头儿才是真得让人叹为观止。” 金光渐散,少年明明一身白衣,行走摆动间却金光灿烂,夺人心魄。 他微笑着摩挲着拇指上一枚白色龙纹扳指,嗤笑道:“我借贾敬德一魂一魄修成真龙之身是歪门邪道,你们华山派包庇贾敬德偷转山河龙气,妄图崩塌天门就是人间正道了?” 刘文都摇头道:“师叔祖有一个道理想说与世人听,这个道理是对还是错,我不知,你不知,只有世人才知。” 少年仰头大笑,龙纹扳指大放光芒:“世人便是世上之人,不管你是在山上修道,还是在山下养鸟,无论你处江湖之远,还是居庙堂之高,清一色儿的都是世人。哪怕我现在修成了真龙金身,也一样还是一介世人,我既已说了不对,他贾敬德又有什么脸面说他的道理是对的?!” 刘文都还是摇头:“公子惊才绝艳,飘逸出尘是谪仙人;我辈遁出红尘,修禅悟道是隐孤人;尊师功法玄奇,通神彻鬼,是左道高人,却都算不得世人。真正的世人,是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的纤夫;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乞儿;是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的卖炭翁。” 少年笑意不减,面色却渐趋不耐,他右手扬起,龙纹扳指金光怒放,真武殿前便有狂风平地而起:“强词夺理,便是该死!”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三章 屠龙 上帝有命起伏龙,龙尾不卷曳天东。 接天龙卷宛如横亘在天地之间的巨大漏斗,斗尖沿着阴阳鱼线迤逦前行,每进一步便粗壮一分,数棵参天古木受其牵引而被连根拔起,便是屹立云台峰顶已逾百年的真武大殿都开始隐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华山三真紫袍鼓起,真气篷然外放,三道东来紫气瞬间结成一个半球型结界,将华山众弟子笼罩其中,原本几近溃散的剑阵这才渐渐稳住阵脚。 李枫元默念清心咒,帮被接天龙挂震慑心神的众弟子修复心境,陈平澜则右手负后,松松掐了个剑诀,左手骈指竖在胸前,三尺剑芒如青灯摇曳,吞吐不定。 刘文都握紧那柄由火龙真人亲手编就的青竹拂尘,望向数丈之外的风平浪静,眉间川字纹越来越深:“这少年甫得真龙金身便能将其驾驭得如臂使指,实是百年不遇的玄道奇才,只是为何言谈举止间,阴戾之气如此之重?难道是那四个黑衣老怪在搞鬼?” 定睛望去,果见那四个黑衣老者分站四方,脚下有青白赤玄四色交织相错,光彩粲然化作一根淡不可见的细线深入龙挂深处。 再仔细瞧去,每个不动不思有若死物的昆仑奴脚下也隐约有光彩流动汇入那古怪阵法当中。 刘文都心头猛然一凛,这是北地萨满巫教结合中土道学而成,可将他人真元化为己用的吸真四象阵?那这白衣少年与四个老者得来历便有些耐人寻味了,听说北地蛮荒新近崛起了一个金国,幅员虽小却战力惊人,建国不过数月便把国力强盛的大辽打得满地找牙…… 金国,真龙金身,上昆仑……几个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关键词却隐隐拼凑出一幅看不清首尾,也摸不透细节的阴谋画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电火雷车下九关,区区一对风雷珠,刘掌教请赐教!” 少年踏前几步,五指如莲花绽放,金龙随之龙首伏地,须鳞戟张,一点青光自龙吻而上,黑纹潋滟,与此同时一点红光自龙尾而下,紫电缭绕。 就在青红两点即将相撞之际,刘文都猛然抬手,手中拂尘青丝纠缠如长锋狼毫,悬腕轻抖便有一枚墨迹淋漓的太极阴阳鱼腾空而起,在间不容发间将青红双珠分隔开来。 虹光荡漾如水波涟漪,双珠一上一下绕着阴阳鱼盘滴溜溜乱转,如珍珠走盘,似仙人承露,看起来光彩四溢,美不胜收,但在场每一人却都从阴阳鱼的颤颤巍巍,左右颠簸中实实在在得看出了其中凶险。 少年在陆地龙卷的风眼之中凌虚踏步,白袍乱舞,高声笑道:“风雷珠不过是个开胃菜,接下来再试试这招吞鲸如何?” 龙挂下半段转速猛然加快,裂出一只森然巨口,气流汹涌,头角峥嵘渐渐露出金龙本相,少年站在龙首微一顿足,金龙仰首长啸,猛然张开巨口向着青光流转的结界当头噬下,“咯嘣嘣”几声脆响,龙牙所及之处青光迸散,结界随之一阵剧烈幌动,原本光滑如镜的表面也露出了几丝裂纹。 四位黑衣老者嘴唇嗫嚅,口中念念有词,屹立外圈的众昆仑奴蓦然神色狰狞,纷纷举起手中兵器,口中荷荷作响着如野兽低鸣,人借风势冲杀而来。 李枫元广袖流云,一道道氤氲紫气飘摇而起,匆匆补上结界缺口,陈平澜左手剑芒暴涨,沉声喝道:“摆金天阵!” 华山众弟子齐声呼喝,迅速结成三个齿轮状圆形剑阵,相互碾合,剑尖并簇,如虹剑气掠空而起,向着巨龙与昆仑奴直冲而去。 与此同时风雷双珠如蒙召唤,上下翻飞,飞速撞击着太极阴阳鱼,在一声声如金石相撞得清脆响声中,阴阳鱼光华流动,散出一圈圈青色波光。 “哈哈哈,刘掌教,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滋味如何?”少年旋动着龙纹扳指,风送笑声响彻整座山峰,说不尽的风流,道不完的得意。 刘文都面上青紫两色交相变幻,显是神意正在遭受极大震荡。 “你以拂尘作笔,以神意为墨,我便以风雷珠作鼓槌,你的道心作鼓皮,如何啊?心头有万鼓齐鸣,还能保持方寸清明么?” 刘文都,摇首示意李枫元和陈平澜专心维持剑阵结界对抗金龙步步紧逼的鲸吞巨口,左手流星疾电连弹三指,封住心脉,强行逆转真气,意守神海。 “喀啦”一声脆响如琉璃坠地,失去刘文都神意加持的阴阳鱼盘光华渐褪,转眼间便被风雷珠击碎。 刘文都压下喉头腥咸,双手结印成宝瓶像,大喝一声:“临!”紫袍飘袂,一株白莲自真武殿前静卧百年,风吹不残,雨打不凹的青石广场破土而出,迎风而长,眨眼间便结苞绽放,摇曳生姿,与金天剑阵的凌厉剑气交相辉映,直冲斗牛。 刘文都脚踏星罡,中指指搭意桥,拇指内扣如虎首,再喝一声:“兵!” 又有一株青莲花开香散,金天大阵剑气更浓,如天虹匹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迎向凶性大发的巨龙。 “少主小心!”位于东首的黑衣人突然出掌迎向剑气,其他三人心意相通,几乎同时拍出一掌,四色真气汹涌如潮,汇成一线蛮横撞向金天大阵那股强大剑气。 砰然巨响如平地起惊雷,巨龙痛呼一声倒飞三丈,四个黑衣人也是身形微幌,强行压下体内岔乱气机。 原本负手潇洒立于龙首之上的少年此时紧紧握住龙角,嘴角的笑意终于收敛。若非黑衣人最后关头的提醒让他心生警兆,及时驾驭巨龙避开剑气正锋,再加上四位师傅的及时出手稍掠其缨,自己只怕立时便要受伤。 强行压制住心意相通的本命金龙狂躁戾气,少年再次约退数丈,眯起眼眸仔细端详起刘文都的一举一动。 刘文都脚下七星移转,双手灵蛇缠颈,转眼间便连结雷祖印,五岳印,双白鹤印,同时口中诵念“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九字真言,一言一印,一印一莲,每有一朵青莲绽开,金天大阵便剑气浓郁一分,转眼间便射出六道凌厉剑光逼着白衣少年驾驭金龙一退再退。 少年心湖微漾,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悠悠传来:“少主留心,六甲咒乃是中土道家与兵家无上神咒,刘文都在此基础之上挈合太极阴阳,以金天大阵做引子,宗门运脉作根骨,生出九朵气莲,威力绝对非同小可。” 少年卷起舌尖,品味着口腔里丝丝缕缕的血腥气,仔细看去,果见莲花生出之处恰好与太极图的太阴,少阴,厥阴,太阳,阳明,少阳一一对应:“还有两朵应该是阴阳鱼眼各占其一,不过……还是差了一朵啊!” 就在少年沉思间,刘文都已站在阴阳鱼线正中,双臂展开,一手三山印,一手慈尊印,迎风喝道:“阵!前!”两朵并蒂莲花自阴阳鱼眼应声而生,阳眼左白右黑,阴眼左黑右白。 金天阵剑气冲天,原本如锯齿啮合的三个小剑阵此时已合并成为一个古朴圆拙的剑尖形大阵,剑气森然冲天,直刺巨龙。 “不好,刘文都要肉身化莲!”少年心湖巨震,不等他反应过来什么叫作“肉身化莲”,便有一股巨力从腰后传来,四个黑衣老者同时出手将少年凌空拽下龙首。 于此同时,刘文都双手交叉胸前,结太极印,银白长须迎风飘散,嘴唇微动,轻声道:“行!” 一道紫气冲天而起,刘文都道袍飞扬,真气如汤汤大潮汹涌直上,太极图上八朵气脉彩莲微微俯首,如信士拜三清。 一拜,刘文都双腿生根,有紫气盈盈如盖,金天阵化气为剑飞斩巨龙角。剑气尚未落下,被殃及池鱼的众昆仑奴便已无声无息化为齑粉。 巨龙哀鸣一声,仓惶躲闪,却仍被锋利剑气劈中右角,金光迸射,咔的一声厉响,龙角应声而断。白衣少年眉心如开天目,一道细浅血线迸出,血色却非殷红而是金黄。身后一名黑衣人掩口坐下,有鲜血沿掌心沥沥流下。 二拜,刘文都身躯化茎,双臂化叶,金天剑气化霹雳,磔向龙须。 凶性大发的巨龙口吐龙息,探爪欲抓,却被那道霹雳刀刺牛油般轻易刺穿龙爪,微一转折便将龙须一斩而落。少年低声痛呼,先是右手掌心莫名如被钢刀搅入,露出森森白骨,其余三名黑衣老者也齐齐抚胸坐下,三人上气海皆如被利剑刺穿,鲜血透衣而出。 三拜,刘文都头顶紫金莲花冠如旭日东升,散出万丈紫霞,被光芒模糊了面目的刘文都嘴唇嗫嚅似是要说些什么,还未来及出口便在紫光浸染中化作了一枝随风招展的紫莲。 有紫气东来化作巨灵神人,右手捞起金天阵汹汹涌出的青色剑气,左手一把按住摇首摆尾,转身欲遁的接天巨龙,只是轻轻一抖,巨龙便似被抽去龙筋一般,软绵无力得趴在了地上。 少年终于胸口热血如沸,却仍是死死咬紧牙关,血气澎湃汹涌,瞬间冲开七窍,化作七条金色血线汨汨而下。 龙挂尽消,无风无雨,时间在这一刻仿若静止。 有一个清雅的声音如春风拂面,缓缓响起:“易行啊,‘卫道而死,正得其所’这句话说得真好,真好啊!” 话音甫落,紫莲摇动,一枚光华内敛的紫金莲子从花蕊中升起,飘向人群最后的白易行。 李枫元,陈平澜弯腰稽首,华山众弟子执剑低头,人人热泪盈眶,一些小辈儿的年轻弟子已经开始低声啜泣。 李枫元轻叹一声:“六代弟子白易行,领诵《化虹妙颂》。” 白易行双手捧住那枚紫金莲子,越众而出,望着那棵硕大金莲,红着眼眶大声诵道:“伟哉大道君,常普无量功。舟楫生死海,济度超罗酆……” 颂声琅琅中,巨灵神人终于执剑抡臂,以开天之势怒斩而下! 势要屠龙!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四章 镇黄巢 眼见刚刚修成的本命真龙即将落得被腰斩的惨淡下场,少年盘腿坐在古怪四象阵的阵眼之中,一边急速吸纳大昆仑奴的真气充盈此时四面漏风的气海以抗天威,一边勉力提起真气气急败坏得大骂道: “王文卿,林灵噩,你们两个忘八端(注:即王八蛋)再躲在一边喝茶看戏,小心本公子玉石俱焚!” 两声长笑由云端而下,紧接着便从西南两方各自射出一道电光. 一道气势宏大,如博浪大椎砸向巨灵手中剑气,一道细密绵长,如由基长箭直射巨灵眉心。 陈平澜指剑横扫,怒道:“妖孽敢尔!”剑气爆涨迎向那道粗壮电光。 李枫元一边双手结印,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东方量掌山随之一阵山摇地动,乱石纷纷而下瞬间化作一只巨掌抓向那根细长电光。 砰然炸响中,石掌,剑气与电光同时湮灭,巨灵神人身形一晃,向后踉跄十几步直到背倚白云峰这才站稳,金龙趁机炸起层层罡气,昂首摆尾脱离巨灵掌控。 “若不是刘文都肉身化莲,散尽气脉,硬生生将这普普通通的金天阵擢升成九品莲花金天大阵,就凭你们两个酒囊饭袋哪来的本事移山倒海?” 一道流星划破夜空直坠山巅,却是一个乌袍散发,眉目疏懒的英俊男子。 他扭了扭脖子,不耐烦的伸了个懒腰,指着陈平澜与李枫元不屑道:“剑气不行,符咒不行,就你们这样的货色也配跟刘文都并称华山三真?” 白光一闪再闪,又有一个白面微髯的青袍道人当空掠至云台峰,衣衫猎猎,说不尽的风流仪态。 道人微笑着向箕坐于地的少年打了个稽首:“恭喜小公子修得真龙金身,贫道与林师兄便拿这华山全宗性命作贺如何?” 白衣少年眉峰起伏,显是余怒未消,但脸上焦灼之色却渐渐隐去,当下也不答话只是盘膝闭目,专心聚气驾驭金龙与巨灵对敌。 华山众弟子眼见这不知根底的两人在自家门口大放厥词,一个肆意指摘陈、李两位华山大真人,一个更是口出狂言要屠灭宗门,不由得怒气攻心,纷纷叫骂起来。 被指着鼻子骂作酒囊饭袋的陈平澜面色复杂的扫了一眼身旁李枫元,轻声道:“这两人年纪如此之轻,怎的道力如此之高?!” 李枫元缓缓摇头:“虽然来历不明,但必然是有备而来,你我还须小心对待。” 陈平澜骈指身侧,三尺剑芒吞吐不定,沉声道:“师兄化莲之前传音于我,提及了一桩宗门秘事。” 李枫元点头:“若是他们当真为此事而来,那师兄此番作为便当真应了白易行的那句‘卫道而死,正得其所’了。” 陈平澜微微抬起肩膀,眸中精光爆射道:“三师兄,大师兄先走了一步,我们做师弟的也不能落下太远吧?” 李枫元弯了弯唇角,柔声道:“苍龙岭那件事之后,已经很多年没听你喊过我三师兄了。” 陈平澜扬了扬眉毛:“你不是也好多年没笑过了。” 两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心头都有一股潺潺暖流轻柔流淌,似又回到当年师门众弟子崖头练剑,笑倚斜阳的时光。 平生最憾事莫过少年负气,平生最慰事不过老来释怀。 林灵噩伸出食指使劲儿掏了掏耳朵,皱眉道:“两个老不修大庭广众之下眉来眼去,窃窃私语个没完没了,真真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王文卿笑眯眯附和道:“真是该死。” 林灵噩冷笑着举手向天,袍袖翻卷猛然向下一拉,头顶上的滚滚乌云瞬间如瀑垂下,王文卿凌空而立,左手负后掐子午雷诀,点点雷火从指间燃起,然后飘飘摇摇镶嵌到波浪翻腾,汹涌而下的云幕之上。 星河倒挂,直撞九品莲花金天大阵。 九品莲花光华齐射,剑阵上方的琉璃结界随之青光四溢,轰然炸响中,雷火流星如雨打芭蕉般倾泻而下,每一次相撞便有点点涟漪泛起。 陈平澜挥展大袖,左手剑芒化作一条白蟒蜿蜒直上,华山众弟子齐发一声喊,阵型再变,内圈成方,外圈化圆,便好似一枚铜钱,将李枫元,陈平澜与白易行围在阵中。 李枫元左手如抱婴儿,右手如扣弓弦,一张一弛之间便有紫芒利箭狂飙而出,将雷火流星一一射落。 白易行茫然无措,不知为何自己会在列阵的最后关头被两位师祖各携一臂拽入阵眼。 正在茫然四顾的当口,怀中刘文都所赠的那颗紫金莲子突然大放光彩。 白易行下意识伸手摸去,手指甫一碰到,便如遭雷击一般根骨战栗,紧接着心湖深处便响起一声再熟悉不过的温和呼唤:“易行啊~” 少年的眼眶瞬间湿润,嘴唇嗫嚅,想要回答却好似被铅块堵住了喉咙,使尽全力也只能模模糊糊的唤出一声:“掌……掌教师祖。” 刘文都嗯了一声,续道:“易行啊,我知道你现在心中有着许多疑惑,甚至是十分得莫名其妙,一向与人为善的宗门圣地怎么就一夜之间多出了这么多生死仇敌呢?远没到山穷水尽地步的时候,掌教师祖怎么突然就散尽一身修为,请神屠龙呢?就连掌律,掌剑两位师祖也都摆出了一副慷慨赴死的架势……” 白易行咬紧牙关不发一语,只是悄然握紧了手中的紫金莲子。 刘文都轻笑一声,接着道:“如果要把这些问题都说清楚的话,那就要从两百年前开始说起了,只是我神魂将散,实在没有那么长时间也没办法跟你一一细说,所以只能挑挑拣拣一部分相对重要的告诉你,你且用心记下。” 话音刚落,白易行便觉眼前先是一黑,紧接着又是一亮,一明一暗之后,自己便不知怎地就站在了一片蔚蓝湖水之上,远处云雾杳渺,隐有重峦叠嶂。 “这便是你的心湖了。” 白易行低头望去,湖中倒影却是手持拂尘,嘴角含笑的刘文都。 “掌教师祖!” 刘文都摆摆手,道:“你师父当年走火入魔之下将你奇经八脉全部震断,虽然我竭尽全力帮你重新接好,但人力有时尽,以至于你经脉枯萎至今无法坐照内观,所以我只能又耗了点神意把你拽进来。” 白易行垂首赧颜,神思恍惚不禁又想起了多年前那桩旧事。 那年白易行年方七岁,虽然年少贪玩,但根骨奇佳,入门两年便勘破了凡人境第一关一阳境,在修道路上可谓天纵奇才,更兼聪颖伶俐,深得全宗上下喜爱,不仅被生性诙谐的掌教师祖刘文都视若明珠,就连不苟言笑,秉性严肃的掌律真人李枫元也对其温言细语,不忍呵责。 但向来将白易行视若己出的师父却在一夜风雨中突然闯入寝房,对着尚在梦中,浑噩不知的白易行一掌击下,掌力所及,白易行经脉尽断,虽然事后掌教师祖亲自为其闭关医治,却也只能帮其捡回一条性命,证道飞升之路却是彻底断绝了。 多年以来,白易行常常会午夜惊醒,泪流满面,多想抓住师父问个清楚,为何要突施如此辣手,但师父在掌击爱徒之后便立时自断心脉,当场气绝,这个问题怕是像他神魂俱灭时嘴角那抹神秘微笑一样再也没有答案了。 刘文都捋捋长须,打断白易行的思绪,悠悠问道:“你幼失怙恃于山下废观,为你师父所救后入我宗门至今已有十数年,可知我宗开山立派的由来?” 白易行心知师祖此时问话,绝非无的放矢,定与今日宗门之灾有关,便连忙收摄心神,谨慎答道:“世人相传两百年前,扶摇子祖师与我朝太祖手谈对弈,太祖连下连输,便以华山作彩,赐下丹书铁券于祖师作为修隐之所,我华山派也自此而始,成为了大宋道门执牛耳者。” 刘文都点头道:“故事是个好故事,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刘文都拂尘轻扫,掌中金光粲然,出现一座莲花状小山,白易行看了一眼便立即认出,刘文都掌中所托正是缩小了无数倍的华山幻影。 只是这幻影的山顶,山腰和山根处各有一轮金色光圈,便似被人拦腰切成三段之后又用金箍重新镶上。 刘文都捋捋长须,若有所思微一沉吟,唏嘘道:“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白易行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提醒道:“师祖,那好像说的是泰山。” 刘文都轻咳一声,若无其事的接着道:“谁将倚天剑,削出倚天峰。当年太祖未得正统之前,祖师确实曾为了将此地作为隐修之所而与太祖皇帝手谈(下围棋)三局。但结局并非世人谣传的太祖一败涂地,而是两人各自一胜一负一平局。” 白易行不可置信的皱了皱眉,一向只知本朝太祖拳打九州,棒扫乾坤,历代皇帝单论神勇未有出其右者,却从未听说他也是个棋坛高手啊? 刘文都轻咳一声道出玄机:“两个臭棋篓子撞到一起,当然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了!” 白易行瞠目结舌。 刘文都接着道:“千万不要以为两个聪明绝顶的人中豪杰决断一山归属之事便是如此儿戏,其中深意委实难为外人道,你若有心不妨常去莲花峰下转一转,那里便是两人当初弈棋之处。”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一不小心跑了题,摇摇头接着道:“太祖陛下输的那局,祖师赢了华山;祖师输的那一局,却是输掉了一半的宗门气运;最后一局,双方不胜不输乃是和局,便达成了一个协议。” 刘文都伸手在掌心小山上轻轻一拨,华山四峰便如莲花绽放般分散开来,向白易行招手道:“你来看这像什么?” 白易行仔细端详,却见四峰围堰各驻一角,中央山凹深深,看不清究底。 刘文都,左手云霭沉沉,又有一座小山浮起:“你再看看这个。” 白易行转头望去,皱眉道:“这是,少华山?” 一道灵光忽得划过心头:“少华山底方顶尖,便似一个釜盖儿,太华山四峰相连,却恰似一只无足巨鼎……” 刘文都点点头,赞许笑道:“没错,太祖与祖师所约之事便是华山派立宗之后,便以华山四峰与少华山为天然元炁煮鼎阵,以宗门未来百年气运作阵符,辅以象征王朝龙运的御赐铁券丹书押阵,只是为了镇压山下一人而已。” 白易行心头剧震,到底是什么人才能让太祖与祖师如此煞费苦心,不惜以王朝龙运与宗门气运来消磨一人的神魂气魄。 刘文都屈指一弹,金箍迸裂,露出山腹空洞,隐约可见一人被三十六道混金锁链锁在山底。 “此阵锁套连环,平日自行运转时只具压胜之效,一旦以四灵星曜为引驱动大阵,则华山百里之内尽化齑粉。阵名三才伏魔,也叫,镇黄巢!”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五章 师者,传道 道典有云,世人自降世之初便与星斗命轨一一对应,但星有明晦大小之别,人有三六九等之分,所以各因所负气数多寡,以及相应的星轨造化变幻而命运不同。 但世事变幻,星移斗转,历朝历代总有背负天命,应运而生的一代人杰。 他们或是征战沙场,纵横捭阖,是为将星;或是力挽狂澜,功在社稷,是为相星;或是座南面北,独享一国,是为帝星。 除此之外,还有一类人因命星主杀伐,故而天生自带煞气,脑后生有反骨。太平盛世时便老老实实蛰伏民间,或为乡霸山主,或是啸聚一方,做些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无本买卖,只待时势稍有动荡便要揭竿而起,去做搅乱天下风云的一方雄主。 三百年前,便有这样一人:文武双全却屡试不第,怒而返乡投身义军,随后率军一路北上攻城拔寨,几经周折后攻入长安,短短数年时间便使神州陆沉,留下千古凶名。 那人,名叫黄巢。 白易行心胆巨颤,耳边便好似有夔牛怒吼,所谓如雷贯耳也不过如此。 刘文都似乎并未看出少年呆滞神色中隐藏的惊惧,接着道:“黄巢起兵之初只能算一个出类拔萃的江湖武夫,但草军渐成气候以后,为了长享富贵,黄巢也不免走上了历代帝王辛苦追溯的求长生之道。” 刘文都大袖一挥,湖面水汽氤氲,化作了四块黑色石碑,白易行凑近打量,只见石碑似被岁月侵蚀导致字迹模糊,瞧不真切,只有各自碑首四字金光奕奕,大放光彩,分别是《五行风法》,《五行雨法》,《五行雷法》,《五行电法》。 “黄巢曾盗挖乾陵,本意是掘断大唐龙脉,顺便收敛军费,不想却在藏风聚水的金井下掘出了四块压镇山水,满刻生僻蝌蚪文的石碑。” “黄巢军中有个名叫皮日休的当世大儒,他幼时曾偶然读过上古《仓颉书》残本,辨认出石碑上的几个蝌蚪文字疑似玄功秘法,黄巢闻之大喜,便下令此后行军途中遇儒者不杀,大肆网罗隐士硕儒,将碑上文字一一打乱译出。” 水汽飘摇不定,四块石碑缓缓重叠,最终却是变成了一部古旧泛黄的书典。 刘文都续道:“历时数年,四块碑文也只被断断续续整理出来一小部分,黄巢文武全才,只拿这残缺碑文与道典相互印证便修编而成了这本《长生诀》并对照修行,修为可谓一日千里,短短两年便连破五关,修为直逼大真人境。” 白易行目瞪口呆,一方面惊讶于黄巢遭逢之妙,另一方面也震惊于其天赋之高,虽然隐约觉得师祖话语中哪里似有些语焉不详的疏漏,但心神震撼间却又无法灵敏捕捉,只好暂且搁置一边。 刘文都又道:“黄巢兵败之际,唐皇心知此人天赋太高,野心太大,为永绝后患便派曾为黄巢义子的朱温招揽三山异士,五岳能人围攻黄巢一人,但黄巢此时已然跻身散仙境,神功妙法层出不穷,躯壳体魄也是刀剑难伤,一番大战后江湖异士死伤无数,最终却仍是被他只身一人逃出陈州。” 稍顿了顿,刘文都像是觉得前面无关紧要的废话说的太多,便加快了语速:“但黄巢经此一役,也是元气大伤,经脉几乎全断,神魂意气四海也损伤惨重,只得隐居少华山以五行秘法吸纳山水灵气,修补体魄。” “然后就遇到了太祖和祖师?!”白易行脑海中灵光一闪,忍不住脱口而出。 刘文都点头笑道:“祖师阴阳谶纬之术震古烁今,当年游经此地之时看此处风云凄惨,草木枯萎,便随手算了一卦,略加推演便得知黄巢隐匿在此,当即便动了降妖伏魔的念头。但一来怕两人斗起法来,地动山摇,伤及无辜,二来也是怜惜黄巢之才,不忍杀戮,便悄然布下禁制,逆转五行大阵,悄无声息得便将其羁押在云台峰山腹内,并以他的血气真元反哺此地水土。” 白易行听闻当年祖师丰功伟绩与绝世风流,心头一热,油然而生出一股向往与敬意。 刘文都却叹了口气,无奈道:“可惜祖师一念之仁,却给华山派留下了巨大后患。” 白易行不解问道:“可是因为太祖陛下?” 刘文都点点头:“太祖皇帝当年途径华山,得道高人点拨,一路遮蔽气息寻至眠龙台,先用话语将住祖师,无奈之下,祖师只得与之对弈作赌,这才有了太祖以华山一地加部分龙运换华山派一半宗门气运,只求将黄巢一人性命消磨转化为大宋国运。” “但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黄巢被羁押在此的消息,一人知则百人知,百人知则天下皆知。世人皆有贪念,修道之人虽跳脱红尘之外,但三尸难斩,对证道飞升的执念反比凡夫更甚。” 刘文都目光深邃,轻声道:“若我没有猜错,那白衣少年当是来自幽燕关外,而王文卿和林灵噩则必然是朝中权贵的手下附庸了。” 白易行神色复杂,不可置信得望向师祖:“既然我们是在帮着朝廷压胜起运,朝廷又怎会这般自毁长城?!” “御座之前,举世皆敌。其中道理,以后你自然会懂得。”刘文都眉眼舒展,苦涩笑道。 “所以今日,若是对手实在势大,我们就不得不强行起阵,哪怕拼的华山方圆百里之境尽皆湮灭,也不能让他们放出黄巢,以免万灵涂炭,从此中原永无宁日,再现当年饿殍盈野,流民皆作两脚羊的人间惨象。” 猛然间一阵地动山摇,白易行脚下蔚蓝如镜的湖水随之波澜起伏,惊涛迭起,刘文都在湖面下的投影也变得扭曲摇晃起来。 “这么快就把九品莲花给破了啊……”刘文都摇摇头,语调里带些遗憾,“可惜平澜的剑意杀伐有余,婉转不足,枫元的法印沉稳有余,灵巧不足,否则,有我九成的神魂意气护着,怎么着都还能再撑上个一两柱香的。” 说罢,刘文都神色蓦然严肃起来:“华山六代弟子白易行接掌教法旨。” 白易行只觉耳畔如有蝇虫乱飞,心头一阵烦闷欲呕,听得刘文都吩咐,想也不想便本能躬身道:“六代弟子白易行恭请法旨。” 刘文都周身青光流溢,法相庄严如天神降世:“我现传你三才伏魔阵运转之法,你且用心听着。《易经》有云: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 白易行瞑目静听,却不知捧于掌心的紫金莲子正在大放光华,一边缓缓浮起一边抽芽拔穗,待升至白易行额前时光华收敛,已经变作了一朵大不过指的小小白色无根莲花,无风自摇,纯洁可爱。 刘文都笑意温柔的伸手拨弄了一下花瓣,白莲花枝驯服得在刘文都指尖轻轻摩挲。 “……剑切阴阳,血荐轩辕。”说至最后一句,刘文都右手拇指与无名指虚扣意桥,清嗤一声:“咄”,白莲随之印上白易行眉心,青光一闪,消失不见。 白易行觉得眉间微微一凉,紧接着便有一股沁凉流水潺潺涌入额心神海,与此同时喉头魂海,前胸意海,小腹气海齐齐一震,便好像是有一根利剑将自己从上到下一举贯穿,锥心剧痛刚如浪潮涌起,便又有一股沁骨凉意及时抚慰,一时间又是舒爽又是痛苦,说不出的难受。 刘文都抬头远眺向心湖远方影绰群山,轻叹道:“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眉头忽的微微皱起,“奥,又错了,应该是胸中元自有丘壑,盏里何妨对圣贤……” 刘文都身影渐渐模糊,偶有一阵轻风拂过,湖面波皱千万道,“叮咚”一声轻响,似有一粒石子坠入湖中,却转瞬间便消逝不见。 云台峰顶,一黑二紫两道身影在崖顶往来蹁跹,不时有电光紫气相撞炸裂,却是林灵噩左手雷刀,右手电剑将李枫元与陈平澜死死拖住。 另一面王文卿闲庭信步,绕着没了九品莲花大阵庇佑的华山金天剑阵走了一圈又一圈,右手勾划挥刺,遥遥御雷骚扰正与金龙搏斗的巨灵神将,左手时不时伸指一戳,便有电光蜿蜒,射穿没了华山三真押阵的金天剑阵,搅得一众不知该如何灵活变阵,又要护持坐照内观还未回神的白易行的华山弟子苦不堪言。 林灵噩以一敌二还显得大有余力,左手雷刀随手劈碎李枫元的倒骑青牛手印,右手电剑向上一掠挑开陈平澜指剑,大声嘲笑道:“道门第十印的倒骑青牛被你使得连只老鼠都轰不死,羞也不羞?华山绝学一剑断江被你用的连蚯蚓都砍不断,愧也不愧?” 李枫元神情不变,十指连环相扣,连结封山印,渡水印,酆都金刚印,陈平澜脸色涨红,剑芒吞吐如蛇行龙盘,一剑起沧澜,剑气滚滚如江河涛涛而下,林灵噩刀剑并举,左手刀摧枯拉朽,电光爆闪间轻松劈开封山印,右手剑一引一拖,便将滚滚剑气牵引着迎向渡水印,哈哈大笑道: “且让道爷看看到底是老幺的剑气猛,还是老三的手印硬,不过同室操戈,兄弟阋墙好像正合你们华山门风。” “贼竖敢尔!” 陈平澜终于忍不住一声怒喝,指尖剑气青芒爆吐却是凝结成一线,不管不顾便向林灵噩胸口戳来,正是华山绝技“一线天”。 李枫元一贯沉静的神色终于变化,瞠目道:“平澜小心!” 林灵噩嘴角勾起一抹阴谋得逞的微笑,袍袖挥卷间右手电剑倏然不见,大喝一声来的好,左手刀连画四个大圆稍稍顶住酆都金刚印的威势,左手只凭肉掌便迎向陈平澜足可开山断江的一线剑气。 陈平澜方才意识到情势不妙,想要撤回剑气,右手便已被林灵噩哈哈大笑着伸手扣住,陈平澜只觉浑身真气涛涛外泄,满腔剑意似乎也不受控制的向奇经八脉涌去。 林灵噩右手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副泛着古怪荧光的手套,拇指扣阳溪,中指扣阳池,拼的后背硬挨一记李枫元的全力催发而来的酆都金刚印,借势拖住浑身无力的陈平澜逍遥远遁三十丈,风送笑声至:“谢华山掌剑养意六十年精纯剑气,哈哈哈哈!”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六章 有剑,无剑 李枫元眼中焦灼一闪即逝,右手握住左手小指,左手翻转拗住右手小指,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到手印紫气上,低喝道: “伤!” 一柄锋刃乌黑散发着浓郁死气的锐利钢刀无声无息凭空出现在林灵噩头顶,毫无凝滞得一斩而下,林灵噩似乎早就料到李枫元会出此招,脑后金风刚起便看也不看就举起雷刀信手一挥,将钢刀远远震飞。 李枫元左手变闸为拦,右手前翻向上一托,喝道“惊!” 一根黑色长枪应声出现,直扎林灵噩胸口,林灵噩手腕翻转,用力下压,长枪堪堪划过刀刃,激起层层电光。 随手挥洒便连破两印的林灵噩得意至极,一手青光萦绕死死扣住面色惨白,胸中剑意滔滔外泄,早已说不出话来的陈平澜,一手雷刀上下翻飞不断将钢刀与长枪磕飞,大笑道:“八门三凶印还差一个死字印,李掌律何不一起使来,看能否伤我一毫!” 李枫元嘴角有血线溢出,却诡异并不流下而是沿着法令纹缓缓上爬,犹如两根纤细赤蛇游向眼角,他双手停止结印,只是交叉相扣,缓缓垂于小腹前。 风停云止,连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起来。 绕着剑阵闲庭信步绕圈圈的王文卿不由停止脚步,挥手射出两道电光,一道压制住运转愈发迟滞的金天剑阵,一道将越来越势弱的巨灵神人打了个趔趄后便皱起眉头扭头望向气势浑然一变的李枫元。 白衣少年察觉情势有变,心湖微微动荡,下意识便要睁开眼来想一查究竟,但只是略一分神,巨灵便一掌拍下打得金龙倒翻出去,碎鳞纷飞。坐在东面隐为四人之首的老者轻声道:“少主且收敛心神,本命金龙尚未完全脱离险境。”少年有些不甘的点了点头,强捺心湖涟漪,瞑目聚气专心驾驭金龙。 李枫元嘴角血迹已然攀至眼角,同时耳畔也有两条血线蜿蜒爬出。 林灵噩脸上疏懒笑容不变,眼神中却无半点笑意,他左手汲汲不断吸纳陈平澜剑气后再丝丝缕缕缠到右手雷刀之上,打定主意要用华山剑意劈碎华山大手印。 待耳畔血线在眉心汇成一线,李枫元悠悠发出一声轻叹:“死……” 林灵噩头顶天空豁然洞开,层层金光包裹一柄巨剑陡然坠下。 “飞来峰?!”林灵噩大惊失色,忍不住怒喝道:“我日你姥姥的李枫元,老子是扒了你家祖坟了么,你下这样的狠手!” “不可能啊,不过区区一个洞虚真人境怎么可能化山为兵?难道之前搜罗的情报里关于华山大手印这一段有疏漏?”王文卿一边纳闷儿得自言自语,一边双手横在胸前反复摩挲搓出一颗雷球。 巨剑挟裂地之威从天而降,强大的威势急速压榨着剑刃所指方圆数十丈以内的空气,林灵噩垫步拧腰,几次咬牙发力却仍是无法动弹半点,脚下地面层层龟裂,碎石土砾好似浪涌波翻自四面袭来,转眼间就埋至小腿。 与此同时从扣住陈平澜手腕的左手传来的剑气蓦然暴涨,且不受控制的沿着自己手少阳三焦经疯涌而上,直冲神海。 林灵噩大骇转头,只见同样背承巨峰压顶之巨力的陈平澜却一扫之前面色惨白的颓丧,咬牙瞠目,稳稳立足自己身畔,剑芒由手指蔓延至全身,青焰吞吐,凛凛如神人。 “糟糕,中计!”林灵噩心头蓦然涌上一丝不祥,连忙屏息凝气,聚集起全身真力反震右手虎口,但不料陈平不知为何突然剑意大炽,如燎原烈火般势不可挡得直冲神海,转眼间便击碎林灵噩仓促聚起的真气。 “噗!”林灵噩一口鲜血喷出,被头顶怒压而下的强大剑势悉数炸成血沫渗入身上乌袍,乌袍后背所绣的一条首尾相接的金蛇随之光华流溢,林灵噩气势却猛然拔升。 “王文卿,你再不出手,是打算给我收尸么?!”以精血祭奠法袍这才重焕精力的林灵噩一边运起真力反攻陈平澜,一边扭头怒喝道。 王文卿置若罔闻,手指摩挲着掌中雷球目不转睛望向远处瞑目结印,太阳穴亦有血迹渗出的李枫元。 飞来峰所化巨剑越落越慢,威势却越来越重,与法印之力同出一源的陈平澜愈发如鱼得水,剑气爆吐遮天蔽日,林灵噩哪怕得到了法袍反哺也是越来越力不从心,真气只能守住神海关外不足一寸,摇摇欲坠随时可破。 王文卿依旧不言不动,只是眼眸眯起,死死盯住李枫元身外真气流转。 林灵噩连吐两口鲜血,气势一升再升,却依然止不住神海之外被剑气侵蚀只余一丝,怒极道:“王文卿!” “就是此时!”王文卿眼见李枫元后脑玉枕穴微微一动,哈哈大笑道,“林兄莫急,王某这便救你脱困!”左手轻点,一只雷箭直扑金天剑阵,瞬间射穿一名精疲力尽的华山弟子,右手高举雷球,微微垫步清叱一声“着”,雷球便激射而出,当空划过一道绚丽长虹。 雷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向李枫元后脑,可怪异的是,去势如虹的雷球撞到李枫元鼓荡外放的罡气上却无声无息得就消散不见。 王文卿嘴角含笑,施施然袖手而立,饶有兴味的望向远处静立仿若无事的李枫元 巨剑终于悬止不动,没有了塌山之势的威压,林灵噩钢牙咬碎,一气流转九关四海,左手雷刀光焰大炽,卷起汹汹电光竖劈而下,陈平澜指剑吞吐,脚尖一点又一点翩然后撤至李枫元身边,伸手欲扶却又似不敢,半晌才轻轻扯出李枫元衣袖颤声唤道:“三师兄?“ 李枫元扭过头来,轻叹道:“只差那么一点点……” 陈平澜脸颊抽动,热泪如泉涌出,勘破红尘六十年的老人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低着头泣不成声。 七窍流血模糊了面目的李枫元努力想要勾起嘴角,却不知是太多年没笑过,肌肉已经僵硬还是真的力有不逮,连试数次还是没能成功,只好伸出手扶住陈平澜的手臂,轻声道:“留待有用身起三才伏魔阵,哪怕玉石俱焚也不可塌了华山派脊梁……” 陈平澜眼眶一红,重重点头。 轰的一声巨响,飞来峰所化巨剑砰然炸碎。 李枫元眉峰舒展,法令纹一动一颤,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有一股清风突然拂过,李枫元身形摇晃,就此化为一抔飞灰,湮灭于云台峰顶。 王文卿笑容可掬道:“承让。” 林灵噩骂骂咧咧御风而来,低头朝地上重重突出一口血沫,悻然道:“吓老子一跳,差点阴沟里翻船死在两个牛鼻子手下。”双臂一振,两缕电光从云层坠下,被林灵噩信手捞起便分别化作一柄雷刀,一柄电剑。 林灵噩拿起刀遥遥点着陈平澜鼻子道:“两个老小子联手阴了我一道,这个仇就着落在你和你后面那群青瓜蛋*子身上了。” 陈平澜不语,只是缓缓走回已然被王文卿轻松搅烂的金天剑阵中,伸手轻轻按在还没回神的白易行额头上,一字一顿道:“起三才伏魔阵!” 指间一绺真气萦绕,印入少年眉心,“咔”一声好似钥匙开锁的清脆轻响,一蓬白光从白易行头顶百会穴应声涌起,光泉越喷越高,几个须臾便笼罩了整片真武广场,片刻间整片云台峰都沐浴在白光之下。 白光如水银泄地继续蔓延,很快便又点亮了远处山坳。与金龙激战正酣的巨灵神人被那白光一浸,气势随之猛然攀升,奋力抓住龙角,晴天霹雳般怒喝一声便是一记凶狠的背摔,金龙悲鸣一声被狠狠楔进山崖。 神人回头望向云台峰众人,着意多看了几眼静坐不动的白易行,然后缓缓垂首,恭敬稽首,华山众弟子背剑而立,肃然回礼。 青光流散,巨灵神将化为万道光霞汇入潺潺白光中。 金龙艰难抬首,喘息着缓缓爬出山坳,再无之前的跋扈气焰,白衣少年和四个黑衣老者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王文卿仰头看天若有所思,林灵噩乌袍翻飞冷眼旁观。 一时间,喧嚣热闹了一晚上的云台峰竟是静可闻针。 陈平澜扭头望向真武殿西角飞檐,怔立不语,半晌才缓缓说道:“华山弟子入门三年便要进剑阁选剑,以灵气养剑魂,以剑魂磨剑心,以剑心生剑气,从此日抱寝怀,昼夜不分。但是老伙计,我身为华山掌剑有多少年没见你了?” 一声凤鸣起于飞檐,紧接着一道凌厉剑光飞掠而至,绕着陈平澜欢快飞行。陈平澜嘴角扬起,伸手握住剑柄,伸指温柔抚过清亮剑刃接着道:“苍龙岭之役后一别四十年,老伙计,世人都已忘了曾经一剑破万剑的陈平澜了,也都忘了朝游北海暮苍梧的凰桐剑了。” 刃薄而锐尖的凰桐剑在陈平澜掌中轻灵跳跃,蓦然爆出一股冲天剑气,燃起半天艳霞。 王文卿依旧不动声色,林灵噩手中雷刀电剑跃跃欲试,战意大炽,元气未复的白衣少年扭头望向身畔西首的黑衣老者,眼神中隐有不解。 黑衣老者声音低沉沙哑:“华山派四十年前曾发生过一桩隐秘内讧,起因不明,过程不明,结局不明,只知自此以后,当年名震天下的华山七子只余三人,大师兄刘文都闭关十年,三师兄李枫元元气大伤,从此不苟言笑,小师弟陈平澜弃剑不用,只修剑气。此事后患无穷,绵延四十年间屡有弟子门人突然发狂入魔屠戮同门,最近的一次便发生在数年以前。” 白衣公子皱眉道:“这件事有情报收录,但我不明白为何无剑的陈平澜最多也就是刚刚摸到洞虚真人境的门槛,持剑之后却能稳坐虚空大真人境?” 身后的黑衣老者轻叹道:“无剑的陈平澜胸藏千万剑意,指纳百万剑气,有剑的陈平澜却是胸有千万剑意,剑纳亿万剑气,自然是不同的。” 陈平澜紫袍猎猎,剑指北斗,影绰间再现当年少年剑仙绝世风流。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七章 拱木炼魂 陈平澜剑势起,剑芒所化赤焰大纛(dao,四声,意为战旗)随之迎风招摇。 “试望平原。” 一众身着青衣的华山弟子发声喊,随纛旗所指各占其位,举剑指天。 “蔓草萦骨。” 一队白衣出列,倒持太阿。 “拱木敛魂。” 剩下的玄衣弟子后退数步,剑刃插地。 陈平澜立在正中一抖剑刃,白易行头顶白光萦绕,越喷越高,如蛟龙驾云千里,走江入海。 “醒来!”陈平澜大喝一声,右手戟指点在少年眉心,光泉顿止,一朵纯白可爱的莲花从少年眉心探头探脑钻出,从少年鼻尖小心翼翼滑下后,花枝弯曲倚着少年上唇,两篇嫩绿叶芽交错相叠一摇一晃活似一个幼稚顽童老神在在得晃悠二郎腿。 “这是什么玩意儿?”林灵噩松开雷刀,伸手摩挲着下巴疑惑道。 王文卿也疑惑的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是刘文都的道心。”东首的黑衣老者轻声道。 王文卿眼眸微微一缩,脸上很快浮起一丝笑容,转身恭敬行礼道: “晚辈神霄派王文卿,见过伯玄,仲青,叔赤,季白四位先生。方才激战正酣,不便相见,还望见谅。” 林灵噩却依旧是那么一副玩世不恭的疏懒模样,漫不经心得抱拳摇了两下敷衍道: “四位金国大法师啊,久仰久仰。”头都不转,依旧好奇得望向悠闲靠在白易行唇上的小小白莲。 白衣少年已经收回本命金龙,此时七窍金光流转,正在以真龙灵气修补体魄四海,他眼角轻轻眯起,眸波流转闪烁着几丝意味不明的阴郁。 陈平澜似乎也有些措手不及,自己敛魂之法使出,为何没有将白易行从心湖唤醒,却只唤出了大师兄道心所化的白莲? 一手掀起宏大的气势场面却完全媚眼抛给了瞎子看的陈平澜站在迟迟不肯“回神”的白易行面前怔立不语,一时间云台峰顶风平浪静,气氛十分尴尬。 左看右看等了半天也没见有什么新进展而逐渐失去耐心的林灵噩皱眉道:“老小子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会敛魂术?” 陈平澜脸色涨红,转身挺剑怒道:“你且问问我手中凰桐剑会是不会?” 林灵噩嗤笑一声,掌中雷刀电剑光芒怒放,击碎脚畔两块青石板:“问问就问问!”说罢左手刀下劈,刀罡怒放好似一条接天虹挂从天而降,右手剑前刺,剑芒吞吐似长蛇蜿蜒三十丈。 陈平澜冷笑道:“雕虫小技,徒有其表。”左手捏了个剑诀,右手凰桐剑欢鸣一声冲天而起,掠出一道撩天红霞,斜斜抵住剑芒刀罡。 “好一个我有一剑,龙虎一并斩!”王文卿轻声赞道。“二十年练剑,四十年养意,陈平澜也算是阴差阳错给后人蹚出了一条全新的剑道之路。” 林灵噩怒哼道:“我倒要看看他怎么个蛇猫一并斩。”看不出什么材质的乌袍泛起一圈异样光晕,林灵噩大喝一声,脚下青石板波翻浪涌层层龟裂,两道蛇形黑烟从法袍双袖氤氲而起,然后沿着林灵噩的双臂攀上刀罡与剑芒螺旋而上。 凰桐剑微微一颤,陈平澜也随之身形一幌,略略退出一小步。 一个不小心就输了半招的陈平澜钢牙咬碎,双手交叉胸前捏了一个古怪剑诀,喝骂道:“邪魔外道,还敢口出狂言?!” 凰桐剑清啼一声,光影荡漾间剑体突然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化千万,转眼间便密密麻麻布满天穹,稍稍一顿便卷起一阵狂风席卷而下。 第二次相撞,地动山摇,迸散开来的真气罡风划破空气留下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所到之处远处山峰也被波及,不断有簌簌落石滚下。 林灵噩黑袍一震再震,嘴角血迹丝丝缕缕瞧来格外狰狞却还是快意喝道:“哈哈哈哈,有点儿意思,再来!” 陈平澜似乎也打出了真性,强行咽下喉头腥甜,目眦欲裂道:“奉陪!” 四个黑衣老者不动声色得向白衣少年靠近一步,十指交叉,嘴唇嚅动念念有词,一道浅淡水墨色结界缓缓升起将四人护在其中。 始终嘴角微翘一副胸有成竹模样的王文卿眸中笑意更浓,背负着手好整以暇得扫视四周面色麻木,形容愈发枯槁的大昆仑奴笑道:“以前只知四位国师精通萨满巫道,最擅阴阳傀儡之术,巧制昆仑奴的功夫举世无双,今日得见才知四位先生学问驳杂,于中原奇门遁甲之术竟也有所涉猎。” 王文卿衣衫鼓起,弹开一枚枚被罡气炸起的碎石,眸中泛起意味难明的光彩,“两百昆仑奴齐上华山,除去一开始就充了炮灰被轻松剿灭的几十个外家高手,剩下的刚好足够摆出这么个吸真四象阵,好一个移花接木,逆转五行,吸纳他人真气以为己用啊。若非如此,恐怕纵使小公子天赋卓绝,也收不下贾敬德的一魂一魄,更修不成真龙金身吧?” 四个老者瞑目不语,白衣少年只是一声冷哼。 王文卿叩指在光华流动猛然加速的水墨结界上轻轻一弹,结界微微凹陷又迅速鼓起:“虽然这次合作本就是各取所需,谈不上什么坦诚相见,但也还望各位能入乡随俗,恪守几分中原礼数,千万不要背后捅刀,偷取我二人的运数修为。” 少年只觉王文卿那看似随意的一弹却似在自己心头擂起大鼓,一时间四海震动,气血翻涌,竟是说不出话来。 伯玄轻叹一声道:“王先生请放心,在此间事了之前,我等绝不会轻起事端。” 王文卿笑而不语,行若无事得又扫了两眼四象阵后腰悬黑白双色壶的昆仑奴,转过身望向战意雄浑,即将罡气外放第九次相撞的林陈二人,仿佛自言自语道:“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这买卖啊,做不成咯。” 话音甫落,两道映透半天的霓虹在穹顶相撞,迸散的光流犹如星陨平野在云台峰顶砸下一个个深陷凹坑。 林灵噩倒飞而出,雷刀拖地在坚硬的青石板路上犁出一道长达数丈的深沟这才好容易止住退势,喘着粗气道:“他娘的老牛鼻子,怕不是偷摸吃了九转龙元丹了吧,这么够劲儿?”乌袍一抖,罡气再震,身畔几个真元被吸纳殆尽的昆仑奴瞬间化为飞灰,被罡风一卷便漫天飞散,很快湮灭不见。 早已洞悉其中奥妙的林灵噩并未大惊小怪,反是不少年轻识浅的华山弟子忍不住惊咦出声。 一只手掌轻轻按在已完全被激起心底戾气的林灵噩肩上,王文卿冷清道:“兄长稍安,对面这次要动真格的了。”林灵噩眉头皱起,斜眼望向对面。 只见陈平澜被一个肩头坐了朵白莲的白衣少年右手揽肩,左手扶臂,身前只有粗浅不一的三枚脚印。 王文卿轻声笑道:“看来敛魂术,陈平澜还是会的。” 林灵噩破天荒得没有抬杠,右眉一抬低声道:“华山派还真的是有点儿门道啊,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就能生生把一个不过刚刚‘生炁一候’的一阳境六代弟子给变成即将登堂入室的守神境少年高手。” 当世修道共分九境,其中一阳,黍米,守神三境统称凡人三境,莫虚,洞虚,虚空三境为真人三境,突破真人境后便可将元神内敛结成元婴,在元婴滋养之下,神魂意气四海更为稳固,便成为了凡夫俗子眼中逍遥天地的仙人,而仙人境又根据元神结胎的凝练程度划分为散仙,地仙和天仙,其中天仙境也称为化虹境,顾名思义,修道之人修行至此境界,便可化虹飞升,位列仙班。 林灵噩见多识广,念力卓绝,只是粗略一扫便看出了白易行不过入神片刻便破两境,从在一阳境跃升到了凡人境最后一境守神境。 王文卿道:“刘文都的一粒大真人境道心能帮他由元炁初动的一阳境入精气收敛的黍米境,但绝不能帮他越境直达守神境。”微一沉吟,摇头道:“除非是入神期间另有奇遇。” 林灵噩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那,华山派丹房里肯定存了不少九转龙元丹,待会儿一定要去看一看。” 终于回神的白易行,一睁开眼就看到陈平澜向后倒撞而来,头脑虽然还一片混沌,但意未到力先至,脚下不丁不八,自有一股圆转气劲流转全身,只是简单的一扶,一挤,一按,陈平澜后退之势便凭空消失。 陈平澜站稳后,扭头看了看懵懂无觉还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温和问道:“大师兄……你掌教师祖都告诉你了?” 少年神色黯然得点了点头。 陈平澜站直身子,笑了笑:“性了而命亦全,始为真人。我辈修道,不求长生,唯求五字而已。”陈平澜一字一句,像刻刀一下下点在少年心头,“身死道不消。” 如有巨石落湖,少年心湖只因陈平澜这简单五字便翻起一阵汹涌波涛,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蜷缩在山脚土地庙供桌下冻饿交加险些死去的夜晚,想起了有传道授业活命之恩却莫名横死苍龙岭的师傅,想起了松桧峰顶的小茅屋,想起了心湖上的刘文都…… 白易行只觉一股豪气瞬间通达全身,充盈了五脏六腑,胸口燃起一把熊熊烈火,神魂意气四海一气贯通。 少年周身猛然炸起一层炽烈白焰,肩头那朵白莲不知何时也爬到少年头顶,有细弱如绵却又明亮无比的一缕紫光冲天而起,与穹顶氤氲不去的白光交相辉映,云台峰顶便犹如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一般出现了大大小小明晦交错的方格。 紧接着真武殿门额陡然炸裂,一块明黄绸缎冉冉升起,当空悬停。 与此同时,众人脚下也是一阵剧烈晃动,却是那幅巨大的阴阳鱼眼缓缓旋转起来。 白衣少年悄悄握紧手中折扇沁凉扇柄。 王文卿与林灵噩相视一笑,笑容诡异难言。 丹书之下,太极之上,白易行执剑长啸: “三才伏魔。”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八章 破阵子 穹顶豁开,万顷金光疑似道剑气弧形升空最终在穹顶汇合,宛如一只巨大的鸟笼将众人困在当中。 林灵噩疏懒神色隐去,眼神渐银河落九天。 头顶丹书,脚踩太极的白易行倒持剑柄,一朵小小白莲悬浮头顶,紫气盈盈如盖,更衬得少年身姿挺拔,凛凛如神人。 陈平澜挥舞剑气大纛指挥华山弟子纷纷落位,东一簇,西一堆,看起来似乎杂乱无章,但寥寥不过百又人人血染衣襟的华山弟子竟是对小公子等人隐成合围之势。 华山弟子纷纷插剑入地,一百余道剑气弧形升空最终在穹顶汇合,宛如一只巨大的鸟笼将众人困在当中。 林灵噩疏懒神色隐去,沉声道:“顶尖门派压箱底儿的护山大阵但凡起势就必须要由一气贯之的阵根,阵胆与阵型相互契合,配合无间才能运使的圆转如意,怎么华山派这个百余年来被吹捧得神乎其神的三才伏魔阵偏偏就是两仪阵的阵根,三才阵的阵胆,八卦阵的阵型,还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王文卿沉吟不语,转身向南伸出一指正对八卦坤位,一丝细线从指间钻出转眼即逝,啵的一声轻响,光丝只到列阵弟子身前三步便撞上了一层无形屏障迸散开来。王文卿眉峰蹙起,指间连爆数道雷光分别刺向其余七个方位,却无一例外全部被挡。 白易行仗剑瞑目,额上小白莲紫气蒸腾,一明一晦间丹书与太极也随之光芒闪烁,丹书文字印鉴渐渐浮凸,太极转速越来越快。 林灵噩双手环胸扭头对着小公子与四个黑衣老者扬了扬眉:“喂,看懂没有,这玩意儿怎么破?” 小公子扬起折扇,眉梢眼角都浮起了一层莫名笑意,翘起嘴角道:“我等蛮帮山夷见识浅薄,对中原阵法最多也只是稍有涉猎,哪能看懂这等深奥晦涩的巨阵?” 因为之前敲打小公子几人时故意讥讽四位国师对中土道阵有所涉猎而被回刺了一下的王文卿依旧低头不语,仿若未闻,林灵噩却不是能憋住话的主,转过身去不屑哼道:“阴阳怪气,心眼忒小,怕不是个娘们儿?” 少年容色骤冷,四名老者也不动声色跨前一步。 林灵噩神色夸张的倒退一步:“呦呵,要火并?”双手胸前交错虚抓一把便有电光萦绕化作雷刀电剑。 “林兄。”王文卿抬起头,微笑摇头道,“不用再试探小公子与四位大国师了。” 林灵噩冷哼一声,捏碎手中电光,负手转身又打量起眼前大阵。 王文卿仰头望天,来回踱步:“草蛇灰线,马迹蛛丝。从有人与太师暗送消息开始,到上昆仑两位长老亲自布阵击杀贾敬德为止,我始终都有几点疑惑萦绕心头,久久不去。” 小公子神色更冷,却依旧牵起嘴角:“什么疑惑?” 王文卿指了指昆仑奴:“灭华山便灭华山,为何要沿途灭掉不少武林帮派,不过是一群打熬筋骨的凡夫俗子,碰上与天地共鸣的道门玄真,说是谈笑间灰飞烟灭也是丝毫不夸张。堂堂金国,何必要对大宋江湖武林下此辣手?这是一。” 王文卿转身又指昆仑奴腰间黑白双色壶:“未佩壶者皆死,配壶者无恙,那双色壶中到底所装何物?这是二。” 王文卿伸出三指,接着道:“我本以为小公子此行所求不过是摄取部分贾敬德身死道消后散尽天地的山河气运,不想却是要拿贾敬德的一魂一魄画龙点睛以证真龙金身,可当我以为金身已证,小公子夙愿得遂时,你又自毁长城以真龙金身硬拼九品金天大阵,拼着金身破碎也要逼着华山派使出同归于尽的杀手锏。” “太华之阴,永镇青帝。”王文卿对上小公子与年龄不符的深沉眼眸,缓缓道。“你们此行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地底的黄巢吧?” 阵中罡气如乱絮,林灵噩额角乱发被一道罡气斩断,真气自然流转鼓荡全身,右手刀起,随手劈断一层锋刃堪比利刃的无形罡气,不耐道:“什么其一其二,青帝黄巢,弯弯绕绕得喋喋不休,再不赶紧动手破阵,我们有一个算一个怕是要集体兵解。” 小公子眼波流转,启齿一笑,瞧来竟是比女子还要明艳几分:“你二人明知我行事有悖常理,却并不点破,反而十分配合得猫戏老鼠一般将华山众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不也一样就是在等他们启动三才伏魔阵么?大家各怀心事,彼此彼此。” 王文卿却望向远处被青紫双色罡气纠缠环绕的白易行,脸色木然的摇头道:“我之所以胸有成竹是本以为起阵者应是华山三真之一,最不济也是掌剑陈平澜,却不料刘文都早早便洞察玄机,不惜肉身化莲将我二人提前逼出,然后拱手将甲子修行方得的道心赠与一个经脉枯萎的少年并令其起阵,而一向心高气傲的陈平澜也心甘情愿得让位,那便是大大的不妙了。” 小公子皱眉冷哼,正打算讥讽几句王文卿空有一身大真人境修为,却胆小如鼠,连一个刚刚破开守神境的废物都要心存忌惮,只听林灵噩被罡风切断的声音远远传来:“若是陈平澜起阵,那么三才伏魔大阵与他道行相撞必然要他落得个以身殉道的结局,华山派三真全死,剩下的这些青瓜蛋*子自然就不成气候了。” 全身被黑袍笼罩的伯玄点头轻声道:“没错,换做任何其他人来都必然要身死道消,偏偏只有这白易行来做便无大碍。” 小公子本就聪明绝顶,此时听两人微一点拨,心头便明晰如镜了,三才大阵以赵宋龙运为天格,以华山百里山精*水运为地格,人格则是那凝聚了刘文都一生逍遥大风流和半数宗门气运的道心白莲,三气汇聚之下,纵然是散仙之躯也难以承受,偏偏白易行幼年迭遭不幸,经脉枯萎却四海畅达,如此以来,三才之气不必经由经脉而是直接贯穿白易行肉身,虽然挫骨之痛在所难免,却不至于经脉存存磔裂,爆体而亡,而如此一来,当下华山战力最强的陈平澜便可以腾出手来,率领剩余弟子与己方众人殊死相拼,能不能彻底翻盘还不好说,但拼个两败俱伤还不算太难。 “刘文都果然是好算计,哪怕是由他自己起阵,以他的大真人境修为也不一定能扛得住这三才伏魔阵的巨大压力,只要他神魂散尽,我们便能立时把握战机将剩下的所有人一网打尽,既然横竖是个死,还不如提前自行兵解,然后把翻盘的希望留给门下众人。” 王文卿拈住一缕乱絮罡气,指尖立马绽裂,但鲜血还未沁出,伤口便又愈合,如此反复多次,那缕罡气才渐渐消散湮灭:“大阵只开一半便有如斯威力,若等大阵完全开启,我们便免不了要遇上不少麻烦,小公子,四位国师,我们虽然道不同,此时此刻却足可为谋,毕竟性命要紧。” 顿了顿,接着道:“只有相互抛却防备与觊觎之心,同心协力才能顺顺利利功成身退,诸位以为然否?” 伯玄转向小公子,轻声道:“有理。” 小公子捏了捏扇柄,略一沉吟便笑道:“好,那便请二位先生为我开阵。” 林灵噩乌袍一震,一层厚重黑云平地而起将其托起,手中雷刀电刃光芒暴涨,哈哈大笑道:“话说敞亮了,事儿才能办的漂亮,好说好说,你这就准备安心化龙吧!” 王文卿微笑点头,左手掐起雷字印,指尖丝缕电光交织如蛛网。 小公子瞑目定神,白袍无风自动,四位老者移形换位,脚下四象小阵光芒一闪,阵外众昆仑奴就像破了洞的水囊般迅速干瘪。 与此同时,一只龙首从小公子背后缓缓探出。 天空猛然响起一声霹雳,林灵噩与王文卿终于出手。 一张细密电网迎风而长迎向剑气鸟笼。 与此同时,两道粗逾铁索的耀眼电光则以横江之势化作两道弧形长虹斩向四方。 长虹一路斩断粘稠的乱絮罡气,再撞到剑气之上已然光彩稍黯,却仍是震得鸟笼一阵簌簌摇晃,一些修为不足的华山弟子气血翻涌,几乎呕出血来。 林灵噩乌袍再震,又是两道电光横斩而去……转眼之间,便一口气斩出八道电光,固若金汤的剑气鸟笼终于出现了丝缕裂痕。 裂纹甫一出现便被王文卿凌空牵引着电网堵上窟窿,彻底隔断华山剑气的生生不息之机。 陈平澜眉间川字皱纹深不见底,左手剑诀不断变换,右手凰桐剑罡气大纛也随之招摇不定,本就负伤的华山众弟子嘴角血迹蜿蜒而下却仍是按照纛旗指示,掐换剑诀,齐齐将手掌在剑刃上一划而过,鲜血顺着光亮的剑刃渗入泥土,被剑气腾起阵阵烟雾。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一个声音在心湖泛起,神意澄明的白易行眉间微微一抖,脱口而出,“师祖!” “孩子,接下来就是真正的锥骨之痛了,你能坚持住么?” “能!”白易行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个字。 “事已至此,哪怕你说你不能,那也必须得能了。”刘文都轻叹一声,“我这最后一缕魂魄只能再护你心脉半柱香,保你半柱香内神思清明,半柱香后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师祖……” “莫要多言了,我此时便沉在你心湖之中自然知你所想。”刘文都语调慈祥,“魂魄虽散,道心还在,以后遇事不决便自叩心湖,得到的回答便是我的建议了。” 白易行咬紧嘴唇不再说话,后脑发丝轻柔起伏,似是有人温和覆膜,心底那个熟悉的声音渐渐变小:“孩子啊,对不起啦……” 一缕紫气自白易行额心逸出,渗入头顶白莲。 白莲花瓣片片绽放,自花蕊间冒出星星点点青金双色荧光,青且轻者缓缓飘向头顶丹书,金且重者次第坠落,覆于太极图上。 林灵噩高举双臂,额头青筋暴起,怒喝一声,“开!”两道比之前更为粗壮的电光呼啸而去,几个华山弟子终于抵受不住鲜血狂喷着倒飞而出,鸟笼终于露出一隅缺口。 林灵噩大口喘息,乌袍光华黯淡,脸色也趋惨白,显是即将力竭,护体真气被阵内愈来愈粘稠的罡气搅动的一放一收,王文卿遥控电网死死拦截陈平澜亡羊补牢的剑气猛攻,脸色铁青着喝到:“小公子,乘龙飞升就在此时!” 一声龙鸣响彻天地,与此同时一道巨大的光柱从天而降,伫立于云台峰之巅。 小公子站在龙首,遥遥望向被金光贯穿而面色模糊却仍难掩痛苦之色的白易行,眼角闪过一抹戾色。 “破阵!”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九章 生难死易 金龙长啸一声,猛然弓背如弓弹射冲天,数息之间便穿透鸟笼缺口没入了九天之上的厚重雷云。 云海翻腾,偶有几缕电光闪过便映照出遨游其间的巨大龙身,金光四射,摄人心魄。 陈平澜眸中精光爆射,掌中凰桐剑嗡嗡颤鸣,剑芒大纛在人剑意气相激之下蓦然再涨几分,直映的漫天青碧,大喝道:“守神凝意,各镇本位!” “喏!”原本多少有些意夺神摇的华山众弟子,在陈平澜的当头棒喝下纷纷醒转,慌忙默诵《华山清心诀》稳住心魄,同时运起全身真力透剑入土,鸟笼金光微微一恍紧接着便迸射出数倍于前的精纯剑意,裹挟着粘稠剑罡向林灵噩与王文卿汹涌袭去。 林灵噩乌袍背后所绣金蛇探首疾游,搅动着身周草木灵气化作缕缕金线汇入其掌中刀剑,将袭面剑罡一一斩碎。 王文卿双掌内扣,十指交缠结神霄伏魔印,真气吞吐间,身前空气突然如风吹湖面划出淡淡涟漪,一枚莹白玉圭随之凭空出现,电光跃闪间以其上那个笔画锋锐的雷字为中心突然炸开一圈紫电缭绕的淡青结界将阵中絮乱剑罡隔绝于外。 陈平澜抬眼望向头顶摧城黑云,再看看身后被白光贯穿已经全然看不清面目的白易行,心头闪过一丝不忍,眼神却愈加坚定。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凰桐剑悠悠挥转,剑芒大纛随之幌动斜指天东,便好似长戈碎帛一般,漫天乌云豁然洞开,露出光芒璀璨远胜平日的苍龙七宿。星光如瀑,穿透层云,倏然露被紫电光雷滋养,身形巨涨的金龙龙腹。 在金龙惊怒啸吼中,七道星光利刃般锋锐无匹得洞穿龙腹,溅开蓬蓬血花直落阵眼,变成七根接天光柱。 云海翻腾,巨龙悲吼阵阵,闪身躲入云海。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七名身着青衣的华山弟子一边沉声接诵,一边手结苍龙印缓缓起身向光柱走去,絮乱无形却锋锐无比的剑罡瞬间破开七人的护体真气,嗤嗤几声裂帛声响后便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仅仅走了几步便血透重衣,又沿着双股潺潺流下,渗入青石板缝,蜿蜿蜒蜒向阵眼光华流转的阴阳鱼流去。 饶是林灵噩与王文卿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也看得心惊肉跳,眼颤不已。 林灵噩一刀劈碎无声无息袭向胸膛的剑罡,咬牙狞笑道:“老子从前自认生性凉薄天下第一,今天跟你这驱使徒子徒孙血祭星曜的老牛鼻子一比,老子竟慈悲得像是南海观世音。罢了罢了,这天下第一无情无意的名头让你便是!” 陈平澜眉峰微抖,充耳不闻,眼见七名早已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却好似无知无觉,步履坚定的华山弟子彻底没入光柱,凰桐剑转而向南,沉声道:“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作为三才伏魔大阵阵胆的丹书铁券光华暴涨,阵中空气一凝,转瞬间又狂飙起一股古怪气浪,汹涌澎湃直如入海大江,王文卿与林灵噩齐齐一恍,喷出一口血箭。林灵噩唇齿血红,肺腑震荡如遭重锤,猛然转头大喝道:“四个老怪,快快援手!” 金国四老充耳不闻,口中喃喃,只顾催动脚下吸真四象阵将真气源源不断送往云底金龙。 王文卿面色苍白,原本清隽潇洒如谪仙的脸容此时也变得狰狞可怖,咬牙道:“四个老怪纳气养龙,你我怕是当定炮灰了!” 林灵噩满腹戾气偏偏又无处可泄,当即眦目咬牙怒喝道:“那老子便拼尽修为,助他们一臂之力吧!”刀剑一错,乌袍上翻,胸腹间猛然涨起一团耀目金光,“四十年吞雷食电,一朝炸破,我且看破不破得这鸟阵!” 王文卿大骇,驭动雷圭向后飞退,口中疾呼:“林兄且慢……” 林灵噩七窍流血,恍若未闻,高声喝道:“天雷地火,三山辟易,疾!”胸腹金光极速上升,迎向字印浮凸,飘摇如旌的丹书铁券,微微一滞后便轰然炸散。 嘭的一声巨响,三才大阵急速幌动,几个离得较近的华山弟子手中长剑寸寸断裂,齐齐闷哼一声当场震死。 与此同时陈平澜剑芒跳跃,转而直指西方:“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又有七名白衣弟子拔剑而起,结白虎印齐诵“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向阵心阴阳鱼走去,头顶云海翻卷,金龙避无可避,被七道西天降下的星光白柱再次刺穿胸腹,碎鳞抛飞,怒吼震天。 王文卿俊逸眉峰厉色一闪即没,身形倏进倏退,快逾闪电,眨眼间就接住被气浪掀飞的林灵噩,一手驭动玉圭击散几股如影随形好似跗骨之蛆的剑阵罡气,一手将血染襟袍,狂笑不止的林灵噩抛向身后四位金国大法师,高声喝道:“四位国师还不出手!?” 伯玄哑声道:“金龙入海尚未完全恢复元气,此时破阵胜算极小,且请王先生再拖片刻!” 王文卿俊脸狰狞,额上青筋暴起,气笑道:“陈平澜不惜门下弟子死绝也要请出四灵星曜,你还让我多拖片刻,真是说的轻巧!”说罢,真气猛然外放又突得一收,莹白雷圭随之翻转入袖,淡青结界瞬间消散,而其本人则早就移形换影躲到了四位老者身后。 几乎与此同时七名华山弟子也血肉消散,彻底融入白虎七宿的光柱之中,受星曜之力所激,阴阳鱼转速骤然加快,原本无形无迹的粘稠剑罡突然幻化成刀枪剑戟各色气兵呼啸袭来,相隔十数丈时便气势逼人,四位金国法师身前护持的两排大昆仑奴首当其冲瞬间炸散,化作漫天齑粉。 “竖子短谋,不堪为伍!”四个老者齐齐怒喝着各出一掌,立时便有玄白青赤四色粗壮真气汇成一道炫光剑芒以开天辟地之势迎向万顷兵阵。 嘭得一声巨响,天地剧震,剑芒破阵而出仍余势未尽化作一道匹练狠狠磔在阴阳鱼盘。 余音袅袅,震耳欲聋,几个离得稍远的华山弟子猛然惨嚎着捂住双耳,两道血箭透过指缝狂飙而出,离得更近的几个更是当场七窍流血,眼看是不活了。 陈平澜血气翻涌,手中凰桐剑几乎拿捏不住,强忍下喉头腥甜,惊骇欲绝:“你们……你们……” 四个老者袍袂浮动,身形伛偻,脚下四象阵黑光蘧然变粗,显是也受了不轻内伤只能加快汲取大昆仑奴的真元反哺自身。 伯玄沉声喝道:“事已至此,只好搏命一试,少主,请御龙出海!” 云海汹涌,骤然炸起一蓬耀眼电光,一只独角独须的龙首从云间探出头来,只见这巨龙鳞甲纷乱,鲜血沥沥更显凶恶。 龙首之后长身玉立一个白衣少年,虽然容色惨白却仍无损其俊美无俦,衣衫猎猎好似云中仙人。少年手扶龙角,目光阴戾得狠狠盯视着脚下华山群英与被阵符阵胆一气贯穿的白易行,一字一顿道:“百年华山,一朝隳(hui,一声)灭,就在今日!” 金龙仰天怒吼,尾爪舞动搅起漫天紫雷,向着阵中白易行当头撞下。 陈平澜大惊失色,凰桐剑清鸣一声,万丈剑芒撩天而至,不料却被那完全激发了凶性的巨龙独角挑开,不管不顾得继续下撞。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陈平澜猛一咬牙,舌尖鲜血喷在手中不断颤鸣的凰桐剑上,虹光一闪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凰桐剑发出一声愉快的嘶鸣,自行跃起遥指苍穹。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七名玄衣弟子纷纷站起,手捏玄武印,迎着星光冲去。 七道星光利剑后发先至,如热刃刺牛油般轻松破开龙背,巨龙痛吼扭身,下势稍缓,小公子嘴角沁血,痛哼一声眸中恨意更盛,怒喝一声御龙直下,势要将那躲在阵心白光中的小子一角刺穿,碾作飞灰… 白易行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 他眼前一片空茫,耳边一片宁和,此情此景有点像几年前自己独自一人困在山间雾瘴之中,看不到去路也看不到归途,又有点像年幼时第一次被师祖开玩笑扔进南峰云海,上不着天又下不着地。 但从身体内外每一寸传来的那股切肤剧痛又是那么真实,真实到神魂深处都在战栗,恨不得立时死去。 可自己作为三才伏魔阵枢纽的“天地人”三格中的人格又绝不能死——掌教师祖肉身化莲,只留下了半颗道心;掌律师祖灰飞烟灭,神魂尽散。名动天下的华山三真,此时只剩下掌剑师祖一人拼着宗门断绝启动这三才伏魔阵,自己一定要再多坚持片刻,誓要将今夜汇聚华山绝顶的一众妖人与山底蛰伏百年的一代魔帝一同荡灭。 所谓卫道死节,便应当如是。 白易行神魂摇荡,似乎那股贯体剧痛也在隐隐如潮水褪去,闭上眼睛,眼前却依旧一片空茫,耳边莫名其妙依稀响起多年前随掌律师祖下山为山民炼药诊病时,自己与师祖的对话。 “师祖啊,为什么总有病人等不得医者行针开药便怆然自裁?既然死都不怕,还怕活着么?” “易行啊,你年纪尚小所以不懂,生难死易,有时候选择活下去比死更艰难。”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十章 世间再无华山派 “生难死易,生难死易……” 白易行情不自禁喃喃自语,脑海中似有灵光闪过,刚想要牢牢抓住却又转瞬即逝,无迹可寻,只是眼前原本苍茫无边的白雾蓦然泛起层层涟漪,光影闪动间幻化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容。 贾敬德的遗世独立,刘文都的诙谐清隽,李枫元的庄严肃穆,陈平澜的浩气凌然…… 一张张熟悉得面容如浮光掠影从眼前匆匆划过,同时耳边响起无数个声色各异的声音,有的低沉悦耳似长辈的谆谆教诲,有的温和可亲似母亲的柔声抚慰,有的轻松雀跃似玩伴的高声呼唤……白易行头晕目眩,胸口如缒巨石,正在烦闷欲呕之际忽觉一股沛然郁气猛然从丹田升起,瞬间穿透神魂四海蹿上咽喉。 “呜~”一声长啸冲口而出,激越雄浑在群山万壑间回转震荡,白色光柱似乎也不堪声浪倾轧,嗤啦啦一阵裂帛声响后破开一道巨口露出悬浮其中正在振臂高呼的白易行,几乎与此同时小公子驾驭巨龙当头撞到,尖锐断角不偏不倚刚好刺中白易行头顶白莲蕊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锋芒锐利不输利刃神兵又挟九天坠势凶猛*撞下的龙角竟无法刺破那朵纤细孱弱的小小白莲,只是在角蕊相抵处无声无息悄然泛起一抹绚烂波光。 阵中众人情不自禁放下刀兵,面色各异得屏息凝视着那抹绚烂,一时间剑拔弩张的三才伏魔大阵骤然安静,唯有微微风声拂过四野。 好似一颗碎石坠入湖心,波光微微一颤便缓缓泛开,波线随风而长,须臾间便涨大数倍,卷起层层巨浪宛如钱塘江潮一般汹汹四散,三才伏魔阵随之轰然巨震,光华飞溅,坚逾金石的青石板纷飞炸散,众人大骇之下纷纷竭力运起全身真力奋力抵抗,但仍有不少修为尚浅,反应稍慢的被光浪吞噬,转眼间身影湮灭,无声无息化作一抔飞灰。 陈平澜食指划过剑锋,鲜血沿着锋利剑刃汨汨流下却并不滴落反而不断涨大,剑芒蓬舞中凰桐剑通体皆赤,顿时化作一杆三尺巨笔。 陈平澜眉立如刀,饱蘸精血的如椽“巨笔”当空挥洒。笔落惊风雨,一道大如覆斗的巨符一气呵成,陈平澜面色苍白,高声喝道:“五树旌封!”背后真武大殿蓦然射出万道金光。 金光如百川入海,滔滔汇入陈平澜的遮天剑气中,又在尖端砰然四散,宛如当空撑起一把巨伞将汹涌波光阻拦其外,同时那金光忽的又分出数缕,蜿蜒如灵蛇,转眼便将周遭残余紫电雷光一一吞噬。 王文卿双掌前推,汹涌波光在其掌中紫电的阻拦下四散激飞,溅起朵朵绚丽光华。他一边奋力抵抗如惊涛拍岸的巨大撞力,一边咬牙道:“好个破釜沉舟的陈平澜,不惜拼光宗门百年气运也要强画‘五大夫符’!” 相传昔年秦皇封禅泰山,途遇惊雷暴雨,恰有五棵古松亭亭如盖为其遮风避雨,秦皇龙颜大悦,封这五棵古松为“五大夫”。华山派创派祖师扶摇子神通盖世,尤擅符箓之道,于某年某日亭台观雨之际创出这道“五大夫符”,此符一出便自成结界,几可遮蔽一切攻击,尤其克制压胜风雨雷电四属攻击。 王文卿自幼修习神霄雷法,真气法宝和神功秘法全然未脱风雨雷电的藩篱,若是交手之初便对上这道奇符,他还自信可与林灵噩联手破符,但眼下自己真气大损,林灵噩又身受重伤,再加上三才伏魔大阵内剑罡锐气无形无影,陈平澜隐忍至此时方才祭出“五大夫符”,自己当真是避无可避。 正在焦躁之间,心湖微漾,一个苍老喑哑的声音泛起:“王先生稍安勿躁,陈平澜随借华山全宗积攒百年方成的浩然正气画出此符,但屡遭大战后已经元气大损,又自损经脉转运宗门百年积淀,此时四海九关已经千疮百孔,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飘鸿毛,只需再撑一时片刻,陈平澜必死无疑。” 说话间,那数条夭矫金蛇已经将身周电光完全吞噬,长身摆舞,似在寻找新的目标,王文卿周身一震,若是此时被这贪食雷电的金蛇瞄上,自己恐怕就难以脱身了,俊眼扫处看到身前元气大伤,已无力再战只能躲在四老法阵之中,咬牙切齿得冲着远处陈平澜高声叫骂的林灵噩,眉梢缓缓爬上一抹阴戾。 正当此时,头顶突然炸开一团夺目白光,直穿云霄,映照的四野分明,亮如白昼,紧接着便响起白易行焦雷也似的一声怒吼,众人被震得气血翻涌,脚下踉跄,手中兵器几乎都拿捏不定,已无真气护体的林灵噩更是直接双目上翻,就此晕厥。 王文卿好容易稳住心神仰头望去,只见小公子不知何时已经跃下龙头,手中抄起一柄精光莹然的月牙短匕,狠狠扎在白易行眉心,虽然只是刺进一点刀尖便被白莲金光结界死死抵住再难挺进丝毫,但鲜血沿着白易行的脸颊沥沥而下,转眼间便染透衣襟,而白易行身畔原本字印浮凸的丹书铁券也光芒转黯,那枚文曰“皇帝承天受命之宝”的殷红玺印更是光华幌动,摇摇欲坠。 白易行手指握住剑刃,指掌间鲜血溢流,面色狰狞,极为痛苦,与他面面相对的小公子手臂微微颤抖,喘息着尖声大笑:“给我下去!”说罢,一脚抬起势如奔雷得向白易行胸口踏去。 陈平澜大惊失色,凰桐剑尖鸣一声倏然回转,“五大夫符”随之冲天飞起向小公子电冲而去。 “归去来兮!”四老忽的齐声大喝,玄白青赤四色真化为一只幻光巨掌将符光拦腰抓住,奋力回夺,但这“五大夫符”乃是陈平澜以自身精血引出的华山派满门积攒百年的浩然正气,此时经陈平澜全力刺出,其力何止万钧,哪怕金朝四老功法通天也只能略阻其势。 符光只是微微一滞,炫光巨掌便砰然炸散,四个老者口喷鲜血,指诀变幻,一张琉璃巨网凭空出现罩向符光,王文卿面上神色几经变幻,心思刹那间百转千回,突得瞠目咬牙怒喝道:“罢了罢了,老子便陪你们赌一把命!”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缕电光便从大袖钻出,本命雷圭拖曳着绵长光浪钻入云霄,紧接着“喀啦啦”数声雷震,突有三根粗壮雷线从天而降,汹汹汇入那张炫彩巨网,巨网随之光芒大炽。 几乎与此同时,“五大夫符”凶狠得与之相撞,光波潋滟,巨网猛然后缩,随后便被符光拖拽着蛮横撞向巨龙金身。 “啊!”“唔!” 小公子与白易行一个痛呼,一个闷哼,双双坠地,溅起漫天石砾,一齐没入真武大殿前的青石板。 金国四老袍琚绽裂,鲜血从七窍之中汨汨而流,眨眼间便遮蔽了面目,王文卿鲜血喷涌,脚下一个踉跄跌坐于地,只觉奇经八脉寸寸磔裂,剧痛不已,慌忙施展开内视之法。 只见九关八门,神魂气魄四海尽皆受伤,当下又惊又怒,没想到合金国四老与自己五人之力对上这“五大夫符”竟然也毫无还手之力,惊怒之余更是平生第一次涌起一丝恐惧: 己方人人都挂了不轻的彩,若是气势正足的陈平澜此时再来补上一剑,只怕众人谁也逃不掉立时兵解的下场。一念及此,情不自禁便抬眼向数丈之外的陈平澜望去,只见陈平澜凝立于华山众徒之后,掌中凰桐剑锋芒跳动,杀气凛然。 王文卿满腹惧意蓦然化作一腔戾气,悄然聚起真气,打定主意不能引颈就死,说什么也要拼上一拼。可等了半晌,也不见陈平澜再有动作,反是其一身精魄所化剑芒越来越晦黯。 王文卿心头一跳,面上不禁露出一抹喜色:“难道真如四老所说,他精血耗尽也已到了强弩之末?” 正自揣测,耳边突然想起伯玄苍老喑哑的声音:“从此世间,再无华山三真了……”仿佛为了印证其言,伯玄话音刚落,一道血泉突从陈平澜天灵喷涌而出,凰桐剑芒微微一闪后彻底湮灭,从其手中摔落于地,发出一阵怆然悲鸣。 几在同时,剩余所有华山弟子手中插地长剑纷纷断裂,乌血从七窍缓缓洇出——华山弟子入门三年即入剑阁选剑,从此以后剑不离身,日久之后,佩剑早已与自身精魄血脉相连,正所谓剑在,人便在,剑亡,人亦亡。 衣衫褴褛终于露出本来面目的四位老者不约而同望向远处已然身死道灭的陈平澜和慨然殉道的华山众徒,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容上神色复杂,似喜又似悲,似忧又似乐。 王文卿劫后余生,一时间胸口塞满了说不出的畅爽快意,忍不住高声笑道:“哈哈哈,什么百年宗门,什么道教祖庭,还不是落得个满门皆死的下场,从此世间再无华山派了哈哈哈哈!”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十一章 移花接木大法 笑声遍传四野,在一片狼藉,尸横满地的华山北峰回荡不绝,说不出快意与怨毒,突然,王文卿止住笑声,神色古怪得望向阵心那个被小公子与白易行砸出的石坑。 石坑之上,丹书铁券光华黯淡,摇摇欲坠,但那阴阳鱼盘却光华流转,圆转如意更胜之前,更诡异的是,阴阳鱼每转一圈,山顶灵气便稀薄一分,不多时便搅起淡淡风意从四面八方向其涌去。 王文卿眉峰渐渐蹙起。 “是时候了~”伯玄古井不波的苍老声音悠悠响起,数十名腰佩玄白二色古怪磁壶的大昆仑应声而动,面无表情得走向石坑,从中扶起两个同样满脸血污的白衣少年,微一辨认便将衣衫破碎的那个胡乱抛下,任其软绵绵得再次滑下石坑,然后将衣衫上淡淡金光流溢的小公子小心抱回本阵。其余人则分散八方,将那旋转不息的阴阳鱼团团围住,山顶风力渐劲,掀动众人衣衫,露出磁壶底部泛着诡异红光的太极图案。 “你们并非要解印黄巢,夺取长生诀!”王文卿脑中灵光一闪,惊骇道:“你们是要逆运三才阵,吸尽华山水运山根的灵气!” 四位金国法师恍若未闻,低声颂念这古怪祷词,双手结印催动脚下四象阵。 气浪滚滚,掀起无数碎石瓦砾,转眼间黑光怒涨,犁开一道深沟向那阴阳鱼盘蜿蜒游去。 王文卿汗毛炸起,冷汗遍体,脑海中飞速划过与金国众人初见至今每幅画面,各种草蛇灰线,蛛丝马迹隐隐拼接出一个布局极大却又模糊不清的阴谋画卷:朝中权贵为夺取《长生诀》一面勾结上昆仑长老杀死妄图崩塌神道,断绝凡人登仙之路的贾敬德,一面以封正神霄派为一国正统为饵,引诱自己和林灵噩联袂出手,而贾敬德的一魂一魄及华山三彩伏魔大阵所载国运也正是苦心养龙数年,亟待走江飞升的小公子之所欲。原本应是一石三鸟,皆大欢喜的绝妙安排,否则以自己和林灵噩的精明绝顶又怎会甘冒奇险,拼着元气大伤也要走这一遭,但看眼下情景,金朝四老并未打算按照约定解印黄巢套取《长生诀》,反而要逆运三才伏魔大阵,将华山百里生灵之气吸纳一空。 想到此处,王文卿额头已然渗出点点细汗:只不知金朝四老此举是否是与蔡太师的秘密协定,若是,自己与林灵噩便不会有性命之忧,毕竟神霄派与其私下交缠甚深,按照蔡太师物尽其用的性子,断不至于在此风云渐起之际自断肱骨,但若不是……这四个老妖怪会放过自己么?要知凡是具有撼天动地巨大威势的世间大阵一旦逆转,其吸力之大同样非人力可当,自己与林灵噩此时一个重伤不醒,一个经脉内腑同样受伤极重,一旦对方心怀歹意,自己二人实是如幼儿稚童一般毫无还手之力,说不定就要与这百里生灵一同在大阵逆势下化作齑粉飞灰。“王先生与林先生于我大金立功甚巨,来日还朝,老朽定会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自今往后,神霄一门在我国开枝散叶,各州府道定会鼎力支持。” 王文卿闻得伯玄此言,心头略定,面上喜色浮动,心底却颇不以为然:“完颜阿骨打称帝建国不过数月,与大辽几经征战虽胜多败少,占据了一些底盘,但与幅员辽阔,繁荣富庶的大宋相比还是寒酸了不止一星半点,过了今夜,我神霄派便将取代华山派归为一国道宗,何必去你那苦寒蛮夷之地辛苦布道。”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王文卿点头称谢几句,继续打量起那群按照八卦方位团团站定的大昆仑奴,眼神明晦不定。他方才真气郁结,道心失守又迭经变故,故而极为失态,偏偏又被那老奸巨猾的金国国师看出了心底所忧还出言相刺,此时心下微微羞恼,打定主意要看看这四个老妖怪能搞出个什么花来。转念又想,神霄一门虽道法玄奇,但于阵法一道却殊无所长,否则以自己与林灵噩的本事,若是洞悉其中奥妙,即便这三才伏魔大阵号称有毁天灭地之能,二人也不至于被动挨打到这般惨淡境地。想到此处,王文卿精神一震:“如此说来,此时此刻倒真是一个绝佳的偷师之机了!”当即一手负后偷偷掐算,向着已按八卦方位分别站定的大昆仑奴们凝神望去。 只见那缕生自四象阵的黑色气光此时已然将那枚巨大无朋的阴阳鱼团团包围,或勾连或间断,幻化成八卦图案与大昆仑奴的站位一一匹配。此时阴阳鱼图转速已然比初始快了不少,代表阴阳元炁的玄白两色渐有交融之势,吸纳着周边灵气汹汹而入。 “乾金坤土,坎水离火。”四个老者齐声大喝,东南西北各九名大昆仑奴脚下黑光蓦然暴涨,三十六只磁壶立时被揭开封口,随之倾出三十六道红色液体,微风吹拂,腥气四溢。 “阴阳圣童血?”王文卿眉峰倏然立起,面上闪过一丝不豫。 传说天地未开之际,宇宙一片混沌,后有盘古大神开天辟地,强分阴阳,故而阴阳二炁乃是天地间最纯正的能量本源,但这阴阳二炁虽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炼化起来却极为艰难,故而一些邪门外道为求便捷便从阴年所生女童与阳年所生男童心头热血中直接炼取阴阳二炁纳为己用,但此法实在有伤天和,向为正道门派所不容。王文卿虽然杀人如麻,心如铁石,但毕竟出身名门正派,所以眼见金朝四老用阴阳圣童血祭阵,情不自禁便心生鄙夷。 一直未曾说过话的西首老者似是瞧出王文卿所思所想,突然道。“求仙证道本就是一条羊肠小路,尤其我辈这般将自身大道与一国气脉勾连纠缠的散修野狐更是不允许在修行路上有丝毫行差踏错,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后果。王先生修道多年,大道飞升与寻常草民孰为西岳之重,孰为鸿毛之轻岂非一目了然?” 南首老者轻咳一声,接道:“这些阴阳圣童是我等亲赴苦贫潦倒之地选那尤为赤贫之家重金所购,即便不为我们所用,也必遭生父生母弃之荒野,沦为野狗口食。由此必死之身,换得全家脱贫,亦算是功德一件吧?” 王文卿嘴角讥诮依旧,口中却连连赞道:“四位国师神功盖世,道法通玄,于这证道一途更是透彻无比,听君一席话,晚辈实是心悦诚服,受益匪浅。” 四人似乎并未听出他言下讥讽之意,口中继续念念有词,鼓动真气催发脚下四象阵。 三十六瓶阴阳圣童血甫一落地,便被那鼓舞黑光蒸腾而起,几经起伏后便化作一个巨大的血色光罩将那愈转愈快的阴阳鱼笼罩其中,紧接着,四名老者突然站起,两两相对着手掌互抵,张口喝道:“震雷兑泽,巽风艮山。”脚下黑光陡震,剩余四卦方位的三十六名大昆仑奴闻声而动,手中磁壶一一倾翻,一时间华山北峰腥风铺面,让人闻之欲呕。 饶是王文卿功力通玄,意志如铁,此时也只觉胸口一阵烦闷,眼角余光扫到晕厥一旁人事不省的林灵噩,心底不由自主涌上一丝艳羡,但一想到偷师学阵之事又只得硬着头皮接着看下去。 却见那血色光罩上,光彩莹然,渐有奇异纹理缓缓浮现,乍看之下好似寻常山水地理,细细看去却又好似人身经脉穴位,王文卿心头疑云渐起,可再凝身观望时,那纹理已然消散不见,只剩下团团紫气缭绕其上。 此时被束缚光罩之中的太极阴阳鱼转速之快已经俨然混沌一片,罩内浓郁灵气被层层搅动,青光淡淡在其下渐渐坍缩出一个小小龙卷,龙首便是太极阴阳盘,龙尾则深深陷入下方石坑。 四位老者脚下移形换位,罡步连环,手掌相交处真气鼓舞,掀起阵阵诡异气浪黑光,齐声喝道:“天地五行,八卦逆转,昆仑入道,归元混沌,疾!”话音刚落,七十二个大昆仑奴豁然跃起,向那光罩涌身便跳。 说来也怪,那阴阳圣童血幻化而成的血色光罩能将阴阳鱼困顿其中,却被这些肉体凡胎轻松穿透,只听嗤嗤连响,昆仑奴甫入阵中便被其中气旋直接碾碎,血光炸散,碎肉纷飞,狠狠溅射在血色光罩上,不多时,那光罩便殷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 王文卿转头望向四位老者,却迟迟不见四人动作,不由得微微纳罕——这便完了? 正当此时,四位老者身影鬼魅般一闪,转眼间便来到瘫软在地,不知生死的小公子身旁,一人一手抓住小公子四肢,颂咒道:“八卦归四象,四象归两仪,两仪归混沌,真龙~醒来~”随即将小公子向上一托,便高高悬坐与血色光罩之上,随之悠悠旋转。 “移花接木大法!!!”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十二章 黄雀在后 王文卿瞠目结舌,满腹惊骇,这四个老妖怪究竟是什么来历,竟会这门上古奇术。 相传此法为太古异人宁封子所创,其时,宁封子身为黄帝陶正,一日偶遇异人为其生火烧陶,竟可生出与天地五行一一对应的五色烟云,宁封子便拜其为师,数年之后,宁封子道法大成,自焚登仙之前为防后代子孙受人欺侮,便留下部分神通以移花接木之术代代相传,但不久之后宁封子后人因参与四凶叛舜之事,满门流放,千年以降,此法便渐渐失传。王文卿也是偶然从某部师门秘籍中翻得此术施展气象,不想今日竟在华山北峰亲眼所见。 只是这移花接木大法虽然神异非常却又极为凶险,不仅对施术者经脉内腑有极大损伤,还须以活人精血为引,且祭阵精血越多,传功效果越好,眼下这金国四老为将华山百里灵气尽付小公子一身,不惜驱策七十二名大昆仑奴舍身殉道,已修成金龙真身的小公子自然会受益匪浅,但这四个老妖怪却要元气大伤,最少数月之内不能妄动真气。 “看来,他们不光是要吸尽华山灵气,还要把永镇太华之阴的黄巢给一并吸成人干。”王文卿心湖微微荡漾,扭头向一旁重伤昏厥的林灵噩望去,只见他眼廓微微一动,原来早已醒转。 “林兄有何高见?”王文卿不动声色,传音问道。 “想必老王你也已经看出来了,这四个来历不明却对华山派知根知底的老妖怪从头到尾就没安过好心,先是让那漂亮得不像话的小公子跟华山三真大打一架,勾引你我出手,逼着陈平澜摆出那个龟蛋剑阵,直到我二人力尽而衰,心生怀疑之后再让那小公子演上一出金身破碎的苦肉计,其间又言语相激相诱,使我们不得不全力出手,甚至不惜自损道行得跟陈平澜拼个两败俱伤。” 王文卿面色阴沉,微微点头,示意林灵噩接着说下去。 林灵噩接着道:“所以我将计就计,自爆雷心,装作重伤,就是为了让他们误以为你我二人已尽全力,想不到人老成精,他们到底还是硬生生沉住气等你也拼得几乎弹尽粮绝之时才彻底放心,图穷匕见。” 王文卿心底悄然爬上一层阴霾和羞恼,暗道:“你既然已经看出,何不提醒与我,反让我如此丢丑露乖。” 林灵噩浑然不觉,继续道:“我猜朝中那位大人攒局约你我出手之时,对我们的吐露也是不尽不实,此番与金国联手屠灭华山绝不仅仅只是那简简单单的一石三鸟,说不定背后还有什么我们暂时无法勘破的阴诡内情。” 王文卿强压心头传音道:“林兄智计远胜于我,此情此景你我又该如何作为,还请明示。” 林灵噩嘴角勾起一丝阴险狡黠,道:“金国要偷天换日借华山灵气筑起王朝之基也罢,朝中朱紫公卿要一石三鸟还是一石四鸟也好,皆与你我无关。我辈修道只求开宗立派,证道飞升,今日华山尽灭,我神霄派取而代之已成定势,那么要证道飞升,眼下不就是一个绝佳之机?” 王文卿一点就透,应声道:“此时你我二人皆‘重伤’在身,金国四老已无后顾之忧,定然全力以赴助小公子吸尽华山灵气,如果在最后关头,你我突然施以雷霆之击,那么……” 林灵噩笑着接道:“那么四老功力溃散必遭大阵反噬,只能眼睁睁看着黄巢元神被你我所夺,待你我炼化黄巢元神之后,《长生诀》在手便可纵横天下,再无敌手,不仅白日飞升指日可待,神霄派也自然要彪炳史册,成为古往今来第一道宗!” 两人一唱一和计议已定,立时便一边聚意凝神观察大阵运转,一边偷偷积攒真气,只待时机成熟便要暴起而动。 就在此时阵中那血气光罩陡然绽开万顷波光,太极阴阳鱼蓦然倒转,其下小小龙卷也随之掉转,裹挟着青色灵光汹涌而上,瞬间便穿透光罩沿着小公子足底三阴经与三阳经一路上蹿,过玄窍气海,直冲双手阴阳六脉,循环激荡间自成周天。 小公子眉头一皱,莹白如玉的脸上浮起两朵娇艳红云,似是不堪其痛,但那绿光来势汹汹且又无穷无尽,不多时便将小公子映照的的浑身皆碧,宛如翡翠玉雕。 金国四老掌心相抵,脚下罡步连环,气浪滚滚,玄白青赤四色真气绵绵不绝催动着脚下四象阵悠悠运转,那血色光罩中的阴阳太极随之越转越快,喀啦啦数声巨响,真武殿突然下陷,庭阁摇曳,屋檐炸裂,只是晃了几晃便彻底倒塌,掀起满目瓦砾与尘埃,与此同时周遭草木枝叶也在刹那间转碧变黄,再一转眼便朽烂断折,一时间落叶飘飞宛如金秋。 林灵噩与王文卿虽然心有所备,但眼看着大阵如斯威力,还是忍不住暗暗心惊,同时心底喜意更浓——大阵运转如斯之快,那金国四老真元耗费之巨更是可想而知,只怕过不多时便要油尽灯枯,当即加紧调理内息,务求毕起功于一役。 太极阴阳鱼越转越快,灵气涛涛如江河奔泻般冲入小公子经脉之中,绿光森然由白袍透出,五脏六腑在其映照下也可见。小公子面上痛色越来越浓,浑身颤抖渐有不堪之状,灵气充塞其经脉气海,在其神魂意气四海内团团飞转,震荡不休……突然,小公子双目圆睁,精光暴射间露出一对诡异金眸,猛得振起双臂冲天怒吼,吼声震天动地竟是一声龙吟,紧接着身后金光潋滟,一只巨大龙首缓缓探出,小公子体内原本无处宣泄的充盈灵气瞬间如开闸洪水般沿着龙首涌入龙躯。 那巨龙仰首长啸,灵气所到之处伤口碎鳞缓缓愈合,就连精气所系的断裂龙角与龙须处也光彩涟涟隐有重生之势。 王文卿和林灵噩胸口如堵,直看的目眩神摇,这就是传说中的长生灵气么,果然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奇妙神力,感慨之余心底贪念更炽,只待那金国四老露出疲惫不堪之色便要立时出手强夺。 太极图搅动而起的灵气龙挂越来越大,不多时便将那血色光罩撑大了数倍有余,光幕淡淡中,忽有一具白衣褴褛,长发掩面的躯体缓缓升起,只是几个呼吸间便被强大吸力贴附在那太极鱼背上随之旋转,长发乱舞间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容,却是先前被大昆仑奴随手丢入石坑的白易行。“这小子属乌龟的不成,怎么还没死?”王文卿眼见白易行后背紧紧贴附在太极阴阳鱼上,孱弱纤细比之稚童尚有不如的经脉内五色纠缠,逆向旋转,原本汹汹上行的华山灵气竟随之速度渐缓。 金国四老似乎也察觉出了不妥,但大阵已然运行开来,此时若强行停下必然逼得灵气倒灌,小公子必定爆体而亡不说,自己四人也难逃魂飞破灭的下场,只好硬着头皮爆发全身真力,催动着四象阵气浪如沸,试图强行止住灵气消散之势。 不想,四象阵气势增强,白易行体内那团来历不明的五色气团转速更快,灵气龙卷越来越小,隐隐还有逆转之势。 林灵噩与王文卿心跳如鼓,腹内疑云骤起,面面相觑之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莫名。 孰不知金国四老身在局中,骇怒更盛,只觉神魂气魄似乎也被少年气海中的那团小小气旋牵动不由自主从掌心涛涛流泻,此时此刻已然不是自己四人催动四象阵,反倒是四象阵裹挟着自己浑身真元疯涌外泄。 小公子面色渐渐由碧转青,又由青转白,体内原本充盈欲爆的青光灵气再次由足底阴阳六脉缓缓褪去,似乎是感觉到了灵气潮退,身上伤势远未被修缮完全的巨龙仰头怒吼,舞动着头顶独角便一头扎下,似乎要将始作俑者——那阴阳鱼盘上的少年一角钉穿,正当此时,白易行经脉内的五色气团突然爆射出一阵炫目光浪,血色光罩一阵幌动,终于嘭得一声轰然炸散,巨龙被那光罩破碎的气浪狠狠扫中,哀嚎一声倒飞而出,仅剩的一只独角也蘧然折断,紧接着又有一团绿影由石坑中缓缓升起,光斓斑驳,隐隐似是一张虬髯人面。 那人面模糊不清,五官扭曲,狰狞丑恶之余偏偏又顾盼自雄,气势惊人。 “黄巢元神!”王文卿林灵噩身躯齐齐一震,又是骇异又是欣喜。 “噗!”金国四老鲜血狂喷,血染襟袍,但仍然两两相对,掌中气浪滚滚,不衰反胜。 “就是此时!”林灵噩王文卿大喝一声,齐齐抢身而出,两人一掌互抵,一手掐诀,凌虚御空齐声道:“天地无极,神霄九重!”喀啦一声霹雳震响,仿若天穹碎裂,两道电光应声从九天垂下,转眼便没入两人掌心,化作两道银线沿着经脉一路游走,最终汇聚于两人掌心相抵处,化作一道凌厉刀光冲着太极阴阳盘电斩而下。 轰的一声,天地陡震,刀光所及之处真武广场的青石板寸寸炸裂,阴阳鱼盘随之轻颤数下,猛然迸射出万顷霞光。 天地皆明。 王文卿,林灵噩口中鲜血狂喷,倒飞而出,重重跌落于地。 华山北峰一阵剧烈震颤,恍若有地龙翻身,金国四老瘫软于地,面如土色,口*唇喃喃而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一声巨响,震裂苍穹,只见被那霞光映照的亮如白昼的华山绝顶上,一道雄魁身影如流星曳空,飘然坠地,一个浑厚悦耳声音响彻四野。 “多谢诸位齐心协力,助寡人得脱百年牢狱!”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十三章 炉鼎 王文卿与林灵噩只觉百骸欲散,痛入心扉,微一坐照内观,奇经八脉与十二正经业已千疮百孔,无一完好,两人之前不惜自伤经脉引天雷入体,却没能一举夺取黄巢元神,反而阴差阳错将这百年前便纵横天下,几近无敌的一代魔帝纵放而出。 如今扶摇子早已化羽登仙,天下还有谁是其敌手,一时间心底又是惊惧又是后悔。 霞光散尽,那雄魁身影在月光映照下渐渐清晰,却是个身高九尺,虬髯满面的昂臧男子,他须发蓬松凝结遮住面目,上身赤裸露出雄壮的块垒肌肉,腰间缠有一根黝黑铁链,行走间铁链锵然,拖曳出一片火星。 黄巢睥睨四向,展臂抻腰,深深呼吸几口夜晚凉风,笑叹道:“地底百年不见天日,想不到甫脱牢笼竟还是一片暮色沉沉。”话音方落,也不见其如何动作,身遭几具尸体便蘧然着火,刹那间便点亮其身前一隅,“还是这样好点儿。” 金国四老缓缓盘坐而起,目光阴鸷得望向这一代魔帝,火光跳跃映衬的四个老者面色明晦不定,神情古怪。 黄巢拧拧脖子,似是嫌弃后腰铁链蠢笨碍事,双臂猛然一震,真气嘭舞中犹如孔雀开屏,铁链猛然震散变成数十条细链分缠双臂,原来那根黝黑铁链乃是几十根细链绞扭盘结而成。 黄巢向前走近几步,冲着金国四老微笑道:“刚刚就是你们四个想要强摄寡人元神吧?” 四老不答,黄巢却也不再追问,只是饶有兴趣得低头看了看被四老与几个残余大昆仑奴护在中圈晕厥未醒的小公子,点头笑道:“金龙真身?有点意思。”然后又转头望向王文卿和林灵噩,笑问道:“你们两个小子又是从何处习得《五行雷法》的啊?”语调亲切,和蔼可亲,眼神却锐利冷冽,直插人心。王文卿与林灵噩却被他那眸光一扫,只觉一股阴森寒冷骤然从神魂深处油然而生,情不自禁便打了个哆嗦。 林灵噩壮起胆子喝道:“老子师出名门正派,学的是正宗《神霄雷法》,谁知道你说的那是个什么狗屁邪功?” 王文卿却是心底一震,当年学艺之时便曾无意听得师父言道本门功法脱胎于《五雷玉书》,而《五雷玉书》相传又出自《长生诀》的残篇《五行雷法》,黄巢仅从两人猝然一击中便能窥得两人根脚师门,且不说其浸淫《长生诀》百年,修为如何,单说这份眼力便已然足够骇人听闻了。 黄巢听得林灵噩喝骂,仍是笑意盈盈,看起来并不生气,只是微微点头便向跌落石坑旁一动不动的白易行缓缓走去。 林灵噩心头猛得一松,暗暗庆幸自己赌对了——传说黄巢生平最恨阿臾逢迎之人,反而对直言犯谏之士颇为激赏,生平作战极少受降,即便受降若遇到了觍颜乞命之人也绝不留活口,而对其破口大骂之人反而能获赠金银盘缠,放归故里,说起来如此喜欢被骂的乱世枭雄也算是亘古以来独一份了。 却见黄巢蹲在人事不省的白易行身旁,伸手在其身上点点戳戳,以手支颐喃喃自语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似是对何事茫然不解。 “我若说出其中缘由,黄王殿下可否放我等下山?”伯玄蓦然说道,虽身负重伤,但语气依然平静淡漠,古井不波。 黄巢点头笑道:“你这小子行事有趣,我十分喜欢,不过一个答案便要换几条片刻前差点就把寡人强行兵解的仇人的命,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黄巢虽已三百余岁,但因修习长生诀功力通玄,此时瞧来不过三十许人,由他称呼皱纹满面,须发皆白的伯玄“小子”虽在情理之中,却仍不免滑稽。 伯玄面色如常,只是淡淡道:“若再加上黄王殿下自己的性命呢?” 黄巢微微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道:“哈哈哈,我的命?陈抟老鬼用整座华山压胜寡人上百年都没能要的了寡人的命,你这小子一句话就能将寡人说死不成?” 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仲青摇头道:“我等自然要不了黄王的命,但殿下腰上那三十六根混金铁链却能!” 黄巢面色骤然变冷,眸中精光爆射,将几人从头到尾扫视一遍,半晌才微微点头道:“那便说罢!” 伯玄瞑目片刻,轻呼出一口气,似是搬开心底某块积压已久的巨石,这才缓缓道:“若我所料不错,黄王殿下苦思不解之事当是为何这白衣小子明明经脉枯萎,真元稀薄却能在驭使三才伏魔大阵后不仅生命无恙,还能与太极阴阳鱼心生感应,使之逆向而转,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你原本已脱壳而出的元神生生又压回了泥丸宫。” 黄巢负手而立,脸带笑意不置可否。 伯玄续道:“只能说造化弄人,天意如此,我等苦心谋划,精心筹备到头来竟还是功亏一篑,说不得,终究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叔赤接道:“那白衣小子与金龙相撞重伤后,丹书铁券也随之破碎崩裂,这三才伏魔大阵由此便去了‘天’‘人’二才,只剩下那一个当年陈抟老祖亲手布下的华山本命阴阳鱼盘,我等便想用吸真四象阵逆向催动阴阳鱼盘的阴阳二炁化归天元,并借其吸力催动移花接木大法,以此吸纳华山灵气养龙蕴意。” 黄巢不耐烦得摆手道:“我知道的便不必说了,直接说重点。” 季白恍若未闻接着叔赤的话头继续道:“但我等当时以为这白衣小子已无大用,便未将其移出石坑,甚至还存了点利用阴阳鱼力将其体内那颗刘文都所遗道心吸拔而出的念头。” 王文卿与林灵噩这才明白为何当时大昆仑奴并不将白易行扔到一旁,反而将其掷回石坑,此时方知金国四老算计之深,竟是连刘文都那颗道心都要一并掳走。 “但我们机关算尽仍是漏算了一件事,就是这小子虽然经脉枯萎,神魂气魄四海又被刘文都道心强行贯通,证道长生之路已然彻底断绝,但只要在这三才伏魔大阵之中,他就是大阵真正的阵根,故而只要这大阵不彻底荡灭,他便生机不绝。换言之,阴阳鱼盘转的越快,他与之感应便越深。” 黄巢眼眸眯起,笑问道:“这又是为何?” “因为当年赵宋朝廷送与华山用来压胜于你的龙气并非那份摆在明面上给人看的铁券丹书,而是真正与一国气运同气连枝的龙子龙孙!” 王文卿与林灵噩闻言大惊,难道说,那份被己方众人拼尽全力才勉强斩碎的丹书铁券根本就是这三才大阵的障眼法?而这貌不惊人,经脉枯萎的白衣少年才是真正的龙气寄体、赵氏王孙? 果不其然,只听伯玄悠悠道:“我等之前误以为劈碎了丹书铁券,重伤了这小子便能将三才伏魔大阵变成一个普通的太极两仪阵,却没料到,正是因为我们的所作所为,让这小子在体内那颗道心的助推下得以与太极阴阳鱼真正合为一体,尔后顺势逆转两仪,反将我等神魂真元倒吸而入。” “若是任由大阵倒转,我等必然落得个经脉俱断,魂飞魄散的下场,关键时刻,林先生与王先生突然挺身而出,一刀劈下不偏不倚刚好劈中那根阴阳鱼线,阴阳鱼盘由此碎裂,我等这才脱困,但阴阳鱼盘崩碎,这三才伏魔大阵自然也就彻底告破,黄王殿下也自然就有了机会得脱桎梏。”仲青不动声色瞥了王文卿与林灵噩一眼,幽幽道。 王文卿面上微微一红,眉间闪过一丝羞恼,林灵噩却是大大咧咧,笑着向其微微点头连声道:“好说,好说。” 黄巢拊掌而笑:“精彩精彩,如此说来,倒是这两位救了你我在场所有人的命。” 伯玄摇头道:“我等得脱死境固然是二位先生的功劳,但黄王殿下你却是命在旦夕了。” 林灵噩怒喝道:“老妖怪别扯淡,老子救人便救了,怎么还救出个命在旦夕出来?”王文卿偷觑黄巢,却刚好迎上他意味难名的森冷目光,心底猛得一突。 季白道:“林先生有所不知,黄王殿下虽为这太华山压胜数百年不得脱身,却也正是靠着他腰间这三十六根混金铁链深嵌山根,这才以华山百里之重镇伏住他动荡不稳的神魂气魄四海,若是我所料不错,黄王殿下昔年修习长生诀时必曾贪快求多,在未曾斩却三尸之前便不惜以肉身为鼎,煮沸四海,强行破境吧?” 黄巢神情一凛,不语默认。 叔赤点头道:“所以,虽然黄王殿下得脱牢笼,重获自由,但只要不尽快找到镇伏四海的方法,迟早要饱受神魂分离之苦,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黄巢微微一笑,道:“卖了那么久的关子,现在能说到点子上了么?寡人该如何镇伏四海,彻底消除神魂分离之虞?” 季白摇了摇头叹道:“我等修为低微,见识浅薄,怎能想出彻底治愈的方法?” 王文卿与林灵噩神色古怪得瞅了瞅他,心底骂娘不绝,这四个老妖怪故弄玄虚嘚吧嘚了半天,最后跟人说没招,别说对方是一代魔帝,便是寻常乡民也要忍不住饱以老拳了。 果见黄巢神色骤冷,双臂混金铁链蓦然绽开瑰丽青光,映照的漫天皆碧,真气鼓舞间气浪滚滚,直震得众人气血翻涌,胸闷难言。 王林二人心头惊骇如浊浪排空,天下竟有如此人物,只是真气外放便有这般气势,敢问世间还有谁能与之匹敌? 却见碧光汹涌中,黄巢面容瞧起来说不出的狰狞可怖:“尔等是在消遣寡人么?” 伯玄须眉尽碧,面上肌肤在涛涛气浪中如波浪起伏,但声调依然沉静平稳:“黄王殿下天纵奇才,博古通今,自然知晓想要彻底镇伏四海就必须炼化对应灵器,但天下修道之人何止千万,四海属性人各不同,我等肉眼凡胎既看不出黄王四海属性又怎敢乱下论断。”稍一停顿,接着续道:“虽然我等不能现下就帮黄王根治离魂症,但却可出谋划策助黄王在炼化四道灵器之前确保无虞。” 黄巢顺着伯玄目光低头望向脚畔昏厥未醒的白易行。 狂风大作中,伯玄淡漠的声音显得尤其苍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黄王手中扶摇子亲手锻炼的混金锁链不就是现成的一道灵器,而这个小子不就是一件现成的炉鼎?”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十四章 猛虎下山 听得此言,不光黄巢皱起了眉头,王文卿和林灵噩也是一脸不可置信,虽然北派清修素来推崇“以身为炉鼎,炼结逍遥丹”的金丹内炼之法,但哪怕是丹鼎派中行事风格最为大胆无稽的钟吕派也只是将人身精气比作炼神化虚的炉鼎,归根结底也就是打个比方,但此时此刻,听这四个金国老头的意思,白衣小子的肉体凡胎竟还真能当成炼化法宝的鼎炉去用不成? “这小子身为皇室血脉自然也就背负了部分赵氏国运,可为‘天格’;又有刘文都修行一甲子所结道心镇守玄窍,可为‘人格’;阴差阳错下神魂意气四海贯通,又在太极反转之时吸纳了不少精纯无垢的华山灵气,但偏偏又经脉枯萎,满腹灵气无处可泄,只能全部郁结在四海之内,刚好可为‘地格’。天地人三格俱备,这小子便成了一个上佳的三才元炁炉。而黄王殿下身上这根混金链乃是当年陈抟老祖采天外陨铁亲手炼制,虽然本身并不是什么一流的镇魂法宝,但炼化过后用以帮助殿下暂时稳固神魂意气却也绰绰有余了。” 王文卿恍然大悟得轻咦一声,下意识转头与林灵噩悄悄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惊佩骇服。 以肉身作鼎炉在别人身上自然是无稽之谈,但偏偏在这华山派硕果仅存的少年身上便有了可能,其中道理对于王文卿、林灵噩这样的修道天才来说自然一点便透,但像金国四老这样短短片刻之间便能推陈出新,别出机杼却委实无法做不到。 非是想不通,实是想不到。 黄巢抬起手臂,低头打量着臂上铁链,半晌才神情讥诮得笑道:“想不到陈抟老鬼用来羁押寡人百年之久的这几根破链子,到头来竟还是寡人续命之物,哈哈哈哈,世事无常,何其荒诞?” 稍稍一顿,却又嗤笑一声:“这条混金铁链乃是陈老鬼专为寡人精心打造而成,纵使顶神兵利刃也难损分毫,否则以寡人通天之能又怎会窝窝囊囊被其束缚地底长达百年?所以,寡人怎样将其斩断炼化?” 金国四老低头不语。 黄巢哈哈笑道:“原来你们这群牛鼻子也只会纸上谈兵,云山雾罩得跟寡人兜了半晌圈子,听起来似乎大有道理,细一思量却狗屁不通。”言至此处,笑意突然阴森,“两个问题解决一半,那报酬自然也只能付一半,寡人处事向来公平,刨去两个本身就是行尸走肉的大昆仑奴,还剩下七个人,那便先打死三个,然后再挑一个打成半死。”眸光闪烁,饶有兴味得扫过众人:“谁死谁留,你们自个儿商量,半柱香后若是还商量不出一个结果,那寡人可就替你们做决定了。”说罢,右手一点,便有半根残香从真武大殿坍塌废墟中缓缓飞来,被黄巢在香头随手一撮,红光微闪,青烟冉冉飘起。 王文卿被黄巢阴寒眸光扫过,心底情不自禁涌出丝丝冷意:这魔头看起来言笑晏晏,但行事却实在妖诡难测,自己二人方才趁火打劫与那金国四老已然生隙,又曾刀劈光罩强夺黄巢元神,所以此时此刻自己与林灵噩刚好处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两头都得罪了的尴尬境地,若再不想法脱离险境,只怕半柱香燃尽以后,伤势不轻的自己与林灵噩便要被迫先与这修为深不可测的魔头动起手来。 “我有办法帮黄王殿下斩断这根混金锁链。”林灵噩突然道。 王文卿诧异望向林灵噩,却见他面上疏懒神色一扫而空,竟是前所未有的沉静平稳。 黄巢哦了一声,笑问道:“说来听听。” 林灵噩却道:“若是黄王觉得此法可行,是否能放我等安然下山?” 黄巢嘿嘿一笑,露出虬髯之下一口森然白牙:“之前便已说过,只要你们真得能替寡人答疑解惑,今日恩怨定然一笔勾销。寡人金口玉言,你还信不过么?” 林灵噩摇头道:“一码归一码,上个问题非我解答,若是黄王殿下以此为由,说我等分别解答一半问题,便只能留我们一人半条命,到时我们岂不是哑巴吃黄莲?还请殿下当众立誓,以安我心。” 黄巢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人人皆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想不到你这小子年纪轻轻便如此贪生畏死,也罢,寡人便遂你所愿。”说罢,三指并起作誓道:“苍天在上,厚土为证,寡人立誓……” 正当此时,一道粗壮的雪白电光蓦然划破苍穹,对着黄巢当头劈下,林灵噩随之一跃而起,怒喝道:“还不动手?!”话音甫落,金国四老掌心气光暴起,如江潮翻涌,向黄巢汹涌袭去,王文卿反应略慢,但眼见众人纷纷出手,心知此时正是今夜脱险的唯一契机,当即紧咬牙关默念两伤法诀,喷出一口鲜血将本命雷圭御出玄窍,向着黄巢抢攻而上。 一时间炫彩电光,气浪鼓舞,将黄巢层层包裹,彩光迸飞中只能隐隐看到一个雄壮身影昂立其中,岿然不动。 陡然间,一朵浓郁青云冉冉升起,在黄巢哈哈大笑中越涨越大,众人齐齐发出一声闷哼,强行咽下喉头腥甜,全力催逼浑身真气,但求能挡一刻便是一刻。 黄巢在青光中好整以暇得负手而立,目光一一扫过金国四老与王林二人,摇头叹道:“米粒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我都不知道你们到底是胆子大,还是真的蠢?” 话音甫落,交缠双臂之上的三十六根混金铁链陡然铿锵作响,瞬间散开,在其背后摇摆飘摇好似三十六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既然诸位一心求死,那寡人岂能不玉成其事?”黄巢哈哈大笑着抬起右臂,十数条铁链当空怒舞,只待其右臂挥下便要化作雷霆一击。 “嘶?”黄巢突然倒抽一口冷气,眉峰倒竖,低头望向脚畔的那个几乎忘记其存在的白衣少年。 却见这不知何时醒转的少年浑身血污,面色惨白毫无血色,他眼缝微张,皲裂干涸的嘴唇紧紧抿起,使尽浑身力气紧紧握住黄巢两个脚踝。 黄巢神情古怪得对上白易行的眼眸,似是不明白这个对于自己而言如蝼蚁般弱小的少年为何胆敢捋其虎须,只听一条细弱的声线从白易行牙缝中挤出:“卫道死节,正得其所。” 黄巢神色阴冷,手上动作不停,铁链轰然劈下,将金国四老与王林二人震退少许,长生真气蓦然倒转,沿着双腿直轰而下,只听喀啦啦数声清脆的骨骼碎裂的声音,少年闷哼一声,双臂在真气螺旋绞扭之下弯折如麻花,森然白骨从破旧衣袖中戳露而出。 但双掌依然死死握住黄巢脚踝。 “找死!”黄巢眸中杀意大作,决意要将这不知死活的少年用最惨厉的方式虐杀而死,当即双臂一振挥舞铁链磕飞王文卿觑空击来的雷圭电光,大喝一声:“万木争春。” 霸烈的长生真气瞬息之间化作两条细线从脚踝三阴交大穴蹿出,势不可挡的破开白易行掌心涌入其丹田气海,白易行只觉气海如被千万把利刃钢刀反复戳刺,三魂七魄仿佛也在攻心剧痛中炸散为无数碎片,恨不得立时死了便好,但心底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反复萦回“哪怕耗尽最后一口气,也不能让这魔头安然离开华山。” 黄巢真气鼓舞,原拟数息之间便将这经脉枯萎比之常人尚有不如的废物活活震死,却不想这少年竟然如此能捱,不仅没被震死,反将自己脚踝握得更紧。 黄巢戾气上冲终于焦躁起来,右臂轰然炸起数尺碧光烈焰,铁链卷舞大喝一声:“群魔辟易!” 青光怒舞,原本就已是强弩之末的金国四老与王林二人在此重击之下终于再也强撑不住,纷纷口吐鲜血跌飞于数丈之外,彻底无力爬起。 黄巢一招退敌,不等招式用老,右掌顺势兜转而下挟万钧之力狠狠击向白易行背心。 “噗”的一声如中败革,黄巢掌心真气如石牛入海瞬间消散不见,白易行应声喷出一口乌紫淤血,腹内刀搅之痛反而退散些许,当下也不及多想,只顾着双手加力死死握住黄巢脚踝。 肉身强横不输铜筋铁骨的黄巢在白易行的奋力紧握下,竟感觉一股剧痛从脚踝传来,心中恼怒更甚,一时间也顾不得疑惑为何自己足可开碑裂石的一掌击下也未能将白易行打成肉酱,怒吼一声运起十足真力再次向着白易行背心轰然砸下。 “嘭”的一声巨响,一道绚烂光波在黄巢掌下泛滥开来,一枚小小的太极阴阳鱼从白易行体内冉冉升起,抵住黄巢肉掌缓缓上抬。 “天元道心?!天元道心怎会在他身上!”金国四老满面惊骇,异口同声惊呼道。 “天元道心?”王文卿百骸欲散,浑身经脉炙痛难耐,但听到这似曾相识的四个字后,心头仍是情不自禁猛得一跳。 “道心之于修道之人,便如同舍利子之于释门弟子,唯有心境无垢,道法大成之人才能在玄窍之内自然凝结出一颗郁结全身精气的道心,传说华山创派祖师扶摇子天纵奇才,年不过半百便参透了阴阳两仪之妙,玄窍丹室内所结道心便是一枚品秩极高的天元道心。”仲青语气渐渐恢复平缓,眸中精光却愈发炽热,“相传扶摇子白日飞升之后,便将这枚道心赠予了得意弟子火龙真人,火龙真人销声匿迹之后,天元道心便也一起下落不明,想不到竟是被华山派偷偷种在了这个小子体内。” “夫天元者,万物之源。所谓天元道心,便是修道之人体内自成大千宇宙,可交感日月星辰之力,感应风雨雷电之变,并随之自发炼化阴阳二炁,反哺肉身。”伯玄眯起眼睛似在思考着什么,半晌,眸光骤然一亮,接着又是微微一黯,这才缓缓道,“好个刘文都,好个华山派,这一局是我们输了。” 王文卿无心理会伯玄的感慨,只是呆呆望向那枚瞧起来朴实无华,却能将黄巢一只力能劈山的肉掌缓缓托起的小小太极,一时间心底五味杂陈,既庆幸白易行以一己之力拖住黄巢,给自己众人积攒真气反戈一击创造了时间,又对这小子身怀重宝心怀妒怒。 “这小子原本明明已经彻底断绝了证道长生之路,怎得偏偏又被华山上下如此青睐,刘文都化莲以后要将道心赠他,陈平澜为了救他不惜神魂俱灭,就连天元道心这样的无上瑰宝竟也为他所有……而他归根结底也不过就是个只会意气用事,此生无望长生的赵氏弃子而已啊!” 一时间妒火中烧,竟是全然忘记了己方众人此时此刻还能活着便全赖这少年的‘意气用事’,恨不得黄巢加把劲干脆将这个暴殄天物的废物活活拍死罢了。 念头方起,便见黄巢咬牙低喝一声,交缠手臂之上的混金铁链被气浪所激嗡嗡作响着将一双蒲扇大手自行裹住,“嘿呀”,随着黄巢的吐气开声,被铁链层层包裹的铁拳向着那枚小小太极轰然砸下,太极微微一震,足可撼天动地的拳势便瞬间平复,但紧接着,黄巢左拳也已疾电般落下,太极又是一震……转瞬间,黄巢就双拳交替对着那天元道心所化的太极擂了不下百拳。 但那太极虽是在黄巢如潮拳势下一震再震,却始终圆转如意,毫无崩碎的迹象,而在其庇护之下的白易行则除了嘴角沁出一丝血线以外,也别无异常,反而在丹田之内渐渐氤氲起一团五彩炫光。 “这小子果然是属乌龟的,被这么按着锤都能越锤越精神!”林灵噩啧啧连声得感叹道。 王文卿则微微皱眉道:“我怎么觉得是黄巢开始有点儿不对劲儿了呢?”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陈抟老鬼!我要杀了你!” 青光爆射中,黄巢功力已然完全行开,长发披散,状如疯魔,每一拳锤下都一阵地动山摇,气浪翻滚震得其余众人胸口滞堵,纷纷翻身跌倒。 伯玄单手撑地,另一只手护住依旧晕厥未醒的小公子,神色似喜似忧道:“黄巢的离魂症提前发作了!” 王林二人大凛,此獠神志清醒之时行事便已十分乖戾,不可以常理度之,一旦真的神魂分离,失心之下只怕这整座云台峰都要被他拆个七零八落,己方众人难道今日真要跟华山三真结伴转生不成? 一念未已,却见白易行丹田内那团五彩炫光突然分出两道绚丽长线,沿着手臂蜿蜒疾行,转眼间便没入被其死死抓住的黄巢脚踝,然后便化作两柄笔直细长的利剑直刺黄巢丹田气海。 黄巢虽然神志渐失,但功力未失,甫一感觉气海有恙下意识便要回气自救,但那两道气剑实在快如闪电,眨眼间便拖曳着两道透体可视的耀眼白光,势如破竹得接连穿透黄巢的神魂意气四海,最终从黄巢头顶神海泥丸宫喷涌而出。 “啊!”的一声痛吼,黄巢拳势骤停,猛然双手抱头仰首长啸,浑身皮肤波浪起伏,赤裸的上身血管高高鼓起,瞧来十分狰狞可怕。 还不等金国四老与王林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黄巢便身体紧绷如弓,拖拽着宁死不肯撒手的白易行,纵身一跃跳进了万丈山壑。 山顶凉风徐徐,半晌,林灵噩突然转头问道:“这就……完事儿了?” 云台峰高可摘星,山势险峻,纵是黄巢御风之术出神入化,这般不辨风向,涌身便跳也是风险极大,更何况此时他神魂颠倒,真气岔乱,脚底下还拖了一个死活不肯撒手的死心眼……无论怎么看,都是绝无幸理了。 金国四老不答,只是艰难得相互搀扶着站起身。 伯玄摘掉帽子,抬头望向已然一片狼藉的华山真武广场,沟壑遍布的脸上肌肉微微颤抖,神色似喜似忧,说不出的古怪,良久才悠悠道:“不,这才刚开始……”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十五章 交易 天昏地暗,迷迷糊糊,白易行也不知自己就这样时昏时醒着过了多久,每次短暂醒转,不是在阴冷森寒的深山老林,便是在破旧颓圮的无人荒庙,偶然几次听到依稀人声,下意识想要强撑坐起,但甫一用力,胸口便有如被巨锤撞击,剧痛攻心之下再次晕厥。 就这样醒而复晕,晕了又醒,模糊不清的视野所及之处,唯一不变的就是总有一个昂臧雄伟的身影在自己数丈之外,有时候背着身子叮叮当当一阵忙活,有时候拎着手里的铁链子啧啧连声,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有时候又什么也不做就直愣愣的冲着自己咬牙切齿…… 他是谁?自己为什么又和他在一起?掌教,掌律,掌剑三位师祖在哪里?华山同门们又在哪里? 念头方起,便有无数散乱无章的破碎画面一股脑得钻进脑海:云台峰顶的血流成河,掌教师祖肉身化莲,掌律掌教两位师祖以身殉道,华山满门随着那座屹立百年的真武大殿一起烟消云散…… “都不在了~他们都不在了啊~” 白易行胸口窒堵,心脏寸寸抽紧,一时间也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锥心剧痛而眼角酸涩,泪水随之涟涟流下,几欲破胸而出的酸楚悲痛在胸腔内横冲直撞,登时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只觉胸口如缀大石,烦闷不已,睁眼一看却是那个虬髯汉子一双蒲扇大手正死死压住自己胸腔,肉掌之下彩光绚烂,照得白易行目眩神迷,无法直视,忍不住张口怒吼道:“你要干嘛?!” 一言方出,心头便猛然一动,自己的声音中气十足,虽然四肢手足仍然颇为虚弱,但与数日以来奄奄一息的状态相比,实在是云泥之别。 却听那虬髯汉子恶狠狠道:“想要活命就别大惊小怪,老老实实躺着别动!” 说罢,翻了个白眼道接着道:“寡人英雄一世,杀人无算,想不到甫出牢笼,一人未杀不说反而要先学救人。憋屈啊憋屈!” 白易行一个激灵,猛然省起此人就是当夜趁着云台峰绝顶大乱而从三才伏魔大阵中侥幸逃脱的黄巢,想起宗门尽灭之惨与此人大有干系一时间又痛又恨,当即大喝一声:“魔头,我与你拼了。” 咬紧牙关,运起全身气力伸掌拍向黄巢胸口,嘭得一声巨响,黄巢纹丝不动,白易行却被自己掌力震得一阵头晕目眩,烦闷欲呕,同时丹田之内如被万刀攒刺,眼前随之一黑,忍不住痛哼一声,一丝乌血从嘴角溢出。 黄巢手下不停,冷冷道:“寡人好话只说一遍,听不听随你。你若想就这么窝窝囊囊死了,就尽管再多动几下,若是还留着几分男儿志气和重振师门的念头,就老老实实躺着,待寡人闲下来再跟你好好掰扯掰扯,看看你们华山派跟寡人之间到底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不共戴天之仇?” 白易行本欲反唇相讥,但听到“重振师门”四字,胸口登时一酸,泪水忍不住再次夺眶而出。 黄巢不屑得嗤笑一声:“寡人本以为陈抟老鬼能教出怎样出类拔萃的徒子徒孙,不料到头来竟然死的死,亡的亡,就剩下一棵独苗,竟然还是个只会撒泼打滚哭鼻子的怂蛋。” 顿了顿,又拖长语气无奈道:“可叹寡人为了活命还不得不救你这个怂蛋,否则,依着寡人从前宁折不弯的脾性,早就一巴掌把你拍个稀巴烂,哪容得你在寡人跟前这样臊眉耷眼,哭哭啼啼,没得坏了兴致。” 白易行心头一凛,虽然明知此獠多半是在出言相激,但华山百年声名却也不能因为自己一时之悲而被就此看清,当即强忍住眼泪,梗着脖子怒道:“要杀便杀,我华山弟子但凡眨下眼睛都是孬种。” 黄巢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哈哈大笑道:“小娃娃,你当寡人是不想杀你,还是不敢杀你?”神情突转阴冷,“算起来,寡人无缘无故被陈抟老鬼羁押百年,这笔账真要算起来,你这一条小命可不够赔的。” 白易行冷哼一声:“你为一己私欲不惜祸乱中原,屠戮众生,华夏大地百年烽烟皆由你而起,祖师爷替天行道,将你羁押于华山之下面壁反省,何错之有?你不感念我华山派不杀之恩,反而心怀怨怼,又有什么脸面自称英雄?” 黄巢眉峰陡立,手下彩光蓦然暴涨,白易行只觉神魂意气四海仿若被一根锐利钢枪瞬间刺穿,猝不及防之下痛得大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的蜷缩成一团,眼泪鼻涕混着七窍中汨汨流出的乌血转眼间便糊住了面目。 黄巢对白易行的反应似乎十分满意,施施然站起,伸了个懒腰,站在白易行面前,居高临下笑道:“口口声声说着寡人配不得英雄二字,你这凄风惨雨的废物模样便能配得上了?” 白易行强行咽下喉头腥甜,猛得撑臂站起怒喝道:“要杀便杀,何必如此折辱于我?” 黄巢抱起双臂,倚着一棵大树,神色古怪得望着白易行微笑不语。 白易行眼见他混不在乎的神情,怒火愈发上冲,下意识便要一掌挥去,真气刚刚导引到掌心,心头却猛得一突,呆立当场,缓缓举起双手摆在眼前,怔怔不语。 黄巢冷冷一笑,道:“瞅出花儿来了么?寡人接骨理脉之术如何?” 白易行嗫嚅半晌,猛得抬头道:“你真的是在救我?” 黄巢撇撇嘴,唇上虬髯簌簌而动:“你的手是被寡人生生震断,寡人再亲手给你接好,这笔账便算两清了;寡人按住你一顿胖揍时,被你体内那颗陈抟老鬼留下的道心激怒,导致神魂震荡,差点跳崖而死,偏偏最后关头又是你那颗道心镇伏了寡人神海,这才于千钧一发之际死里逃生,这笔账便也算两清了!” 顿了顿,黄巢抖了抖身上铁链接着道:“至于为什么救你,就是你小子自己洪福齐天了。寡人若想活命就必须想办法赶紧炼化了这龟蛋铁链,但是要炼化这铁链偏偏还就得靠你肚子里那颗天元道心和华山百里精气。” 白易行斩钉截铁道:“我虽为你所救,但若以此为由要我助你炼化铁链,帮你彻底脱困却是想也别想!” 黄巢乜了他一眼,冷清道:“要不是寡人想尽办法都不敢保证把你肚子里那颗天元道心完整无缺的取出来,也一时半会儿寻不到别的合适炉鼎,你小子这会儿早就在轮回路上一路狂奔去追你的华山同门了。” 白易行怒道:“既然如此,大不了我们一拍两散,同归于尽罢了!” 黄巢皱起眉头:“小子,有几句肺腑之言,我当真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说起来,杀你师祖者,非我,灭你宗门者,非我,毁你宗门百年基业者,亦非我。换而言之,寡人虽是对你有所图谋,却也算得上开诚布公,光明正大,况且对你还有救命之恩。怎的你不想着去找正主报仇,反而一门心思得要跟寡人玉石俱焚呢?你们华山派上上下下都是这般行事不过脑子,只凭一时意气么?” 白易行摇头道:“多言无益,纵是你舌灿莲花,我也不改初衷。” 黄巢摇摇头,抱起手臂轻松道:“那便由得你,反正寡人也不知这离魂症何时会再次发作,既然时日无多,寡人便挟着你一路往大州巨府去走走逛逛。被囚地底百年,那点儿称霸寰宇,一扫六合的雄心早就被生生磨没了,不如趁此机会去人流攒动的富庶之地见见人气,看看这百年之后的华夏又有几多繁华。” 白易行心念微转便知黄巢言下之意,若是此獠在州府闹市突然发癫,以其盖世神功又有谁能挡下,到时满城老少说不定便要有多少人为此无辜丧命,而自己身为华山弟子伴其左右,若是被此獠刻意喧嚷为其同伴,自己当真是有口难辩。 白易行一人死则死矣,但众口铄金之下,华山百年清誉却注定要毁于一旦。 想到此处,白易行心头恚怒,忍不住张口骂道:“你堂堂一代枭雄,对一后生晚辈行事却如此无赖,也不嫌丢份掉价!” 黄巢哈哈大笑道:“寡人向来行事无忌,但求结果,不问手段,况且你这小子不明事理,好好与你说道理却是半句也听不进去,由不得寡人不如此行事。”说罢,伸了个懒腰,惬意道:“反正寡人得脱樊笼后,长安之行必不可免,若是所记不错,由此往南几百里便是。” “以寡人脚程,当真是须臾便至,若是到时恰好寡人离魂症发作……啧啧啧,便只好对满城百姓说声抱歉了。” 说罢,有意无意的轻轻挥了挥交缠臂上的铁链,真气嘭舞,周遭大树应声断裂,残枝落叶扑簌簌落了一地。 白易行心内天人交战,一时望向身后层峦叠嶂,一时有举头遥望南方天际,目光来回摇摆,良久才咬牙切齿得狠狠吐出一口浊气,高声喝道:“黄巢,若你炼化铁链之后,再起颠覆寰宇的不轨之心,妄图重造神州陆沉,我白易行便是拼个粉身碎骨也要和你同归于尽。” “哈哈哈哈!”黄巢仰天长笑,“小子即便你真的是赵匡胤的龙子龙孙,身为弃子,又何必对赵氏天下如此在意,况且树秀风摧,风大闪舌,你便是想与我拼个同归于尽,也得真有那份本事才行。” “不过,便冲你有这份济世之心,寡人便卖你几分薄面。百年春秋,人间霸业又何如逍遥长生,待寡人四海稳固之后便即时飞升,再不做甚劳什子人间帝王了,要做也要做那仙界之主。” “哈哈哈!”笑声飞散,惊起鸦鸥一片。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十六章 除妖去 月牙半弯,凉风徐徐,长安南面安华门外已星星散散聚起了不少等待开启城门的人。 他们或是负笈游学的书生,或是背着简单包裹,满面风霜的赶路人,或是挑着担子赶着去集市抢占个好位子的菜农散户。 在这其中,一个坐在两筐蔬菜旁的雄壮身影显得格外扎眼。 他胡子邋遢,容貌鄙陋,两条手臂各缠着几道黑色铁链,一件粗布短褐将将过臀,露出底下破旧不堪的杂色麻裤,脚下一双草鞋裹满了厚厚的泥浆。 与之相比,身畔的那个少年虽然同样衣衫破旧,但浆洗干净,熨帖身材,再加上少年本身便相貌俊秀,气质如兰,瞧起来便十分可亲。 “俗话说,吃饭靠嘴,要饭靠脸。就这么短短一会儿,就有好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儿瞅了你不只一眼。” 大汉嘿嘿笑道:“早知如此,寡人又何必辛辛苦苦去掀门撬锁,可怜巴巴得翻出来这几套破衣烂衫,假扮卖菜翁?只需在华阴县城里带你大街小巷溜达一圈然后放出消息,就说要亲手把你卖进长安当相公(注1),不就自然有人上赶着打点好一切,求着寡人和你入城了?” 少年神色木然,并不搭话。 大汉也不以为忤,只是自得其乐的嘿嘿低笑。 大汉与少年自然就是黄巢与白易行。 当日两人计议已定,白易行本想当场就帮黄巢把混金铁链炼化,不料黄巢却又不急了,不急不忙得说白易行体内真气尚未梳理干净,此时炼化有害无益,况且此地离华山太近,变数太大,不如白易行暂时先用天元道心帮着自己压制魂魄,自己趁机帮着白易行梳理体内杂乱无序的真气,等到了长安城里找到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再来一起炼化。 白易行情知黄巢说话不尽不实,但无奈黄巢一会儿威逼要沿路杀人放火,好好过把瘾,一会儿又循循善诱,好言相劝,白易行虽然心志坚韧,但毕竟还是少年心性,且又迭逢惊变,心性不稳之下哪经得起黄巢的软磨硬泡,只好咬牙答应黄巢,随其一路南下长安,觅地炼化铁链,尔后,两人便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白易行望了一眼身边即使是坐着也自有一股慑人气魄的黄巢,淡漠道:“待会儿城门守卫勘验路引时,你若还是一口一个寡人,只怕是不仅进不了城,还要连累我和你一起被通缉天下。” 黄巢嘴角上翘,干脆道:“那寡人改口便是。” 白易行摇摇头,不再搭理这个言行举止与传说中不怒自威的形象渐行渐远的一代枭雄,默默抬头望向高耸巍峨的城墙。 “呜”!开门号响。 丑时一刻,长安城门终于缓缓打开。 ---------------------------------- 两人进城后,黄巢随便找了个菜贩子,十枚大钱就把两担新鲜野菜加一副挑子给卖了,随后就蹲在那占了天大便宜的菜贩子旁边聊起了长安城及附近数县的风土人情,轶事趣闻。 那菜贩子本就是一个爱聊天的,此时又无顾客上门,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白易行一开始还凝神倾听,想要从两人聊天内容里听出点猫腻,却不料黄巢好似当真只是与人闲聊一般,与那菜农从买卖收成聊到朝廷政策,又从朱门权贵聊到茅庵贫民,最后竟又聊到了花街柳巷的风流韵事……眼见两人越聊越下作,白易行便彻底失去了兴趣,自顾自闭目养神起来。 黄巢这一聊便聊到了日上三竿,眼见菜贩开始忙碌起来才意犹未尽得拍拍屁股站起身,道了一声叨扰这才意犹未尽的拉起白易行走向街边茶摊,要了两碗粗叶儿茶。 “小子,你这一天愁眉苦脸得在想什么?”黄巢坐在茶摊前,端起一个粗瓷大碗,晃了晃黄色茶水中沉积的茶渣,仰头一口饮下,招手道:“茶博士,再来一碗。” 卖茶老汉眉开眼笑得端起茶壶凑过身来,一边添茶一边道:“老弟你这可就捧杀我了,茶博士可不敢当,小老儿就只是个守着茶摊子的糟老头子罢了。”黄巢也不接茬,只是哈哈笑了两声,冲老汉点了点头。 白易行摇手示意卖茶老汉不用添茶,等他背过身去招揽别的生意后,才冲着黄巢轻声道:“你苦心孤诣得一定要把我带到长安来,到底所求为何?” 黄巢微微一笑:“怎么憋到现在才问?” 白易行淡淡道:“不是不想问,而是知道问了你也不会说。以你看似粗野,实际小心谨慎的性格,定然不到最后关头绝不会跟我这个随时可能反水的小鬼透露半句实话。” 黄巢赞许得点点头,道:“不错不错,孺子可教。”端起桌上茶水,小抿一口笑道,“不过眼下还不是所谓的最后关头,所以,我自然还是不能说。” 白易行眉间爬上一丝不耐,低声道:“我不管你肚子里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反正我只答应帮你炼化这根铁链,别的一概不做。” 说罢,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所以,你最好不要有用计赚我,令我为虎作伥的念头。” 黄巢皱了皱眉头,放下茶碗:“刚夸完你小子脑筋灵光,转眼就又犯蠢。就凭你三脚猫的本事,我能图谋你点啥?不拖我后腿就已经不错了。” 白易行不语,只是讥诮得看着黄巢。 黄巢无奈耸肩道:“小子,我来问你一个问题。” 白易行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黄巢也不以为意,继续道:“你觉得,你的眼光本事,心境城府与你家祖师爷陈抟老鬼相比……如何?” 白易行大怒:“明知故问,我岂能与祖师相提并论?” 黄巢点点头:“以陈抟老鬼一辈子嫉恶如仇的性子,擒到我后也只是把我压镇山下,而并没有选择当场击杀,依你看来这又是为何?” 白易行道:“自然是因为祖师怜你之才。” 黄巢摇头:“泱泱华夏,能人异士多如牛毛,若是如此这般一个个排头价怜去,那便一个也不该死了。” 白易行嗤笑一声,并不搭话。 “你自幼上山,耳濡目染的全是所谓的是非正义,以为世间所有事物就是黑白分明,非此即彼,孰不知人本身就不是一个简单的‘非黑即白’能够简单概括的。” 黄巢接着道:“更何况‘史官一支笔,抹杀多少人?’从古至今,向来是成王败寇,若当初是我黄巢稳坐了龙庭,如今天下又有几人会将我视作洪水猛兽?” 顿了顿,又道:“是非曲直,我不屑争辩,但不代表你小子就应该理所当然得做个睁眼瞎。” “有时候睁眼看看,远比你闭眼空想要更接近真相。毕竟俗话说的好,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黄巢一口饮尽碗中茶汤,便站起身去找老汉会账。 两人勾肩搭背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老汉眉开眼笑,双手捧钱连连作揖,黄巢则叉腰而立,笑着直拍老汉肩膀。 “走吧,卖菜的钱全给了这老汉,要想晚上不饿肚子,咱们就得想点法子了!”黄巢拍了拍桌子,冲着白易行笑道。 白易行一愣,不自觉脱口问道:“什么法子?” 黄巢眨了眨眼,笑道:“山人自有妙计。你只管跟来便是。” 白易行疑惑着站起身,跟着黄巢一路穿街过市。 “时光荏苒,转眼百年。”黄巢嘴中感慨,脚下却是不停,伸手指向街边饭馆,啧啧连声道:“我那时候的长安城,坊是坊,市是市,坊市有别,不可混淆。所以那时长安城人口虽多,但哪有如今这份热闹气象。” 顿了顿,突然扭头对白易行笑道:“不过如此以来,却也方便了你我行事。” 白易行一头雾水,有心想问,但又情知这厮绝不会说,没得自讨没趣,只好忍气吞声,随其一路前行。 黄巢走走停停,时不时停下脚步皱眉思索,或是低头观看日影。 几次三番后,白易行终于再也忍不住,低声问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黄巢眯着眼掐算一会儿,猛一拍掌,笑道:“没错,就是这儿了!”说罢,右手一把拉住白易行手腕,脚下一顿,两人就此凭空消失。 人流熙攘,仿佛并未有人注意到路上突然少了两人。 不远处的一个算卦先生扫了一眼两人消失的地方,神色木然得从身旁签盒中抽出一枚签,放在眼前端详片刻后,自言自语道:“离上乾下,上九,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沉默半晌,嘴角突然上翘:“无往不利,上上大吉……黄巢啊黄巢,我等了三百年,终于等到了这根签。” 声音淡漠平静,却又一字一顿,饱含恨意。 -------------------- 白易行只觉得身子先是猛得一轻,紧接着又是猛得一沉,再睁眼便已经站在了一条逼仄的巷道里,两侧青墙高耸,当是大户人家的院墙。 黄巢伸手搓了搓左手边的墙壁,一层石粉簌簌而落,露出其下殷红底色。 白易行凑头看去,惊道:“朱砂?” 黄巢脸上笑意盎然,瞧起来十分欢喜:“我刚刚观云辨气,见这院内妖气冲天,当是有极厉害的妖魔盘踞其中,此时再看这户人家既然用朱砂涂墙,两相印证之下,我之所料果然不差。” 白易行皱起眉头,对黄巢此言似信非信。 却见黄巢忽然神色一整,正色道:“我等修道之人替天行道,铲妖除魔正是分内之事,小子你说是也不是?” 白易行沉思不语,默默思量黄巢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 说他信口开河吧,刚刚路上他确实是观云辨气来着,说他所言非实吧,偏偏这户人家又真的用了辟邪朱砂涂抹墙壁。 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心一横道:“不管你打得什么算盘,这户人家中应当确有邪祟滋扰没错,既是如此,我身为华山弟子便绝不能视而不见。” 说罢,昂首挺胸,浩然真气自然流转全身,坚定道: “走吧,我们除妖去!”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十七章 捕蛇者说 黄巢一把拉住白易行,问道:“你干啥去?” 白易行皱眉道:“去除妖啊!” 黄巢掀起破旧肮脏的衣襟在白易行眼前晃了晃,道:“穿着这身皮,有个屁的仙风道骨?谁会相信你能斩妖除魔?” 白易行皱起眉头:“那……偷偷翻进去?” 黄巢嗤笑着摇摇头:“我杀人放火的时候都从没背过人,怎么好不容易做回好事反而要偷偷摸摸?” 白易行摊手道:“那你说怎么办?” 黄巢嘴角一勾,笑道:“看我的。” 说罢,伸手拽着白易行绕过围墙便向角门走去。 伸手拍了几下门,一个神色萎靡的小童懒洋洋从门缝里探出脑袋,先是打量了一眼黄巢,眼角情不自禁一抖,“好大的个儿!” 接着扭头又打量了一眼平平无奇的白易行,眸子里就渐渐没了波澜,打个哈欠冲两人扬了扬下巴问道:“干什么的啊?” 黄巢嘿嘿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小执事,我兄弟二人今日进城卖菜,不小心遭了贼,丢了卖菜钱不说,就连果腹充饥的几个油饼也被偷了去,所以就想来贵府打个短工,混口晚饭再找个犄角旮旯随便囫囵一晚,明日一早再出城去。” 小童摇摇脑袋:“走吧,走吧,府里不招工,去对门看看吧!”说罢便想缩头回去,重新把门合上。 黄巢一个健步冲上,单手撑住门缝,赔笑道:“小执事,我们兄弟俩年轻有力气,干活也不挑,随便赏口晚饭就成,不给钱也不要紧。” 小童皱起眉头,使劲推了几下门扉,不料那门却好似被生铁焊住了一般纹丝不动,只好耐着性子道:“大个子,不是我不留你,实在是府里现在有大事儿,管事的全在花厅候着呢,没人顾得上招工不招工的。快走吧!” 黄巢笑道:“有大事儿就肯定有大活儿,那就正是我兄弟二人大显身手的好时候啊。实话实说,我这兄弟烧火做饭,补墙贴瓦都是行家,而小弟我学过几年粗浅武艺,痴长了一膀子力气,看家护院那也绝对是一点儿问题没有啊。” 小童不耐道:“你这大个子怎的听不懂人话?不招工就是不招工,你说塌了天去也不招!再不走人,我放狗了!” 黄巢只是低头赔笑,按着大门的手却是动也不动。 小童被黄巢这一通胡搅蛮缠弄得渐渐焦躁起来,几句过后竟是捋胳膊,挽袖子得骂起人来。 白易行脾气再好,也被他左一个泥腿子,右一个破落户骂的心头火起,正要上前分辩几句,忽听一个苍老疲惫的声音从院子里远远传来:“何人聒噪啊?” 小童应声住口,缩回脖子大声道:“福耀爷爷,这里有两个丢了卖菜钱的混不吝,非要进府打短工!” 那老者哦了一声道:“那就给几个大钱好生送走吧,府里今天不招工。” “我说过了……”小童拖长声音,哀嚎道。 黄巢趁机把脑袋挤近门缝,大声喊道:“管家老爷,我们兄弟两个大本事没有,但是只要吃饱了饭就有一膀子使不完的力气,熬鹰斗犬,捕蛇舂米都能来的啊……” “你刚才说……你们会捕蛇?”老者转过身来,目光炯炯望向黄巢。 黄巢憨厚一笑:“乡下人,天天在田垄里打滚,有几个不会抓蛇的?” 老者低头沉吟半晌后转身对小童说:“领着他俩去趟后院,先吃点儿东西,再送到老乔那去,就说是我安排过去的。” 黄巢大喜,连声道谢:“管家老爷您放心,我们兄弟俩绝对手脚干净,干活麻利。” 老者也不答话,就这么背着手走向前堂。 “把脚上的泥蹭干净了再进来!”青衣小童噘着嘴,不情不愿的拉开顶门柱,“踩脏了我刚扫的地,小心你们的皮!” 黄巢点头哈腰得答应,十分狗腿。 尾随其后的白易行轻轻拽了拽黄巢衣服后摆,问道:“这老头一听说你会捕蛇就开口答应了,难道说,作妖的邪祟已经显露了真身?是个蛇精?” 黄巢依旧是那副“我明明知道,但我就不告诉你”神秘兮兮的可恶模样。 白易行眼观鼻,鼻观心,暗暗告诉自己:修道先修心,治世先制怒,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等两人收拾妥当,进得门来,找门房验过路引,青衣小童已经拿了几个馒头早早在门房口等着了,一边不耐烦得把馒头塞到黄巢怀里,一边生硬道:“跟着我走就行,管好自己眼珠子,别到处乱瞅。” 白易行憋了一天的火气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怒道:“我们凭力气吃饭,哪里碍你眼了?” 小童冷笑道:“凭本事吃饭?哼,不过就是凭本事送命罢了!” 黄巢一把拦住还要争辩的白易行,笑盈盈道:“小执事息怒,我这兄弟打小被自家老娘宠坏了,脑袋不灵光也不怎么懂礼数,我这厢替他给你赔个不是!” 小童上下瞅了黄巢几眼,原本紧绷绷的小脸突然一垮,对着两人作起揖来,口里不住道:“两位大哥,算我求你们了,趁着现在还没到后院见着乔师傅,你们这就快点儿走吧,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白易行一愣,不知道这小童何以前倨后恭,倒是黄巢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伸手扶起小童,嘴里道:“小执事休要如此,我们……” “茗烟啊,福耀说说今天刚招来俩短工,让我带到后院儿去,人呢?”一个古板冰冷的声音从月亮门后传来,紧接着一个高瘦枯槁的身影绕了出来。 青衣小童神色一颓,怜悯得看了看黄巢二人,没精打采得转过身对着来人鞠了一躬道:“乔师傅,人带来了。” 乔师傅点点头,挥挥手示意小童离去,然后上下打量了两人一番,冰冷的眸子里精光频闪:“会捕蛇?都捕过什么蛇?” 黄巢躬身笑道:“都是田间地头最常见的那些,什么草花啊,白条锦,赤练……” “蟒蛇抓过么?”乔师傅毫不客气得打断黄巢的自吹自擂,冷声问道。 “那倒没有……”黄巢挠了挠脑袋,神情说不出的憨厚,“不过蛇嘛,不都是一个德行,只要抓住七寸一抖再一甩,再凶的长虫也成软面条了。” 乔师傅嗤笑一声,转身便走。 黄巢伸手拽了拽犹在发呆的白易行,示意赶紧跟上。 “看刚才那个小门房的意思,之前之所以那番作态其实是想拦着我们别去送死?”白易行边走边轻声问道。 黄巢嘴角勾起道:“上午在茶摊那里告诉你一个道理,还记得么?” 白易行若有所思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黄巢点点头,伸手戳了戳白易行的耳朵道:“那么现在再教给你一个道理,眼见未必为实,耳听也未必为虚。”说罢,幸灾乐祸的拍拍白易行的肩膀道:“自己琢磨去吧。” 白易行沉默不语,黄巢嘴角笑意更浓。 两人跟在乔师傅身后一路穿堂过廊,不一会儿便走到一座门前搭有一座法台的精致小楼前。 楼前几个大汉正拎着铁桶,沿着地砖缝隙仔细撒着黄色粉末,再用石灰盖实,微风款送,空气中飘来淡淡雄黄味儿。 乔师傅转过身,对两人冰冷道:“待会儿你二人一人去领一把铁耙,按照我的指点老实隐匿,除非听到我的号令,否则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可妄动。”说罢,右手摊开,递过两枚黑色丹丸,道:“这是我炼的辟毒丹,服下之后可防蛇毒。” 白易行接过丹丸,却见乔师傅目光炯炯盯着自己二人,微微一怔便知道他是要亲眼看着自己吃下,无奈之下只好装模作样塞进嘴里,本想先含在舌底,稍待片刻再作打算,却不料这丹丸入口即化,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便化作一道热线坠入腹中。 白易行微感不妙,眼角余光偷偷瞥向身畔黄巢,却见黄巢拍着肚子嬉皮笑脸道:“这药丸倒是古怪,什么味道都还没尝出来就自己钻进肚里了。”嘴角不动声色的冲着白易行微微一撇。 白易行福至心灵,连忙附和道:“乔师傅若是方便,可否再赐几颗仙丹,待我兄弟二人归家之后若是再去捕蛇,便再也不用担心中毒了!” 乔师傅神色鄙夷,冷声道:“你道我的灵丹妙药是大路上捡的不成,不要废话,领了铁耙便速去假山后边趴着。”说罢,便转身径自登楼而去。 这边厢早有人递过来两把沉重铁耙,引着两人到了假山后一片冬青树下趴下。 待那人走后,白易行扭头向黄巢轻声道:“刚刚那个辟毒丹,似乎有点古怪。” 黄巢嗤笑一声:“当然有古怪,什么狗屁辟毒丹,不过是南疆蛊毒里最不入流的摄心蛊罢了,跟那四个金国小老头炮制出来的大昆仑奴有点异曲同工的意思。” 白易行心头一颤,惊道:“是蛊?”慌忙坐照内观,却觉五脏六腑间没有任何古怪,不由纳闷儿起来。 黄巢鬼使神差得从怀里掏出一把瓜子,边磕边说:“放宽心,你小子体内的那颗天元道心又不是摆设,别说这么个不入流的摄心蛊,便是遇到真正的用蛊高手,想打你的主意也是千难万难!” 白易行闻言心头稍安,但胸口仍是忍不住泛起一阵恶心。 传说炼蛊之人以自身精血饲养毒虫,再将多条毒虫放进一个密封器皿任其自相残杀,数天之后开启虫罐儿,微一剩下的那条便成了蛊。 一想到自己竟然将吃过人血的蛊虫咽下了肚,白易行就忍不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说不出的烦闷欲呕。 黄巢笑着解释道:“这姓乔的本事不大,心机倒深。他生怕咱们两个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待会儿见到妖怪就吓破了胆儿,说不定还要发起失心疯来坏他大事,所以干脆就拿摄心蛊控制住我们的心神,一来防止咱俩打草惊蛇,二来事成之后,又可以轻轻松松送你我归西。嘿嘿,真是好算计!” 白易行闻言一愣:“他要杀了我们?” 黄巢耸肩道:“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看这小院,小巧精致,典雅幽静分明便是一个女子居所;你再看二楼窗外晾晒的几块女红绣帕,所绣图案不是鸳鸯交颈,就是双鲤戏水。啧啧啧,若是我所料不错,定是这栋绣楼的女主人被妖怪所迷,一人一妖之间发生了点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风流故事。” 白易行神色尴尬,却仍是有些疑惑:“就算是被我们阴差阳错撞破了一点不可外扬的家丑,也只需破财消灾堵住我们嘴巴便是,何必心狠手辣到一定要杀人取命。” 黄巢摇头道:“你小子自幼便上山修道,自然看不穿这世间的人心鬼蜮。打从我们自告奋勇进来打工开始,其实就已经自陷死境了。”说着,黄巢掰起一根手指,“一来,我们是外乡人,只要出了这个门儿,就脱离了他们的视野范围,难保我们回去会不会乱嚼舌根。” “二来,我们从巷道里的角门进来,无人知晓我们曾进过这座宅子。死便死了,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们是死在他家。” “三来,能不花钱就办妥的事,何必还要花钱?” “那其他人呢?”白易行眼神点了点不远处伏在一丛灌木后的青衣人。 “那自然也是要下蛊的。看他手法说辞如此熟练,一定是干惯了这种杀人灭口,过桥抽梯的勾当。” 白易行看了看黄巢翘起的三根手指,再回想起之前门房小童和乔师傅的一言一行,眼神渐渐黯淡: 人心当真就如此险恶么? 就在此时,天光骤然一黯,紧接着一股阴风平地掀起。 白易行诧异抬头,只见乌云低垂,便似一口大锅倒扣下来将小院儿遮蔽的严严实实,接着便有一道白线从天而降,嘭得一声巨响小院大门应声破开,几名正埋头抛洒雄黄粉的大汉猝不及防之下便被坚硬的门板结实拍中,当场口喷鲜血,仆倒在地。 一道修长的俊雅的身影凭空出现在了洞开的门口,天光黯淡看不清模样,只听一个清雅悦耳的声音远远传来: “玉儿,我来看你了。” 像是在回应来人的呼唤,绣阁二楼紧闭的门扉突然响起猛烈的撞击声,同时一个凄厉痛苦的女声透过门窗传来。 “白郎,白郎救我!这里有个老不死不知对我使了什么妖法,我……我现在浑身灼痛难忍!” 门扉咚咚作响,剧烈摇晃,似是有人正用力冲撞。 白易行大惊:“绣阁里有女子在呼救?” 黄巢脸上也闪过一抹疑惑,但转瞬就被兴奋代替:“开头,过程,结尾全都一个猜不到!这样的戏看起来才有意思!” 说罢拍了拍白易行的手臂,笑道:“千万别轻举妄动,先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再做打算。” “玉儿莫急,郎君这便上来。”来人轻轻一笑,慢条斯理得举步迈过门槛。 就在此时,嘭的一声爆响,院中法台骤然金光喷涌,转眼间便化作一柄长剑向着来人直刺而去。 金光炽烈,转瞬便至,尚在数丈以外便将那被唤作白郎的来者印照的纤毫毕现。 “嘶!”看清来人面目的白易行情不自禁倒抽一口冷气。 那人一身白袍,额上勒了一根镶珠抹额,修眉俊眼,顾盼神飞,俊美得雌雄难辨,好似谪仙下凡。 黄巢也是微微一愣,尔后嘴角慢慢勾起:“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金国小公子!?” 白易行目眦欲裂。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 十八 章 人心鬼蜮 黄巢左手连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住白易行的经脉,笑道:“你这小子实在是沉不住气,再仔细看看,这是不是你那位灭门仇人?” 白易行瞬间受制,一团焚心怒火熊熊燃烧,当即就想破口大骂,但连一个音节还未来的及发出便喉头一麻,哑穴也被封了。 黄巢轻轻拍了拍白易行的肩膀,道:“乍看之下确实很像,但只要仔细看去其实就能轻松发现根本就是两个人。” 白易行一愣,顺着他的话头再次望向那人。 此时那人已然轻松避过剑锋,金光飞剑与之擦肩而过后继续前冲,一直飞到小院尽头才轰然炸散。 紧接着一道金色屏障从地底升起,将没了门板的大门缓缓封住。 “嘭”的一声火光乍现,分布在小院各处的几十个灯秋火把同时点亮,原本阴暗无光的小院瞬间亮堂起来。 “照影灯和画地剑,好大的阵仗!不知这次又是哪位仙师的手笔啊?”那人好整以暇的背负双手,俊美的脸蛋被火光照耀的晦暗不定,脚下的影子盘曲卷缠却是蛇形。 白易行趁机凝神望去,此时再看,方才发现这蛇妖比之小公子下颌稍尖,五官虽然一样精致,眉宇之间却少了几分英气,多了几分……妖媚? 黄巢笑道:“看出来了么?”左手轻弹,解开了白易行哑穴。 白易行揉了揉脖子,面色微红,窘道:“确实不是……不过这人……这妖,怎么会跟他生的如此相像?” 黄巢摇头道:“我能猜到大概的脉络,不过具体怎么回事还得去问问本主!”说罢,扭头对着白易行隐晦一笑,“小子,老实说,在鸟不拉屎的真武观里住了那么多年,想过女人没有?” 白易行虽然早就已经适应了黄巢的天马行空,但还是被他问得先是一愣,继而怒道:“你嘴巴放干净些!” 黄巢混不理会眉眼涨红的白易行,自顾自呢喃道:“那这回你小子可是捡了大便宜咯!” 还不及反应过来黄巢话中何意,白易行眼角余光忽的一阵刺痛,扭头看去,只见乔师傅捧着一面硕大铜镜,身后跟着七八个青衣大汉,从一楼前堂鱼贯而出。 “妖孽,既然已经认出我乔无咎的神功秘法,还不束手就擒?”乔师傅将铜镜往法台正中一戳,咄的一声轻响,坚硬的青石板竟被镜框轻松刺入。 “呵呵,老王家对你还真的是够信任,辛辛苦苦藏了几百年舍不得示人的六鼻镜都舍得借给你用。”蛇妖正对着那面铜镜上下打量一番,啧啧叹道。 绣阁二楼紧闭的门扉又是猛得一震,先前呼救的女人再次凄厉哭喊道:“白郎你快些出手将这些王八蛋都打发了,我……我快坚持不住了!”话音越来越模糊,似乎是被人用东西堵住了嘴。 蛇妖仰头轻笑道:“玉儿且再忍上片刻,不过是抽取一缕神魂点亮照影灯罢了,一时半会儿要不了命的。” 白易行大惊:“抽魂点灯?” 黄巢笑道:“南疆驱魔术里就有这么一个手法,抽取一缕活人生魂作灯芯的蜡烛可以照出妖魔鬼怪的真身,并且能凭空生出不少禁制,让邪魔的妖法备受压制。” “只不过用来做灯芯的生魂就要受些罪了。”顿了顿,又道,“看来这家主人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不光铁了心要把小蛇妖给弄死,连被其蛊惑的女子也要一起施以惩戒。” 话音刚落,只听乔无咎冷哼一声道:“许老爷,老夫千辛万苦为你消灾免难,贵夫人却一再出言相辱,不知却是何意?” 二楼绣阁内传来一声叹息,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拙荆被这妖孽迷了心智,即便有些胡言乱语也并非发乎本心,还请乔师傅不要介意。铲除妖孽后,除却之前谈好的酬金之外,愚夫妇必然另有重谢。” 一楼大堂门扉洞开,管家福耀托着一盘珠宝金银走到门口朗声道:“老爷言道,今日诸位斩妖除魔出力甚巨,特备些许浮财以示敬意。” 灯火辉煌下,那盘金银珠宝光华流转,瞧起来极为诱人。 乔无咎眼中炽热一闪而过,猛然大喝一声:“妖孽受死!”身形猛然拔起,向那蛇妖电冲而去。 蛇妖冷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怕这钱你有命收,却没命花!” 说着,右手成爪,掌心黑光萦绕迎向乔师傅。 一柄通体漆黑的铁尺从乔师傅袖底倏然钻出,瞬间击碎蛇妖掌心黑光,直刺胸膛,蛇妖神色微变,脚下连错险之又险得避开尺锋,同时左手上撩拍向乔师傅胸腹空门。 乔无咎手中铁尺回转,真气鼓荡,瞬间挡住蛇妖肉掌,陡然大喝:“给我躺下吧!”右手拳罡爆绽,轰向蛇妖眉心。 蛇妖抬肘迎上,将将荡开乔师傅势大力沉的拳劲,突听耳边金风乍起,此时姿势用老已经无力变招,只好咬牙运起真气挥臂荡向突袭而来的铁尺。 嗤的一声轻响,蛇妖痛哼一声,双手间猛然黑光怒爆将乔师傅强行逼退,趁机飘退数丈。 “你这是什么兵器,竟能轻松破我罡气?”蛇妖捂住手臂,鲜血从指缝间沥沥而下。 “我这降龙尺是蛟龙之属的天然克星,既然连走江蛟龙也杀得,破你一个小小蛇妖的护体罡气还不容易?”乔师傅冷冽一笑,蹂身再上。 蛇妖神色凛然,左手连画三个半圆阻住乔师傅攻势,同时右手额前一抹,便摘下了那条镶珠抹额,怒笑道:“好大的口气!” 真气鼓舞间,那抹额瞬间涨大数倍,转眼间便变成了一条雪白长绫将降龙尺紧紧缚住。 乔师傅嗤笑一声便想回夺绞扭,却不料锋锐程度不逊利刃神兵的降龙尺竟然无法将这看起来毫无殊异的长绫轻松斩断,正微微错愕时,蛇妖已然挥起右裹挟着浓稠黑光的右臂当头砸来。 乔师傅功力较之蛇妖原本就大有不如,先前交手之所以能占得上风全赖神兵之力和出其不意,此时降龙尺被缠,心头立时慌乱起来,匆匆忙忙聚起真气挥拳迎上,却只听咔嚓一声骨骼碎裂的轻响,半截雪白指骨便透掌而出。 “起阵!快起阵!”乔师傅强忍掌心剧痛,死死抓住蛇妖手臂扭头大喝道。 八个青衣大汉应声而动,迅速聚集到铜镜旁边,纷纷咬破食指抵在镜面不同的八个位置。 随着八人的动作,小院地底便似有巨龙翻身一般剧烈幌动起来,草皮翻卷,石板开裂,有八道金线缓缓升起,将蛇妖围在正中。 蛇妖冷哼一声:“我看你们倒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说罢被乔师傅握住的手臂猛然炸起一团黑色气光,沿着乔师傅手臂蜿蜒直下,转眼间便裹住了其半条胳膊。 “啊!”一阵阵让人牙酸的骨骼碎裂的声音传来,乔师傅惨嚎着倒撞跌飞出三丈之外,抱着胳膊在地上不停打滚。 白易行定睛看去,原来乔师傅的那半条手臂须臾之间便被蛇妖扭成了麻花。 黄巢咧嘴一笑,道:“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明明本事不大,还非要逞强。有法宝阵法不用,非要上赶着去跟人贴身肉搏;肉搏吃了亏,又舍不得当机立断得放弃降龙尺,好了,这下丢掉半条膀子吧?真不知道这样的货色,是怎么做到走南闯北干了这么多年驱魔人还没死的?” 白易行皱起眉头,虽是心底反感黄巢幸灾乐祸得戏谑语气,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此时此刻,小院内罡风飞卷,地动屋摇,被八名青衣大汉血迹沾染的铜镜四周缓缓升起丝缕云气。 云气缭绕中,地底蹿出得八条金线越变越粗,“啪”得一声轻响,八条金线陡然一震,接着便有一条金线挟着呜呜风声凌空抽下。 蛇妖大惊,手中白绫一抖,仓促迎向金线,嘭得一声巨响,气浪翻滚,蛇妖身体剧震。 不待他缓过气来,又是一道金鞭当头劈下,蛇妖神色大凛,慌忙就地滚开,身后立马乱石跌飞,金鞭落地之处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深壑。 蛇妖眸中惧意大盛,如此大得力道,哪怕自己肉身强横远胜凡人,也不可能安然扛过几鞭。当下退意顿生,挥舞白绫勉力挡住又一记气势汹汹的金鞭,脚下猛得一顿,便化作一道白光向两道金线间的一个空隙电射而去。 但这金鞭灵活夭矫好似活物,不等他蹿出缝隙,头顶金鞭便如影随形追至,将其再次逼回阵心。 如此数次后,蛇妖渐渐招架不住,一个真气不继,手中长绫便被金鞭凶猛荡开,蛇妖大凛,刚要御风躲避,后背便被金鞭罡气扫中,白袍碎裂露出一大块莹白肌肤。 “噗”,劲风袭体,蛇妖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 “哈哈哈,给我用力抽,把他活活抽死!”早被弟子搀到一旁的乔师傅眼见蛇妖重伤,忍不住抱着断臂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充满怨毒。 金鞭越落越急,蛇妖左支右绌,狼狈不堪,终于又是一个躲闪不及,小腿再被一鞭扫中,鲜血迸射中,原本埋在石板缝中的雄黄粉被劲风吹卷,渗入伤口。 “啊!”蛇妖惨呼一声,俊美无俦的脸庞浮起一丝痛苦的红晕,小腿之上一阵波光潋滟,隐隐现出几片白色蛇鳞。 小腿受伤后,蛇妖闪转腾挪速度更慢,又是几鞭过后,蛇妖手臂,后腰,肩背之上也多了几道深刻见骨的伤痕,伤口沾染雄黄粉后,周遭皮肤缓缓化作晶莹蛇鳞。 “抽死他!抽死他!哈哈哈!”乔师傅在一旁笑得咬牙切齿,状若疯癫。 “你们……你们全都得死!”遍体鳞伤的蛇妖终于被彻底激起了戾气,猛得怒吼一声,双臂猛得一震,丹田内冲起万丈黑光,喀啦啦一阵裂响,白袍尽碎,周身迅速涨大。 气光嘭舞间,头顶雨点般落下的八根金鞭被一一震开,蛇妖一字一顿道:“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逃!” 说罢,黑光滚滚,蓦然化作一条白色巨蟒,发出一阵凄厉巨吼,腾身飞甩,巨大的蛇尾瞬间击碎身前两道金光。 铜镜锵锒锒一阵剧震,两名青衣大汉随之七窍流血,就此震死。 巨蟒从缺口中疾速游出,向着法台上的众人电冲而去。 就在此时,乔师傅突然抢步而上,手掌一翻冲着自己胸口一掌拍下,噗的一声鲜血狂喷瞬间洒满了整片古镜,勉力大喝道:“捕蛇人何在!” 铜镜瞬间射出万丈金光,将白蟒笼罩其中,白蟒被那金光一照,周身突然漾起五彩光晕,摇首摆尾,剧烈挣扎起来,蛇头上隐有一张俊美人面若隐若现,面色极为痛苦。 黄巢伸手一戳看得目瞪口呆的白易行,抡起铁耙笑道:“吃了人家的馍,就得给人家干活!小子,快点动手。” 说罢右手嗤的一声撕下一块衣角,遮住面目便快步上前,闪入从各个角落钻出的持耙人群中,咋咋呼呼得向白蟒冲去。 白易行无奈摇头,不知道这个满肚子花花肠子的魔头到底打得什么主意,只好也装模做样的拎起铁耙冲将出去。 忽听得一声森然嘶吼,白蟒巨尾横扫,铜镜金光破碎,几个刚刚举起铁耙还未来得及下手的捕蛇者就被瞬间击飞,半空中就鲜血激射,眼见是不活了。 但仍有几人的铁耙不偏不倚重重砸落在了白蟒七寸上。 要害受创,巨蟒凶性更烈,猛然张开巨口,蛇信一探便将一个捕蛇者卷裹进血盆大口中一口吞下,同时巨尾盘舞又将剩下几人狠狠卷住,喀啦啦一阵骨头碎裂的声响后,几人便全身骨骼尽碎而死。 蛇头缓缓抬起,猩红巨眼阴森扫过包括黄巢与白易行在内仅剩的几个幸存者。 即便服下了慑心蛊,神魂为乔无咎所控,几个捕蛇者还是忍不住双股战栗,迟迟不敢动作。 “掳魂夺舍,傀儡听命!”乔无咎口鼻都被鲜血糊住,十指掐诀勉力喝道:“给我抓住这个妖孽!” 众捕蛇人头顶的泥丸宫骤然闪过一丝金光,脸上皮肤如波浪起伏,满脸惧意瞬间便被狰狞嗜血代替。 众人齐齐发声喊,纷纷举起手中铁耙向着白蟒悍不畏死得冲去。 白蟒仰天长嘶,巨大的蛇尾挟起飓风狂飙向院中一棵大树。 喀拉一声脆响,木屑横飞,粗逾水缸的树干竟被蛇尾轻而易举扫断。 “砰,砰,砰……” 巨木与人体相撞,却发出沉闷如钟鸣的古怪响声。 几个捕蛇人躲避不及被巨木扫得四下跌飞,但甫一落地便即爬起,片刻不停的再次大声呼和着举耙冲上。 “没想到我倒是小瞧这个姓乔的了。一个简简单单的慑心蛊被他加了点儿佐料儿以后,竟然就不仅能夺人心魄还能瞬间强化傀儡肉身!这个姓乔的倒还真有几分本事,小白蛇这下子就有点麻烦咯!” 黄巢拉着白易行在巨蛇身边来回转圈,瞧起来极为卖力,但始终离着巨蛇两三丈远,虽然仍不时被巨蛇扫尾的罡风侵袭,但有黄巢在一旁遮护,白易行倒也毫发无伤,两人一边装模作样得“围攻”白蛇,一边谈论着场中形势,倒是无比闲适。 黄巢话音刚落,便听乔无咎得意笑道:“妖孽,你总共被我的打神鞭伤了五处,伤口上又沾了我独门秘制的雄黄药,这会儿药劲儿上行是不是感觉神魂震荡,丹田剧痛啊?不急不急,再撑过几个回合,等药劲儿完全行开,你就感觉不到疼痛了。” “到了那时候,你就会浑身麻痹,经脉封堵,哪怕是连一片眼膜(注:蛇一般无眼皮,只有一层透明眼膜)都动弹不得!不过你大可放心,我还真舍不得让你就这么死了,待你力尽被擒以后,我会先取了你的妖丹服下增长修为,然后再把你的魂魄抽出,精心炮制成任我驱策的蛇奴!” 乔无咎怀抱断臂,捂着胸口,眼神阴毒得死死盯着动作越来越慢的白蟒,一字一句道。 说话间,白蟒蛇躯一震,竟是被一个捕蛇人趁隙蹿上了蛇躯。 不待白蟒回首反噬,那捕蛇人已然高高举起铁耙,对着白蟒血痕累累的七寸重重砸下。 “噗”血花如泉水迸射,白蟒痛嘶一声,猛然抬起巨大的蛇头,翻身一滚,将那捕蛇人碾碎在身下,紧接着拱起脊背,陡然向法台上怀抱六鼻镜的乔无咎电冲而去。 风声大作,掀起满地尘土。 “妖孽敢尔!”乔无咎想不到这白蟒重伤中毒之后,竟然仍有如斯气力,面色瞬间惨白,下意识便举起怀中铜镜挡在面前。 “砰”得一声巨响,乔无咎怀抱六鼻镜如流星飞曳,瞬间撞碎绣阁一楼门扉,屋内响起一连串叮叮当当桌椅家具被撞翻压碎的声音。 烟消尘散。 原本精致典雅的小院,已经是一片狼藉。 除了满地残肢断臂以外,只剩下几个无人指挥后便愣怔当场的捕蛇人和一条奄奄一息的白色巨蟒。 半晌,绣阁二楼的门扉缓缓打开。 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面无表情的拖拽着一个口*唇和四肢均被白布勒住的女人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弯腰躬身,表情恭敬的老头儿,正是管家福耀。 男人指了指横卧在血泊中的白蟒,鄙夷的牵起眼角:“看到了么?这就是你的情郎?” 女人神色痛苦的扭动着身子,还算动人的眉眼中满是哀求得盯住男人,口中荷荷作响。 “想让我把照影灯给灭了?”男人凑近女人原本娇艳如花的脸,面无表情的轻轻叹了口气:“可惜啊,乔师傅当初只告诉我怎么抽取你一缕神魂来点灯,却没告诉我怎么灭灯并且把神魂再送回去……” 女子先是一怔,紧接着眼角眉梢缓缓爬上一股戾气,突然闷哼一声向男人仰头撞去。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响起,女人被抽翻在地,男人伸脚踩在女人脸上,狠狠得吐了一口唾沫:“真当我许练入赘了你们王家以后,就理所当然得成了你们王家的狗?你想骑在我头上,就骑在我头上?想蓄养面首就蓄养面首(注:男宠)?” “你爹在世的时候,我就忍了你很久。现在你爹死了,我为什么还要忍你?”男人用力在女人脸上碾动着脚后跟,轻声道:“另外,你有没有想到去问一问照顾了你爹饮食起居一辈子的福耀先生,你爹到底是怎么死的么?” 福耀躬身更低。 女人趴在地上荷荷痛呼,脸颊与地板摩擦变形,渗出道道血印。 “不过说起来,也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这么不本分,勾搭了一个妖怪情郎,我还真的不大好找个合适的嫁祸对象来把王家所有我控制不了的老人儿都弄死……”许练突然微笑起来,“多谢夫人,送我许练万贯家财……” 脚下猛的用力,女人白眼一翻晕死过去, “啪啪啪”小院中突然响起一阵掌声。 “果然是一出好戏啊,只是可惜观众少了点。”一个虬髯大汉大笑着拍手道,身后跟着一个面色黯淡的少年。 “人心鬼蜮,果然远比鬼神可怖。” 少年缓缓摇头,轻声叹道。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十九章 前生 “这两人就是今天你新招来的短工?”许练眉头皱起,扭头望向身后管家福耀,英秀俊挺的眉目间浮上一层阴霾。 “你们竟然没中蛊?”福耀也是微微一愣,恨恨骂道,“没想到乔无咎办事如此不济,真是该死!” 许练摆摆手示意不必多说,居高临下对楼下二人道:“我观两位气势,必然不是自报家门时所说的寻常乡民,既是冒名到此,必有所图。至于所谋为何,两位大可说上一说,只要要求合理,我许练定然满足!” 黄巢摘下脸上面巾放在手里窝成一团,微笑道:“怪不得能以赘婿的身份爬上家主的位置,单是这份当机立断的气魄和心狠手辣的心性就已经十分难得了。” 许练自矜一笑,道:“那就请两位说说看?” 黄巢抱肩笑道:“所谋不大,不过就是两张戏票而已。” 许练一愣,情不自禁问道:“戏票?”心念一转便明白过来对方竟是把今天这番事当成了一部好戏来看,忍不住心头恚怒,哼道:“既是如此,戏已落幕,君何不去?” 黄巢摇头道:“不不不,方才不过只是第一幕而已,第二幕嘛,这才刚刚开始!” 许练神色一紧,心头涌起一层不祥的预感,一边偷偷向身后福耀使个眼色,一边装作漫不经心道:“哦,这却是何意?” 话音刚落,一道灰色身影猛然从二楼跃出,向着两人电射而去。 只见福耀双臂舒展如白鹤亮翅,空中大喝一声:“钱塘一线潮!”两股雄浑掌力便向黄巢与白易行汹涌袭来。 白易行只觉掌风扑面,一时间呼吸如堵,惊骇之下,下意识得深吸一口气,一手遮面,一手握拳向前挡去。忽然,后心一麻,一股雄浑真力透背而入,直窜气海,紧接着丹田内猛然暴起层层炫光,一股更加澎湃的力道如火龙升天瞬间贯入右臂。 “砰”的一声拳掌相交,福耀神情一滞,满脸的不可置信:“你……你……”紧接着一股浩大无匹的汹涌真气,瞬间将其吞没。 漫天血雨纷纷抛洒,福耀竟是被白易行一拳轰碎。 “瞧不出来啊白小子,华山派一招简简单单得“如封似闭”被你使得很有几分气势嘛!”黄巢收回手掌,护体真气蓬然外放,将碎肉血沫一一弹飞,对着白易行古怪笑道。 “我,我的力气怎么会变得这么大?”白易行呆呆看着自己右拳,心思迷惘,以至于满头满脸都被血污沾染也毫无知觉。 许练容色大变,再不复之前淡定从容的模样,嘴唇嚅动半晌,却是一句话也说不来。 黄巢抱着胳膊,绕着气息奄奄,蜷缩不动的白蟒走了一圈,突然抬头冲着许练笑道:“你不是好奇第二幕是什么嘛?这就让你看看。” 说罢,嘴唇翕动念念有词,接着右手一招,便有一道金光从阁楼飞出,却是那面六鼻镜。 黄巢举起镜子,哈哈笑道:“看清楚了!” 金光潋滟,将白蟒笼罩其中。 白蟒蛇躯在金光照耀下微微颤动,巨大的蛇躯突然翻涌起一层如水光波动的涟漪,然后缓缓缩小,化为一个蜷缩着的赤裸人形。 长发如瀑散到腰间遮住面目,手臂,小腿等处的几道鞭痕血迹犹在却更衬得皮肤白腻如凝脂,不盈一握的腰线柔美顺畅,又在腰胯之下隆起一团肥美…… “不可能……怎么会是一个女子?”许练目瞪口呆,紧接着面目涨红,突然捂着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看到了天下最滑稽的画面一般。 他一脚踹醒身边女子,抓起她的头发指着楼下地上的那个赤裸女子道:“看到了么,贱人,你看看你心心念念的白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光是妖怪,还是一个母妖怪,哈哈哈哈!” 女子神魂久受照影灯炙烤,此时已经有些神志不清,被许练摇晃了数下之后,更是一阵烦闷欲呕,不等许练说完便又晕了过去。 黄巢嘴角讥诮上扬,道:“小子,你以为这就完了?” 许练一愣,不知黄巢何意。 黄巢伸手一把扯过犹在发呆的白易行,笑道:“白小子,借你道心一用。” 左手暴起一股螺旋起劲,一掌按在其丹田之上,接着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按在了蛇妖后心。 白易行只觉丹田内真气滔滔涌起,一个古怪气轮从气海升起,周身百骸顿时痛如刀绞,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老魔头,你要干什么?” 黄巢哈哈道:“不干什么,只是送你一桩艳福而已!” 几乎与此同时,那蛇妖后心处渗出层层血汗缓缓向黄巢掌心汇聚而去,转眼间便凝成了一个血色小球。 蛇妖痛呼一声睁开双眼,扭转身躯刚好与白易行眼神相对。 圆润的锁骨以及其下丰美的隆起瞬间映入眼帘,白易行先是一愣,然后面红耳赤的闭上双眼,羞恼大骂道:“黄巢!我一定要杀了你!” “主人……主人饶命!” 许练与白易行齐齐愣住。 许练不明所以得望向黄巢,白易行也情不自禁睁开眼睛。却听黄巢道:“小白蛇,寡人不要你的命,只是给你你换个主人罢了哈哈哈!”话音刚落,右掌虹光闪耀,蛇妖像是被抽去了所有骨头一般闷哼一声无力的瘫软在地,长发散乱,露出一张俊美似谪仙的俏脸。 “小子,张嘴!” 白易行只觉一股热气突然撞向喉头,嘴巴不受控制的张了开来,紧接着便有一颗带有淡淡血腥气的圆球被塞进嘴里,被那股热气一撞便毫无凝滞的滚落腹中。 “大功告成。”黄巢拍了拍手掌,满意道。 “你给我吃了什么?!”白易行掐住嗓子,伸出手指就要塞进嗓子眼里。 “妖丹入腹即化,现在早已跟你体内真气混为一体,你怎么可能抠得出来?”黄巢拍了拍置若罔闻,拼命抠*挖嗓子不断干呕的白易行,笑道,“妖丹是妖怪之属精气魂魄所结,你吞下了妖丹,便成了她魂魄精气的寄主,从此便与她福祸相依,命运相连,自然而然也就成为了她的主人。” “这小白蛇三百年前就是寡人的灵宠,日日相伴左右不曾分离,直到寡人兵败长安之时,才与之失散。既然是寡人的灵宠,寡人身为主人自然可将她转赠于你!” “而且妖丹大补,不知有多少正派人士打着替天行道,降妖除魔的幌子大肆屠戮刚刚化为人形还没来得及为祸一方的小妖小怪,就是为了夺取妖丹增进修为。今日这小白蛇的妖丹你若不收,还有大把的人盯着她想要夺来自用,所以与其便宜别人,倒不如便宜你小子!”黄巢嘿嘿一笑,接着道:“毕竟你的修为提高了,对寡人炼化镇魂灵器也是大有好处的。” 白易行耳听黄巢一顿述说,虽然明知他所言非虚,却仍十分气恼他的自作主张,方欲开口拒绝,眸光扫过瘫软在地的蛇妖优美胴*体,情不自禁心头一跳,清秀的脸颊再次涌上一片羞红,连忙背过身去不敢再看。 想了想,赶紧手忙脚乱得脱下外袍,背转身子小心翼翼递到了蛇妖身边。 蛇妖一愣,俏美的眉峰缓缓爬上一丝古怪,十指纤纤轻巧取过衣服,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道了声谢。 撤去男子伪装后的蛇妖,声音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清越,却也甜美非常,白易行脸红得几欲滴出血来,一时间心乱如麻,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连连摆手道:“不碍事,不碍事。” 黄巢恍若不觉,只是负手而立,闲适得仰头望向绣阁二楼。 只见许练呆望着照影灯下被映照的纤毫毕现的绝美俏脸,表情惊愕,如中雷击,半晌才喃喃道:“……素素?!” “呵呵,许郎,当初你亲手将我推下山崖的时候,没想到今日你我还能再次相见吧?!”披上白易行外袍的蛇妖脸色苍白,一边勉力站起,一边冲着许练格格娇笑道。 许练面色瞬息万变,喃喃自语道:“这不可能,你明明是石碣村白老汉的独女,自幼便与我一同长大,怎么可能会是一只……会是一只蛇妖?!” 声调颤抖,越扬越高,说到蛇妖二字时已是声色俱厉。 蛇妖冷冷一笑,神色却说不出的戚然萧索:“你肉体凡胎,全无慧根自然不知其中曲折。” “其实你我三百年前便已相识啦。” “三百年前?”白易行愣了一愣,难道蛇妖与这心狠手辣的许练的前世有过什么纠缠不清的往事? “那年四月,李克用攻陷长安,我与主人在兵荒马乱中失散。”说罢,似乎意识到所言不妥,下意识偷偷看了一眼黄巢,却见黄巢面不改色,浑若无事,便壮起胆子接着道,“我那时灵力不足,无法幻化成人,又不知主人身在何方,只好一路游走,隐匿在玉山(注:今蓝田王顺山)之中。” “玉山险峻,除了偶有文人登高赏景,药农上山采药以外便极少行人,而且山中水土丰茂,没有什么厉害的凶禽猛兽,再加上我天性谨慎,总是昼伏夜出,故而在山中住了数月倒也安稳。”蛇妖仿佛完全沉浸在往昔回忆中,娓娓道,“直至某日清晨,我觅食而归,不慎被一药师遇到,他见我通体雪白,灵气充盈,当即欣喜若狂,说我定是山精*水运孕育而出的一条灵蛇,用来入药再好不过。我那时通灵不久,毫无法力,又怎能从一个经验丰富的药师手下逃脱,仓皇逃出不到数丈便被他用网抓住。” “我在网中拼命挣扎,却反被越缠越紧,一会儿功夫就全身绞扭,丝毫动弹不得,那时我万念俱灰,以为自己一定是要死了。”蛇妖叹口气,眉眼间浮起一丝温柔,“没想到,就在下山途中遇到了你。” “那时你还是个半大孩子,跟着父亲一起上山游玩,明明稚气未脱,却偏偏要逞强不让仆人背负,宁愿累的气喘吁吁,也要自己登山。也不知怎么了,甫一见你,好像冥冥之中便知道你定会救我一般,就在药师与你们一行数人擦肩而过的当口,我拼命挣扎,竟真的从那网兜之中探出头来。” 蛇妖抬起头望向目瞪口呆的许练,轻声道:“许郎,那是你第一次见到我,可还记得你当时冲我说的第一句话么?”说罢,又苦笑着摇摇头,道,“是我犯傻啦,你连自己上辈子是谁都不记得了,又怎么会记得曾对我说过什么话。” “你说:‘哇,好可爱的小白蛇啊!’”蛇妖满面绯红,眼眸中满是似水柔情,“这句话,我记了整整三百年。” “在你的央求之下,你的父亲花高价从药师手里将我买下带回家中。此后你便将我豢养在家中,既不肯听从家人规劝将我放生,也不愿意打造笼子将我锁禁,反而通告全家上下,家中只要你能去得的地方,我便也能去得,谁也不许拦阻。” “那是我此生最为快乐无忧的时光,白天你看书习字时,我便盘在案头眯眼假寐,夜晚你入睡之后,我便卧在你的枕畔,安静得数着你细密的呼吸。” “就这样过了几年,我亲眼看着你的字写得越来越好,文章写得越来越妙,个子也越长越高,终于变成了一个英俊挺拔的翩翩佳公子,而我却还是一只长不盈尺的小白蛇,你总是喜欢愁眉苦脸得把我捧在手心问我,小白啊小白,你怎么还不长大?但紧接着,又冲我挤眉弄眼的笑,说,不长其实也挺好的,就这么大最可爱!” “听你夸我可爱,我心里甜得像喝了蜜一般,暗暗祷祝上苍千万不要让我长大,就一直保留着你最喜欢的样子。” “可是我那时候根本不懂,你夸我可爱是真,喜欢我也是真,但仅限于是对一条宠物和玩伴的喜爱罢了……”蛇妖淡淡一笑,唇边绽开一朵苦涩凄美的笑容,“可当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啦。” “那天你随你父亲去世交好友家赴宴,归来以后就一直魂不守舍,哪怕是写字的时候也是目光发直,好像丢了魂儿一样,哪怕我冲你撒娇卖痴,用头蹭你手背,用舌头搔你手心,你也毫无反应。” “我好奇之下,低头看向你手臂下的宣纸,却只看到满篇只有一个字,素!”蛇妖眼眶通红,泪水润湿了长长的睫毛,在照影灯下晶莹璀璨好似一颗颗光华璀璨的珍珠,白易行心头猛得一抽,竟是有些隐隐作痛。 蛇妖再次望向绣阁二楼一动不敢动的许练,柔声道:“当我看到这个字的时候,心底平白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惧,自幼修行积累而起的灵性在那一刻让我准确的预感到,你再也不独属于我了!” “素素是个女孩的名字,正是当晚你与你父亲前去赴宴的那位世交之女。”蛇妖悠悠叹了口气,接着道,“你从见她第一眼开始就喜欢上了她,就如同我见了你第一眼便喜欢上了你一样。从那以后,你就变得好忙,忙到再也没时间把我捧到手心夸我可爱了,再也没有时间带着我踏青玩耍了,你所有的时间都给了那个叫素素的女孩,为她写诗,为她作画……虽然你每次写诗作画的时候依然会把我捧到案上,让我陪你,但我每一次低头看到那些缠绵悱恻的诗句和勾勒精美的图画都是那个让你魂牵梦萦的女孩时,我的心脏都会抽痛得让我无法呼吸!” “许郎,你知道么?好几次我将砚台打翻,弄污你整幅字画,其实并非出于无意,而是因为心痛和嫉妒!”蛇妖泪珠如线滚落,一点一滴落在地上,却好似落在白易行心头,这种感觉来的莫名至极,却又清晰无比,白易行忍不住轻轻捂住胸口,心底陷入一片迷茫: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听着蛇妖的诉说,竟会如此心痛,难道是因为吞服了她的妖丹,故而才会如此感同身受? 蛇妖继续道:“心疼的感觉是那么刺骨,却偏偏又让人那么上瘾。我明明每次看到你的一颦一笑都是因为她时,肚里的嫉妒和愤怒几乎要将自己烧成灰烬,却又忍不住盼望能早点见到她,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孩会让你如此牵肠挂肚,让你将我视若无睹。” “终于,在一场诗社聚会中,我悄悄爬上了你的车驾,只是一眼,我便在人群中找到了她。她穿着一身白裙,飘飘欲仙,美得不可方物,也就是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你每次为她作完画后都会闷闷不乐了,因为哪怕你妙笔丹青冠绝一州,也没能完全刻画出她的绝美神韵。” “那天你陪在她身边,片刻不离,哪怕是手谈(注:下围棋)品茗,也会时不时向她望去,眼神温柔缠隽,与你平日看我的眼神完全不同。”蛇妖苦涩一笑,“我到此时方知,一直以来我不过就是一只小白蛇罢了,你对我绝不可能会有那样的喜爱。” “一整天,认清现实的我始终心痛如绞,心内郁郁,肚子里憋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绝望与苦涩,只觉得有一股古怪得戾气在胸腹之间来回冲撞。”蛇妖眼神凄婉,语调颤抖,“就在回家的路上途径玉山的时候,我恹恹(注:yan,四声,无精打采的样子)得躺在你的身侧,你一只手轻轻抵着我的脑袋,半玩笑半认真的说我调皮,竟然自己偷偷溜出家来,然后又笑盈盈的说,素素很喜欢我,希望你下次出门的时候再把我带上……就在这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体内那股几欲将身体撑爆的戾气!” 蛇妖双股战战几欲跌倒,眼皮颤抖,泪水汹汹涌出: “我忍不住扬天长嘶,体内戾气随之夺口而出,竟然瞬间化作一道黑气冲天而起,刹那间天雷滚滚,狂风大作……一道紫雷突然从天而降,瞬间便将车厢劈穿,你在千钧一发之际第一时间将我护在身下。天雷透体而入,剧痛攻心下,我当即就晕了过去……” 蛇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强行评定内心的汹涌波澜。 “再醒来时,整个车厢都已经完全散架,而你……而你也已化作了一堆面目全非的……焦炭……” 蛇妖捂住嘴唇,泪水滚滚而下。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二十章 今生 “那天是你的天劫日!”白易行冲口而出。 蛇妖哽咽着点点头,缓缓道:“我在之前虽然就知道草木禽兽吞吐天地灵气,修炼成精会有伤天和,为天地不容,所以每过数十年就会与天雷交感引来天劫,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天劫竟然会来的如此之快,也更加想不到,天雷没有将引来天劫的我当场劈死,却将许郎你……” 许练眼神迷惘,若有所思。 “很多年后再回头去想,可能我的第一次天劫并非是那一道天雷,而是你的死。与将我劈死相比,让我与你阴阳相隔,才是最让我难以承受的惩罚。”蛇妖泪水涟涟,泣不成声,半晌后才渐渐收住眼泪继续道:“当时我悲痛欲绝,恨不得立即自绝生机随你而去,但一想到我身为蛇妖,从踏上修行之路的第一天起便被天道诅咒,若不能最终成功走江化龙,哪怕身死之后也无法再入轮回,所以人*妖殊途,即便是我真的想要追随你于地下,也是万万做不到的。” “我在那一堆焦骸前浑浑噩噩也不知过了多久,山雨冰冷将我冻得几乎麻痹,突然一道惊雷闪过,我突然灵光乍现。”蛇妖眸中涣散出一圈奇异的光彩,“虽然我遭天谴,无法转世轮回,但是你可以啊!只要我能找到你的转世之身,不就可以继续常伴你左右了么?” 黄巢叹了口气,道:“小白蛇,你也太痴了些。俗话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天地日月尚且没有定数,何况是人?再者说,转世之后,前世尽忘,你的许郎还会是当初那个许郎么?” 蛇妖摇摇头,道:“主人所言极是,但我那时于万念俱灰之际,突然涌起这个念头,自然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只盼着能赶紧找到许郎的转世之身好与他再续前缘。” 白易行心头情不自禁涌起一丝怜悯,这蛇妖执念虽深,但于茫茫人海中要找到一个大活人尚且艰难,更何况要找到一个人的转世之身。 果然,只听蛇妖道:“但天下何其之大,人口何其之多,我又灵气孱弱,想要要找到许郎的转世之神当真无异于*大海捞针,除非是借助能照出人前生今世的神器。” 白易行心头猛得一跳,脱口而出道:“六鼻镜?” “没错,就是当年长安王氏用来预言主人大军压境的六鼻镜。”蛇妖点了点头道:“那时,我虽然还无法幻化成人,但经历一次天劫而未死后,灵力自然大涨,施展一些小法术还是绰绰有余的,而刚巧我又是蛟龙后裔,天生水灵,对于六鼻镜这类五行属水的法宝神器有着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 “打定主意后,我便从许郎已经面目全非的尸骨中取出一块骨殖,暗暗祷祝天地,只要能让我找到许郎转世之身并与他做一世夫妻,便是此生真的化龙无望,死后魂飞魄散我也心甘情愿。” “然后我便携带着许郎骨殖,一边加紧修炼,一边一路循着若有若无的感应走向长安并来到王家,小心翼翼躲过所有禁止,终于找到了被藏匿于王家地底秘室的这面六鼻镜。” 白易行听着蛇妖轻描淡写的叙述,眉头缓缓皱起:寻常小民家里有个几十辆银子尚且要左放右藏,何况是名门世家珍藏六鼻镜这种价值连城的神器?蛇妖说的越是平淡,背后隐藏的凶险越是让人闻之惊心。 “在六鼻镜前,我借助你的骨殖施展法术,却不等看清你的今世,我便被镜中天然压胜鬼魅妖物的炫光击伤,紧接着秘室机关启动,王家的道家供奉纷纷赶来,我也只好仓皇遁走。” “回到玉山后,我花费一旬时光才将将把伤养好,本想迫不及待再去一次王家,但又心知王家自从上次事故之后定然加强对六鼻镜的防护,说不定还要更换位置,而以我此时的修为再去一次无异于送死,反复权衡之后便决定要一边修炼,一边伺机再闯王家,一年不成就两年,两年不成就三年,哪怕十年,百年也一定要将你找到。” 蛇妖眸光渐渐温暖起来:“在此后的山中岁月里,我修炼不辍,并且每过一段时间就悄悄潜入一次王府,却也不急着寻找六鼻镜的下落,只是四处游曳,静待时机,确保下次动手万无一失——但王家早已成为了惊弓之鸟,始终没有被我寻到可乘之机。” “就这样三百年过去,我始终没有等到偷取六鼻镜的机会,法术功力却越来越高,终于在经历了第三次天劫以后,我得以幻化成人形。”蛇妖眼波流转,望向眸光频闪,神色已经不似之前那般惊恐的许练轻声道:“那晚,我对着镜子在皎洁温柔的月光下缓缓褪去蛇蜕,身体像花朵一样层层绽放。看着镜中那个与三百年前你一见钟情的女子一模一样的美丽容颜,我又笑又哭,以这样的容貌再次与你相遇的时候,你一定会喜欢上我吧,许郎?” 白易行心头如有针刺,转过头望向蛇妖那张挂满晶莹珠泪的脸颊,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他虽自幼修道,于男女情事一窍不通,但也心知世上绝无任何人会心甘情愿得去做别人的影子,这蛇妖历经三百年岁月后执念还是如此之深,实在让人喟叹。 “可能老天爷终于在那一天舍得睁眼看看我,可怜我苦苦等你三百年,终于舍得给了我一个机会。”蛇妖眉眼弯起,轻声道:“当晚,我再次潜入王府内宅,四下踅摸一番后发现守卫森严更盛往日,心头虽然疑心大起,却也心知当日我绝对不可能有机会下手了。” “可就在我准备失望离去的时候,空中突然响起一声炸雷,紧接着便有两个年轻道人御风而至,他们一个手持雷刀电剑,一个胸前悬浮了一枚雷字玉圭……” “是王文卿与林灵噩?!”白易行神情一滞,忍不住脱口而出。 “公子认识这两个人?”蛇妖眼波流转,望向白易行。 白易行与她眸光一对,脸色瞬间便红成了两片猴屁股,舌头似乎也僵了起来:“认……认识。”话一出口,就悔之不及,心底暗骂自己怎的这么没出息……但是说来也怪,这蛇妖身着男装时气质轩昂,潇洒跋扈,怎么一暴露女儿身后,就变得如此柔媚妖娆不可方物。 蛇妖轻哦一声,继续道:“那两人口口声声要王家交出什么师门所传《神霄雷法》的全本,否则便要血洗王家上下,我听至此处方知原来这二人是来王家寻隙的,一念及此心头大跳,说不定如此以来,我便有机可乘啦!” “长安王家一直以来就有个‘修真书库’的雅号,虽然一家子几百口人没有一个有修道天赋的,但是历代家主偏偏就嗜好收集各宗秘籍,被那两个小子找到头上也是情理之中。”黄巢点头道,“只不过,老王一家子虽然自己生不出修道天才,但是扛不住人家有钱啊,护院和供奉多的是凡人眼中道法玄奇的山上神仙,那俩毛头小子估计也讨不得什么好去。” “主人料事如神,那两人虽然实力不弱,天赋奇高,但还是抵不住王家众多供奉的合而攻之,但有他们拖住各位供奉,我便有了足够的时间潜入秘室。”蛇妖缓缓道,“我深知机不可失,稍纵即逝,凭借着多年游曳王家后宅的经验,很快破开层层机关,进入秘室,强忍镜光压胜,取走这面六鼻镜。” “原来,原来当年就是你盗走了我家的六鼻镜?”二楼突然响起一个有气无力,却饱含怨毒的女子声音。 “哈哈哈王小姐,你也想不到吧,你我多年以前也已经打过照面了。”蛇妖望着那个刚刚醒转的女子格格娇笑道。“当日,我取出镜子逃离王家时,刚巧看到你躲在奶妈怀里吓得瑟瑟发抖,一想到隐忍三百年才从你家盗走神镜,害得我与许郎三百年无法相见,便忍不住吓你一吓。” “那晚盘在门梁之上的巨蟒……是你?!”女子脸色惨白,似乎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 “没错,正是我。”蛇妖微微一笑,嘴角牵起一枚小小梨涡,“可惜我那时毫无害人之心,顶多也只是气愤不过临时起意,小小报复一下。” 女子脸上惊恐渐去,取而代之得爬上一层戾气,破口大骂道:“你这贱……”,话音未落一记势大力沉的耳光突然甩到了脸上,啪的一声响,女子哼都没来得及哼上一声便摔晕在地。 许练恨恨得冲她吐了口唾沫,脸色狰狞得骂道:“你这贱人被素素吓上一下又如何,竟然还敢还口?”说罢,目光柔和得望向蛇妖,英俊的脸上满是缠绵不尽的柔情:“素素,我……” 蛇妖轻轻一笑,“许郎,换在三年前你在我面前能有如此作为,也就不会有今日之事啦。” 许练面色瞬间晦暗。 “取回六鼻镜后,我终于在镜中找到了你的转世,得知你时年六岁,家住太乙镇上。”蛇妖继续道,“当时我开心的心脏几乎都要迸裂了,迫不及待得便赶往太乙镇石碣村,刚巧在离村不到二十里的地方偶遇赶集回来的夫妇二人,我一路尾随听得两人发愁生不出孩子顿时计上心头,变成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躺在路边。” “果不其然,小两口见到我之后又惊又喜,连忙帮我接回家中抚养。”蛇妖眉眼间涌起一股柔情,“养父养母待我很好,看到我提前藏入怀中的名牌后,便当真给我起了名字叫素素。” 白易行胸口莫名升起一股心酸和惊愕,这蛇妖竟是不仅要变成情郎前生喜欢的女子的样子,竟是连名字也原封不动的照搬过来。 “养父家离你家只隔一条街,我与你打小相熟,是最好的玩伴,眼见着你在我面前一点点长大成人,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温柔,虽然和三百年前的你已经全不相同,但在我心里,你始终都还是当年那个将我捧在手心笑着说我可爱的明媚少年。”蛇妖温和道,“在你19岁那年,我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美名远播之下,登门求婚的人家几乎要把养父家的门槛给踏破了,但我对他们从来都是不假辞色,心里却始终盼着哪一天会有媒人找上门来替你求婚。” “我都想好啦,只要你一张口,我就会答应。” 许练眸光闪烁,额头青筋暴涨,嘴角紧紧抿起,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是,我始终没有等来那一天。”蛇妖眸光一黯,“终于有一天我憋不住了,冲到你面前质问你为什么那么多人上门求婚,唯独你始终没有动静,难道你不喜欢我么?” “我当然喜欢你!可是我又怎么敢说我喜欢你?到你家登门求婚的都是些什么人?不是乡绅富贾,就是名门子弟!我家里又是什么情况?老爹在我八岁那年进山采药时坠入悬崖,尸骨无存,老娘为此活活哭死,就剩下我一个人在街头尾巷摸爬滚打,捡别人的菜叶子,跟人家的狗抢食吃,就为了能省点钱买纸笔,好早点考上功名,彻底脱离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许练突然扶栏怒吼道,他双手死死扣住门栏,坚硬的檀木竟被他捏出了几个淡淡指印。 “许郎,我知道你过够了苦日子,所以一门心思想要成为人上人。”蛇妖点头道,“可是我说过我不在乎的,也说过我会陪着你一路走下去。” “哼,你陪着我走……”许练惨笑两声,摇头道:“可如果你也成为了我的阻碍呢?” 蛇妖泪光莹然:“这就是你无意间见到我随身携带的六鼻镜以后,亲身将我推下山崖,再以神镜为贺礼向王家独女求婚,然后入赘王家的理由么?” 许练面色狰狞,嘴角却高高扬起,笑容说不出的阴森可怖:“当然如此,若不是在县学中我无意从同门处看到六鼻镜的图样,又刚好得知这是长安王家的镇宅之宝,我又怎么忍心亲手杀你?”他眼眶通红,一双眸子布满血丝,声音低沉沙哑,“进入王家后我处心积虑得拉拢人手,挤兑走一众对王老爷子忠心耿耿,碍我大事的护院供奉,又把所有有希望继承家主之位的年轻人一一扼杀,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有机会把王氏家主干掉,独掌大权,然后再把这个从始至终看我不起得贱人整的生不如死,让她日日夜夜为你守灵。” 说罢,突然从袖中掏出一块小巧木牌:“看到了么,爱妻许白氏素素之位。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的妻子了。” 蛇妖神情一滞。 “亲手将你推下悬崖的人虽然是我,但真正将你害死的却是这个贱人。”许练眼角滑下两行浊泪,“若没有她的利诱,我的野心怎么可能会膨胀得这么快;若没有她的威逼,我又怎么会舍得对你下手?” “放屁!”白易行终于忍无可忍,只觉一口怒气在胸膺之间来回震荡,“你爱的根本就不是她,至始至终,你爱的就是你自己!你喜欢她是因为她貌美如花,可以满足你身为男人的虚荣心,同样的,你杀她,也不是因为别人所谓的威逼利诱,只是因为你想要爬的更高,而她阻碍了你的不劳而获而已!” “什么叫不劳而获?我付出的还不够多么?你体会过母亲去世,我却无力安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尸体烂在屋里么?你体会过三天吃不到一顿饭,只能去偷隔壁人家的泔水桶么?你经历过么?没有经历过,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不择手段得往上爬是错的?”许练额头青筋根根暴起,眼眶赤红,声嘶力竭得吼道。 “哎,我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黄巢点点头,“不过,小白蛇你这个报复手段倒也新奇!伪装成男的勾*搭他老婆的主意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挺别致啊!” “许郎虽然拿六鼻镜跟王家换来了一桩泼天富贵,但毕竟出身低微,又一门心思苦心钻营,毫无闺阁情趣可言,所以一直为王小姐所不喜,背地里常与英俊少年勾搭调笑。被他推下山崖后,我虽心痛如绞但仍是对他念念不忘,爱极生恨之下便想乔化为男子来与王小姐……交往……然后故意露出行藏,再择选一个合适的时机自曝身份。我要亲眼看到他惊掉下巴,也要他亲身体会一下被背叛的感觉。”蛇妖摇摇头,“然后取回六鼻镜,再等他一世……” 白易行目瞪口呆:“他如此待你,你还要再等他一世?” 蛇妖眼角泛起泪花:“他当年救我一命,如今我还了他一命,也算两清。但我还是没能与他做成一世夫妻,三百年前的那些日日夜夜始终在我脑海里不断萦回,一世等不到当初那个第一眼见到我便说‘好漂亮的小白蛇啊’的少年,我便再等一世……直到等到为止。” “哈哈哈,既然如此!那我便让他提前轮回转生,圆你一梦如何?” 一道霹雳骤然在院中炸裂,与此同时,一道人影鬼魅般掠到绣阁二楼。 一个面容俊秀如处子的道人手指紧紧扣住许练的脑袋,冲着楼下三人笑道: “诸位,别来无恙?”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二十一章 仇人相见 “王文卿!”白易行乍见生死仇敌,只觉一股诡异的麻痒沿着丹田一路蹿上咽喉,手足四肢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一时间愤怒,激动和恐惧……齐齐涌上心头。 “想不到短短数日不见,白公子就从一个嫉恶如仇的华山内宗弟子变成了心甘情愿与一代魔帝沆瀣一气的小魔头。”王文卿轻叹一声道,“若是华山三真泉下有知,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妖道住口!”白易行目眦欲裂,“我华山弟子行端坐正,岂容你这恶徒信口雌黄,倒打一耙!”虽然声色俱厉,但心底却微微发虚:自己与黄巢一路同行,虽然并未“沆瀣一气”,但说是“心甘情愿”却也不错,当即暗暗打定主意,待此间事了之后便立即与黄巢分道扬镳。 “看来当日云台峰上寡人下手还是太轻了,要不然你这小牛鼻子怎地这般不长记性呢?”黄巢微笑道,“不过看你今日有恃无恐的嘴脸,此时此刻整个王家大宅怕是都已经被你的人手包围了吧?” “不敢不敢,只是恰好被黄王殿下撞进了口袋而已。”王文卿俊眉飞扬,神色间满是得意,“王某今番布置其实另有所图,不过既然恰巧黄王殿下和白公子都在,那我们把新仇旧怨一起了结如何?” 黄巢仰头大笑道:“如此甚好,刚好省得寡人哪天想起你来,杀意上涌还得满天下到处找你。” 白易行捏紧拳头,恨声道:“怎么今日就你一人?林灵噩呢?” 话音刚落,院门金光倏然乍破,一个黑袍披发的高大男子大步走入:“谁在喊我?”冷峻目光在院中三人身上扫过,微微一滞后蓦然绽开狂喜的光彩:“哈哈哈,这还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老子们辛辛苦苦谋划大半年都没能要了你俩的命,想不到转过脸来你俩就自投罗网。”说罢,哈哈大笑道,“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当日云台峰之辱,稍后就原样奉还!” 黄巢依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慵懒模样,抱臂微笑道,“动手之前且让我猜上一猜,你们究竟所谋为何?” 说着从手里掏出那面被缩小成巴掌大小的六鼻镜,道:“六鼻镜自然是势在必得的。” 王文卿与林灵噩微笑不语。 黄巢又指了指蛇妖许素素,“修炼三百年的阴阳神蛇妖丹一枚就算对你们来说不值什么,但也应该不介意顺手牵羊,一道拿走。” 许素素脸色苍白,眸中闪过一丝凄婉。 “还有那本王家书库里的《神霄雷法》,你们肯定也是早已视作囊中之物了。”说罢,黄巢轻轻捻动眉心,接着道:“可是就凭这几样东西,值得你俩如此大费周章,甚至不惜跟一向吃人不吐骨头的四灵神将做买卖么?” 小院中突然狂风大作,几声尖利的金刃破空声过后,几十盏照影灯应声熄灭,只留下东南西北最后四盏灯孱弱跳动。 “黄王果然还是那个黄王,我们兄弟四人隐匿得自以为了无痕迹,没想到还是被你轻轻松松揪出了踪迹。” 浓重如墨的昏暗中缓缓走出四道身影。 “你……你是那个卖茶老汉?!”白易行突然指着东首一人,皱眉道。 那人嘿嘿一笑,缓缓走进灯影,露出一张皱纹遍布的脸:“白公子倒真是好眼力!” 黄巢微笑摇头道:“一辈子打雁,却被雁啄瞎了眼,想不到寡人在茶摊上数次试探于你却都被你给蒙骗了过去,惭愧惭愧。” 白易行惊讶的望向黄巢,反复回想也不记得黄巢当时言行举止有何怪异之处。 卖茶老汉摇了摇头道:“黄王殿下又何必过谦?从头到尾,黄王殿下一共试探了小老儿三次。” “第一次,黄王仰头喝下茶渣,那一刻坦胸露腹,胸口前空门大开,若是小老儿有心加害,那一瞬间的杀气泄露恐怕就会被黄王瞬间捕捉到了。” “第二次,黄王唤我换茶,趁着我走近瞬间,突然用一股真气刺向我的眼睛,那一刻若是我仰头避开,恐怕当场就要被黄王殿下一掌拍倒了。” “第三次,黄王会账时,假装不经意的用手掌突然拍向我肩头肩井穴,若是当时我稍有躲避,怕是也就立时暴露了身份。” “正是因为如此小心谨慎,自认绝无差错,我才更加百思不得其解。”卖茶老汉摇头道:“黄王究竟是怎么察觉出来小老儿并非一个普普通通的茶摊老板的?” 老汉身后缓缓浮起十枚铜钱,苦笑道:“若是我所料不错,这十枚大钱中,至少有一枚被黄王殿下给下了感应禁制吧?” 黄巢哈哈一笑,伸出大拇指道:“聪明,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寡人不是只在一枚铜钱上下了禁制,而是,十枚铜钱一枚不差的都下了禁制。” 黄巢伸手点了点老汉和其他三个依旧躲在黑暗中的人笑道:“饕餮爱钱如命,霸下力大无穷,嘲风算命打卦,睚眦脾气火爆……你们兄弟四个虽然昔年常伴朱温左右,并未直接听命于寡人帐前,但身为寡人军中最具威名的四灵神将,寡人岂能又对你们没有一点点了解?” 说罢,指了指老汉笑道:“你表现的确实近乎完美无缺,偏偏就是在最后关头接过大钱时眼神中爆射出的精光暴露了你的身份。” “哈哈哈,凡人哪有本事眸中爆光?修道之人里除了饕餮还有谁能见到十个大钱都能激动地双眼放光?”黄巢大笑道。 老汉也是不由摇头莞尔,“小老儿此生别无所好,独独就在钱之一物上钻了牛角尖,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 “饕餮神将,与这魔头废话恁多做甚?正事要紧!”林灵噩不耐烦道,两道电光从手臂蹿出,转眼化作一刀一剑。 王文卿轻呵口气,面前空气便泛起一阵诡异涟漪,接着便有一柄晶莹剔透的玉圭凭空出现。 黄巢哈哈大笑,道:“两个小崽子当真不知天高地厚,看不出来四个比我小不了几岁的老鬼都不敢轻举妄动么?寡人真是好奇,到底是谁给你们的胆子一而再,再而三得向我挑衅?!” 话音刚落,浑身青光爆绽,三十六根铁链瞬间炸开迎风怒舞。 “上次云台峰上,老子被华山派的牛鼻子耗得十成功力去了九成,情势所逼之下才不得不向你示弱,黄老头,你可别以为老子真得就怕了你!”林灵噩长发飞扬,掌中雷刀电剑紫气缭绕,蓦然大喝道:“谁都别跟老子抢,劈在这老王八蛋身上的第一刀必须得我来砍!” 说罢腾身飞上,右手雷刀朝着黄巢头顶凶悍劈下。 黄巢身后铁链铿锵作响,大声笑道:“林小子,你尽管劈来,寡人但凡动上一动都算输了。”话音刚落,身后铁链突然自动绞扭合为一处,将将迎上林灵噩的雷霆一击。 “砰”的一声,光彩迸散,林灵噩手臂酥麻,几乎拿捏不住手中兵器,忍不住张口怒笑道:“好好好,真他娘得爽快,再来!”又是一刀当头怒斩而下,同时左手电剑如毒蛇吐信,狠狠刺向黄巢胸口:“我倒看看你动是不动?!” 黄巢嘿嘿一笑,头顶铁链突然一分为二,分别缠向林灵噩已经来不及收势的两件兵器。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做生意最讲究一个童叟无欺,重信然诺,黄王殿下以为然否?”饕餮神将轻叹一声,悬浮身后的十枚铜钱拖曳起十道绚丽光彩朝着黄巢电射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另外三人也从黑暗中现出身形,分别是一个身穿破烂道袍的算士,一个手持短匕的屠夫,和一个全身上下仅穿了一条粗布短裤的高大男子。 三人面无表情得看着黄巢,眼神冰冷得像在看一个死人。 “叮叮叮”数声轻响,缠向雷刀电剑的铁链被几枚铜钱撞得微微偏离,黄巢眸光一寒,蓦然张口大吼一声。 声浪滚滚如惊涛拍岸,正要趁机偷袭的林灵噩被震得头脑一迷,肝胆大寒之下连忙抽刀飞退,但仍是被一根猛击而下的铁链扫中后背,“嗤”的一声轻响,林灵噩法袍应声裂开一道小口。 黄巢哈哈大笑道:“好不要脸,说好了一对一,还要喊帮手!” 林灵噩嘴角渗出一口血丝,匆匆扫了一眼法袍裂缝,一时间又怒又惧:自己这件法袍乃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异宝,不仅可以自行吸纳天地灵气反哺肉身,而且坚韧异常,寻常的神兵利器绝难损伤,没想到只是被黄巢随手一击便裂开了这么大一道口子。 此人修为之高实在是匪夷所思! “黄王殿下神功盖世,天下又有谁人能挡?若不通力协作,我们几个今天怕是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这个小院!”饕餮微微一笑,缓缓道。 “好臭的马屁。”黄巢不耐的挥挥手,“你们肚子里那点儿花花肠子就不要跟寡人藏着掖着了,没得丢人现眼。有什么本事赶紧亮出来,寡人没空跟你们在这瞎扯淡!” 王文卿轻笑一声道:“黄王殿下刚刚不是问我所谋为何么?” 黄巢摇头道:“刚刚想知道,现在不想知道了。反正待会儿你们都要死,死人有什么秘密很重要么?” 王文卿也不生气,只是微微一笑道:“重要不重要不敢说,但是黄王殿下说不定会感兴趣!”说罢,右手扣着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的许练缓缓向前走了一步。 “待贫道给黄王表演个戏法儿!”王文卿嘴角上扬,笑得古怪难明,手掌突然涌起一道炽烈白光。 许练惨叫一声,凄厉喊道:“道长饶命啊道长,我是王氏家主,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全都给你!” 王文卿只是笑而不语,手上白光更炙,一道青烟从许练头顶升起,微风款送,传来一股焦臭味。 “道长饶命,道长饶命。仙师救我,素素……素素救我!”许练惨叫连连,语无伦次得大声呼救,鼻涕眼泪和汗水糊了一头一脸,想要伸手去拨开王文卿的手,但偏偏不知被这妖道使了什么手法一动也动弹不得。 白素素眸中光彩忽明忽黯,手掌时而紧握时而松开,想要闭眼不看,那一声声惨叫却像鼓槌一般一下下狠狠敲在心头,眼泪终于再次忍不住滑下脸庞。 “罢了,三百年前欠你的这条命今日还你便是!” 一声娇叱过后,白素素周身黑光缭绕向着二楼绣阁电射而去!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二十二章 玄武神兽 “回来吧!”一个冷清的声音突然响起。 白素素只觉纤腰倏然一紧,似乎被一根无形绳索紧紧缠缚,紧接着便是一股大力传来,身体不由自主便向后倒飞而出。 “嘲风神将手下留情,这蛇妖对我们还大有用处!”王文卿手掌死死抵在许练头顶,对着远处那个穿着一身破旧道袍的冷面道士笑道。 道士冷哼一声,手腕轻抖“嗖”的一声一根细若牛毛的透明丝线被他收入长袖,白素素随之痛吟一身坠落在地。 “白姑娘,你……”白易行匆匆上前,伸手想要将白素素扶起,手臂方一触到白素素衣袖却又满脸涨红得缩回。 “公子放心,我没事。”白素素摇摇头,抬头望向二楼已经无力惨嚎的许练,大大的眼眸里涌起了一层朦胧水雾,“王文卿,你若是杀了他,我便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哈哈哈,白姑娘尽管放心,便是你愿意放过我,我也舍不得放过你!”王文卿右手突然张开,然后飞起一脚将颓然倒地的许练踢到一边,冲着黄巢道:“黄王殿下可愿与贫道打个赌?” 黄巢抱着肩膀笑道:“打个什么赌?” 王文卿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笑容:“赌你今晚没办法活着走出这个院子。”说罢轻轻摊开手掌,露出一枚青光跳跃的小小圆球。 黄巢哑然失笑:“不过是一个废物的元神罢了,这就能要了寡人得命?” 王文卿微微一笑,突然张口喝道:“汤汤黑水,淹乎我土,北天七宿,聚为玄武!”手中青球应声跃起,在空中微一盘旋便向下急坠,转眼间便没入土地消失不见,紧接着大地突然发出一阵剧烈颤动,与此同时,阵阵沉闷如雷的低吼从地底深处传来。 “四灵封印!”黄巢神色突变,“你们要解印玄武神兽?!” “确切的说只是玄武神兽的一半魂魄。”王文卿哈哈大笑着一跃而起,凌空蹈虚居高临下道。 大地隆隆作响,缓缓绽开一道长长的裂缝,土浪翻滚间,庭院中心缓缓鼓起一团触目惊心的隆起,那栋精致典雅的绣阁发出一阵让人牙酸的呻吟后慢慢升高……“呜~”,一声震耳欲聋的野兽低吼裹挟着逼人气浪突然从裂缝传来,黄巢身形倏然化作一道青烟转瞬间便飘至白易行与白素素身边,一把拎起摸不清头脑的两人倒掠数丈。 黑光滚滚中,绣阁终于不堪重负得轰然倒塌,断木碎石四下抛飞,一座宝气氤氲的铜像从其下地缝中缓缓升起。 “许郎!”白素素一声惊叫,娇躯一扭便化作一道黑光向着绣阁废墟疾冲而去。 白易行大骇,喊了一声:“小心!”恰好此时脚底传来一阵巨颤,白易行不由自主得打了个趔趄,再想伸手去抓时却连白素素的一片衣襟都没抓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没入那片废墟之中,心头忍不住涌起一丝难言的酸痛。 “咔”大地终于停止了颤动 那铜像锈迹斑斑,已经看不清本来面目,双手向上托起一个方圆数尺的巨大铜盘,通判商一颗青色小球滴溜溜乱转,底座却用一道道粗逾儿臂的铁链紧紧绑缚在一只头长七彩肉*冠,口中长信喷吐不定,看起来极为焦躁不安的古怪巨龟背上。 “玄武神兽!” “仙人承露盘!” 白易行和黄巢同时低呼道,只不过一个是惊讶于铜像下甩头摇颈的巨龟,一个感叹于铜像本身。 “没错,正是仙人承露盘。”王文卿眸中光彩炽热,哈哈大笑道,“若非二十年前我与林兄夜访王府,逼得众位供奉使出玄武封印,谁又能想到传说中毁于大火的仙人承露盘竟然埋在老王家的地底下,用来封镇四灵之一的玄武神兽。”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黄巢面色神情古怪,突然道:“仙人承露盘虽然珍惜,可于你们这样已经辟谷多年的大真人境修士来说就颇为鸡肋了……” “所以,你们是想要拿它作晋身之礼,找皇帝谋个官身?”黄巢缓缓道。 林灵噩阴森笑道:“从古至今,但凡是个皇帝就没有不想延年益寿,长生不老的,如果我们在华山派全宗尽灭,道教祖庭空悬的当口献上这个宝贝……皇帝会不会一个高兴,就把我神霄派奉为道家各宗之首?” 王文卿接着道:“但王家作为首屈一指的名门世家,既然敢藏匿这等神器自然是有恃无恐,多如牛毛的护院供奉与层出不穷的机关密道实在让人头痛……而且,当年藏下神盘的王家老祖也是个狠人,竟然将自己的元魂封入元魂珠作为承露盘的开关密钥。” “恰好此时你们发现了许练——这么个野心勃勃,不择手段的王家赘婿,所以就明里暗里推波助澜,帮他夺了王氏家主的位置,吞下这颗元魂珠……” 白易行瞥了一眼被埋在绣阁残垣中,不知生死的许练,心底一阵喟叹,辛辛苦苦得坏事做尽,到头来却是给别人做嫁衣裳,有机会的话真的想当面问问他,到底会不会后悔。 “飞升大道之上,等,远不如做!许练这个人根本就不是我们等来的,而是精心培养的!”王文卿嘴角上扬,笑道,“要不然他父亲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采药人,怎么会莫名其妙得坠崖而死?他的母亲又怎么会活活哭死?他怎么又能那么巧从同门处看到六鼻镜的消息?” “当然,如果换个其他方法,比如直接杀了白素素,拿着六鼻镜去找王家换取仙人承露盘也不是不可以,甚至还能更快,但动辄以力破局实在无趣,操纵人心才是上上之道。” “原来这许练性情大变,全是因为你们在背后捣鬼!”白易行紧紧攥起拳头怒声道,情不自禁抬眼望向绣阁坍塌的废墟,一想到不知生死的白素素这一世情路如此坎坷全因这妖道而起,心头立时怒火如焚。 王文卿摇头道:“这你就错了,若是他真的秉性纯良,意志坚定,无论我做些什么都不会唤醒他心中的恶念,而他自己本身便心存恶念,我只不过给恶念的滋生提供了一块土壤而已。所以他之所以会落得今日田地,归根结底万千都是他咎由自取,与我又有何干?” 白易行后背涔涔而下,只觉这二人谋划之深远,心志之狠毒实在是让人不寒而栗,“换句话说,其实从二十年前白素素来到王家偷走六鼻镜的那一刻起,你们其实就已经开始准备谋划这一切了?!” “哈哈哈,白公子果然机智过人,不愧是华山一脉仅存的一根独苗!”王文卿笑道,“可惜,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自甘堕落与一代魔帝同流合污,又和妖精卿卿我我,实在是丢尽了我辈正派修真的脸面。” “血口喷人!”白易行怒视王文卿,“你勾结外族,毁我宗门,为了一己之私,草菅人命,竟然还有脸面自称正派修真?” 林灵噩皱眉道:“事实真相明明是:你小子被黄巢以《长生诀》相诱,主动勾结金国小公子要自毁山门,我二人得到消息后出于唇亡齿寒的同道之谊,速往华山前去救援,但无奈我二人功力低微,最终还是寡不敌众,功亏一篑,只能眼睁睁看着华山派就此被灭。怎么到了你的嘴里,我们二人反而成了残害道门同道的凶手?真真是颠倒黑白,乱泼脏水!” 白易行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等无耻之辈,一时间又气又急,胸口剧烈起伏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黄巢嘴角含笑,意味难明得扫了一眼急怒攻心,几欲晕去的白易行,缓缓道:“白小子,看到了没?这些正道修真,行事之无耻,内心之肮脏比之寡人和白素素这样所谓的妖魔鬼怪又如何?” 白易行紧紧捏住拳头,全身不断颤抖,只觉一股难以名状的郁郁之气在胸腹内来回冲撞,喉头也渐渐泛起一丝腥甜。 “王文卿,你既然敢这么大大咧咧得把所有秘辛和盘托出,自然是算准了寡人今日无法活着走脱,却不知你哪来的这等自信?就凭你们这两个手下败将,还有寡人这四个卖主求荣得麾下旧将?”黄巢仰头笑问道。 王文卿手握雷圭,周身上下被一道道炽烈电光包裹环绕:“不知殿下进宅之前可曾碰触到王府外墙上涂抹的朱砂?” 黄巢猛然皱起眉头:“阴阳圣童血?” “哈哈哈,不错,普通的朱砂又怎么能勾得起沉睡千年的玄武神兽的食欲呢?”林灵噩大笑,“黄巢,你自诩神功盖世,但是能不能打得过太古年间就敢跟轩辕黄帝掰手腕的四灵神兽,我还真的是十分期待呢!” 笑声未落,林灵噩掌中刀剑蓦然炸起两道绚烂罡气,斩向玄武龟背上粗壮的铁链,嘭的一声铁链巨颤,崩起一丝缺口,林灵噩大喝道:“闲话叙够,各位还不动手?” 四灵神将同时暴起,向着黄巢三人急冲而去! 王文卿信手一挥,身前雷圭缓缓上升没入头顶乌云。 黄巢探手抓住白易行,浑身上下瞬间被青光包裹,三十六根混金铁链在身后绞扭盘舞,叮当一声便荡开一柄锋利短匕,炸起一串耀眼火花。 黄巢哈哈张口大笑道:“睚眦,你的杀猪刀法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进步嘛!” 说话间,又是一串火花迸散,手持巨斧的身高体壮的大汉向后踉跄两步,黄巢掌下不停,口中又道:“霸下今天是没有吃饱饭么,这么点力气都不够给寡人挠痒!” 叮叮当当,响声不绝,黄巢一边挥掌退敌,一边口中嘲讽,“嘲风你这根情丝拿去钓鱼正好,用来打架实在是贻笑大方!” “饕餮你要是真舍不得金刀崩口,就老实去一边站着,这样不痛不痒的砍,寡人都替你着急!” 白易行被黄巢手掌牢牢吸住丹田,只觉腹内真气如滔滔大河奔流外泄,神魂意气四海震荡不休,痛不可挡,当即惊骇道:“黄巢,你快放我下来!” “现在把你放下,咱俩就都得死!”黄巢低喝一声,躲开霸下当头劈下的一斧,然后一脚踹出将其踢飞,趁隙退出包围圈。 “白小子,我现在传你一套运功法诀,你自行调息,尽快运转你体内的天元道心!”说罢,也不管白易行能不能听清,低声道:“我神为地,我意为天,神意逍遥,天地之间……” 白易行此时剧痛钻心,也顾不得分辨口诀真伪,连忙照着口诀开始调息运气。 “嘣”的一声轻响,心湖之中应声泛起一圈涟漪,接着一个硕大无朋的圆形太极缓缓从湖中升起。 “砰”!白易行丹田内猛然炸起一团灿烂炫光,汹涌贯入黄巢手臂。 “哈哈哈!白小子,干得漂亮!”黄巢周身青光怒舞,身后铁链倏然合为一体化作一柄通体乌黑的长枪,被黄巢一把抓住,“着!” 四灵神将手中兵器被那杆长枪齐齐扫中荡开,精光迸射中,四人口中喷出一股血箭,向后跌飞而出。 “哈哈哈!”黄巢枪尖指地,仰天长笑道:“不过是一只小小玄武而已,寡人何惧?!” “你既一心求死,老子岂能不玉成其事?”林灵噩眸中精光暴涨,奋起全身真力贯注入掌中刀剑,雷刀电剑光芒暴涨,雷霆劈下。 “喀拉啦!”一声脆响,龟背铁链应声断裂,滚滚黑光中仙人承露盘冲天飞起。 “嗷呜!” 被压镇地底千年终于脱困的玄武双眼猩红,撒开四蹄,朝着黄巢急冲而去!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二十二章 玄武神兽 “回来吧!”一个冷清的声音突然响起。 白素素只觉纤腰倏然一紧,似乎被一根无形绳索紧紧缠缚,紧接着便是一股大力传来,身体不由自主便向后倒飞而出。 “嘲风神将手下留情,这蛇妖对我们还大有用处!”王文卿手掌死死抵在许练头顶,对着远处那个穿着一身破旧道袍的冷面道士笑道。 道士冷哼一声,手腕轻抖“嗖”的一声一根细若牛毛的透明丝线被他收入长袖,白素素随之痛吟一身坠落在地。 “白姑娘,你……”白易行匆匆上前,伸手想要将白素素扶起,手臂方一触到白素素衣袖却又满脸涨红得缩回。 “公子放心,我没事。”白素素摇摇头,抬头望向二楼已经无力惨嚎的许练,大大的眼眸里涌起了一层朦胧水雾,“王文卿,你若是杀了他,我便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哈哈哈,白姑娘尽管放心,便是你愿意放过我,我也舍不得放过你!”王文卿右手突然张开,然后飞起一脚将颓然倒地的许练踢到一边,冲着黄巢道:“黄王殿下可愿与贫道打个赌?” 黄巢抱着肩膀笑道:“打个什么赌?” 王文卿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笑容:“赌你今晚没办法活着走出这个院子。”说罢轻轻摊开手掌,露出一枚青光跳跃的小小圆球。 黄巢哑然失笑:“不过是一个废物的元神罢了,这就能要了寡人得命?” 王文卿微微一笑,突然张口喝道:“汤汤黑水,淹乎我土,北天七宿,聚为玄武!”手中青球应声跃起,在空中微一盘旋便向下急坠,转眼间便没入土地消失不见,紧接着大地突然发出一阵剧烈颤动,与此同时,阵阵沉闷如雷的低吼从地底深处传来。 “四灵封印!”黄巢神色突变,“你们要解印玄武神兽?!” “确切的说只是玄武神兽的一半魂魄。”王文卿哈哈大笑着一跃而起,凌空蹈虚居高临下道。 大地隆隆作响,缓缓绽开一道长长的裂缝,土浪翻滚间,庭院中心缓缓鼓起一团触目惊心的隆起,那栋精致典雅的绣阁发出一阵让人牙酸的呻吟后慢慢升高……“呜~”,一声震耳欲聋的野兽低吼裹挟着逼人气浪突然从裂缝传来,黄巢身形倏然化作一道青烟转瞬间便飘至白易行与白素素身边,一把拎起摸不清头脑的两人倒掠数丈。 黑光滚滚中,绣阁终于不堪重负得轰然倒塌,断木碎石四下抛飞,一座宝气氤氲的铜像从其下地缝中缓缓升起。 “许郎!”白素素一声惊叫,娇躯一扭便化作一道黑光向着绣阁废墟疾冲而去。 白易行大骇,喊了一声:“小心!”恰好此时脚底传来一阵巨颤,白易行不由自主得打了个趔趄,再想伸手去抓时却连白素素的一片衣襟都没抓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没入那片废墟之中,心头忍不住涌起一丝难言的酸痛。 “咔”大地终于停止了颤动 那铜像锈迹斑斑,已经看不清本来面目,双手向上托起一个方圆数尺的巨大铜盘,通判商一颗青色小球滴溜溜乱转,底座却用一道道粗逾儿臂的铁链紧紧绑缚在一只头长七彩肉*冠,口中长信喷吐不定,看起来极为焦躁不安的古怪巨龟背上。 “玄武神兽!” “仙人承露盘!” 白易行和白素素同时惊呼道,只不过一个是惊讶于铜像下甩头摇颈的巨龟,一个惊讶于铜像本身。 “没错,正是仙人承露盘。”王文卿眸中光彩炽热,哈哈大笑道,“若非二十年前我与林兄夜访王府,逼得众位供奉使出玄武封印,谁又能想到传说中毁于大火的仙人承露盘竟然埋在老王家的地底下,用来封镇四灵之一的玄武神兽。”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黄巢面色神情古怪,突然道:“仙人承露盘虽然珍惜,可于你们这样已经辟谷多年的大真人境修士来说就颇为鸡肋了……” “所以,你们是想要拿它作晋身之礼,找皇帝谋个官身?”黄巢缓缓道。 林灵噩阴森笑道:“从古至今,但凡是个皇帝就没有不想延年益寿,长生不老的,如果我们在华山派全宗尽灭,道教祖庭空悬的当口献上这个宝贝……皇帝会不会一个高兴,就把我神霄派奉为道家各宗之首?” 王文卿接着道:“但王家作为首屈一指的名门世家,既然敢藏匿这等神器自然是有恃无恐,多如牛毛的护院供奉与层出不穷的机关密道实在让人头痛……而且,当年藏下神盘的王家老祖也是个狠人,竟然将自己的元魂封入元魂珠作为承露盘的开关密钥。” “恰好此时你们发现了许练——这么个野心勃勃,不择手段的王家赘婿,所以就明里暗里推波助澜,帮他夺了王氏家主的位置,吞下这颗元魂珠……” 白易行瞥了一眼被埋在绣阁残垣中,不知生死的许练,心底一阵喟叹,辛辛苦苦得坏事做尽,到头来却是给别人做嫁衣裳,有机会的话真的想当面问问他,到底会不会后悔。 “飞升大道之上,等,远不如做!许练这个人根本就不是我们等来的,而是精心培养的!”王文卿嘴角上扬,笑道,“要不然他父亲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采药人,怎么会莫名其妙得坠崖而死?他的母亲又怎么会活活哭死?他怎么又能那么巧从同门处看到六鼻镜的消息?” “当然,如果换个其他方法,比如直接杀了白素素,拿着六鼻镜去找王家换取仙人承露盘也不是不可以,甚至还能更快,但动辄以力破局实在无趣,操纵人心才是上上之道。” “原来这许练性情大变,全是因为你们在背后捣鬼!”白易行紧紧攥起拳头怒声道,情不自禁抬眼望向绣阁坍塌的废墟,一想到不知生死的白素素这一世情路如此坎坷全因这妖道而起,心头立时怒火rufen 王文卿摇头道:“这你就错了,若是他真的秉性纯良,意志坚定,无论我做些什么都不会唤醒他心中的恶念,而他自己本身便心存恶念,我只不过给恶念的滋生提供了一块土壤而已。所以他之所以会落得今日田地,归根结底万千都是他咎由自取,与我又有何干?” 白易行后背涔涔而下,只觉这二人谋划之深远,心志之狠毒实在是让人不寒而栗,“换句话说,其实从二十年前白素素来到王家偷走六鼻镜的那一刻起,你们其实就已经开始准备谋划这一切了?!” “哈哈哈,白公子果然机智过人,不愧是华山一脉仅存的一根独苗!”王文卿笑道,“可惜,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自甘堕落与一代魔帝同流合污,又和妖精卿卿我我,实在是丢尽了我辈正派修真的脸面。” “血口喷人!”白易行怒视王文卿,“你勾结外族,毁我宗门,为了一己之私,草菅人命,竟然还有脸面自称正派修真?” 林灵噩皱眉道:“事实真相明明是:你小子被黄巢以《长生诀》相诱,主动勾结金国小公子要自毁山门,我二人得到消息后出于唇亡齿寒的同道之谊,速往华山前去救援,但无奈我二人功力低微,最终还是寡不敌众,功亏一篑,只能眼睁睁看着华山派就此被灭。怎么到了你的嘴里,我们二人反而成了残害道门同道的凶手?真真是颠倒黑白,乱泼脏水!” 白易行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等无耻之辈,一时间又气又急,胸口剧烈起伏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黄巢嘴角含笑,意味难明得扫了一眼急怒攻心,几欲晕去的白易行,缓缓道:“白小子,看到了没?这些正道修真,行事之无耻,内心之肮脏比之寡人和白素素这样所谓的妖魔鬼怪又如何?” 白易行紧紧捏住拳头,全身不断颤抖,只觉一股难以名状的郁郁之气在胸腹内来回冲撞,喉头也渐渐泛起一丝腥甜。 “王文卿,你既然敢这么大大咧咧得把所有秘辛和盘托出,自然是算准了寡人今日无法活着走脱,却不知你哪来的这等自信?就凭你们这两个手下败将,还有寡人这四个卖主求荣得麾下旧将?”黄巢仰头笑问道。 王文卿手握雷圭,周身上下被一道道炽烈电光包裹环绕:“不知殿下进宅之前可曾碰触到王府外墙上涂抹的朱砂?” 黄巢猛然皱起眉头:“阴阳圣童血?” “哈哈哈,不错,普通的朱砂又怎么能勾得起沉睡千年的玄武神兽的食欲呢?”林灵噩大笑,“黄巢,你自诩神功盖世,但是能不能打得过太古年间就敢跟轩辕黄帝掰手腕的四灵神兽,我还真的是十分期待呢!” 笑声未落,林灵噩掌中刀剑蓦然炸起两道绚烂罡气,斩向玄武龟背上粗壮的铁链,嘭的一声铁链巨颤,崩起一丝缺口,林灵噩大喝道:“闲话叙够,各位还不动手?” 四灵神将同时暴起,向着黄巢三人急冲而去! 王文卿信手一挥,身前雷圭缓缓上升没入头顶乌云。 黄巢探手抓住白易行,浑身上下瞬间被青光包裹,三十六根混金铁链在身后绞扭盘舞,叮当一声便荡开一柄锋利短匕,炸起一串耀眼火花。 黄巢哈哈张口大笑道:“睚眦,你的杀猪刀法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进步嘛!” 说话间,又是一串火花迸散,手持巨斧的身高体壮的大汉向后踉跄两步,黄巢掌下不停,口中又道:“霸下今天是没有吃饱饭么,这么点力气都不够给寡人挠痒!” 叮叮当当,响声不绝,黄巢一边挥掌退敌,一边口中嘲讽,“嘲风你这根情丝拿去钓鱼正好,用来打架实在是贻笑大方!” “饕餮你要是真舍不得金刀崩口,就老实去一边站着,这样不痛不痒的砍,寡人都替你着急!” 白易行被黄巢手掌牢牢吸住丹田,只觉腹内真气如滔滔大河奔流外泄,神魂意气四海震荡不休,痛不可挡,当即惊骇道:“黄巢,你快放我下来!” “现在把你放下,咱俩就都得死!”黄巢低喝一声,躲开霸下当头劈下的一斧,然后一脚踹出将其踢飞,趁隙退出包围圈。 “白小子,我现在传你一套运功法诀,你自行调息,尽快运转你体内的天元道心!”说罢,也不管白易行能不能听清,低声道:“我神为地,我意为天,神意逍遥,天地之间……” 白易行此时剧痛钻心,也顾不得分辨口诀真伪,连忙照着口诀开始调息运气。 “嘣”的一声轻响,心湖之中应声泛起一圈涟漪,接着一个硕大无朋的圆形太极缓缓从湖中升起。 “砰”!白易行丹田内猛然炸起一团灿烂炫光,汹涌贯入黄巢手臂。 “哈哈哈!白小子,干得漂亮!”黄巢周身青光怒舞,身后铁链倏然合为一体化作一柄通体乌黑的长枪,被黄巢一把抓住,“着!” 四灵神将手中兵器被那杆长枪齐齐扫中荡开,精光迸射中,四人口中喷出一股血箭,向后跌飞而出。 “哈哈哈!”黄巢枪尖指地,仰天长笑道:“不过是一只小小玄武而已,寡人何惧?!” “你既一心求死,老子岂能不玉成其事?”林灵噩眸中精光暴涨,奋起全身真力贯注入掌中刀剑,雷刀电剑光芒暴涨,雷霆劈下。 “喀拉啦!”一声脆响,龟背铁链应声断裂,滚滚黑光中仙人承露盘冲天飞起。 “嗷呜!” 被压镇地底千年终于脱困的玄武双眼猩红,撒开四蹄,朝着黄巢急冲而去!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二十三章 故人来 就在此时,乌云深处突然绽开一朵绚烂的烟花,紧接着无数细密白线从天而降,转眼间便将黄巢、白易行以及玄武神兽罩在其中。 “白公子,当日你运转三才伏魔阵将贫道与林兄困在云台峰顶,今日贫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算不算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王文卿凌空而立,哈哈笑道,“黄王殿下,玄武神兽被封镇地底千年不得出,与你经历何其相似,你们老哥俩同命相怜,难道不要多说几句体己话么?” 四灵神将齐齐伸掌,掌心彩光喷舞,雷线瞬间绷直,泛起一层金属光泽。 黄巢枪尖青芒吞吐,大笑道:“寡人与一个畜生有甚话说,倒是立时宰了做完鳖汤补补身子才是正经!你也别急,待寡人宰了这只大王八,立时便送你上路。轮回路上,你们父子团圆也好有个伴儿!”说话间,那玄武神兽已经冲到眼前,巨口一张便喷出一股粗壮水柱。 “好厉害的寒气!”那水柱离着还有数丈距离的时候,便有一股冰冻难言的寒意铺面袭来,白易行心下大骇,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黄巢低喝一声,腾空跃起避过水柱,大声道:“白小子安心运转真气,闭目守神不要分心,这畜生的寒气专门冰冻活人神魂,小心不要着了道!” 说罢,周身蓦然炸起层层光浪,手中铁枪一阵诡异得扭动后最终化作一柄钢刀,“嘿!”通体乌黑的钢刀随着黄巢的低喝突然爆开一朵巨大的刀芒,嘭得一声巨响狠狠撞在玄武龟壳之上,泥土碎石纷纷四溅,黄巢胸口一滞,双臂酥麻,不由自主踉跄退开数步,惊道:“好硬的王八壳!” “嗷呜!”玄武发出一声震耳欲聋得怒吼,双足从泥土中抬起,原本就猩红可怖的双眼此时更是殷红似血,它死死盯住黄巢,口中蛇信喷吐不定。 “清汤寡水怎么熬鳖汤,老子来给你们上点作料!”林灵噩哈哈大笑,右手一招,一只口袋从门外飘来径直飞到他手中。 “黄巢,接住了!”林灵噩并指如刀在那口袋上轻轻一划,便摔入阵中。 黄巢眉头一皱,便想跃起躲开,突然前胸无声无息袭来一根透明丝线,黄巢连忙一掌拍开,张口骂道:“去你奶奶的嘲风,寡人待会儿第一个宰了你!” 那丝线稍触即回,丝毫没有恋战之意,黄巢仓促间一个收拾不住,掌力已经击向那个布口袋。 “嘭!”一蓬血雾应声炸散,无数红色细砂当空洒落,淡淡血腥气随风飘散。 “阴阳圣童血浸染的朱砂!”白易行微微一嗅,便知道这袋朱砂和王府外墙涂抹的朱砂一模一样。“糟了!他们要彻底激起玄武的凶性!” 心念刚起,就见玄武张开巨口,蛇信左右甩舞,拼命舔舐散落地面的朱砂,“嗷呜!”一声低吼,玄武抽动鼻翼缓缓抬头望向黄巢与白易行二人,殷红血眸中迸射出一圈诡异光彩。 “老王八,想拿寡人填肚子也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黄巢眯了眯眼角,掌中钢刀左右一划漾起一圈诡异涟漪,白易行只觉心湖之上的太极转速蓦然加快,丹田随之微微一痛。 “天地无极,万物长生!”黄巢陡然怒喝一声,校园之内狂风骤起,院内花草树木随之左右摆动,同时逸出无数条丝丝缕缕的碧线涌入黄巢经脉。 王文卿与林灵噩目不转睛望向阵中,一个眼神晦涩,一个眸光闪烁,心头却一样得惊骇异常:这魔头竟然已经达到了可直接吸纳万物灵气的境界!孰不知黄巢虽然修为高绝,已臻地仙之境,但毕竟修习的是只是《长生诀》残本,于天地感应,物我两化之道尚未入门,之所以能够吸纳草木灵气,其实还是主要靠白易行腹内的天元道心旋转之功。 玄武神兽终于按捺不住嗜血的冲动,仰头长啸一声便甩开四蹄再次疾冲而来,黄巢眼角微眯,大喝道:“滚开吧!”浩瀚真气从经脉中涛涛涌出,又爬上刀剑,立时炸起一团碧色青光,与玄武神兽迎面撞上。 青光炸散,玄武痛吼一声一骨碌滚出数丈之外,黄巢得势不饶人,身形化作一道轻烟转瞬即逝,晃眼间就到了还没翻身爬起的玄武身旁,倒提手中钢刀,冲着玄武雪白的肚腹狠狠捅下! “砰砰砰”数枚铜钱破空而至,将黄巢钢刃打歪,紧接着雷光,情丝,巨斧和短匕纷纷破空袭来,黄巢哈哈大笑着一脚踩上玄武肚腹将其深深踩入地底,手中倒提钢刀将兵刃一一击飞,大声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一个以多欺少,团团围攻?那就干脆一起上吧,寡人何惧?” 王文卿大骇,此人功力之高实在匪夷所思,堂堂四灵神兽之一的玄武竟也不是其百合之敌,今日若不能将其奋力剿杀,待其逃出生天后,自己与林灵噩怕是只能坐以待毙了!一念及此,当即喝道:“诸位,这魔头色厉内荏,已是强弩之末了!” 黄巢掌中刀罡怒绽,一刀斩飞霸下的巨斧,笑道:“到底是谁色厉内荏,小牛鼻子你自己心知肚明。”说罢,左掌猛得攥起,青光逆流,王文卿惊呼一声,本命雷圭竟是不受控制得向着黄巢飞去。 “列阵,快列阵!”王文卿再不复雍容潇洒的淡定姿态,一手探出牢牢抓紧雷圭,气急败坏道。 情丝,巨斧,铜钱与短匕拖曳着四道艳丽的虹光飞回本主手中,四灵神将手握兵器,齐声颂道:“乾坤相逆,天地倒转。坎离有别,水火不济……”身前泥土翻卷,泛着金属光泽的根根细线应声向前缓缓推进,在地上犁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林灵噩喝道:“地火汹汹,诛邪荡寇!”雷刀电剑斜插入地,乌袍之上卷起层层黑光沿着手臂钻入地底,熊熊烈火陡然从之前玄武出世的地缝中熊熊喷出,向黄巢二人咆哮袭来。 王文卿钢牙咬碎,手中雷圭炸起数道耀眼电光直射苍穹,漫天黑云瞬间变成一锅煮沸的开水一般动荡不休。王文卿手掐子午雷诀,高声道:“天雷滚滚,降妖伏魔!” “轰”的一声巨响,穹顶突然豁开一道巨大的缺口,紧接着一道粗逾两人合抱的巨大光柱从天而降,冲着黄巢当头撞下! “天劫地火阵!”黄巢眯起眼睛,神色微变,真气一动,手中钢刀立时散开又变成了三十六道随风摆舞的细链。“白小子,地火交给我解决,不过挡天劫还是你最拿手!” 白易行还没反应过来黄巢话中含义,就觉身体一轻,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向着当头怒撞而来的天雷疾速冲去! “黄巢,我一定要杀了你!”白易行怒吼着没入天雷,汹涌电光瞬间没入四肢百骸,白易行先是浑身剧痛便好像有万根钢针同时攒刺入体,而后又四肢麻木毫无知觉,神魂深处却动荡不休,痛苦不堪,这种感觉与那日华山南峰之巅,身处接天光柱中的感觉完全不同,只是那种濒临死亡的迷茫再次涌上心头……白易行被巨雷轰下,咣当一声摔落在玄武腹上,玄武低吼一声扬起蛇颈,猩红血眸中闪过一丝怒色,刚刚张开巨口想要咬向白易行的脖颈,灼热电光便呼啸而下将其一起吞没。 黄巢嘴角上扬,低声笑道:“一个打不死的小乌龟再加上一个活了上万年的老乌龟,我不信还挡不住一道小小的天雷。”丹田中炫光暴起,刹那间映照得漫天皆碧,三十六根混金铁链在身后敲击碰撞,发出一阵悦耳的激鸣。 “林灵噩,你是不是以为五行火克木,你的地火就一定能压制住寡人的木属真气?”黄巢扭转身子,对着阵外正奋力激发地火威力的林灵噩笑道,“今天就让你开开眼界,什么叫做物极必反!” 说罢,身影一闪瞬间不见,林灵噩大惊失色,真气微一凝滞,地火所化巨龙也摇头摆尾得停滞不前。 下个瞬间,火龙头顶突然荡起一圈青光涟漪,一个浑身皆碧凌凌如天神的雄魁身影凭空出现,手臂之上青光流泻自然形成一柄长达数丈的光刃。 与火龙气脉相通的林灵噩只觉浑身真气的流速瞬间加快,沿着手掌涛涛外泄,大骇之下连忙默念清心咒,竭力稳固动荡不堪得气海,却只听当空炸起一声焦雷,黄巢掌刀呼啸而下,狠狠磔在火龙颈项之间! “噗!”林灵噩仰头喷出一口血箭,地火巨龙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巨大的龙首重重摔落在地。 黄巢一步不停,手臂再挥,碧绿光刀劈入地缝,搅起漫天火光,“你以真气激发地火,我便再给你添把柴,让这火势烧的更旺些!哈哈哈!”震天长笑中,一股强大得气旋搅动起层层火光化作一个巨大的火龙卷冲天而起,撞向头顶乌云。 林灵噩只觉浑身真气不受控制得滔滔外泄,拼命回撤也丝毫无法阻拦分毫,心知再不想办法赶紧止住真气外泄,过不片刻便要被活活吸成人干,心思瞬间百转,猛然眸光一闪,咬紧牙关默念“崩断山诀”,噗噗数声轻响后身上猛然炸开几个血点。 “好一个壮士解腕,看不出来你倒真舍得对自己下狠手!”黄巢眉头微皱,眼眸里闪过一丝赞许,“不过你自断任脉,已无再战之力,待会儿等我出去,不还是一样要死?” 林灵噩手捂胸口,嘴角血迹森然,恨恨道:“那也得你能出来才行!” “哈哈哈哈,寡人这就出给你看!”说罢,手臂气刀光芒暴涨,地火龙卷发出一声震天怒吼瞬间冲散头顶雷云,王文卿只觉胸口一窒,本命雷圭突然拖曳着一道绚烂电光从乌云深处疾射而来,直直撞向自己胸口,王文卿大骇,当空扭转匆匆避开要害,喀啦一声脆响,被雷圭击中的右臂应声而断,软绵绵得垂了下来。 “哈哈哈,痛快,痛快!”黄巢三招便将两名当今天下的绝顶高手打得大败亏输,一时间志得意满,胸臆大畅,随手又是一刀劈向身周不断逼近的接天白线,白线嗡嗡剧颤却并未断裂,黄巢轻咦一声,又是一刀劈去,白线蓦然发出一阵震荡神魂的叮咚乐声。 黄巢痛哼一声,脸色惨白着踉跄后退。 “黄王殿下,这三千六百根用南荒犀牛筋混合了大椿树皮(注1)拧成的震魂弦,音色如何啊?” 一个黑纱遮面的女子从黑暗中缓缓走出。 “陛下,别来无恙!”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二十四章 将军令 黄巢眯起眼睛,望向来人,眸中闪过一丝意味难名的晦涩,嘴角缓缓勾起:“原来是你啊……”笑容似喜似悲,隐隐又似带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歉疚。 “陛下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我,还是没想到我竟然还活着?”女子声音清澈,如泉水叮咚。 黄巢轻叹道:“两者皆有。” “是啊,当日你亲手将我封入铜棺,又在棺盖上楔入三百六十五颗困魂锁魄钉,就连埋入地宫中的第一锹土都要亲力亲为,自然想不到三百年过去我不仅没死,还能活生生得出现在你的面前。”女子轻叹一声,语调虽然平静,话中内容却诡异无比。 黄巢眼角微微颤抖,轻声道:“当日确实是寡人鬼迷心窍,对你不起!” 女子突然仰头大笑,面上黑纱簌簌而动,火光映照中隐约可见一张五官轮廓极为标致的俏脸:“你当然对我不起,只不过是怀疑我在不死药中下毒使你神魂震荡,便将一炉刚刚炼出的不死药强喂我吃下,再将我与炼丹师一起活埋在地宫之下。” 女子伸手轻轻拂过面前的震魂弦,发出一串悦耳得叮咚声,黄巢随之全身一颤,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可惜,你从未炼成过的不死药刚好就在那一天炼成了,而你却一颗也没有吃上,全进了我的肚子,于是你一门心思想要置于死地的女人偏偏却又拜你所赐成为了不死之身。” 黄巢勉力站稳脚跟,嘿嘿笑道:“这样也好,否则寡人又怎么有机会当面和你道歉?” 女子冷笑一声,似乎听到了一个无比好笑的笑话:“道歉?怎么道歉?拿什么道歉?”一连三问后,不等黄巢回答便冷声道:“我也不需要你的道歉。三百年过去,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单纯柔弱,把你视作天下第一等大英雄,只要听到几句甜言蜜语就能高兴上好几天的玲妃,现在我是心如铁石,一门心思要将当日所受苦楚一一还给你的江南十二宫宫主——阴姬!” 话音刚落,一个泛着诡异青光的青铜巨棺从阴姬身后缓缓升起。 黄巢愣了一愣,突然大声笑道:“好好好,今日旧朋新友通通聚齐,不如你们一起说上一说,都与寡人有些什么新仇旧怨需要了结,也好让寡人死个明明白白!” 说罢,眸中精光爆射扫向四灵神将,大声道:“你们昔日在寡人麾下征战四方,寡人自认赏罚分明,未曾亏待你们分毫,哪怕是世事变迁,你们如今干起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生意,也不至于出手如此狠辣,招招不留余地吧?” 黄巢望向手持巨斧的霸下,歪嘴笑道:“你先说?” 霸下沉默半晌,瓮声瓮气道:“我是广州人。” 黄巢眉毛一扬,只听霸下继续道:“乾符六年,你为泄愤下令屠灭广州,其时,我正随军驻守桂管,当我得知消息赶回广州时,全家十五口人已经一个不剩,那天,我捧着我五岁小妹的头颅发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亲手砍了你的脑袋!所以,当我得知朱温要叛你时,我第一个站出来与他歃血为盟。” 黄巢点点头,又转向手持杀猪刀的睚眦道,“你呢,也是广州人?” 睚眦摇头道:“皮日休是我的义父。” 黄巢点点头道,“我错以为皮日休作诗嘲讽于我,将其误杀,你作为义子想要报仇倒也合情合理。”目光又扫向饕餮,“守财奴,我砸过你的小金库么?” 饕餮手握金刀,沟壑遍布得苍老面颊上浮起一层凄凉,缓缓道:“中和四年,你以军粮不够为名,杀了所有伤兵充作行军口粮,有钱的捐钱赎身,没钱的只能等死,当时我家中六个儿子个个带伤,我散尽家财也只能保下五个……” 黄巢沉默不语,却听嘲风道:“狼虎谷里你为了假死脱身,让外甥林言斩了一个身高体态与你相似的老汉,将首级献给时缚。巧得很,那个老汉是我父亲。” 黄巢腰后三十六条混金铁链垂落在地,四散开来。 “哎!”一声长长得叹息在阵中悠悠响起,黄巢缓缓抬起头,神色疲惫仿佛老了十岁。 “今日之战,寡人自然不会束手待毙,但出手之时必定会留有余地,就当……”黄巢顿了顿,轻轻摇头道,“就当,还你们一条命吧!” 掌刀去势如虹,向着身后方圆数丈的天雷的狂飙而去。 ——————————— 白易行意识混沌,只感觉自己浑身仿佛没有一丝重量一般得漂浮在一片墨色浓重的黑暗中,阴森的冷意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得侵袭而来,渗入血脉,又透入骨髓,再深深得穿刺到神魂深处。 这里就是传说中阴暗无光又寒冷彻骨的幽冥吧?那我是已经死了吧? 两点红光从极远处缓缓飘来,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及到白易行面前数尺才悠悠停下。 原来是一对猩红如血的眼睛。 白易行抬头望向那对殷红如血的眸子,心底突然莫名涌起一股巨大的悲愤,眼前波光涟漪,浓密的黑暗随之缓缓散开,再一晃眼,白易行已经站在一片一望无垠的波涛之上。 阳光和煦,海风轻柔拂面,一股好闻又熟悉的腥咸钻入鼻腔,白易行心脏猛得一跳,无端觉得这一幕似乎十分熟悉。正在恍惚,耳边突然炸起一声闷雷,紧接着四周海水如沸,一张巨网从脚下升起,白易行大骇,伸手蹬足便想挣扎,但头顶突然亮起一道绚丽的霞光,一个手举铜盘的巨大铜人破空而来…… “仙人承露盘?!”白易行猛然睁开双眼,腹内天元道心正在急速旋转,激起一股纯正罡气护在身周,罡气结界以外电光绞扭,呼啸不断,与结界摩擦出一道道淡淡得白色印记,白易行深吸一口气,摇头苦笑不已,扛天劫扛到睡着的恐怕自己也算亘古以来独一份儿了。 眼光扫处,一双头顶七彩肉*冠的巨大兽头映入眼帘,白易行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惊叫道:“玄武神兽!” 白易行后背瞬间湿透,双手撑地脖颈后仰,紧紧得盯着玄武粗壮蛇颈,不敢有丝毫妄动,时间一点点流逝,玄武却并无任何动作,白易行惊骇之意渐渐从心头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更为浓重的疑惑:这畜生怎么完全不复之前那般凶性大发的模样? 白易行小心翼翼抬起头,对上玄武那双殷红似血的诡异双眸,“嗡”的一声轻响,脑海深处似有一道闸门骤然打开,紧接着一幕幕破碎,模糊的画面潮水般涌来。 碧海,惊涛,巨网,铜人……还有一双黑暗中熠熠生辉的红色巨眼。 那股梦中感知到的强烈悲愤再次破入心扉,白易行只觉眼眶一热,忍不住手掌颤抖着伸触碰向玄武皲裂的鼻尖。 “呜”玄武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吟,温驯得垂下头来。 触手冰凉,白易行手指沿着玄武粗糙的鼻梁一路向上缓缓爬上额头,玄武的眸中也缓缓翻开一层温和的涟漪。 “呜”一道黑光突然从玄武眉心涌出,沿着白易行的手指涌进白易行的丹田,紧接着浩瀚心湖中,一枚太极开始缓缓旋转,搅动着那团源源不断涌入的黑光与华山方圆百里的草木精气团团飞转,一时间炫光迸爆,在白易行腹内缠卷往复,往来冲突。 白易行忍不住痛呼一声,只觉浑身上下被那两股强沛无比得真气撑得好像一只不断鼓起的口袋,再过片刻,皮肤上逐渐渗出密密麻麻的血点,噗噗几声轻响,血花四溅,几处皮肤终于不堪重负的爆裂开来。 白易行大骇,运起全身气力想要把手指从玄武头上挪开,但黑光汹涌,好像有着无穷的吸力,无论白易行怎么用力也无法挪动半点,喷涌之势反而越来越猛,突然,心湖中那个太极巨轮光华大涨,青黑二炁刹那间合二为一,白易行只觉丹田传来一阵锥心剧痛,一股热流从腹内蹿起,直撞喉咙。 “噗!”一口热血喷涌而出,化作漫天血雨。 就在此时,身周雷光蓦然炸散,一柄锋锐无匹的气刀将万丈天雷拦腰劈断,与此同时天元道心逆转真气形成淡青色结界也微微一恍,绽开一道道肉眼可见的缝隙,一声焦雷也似的大喝在耳边炸响:“白小子,出来吧!” 一股强大无比得吸力传来,已经痛到几乎失去知觉的白易行凌空飞起,转眼间便被黄巢抓住后颈提在了手中。 万籁俱静,所有人呆呆凝视着浑身浴血,丹田内彩光炫舞的白易行,脸上不约而同得都挂着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半晌,林灵噩犹疑道:“小乌龟把大乌龟给生吞活啃了?” 如梦初醒的黄巢哈哈大笑道:“想不到啊,想不到,硬扛一道天雷竟然还能将玄武神兽同化一体,小子你还真的是洪福齐天啊!” 单手抱住断臂的王文卿俊脸上缓缓爬上一抹怨毒戾气,大喝道:“同化玄武又怎样,今天你们一大一小两个魔头还是要死!” 话音刚落,玄窍内电光四射,本命雷圭拖曳着一道长长电光划破长空,震魂弦被气流所激而嗡嗡作响。 黄巢神色一凛,掌心缓缓按在了白易行的丹田之上。 却听夜空中传来一串银铃也似的娇笑,十二名面纱遮面的窈窕女子从黑暗中走出,分列震魂弦阵周围,清风款送,一阵阵好闻的脂粉香充盈了整个小院。 阴姬冷笑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初你最喜欢听我弹什么曲子么?” 黄巢神色阴冷,眉峰逐渐蹙起。 阴姬轻启朱唇,一字一顿道: “《将军令》!”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二十五章 秦始皇陵 十二名女子齐齐对着黄巢道了个风情万种的万福,一个身姿尤其窈窕的红衫女子率先将纤纤十指轻轻搭在震魂弦上,“铛啷啷”一阵金石激越的响声传来,阵心空气顿时扭曲,一道无形气波向着黄巢当胸袭来。 “十二魔音阵?”黄巢侧身避开气波,脸色微微一白,大笑道:“玲妃啊玲妃,真是难为你如此抬爱,竟然拿出来当年魔尊对付佛陀的手段来对付寡人!” 阴姬冷清道:“陛下不是从来都自诩天上地下,为你独尊么?妾身布下此阵也是为了匹配你的身份啊!”说罢,右臂抬起,五指轻拨震魂弦,轻声唱道:“塞上长风,笛声清冷……” 十二名彩衣女子手指轮拨,接唱道:“大漠落日,才越当空。日月听驼铃,随梦入故里……” 震魂弦频频颤动,阵内光波四起,如汹汹海潮般卷起无数飞沙碎石向黄巢碾压而来,黄巢只觉神魂意气四海在乐音牵动下震荡不休,护体罡气刚刚鼓起便又瞬间炸散,如此数番之后,那汹涌光波已然袭到胸前。 “哈哈哈,寡人听曲儿从来只爱独奏,不喜群奏,都给我散了吧!”按在白易行丹田上的右手彩光炸舞,一股沛然真气瞬间从白易行体内涌至自己胸口,精神瞬间为之一振,紧接着气随意转,左手长生真气暴涨开来,嗤嗤数响,长生气刀再度出鞘,向着四周电扫而去。 光波炸散,长生气刀却余势未尽狠狠撞在震魂弦上,嗡嗡作响中乐音稍乱,几名女子痛哼一声指尖渗出颗颗血珠。 阴姬微微皱眉,指下动作倏然加快:“手中三尺青锋,枕边六封家书!”歌声袅袅,透阵而入,众女立即跟上,乐音又复齐整。 阵内光波越涌越急,哪怕黄巢借助白易行体内的天元道心镇守四海,依然感觉那阵阵乐声似乎有一股可以轻松崩碎自己念力的奇异魔力,强忍着魔音入脑的剧痛接连劈碎数记光波后,黄巢额头上已经沁出一层薄汗。 此时一曲《将军令》已经奏罢,阴姬手指一抹一勾,乐音由之前的苍凉悠远突然转作险峻杀伐,这一次却是那个红衫女子先开口,“枯叶落,愁难拓,寒愁怎敌锦衾薄?”歌声清越,配合着乐声却带了一股沙场征伐的豪迈,阵中光波也随之猛然凝固,波光潋滟中,阵中突然凭空出现一队手持斩马巨刀的重甲士兵向黄巢呼啸冲来。 “小小陌刀阵又能奈寡人何?”黄巢口中呼喝,一枚巨大的青色光轮猛然从背后冉冉升起,却是那三十六根混金铁链当空飞旋,“万物长生!”青光璀璨,硕大如圆月的光轮微一停滞便被疾速飞转的混金铁链抛甩而出,势如破竹得冲入陌刀阵中,瞬间便将那对重甲士兵一一碾碎。 “噗”一名功力稍弱的彩衣在巨力牵引之下,真气立马岔乱,猝不及防之下喷出一口鲜血。 王文卿见势不妙,一时也顾不得自己左臂断折,身形一恍便补上空缺,大喝道:“四灵神将还不动手?” 话音未落,四灵神将已然将手中兵器插没入地,土浪翻涌,宛如四条蜿蜒长蛇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冲向站立正中的黄巢。黄巢腾空飞起,长生气刀当空怒舞,大喝一声:“开天辟地!”无数道绿线从天地四方奔涌而来,被刀光所卷冲着四道土浪交汇之处汹汹劈下。 “当!”的一声如钟似罄的巨响刹那间席卷天地,黄巢气刀迸散,口喷血柱倒飞出数丈之外,四灵神将七窍中也随之缓缓渗出细密血丝。 被巨大的声浪几乎掀翻的林灵噩哈哈大笑道:“多谢黄王殿下,助我等打开幽冥鬼门!” 尘烟散尽,小院中心塌陷出一个方圆数丈的巨大天坑,中间一扇青铜大门豁然洞开,一丝丝隐寒的白色雾气从其下缓缓飘出。 黄巢捂住胸口踉跄数步,紧紧盯着那道被自己拦腰劈断的青铜门,却见左边半扇用小篆阴刻着幽冥二字,右边半扇则用大篆阳刻出鬼府二字,心头猛得一跳,惊道:“你们根本不是要取仙人承露盘,也不是要降服玄武神兽……你们是要打开始皇陵墓!” “没错!”王文卿脸上喜色浮动,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区区一个仙人承露盘又怎么值得我们如此大费周章?始皇帝死后疑冢无数,谁又能想到真正的地宫入口不在骊山脚下,却在长安王家一栋不起眼的绣阁地底?若非那日华山南峰与四个无所不知的金国老妖怪结识,贫道与林兄怎能想到二十年前的一番谋划竟能钓出这样一条大鱼?” “是了,玄武本身就是幽冥之神,用它来镇压始皇陵墓自然最为合适不过。”黄巢点头道。 “陛下神功通天,一个小小陌刀阵自然困不住你,却不知遇到了始皇甲兵又如何呢?”阴姬微微一笑,缓缓道。 说罢,十指轮拨,震魂弦嗡嗡作鸣,王文卿和十一名女子同时奏起《将军令》。 气浪翻涌,尘土飞溅,黄巢只觉仿佛身处一片金戈铁马的战场,隐隐似有无数兵马从青铜门中走出逼近,神魂四海被那琴声所激再次动荡不堪,一股麻痒从丹田升起直窜咽喉,激得浑身真气迸爆冲天,杀意不绝。 “哈哈哈,管他是始皇甲兵还是大汉铁军,对寡人而言不过就是一刀的事!”黄巢强忍剧痛,左掌感应白易行体内天元道心,逆转真气安抚四海,右手青光炸舞,三十六根混金铁链再度破衣而出与长生气刀合为一体,“嘭”的一声巨响,泥土四溅,几十个浑身上下罩着诡异彩光的甲兵轰然炸散。 黄巢虎口麻木,胸口如堵,高声笑道:“秦皇甲兵,不过如此。”话音未落,嘴角却缓缓渗出一缕血线。 “秦王甲兵乃是用上古陶正宁封子(注1:前文第十一章《移花接木大法》中提及)所传秘法炼制的五色陶俑,坚硬程度不输玄铁,我倒要看看黄王殿下能斩碎多少!”王文卿一边拨弦不停,一边大声笑道。 “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来的若是千军万马,寡人便一夫当关杀他个片甲不留又如何!”黄巢左手螺旋气爆,右手真气蓬舞,长生气刀光华更盛,一刀劈下,天地变色! 刀光如匹练,瞬间没入陶俑甲兵阵中,却诡异得转眼消逝不见。 众人一愣,乐声稍歇,林灵噩哈哈大笑道:“法螺吹得倒响,老匹夫你倒是杀一个片甲不留给我看看啊!” 却见黄巢单手握刀,长生刀气气焰渐熄宛如宝刀入鞘,轻声道:“惊蛰!” 突然,无数朵耀眼绿光从陶俑头顶炸开,仿佛夜空下绽开无数枚绿色烟花,众甲兵瞬间坍塌成一地碎屑。 阴姬眸光一凛,清叱一声:“这魔头用的《二十四法诀》对自身经脉伤损极大,诸位快快趁隙围攻,不要让他有喘息之机!” 黄巢仰天长笑,身形瞬间化作一团青光飘摇直上,手中混金铁刀笔直向下,遥指始皇地宫入口处的青铜大门:“清明时节雨,行人欲断魂!”无数枚青光从刀剑源源不断钻出,汹汹涌入大门内深不见底的黑暗,无数刚刚冒头的始皇甲兵被那青光一撞,立时跌飞,五色光华纷纷四溅,陶屑纷飞。 “铛啷啷”,震魂弦再响,红衫女子的歌声穿魂透骨直撞心扉:“残夜半,旌旗乱,征战沙场几人还?”黄巢浑身一震,神魂深处突然涌起一股刺痛,左手慌忙运气想要感应白易行腹内天元道心,半空中却蓦然闪过一点流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钉穿黄巢手掌,死死钉在了白易行丹田之上。 “哈哈哈,老匹夫,我把这小子杀了,看你还能怎么用他道心来稳定神魂!”林灵噩瘫坐在地,一手捂胸,满脸癫狂之意。 黄巢低头望向被一柄蜿蜒电剑贯通玄窍却依旧无知无觉的白易行,左手真气喷涌,却再也无法感应到天元道心的逆转之力。 狂风怒舞,歌声袅袅,黄巢乱发飞舞,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对看不见瞳孔的猩红双眸,死死盯住林灵噩:“小子,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不停得用白小子的天元道心来稳定四海?” 林灵噩笑声一顿,脸上蓦然浮上一层惊惧的惨白。 黄巢声音低沉嘶哑,好似一只从地狱爬出的猛兽在呜鸣低吼:“因为,我怕一旦我离魂症发作,会忍不住拉着全天下的人给我陪葬!” 一道青气从黄巢头顶冉冉升起,宛如当空长出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黄巢站在一片青光中,衣衫鼓舞,凛凛如天神降世:“白小子既是我的保命符,也是你们的保命符,既然现在你们亲手毁掉保命符……那就和我一起死吧!” 说罢左手松开,白易行衣衫飘飘,坠向地面。 黄巢右手扶刀,刀尖之上罡气吞吐不定,一股飓风从阵心缓缓卷起。 “大寒。”黄巢嘴唇翕动,轻轻吐出两个字。 天地倏然变色,万顷碧光化作一朵朵碧绿萤光从天而降,半空中相互激撞,便有一股股惊人气浪迸散开来,离地尚有数十丈的时候,众人便感觉气浪袭胸,如被三山五岳齐齐压在肩头,无法动弹,大骇之下,只觉五脏六腑似乎都被那沉重汹涌的气浪所挤压,一股股热血从七窍之中汨汨流出。 突然,大地一阵激烈震颤,土浪翻滚间一只金色巨掌凭空从地底冒出,之前倒塌一旁的仙人承露盘被金光牵引蓦然爆出一股灿烂炫光,呜呜旋转着向那手掌飞去。 与此同时,一声佛唱悠悠响起,在半空中回荡不绝。 “三百年前已经铸下大错,黄王殿下今日何必要重蹈覆辙呢?” 声音未落,那只金光巨掌已经托起越变越大的仙人承露盘扶摇直上,撞向半空中万千雪花。 “乒乒乓乓”一阵气浪迸爆的声音当空炸响,金光巨掌光彩明灭不定,仙人承露盘光华流转此时已经变成一个方圆数十丈,遮天蔽日的巨大圆盘,震魂弦被其撑得一一弯曲扭折,终于在“崩崩崩”数声轻响后,悉数崩断。 “哈哈哈哈!”被巨盘遮蔽的半空之上传来一阵大笑,“谢过大师赠我元魂珠与佛家洗心玉!” 众人惊骇转头,却见一个须眉皆白身披袈裟的老和尚站在门口,神情悲悯得望向早已没了黄巢身影的阴沉夜空,半晌后才缓缓合十道:“善哉!” 仙人承露盘应声流星曳空般从天而降,直直坠落在始皇陵的入口之上。 老和尚佛唱一声,围墙之外突然跃进密密麻麻几百个光头和尚,人人手持佛珠,齐声颂念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 一股股纯正的佛门真气将浑身上下泛起绚烂彩光的仙人承露盘一寸寸向地下压去,不多时便只留下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黝黑深壑。 始皇陵刚刚现世,便又被再度封印。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二十六章 何为道 “好一个‘移天换地’的佛门手段。”林灵噩恨恨吐出一口乌血,冲着老和尚冷笑道,“不过正慈和尚,你身为当今圣上玉口亲封的金身罗汉,却故意放脱了太祖皇帝亲手封镇的大魔头,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正慈双掌合什,微微躬身道:“林仙师此言老衲可就听不懂啦,老衲本在房中坐禅,突见天边异象,恐有妖人作怪便慌慌张张循迹而来,一进门就见到诸位施主身受重伤,委顿在地。老衲眼见事态紧急,当即想也不想便施以援手,但无奈老衲法力低微,只能将贼人惊走却无力擒获……至于林仙师所说的大魔头还是小魔头,老衲委实没有见到啊!” 林灵噩气急反笑,却也不再多说,心知若这老和尚铁了心狡辩抵赖,自己也占不得什么便宜,当务之急还是抓紧远离是非之地,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毕竟擅自开启秦王陵墓的消息若是传到了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耳朵里,也是一个不小的祸根。 刚要起身,面前却被几名年轻和尚不动声色拦住去路,林灵噩眉头一皱:“老和尚,你这是什么意思?” 正慈笑得慈眉善目:“林仙师受伤不轻,若不赶紧救治怕是将来于大道有碍,老衲身为此方地主,自然要略尽地主之谊,委屈各位到我大慈恩寺中疗伤静养。” 被两名中年和尚悄然点中穴道,顿时无法动弹的林灵噩脸上戾气一闪即逝,嘿嘿笑道:“原来这就是大慈恩寺的待客之道!林某今日方才领教。” 正慈怫然道:“妙阔,妙莲你们怎么下手如此潦草?林仙师明明是四海震荡,你们怎么却点了环跳和神道两处风马牛不相及的穴道,药师阁便是这样教你们的吗?” 林灵噩神情一愕,便见身边两个中年和尚低首认错,接着便在自己廉泉,膻中,鸠尾与神阙补了几指,神魂意气四海顿时被封,一时间竟是不仅身体受制,真气也被封了个严实。 “正慈,真有你的!”林灵噩勉力牵起嘴角,面红耳赤得咬牙切齿道,“今日大慈恩寺之恩,林灵噩没齿难忘!” “林仙师果然受伤太重,血气上涌,真气逆行,再不及时救治怕是立时便有走火入魔的危险……”正慈扭头望向一旁拼命憋笑的妙阔与妙莲皱眉道,“药师阁一向都是怎么处治……诊治走火入魔的病人的?” 妙莲强忍笑意道:“禀住持,是先点玉枕,神道,至阳三穴,让病人小睡养神一会儿,再对症下药。” 正慈恍然大悟的点点头,突然伸手一个板栗砸在妙莲头上,怒声道:“既然知道还不照做?若是王仙师走火入魔,损了大道,这等罪过你背的起么?” 林灵噩眉锋陡立,刚要破口大骂,却觉身后三处穴道微微一麻,一股纯正浩然的佛家真气瞬间透入,立时便失去知觉软倒在地。 正慈和尚摆摆手示意两个徒弟把林灵噩抬走,然后背转身擦了擦额头,轻声道:“善哉善哉,修道之人火气真大,一言不合就要骂人,吓死老衲了!” “方丈师祖!” “又有何事?”正慈不耐问道,一转身见是自己最喜欢的徒孙圆清,立马换了一副温和的表情,柔声问道:“何事啊?” 圆清似乎早就适应了师祖的变脸绝技,面不改色道:“其余几位施主都已按照师祖法旨‘妥善’安置,只是……”微微作难道,“只是有十几位女施主,实在不知道该怎么……” 正慈一听,脸上也是浮上一层难色,伸手搔了搔光头道:“这倒确实难办……” 圆清微微凑近,轻声道:“不如我跑一趟秋叶庵,求镜圆法师派人接收?” 正慈白眉一抖,拊掌笑道:“好主意好主意,就这么办。”说罢,突然伸手扶住正要转身离去的圆清肩头,语重心长道:“去归去,但是你长得太过俊美,如果被镜圆老尼那几个尘心未尽的徒子徒孙看中,你一定要守住禅心啊!” 圆清无奈苦笑道:“师祖……” 正慈连连点头,挥手道:“去吧去吧,古有群魔乱舞奈何不得我佛心知,佛祖可以,你圆清也一定可以。” 圆清俊脸一红,全当没有听见,合十躬身后便化作一道虹光一闪即逝。 正慈满意得点了点头,转身拦住一个怀中报了一个晕厥少年的年轻和尚,皱眉道:“这就是那个华山弟子白易行?” 年轻和尚恭敬道:“看长相与那日鸿雁传书所绘图像一模一样。” 正慈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低头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接着伸指搭上少年脉搏,不料手指刚刚触及少年手腕,一股黑光便从少年丹田窜起将正慈手指弹起。 “方丈师祖,这少年体内真气极为古怪,刚刚有两位师兄就是在猝不及防之下被弹飞出数丈之远。”年轻和尚轻声道,“直到借了正和师祖的无垢袈裟将其裹住以后,他体内的真气才稍稍安稳下来。” “奥~”正慈点点头,伸手就是一个板栗砸在年轻和尚脑门上,骂道:“那你怎么提前不说?!” 年轻和尚一脸委屈,道:“您出手太快,我还没反应过来啊!” 正慈长眉抖动,怒骂道:“你这是怪我咯?” 年轻和尚无精打采的垂下脑袋,拖着长音道:“不敢。” 正慈满意得点点头,道:“你把他给我,再去其他角落里找找有没有别的幸存者……善了个哉的,算了算了,依着林灵噩和王文卿一贯喜欢杀人灭口的性子,这处王家别业八成是不会留活口的。”顿了顿又道,“反正老王家也没有几个好人,死了就死了吧!” 年轻和尚悄悄翻了个白眼,自家师祖的言谈举止哪里有半点得道高僧的样子。 正慈抱起白易行转身就要离开,背后突然又传来一阵疾呼:“方丈,这里有个……有个……” 正慈愁眉苦脸道:“善个后而已,你们一个两个到底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还有完没完?” “不是啊方丈,这里还有个女……!” “女子就先放置一边,待会圆清会带着秋叶庵的小尼姑们来领走!” “可这是个女妖怪啊!” 正慈豁然转身,只见白易行丹田之中雾气氤氲,一道白线缓缓升起向远处悠悠飘去,方向直指那个发现女妖的弟子。 正慈眉头微微皱起,轻轻摇头道:“这小子啊,还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呢……” ========================================================== 一道阳光穿透窗棂照在白易行的脸上,白易行眉毛微微一颤,缓缓睁开双眼,却见一个慈眉善目的光头老和尚正对着自己微笑。 “你醒啦!” 白易行慌忙爬起,想要躬身行礼,肩头一沉却被老和尚一把按住。 “大师,我这是……” “白公子不必慌张,此处是长安大慈恩寺,我是此间主持,发号正慈。” 白易行神色一震,想起师祖日常提及天下佛门高僧时,曾经言道,大慈恩寺的正慈大师佛法高深,率真童趣,与一位真正的得到高僧,当即不顾正慈阻拦,艰难爬起身子躬身行礼道:“华山弟子白易行拜见大师,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正慈笑着点点头,道:“我已知晓。” 白易行惊讶抬头,却正对上正慈温和的眼眸:“数日之前老衲得到消息,华山派内宗弟子白易行勾结魔头黄巢背叛师门,一夜之间华山全宗覆灭……” 白易行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得望向正慈,口中喃喃道:“原来,原来世人真得如此传言……” 正慈摇头道:“不是世人如此传言,而是朝廷已经下了正式诏书,并勒令各地衙门画影绘形,缉索天下了。” 白易行颓然坐倒,眸光渐渐涣散,半晌突然瞠目怒道:“一定是林灵噩与王文卿那两个恶贼在颠倒黑白,我去与他们当面对质!”说罢就爬起身子,但手臂方一用力,一股剧痛突然从丹田气海传来,紧接着神魂意三海也同时震荡不休,传来阵阵刺痛,一时间好像有无数根牛毛细针刺入经脉肺腑,浑身上下又痒又麻,说不出的难受。 正在痛麻欲死之际,一股阳和之极的真气从后心缓缓透入,不多时麻痒之感便渐渐消退,白易行蜷缩一团,虚弱道:“多谢大师。” 正慈轻轻替白易行擦去额头上的细密汗珠,温和道:“白公子稍安勿躁,华山派遭此劫难的真相内情,老衲是知晓的。” 白易行惊讶道:“大师从何处得知。” 正慈眉头微微皱起,神色间也夹杂了一丝疑惑:“半旬之前,老衲正在坐禅之际,忽感心头一阵悸动,情知必然有事发生,果然片刻后便有沙弥送来一份鸿雁传书,老衲打开一看却是说华山派遇袭,满门尽灭,只有一个名叫白易行的六代弟子被脱困而出的黄巢所掳,生死不知。其下附有一张人像,便是你与黄巢了。”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白易行,接着道:“但是写信的人是谁,信又从何而来却是全然没有头绪,即便是华山派遇难的起因,过程与真凶,信中也一句没有提及。” 白易行撕开信封,抽出一张帛书,展开一看果然是寥寥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和一幅自己与黄巢的人像。 正慈接着道:“因为这封信写的实在太过潦草,内容又过于骇人听闻,老衲虽然心有怀疑却又不敢轻举妄动……”顿了顿又道,“实话实说,便是想要有所动作也实在是找不到方向。” 白易行点点头,当日自己被黄巢掳走后一路隐匿踪迹,别说正慈大师无法找到半点蛛丝马迹,便是自己都不知道黄巢下一步要去哪,要做些什么。 正慈又道:“直到昨日晚间,老衲在禅堂念经,又有一只信鸽突然飞入,送来了第二封信,这次却说你与黄巢已经入城,黄巢要到王家取元魂珠稳固魂魄,而王文卿与林灵噩则刚好在当晚也请来了四灵神将准备强开始皇陵墓。” “老衲一见,禅定功夫登时全丧。王文卿与林灵噩二人这些年野心勃勃,一边在朝堂之上交结权贵,一边在民间胡作非为,对外铁了心的要灭佛崇道,对内心狠手辣得排除异己。如果被他二人打开始皇陵墓,拿到了其中法宝秘法,恐怕我大宋便再无宁日了。” “于是我点起几十名护寺僧兵向王家大宅赶去,好在这几人行事之前便知此行不宜大张旗鼓故而提前在王府之上施了结界,故而没有干扰到周围百姓,但是如此一来,老衲要带人进去可就难了。” “既要防止结界崩塌,伤及周遭无辜,又要尽快破开结界进去阻拦王林二人……等到老衲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进府以后,却见府内一片狼藉,横尸遍地,已经没有一个活口……” 白易行啊的一声惊呼,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张表情生动的稚嫩小脸,忍不住张口问道:“正门的那个小门童也……” 正慈神色黯然,微微摇头:“那个孩子我知道,名叫茗烟,曾经独自一人拿着积攒很久的积蓄来我寺上香,求我佛保佑他全家安康。我当时见他年纪幼小,瘦弱可怜,便告诉他拜佛只求心诚,不问黄白,让他拿着钱好生回去孝敬父母,但他还是坚持在捐箱中留下了一枚铜钱。”顿了顿,轻声叹道:“是个好孩子啊。” 白易行眉头一黯,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悲伤:为什么这世间,好人也会没好报呢? 正慈继续道:“等到老衲赶至绣阁小院,刚好见到黄巢神智昏乱,使出道门禁术要拉着整个长安城为他陪葬,眼见失态紧急,老衲慌忙出手拦下,却被他趁隙取走元魂珠并夺取一件佛门重宝。” 说到此处,正慈微微有点脸红,似乎是觉得打输了架有些不好意思,悠悠道:“我们佛门弟子一心向善,虽然也偶有金刚怒目的雷霆手段,但大多时候还都是以菩萨低眉的柔和手段为主。” 白易行听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得望向正慈,心想:“怎么突然插进这么一句?”但又不好直白问出,只好附和道:“各派行事自有风格,大师佛法高深,慈悲为怀,自然不同于修力不修心的邪魔外道。” 正慈喜得眉开眼笑,极为赞同的点了点头:“白公子果然见识非凡,如此说法正得佛心,不知你可愿剃度出家,随我修习……”话音未落,便又遗憾道:“不行不行,你已是华山弟子,再让你入我佛门于理不合,于理不合!” 白易行听得此话又是尴尬又是难过,垂头轻声叹道:“华山派已亡,我一个孤魂野鬼还算得了什么华山弟子?” 正慈摇头道:“白公子此言谬矣。” 白易行疑惑抬头,却听正慈道:“若是白公子不嫌弃,老衲便多说几句。” 白易行躬身道:“请大师教我。” 正慈道:“我辈修行之人,毕生所求不过一个字:道。对于道家来说,海纳百川是道,大江东去也是道;对于儒家来说,死谥文正是道,梅妻鹤子也是道;对于我佛门子弟,金刚怒目是道,菩萨低眉同样是道。所以啊,道之一字,鸿蒙初判是它便在,末法时代它仍在,一门可传道,一人便不可么?只要你找到了华山派立宗之道,并将这个道接着传承下去,华山派便没有灭,你就仍是华山弟子。” 白易行目瞪口呆,脑海中一阵嗡嗡作响,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充满全身,耳边反复萦回着正慈大师的话,一时间竟是痴了。 正慈双手合什,缓缓道:“先知魔,再破魔,先知道,再传道。白公子,你可知华山派之道,是何道?” ps:家里断网,所以,昨天这一章没有发出来,抱歉 ps2:今日三更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二十七章 五通先生 白易行朗声道:“降妖除魔,证道飞升。”话一出口,便立知不对,但这句口号实在是自幼诵读,早就已经深入骨髓,哪怕是略微有点心虚,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只是声音越来越小,说到飞升二字的时候已经面红耳赤,声如蚊蚋。 正慈促狭一笑,温和道:“降妖除魔,证道飞升么?那为何贾仙长两次拒绝位列仙班的机会,反而不惜身死也要崩塌天梯,断绝凡人飞升之路呢?口口声声说着要降妖除魔,白公子又为何吞下妖丹,与一个蛇妖订下主仆契约呢?” 白易行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一时间竟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正慈道:“白公子,所谓的道并不是一句口号,哪怕口号记得再熟,不知道还是不知道!” 白易行恭敬行礼道:“还请大师教我!” 正慈伸手扶起白易行,笑道:“教是谈不上的,不过老衲倒是有几句话可说与白公子听上一听,或许对公子悟道有些帮助。” 说罢,挥手示意白易行坐下,缓缓道:“先说降妖伏魔,同是天精地秀所化,凭什么人修炼飞升是正道,草木走兽修炼便是邪道?” 白易行皱眉道:“因为妖魔精怪之属为求飞升,不择手段……” 正慈摇头道:“那修行之人中便没有三障未破,心术不端的了么?” 白易行轻声道:“那自然也是有的,所以我辈修行之士又分为正道与魔道……” 正慈又道:“那么,王文卿与林灵噩之流又算是正道,还是魔道?” 白易行眉头皱起,似乎有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念头开始在心底生根发芽,却本能觉得这念头太过离经叛道,不敢细想下去。 正慈看了看白易行的神色,轻叹一声:“痴儿。”顿了顿又道:“是正道还是魔道,与所处门派无关,所修功法无关,只与修行之人的秉性有关。换而言之,草木精魅也同样如此,只要良心不泯,不祸乱人间,又凭什么要平白无故得死于修行之人手下?只是因为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 白易行只觉后背一片冰凉,只觉过去一些视作理所当然得道理与规矩,此时再看竟是千疮百孔,经不起推敲。 正慈见白易行脸色苍白,显然神思正在遭受着巨大的压力,当即掌蕴真气在白易行后背轻轻一拂,温和道:“今日便先到这里吧,白公子先好好休息,剩下的话我们路上慢慢说。” 白易行后心一暖,一股阳和雄浑的真气轻柔得拂过神海,神智顿时一清,再听正慈的话,忍不住又是一呆。 “不知大师所说‘路上有时间’是何意?”心念一动,便恍然大悟,自己此时已是朝廷缉拿的要犯,若是久居大慈恩寺也确实会给正慈大师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当即爬起躬身道:“大师救我一命在前,教化开悟在后,实在是恩同再造,但小子现在乃是一介罪囚之身,实在不敢继续叨扰贵方宝地,还请正慈大师允许我来日洗脱冤屈以后再登门拜谢。” 正慈一抖胡须,满脸疑惑得站起道:“这是哪里话?”仔细回想了一番自己的言语以后,这才猛得一拍脑门摊手道:“岔劈了,岔劈了,你看看这事儿弄得。” 说罢一把扯住转身就要往外走的白易行道:“白公子,你这可就错怪老衲了,老衲可没有要赶人的意思,这……这……” 白易行点头道:“大师不用解释,小子心里明白。” 正慈气急败坏道:“明白个屁。”说罢,眉毛一扬,赶紧伸手捂嘴,重新恢复宝相庄严的模样,佛唱一声道:“白公子,你且听我解释。” 白易行被唬了一跳,只好停下脚步,恭敬道:“大师请说。”心里却下定决心,等他说完立马转身就走。 却听正慈缓缓道:“你先前晕厥之时,老衲替你检查伤势,只觉你体内真气虽然雄浑之极,却又庞杂无比,我一一梳理之后才看得明白,里面有少许你自幼修持的道门醇罡,一部分山精*水运的精华,还有一股阴冷森寒的玄武精气。” 说罢,伸指在白易行小腹上轻轻一点,金光闪处便露出白易行丹田气海内被天元道心搅动着纠缠不休的青玄两色真气。 正慈指点道:“你自己修持的道门真气数量太少,与另外两股外来真气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这也正是最要命的地方。” 白易行疑惑道:“要命?” 正慈点头道:“若只是其中一股真气郁结在你腹中,你虽然经脉枯萎但也可用水磨工夫一点点散入周身窍穴,慢慢吸收,不仅没有什么坏处反而还可以渐渐反哺肉身,修复经脉,变成一个绝顶高手也是指日可待。但是当玄武精气也被你吸入腹中以后,这两股真气一阴一阳,互相抵触,这便惹了麻烦!” 白易行心头一凛,明白了正慈所言何意:华山百里精气乃是来自于百里之内的山水运流和草木灵气,本身便象征着勃勃生机,而玄武精气则是来自于幽冥鬼界的阴森煞气,代表着寂灭死意,这两股真气一生一死,一阴一阳,实在是完全对立。 正慈道:“如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偏偏那日在王府绣阁前,你被林灵噩电剑刺穿玄窍,这两股真气没有了玄窍阻隔之后,立马就相互纠缠在一起,如今这两股属性截然相反的真气在你丹田内相互冲撞,稍有不慎便有气海炸破的危险。以老衲之能,也只能暂时将两股真气压伏下来,至于治愈却是力有不逮。”说罢,长眉抖动,神色间颇为自责。 白易行微笑道:“大师不必如此,早在多年以前,小子这条命就已经丢了半条,能苟延残喘这么多年,我于生死一事早已看淡。” 正慈皱眉道:“这是什么话,若是你活到了老衲这把年纪勘破生死便也罢了,年纪轻轻正是大好光阴,怎能生出厌世之念。” 说罢,伸手按在白易行肩头道:“虽然我没法帮你,但我知道有人或许可以!” 白易行虽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毕竟身负师门重振的希望与血海深仇,如果确有一线生机当然也愿意一试,当即问道:“那人是谁?” 正慈笑道:“正是自号雪庐居士的五通先生。” ========================== 骄阳似火,暑气熏蒸,在这样的天气里,最能干的庄稼把式也会选择找个阴凉地儿躲躲日头,要不然一旦发痧(注:中暑),那可就要了亲命了。 然而此时此刻的一条林荫小路上,却有一老两少三个和尚在缓缓行走,老的那个须眉皆白,瞧起来慈眉善目,左边一个眉清目秀,面容之上隐隐有荧光流转,瞧来不过二十许岁,年纪轻轻便有了一点宝相庄严的味道,右边那个虽然也是一样俊美朗目,但面色苍白,额头上汗出如浆,瞧起来似有病容。 这三人自然就是正慈,乔化成小沙弥的白易行与最受正慈慈喜爱的徒孙,圆清。 走了一程,玄慈停下脚步,大声叹道:“哎,老了老了,又累了!”说罢,一把拉住身边脚步已经略略蹒跚的白易行道:“走,再去歇一歇。” 圆清悄悄翻了一个白眼,就看师祖这么神完气足的模样,哪能看得出来半点累了的样子,脚下却抢步上前,扶住白易行柔声道:“白公子,这会儿觉得是冷是热?” 白易行擦了擦脸上的汗,道:“这会儿是热。” 圆清伸指默默一掐算,便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小瓶,倒了一粒药丸喂给白易行吃下,道:“今日暑气过盛,白公子体内阳气随之变得势大起来,照这样推算,今日还需再吃三枚寒霜丹。” 说罢,面现愁容得望向正慈道:“方丈师祖,五通先生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这样漫无目的得找得找到什么时候啊,明日之前再找不到,白公子的寒霜丹可就吃完了!” 白易行伸手拉住圆清衣袖,笑着摇头道:“不要紧的,圆清师兄,我还挨得住。” 正慈伸手搔搔光头,也焦躁起来:“五通这老王八蛋,一个月之前到苏州寻他,留信给我说去了杭州,等我们寻到了杭州又留信给我说去了越州,等我们到了越州,又说回了苏州,这不摆明了车马要耍我老和尚么?” 圆清还要再说,白易行抓紧他的袖口用力攥了攥,恳求他不必再说。 圆清摇头叹了口气,对白易行柔声道:“白公子且放心,若是这次到了苏州还找不到五通先生,我便用无垢袈裟将你裹起,御风去找……” 正慈摇头道:“圆清啊,不行的,虽然无垢袈裟能隔绝阴阳,可以防止白公子体内真气受外界影响自行激迸,但是他现在身子骨实在太弱,强行御风一旦让寒气入骨,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圆清摊手道:“那总也好过这样来来回回兜圈子吧,好歹让我找到他当面问上一问。” 正慈挠了挠光头,急的左右踱步,突然仰头大骂道:“五通老乌龟,别让我当面见到你,否则我一定把你的龟壳给卸了!” “哎呦,正慈老秃驴现在长脾气了啊!快再多叫两声来给本座解闷!” 一个清雅戏谑的声音蓦然从远处传来,正慈脸色一喜,得意洋洋得大声道:“我就知道你这个老乌龟必然躲在附近,这才故意相试,果不其然,老和尚一出手,老乌龟立马中计。” 一个身影从小路尽头的林荫下突兀现身,身形一幌便已经到了数十丈以外,再一幌,便已经到了眼前,却是一个白袍儒冠的长须儒生。 圆清恭敬行礼道:“小僧圆清,见过五通先生。” ps:第二更奉上,请笑纳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二十八章 一跃苍龙潭 白易行慌忙挣扎起身,一边躬身行礼,一边口中说着:“小子白易行拜见五通……”话未说完,便觉一股祥和真气在胳膊下一托,情不自禁便站直了身子。 五通先生侧身而立,看也不看白易行一眼,对正慈道:“本座为何带你兜圈,你这老秃驴心里没数么?” 正慈眉头皱起,仰头望天沉吟半晌,突然道:“可是为了前年清明,我在杭州偷偷顺走你半斤雨前龙井的事?” 五通大怒:“原来是你个老秃驴偷了我的雨前龙井?” 正慈一愣,道:“不是因为这个?”说罢,赶紧陪笑道:“那我再想想……嗯……那难道是因为去年,我拿走你一副《鬼谷子下山》的字画跟人换了一本《维摩诘经》抄本?” 五通手扶额头:“可算是找到正主了,我就说我那副画怎么前晚画好隔天就不见了,原来又是被你这贼秃摸去了!” 片刻间,正慈连说几件事,无非都是些偷偷摸摸的勾当,直把五通先生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却迟迟没有说到五通先生为何不肯现身的原因。 一旁白易行看的莫名其妙,却又忍俊不禁,想到师祖对正慈法师“率真童趣”的四字评价,心头不由涌起一股暖流。 最后还是圆清实在看不下去了,轻咳一声道:“若小僧所料不错,五通先生虽然留下书信说自己不在,但实际上其实一直在暗中跟着我们走了这一路吧?” 五通先生一拍手掌道:“对咯,还是小和尚聪明!”说罢,又道:“那小和尚你再说说,我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 圆清双手合什,轻声道:“小僧以为,一来,五通先生隐居多年,早已不问红尘世事,而白公子近来声名卓著,若是与白公子正面接触,说不得便要沾些红尘是非……” 五通先生夺口道:“什么声名卓著,分明就是声名狼藉,又是欺师灭祖,又是与黄巢狼狈为奸,本座为何要给这种人治伤?” 圆清偷眼望向脸色黯然的白易行,摇头道:“这件事实是另有隐情,稍后师祖自会说与五通先生知会。” 正慈在一旁拼命点头道:“是的是的,一会儿你拿出来你那块珍藏多年的普洱茶饼,我们边喝边聊。” 五通先生怒道:“放你娘的狗臭屁,偷了我那么多东西还惦记着我的茶饼,老贼秃你还要脸不要。” 正慈温和一笑:“出家人不问外物,脸就不要了,要普洱茶饼。” 圆清眼见两人又要越扯越远,连忙截口道:“二来,小僧以为,五通先生慧眼如炬,打算在暗中观察白公子的日常起卧,来判断白公子的具体病症。” 正慈一皱眉道:“你这孩子,就喜欢乱说,天下哪有不望闻问切只喜欢偷窥的神医?” 五通先生恨恨吐了口唾沫:“本座偏偏就是不喜欢望闻问切,只喜欢偷窥,说我不是神医,你自己去找个神医去吧!” 圆清无奈拉住正慈,道:“白公子伤情古怪,普通的望闻问切之术看不住病势变化,况且身为病患,很多时候行走坐卧都受到心理暗示的影响,不一定便真的是得了相应病症。五通先生如此做法,其实并非荒诞无稽,任性妄为!” 五通先生点头道:“老和尚还没有小和尚明事理,真是一把子年纪全活到了狗肚里!呸!” 正慈深吸一口气,眼观鼻,鼻观心,开始念诵《破嗔障咒》。 五通先生扫了白易行一眼道:“这小子……” 话刚出口,却听圆清道:“久闻五通先生的苏州别业风景秀丽,别有洞天,小僧闻名已久,却始终缘悭一面,不知今日能否去游览一番。” 五通先生不耐烦得摆摆手道:“你这小和尚也忒不老实,想多磨我一会儿,让我回心转意给这小子治病就直说,何必如此拐弯抹角?” 圆清面色一红,低头赔礼。 五通先生扫了一眼面色苍白的白易行,脸上不耐之色更重,猛得一摆袖子,哼道:“跟我来吧!”说罢转身便去,大步一恍,人就已经到了数丈之外。 正慈转头对圆清挤眉弄眼使了个眼色,大意是:“不愧是我的衣钵传人,干得漂亮!”然后扭头大声喊道:“老乌龟等我一等,普洱茶饼舍不得拿出来,武夷岩茶也是可以得嘛!”身形一恍,便追了上去。 圆清苦笑着摇摇头,弯腰扶起白易行。白易行嘴唇嗫嚅,轻声道:“圆清大师……”却被圆清用眼神示意不必多说,他用无垢袈裟将白易行轻轻裹住,柔声道:“白公子,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是偶遇一个路人,圆清既然身为佛门弟子,也理所应当得尽力救其脱厄,更何况白公子与方丈师祖如此投缘。”顿了一顿,圆清又道,“只是白公子,人之一世,灰心丧气一次也便够了,再多就会没了坚持到底的勇气……” 白易行心头一震,抬头望向圆清温和的眉眼,眼神渐渐坚定起来,恭敬道:“多谢圆清大师指点迷津。” 圆清微微一笑,道:“白公子请当心,我们这便要御风而行了。” 话音刚落,圆清托起被无垢袈裟紧紧包裹的白易行冲天飞起,化作一道霓虹,转眼消失在天际。 白易行只觉风擦两鬓,睁眼向四周望去却是什么也看不清,突觉身子一震,圆清已然将其放下,触目所及乃是一片鲜花遍地的山坳,一条小溪从花田中蜿蜒流出,凉风裹着花香拂面而来,顿时让人神清气爽。 花田中有两人正一前一后一边激烈的争吵着什么,一边前行,瞧背影正是五通先生与正慈方丈。 白易行不可思议道:“方才我们化虹御风之前,两位前辈不是还在林荫小道上慢慢而行,怎么眨眼间又到了我们前面。” 圆清笑道:“方丈师祖的脚程比我可快得多了,昔年有好事之人闲来无事排了个‘逍遥御风榜’,单论御风速度之快,方丈师祖可是排在了天下第二。” 白易行下意识追问:“那第一……”话一出口,正对上圆清满含笑意的眼神,立时便恍然大悟得笑道:“这我可傻了,明摆着正慈大师追不上五通先生嘛!”与正慈相处日久,相互之间早已熟稔,白易行对这位传说中大慈大悲,佛法深湛的得到高僧早已没了初时的敬畏,反而觉得他性格诙谐,颇为可亲,故而此时身处人间仙境中,心情大好之下也忍不住开起了玩笑。 圆清似乎也觉得颇为有趣,拉起白易行胳膊,边走边说:“方丈师祖曾经说过,佛门子弟轻易不可妄动嗔念,哪怕是降妖伏魔也要尽量以理服人,以德感化……” 白易行知道圆清这是要说正慈大师的趣闻轶事了,童心大起之下,极为配合得笑问道:“那若是魔头冥顽不灵,一定是仗势行凶呢?” 圆清摊手道:“那当然就要撒腿就跑咯,只要你跑的够快,再凶狠的妖魔也肯定追不上你。” 两人目光相对,齐齐大笑起来。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花田,进入了山坳深处,却见一座精致典雅的小小竹楼靠山而建,正慈大师正抱着一壶茶水敦敦狂灌,五通先生则在一边起得吹胡子瞪眼。 正慈余光扫到二人到来,连忙放下嘴里的茶壶,挥手道:“你们两个快过来,这是五通老乌龟珍藏了几十年的茯苓茶饼,虽然比不得他那块视作心头肉的普洱茶饼,但是清肠润胃最有功效,快来尝尝来!” 五通先生面红耳赤道:“老秃驴,你再这样糟蹋我的好东西,以后走遍天涯海角也休想再找到我!” 正慈把茶壶往手里重重一墩,看得五通先生一阵心惊肉跳,嘴里不住说:“老秃驴你快小心点,这是钧瓷双耳壶,世间仅此一只,你千万不要给我砸了!” 正慈摆手道:“老乌龟,想不让我以后糟蹋你东西也不是完全不能商量,只要你能帮个忙就行。” 五通先生眉毛一竖道:“休想引我上当,别的忙尽可帮得,唯有帮这小子治伤一事,再也休提!” 正慈气得白眉乱颤,一步抢到五通先生近前,指着鼻子怒道:“你与白公子往日无怨,今日无仇,来时路上我又与你解释了事情原委,你怎的还是不愿出手相救?” 五通先生乜眼道:“手长在本座身上,本座爱救便救,不爱救便不救,老秃驴你管得着么?” 白易行伸手拦住身旁想要说话的圆清,向前走了几步恭敬施礼道:“还请五通先生告知小子,到底有何事小子处置不妥,以至于让您对我成见如此之深?” 五通先生摆手道:“本座与你素昧平生,你一没招惹过本座,二没偷过本座东西,但是本座偏偏就是看你不顺眼,你待怎地?” 白易行哭笑不得道:“却不知五通先生到底看小子哪里不顺眼呢?” 五通先生冷哼一声道:“就凭华山全宗跟上昆仑拼了个底儿掉,只有你还有脸苟延残喘这一条,本座就明明白白告诉你,本座不救没骨气的软骨头。” 圆清苦笑道:“先生此言未免有些有失偏颇,白公子身负重振华山派的重任,怎能轻易就死?” 五通先生冷笑道:“连死都怕,还能指望他重振华山?扯什么犊子?” 正慈道:“老乌龟,你这话可就是实实在在的胡说八道了!好端端的,让人怎么向你证明自己不怕死?” 五通先生摊手道:“此事何其简单,只要去死上一回不就证明了么?” 正慈一脸匪夷所思道:“老乌龟你自己琢磨一下自己说的话混账不混账?” 五通先生不屑得向后伸指一点,一道炫光从指间钻出直射山壁,轰隆隆一阵响声过后,山壁竟是如两扇大门般缓缓裂开,露出山壁后一个黝黑水潭。 水潭不大,方圆不过数丈,水面之上轻烟袅袅,散发着逼人寒气。 五通先生指着水潭道:“此潭名为苍龙潭,阴寒至极,深不见底,最为诡异之处莫过于即便水温远比寒冰为低,此潭却从不结冰。”随手扔了根草茎进去,却见草茎直直坠落,转眼便消失得毫无踪影,“潭水之力弱不能胜草芥,据我考据当与昔年昆仑之北的弱水河,根出同源。” 说罢,转身对着白易行道:“小子,只要你敢跳下去,我就……” 噗通一声响后,五通先生,正慈与圆清面面相觑,人人脸上都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惊讶表情。 五通先生道:“这……这小子行事一向如此鲁莽么?” 正慈皱眉道:“不是你让他跳的么?怎么的,你没有后手?” 五通扶额道:“这……这我哪知道,他话都不听完就直接跳啊。”说罢从身后拽出一团光彩炫目的绳索,道:“我本意是想激他跳进去,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这根牵山索挂在他后腰上……” 话音未落,手中牵山索猛得一颤,紧接着又是噗通一声,这次只剩下五通先生和正慈方丈两个人面面相觑了。 半晌,五通先生道:“你这个徒孙行事也一向这么鲁莽么?” 正慈皱眉道:“你不是说拿着那根牵山索就能跳么?” 五通先生道:“那也不能直接把一团全拿走啊!要不然他跳下去了,我拿什么往上拽?” 正慈用力揉了揉眉心,垂头丧气道: “怎么事态的发展跟之前设计的不一样呢?”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二十九章 冲灵仙子 穹窿山下,一道小溪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林蜿蜒流出,溪底彩石遍布,阳光穿透清澈的溪流映照其上,悠悠散发着瑰丽的光芒。 一个粉衣少女在溪中挑拣鹅卵石。 少女青丝如瀑,只用一根布带松松挽在肩头,袖管和裤脚都高高挽起,露出一段白腻动人的光洁皮肤。每看到一枚心动的彩石,少女脸上便露出一个惊喜甜美的笑容,眼睛随之眯成一个弯弯的月牙,蹚出一路水花小跑过去捡起,小心翼翼放进腰间一个精美的小布囊里,不多会儿,少女便衣衫尽湿,但她不仅毫不在意,反而兴趣更浓,不知不觉中便沿着溪流走了小半里。 溪水潺潺,越往上走便水流越急,绕过一处山崖隔断以后,眼前顿时豁然一亮,原来已是到了一处方圆数百丈的大水潭。水潭四周有黑岩形成的天然围堰,便好似一个边缘破了几个小口的大碗,不断有股股水流从缺口中欢快流出。 少女见已没有彩石可捡,娇美的脸蛋上随即浮上一丝懊恼,娇嗔着轻轻一跺脚便溅起一片晶莹的水花,顿时撒了自己满头满脸。 清凉的泉水扑在脸上,立时便一片清凉,少女心情立马便又好了起来,惬意得伸了个懒腰,刚要转身往回走,余光扫过,突见水潭中心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闪,少女下意识扭头凝神望去,却见波光粼粼的湖面中心有一点青光好似夏夜萤火一般明暗不定,若隐若现。 少女眼睛一亮,想起师傅曾经说过,天碗湖底有一条水道直通东海,乃是太古年间一条苍龙的入海甬道,如此想来,那道青光说不定便是从东海飘来的什么奇珍异宝。 越想越是觉得大有可能,少女脸上随即绽开一朵娇艳的红霞,突然高高跃起,一个猛子便扎进了天碗湖。水波涟漪,悠悠荡漾,少女水性极佳,不到片刻那道青光便已经近在眼前……少女脸色猛然一变,原来,那道青光来处竟是一个浑身上下冰封在一层薄冰中的人! +++++++++++ 白易行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蓬稻草堆里,面前火苗跳跃,欢快舔舐*着一口架在木架上的黑色药罐,一个背对着自己,身材窈窕的少女正专心致志往药罐里添加着药草。 白易行深吸一口气,清凉夜风中,一股草药香气充盈鼻端,顿时精神一振,忍不住发出一声舒适的呻吟。 少女闻声转头,见他醒来,娇美的脸蛋上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捧起一个粗瓷小碗一路小跑来到白易行跟前。 白易行刚想起身,甫一用力,四肢便是一阵针扎的剧痛,爬起一半又颓然摔倒,只好无奈苦笑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话一出口,便发现这谢过别人救命之恩的话似乎说的顺口至极,微一回想,从下山以来似乎隔上几天要被人救上一救,当下心头又是惭愧又是好笑,脸上原本僵硬的肌肉也慢慢生动鲜活起来。 少女看他发笑,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看到别人开心总是一件好事,当即也笑着把小碗抬起,冲白易行比划了一个仰头喝下的动作。 白易行微微讶异的伸手接过小碗,这姑娘难道是个哑女不成?一时间心头满是恻然,转念又想自己虽然四肢健全,但体内真气纠缠,命不久矣,又有什么资格去怜悯别人,顿时又涌起同病相怜的念头,低头看了看手中药碗,笑道:“不知为何,虽是第一次与姑娘相见,但莫名就感觉十分熟悉和信任……”声音戛然而止,摇头道,“我却是被弱水生生冻傻了,我说些什么你又听不见……” 当即也不多言,端起药碗冲少女笑着点头致谢后,一仰脖子便全倒进了嘴里。 药汁甫一入口,便似有一把锐利得钢刀穿透喉咙直抵胸腹,一时间竟是苦得难以呼吸,忍不住捏着脖子伏地大咳。 少女神色惶急得轻轻拍着白易行的背,助他理顺呼吸,片刻以后,白易行呼吸终于重归顺畅,在少女的帮助下慢慢坐起,苍白的脸上泛起两抹病态得潮红。 少女放开白易行胳膊,双手比划了一个碗,又做了一个仰头的动作,然后大眼一瞪,满脸得轻嗔薄怒。 白易行微微一怔,便明白少女是怪自己喝的太急,想起自己方才强装豪迈,喝药如饮酒,不由得也是一阵好笑,连连向少女作揖,但苦于不会手语,愁眉苦脸得瞎比划半天也不知道“抱歉”二字该怎么表达。 少女掩口轻笑,拿起一块石头在地上写道:“你只管说话,我听得见。”字迹清秀,笔画跳脱。白易行如蒙大赦,悄悄抹了把头上的汗水,笑道:“小子白易行,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少女眼珠一转,脸上露出一个促狭的微笑,在地上写道:“我是天下第一女侠,你只管叫我小名,女侠,就好啦!” 白易行瞧她说的有趣,哈哈大笑道:“那小子谢过女侠救命之恩!” 少女自矜得摆摆手,示意只是一桩小事,不必挂怀。 白易行还要打趣,鼻端突然悠悠飘来一股焦胡气味,少女见他神色有异,鼻子一抽,突然啊的一声惊叫,一溜小跑转身跑向篝火,匆匆忙忙将那药罐取下凑到眼前看了一眼,顿时小嘴撅起,闷闷不乐起来。 白易行好奇道:“不知罐中所煮何物?” 少女拎起药罐,垂头丧气得走到白易行跟前,拿起石头在地上写道:“我见你经脉麻痹,浑身冰冷,所以特意采了些通络经脉,活血暖身的草药,但是刚刚只顾着跟你说话,药全糊了!” 白易行心头一暖,伸手接过药罐冲着少女微微一笑,一仰脖子又是把这一罐烧糊的草药给灌进了肚子。 少女吓了一跳,在一旁又拉又拽得阻拦,口里咿咿呀呀,显得十分着急。 白易行放下药碗,擦了擦溢出嘴角的药汁,强忍口中苦涩笑道:“好喝!” 少女呆呆看了看空荡荡的药罐,大眼睛里飞快浮上一层雾气,用力一跺脚,负气得转身坐下,肩膀一颤一颤,竟是哭了起来。 白易行脸上笑容渐渐被尴尬取代,有些不明所以得轻轻放下药碗,轻轻唤了一声:“姑娘?” 少女不理。 白易行又唤道:“女侠?” 少女还是不理。 白易行硬起头皮又道:“天下第一女侠?” 少女恨恨得一扭肩膀,伸手堵住了耳朵。 白易行一时间也是心里全没了主意,不知道这个时候到底是该死皮赖脸继续呼唤,还是应该按兵不动,但心头更多得还是一片迷茫,不知这少女到底为什么生这么大气。 “一个五感(注:眼耳鼻舌身)通了四感,心思细腻过头的小女娃,偏偏碰到了一个七窍通了六窍,一点心眼没有的笨小子……把老身看得这个着急!” 白易行和少女同时惊讶转身,望向声音来处,却见一个修长秀挺的身影从密林深处缓缓走出,火光闪耀,来人面目渐渐清晰,却是一个身穿黑色道袍,瞧来三旬上下的绝美女冠。 少女呀的一声惊呼,跳起来一路跑到女冠身前,挽住她的胳膊,指了指白易行便是一通比划,女冠脸上浮现出一个宠溺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少女的鼻尖,假意嗔道:“你啊,让你进山采蘑菇,偷偷跑去捡石头,捡完石头也就算了还要再捡个大活人来。” 少女皱起鼻子,抱住女冠的胳膊轻轻摇晃。 女冠扭头看了一眼白易行,冷哼道:“小子,你可知道为什么会惹我徒儿生气啊!” 白易行一头雾水,只得硬着头皮道:“回前辈,晚辈实在不知……” 女冠嘴角悄悄爬上一丝促狭笑意,缓缓道:“既然不知,那就跟我一起回去,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走!” 白易行大惊,抬头道:“可是……” 女冠不悦道:“老身说话从来言出法随,不容辩驳,既然已经说了让你跟我走一趟,你便是有天大的事,也得先跟我走一趟!” 少女也是一脸惊愕,冲着女冠连连摆手,咿咿呀呀得又要比划,女冠却摇头道:“为师主意已定,哑儿不必多言。” 白易行见这女冠如此跋扈,心底不免有气,当即勉力站起道:“还望前辈恕罪,晚辈实有要事在身,不便在此久作盘桓,待小子事了之后定然会登门拜谢。” 女冠大怒,道:“说的轻巧,你当我这风铃谷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还说什么以后登门拜谢,也不看看你那副短命模样,等你事了以后还有命回来么?” 白易行听她说的如此恶毒,不免触动心事,当场就要发作,但抬头看到少女冲他拼命使眼色,心下不由又是一软,忖道:“毕竟是她师傅,我再忍上一忍罢!”于是强忍怒气,继续道:“想必前辈慧眼如炬,已经看出小子身患恶疾,此番到此,实际也是来此治病,只不过不小心与同伴失散。”顿了顿又道,“若是前辈允可,待小子寻到同伴之后,一起登门拜谢也为时不晚吧?” 却听女冠道:“我的风铃谷向来禁绝男子进入,如今来你一人已是破例,你竟还想多带几人前来?究竟有何居心?”说话间,声色逐渐严厉,真气怒放竟是凭空掀起一股强风。 劲风扑面,白易行胸口窒堵,竟是被那股凛冽罡风吹得呼吸困难,心下大骇:这女冠好强的真气,单以这份真气之纯似乎也已经不在王文卿与林灵噩之下了!一时间,脑海中飞快闪过各位耳熟能详的道门女真的名字与形象,却无一能与她对的上号。 突然脑海里灵光一闪,想起多年前师祖曾经下山游历,回来的时候却是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当时自己年幼无知,不通世事,硬是追在他屁股后面问了许久,到底是谁把他搞成这幅样子。 被问到崩溃的师祖,最终还是说出了一个名字…… 白易行脱口而出道:“我知道了,你是冲动仙子,白羽茗!” 劲风袭面,一只纤手猛然攥住白易行的领口将他高高提起,白易行面红耳赤的用力抓住那只看起来纤细柔弱却硬如铸铁的手臂,双腿乱蹬,胸口憋闷欲死。 却见那女冠青丝飞扬,绝美俏脸上闪过一缕青气,银牙紧咬一字一顿道:“你叫我什么?” 少女惊得咿呀乱喊,慌慌张张攀住师傅手臂,求她将白易行放下。 “哈哈哈哈,白公子,几十年前便引得无数少年英杰竞相折腰的冲灵仙子到了你嘴里变成了冲动仙子,这若是传将出去,不知有多少江湖名宿要找你拼命了!”一个苍老柔和的声音突然从林外传来。 “老和尚你不要幸灾乐祸,若是惹了羽茗生气,用不着她出手,我第一个就要跟你算算旧账!” “嗨呦老乌龟,一把年纪了还这么见色忘义,羞也不羞!” 两道虹光从天而降,正是五通先生与正慈方丈。 ps1:今日两更 ps2:但是我想拼一拼,看看十二点之前能不能争取三更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三十章 龙脉 白羽茗扭头看了两人一眼,冷哼一声将白易行甩到一边,粉衣少女慌忙抢上把他扶住站稳,双手连连比划询问他是否有事。白易行摸了摸被勒得几欲断折的脖子,温和笑着摇了摇头,暗自忖道:“这师徒二人虽然一样得美丽,脾气性格却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转头看到少女满是歉疚的眼神,心底涌起一股暖流,对她轻声笑道:“你师父为你出气,便是把我活活掐死,我也心甘情愿。” 这句略带了些轻佻意味的话甫一出口,白易行便立觉不妥,偷眼观察少女脸色,生怕又惹她生气,却见少女神色严肃的摇了摇头,拿起一根树枝在脚下写道:“无论是为了谁,都不能轻易言死!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 白易行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对着少女轻轻点了点头,站在这心思纯粹,不掺一点杂质的少女身旁,心情竟是从未有过的舒畅与安宁。 这边两人言笑晏晏,那边三人却有些剑拔弩张。 正慈道:“白公子过了五通老乌龟的考验,我们要把他带回去治病。” 白羽茗道:“这小子惹了浣儿生气,我要带回风铃谷罚他面壁。” 五通先生道:“羽茗说的有理。” 正慈道:“惹了浣儿确实不该,但是面壁也得留条命不是,先让我们带走治好了以后再送回来也不迟啊。” 白羽茗翻了个白眼道:“‘男人的话,冬天的瓜’,就没有一句能信的,若是他伤治好了,你们把他随便一藏,我上哪找去?” 五通先生道:“羽茗说的有理,不过略有偏颇,我觉得……” 白羽茗道:“你闭嘴!” 五通先生立马正色不语,正慈怒其不争的点了点他,接着道:“那有个折中之法,你看如何,我们把这小子送到风铃谷,一边让他面壁,一边给他治伤?” 五通先生嘴巴紧闭,拍手以示赞同。 白羽茗冷笑道:“我的风铃谷从来不许男人进入,只为这小子破这一回例,你们休想浑水摸鱼坏我规矩。” 五通先生垂头丧气,正慈却笑嘻嘻道:“那不要紧,老衲是个和尚,不算男人……” 白羽茗截口道:“正慈快点收起你那套不要脸的说辞,老身说你是,你就是!” 正慈摊手道:“既然如此,那就只好再退一步了。” 白羽茗伸手拨开扶臂求情的粉衣少女,冷声道:“你待怎的?” 正慈道:“我们就在这里临时结个茅庐,每日辰初(注:早上七点),午正(十二点)与和酉正(十八点),你们送白公子出来疗伤,剩余的时间让他在风铃谷内面壁!冲灵仙子以为如何?” 白羽茗皱眉道:“如此一来,实在麻烦,每日只午正时送出来一次!” 正慈道:“起码两次,以五通老乌龟的本事两次还可勉强医好,一次是万万不能!” 五通怒气上冲,一巴掌拍在正慈肩上,大声道:“本座偏要让你看看,以本座的医术,每日一次照样把这小子的伤治好!” 正慈扶额不语,摆手道:“罢了罢了,老衲碰到你这随随便便就能被美色所迷的老乌龟,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白羽茗嘴角悄悄上扬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轻咳一声道:“那就这么定了!”说罢,转身就要走向来路。 却听正慈道:“约定从明日生效,今晚冲灵仙子却要把白公子留下!” 白羽茗怒道:“老和尚,你还有完没完?” 正慈道:“不是老衲纠缠不休,实在是事出有因,还请冲灵仙子多多体谅。” 白羽茗道:“又有什么原因?” 正慈伸手捅了捅身旁五通先生的胳膊,五通先生愣了一下,旋即苦笑道:“羽茗啊~” 白羽茗脸色一寒,五通先生赶紧纠正道:“冲灵仙子啊,这个事情是这样的……这个小子呢体内有两股外来真气,一股是华山百里生灵的先天精气,一股是玄武神兽小半个元神的幽冥真气,这两股真气在这小子体内纠缠不休,往来冲突,若不及时帮其融合,早晚要玄窍炸裂而死!” 粉衣少女呀的一声惊呼,情不自禁牵住白易行的衣袖,大眼睛里满是关切,白易行冲她微微一笑,摇头示意没有事。 五通先生接着道:“要想救他呢,也不是没有办法,但是这个办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首先要先镇伏他体内一股真气,再将剩下的这股真气缓缓导入奇经八脉储藏起来,然后呢……” 白羽茗不耐道:“那就往简单了说,休要罗里吧嗦的故弄玄虚。” 五通先生连忙正色道:“简单得说,就是必须把两股真气分离开来分别导入奇经八脉与十二正经中,待他日后慢慢自行吸纳。但是要行此事却有一个前提,就是必须要这小子借助苍龙潭的阴寒弱水来激活玄武阴气,同时镇住华山阳气,可是真气纠结在丹田气海,与神魂相通,除非这小子自己本人心存死志,刻意压制阳气运行,否则意念一动,这阳气不仅不会被阴气镇伏,反而还要立时便行遍全身,护住心脉,如此一来这两股真气便就真的就此纠缠不清再也无法分离了。” 正慈点头道:“所以白公子,这老乌龟前天那副态度全是装出来激你跳水的,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白易行哭笑不得,只好点头道:“五通先生用心良苦,小子铭感五内,不敢或忘。” 五通先生接着道:“今日恰是阴月阴日,这小子又是刚从苍龙潭中浮出,若是能赶在阴时之前趁着他体内阴气最盛之时将真气分离,必然会事半功倍。” 白羽茗皱眉道:“但是这小子明显经脉枯萎,这就好比开渠引水,没有挖渠又怎么引水?” 五通先生一挺胸道:“这个问题自然难我不住,古往今来多少高人异士都理所当然得认为只有经脉才是真气运行的道路,但是根据我多年观察发现,其实人体之内还有另外一条通路!” 众人身躯齐齐一震,惊骇莫名的望向五通先生,仿佛是在看待一个疯子!千年以降,有谁听说过人体之内除了经脉以外竟然还有另外一条可供真气循环的路线? 五通先生摊手道:“你们为何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其实在很多年前,我就已经萌生了这个想法,但却一直囿于传统医学与武道的思想桎梏未能找到这条通路,直到几年前,我外出游历,偶遇一名天竺僧人,一番切磋之后我见他武艺平平,但运气线路却颇为古怪,便与他交谈一番,这才得知,原来天竺瑜伽所修内力的运行路线便与我们中土武学颇为不同。” 顿了顿,信手一招,一根树枝翩然飞进手中,五通先生拎起树枝在地上寥寥数笔便画出了一坐一站两个人形,手腕再抖上几抖,便有几根线条在人形图案中显现出来。 五通先生指着地上图案道:“这就是天竺瑜伽的运气路线,他们称为五脉八轮。” 众人低头望去,却见那几条线路从丹田升起散作五根线条直达全身,每根线条之上又有几处类似于经脉穴道的小点。 白羽茗看了一会儿,突然道:“虽然有些差异,但还是与中土经脉多有重合之处啊!” 白易行摇了摇头道:“五通先生不需要去看那些重合之处,只要有那些与中土经脉不曾重合的地方便足以证明人体确实存在不止一条真气循环的路线了。” 五通先生赞许得点了点头,大袖一挥,图案尽消,拎起树枝又画下两个人形,缓缓道:“与天竺僧人一番谈话后,我茅塞顿开,回来之后便苦苦思索,又在自己身上反复摸索,终于被我找到了另外一条真气通路。” 说罢,提起树枝在那图上从丹田气海到额头神海依次点下九个小点,树枝一转,又从气海到四肢点下了十八个小点。 众人不明所以的望向五通先生,却见他手抚长须,衣袍被风吹拂微动,清隽的面容在火光映照下显得倜傥如谪仙…… 白羽茗怒道:“你到底还说不说。” 五通先生立即正色道:“说说说!”提起树枝指点道:“这就是那条真气循环的路线,因为贯穿四海这一线有九个结点至为关键,而从丹田到四肢的循环路线上又有十八个重要结点,故而被我起名为:九关十八隘。而这条亘古以来未曾被人发现的真气路线则被我称为,龙脉!” 白羽茗冷哼一声道:“说的玄乎,既然发现了这条路线,你为何自己没有练一练,这么多年打照面,我怎么没见你有什么特殊的运气法门?” 五通先生尴尬一笑,道:“一来这条龙脉我从发现到完善,至今也没有多久,二来,这条线路似与传统经脉两相抵触,我曾私下试过无数次,发现自己要么真气勉强走完一圈后,奇经八脉被龙脉挤压得疼痛欲死,要么就是真气甫一进入龙脉便被九关十八隘给牢牢挡住不得而入。” 白羽茗冷笑道:“我还以为有多了不起,原来就是一个根本还没验证成功的猜想而已。” 白易行皱眉道:“不然,我觉得五通先生之所以走不通这条龙脉应该是因为奇经八脉与这条龙脉应该就类似于被一道隔墙分开的两个甬道,若是其中一个甬道宽,另外一个甬道自然就窄……五通先生修行日久,奇经八脉和十二正经已经无比宽阔,龙脉自然就被挤压得十分窄小,真气难以挤入,若是强行修炼,说不定还会经脉迸断,走火入魔。” 五通先生激动道:“正是此理,哈哈哈,想不到啊想不到,你小子看起来呆头呆脑,于修行之道却如此灵气四溢,不错不错。” 说罢,身子一幌,一道白光闪过,五通先生便已经到了白易行跟前,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道: “小子,拜我为师吧!” ps:第二更 ps2:想写第三十一章,但是好累啊,委屈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三十一章 螟蛉有情 正慈不耐道:“之前还对人家百般羞辱,现在又求人拜你为师,老乌龟你还真是越活越不要脸!” 五通先生置之不理,和颜悦色对白易行道:“小子,本座年轻时遍谒名师,博采众长,精通儒,道,法,兵,医五学,更兼书画双绝,金石纂刻之术更是天下第一,只要你拜我为师,我定然倾囊所授,而你只须学上我一点皮毛便注定能名留青史,这样死赚不赔的买卖,你做是不做?” 白易行歉意一笑,刚要张口,便被五通先生打断话头:“年轻人想事情总喜欢凭着一股意气,所谓不蒸馒头,争口气,本座也从年轻时来过,自然懂得。”说罢,微微一笑道,“说实话,你的资质在我百年生涯所遇到的年轻人里并非最好,多少天赋异禀的少年英杰哭着喊着要求我收徒,我都未尝对他们假以辞色,你可知道为何偏偏对你青眼相加?” 正慈翻了个白眼道:“还不是因为白公子跟浣儿有缘分,你以后想借着机会多跟冲灵仙子走动走动,呸,老色胚!” 白羽茗柳眉倒竖,厉声道:“老贼秃,你再嘴巴里不干不净,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说罢转身宠溺得摸了摸粉衫少女的头,温和道:“好孩子,别听那秃驴胡说八道!” 少女一脸懵懂得看看一旁神色尴尬地五通先生,又看看白羽茗,突然伸出手来比划了一通,白羽茗俏脸上立即浮起一层红晕,轻轻拧住爱徒耳朵,啐道:“问这作甚?快把老贼秃的话忘掉!” 少女委屈巴巴撅了撅嘴,点点头。 正慈促狭得抿了抿嘴角,不再说话,五通先生轻咳一声接着道:“一来,自然因为你本身就是华山弟子,刘文都那老小子一辈子修道没修出个什么大出息,但是看人还是颇有一套,他既然选中你作华山派仅剩的独苗,我自然信得过。二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若是早上几年见到我,哪怕是你跪在地上把头磕碎,我也不会有半点收徒的心思,偏偏就在最近,我刚刚领悟龙脉运行之妙,而你恰好又经脉枯萎,浑身真气郁结腹内,这等缘分说不是上天安排的,我自己都不信。” 说到此处,五通先生脸上浮现出一层落寞萧索:“眼看着我也一百多岁了,虽然修为精深却无飞升之念,这一身学识本领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若是没有个传人传承下去,于人于己都不免是个遗憾……” 正慈又道:“老乌龟,你骗谁呢,就凭你自创的留光丹,你少说还能再活个两三百年!” 五通先生扭头道:“放你娘的狗臭屁,老秃驴你再打岔,信不信我拆了你的大慈恩寺?” 正慈悻悻得吐了口气,低头含含糊糊嘟囔了几句,五通先生假装没有听见,继续对白易行道:“留光丹虽能助我常葆青春,但是留得住年轻的样貌,却留不住心性的衰老。白小子,按照年龄来算,我做你爷爷都还嫌小,难道叫我一声师傅都不愿意么?” 白易行还没说话,却感觉身旁少女攥住自己袖子的手握得愈发紧了,侧头看去,却见少女泪水沥沥而下,竟是已经被五通先生一番情真意切的话感动得哭了起来,一时间心底也是一阵不忍,心念百转之下,拒绝的话就在嘴边打转偏偏就是说不出口。 白羽茗不耐道:“眼看酉初将过,你们再这么罗里吧嗦,商量不出来一个子丑寅卯来,我可要把这小子带走了!” 五通先生看了看白易行为难的脸色,点头道:“不急回答,我们先来疗伤!” 正慈拍手道:“这才对嘛,先干正事要紧!老乌龟真是难得分清主次一次。” 白易行眉尖一颤,突然抱臂对五通先生深深做了一个揖,然后跪倒在地,砰砰砰磕了九个响头,强忍着周身刺痛大声道:“小子白易行幼失怙恃,为华山派抚养成人,养育之恩,教诲之惠一刻不敢或忘,早已暗暗立下誓言,白易行此生,生为华山派弟子,死为华山派山鬼,宁死不敢改换门庭。辜负五通先生错爱,还望先生原谅!” 山林寂静,风吹过隙,白易行将脸深深埋入尘埃,耳边只能听到微微风声和篝火中木柴焦裂的噼啪轻响,良久,五通先生长叹一声道:“你既有此番心意,我又怎能强人所难?起来吧,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正慈抢上一步,凑到五通先生身前,正色道:“老乌龟,虽然我现在很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毕竟第一次开口要收人为徒就被人断然拒绝确实是一件很伤面子的事,但是呢,该治伤还是要治伤,可不能藏私!” 五通先生破口骂道:“这还用得着你说,本座做事向来是要么不做,要么做好,什么时候瞎来过?” 白羽茗也道:“这小子,我还要带走去风铃谷面壁思过的,你要是将他治得半死不活,好不透彻,我可跟你没完!” 五通先生摊手道:“怎得连羽茗你也如此看我,罢了罢了,我不仅将他伤给治好,龙脉运气之法也一并传他,这样总好了吧!” 正慈拍手笑道:“如此最好!”说罢,将白易行从地上拉起,帮他拍了拍膝上尘土道:“白公子啊,老乌龟既然答应传你龙脉运气之法,虽无师徒之名,却也有了传道授业之实,你哪怕不愿意叫他一声师傅,称呼一声先生总还是要的吧!” 白易行福至心灵,连忙躬身座椅道:“请先生……” 白羽茗不耐道:“我们修行之人干嘛要学儒家弟子那一套,没有传道授业之前,这小子不就一口一个五通先生得叫着,图着虚名作甚。”顿了顿又道,“况且九个响头落地生根,既然不肯叫师傅,便叫一声义父又有何不可?” 五通先生眉峰一颤,白易行也跟着呆了一呆,白羽茗见众人无语,纳闷儿道:“五通你不愿意?” 五通先生神色古怪,胡须簌簌发抖。 白羽茗又扭头对白易行道:“小子,你刚刚说自己幼失怙恃,难道还不肯认个干爹么?” 白易行心头如有鼓槌锤击,一股热流从胸口涌起直冲眼眶,忍不住双膝一软便跪在地上,哽咽着喊了一声:“义父在上,请受孩儿一拜!” 五通先生愣愣怔怔,半晌才回过神来,却发现两颊已被泪痕打湿,当即哈哈大笑道:“好,我五通今日也有了传人了!” 说罢,跨前一步一把将白易行扶起,双手如铁闸一般紧紧捏住白易行肩膀,笑道:“好孩子,走,为父替你疗伤去。” 说着便将白易行拉起,向着一片空旷草地走去,行走间先是步履昂扬,几次差点跌倒,后来又一步一步极为小心,生怕重伤在身的白易行不小心跌倒。 正慈摸了摸胡子,叹道:“跟老乌龟相识多年,倒是头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说罢扭头看向白羽茗,却见师徒两人相偎相依,都是一副热泪盈眶的样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你们师徒俩又激动个什么儿劲儿?” 白羽茗冷哼一声,小心翼翼替徒弟擦去眼泪,又抬袖抹去自己的眼泪,狠狠道:“我自激动我的,管你老贼秃何事?” 正慈正色道:“冲灵仙子,老衲其实不是很明白,虽然你看出来了白公子身负龙气,乃是当朝皇家血脉,但你本就不是扶龙修士,沾染龙气的多寡与你修行完全无碍。又何必非要淌这一滩浑水,把他拉进风铃谷呢?” 白羽茗冷哼一声:“我的事,用得着你管?” 正慈摇头道:“管是管不着,但是白公子一人之身实在牵系太多,稍有不慎,便会引出大祸,实在由不得老衲多思多想多看。” 白羽茗道:“皇帝封你金身罗汉,你就真的当自己是罗汉转世了?咸吃萝卜淡操心,天下乱不乱,有没有大祸跟你又有何干?” 正慈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我佛门弟子慈悲为怀,能力所能及的做一些事便不能袖手旁观。” 白羽茗不耐道:“知道了,知道了,你放心,我让白小子进我的风铃谷虽然确有缘由,却于天下大势无碍!”说罢,牵起粉衫少女的手,柔声道:“走吧浣儿,明日再来接这小子去思过崖。” 少女一脸茫然,冲着师傅比比划划,白羽茗爱恋的摸摸她的脑袋,笑道:“就你心最善,放心吧,那小子没事。” 少女这才对正慈躬身行礼,牵起师傅的手,一步三回头走进树林深处。 正慈叹口气,转身望向远处草地上相对而坐的五通先生与白易行,眸光闪动,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如此甚好,甚好!”说罢,从袖中掏出一根炫彩斑斓的牵山索,轻声呢喃道:“属于白公子的历练已经开始了,只是圆清啊,你还不知道吧,属于你的历练也要开始了!” ps:第三更,热乎的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三十二章 走江入海,真龙归位 白易行神色肃穆得点点头。 五通先生不再多言,气劲微吐,那股真气便从白易行丹田蹿起,在气海之中踅摸片刻,突然钻进一条古怪通路,一路向上不多会儿行到了白易行小腹处时通路突然变窄,似有一道关隘阻住了真气运行。 五通先生道:“这便是九关第一关:囚牛关。” 说罢真气骤然加速,白易行小腹一麻,那股真气已经破关而过,爬到胸肋之下再被阻住,五通先生指点道:“这就是第二关:睚眦关!”白易行点头牢牢记在心中。 接下来真气每过一关,五通先生都会停下予以说明,每一关皆以龙之九子命名,全部走完以后,又让白易行一一指点,确认无误后方才撤出真气,稍事歇息。 休息片刻后,五通先生伸手抵在白易行胸口意海道:“接下来便是将真气导入四肢,自成周天的龙脉十八隘,不同于串联四海的九关,十八隘中的每一个结点都险峻异常,且时刻随时辰变化,日月交替而不断移动,故而修炼起来极为凶险……小子,你准备好了么?” 白易行深吸一口气,坚定道:“准备好了!” 五通先生点了点头,温和道:“会稍稍有些痛,你且忍着点。”说罢,指间突然亮起一点荧光,紧接着便有一股细长的热流从白易行意海升起,爬到喉下天突穴后蓦然炸开分作四股,分别流向手足四肢。 白易行额头青筋暴起,皮肤波浪起伏,似乎有无数只小虫在皮肤之下簌簌爬行,五通先生柔声道:“这是第一波痛——剥皮之痛,也是十八隘初次显现的时刻,你且用心感应。” 白易行只觉似有一柄尖锐的匕首随着真气流转游走全身,将皮肤血肉血肉寸寸分离,听得五通先生的说明,连忙强忍剧痛勉力凝神感应十八隘的存在。念力扫处,立时发觉气脉之中似乎有十八颗珠子随着真气流动缓缓挪移,但移速甚慢,若不是有五通先生的提醒,自己绝难发现。 五通先生道:“无须记住位置,只需注意观察十八隘移动的规律。”说罢,又道:“小子小心,一个周天已经走完,接下来是第二波痛——锥心之痛。” 话音刚落,白易行五脏六腑齐齐一震,接着便好像有千万根牛毛细针深深刺入,白易行面容扭曲,意念瞬间崩碎,一时间竟也说不出到底是麻是痒还是痛。 五通先生朗声道:“快快意守元神,不要分心!” 声如炸雷在白易行耳边响起,白易行精神略振,勉力提气护住心脉,接着念力丝丝探出,半晌才感应到龙脉中的那十八颗珠子似乎随着痛感的加强,移速也变快了少许。 就在此时,突听五通先生道:“小子注意了,最后一波痛来了,这次是刻骨之痛。” 不待白易行反应过来,龙脉真气倏然逆转,丝丝缕缕钻入骨髓,白易行终于忍不住痛呼一声,声震四野。 五通先生面色沉静,眼眸中却涌上一丝不忍,大声道:“走江入海,真龙归位。”真气蓦然加速瞬间走遍全身,白易行只觉那十八颗珠子在龙脉之内风驰电掣,左冲右突,不断扩张着龙脉广度。 “噗”,不断有血汗从毛孔中渗出的白易行终于忍不住胸口翻涌如浪的气血冲击,张口喷出一股冲天血箭,两眼翻白几欲昏去。 五通先生一指点在白易行额头,硬起心肠道:“小子,你若连这点痛都受不起,以后便再也休谈重振华山派!不过是剥皮锥心刻骨三痛而已,比起硬扛雷池的贾敬德又如何?比起肉身化莲的刘文都又如何?比起神魂湮灭的陈平澜与李枫元又如何?” 白易行牙关紧咬,嘴角鲜血丝丝渗出,双眸之中却渐渐恢复了神采。 五通先生继续道:“虎死不倒威,树死不倒架,华山派立宗百年从未出过一个孬种,小子,你要让华山派百年威名毁于一旦么?” 白易行低吼一身,周身蓦然炸开一层青色罡气,双眸之中精光四射,沉声道:“继续!” 五通先生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我现在用紫薇劲为你分离阴阳二炁(注:qi,四声),你意守识海,不要分心。”话音刚落,指间猛然透出一股螺旋起劲疯涌入白易行丹田气海之中,白易行体内天元道心自生感应随之大放光彩并悠悠旋转。 白易行目眦欲裂,只觉似乎有一柄钢刀猛然戳进丹田气海反复绞扭,一时间似乎五脏六腑都颠倒乱撞,气血翻涌,相比之下之前的种种痛楚竟是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 五通先生双手分扣白易行手腕劳宫穴与合谷穴,紫薇劲源源不断涌入白易行丹田之中,朗声道:“小子,快快压制天元道心的转速,跟我一起念: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 五通先生说一句,白易行便跟着念一句,口中鲜血源源溢出,沿着下巴滴落在衣襟之上,不多时便成了一个血人,但体内真气却越行越快,一篇《御龙诀》念完以后,真气在龙脉中竟如滔滔大河一般奔流不息。 五通先生脸上露出一个既心疼又高兴的古怪神情,指间青光连爆,喝道:“关隘豁开,龙脉畅通!成矣!” “哈哈哈,好小子,恭喜你成为龙脉之身第一人!” 已经变成血葫芦一般的白易行咧起嘴角,露出一口沾染了粘稠血沫的白牙,清风徐徐吹过,不断起伏的草浪中仿佛有无数模糊的身影若隐若现:怀抱拂尘的刘文都,倒持凰桐的陈平澜,双手结印的李枫元,独坐崖畔的贾敬德…… 他们都在冲着自己微笑。 ------------------------------------------------ 天光大亮,正慈老和尚带着一身露水钻出草窝,一边拍打着袈裟上的水渍,一边冲着静立在一棵树下望着初升朝阳怔怔出神的五通先生嚷道:“老乌龟,昨晚疗伤疗得怎样?” 五通先生不语。 正慈说话间便已经走到了五通先生身后,见他仍是怔立不语,便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骂道:“老乌龟,老衲问你话呢!” 五通先生扭过头来,正慈看清他的面容,吓得一个激灵,然后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东捏捏西拍拍,口里惶急问道:“老乌龟,你不要吓我,怎的一夜不见,就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五通先生伸手揉了揉形销骨立的脸颊,随手拨开散乱额前的几根灰白头发,若无其事道:“帮那小子打通龙脉,耗了些精气。没关系,多吃两颗留光丹就补回来了。” 正慈皱眉道:“你跟我扯什么犊子,你这是仅仅耗了点精气的样子?你怕是至少度给了他五十年的功力吧?” 五通先生冷哼一声道:“本座的义子,想要得到什么就靠自己去拼命!哪能坐享其成,每一步都要我帮着修桥补路?” 正慈乜斜着眼,道:“真没有?” 五通先生正色道:“当然!” 静默无语。 半晌,五通先生尴尬得轻咳一声道:“不过若是被他自己吸去,我也没得办法,老秃驴你说是不是?” 正慈哈哈笑道:“我就说,你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原来真的是倒贴了五十年的功力!” 五通先生认认真真得反驳道:“哪有五十年,也就十年而已!”顿了顿,眉间缓缓爬上一层忧色,“这小子体内的天元道心倒是真的古怪,昨夜我帮他打通龙脉以后,见他血流不止,精神涣散,便想度股真气给他恢复精力,哪知真气一入体,那颗天元道心便飞速旋转,倒吸着我的真气源源流出,若不是我极力挣脱,恐怕此时就已经被吸成人干儿啦!” 正慈摊手道:“连你这个自称天下无想不通之事的老乌龟这回都想不明白,又有谁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五通先生摇头道:“我虽然暂时没想明白这个天元道心到底古怪在哪里,却能一眼看出这其中隐藏着一个巨大隐患。” 正慈白眉也跟着皱起:“你是担心,若是任由他这般不分敌我的乱吸内力,迟早会惹出乱子?” 五通先生道:“此是其一,便是他真的控制不了天元道心的正行逆转,把身边的人不分好坏全吸一个遍,大不了也就是被别人视作洪水猛兽,最不济也就是被人当作邪派魔头,却又奈何他不得。但是我最担心的是,长久以往,他体内真气越来越庞杂,再想要抽丝剥茧得分离开来必然难上加难,到时很难说会不会……” 正慈白眉一抖,沉声道:“爆体而亡?” 五通先生皱着眉头点了点头,扭头望向风铃谷的方向,轻声道:“不过今晨羽茗带着浣儿来把他接走的时候,躁动一宿的天元道心突然毫无征兆的平静下来……” 正慈皱眉道:“你是说,或许白羽茗会是白公子的证道契机!” 五通先生脸上蓦然浮起一层戾气,举起手臂对着正慈就是一阵乱拍,一边拍一边骂:“打死你个老秃驴,我说的是浣儿,浣儿,浣儿……” ps:今日身体不适,暂更一章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三十三章 养剑 风铃谷中绿草如茵,花开满壑,白易行跟在被唤作浣儿的少女身后,沿着一条宽不过数尺的花田垄地走进仿佛无边无际的花海之中。 少女边走边伸手从路边随手摘下几朵鲜花,素手翻飞,不大会儿便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花冠,在自己头上比了比,似乎觉得大了些便有点不高兴得得撅起嘴,转头看看站在花海中茫然四顾的白易行,嘴角突然勾起一抹促狭,脚下步子悄悄放缓,待两人离得稍近,猛得转身跃起将手中花冠朝着白易行头上扣去。 少女甫一跃起,白易行便已经察觉,天元道心微不可查得轻轻一动,便有一股细密绵长的真气从丹田窜起瞬间冲破龙脉九关十八隘,眼前天地也随之仿佛变成了一副缓缓铺展开来的水墨画卷:高高跃起的少女,随风轻摆的花朵,碧波起伏的青草……世间万物似乎都在这一刻定格,白易行情不自禁闭上双眼,真气在龙脉中奔流不息,细细得体悟此时此刻这种玄妙无方的感觉。 头顶微微一动,白易行笑着睁开眼,正对上浣儿眯成月牙的双眼。 浣儿将花冠扶正,左右端详,十分满意得点点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拉着白易行自己看看。 白易行手腕被少女柔弱无骨的纤手牵着,虽然还隔着一层衣服,心头却仍然好似被一根羽毛扫过一般又痒又酥,脸上顿时就热了起来。 浣儿见白易行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依得拽了拽他的袖口摇了几下,又轻轻晃了晃手里的铜镜。 白易行被铜镜的反光晃回神,低头望向打磨的光洁无比得镜面,只见一个头顶花冠的光头小和尚脸颊飞红,眉心一道细细得金线若隐若现。 浣儿似乎也是刚刚发现白易行眉间不知何时爬上的这道金线,好奇得伸出手指轻轻摸去。 “浣儿住手!”一道窈窕身影从远处分花踏草而来,黑袍如云,姿态蹁跹,虽是在疾速得御风而行,却依然仪态万千,说不出得优雅好看,白易行瞧得目眩神迷,情不自禁脱口赞道:“仅以御风术论,白前辈就足以折煞多少英雄汉了!” 白羽茗飘然落地,冷哼道:“臭小子油嘴滑舌,一定没安好心。”但嘴角的微微勾起却老老实实得出卖了她内心的得意。 浣儿蹦蹦跳跳到师傅面前,指了指白易行的额头,满脸好奇得望向师傅。 白羽茗揽过她的肩头,点了点她的鼻尖道:“你这个小冒失鬼,差点惹了大麻烦知道么?”说罢,扭头对白易行道:“小子,五通为你打通龙脉的时候,难道没有与你提及关于眉心金线的事么?” 白易行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若不是刚刚浣儿姑娘给我照镜子,我也不曾发觉自己眉心何时有了这道金线。” 白羽茗翻了个白眼,暗骂一声五通先生行事实在不靠谱,冷声道:“那么你可知道自己与当今皇帝同根同源,乃是正儿八经的龙子龙孙?” 白易行神色一黯,想起那晚在华山南峰迷迷糊糊曾听到金国四老向黄巢说起此事,但那时一来重伤在身,无暇多想,二来认为金国四老故意撒一个玄而又玄的谎,只是为了骗取黄巢信任而放他们一条生路。但在此后的月余时光里,每次偶然想起此时心头疑云便越来越重:自己若不是赵氏王孙,自然也就不可能是所谓的三才元炁炉,以黄巢的修为见识应该早就察觉出来了异样,既然黄巢从未说过什么,那么自己身负皇家血脉一事不说板上钉钉,却也十有八九可能是真的,而此时此刻素未谋面的白羽茗又一口道出自己与赵家皇帝根出同源…… 白易行只觉一股寒意罩住胸口,即便是在炎炎夏日中也遍体生寒。既然自己是天潢贵胄,又为何从小被寄养在华山脚下?掌教师祖等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若是知道,为何从未向自己提及?若是不知,又怎么会偏偏选择自己这样一个经脉枯萎的废人做三才伏魔大阵的主阵人?似乎无论答案是哪一个,自己都是至始至终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白羽茗见白易行神色数变后脸色越来越难看,轻轻一叹道:“出身如何全由天定,后天是否有所作为则全看自己。小子,你可能以为自己命途多舛,年纪轻轻迭逢大难,短短数旬间便看尽了世态炎凉、人间冷暖,且不说你这点经历在我这样活了上百岁的老不死眼中何等苍白,便是与寻常穷苦人家的孩子相比,你好歹也过了十几年衣食无忧的安稳日子,又有什么好自怨自艾?”说罢,摸了摸身边一脸懵懂,浑然不知发生何事的浣儿的头,轻声道:“便是与明明是天生剑灵,偏偏又因为五感不全无法练剑洗心的浣儿相比,你也没有惨到哪里去。” 白易行眉头一皱:“浣儿姑娘是天生剑灵?” 白羽茗点头道:“十六年前我出南海访仙,偶然从一户疍民(注:采珠人)的船上路过时,匣中宝剑突然自行跃鸣并大放光彩,我惊骇诧异之下好奇心大起,便隐匿踪迹上船一探,却见一个临盆孕妇歪倒在船沿,此时宝剑躁动更甚之前且大方异彩,一股冲天剑气也随之从孕妇腹中透出,不等我动手压制,那孕妇肚子便自行裂开滑出了一个女孩。” 白羽茗揽住浣儿的肩头,柔声道:“这便是浣儿了。只可惜我年轻时只修力不修医,随身虽然也带了一些丹药,却多是治疗金疮,愈合伤口的枪棒药,对于这种五脏六腑已经被剑气彻底切断生机的伤势完全束手无策,只能给她暂时包扎上伤口并度入真气勉强吊命。” 白易行心头一颤,偷眼望向浣儿,却见她那双一笑就会变成一对月牙的大眼睛此时此刻却蒙上了一层雾气,白易行只望了一眼便胸口一酸,油然而生出一股怜惜。 白羽茗继续道:“那产妇说道,就在半个时辰前浣儿的爹下海采珠却被珠母困住而活活溺死,如今自己又要撒手黄泉,小妮子刚刚出身便没爹没娘实在可怜,央求我代为收养。我一来看这孩子确实可怜,二来她尚未出世就能与我的宝剑互生感应,当是万中无一的剑灵无疑,便一口答应了下来。产妇交代完后事便溘然长逝,我按照疍民规矩,将船推入深海焚化后便将浣儿带回了风铃谷。” 说罢神色微黯,道:“这些年来我与浣儿相依为命,名为师徒,实为母女。可后来我渐渐发现,浣儿虽然确实是天生剑灵,于剑道一途领悟力远超常人,但偏偏因为早产而五感不全,终究无法得窥剑道真意而久久不能登堂入室,但是即便我走遍了千山万水,用尽一切办法,即便是拉下面子去求五通诊治,也始终没能将她治好。” 白易行闻言也是一阵凄凉,既然连五通先生都治不好浣儿的哑症,那可能浣儿真的就只能白白背负天生剑灵之名,而无法兑现天赋了,但转念一想却又忍不住疑惑道:“既然浣儿姑娘只是患了哑症,眼耳鼻身四感无碍,为何又会影响剑道修行呢?练剑又不用嘴……” 白羽茗翻了个白眼:“亏你还是陈平澜一手教出来的,竟然会问出这种话来。”也不去理会白易行羞惭涨红的脸,自顾自道:“道是道,术是术,寻常武夫打熬筋骨,力求一剑破十人的不过是杀人技,是术,而我辈修行之人感应天地,力求一剑劈出,万物可断,这才是道。修习剑术,自然不须五感通透,只要能杀人就是好剑术,可修习剑道若是少了一感,便是少了一条与天地万物交相感应的途径,自然会于大道有损。” 白易行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白前辈一定要让我进风铃谷,难道是因为我可以帮浣儿补足这一感?”白羽茗昨日那番蛮不讲理一定要让自己进谷“反省”的作为,白易行其实早已猜出其中必有内情,此刻听到白羽茗的一番陈述,自然而然便联想到此事定然与浣儿有关。 白羽茗摇头道:“那倒不是,五通都治不好的病,你小子又能有什么办法。”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虽然不能帮浣儿打通五感,但你一身龙气却可以帮助浣儿养剑。” “养剑?” 白羽茗笑靥绽开,神色间略带得意:“没错,就是养剑!因为十六年来浣儿的病却始终不见半点起色,我便苦心琢磨能否换另外一条路帮她合道,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还真的被我找到了这个方法,那就是以回归剑道的本质——纯粹。” 说着白羽茗素手如莲花绽放,白易行只觉丹田微微一麻,便有一股淡金色的古怪气息缓缓飘出,萦绕在白羽茗指尖,“既然小妮子五感不全无法与天地交感,那便反其道行之,让她五感全部封闭只保留灵台一片清净从而淬炼剑心,等到她剑心通明的那一天,一样也可以由内而外得感应两仪之妙。” “但是这个办法似乎又是一条死路,因为五感完全封闭之后修行之人便没有了滋养灵台的养料,长久以往,灵台不仅不会清净,反而会渐渐彻底枯萎坍塌。” “此后我一度想要偷偷摸摸潜入皇宫和各座王府想要掳来几个龙子龙孙做浣儿淬炼剑心的养料,但却总被五通出手拦住,说我辈修行之人沾染太多红尘是非便已经大道有亏,若是再对真龙血脉下手则必然要引动天劫。”说着便微微有些羞恼,“这死人仗着自己修为比我高对我一味死缠烂打也就罢了,还总是莫名其妙不许我做这,不许我做那。一日我终于被逼的急了,便说既然你治不好浣儿,为何又要拦着我帮助浣儿合道?想不到那老不死的却厚着脸皮说他早就为浣儿算过命,浣儿的大道契机将在她十六岁这年自然降临。” 白易行神情一变,不可置信道:“难道说多年之前,五通先生就已经算到了今日之事?” 白羽茗道:“那老不死虽然混账疯癫,但于卜运占星一道确实无人能及,从未出错,但卜算一门玄之又玄且人力有时尽,即便以他之能也只算出了一个大概,具体契机是什么,那一天能到却是算不出来的。” 说罢,白羽茗将那丝淡金色真气捏成一团点向茫然无知的浣儿心口,那缕真气立马如石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浣儿本人却猛然间气势一变,明明还是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但周身气流辗转,隐隐间似乎有一股凌厉剑气铺面而来,身畔的几朵鲜花被罡风扫过后竟好似被人拿利刃切割一般,缓缓裂开,分成了整整齐齐的几瓣。 白羽茗笑容玩味的转头望向白易行道:“小子!刚刚若不是我拦着而任由浣儿将手指点向你眉间那道龙门关,你这一身龙气瞬间就会被浣儿一股脑的吸进灵台,到时被剑气切成一地碎片的可就是你啦!” ps1:家里添丁,多了一个小外甥,注意力都在小朋友身上了,没顾得上更新,道个歉先。 ps2:作品已经签约,故事也已经慢慢走上正轨,后面的剧情也会越来越紧凑,别的不说,不断更是我的温柔。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三十四章 洗心壁,镜中人 白易行被那股突如其来的凌厉剑气吓了一跳,皱眉问道:“既然浣儿姑娘现在还无法做到将剑气收放自如,我又怎么帮她洗剑?” 白羽茗转过身,示意白易行便走便说,“小子放心,五通和正慈既然敢放心把你交给我,我自然不能让你在我风铃谷里受上半点委屈。在正式洗剑之前,我会先教浣儿一套蓄养剑气的方法,同时也会传你一门蕴养龙气的法门,待你们运用纯熟之后再开始养剑。” “不过,白小子。”白羽茗突然转过头,对着白易行露出一个意味难名的笑容,白易行心头突突,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之前我说要让你好好反省到底为什么会惹我徒儿生气的事,还是算数的。” 白易行神情一垮,整个人的精气神瞬间坠到了谷底。 “所以,浣儿到底为什么生气?”正慈拉扯着自己垂过双肩的白眉,对着五通好奇问道。 五通不耐烦道:“女子的心思若是连你一个老和尚都猜的出来,世间哪还会有‘女人心,海底针’一说?” 正慈不服气道:“就是因为猜不出来,这不才向你这个年轻时惹下无数风流债的老乌龟请教么?” 五通抖抖衣袖道:“本座虽然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但从来都是被人倒追,故而于女子心思也委实不甚了解。”说罢,脸色一垮,颓唐道:“否则也不会与羽茗比邻而居这么多年,却始终也没有办法让她对我青眼相加了。” 正慈点点头,道:“说到底,大道易参,情爱难断,果然当初我出家当和尚的选择还是正确的。” 五通翻个白眼道:“与你这老秃驴提及什么男女情事无疑是对牛弹琴,你有这闲工夫不如去担心担心你的好徒孙。” 正慈唉声叹气得从袖中掏出那根光华绚烂的牵山索,道:“这本就是圆清命中当有的一劫,我作为师祖可以传道受业解惑,但历劫一事却只能靠他自己。” 五通好奇道:“你们佛家不是多的是办法帮大小和尚们手刃我执,何必非要用这种红尘历劫的方式让一个大道可期的小和尚耽误上这么久的岁月?老老实实带在身边,跟着你参禅悟道不就得了么?” 正慈摇头道:“芥子之藓,须弥之祸。我固然可以用佛家手段将圆清心中那一点未尽的尘根压制到芥子大小,甚至可以亲自出手将那根红线斩断,但所谓六根清净,灵台无尘可不是说说而已,有一点点不干净,那就是不干净。” 五通皱眉道:“昔年佛陀坐禅菩提下都还不能完全束缚心猿,你这个老和尚哪怕再喜欢自己的这个小徒孙也不至于要求如此之高吧?怎的,还想让他开宗立派,做一回当世达摩?” 正慈摇了摇头,缓缓站起身来,阳光穿透茂密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斓光影,光华流动间,正慈周身泛起一圈柔和的光晕,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孔看起来宝相庄严:“不须做当世达摩,只要做圆清便好。” 五通闻言神色渐渐凝肃,轻轻点头道:“你们这些大小和尚一入佛门便气机收敛,以我的道行也算不出圆清小和尚的未来如何,只是能隐隐看出与我那刚认下的义子会有颇多纠缠。如此以来,倒是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正慈道:“福祸相依,否极泰来。说不定,圆清便是白公子的证道契机,白公子也是圆清见性成佛的引子。” 五通点头轻叹一声道:“但愿如此。” 正慈仰头望天半晌,突然转头问道:“老乌龟,你那苍龙潭当真是月老红线所化?你可不要蒙我。” “……” 正慈又道:“那家女子性情如何,容貌如何,家境如何?” “……” “如果我现在赶去抢先一步将圆清带回来,还来不来的及?” 五通先生深吸一口气道:“老秃驴,首先苍龙潭下便是红尘万道,我也不知道圆清小和尚现在被水底暗流送到了哪儿去,如果你实在放心不下大可自己跳进去找一找,说不定就蒙对了路子呢?” 正慈老脸一垮:“就怕我进去以后没找到我的小圆清,反而找了一个老尼姑啊!大道崩塌还是小事,老树开花岂不惹人耻笑?” 五通先生脸颊一阵抽动,辛苦忍住将这脑子不大正常的老和尚毒打一顿的冲动,一边嘴里默念“制怒”一边抬腿就走,倏忽间身形便已在数丈以外。 正慈连忙撩起僧袍,大声道:“老乌龟等我一等,上次还没喝完的那块茶饼再拿出来给我尝尝!” 一道虹光闪过,林中便再无人影。 又过半晌,四道被身上黑袍完全遮住面目的人影从远处树后绕出,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悠悠响起:“有五通先生,正慈和尚还有冲灵仙子的帮忙,白易行的龙气应该很快就能被完全挖掘出来。” 另一个黑袍人借口道:“没错,虽然我们在长白山天池口白白等了一宿,但眼下看来这种境况却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又有一个黑袍人摇头轻笑:“想不到这小子俗缘竟然如此之多,先是那条小白蛇,再是这个天生剑灵,还有那位……”话未说完便被第一个说话的黑袍人打断,“老六!” 被唤作老六的黑袍人嘿嘿一笑便住口不言。 站在四人队列最后的一个黑袍人沉声道:“既然无需我们动手相助这小子就已经炼出了龙气,那么现在是否就可以正式开始实施我们的计划了?” 第一个黑袍人发出一阵沙哑的低笑:“火候还没到,先多添几根柴再说……” 黑气鼓舞从四人脚底冉冉升起,转眼间便将四道身形隐没,一阵清风拂过,黑气散尽,密林重归寂静。 ———————————————————— 白易行站在一面光洁如镜的石壁前,目瞪口袋得望着石壁内自己的纤毫可见的倒影,惊讶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浣儿笑着贴近石壁轻轻呵出一口气,石壁上水雾凝结瞬间模糊出拳头大小的一片,浣儿伸出手指认认真真写下三个字:林浣纱。旋即又脸蛋红红的伸手抹去,似乎觉得这样一个温柔娇婉的名字与自己天下第一女侠的气质不符,抬手又在还没蒸发的水雾里郑重其事的写下“女侠”二字,反复端详片刻这才满意得笑着扭头望向白易行。 白易行又是好笑又是怜惜,一时间也是童心大起学着浣儿的样子在石壁上呵出一团水雾,然后伸手写下自己的名字,笔划参差,行云流水。浣儿叹服得拍了拍手,冲白易行伸出大拇指。 白易行微微一笑,心头却微微一疼,不由自主得想起当年掌剑师祖手把手教自己练字,说哪怕这辈子都无法提剑,只要练好了字也一样可以胸怀万千剑意。 不一定是手里有剑的才叫剑仙,只要胸怀不平就敢落笔吞山河的人一样也可以做一个好剑客。 白羽茗看了看白易行指法,轻轻点头赞道:“华山剑道果然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小子,之前倒是我小瞧你了。” 白易行摇了摇头,道:“前辈谬赞,我自幼因经脉伤毁而无法练剑,只跟着掌剑师祖马虎练过几天字,于本门剑道实在是毫无建树。” 白羽茗笑而不语,只是向前跨了一步,指着面前的石壁道:“这就是我风铃谷的洗心壁,乃是一处天然石镜,传说乃是昆仑龙祖的眼眸所化,质地坚硬异常,刀斧难伤,哪怕是历经千年风霜也不曾有过些许伤痕。”顿了顿又道,“你便在此地修炼我刚刚传你的那门《养龙诀》吧,顺便反省一下为何会惹浣儿生气。” 白易行苦着脸道:“小子自幼上山,人情世故当真是半点不懂,惹了浣儿姑娘生气伤心实非我本意,但又委实不知小子到底哪里做错了,还请浣儿姑娘明示。”抬头看了看白羽茗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得转向嘴角撇起得浣儿轻声道:“明示不成的话,稍稍提示一下也是可以的啊!” 白羽茗怒哼一声:“你当我让你反省是刻意刁难么?养龙御气,滋养灵台是何等凶险的一件大事,若是你二人不能做到完全心灵相通,稍有不慎要么浣儿灵台崩塌,要么你龙气失控,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是你二人一起身死道消。”顿了顿接着冷声道:“你死了还则罢了,浣儿若是出了丁点差错,我便是将你千刀万剐又于事何补?” 白易行只觉白羽茗气机外放如将五岳大山压在自己肩头,忍不住额头冷汗涔涔,连忙道:“小子一定用心参详。” 白羽茗这才点点头,秋水双眸里却划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转身牵过浣儿的手柔声道:“走了浣儿,师傅回去教你一门极厉害又极有趣的运气法门。” 浣儿小脸一垮,捏着衣角低头不语。 白羽茗神色不变,依旧边走边笑眯眯得循循善诱:“这门功法一点都不难保准一学就会,而且学了以后啊,你剪窗花就再也用不着剪刀啦,烧菜做点心也就不用拿笨重的菜刀了,你说有趣不有趣……” 浣儿眸子里瞬间光彩绽放,拍手雀跃着靠近师傅怀里,几乎是反拖着白羽茗一路小跑了起来,不多会儿便消失在了花海之中。 白易行好笑的收回视线,转头面向洗心壁,镜中的光头小和尚头顶还戴着一个小小花冠。 白易行心头一暖,微笑着小心翼翼伸手摘下花冠捧在手心,手指轻轻拂过花瓣指尖一阵滑腻,一如当日浣儿伸手挽起自己手臂的触感,心猿乱撞的同时突然又想起浣儿之前在石壁上写下了“林浣纱”三个字,想来那便是她的本名了。 白易行心思微转,突发奇想,风铃谷内沁凉入秋,何不趁着石壁上水雾还未散去用花汁将浣儿的字体拓印下来,下次送给她以作之前惹她生气的赔礼呢? 主意已定,白易行指尖真气萦绕,一缕指风蜿蜒射向花海转眼间便将几朵鲜花齐茎切断,白易行信手一招,几朵鲜花便自行缓缓飞进手中。 第一次外放龙脉真气便如臂使指的白易行又是高兴又是自得,指尖微微用力便挤出了几滴花汁滴在衣角,然后站起身便要抹到石壁上浣儿先前的字迹里。 但一抬头,余光扫过石壁上自己的倒影,白易行的脸色瞬间大变,惊骇得向后退了两步。 镜中那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和尚头戴花冠,正静静得坐在原地仰头对着自己意味深长得笑着!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三十五章 问心局 “怎么,被吓到了?”镜中人缓缓站起,伸手敲了敲面前石壁,发出一阵沉闷得笃笃声。 白易行稳住身形,勉力压制住心底的惊涛骇浪,干涩问道:“你是谁?” 镜中人展开双臂,轻笑道:“我是谁?”伸手摘下头顶花冠,接着又后退两步摆出一个与白易行一模一样的姿势,便连表情神色也毫无二致,只是眼底却充满了戏谑:“我俩一模一样,自然我就是你,你便是我……想知道我是谁,倒不如先问自己到底是谁?” 白易行心境渐渐恢复平稳,心中已经认定定然是有妖魅作祟,一边冷笑着抻平衣角一边悄悄用余光打量四周想要找出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嘴里却虚与委蛇道:“我是华山内宗六代弟子,当朝皇室血裔,五通先生义子,白易行!” 镜中人微笑着对上白易行冰冷的眼眸,大声复述道:“我是华山内宗六代弟子,皇室血裔,五通先生义子,白易行!”声音顿挫有力,慷慨激昂,竟是说得比白易行还要更加理直气壮。 白易行怒气上行,怒哼一声道:“妖孽休想乱我心境,快快显形!”话音未落便是一掌击出,掌心真气喷吐,金光莹然,隐隐夹杂着风雷之声轰然撞在石壁之上。 嘭得一声巨响,白易行被翻滚的气浪倒撞胸口接连退了三步才勉强站稳,定神望去,却又惊又怒得发现面前石壁竟然浑然无伤,而那个幻化成自己样貌的妖魅则气定神闲得站在原地冲着自己轻轻摇头,满脸惋惜。 “口口声声问我是谁,告诉你了还偏偏不信。”妖魅脸上写满了无奈,伸手敲了敲石壁道:“你可知道这面石壁叫什么名字?” 白易行掌心蓄力,随时准备再拍出一掌,听得镜中人问话想也不想便回答道:“洗心壁。” 镜中人猛一拍手,笑道:“照啊!既然是洗心壁,照出来的自然就是你的心神……这回知道我是谁了么?” 白易行眉尖蹙起,怀疑道:“你是说,你是我的心神?” 镜中人打了个响指,笑着点头道:“没错。”说罢指了指白易行的藏在身后的右手接着道:“所以你大可不必一面假装将信将疑,一面悄悄聚集真气随时准备给我雷霆一击,毕竟你的想法我知道的一清二楚。” 白易行冷哼一声,将右手从背后伸出,掌心真气却依然凝儿不散:“既然你是我的心神,为何刚刚白仙子与浣儿在时,你却不曾表露身份?” 镜中人嘿嘿一笑,摊手道:“你若是想让自己的心神在别人面前暴露无遗,下次她们在的时候,我倒也不介意现身跟她们好好聊一聊。”说罢掰着手指道:“说起来你从小到大倒也真干过不少囧事能博浣儿姑娘一笑——六岁第一次被掌教师祖扔进云海的时候吓到尿裤,当晚回去就报复性的把师祖新做的道袍给剪成了抹布;七岁那年嫌写字辛苦,偷偷摸摸把掌剑师祖的笔海混进柴火里一起给烧了;八岁那年……” 白易行沉声道:“你突然现身到底意欲何为?” 镜中人看了看白易行羞窘通红还要强装镇定的脸色,眼角眯起笑道:“你自己来到洗心壁前反省自问,怎么还要反过来问我意欲何为?” 白易行闻言愣怔半晌才不可置信道:“你的意思是我把你召唤出来的?” 镜中人不置可否得耸了耸肩:“刚刚白仙子虽然略微提及洗心壁的来历,但对其功用却语焉不详,也难怪你对此心存疑窦。”手臂扬起,画了个大圆接着道,“这块洗心壁乃是昆仑龙祖眼眸所化,无缘之人只能从壁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稍有福缘的便可与影子简单对话,而身负龙气者比如说你就能让自己心神完全投影现世。” 白易行眉峰一颤,只觉下山以后的这月余时光里的遭逢之奇,经历之妙实在有太多匪夷所思的巧合:与黄巢刚进长安城便遇到林灵噩与王文卿;本以为是一场死局,却不料自己不仅被得到神秘人传信的正慈所救,还平白吸纳了玄武神兽的小半元神;而就在体内真气混杂命在旦夕之时,又在正慈的帮助下与五通先生结识,而恰好他新创的功法偏偏就与自己的伤势完美契合;及至进了风铃谷到了这座洗心壁前,自己又刚好身负龙气可以将自己的心神完整得投影出来……这一桩桩一件件仿佛是为自己量身订做的“巧合”看起来似乎顺理成章,但仍然不免让人心下生疑,似乎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举手在推动着自己走向一条被人设计好的方向,而这个方向又究竟通往何处?幕后推手之人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呢? 白易行越想越觉得浑身寒毛倒竖,如坠冰窟,一阵微风吹过,后背竟是不知不觉间全部湿透。 镜中人对白易行此番思量似乎颇为满意,双手交叉腹前轻笑道:“掌教师祖化羽之前曾说过,遇事不决,可叩心门,此时此刻心门便在你面前,你何不叩上一叩呢?” 白易行猛然回神,抬头对上镜中人笑意玩味的双眸,皱眉道:“幕后推手到底意欲何为?” 镜中人摇头干脆道:“不知。” “我到底是不是一枚早就被安排好了前途命运的棋子?” “不知。” “给正慈大师报信的人到底是真的好心,还是心怀歹意?” “不知。” “浣儿姑娘到底为什么生气?” “……不知。” 一连问了几个迫切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却最终一无所获的白易行彻底焦躁起来,腾得一下站起身来指着镜中人怒声道:“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镜中人理直气壮道:“说到底我也只是你的心神投影罢了……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又怎么会知道?” 白易行被一句话噎了个半死,气道:“既然如此,我又要你何用?” 镜中人摇头道:“我的存在只是为了勾起你内心深处的潜意识,所谓问心并不是要为所有未知寻找答案,而是要将所有已经发生的事理出一条脉络,然后找到自己一言一行的根本所求!” “说到底,我并不能帮你解决任何疑惑,但我可以帮你明确下一步要怎么做。” “那我下一步该怎么做?”白易行颓然坐下,双手抱头,神色间说不出的疲惫与倦怠。 镜中人笑了笑道:“走一步看一步。” 白易行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道:“算我求你,没事儿就一边凉快去,不要这样消遣我好不好?” 镜中人道:“并非消遣你,只不过这是你目前唯一能做的事罢了。”说罢,敲了敲石壁示意白易行抬起头来,“首先,既然你怀疑是有人在暗中操纵着这一切,那么此人自然不会轻易露出马脚让你有机会顺藤摸瓜,所以即便你现在已经反应过来师出反常必有妖,但也一样难以将他揪出来;其次,即便你真的找到了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又顺着这个蛛丝马迹找到了幕后主使,以你现在的能力又对付得了能将林灵噩,王文卿,正慈大师等人玩弄在掌心之上的人么?” 白易行颓唐得摇了摇头,镜中人接着道:“第三,谁说一枚棋子便一定没有机会反过来将下棋人拖下水的?”说着袍袖一拂,面前便多了一副象棋棋盘,自顾自下了起来。 白易行猛然抬头,眸中绽放出一抹绚丽的光彩:“我明白了,既然那个幕后之人想要一点点推着我向他想要我去的方向走,那我便反其道行之,让我往西我偏往东,让我朝南我偏向北……” 镜中人摇头道:“不成的,如果一枚棋子过于不听话,早晚会被当做弃子。”说着抬手提起一枚过河卒子扔到了棋盘之外。 白易行心头一突,却又不得不承认镜中人所言极是。 镜中人道:“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边按照他的安排接着走,一边暗暗积蓄力量,悄悄积累实力与资源,当你终于成为一颗他舍不得丢弃的棋子时,也就差不多到了棋局胜负手得关键时刻,到了那时或是临阵倒戈,或是故意惹出一点乱子便不怕幕后之人不主动找你了,如此一来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还会远么?” 白易行走近几步,凝视着镜中人面前的残局,一颗卡在“帅”头将其出路彻底封死的“车”突然大放光彩……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三十六章 死去活来(1) 此后一旬白易行白天修习《养龙诀》蓄养龙气,晚上与镜中人一起复盘往事推测未来,其间也自然会抽隙与镜中人讨论浣儿当日生气的缘由,但哪怕两人想破脑袋也没得出个差不离的答案,只觉女孩的心思实在是天下第一等难题。 其间,浣儿每日都会带着食盒来洗心壁前待上大半个时辰,一边看白易行狼吞虎咽,一边连比划带在地上写字与白易行说些风铃谷的趣事,说是趣事其实无非也就是五通先生约白仙子苏杭一游被白仙子严词拒绝,五通先生想要进谷与白仙子一唔被白仙子严词拒绝,五通先生想要探望义子被白仙子严词拒绝…… 短短几天五通先生便被严词拒绝了十多次,白易行听得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一想到义父天纵奇才却深陷情网无法自拔,偏偏又是对白羽茗这样的冷面仙子一往情深便不由得一阵唏嘘感叹。倒是浣儿似乎对此司空见惯,每每提及也只当是一件日常笑料一语带过,更多得则是与白易行玩些编花冠,搭绳桥之类的小游戏。 白易行怜惜她天真烂漫,童心质朴,对她从来有求必应,期间数次也不是没有动过直接问她当日为何气哭的心思,但一想到白羽茗疾言厉色的训斥便又打消了念头,打定主意要通过与浣儿的日常相处中找出她的性格脉络,自己找出答案。 时光飞逝,转眼有过一旬,这日清晨,白易行又在修习《养龙诀》,腹内真气从丹田丝丝缕缕透入龙脉,在九关十八隘中辗转数个周天之后再回归丹田,正觉舌底生津,精气透窍而出,浑身上下暖洋洋的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时,忽然听到石壁内传来几声沉闷得笃笃声,睁开眼却是镜中人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白易行微眯双眼,漫不经心道:“怎得?” 镜中人双手负后笑道:“这《养龙诀》说到底其实也就是一门御气法门,只不过是将真气换成了龙气而已,所谓一法通,万法通,你又何必如此苦练不辍?” 白易行乜了他一眼道:“此事关乎我与浣儿两人的性命,自然要慎之又慎。” 镜中人摇头道:“功法运用纯熟当然重要,但归根结底不还是要两人心意相通?既然现在《养龙诀》已经修炼纯熟,当务之急便应该转为考虑如何与浣儿姑娘心心相印了。” 白易行颓然叹气,脸蛋苦闷得皱起:“说着容易,可这小妮子天真烂漫,心性不定,一会儿风和日丽,一会儿又狂风暴雨,就算是我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也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啊!” 镜中人敲了敲脑门:“闭门造车,十年不成,与其这么漫无边际的苦思冥想,倒不如场景重现演上一场戏……” 白易行眉峰缓缓蹙起:“你是说,我假装真气岔乱,再引她为我熬一次药?” 镜中人拳掌互击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调侃道:“正是如此!当日初识,你还不了解她的性情,所以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也是情有可原,如今你俩也算是朝夕相处大半个月了,若是这次再看不出来为何生气,那就可以一头撞死在这洗心壁上啦。” 白易行为难道:“可是她心思纯澈,我却如此欺骗于她……” 镜中人翻了个白眼:“你若是担心做戏难免穿帮,那就故意将真气走入岔路不就得了?” 白易行眼神先是一亮,接着又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不管怎么做都终究还是在骗她。” 镜中人恨铁不成钢得一跺脚:“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如此婆婆妈妈,又能成得了什么大事?” 白易行正色道:“如果需要欺骗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才能成得了大事,这样的男子汉大丈夫不做也罢!” “哈哈哈,说得好!”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喝彩,镜中人闻言神色一变,眉宇间迅速爬起一丝戾气。白易行循声望去,却见一个腰悬锦囊的布衣老汉从崖顶缓缓飘落。 “饕餮神将?!”白易行一骨碌爬起背倚着石壁,真气瞬间流转全身,双手金光粲然竖立眼前,正是华山入门掌法中最常用的一招“闭门谢客”。 来人正是一个月前先在长安街头摆茶摊,随后又与王文卿、林灵噩二人一起潜入王府内宅的四灵神将之首——饕餮神将。 “一别月余,小兄弟便从一个弱不禁风的病痨鬼变成现在这幅意气风发的模样……五通先生果然是医界圣手,名不虚传!”老汉笑眯眯得摆摆手道:“小兄弟不必如此紧张,今天只是小老儿一人冒昧登门,而此番不请自来的原因呢~,嘿嘿,不过就是想与小兄弟做笔买卖。” 白易行心思飞转:当日王府内的所有人明明都已被正慈大师以养伤的名义软禁在了大慈恩寺中,但这个老汉现在既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那么其他人必然也都逃出了大慈恩寺的封锁……念力小心翼翼四下探扫,白易行沉声问道:“王文卿和林灵噩怎么藏首藏尾的不敢出来?难道是屡战屡败后总结了经验,彻底变成两条不说话只咬人得狗?” 老汉促狭笑道:“王文卿与林灵噩两位仙师这次真的没来,他俩‘受伤太重’又被大慈恩寺的大小和尚们‘重点照顾’,一天三顿饭顿顿有巴豆,这会儿不知道在哪个茅房蹲着呢!”顿了顿又摊手道,“而且啊,这俩人与我们四灵神将不过是临时搭伙做买卖而已,他们跟你与黄巢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我是一点也不感兴趣,要不然也不至于上次在长安街头撞见你俩后也没第一时间去跟王林二人打招呼啦。” 白易行了冷哼一声真气转速更快,沉声道:“我信了你的邪!” 老汉不怒反笑,摊开双手一屁股坐在旁边石上,轻松道:“我知道你对当日长安城内那场打得不明不白的架肯定是心存疑窦,所以在办正事以前索性就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来捋一捋当日那场糊涂账的前后脉络,等我说完了要是小兄弟你还是觉得老汉在故意诓骗于你,大可喊出白仙子和五通先生来把老汉打个屁滚尿流……怎样?” 白易行手掌金光吞吐,腹内天元道心滴溜溜旋转,一身粗布僧衣被透体而出的真气吹拂得猎猎作响。他一边死死盯住老汉的手脚动作,一边暗暗思忖:以自己现在初窥龙脉的实力,想单打独斗赢过这个四灵神将之首的老汉实在是有些勉强,倒不如听他絮叨一番拖延些时间再伺机而动。 计议已定便沉声干涩道:“那你说说看!” 老汉瞅了瞅毫不掩饰真气流转的白易行,笑笑道:“小兄弟你可能只知道我和另外三位兄弟曾经是黄巢麾下将领,跟着黄王义子朱温一起打过天下,但你可知道为何我们四个不像阴姬一样吃过不死药,却也能活过三百岁么?” 白易行心头一凛,猛然省起原来眼前这个老汉竟然也和黄巢一样也是三百年前唐末之人。 老汉伸出手指轻轻在脚下泥土一点,一道青光从指间钻出渗入地下,转眼间泥土翻开露出一抹绿芽,那绿芽迎风而长,不到片刻便又变成了一株青翠欲滴的青草。 “长生真气?”白易行目瞪口呆,“你也修习过《长生诀》?” 老汉点头道:“说起这个来,那便又是一段恩怨纠缠的往事了。”弯腰将那株青草拔起在指尖轻轻捻动,丝丝缕缕的青光从草叶钻入老汉掌心,“当年黄巢一心扶持外甥林言便逐渐冷落了义子朱温,朱温自认无论是个人武勇还是带兵才能无一不远胜林言,所以久而生怨,渐生反心,暗地里四下寻找对黄巢有怨的将领,陆陆续续虽然联络了不少但却一直没找到几个他满意得。” 白易行诧异道:“可是有什么条件要求?” 老汉笑道:“那是自然,朱温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一代枭雄,虽说运筹帷幄与修行天赋都比黄巢差了点,但论起心机深沉,谋划深远却又超出了黄巢一截。”说话间,指间青草已经生机断绝化成了一抹飞灰,老汉拍了拍手接着道,“朱温一向秉承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处事法则。所以当他决定要反的那一刻,就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仅要黄巢满门的命,还要黄巢手里的《长生诀》!” “狼虎谷中,林言用一个伙军的头伪装成黄巢的脑袋投降了唐军,但就在人人都以为黄巢已死的时候,唯有朱温看穿了这个李代桃僵的阴谋,便偷偷与擒获林言的沙陀军做了笔买卖,用三十个千娇百媚的江南美女换来了一文不值的林言,然后对其严刑拷打,抽魂点灯终于问出了黄巢的所在。” 白易行皱眉道:“于是便有了三山五岳的奇人异士围剿黄巢一人,却仍被他杀穿重围躲进华山一事?” 老汉点点头,道:“唐皇担心黄巢旧部知晓黄巢未死而人心浮动,所以故意放出消息黄巢已死,并拿了一个假头传檄天下,将黄巢兵败身死的一事敲钉转角,彻底变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但是黄巢虽然逃出生天,但还是遗落了《长生诀》拓本并被朱温所得,朱温拿到拓本后虽然欣喜若狂却并不就练,反而将其删补一部分交给四个人试练以验证这拓本的真伪。” 白易行心头微寒,只觉朱温竟能在修道之士梦寐以求的《长生诀》到手后还能强忍诱惑不立即修炼,心志之坚韧实在是惊世骇俗,但同时又心存疑惑,既然将拓本已然被他删补过,又怎能验出真伪? 老汉似乎看出了白易行的怀疑,轻声道:“朱温修行资质虽然并不拔尖,但因为久伴黄巢左右,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惯了猪跑,他删补的地方都极有针对性,要么是练了以后督脉受伤,要么练了以后四海不稳……只要我们四人练成以后除了他提前预料到的伤病以外别无异样不就自然可以证明这拓本无误了么?” 白易行不可思议得睁大双眼,半晌才重重叹了口气,道:“果然世间最毒的……还是人心!” “谁说不是呢?”老汉仰头望天,沧桑的老脸上无喜无悲,声音却渐渐沙哑,“我们兄弟四人一来本就是朱温旧部,多年以来随他南征北战,同甘共苦,自认与他感情之深不输手足,二来黄巢兵败长安,我等陆续随他降唐后就一直担任他的帐前护卫,没有心腹之名却有心腹之实,对他一向忠心耿耿,别无二心,所以一听说他要将《长生诀》与我们分享,哪里顾得上去怀疑他心怀鬼胎,当场便感动得涕泪纵横恨不得跪地磕头高呼我主隆恩了。” 老汉嗤笑一声道:“我们四人一练之下便发现这功法果然神异非常,初学乍练不久便身轻如燕,神勇更盛往昔,但练着练着便有了不对,先是我肋下渐渐出现一片青色印记,每到深夜子时便痛不可挡,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身患恶疾,但遍求名医也无济于事,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反过来将希望寄托于《长生诀》上,期盼着早日练成神功,到时便是有再重的恶疾也一样会灰飞烟灭。” “但又过几日后,我后背上也出现了一块更大得青色印记,于是我就更加着急得修炼《长生诀》……由此我便陷入了越病越练,越练越病的怪圈。”老汉苦笑着摇摇头,“可即便是我到了最后浑身青紫,已经无法正常起卧之时也不曾对这部拓本有半点怀疑,直到后来我病入膏肓,只觉大限已到却不见几位一起练功的好兄弟前来探视的时候,这才隐隐发觉出些许不对,连忙派人到三位兄弟府上打探消息……” 白易行点头道:“想必此时此刻他们并非是不愿前往探视,而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吧?” 老汉点头道:“没错,其他三位兄弟的症状跟我一模一样。” “只是可怜我兄弟四人死到临头也不敢相信竟是朱温在这秘籍中暗下手脚,反而还纷纷派人前去禀告与他《长生诀》有异,千万不要轻易修炼。”老汉叹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说来也巧,我四人虽然修炼资质有高有低,主修方向也不同,有的人主修五行风法,有人主修五行雨法,有的主修五行雷法……但却偏偏都在同一天重伤不支,陷入了‘长生境’的第一次假死。” “假死?”白易行情不自禁皱起眉头,世间常有传言有人死了几天之后又再复活,难道四灵神将当年也有过此番经历? 老汉嘴角勾起一个诡异得微笑:“没错,正是假死!”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三十七章 死去活来(2) “难道朱温不仅没将你们害死,反而阴差阳错帮助你们找到了另外一种长生诀的修炼之法?”白易行心中波涛汹涌,只觉这个念头实在太过荒诞,但如果事实情况并非如此又实在难以解释为什么几人明明练得是错误的《长生诀》却还能蕴养出一身长生真气。 老汉脸上笑容不变,声音却渐渐阴森冰冷起来:“哪里有什么别的修炼之法,只不过是贼老天好不容易开回眼,让我们四人有机会亲眼看看朱温的心肠到底有多阴险腌臜罢了!” “假死当天,朱温假惺惺得号令全军戴孝为我四人服丧,于此同时又赐下四口千年阴沉木的棺椁承敛遗骸,更是一夜之间便在洛阳城外搭起一座巨大的灵堂,将棺椁挪入其中并屏退众人,独自为我们守灵。” 白易行心下生疑道:“弄出来这么大的阵仗只是为了演场戏给别人看,这么干是不是也有点太过了?” “以朱温物尽其用的性格,哪怕是条死狗都能被他敲骨吸髓榨出汁来更何况是四个死人?”一直沉默不语的镜中人突然发话道,“如果我所料不错,朱温此举的目的必然不仅仅是为了搭台演戏。” 白易行微微一愣,疑惑得望向突然现出真身的镜中人,不明白从前即便是浣儿在场也不会现身的他为何反而会在这老汉面前无所顾忌……更诡异的是那老汉竟然神情自若,对此并不惊讶。 老汉点点头笑道:“那是自然!朱温此举用来收买人心,为不久之后的谋朝篡位积累民望是其一,真正的目的却是要将我们四人体内残存的功力全部吸走。” “移花接木大法!”一道闪电划过脑海,白易行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道,“那四口棺材就是四象封印!” 老汉眸光一亮,猛得一拍大腿:“不愧是华山高徒,一语中的!不错,就是移花接木大法。” 猜中答案的白易行却浑然没有半点喜悦自得,反而觉得头脑里一片昏沉,隐隐间似乎有一根看不到摸不着的丝线将一月以来发生的所有事都串联到了一起,但刚想要去拎起这根线头细细打量偏偏又迅速被无数块往事碎片掩埋,瞬间又变成了一团乱麻。 却听那老汉接着道:“四口阴沉木棺椁先被朱温安排工匠分别用三十六根镇魂钉牢牢定死后,又被他隐晦的摆成一个吸功四象阵,而他就趁着站在阵心催动真气将我们四人被封在棺内的元魂与真气缓缓吸纳入体,得意之处还不忘调侃几句什么:曾经对我四人发过毒誓,有生之年必与我们形影不离,兄弟同心。如今我们四个提前走了一步,但他身为人主还是一定要践行诺言的,虽然人不在了,但只要我们四人的元神与真气与他合为一体,便也算不得他违背誓言!” 听闻此言的白易行眉峰微微蹙起,只觉朱温此人若单论寡廉鲜耻与刻薄寡恩,可能真的是亘古以来无出其右者,此时此刻虽然对这居心不明的饕餮神将警惕之心丝毫未去但也不由自主对他错把禽兽当良人而流露出些许怜悯。老汉浑然不觉,继续道:“真气元神丝丝缕缕冲出玄窍自然也就慢慢带走了错练《长生诀》的遗毒,我渐渐从假死状态中苏醒过来,刚好听到他此番言语,大惊之下立时便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根本就是朱温蓄谋已久的安排。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才醒悟过来自己一直以来忠心耿耿为其打拼天下,不惜手染多少无辜百姓鲜血的主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是此时醒悟已经太晚,我的元神真气已经被他吸走了大半,神魂意气又被三十六根镇魂钉死死定住,便是想动根手指都难更何况是破开棺材与他放对,一时间真是百感交集又是绝望又是愤恨。” “就在此时,棺材外突然响起一阵琵琶拨弦声,我神魂被那琴声一震先是感觉一股刻骨刺痛,接着却又是说不清道不明沁入骨髓的舒爽,手脚血脉竟也似寒冰乍破般活络起来……与此同时便听朱温发出一阵惊天怒吼,不住口得大叫大嚷着‘我要杀了你这个贱人!’声音既痛苦又愤怒,沙哑尖利不似人声。” “阴姬?!”白易行和镜中人同时脱口而出道。 老汉笑着点点头,“没错,正是被黄巢亲手封入地宫的玲妃娘娘。” “阴姬与朱温之间难道也有什么仇怨?”白易行疑惑问道。 “那自然是有的!”老汉道,“当初正是朱温趁着黄巢练功时真气岔乱导致四海震荡时进的谗言,言之凿凿得指认说亲眼看到玲妃娘娘在不死药中下毒妄图谋害黄巢。” 已经被千头万绪搅得脑子一片混乱的白易行用力摇了摇头,却仍是没忍住好奇问道:“朱温又是出于什么心理要对一个明明人畜无害的后宫嫔妃下手?” “那还不简单,肯定是因为这个阴姬在朱温与林言的权力争夺战中站错了队,故而让朱温怀恨在心,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不想办法弄死她才怪!”镜中人不耐道。 老汉嘿嘿一笑算是默认,继续道:“显然朱温也不曾料到阴姬竟然会从地底逃出生天,更不曾料到短短几年里阴姬竟然就能练出这样一门夺魂摄魄的音波功,猝不及防之下就遭了暗算,如此以来也就顾不得再继续吸纳我兄弟四人的真气元魂了。” “但那沉香木棺椁本身质地既严密非常又被朱温十分体贴得特地钉了个严丝合缝,不大会儿我便在其中憋闷欲死,焦急之下几番强运真气想要冲出棺椁却又被镇魂钉瞬间压制……眼看我就要活活闷死在棺中之时,突然头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整具棺材便剧烈的晃动起来。” “棺外一个听起来颇为低沉悦耳的声音哈哈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既然贼老天不开眼,那我便替他来管管这人间!’话音刚落,棺材又是一晃。这时却听袅袅琵琶声中隐隐传来朱温恶毒的笑声:‘老贼,我这棺材是用千年阴沉木所造质地坚硬远胜玄铁,就凭你一双肉掌也想将它拍碎?’先前那人咦了一声,闻听此言似乎还颇为惊喜得笑道:‘多谢朱大将军一语点醒!’说罢又是一掌拍下,这一次阴沉木棺材震动幅度极小,但重逾千斤的棺盖却发出吱嘎一声脆响……” “是了!虽然想要劈开棺材难于登天,但要起开棺盖就容易了很多!”镜中人一拍大腿,若有深意的对着白易行眨眨眼,“懂得变通才是聪明人啊!” 白易行全当没有听见,一面聚气敛神,一面听老汉继续道:“那人掌力颇为奇怪,一时雄浑正大如江河浩荡,一时又阴柔绵软却入门三分,阴沉木棺材就这么被他随手拍了几下,三十六根镇魂钉就被他刚柔并济的掌力震出大半。镇魂钉既出,我的神魂意气自然也就得脱束缚渐渐流转顺畅起来,于是连忙聚气凝神并瞅准时机趁着棺外那人震出最后两根镇魂钉的时候一掌击出,掀开了棺盖。” “正与玲妃斗在一处的朱温听到动静吓了一跳,匆匆挥出一掌逼退玲妃后转头望来,刚好见到我‘死而复生’的这一幕,脸色先是一白接着又瞬间装出一副惊喜莫名的样子大喊道:‘张老哥,原来你没死,那当真是再好不过!先快快助我降服妖孽,咱们再置酒庆贺!’我闻听此言当真是又是好笑又是愤恨,只觉此人之虚伪无耻简直匪夷所思,当即便冷笑道:‘降服妖孽么?那确实是头等大事!’说罢便凝结掌力向他当头击去。朱温似乎完全没想到我在棺中时便看清了他的真面目,猝不及防之下几乎便被我掌力击中,一面手忙脚乱得避开一面焦急问道:‘张老哥,你这是干嘛?’我一边配合玲妃对他全力夹攻,一面怒喝:‘亏我等对你忠心不二,你却将我们视作可以随时扔掉的棋子!’这厮眼见阴谋被我识破,终于撕掉了最后一层伪善的面具,狞笑道:‘既然知道了自己不过是枚弃子,好端端的你又活过来作甚,这不是逼着我再杀你一次么?’说罢掌心突然爆起一股强大无匹得螺旋气旋将我与玲妃向内吸去……” “黄巢的‘掌心雷’!”白易行脱口而出,脑海里猛然闪过当日真武殿前黄巢使出这门神功将自己双臂瞬间拗断的画面。 “朱温身为黄巢义子早年间极为得宠,故而也从黄巢处学会了这门威力极大的神功。”老汉伸手擦了擦额头,似乎三百年过去仍对当时那凶险一幕心有余悸,“就在此时一道夭矫剑光突然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刚好戳在那气旋中心,朱温大吼一声双手掌心血如泉涌,螺旋气旋也随之消逝不见。” “我与玲妃趁机倒掠开来,下意识的对视一眼均是后怕不已。与此同时,灵堂内突然爆起三声棺盖坠地的砰然巨响,原来却是先前救我出来的那人转眼间又起开另外三口棺材盖,放出了我那三个兄弟。” “烟尘迷蒙中,一个白衣秀巾,背负宝剑的长髯道士缓步走来,笑盈盈得对着抱着手臂,目眦欲裂的朱温道:‘朱大将军,还记得睢阳郡城外的那个耍剑的道士吕纯阳么?’” 白易行艰难得吞了口唾沫,心头如有鹿撞,半晌才面红耳赤得干涩问道:“吕……吕洞宾?!”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三十八章 剑仙吕纯阳 如果说,“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的扶摇子用不拘一格的修行之法“睡”出了一个白日飞升,让无数后辈修道人亲眼看到了大道有多宽,既而生出高山仰止的心思,那么“朝游北海暮苍梧,袖中青蛇胆气粗”的吕洞宾就是硬生生用一人一剑告诉所有后来者,大道究竟有多远。 一粒黍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山川。 悠悠数百年过去,曾经一剑挑起东海千丈波,也曾一掌劈断秦岭万仞山的吕祖早已化作无数梦想着站上山巅止境的年轻修士心中的一座图腾。 白易行乍一听闻饕餮神将竟是被纯阳先生所救,惊讶之余也忍不住一阵心潮澎湃,同时又不由生出更多疑问,不知道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吕洞宾又为何会卷入这场纷争。 老汉双颊隐隐潮红,声音轻微颤抖,显然是忆及曾与道门百年第一奇人并肩作战的往事,心情也有些激动:“朱温听到纯阳先生自报家门,脸色倏然惨白,又惊又骇得指着吕祖道:‘怎么可能是你,当日我明明亲眼看到你被王仙芝一刀一刀剁成肉泥……’纯阳先生笑道:‘那又如何?自从贫道立誓不度尽世人,誓不飞升以后,光是被剁碎喂狗的次数就不下十次了,王仙芝区区几刀难道还真能伤及贫道的大道根本不成?’” 白易行听到此处忍不住莞尔一笑,想起曾经听掌教师祖说起的几个纯阳先生度人的故事。 传说纯阳先生得云房先生点化证道之后便发誓要度尽天下人,但他度人的选择与方式却十分得别出心裁,常常出人意表,比如他常常会化成腌臜乞丐到权贵富贾大门口吃喝拉撒睡,或者化作穷酸秀才跑到烟花柳巷劝说花魁歌姬自赎从良,再或者就化作街头卖艺的穷把式,随便拉住一个看客就要给人表演胸口碎大石……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唐末五代时时局动乱,民风彪悍,他这般不走寻常路虽然确实也度了几个没有脾气的老好人,但更多得时候还是会被人拿着大刀一路追砍……所以他说自己被人砍成肉酱的次数自己都数不清,倒也真的不算夸张。 就连刘文都每每提及这位与他一样脑路清奇的道门前辈时总会感叹几句自己生不逢时,若是有幸与吕祖生于同一时代,一定要千方百计与他结为道友,当然,要是能按照俗世规矩点香烧纸,斩鸡洒血得拜个把子就最好不过了。 老汉见白易行嘴角上翘微带笑意,心念微动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跟着也笑道:“纯阳先生虽然道法高深莫测,可这笑话说得就不怎么样了,不仅没把朱温逗笑,反而把他吓得脸色惨白如纸道:‘动手杀你的是王仙芝,你找我麻烦作甚?’纯阳先生摇头道:‘我与王仙芝本就有一段因果需要了结,可正是因为你在一边煽风点火本来只需要砍我一刀就结束的事就变成了砍我几十刀后还要鞭尸泄愤的局面,因果不但未了反而越缠越深。现在王仙芝已死,这笔账我不找你算,又去找谁?’朱温神色变幻不定,突然发出一声怒吼浑身瞬间炸起层层炫光气浪,转眼间便化作一道虚影破门而出。” “不能让他跑了!”已经完全被带入故事节奏的白易行急道,话一出口便有些不好意思得红了脸,结结巴巴解释道:“若是让朱温成功脱逃,他必然会调来大军不惜一切代价得围剿你们。” 老汉赞许得点点头:“没错,我们这几人无一不是朱温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果没能将他成功拦下而任由其逃回洛阳北大营,不出片刻我们便必然会身陷千军万马之中。届时,即便吕祖有通天彻底之能,也不可能护得我们毫发无损。” “就在我们纷纷怒喝出手打算拼死将其追回时,一道金光风驰电掣得从我身后蹿出转瞬即逝,我等前脚刚冲出灵堂,就见一个周身被炫光气浪包裹的身影怒骂连连着从远方极速飞来,定睛望去原来却是朱温去而复返。” 白易行拊掌笑道:“哈哈是了,这厮定是被纯阳先生的飞剑给截回来了!” 老汉也点头笑道:“那时我初窥大道门径,哪里知道世间竟然还有纯阳剑这种动如闪电,千里之外便可取人首级的仙家飞剑,否则哪里还会多此一举得白白担心。” “朱温衣衫褴褛得狼狈落地,纯阳剑嗡嗡颤鸣,如虹剑气笼罩住他后心几大要穴,激得他毛发直立,周身遍布细密伤口。他眼神阴戾得望向纯阳先生,从怀里缓缓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黑色铁盒,沉声道:‘吕洞宾,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如此大费周章得与我作对的真实目的,什么了却因果?什么算算旧账?归根结底不过就是为了这本《长生诀》!只要你将这几人带走并且立誓从此过往恩怨一笔勾销,一本破书而已,我给你便是。’纯阳先生却摇头笑道:‘那你可错了,长生诀虽然确实是个好东西,但与我大道所求几乎算得上是背道而行,我就算要来也是无用。’” “我初始还担心纯阳先生被这禽兽说动,听他如此一说心中巨石立马落地,连忙截口道:‘区区一本《长生诀》哪里入得了纯阳先生的法眼,老贼,准备受死吧!’玲妃娘娘与其他三位兄弟轰然响应,纷纷聚气凝神准备雷霆一击将这狼子野心的贼人轰为齑粉。” 白易行听到此处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隐隐中觉得哪里似有不妥,鬼使神差得脱口而出道:“不可……” 老汉话头被白易行打断,眉峰微蹙却全无怒色,反而玩味笑道:“哪里不妥?” 白易行心思飞转,心神完全浸入老汉描绘的悠悠往事中,眼前渐渐雾气迷蒙,仿佛有一轴画卷缓缓展开。 画卷中一个身着被神兵利器割出无数细密裂口的锦袍缎带的高大汉子手攥黑色铁盒冷冷盯着对面隐成合围之势的五人。 正是朱温与纯阳先生等人遥遥对峙。 白易行下意识伸手点向被朱温握在手中的铁盒,触手处一片冰凉,心中的那股不安随之更强强烈…… “铁盒所装并非《长生诀》!”白易行睁眼喝道,话一出口头颅深处突然传来一丝刺痛,仿佛有一根木刺被人强行楔入识海。白易行心头随之一颤,耳边隐隐传来咔哒一声弱不可闻得轻响,似乎有一把深埋心湖之底的陈年旧锁豁然洞开。 老汉轻轻掐断指尖流动的真气,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意味难明得笑容:“白公子好见识,那铁盒中所装确实不是《长生诀》而是六枚混元霹雳弹。” 白易行揉揉眉心,神色间浮起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疲惫:“混元霹雳弹又是什么东西?” 镜中人冲老汉隐晦得眨了眨眼,笑着接口道:“混元霹雳弹啊……是朱温当年为了对付黄巢特意召集方士采九天之雷,撷九嶷地火等等天下至阳至烈之物才百炼而成的暗器,传说一颗就足以夷平方圆十数丈之地。”顿了顿又道,“不过也正是因为其威力巨大,自然也就难以掌控,估计要不是真得自觉被逼入绝境,朱温也不至于拿出来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宝。” 老汉悄悄叹口气,点头道:“我们几人当时哪里知道朱温身陷必死之境时竟然还留了这么一手,怒火中烧之下只欲将这狼心狗肺之徒立毙掌下。” “就在我们真气蓄力已到顶点,大战一触即发之际,纯阳先生突然长叹一声,右手指诀变幻,纯阳飞剑锐鸣一声与朱温一同倏然凭空消失。再一眨眼,远处山壁轰然炸裂,在一片碎石滚落的隆隆声中隐隐传来朱温绝望的怒吼。” “我们又惊又骇,不明所以得望向纯阳先生,却见他清隽的面容上被月光镀上了一层模糊的清光,让人瞧不真切他的神色。” 白易行识海之中那丝刺痛缓缓扩散开来,不多时便整片识海都开始微微荡漾。他浑身真气时而滚涌如龙,时而奔岔乱走,但心神似乎又完全被老汉叙说得这段往事牵引而无暇他想。 白易行抬手擦去额上细密汗珠,强忍识海动荡之苦,勉力道:“纯阳先生此举何意?” 老汉抬起头,定定望向白易行:“纯阳先生道:‘朱温虽然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便是死上一万次也不为过,但是他死在谁手里都可以,偏偏不能死在我们五人手下。而且朱温命里该当上几天皇帝,老天爷虽然是个大混蛋,但天道不可违,所以哪怕以他之能也只好一剑斩断朱温的大道之路,而不能取他性命。” 白易行识海更痛,一股戾气没来由得突然蹿上心头,掌心真气鼓舞猛然拍在身畔洗心壁上,坚不可摧得洗心壁竟然被他一掌拍出一个小小凹坑。 “既然老天爷是个大混蛋,他亲手定下的天道又能是个什么好东西?纯阳先生一生洒脱不羁,怎得偏偏在这件事上磨磨唧唧,缠杂不清” 老汉和镜中人双双望向洗心壁上那枚手印,两人眼眸中几乎同时炸开一圈又激动又紧张的光芒。 老汉哑声道:“是啊,这贼老天定下的规矩有什么好,不如毁了它吧……” 声音沙哑低沉却又温和沉郁,听来颇有说服力,让人情不自禁便想照做。 镜中人双目圆睁,脸颊飞上两顿激动的潮红,轻声附和道:“不如毁了他吧!” 一时间,似有无数个声音同时在白易行耳边响起,不约而同的低声呢喃着:毁了它吧,毁了它吧……那千万个声音仿佛千万颗大小不一的碎石纷纷坠入心湖,掀起阵阵巨浪。 白易行丹田内炫光迸射,真气滚滚如涛涛江河涌入龙脉,瞬间破开九关,辗转十八隘后威势更增,白易行周身瞬间被茫茫金光淹没……片刻后白易行眉间金线突然大放光彩,他嘴唇翕动,木然道:“那就毁了它吧!” 气浪滚滚,光彩夺目的右掌高高举起,向着洗心壁猛击而去!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三十九章 你掠阵,我杀人 一道夭矫剑光从天外飞来,与白易行掌力轰然对撞,炫光怒舞,争相四射。 镜中人神情一凛,懊恼惋惜得看了一眼山壁凹痕,身影渐渐消散不减,明洁如镜的洗心壁也随之黝黑暗淡。 老汉飘然飞退,数枚铜钱从腰间布囊蹿出绕其身周滴溜溜乱转,将扑面袭来的絮乱气机一一击散。 老汉双手负后立在花海之上随风起伏,对着面目冰冷的白羽茗咬牙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白仙子总是这么会挑时候!” 白羽茗一手持剑,一手清光流转按在白易行头顶,冷笑道:“南海一别十六年,我不去主动找你这老不死的麻烦,你倒是有胆子自己送上门来。” 老汉眸光闪过一丝狠厉,沉声道:“若不是你当年在南海之上蛮不讲理得横插一杠,我们苦心经营多年的大好局面何至于功亏一篑?威名盛隆的江南十二宫又怎会大伤元气,一夜之间沦为人尽可欺的三流门派?白仙子,这笔账若是细细算来,到底是你欠我,还是我欠你?” 白羽茗面罩寒霜,手中三尺长剑不住颤鸣,冰冷道:“怎么算都是你欠下了七十二条人命债。” 老汉嗤笑一声:“疍民的命也是命?白羽茗,不要听人随口恭维一句冲灵仙子就真当自己是女娲了!” 白羽茗俏脸含煞,刚要出口反驳,余光扫出却见一抹明媚的粉色飘出远处山坳钻进茫茫花海。 老汉嘴角上勾,眼角皱起阴森细纹。 白羽茗怒喝道:“你敢?!”右手长剑嗡得一声尖唳,掀起无边剑气向着数丈之外的空处怒斩而去。 叮叮数声金属相撞的激鸣,大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随之裂开一道触目惊心的深壑。 落英缤纷中,老汉手掌紧紧贴在粉衫少女后心,笑容满面得伸手掸碎悬在自己头顶一寸吞吐不息的剑光嘿嘿笑道:“这就是那个用七十二条人命献祭换来的先天剑灵吧?白羽茗啊白羽茗,这般良材美质却在你手下空耗十六年光阴,你不觉得自己暴殄天物么?” 白羽茗勉强挤出笑意,对着呆若木鸡,完全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的粉衫少女温声道:“好浣儿别害怕,这老不死的打不过师傅,你只要乖乖站着别动闭一会儿眼,再睁眼的时候保管就已经到师傅身边啦。” 少女泪水莹莹,双手在胸前轻轻比划几下后听话得闭上了眼,只是那对仿佛沾染了六月晶莹晨露的睫毛犹在不住颤动,还是出卖了她心底的紧张与畏惧。 白羽茗看清爱徒的手语,又是心疼又是气愤,紧扣白易行天灵盖的左手猛得向外一挥将白易行摔出三丈远,紧咬银牙怒道:“都是你这个丧门星惹得祸!” 被白羽茗用真力弹压住识海震动的白易行神智早已清醒,甫一落地便一个鲤鱼打挺弹立而起,此时也顾不得向白羽茗请罪,冲着老汉大声道:“饕餮神将,你既然是要与我做生意干嘛为难浣儿姑娘?只要你将她好生放了,要做什么买卖我都答应你!” 老汉神情暧昧得扭头看看身畔少女,再看看神色慌张得白易行,啧啧笑道:“本以为不过是一场萍水相逢,却不料从此情根深种……若早知白公子少年慕艾,已与剑灵互生情愫,我又何必絮叨这老半天?” 白易行脸色涨红,想要张口辩驳,话到嘴边舌头却像被人打了结,吭哧半晌才结结巴巴道:“浣儿姑娘单纯善良,又是我的救命恩人,只要能换她安康无忧,让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白羽茗怒喝道:“臭小子胡说八道什么?如果这老王八蛋让你去杀人你去不去?” 白易行顿时噎住,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汉哈哈大笑道:“杀人倒也不必,小老儿本身就是天下最大的杀手头目之一,还不至于傻到找个外人来抢自己饭碗。”他此时志得意满,心情大好,反手抓住一枚身畔绕飞的铜钱拈在指间来回摩挲,道:“不过,放人也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个小姑娘本身也是这桩买卖庄家之一。” 白易行一愣,问道:“庄家?” 不等他细细思量老汉话中深意,白羽茗断喝道:“哪来那么多废话?老不死,你好歹也活了三百多年,拿一个喊你祖宗都算占了便宜的小孩子来要挟我这个后生晚辈,你羞也不羞?够胆就跟我打上一架,只要赢了我,要跟这小子做什么买卖都由得你!” 老汉撇嘴道:“纯阳剑出了名的去势如电,我能侥幸逃过一次,可没把握逃过第二次。白仙子,你这个激将法用的一点儿都不高明。”顿了顿,又咧嘴笑道:“何况我本就是个生意人,既然手里明明有现成的砝码又何必要去跟你顶牛?生意场上只认利益,不认脸面。” 白羽茗气得银牙咬碎,手中长剑时而剑气冲天时而又微弱黯淡,几番想要强行出手可一看到老汉有意无意按在浣儿后心再紧几分的手掌,满腔杀气顿时又化作了浓重的担忧,生怕一个不慎逼得这老不死玉石俱焚。 白羽茗在这边投鼠忌器,白易行却是心头一阵狂跳,刚刚清醒过来的脑子又有些混乱起来。 “纯阳剑?饕餮刚刚说白仙子手里那把长剑是纯阳剑?”白易行紧紧皱起眉头,头颅深处那股熟悉得刺痛再次传来,识海中乱流涌动,隐隐又有了波涛翻涌的征兆。 “小子快快聚气凝神,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竟然还有空去想别的乱七八糟的事情!”白羽茗一声当头棒喝将白易行从重重疑惑中强行拽出。 白易行心神大震,眼前陡清。 他望着睫毛频频闪动却又不敢睁眼,瞧来楚楚可怜得让人心碎的浣儿,又惊又愧得歉声道:“对不起了前辈,是我失态了!” 白羽茗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老汉笑道:“白公子可考虑清楚了,这笔买卖做还是不做?” 白易行刚想点头说做,眼角余光却见白羽茗一手拄剑,一手负后缩在袍袖中发出一阵微不可闻的哧哧声响,脚下地面随之缓缓出现一道凹槽,瞧来竟似字迹笔画里的一撇。 白易行灵机一动,立马改口道:“你先说说这次生意要做什么,怎么个做法,总不能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由得你信口开河,漫天要价。”说罢退后一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睑低垂装作掸去衣摆上的浮灰,悄悄望向白羽茗脚下地面。 老汉微微一愣,似乎一时没明白过来白易行何以突然镇定自若,但转眼就笑着敲了敲脑袋道:“是我老糊涂了,做了一辈子生意到头来竟然还没你一个半大小子懂得规矩。” 白羽茗指间真气不断嗤响,白易行眼见那一撇之后紧跟着又是一竖,心知自己猜对了白羽茗的用意,当即强压心头欢喜淡然道:“你且说来听听!” 老汉道:“第一,我要你将龙气度入这丫头体内,帮她养剑。” 白易行一愣,疑惑道:“我现在不就是在准备帮她养剑?” 老汉摇头道:“照白仙子教你的那个养法,养到猴年马月也养不出一个绝世剑仙。” 白易行问道:“那依你之见又该如何养?” 老汉神秘一笑,缓缓道:“小老儿自有办法。” 白易行一边偷眼望向白羽茗脚下字迹,一边点头道:“只要一不伤及无辜,二不致浣儿姑娘身体有恙,你说如何便如何。” 老汉道:“第一条我答应你,至于第二条嘛……”他拖着长音,突然哈哈大笑道,“我不仅不会让这丫头体质有损,反而要让她剑道登顶,成为千百年来第一个俯瞰众生的女剑仙!” 白易行眉心金线一跳,一股没来由的浓重戾气突然从小腹丹田蹿起一路爬上咽喉,一时间喉咙麻痒难当,又干又涩,周身真气不受控制的怒绽外放,锐利的杀气将身周方圆三尺之内的花草瞬间碾碎。 老汉嘴角笑意更浓,玩味笑着望向苦苦压抑心底澎湃杀意的白易行:“白公子,拿浣儿姑娘换你一身龙气,再反哺给浣儿姑娘助她提升修为……这笔买卖你怎么算可都是死赚不赔啊!” 白易行额头青筋暴起,连运数次养龙诀才将岔乱奔行的真气勉强收纳回丹田气海,沉声道:“无利不起早,我才不信你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给别人做嫁衣裳。” 老汉点头笑道:“无利不起早这句话还真的说到了我的心坎上。”老汉手指轻弹,手中铜钱拖曳出一道炫目金光直撞洗心壁,叮得一声,铜钱炸碎成一蓬粉末,自从镜中人隐身之后就不复往日光滑的洗心壁骤然大亮,映出其中无数道人影。 白易行目瞪口呆得望向石壁内的人影幢幢,却见人群中竟有不少熟悉得面孔:五通先生,正老和尚,白羽茗,浣儿姑娘,饕餮神将……为首一人头戴花冠,身披一袭粗布僧袍,面带古怪微笑定定得望着自己。 正是那个自称是自己心神投影的镜中人! 白羽茗指尖一颤,脚下那个写了一半的字笔画偏出,“人”字的一捺拖出一道长长的笔锋。 白易行余光扫过,只见地上写着: 你掠阵,我杀人! 笔画如刀,触目惊心。 “你从何处得知这洗心壁的秘密?”白羽茗眸光冰冷得扭头望向老汉。 老汉嗤笑一声道:“白羽茗,你真当你这风铃谷有五通守着入口便无人能进了么?你可别忘了我家老三是土夫子出身,这辈子最会穿山打洞,当年你从南海带回这个丫头和那块归墟三生石的时候,就被我们盯上了。” “这些年来,你在这块洗心壁上下的功夫,我可全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什么昆仑龙祖的独眼?你骗得了蒙昧无知的世人,骗得了被你迷得五迷三道的五通,骗得了正老和尚,可骗不了亲眼看着你将他残存的最后一缕精魄封入石壁的我!” 老汉突然转头望着白易行,大声道:“白公子,小老儿要与你第二桩买卖便是:我助你修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混元之身,而你只需劈开这块洗心壁,再和我一同杀了这个欺师灭祖得贱人!” 白易行愣怔不语。 呆呆望着伸手指向白羽茗的老汉。 剑光炸起,一股威势强大无匹的旋风将花海犁开一道粗逾数丈的乌黑沟壑,向着老汉与浣儿狂飙而去。 白羽茗终于出手!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 四十 章 自绝生机 老汉左脚后撤,一步飞退十数丈。 花海草浪随之裂开一道焦枯长线。 老汉一手抓住依然紧闭双眼的浣儿,一手曲臂胸前捏了一个晦涩古怪的法印,青色气浪不断从手印涌出,撞向那道气势恐怖的雄浑剑气。 剑气势如破竹得劈开青色气浪,但老汉体内真气如大海汪洋一般深不可测,一波气浪被劈开紧跟着又有一波涌上。 老汉哈哈大笑道:“白羽茗,十六年前你亲手将师傅魂魄封入洗心壁,十六年后又想不管不顾一剑劈死自己徒弟么?” 白羽茗脸色冰冷,指诀飞速变幻,清叱一声:“开落花!” 原本汹涌澎湃好似钱塘一线潮的锋锐剑气应声绽开万道光芒,杳杳碧空下仿佛有一朵硕大的昙花凌虚怒放。 昙花一现,金光坠落。 好似千万颗流星曳空而坠,庞大气机瞬间笼罩老汉身周数十丈。 白易行肝胆俱寒,一个箭步蹿入花海,大喊一声:“前辈小心,浣儿姑娘还在他手上!” 白羽茗充耳不闻,左手抬起又缓缓下压,檀口微张道:“肃杀!” 流星坠速猛增,燃起漫天火红。 老汉一身短褐猎猎作响,皮肤、白须被流星坠地的强大威势掀动得波浪起伏,但眸中却异彩涟涟,丝毫不见慌乱。 花海中有一道人影劈波斩浪,如平地炸起一道惊雷向着老汉与浣儿直冲而去。 老汉诡谲一笑,瞥了眼狂奔而来的白易行,右手悄悄从浣儿后心向上挪移。 “蓬”! 一只巨大的佛掌骤然凭空出现。 流星纷纷坠落,溅起千万道金光涟漪。 老汉嘴角笑意更浓,不动声色得停下了右手的动作,重新按在浣儿后心之上。 “阿弥陀佛!”风铃谷外的树墙中传来一声佛唱,正老和尚喘着粗气从树后绕出,指着白羽茗使劲一跺脚,懊恼道:“白仙子啊白仙子,你好歹也活了快一个甲子,怎么还是这么一副一点就着的脾性!” 白羽茗目呲欲裂,戟指大骂道:“老贼秃,你干什么?” 正老和尚脑袋摇得好像一个拨浪鼓,连声叹道:“这个老混蛋虽然嗜财,贪婪,嘴又臭,可就是不能死!” 白羽茗双目喷火,手中长剑锵然锐鸣,怒道:“我偏不信这个邪!” “羽茗,不要冲动!”又有一道身影闪进风铃谷,来势如电身法快得匪夷所思。 刚说第一个字的时候还在树墙之外,待到“动”字出口就已经贴在了老汉身后。 “放手!”耳边蓦然响起一声惊雷也似炸吼,老汉神魂剧震,双膝情不自禁一软几乎站立不住,紧接着双臂同时一麻,两缕古怪刁钻得真气从双肘涌入,手心随之一麻松将开来。 叮叮当当数声轻响,几枚失去老汉真气加持得铜钱散落一地。来人一手揽住浣儿的肩膀,一手拿着一个黑不溜秋的古怪兵刃抵在老汉后心,同时又伸出一脚将因为用力过猛而收不住冲势刚刚奔至的白易行一勾一挑稳稳弹飞到数丈以外。 白易行强压住心口翻涌的气血,惊喜道:“义父?您也来了!” 五通先生恨铁不成钢得乜了他一眼,骂道:“没脑子的莽撞货,我和老秃驴再晚来半步,就只能给你收尸了!” 说罢也不看白易行羞惭涨红的脸,转头立马就换了一副温和到几乎谄媚的表情:“羽茗啊,你的开落花剑法还没能练到‘昙花一现’后剑气指哪打哪,收放自如的地步!刚刚我和老秃驴若是任你行险,浣儿到底能不能救出来还两说,稍有差池,你便会真气逆行走火入魔啊!” 白羽茗美目通红,渐渐湿润起来,咬牙切齿道:“用得着你提醒我?!若不是这老不死拿浣儿为质又……又大放厥词,乱我剑心,我岂会如此冒险?” 五通先生连连点头称是,一巴掌扇在老汉后脑,将他打的一个趔趄,几乎扑倒。 这一鹅掌虽然并未用上真力,但以五通先生日常篆刻练字的手劲儿还是将老汉扇得发髻蓬乱,狼狈不堪。 挨了一巴掌的老汉不怒反笑,大声道:“白羽茗,我是不是在大放厥词,颠倒黑白你自己心里有数。” 这次连正老和尚都看不下去了,一路小跑凑到近前,撩起僧袍对着老汉屁股就是一脚,踹完之后连忙捧起胸口佛珠敛眉颂念几句《戒嗔咒》,这才恨恨道:“蠢人不可怕,坏人不可怕,只有又蠢又坏还爱生事之人才最可怕!老混蛋,这三样还真的是一样不落全都被你占全了!” 五通先生一指点出,青光一闪即逝正中老汉至阳穴,老汉随即痛吟一声委顿在地。 五通先生瞪了一眼白易行,骂道:“还不快点过来扶着点浣儿,没看到你老子要说话了么?” 白易行脸色一红,连忙抢步上前伸手扶住犹自惊魂未定的浣儿。 低头爱怜得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被泪珠濡湿的睫毛和至今都不敢睁开的眼睛,心头又酸又痛,轻拍着少女的肩膀柔声道:“好了浣儿,已经没事了,可以睁眼了。” 浣儿睫毛颤动,手指紧紧攥住白易行的衣袖,露出雪白的骨节。 白易行小心翼翼得伸手揩去浣儿溢出眼角的泪花,感受着指尖下她因为害怕而颤动不休的皮肤,心脏不由得阵阵抽痛,一时间再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将少女轻轻揽入怀中轻声抚慰。 五通先生满意得微微一笑,转过头望向被点了穴道一动不动趴在地上的老汉,眼底浮起一丝嫌恶:“老秃驴这辈子也就这么一句话说的深入我心,饕餮啊饕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老哥几个明明没干过多少天怒人怨的坏事,偏偏就是这么不招人待见?” 老汉冷笑一声,别过脸去。 五通先生指了指人影幢幢的洗心壁,沉声道:“你真以为就凭你家老三那点三脚猫的刨坑挖洞的本事能瞒过我的耳目?我只是不屑去管罢了,于此同时也想让你们看看羽茗这些年过得有多苦!” 五通先生望向不远处拄剑独立花海之中,背影无比萧索的白羽茗,目光渐渐柔和,缓声道:“我知道你们一直对当年吕祖身死之事心存疑窦,由此也就对身为吕祖关门弟子的羽茗有了怀疑。” “但是,我还是不得不说,老混蛋你们错了!”五通先生斩钉截铁道,“若不是念在你们几人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初心都是为了报答纯阳先生当年的救命之恩,就凭你们在南海以七十二条人命祭祀归墟珠母,只为了取来转生珠另吕祖借胎重生这一条,本座就该替天行罚,将你们四兄弟立毙掌下!” 老汉哈哈大笑道:“算了吧五通老贼,你跟我装什么象?既然你明知道这贱人将纯阳先生残留人间的最后一缕精魄封入洗心壁,你凭什么说我错了?” 老汉呸得一声吐了口唾沫,瞠目道:“洗心壁到底是什么来历,你难道不知道?哈哈哈,什么替天行道,你们这对狗男女根本就是一丘之貉!还有你,老秃驴,你助纣为虐,坑害同道,是个狗屁的金身罗汉!” 正老和尚挠挠脑袋,疑惑道:“这跟老衲又有什么关系?”话一出口,似乎也觉得自己当着五通先生和冲灵仙子这么说有些不妥,连忙双手合十清咳一声道:“老混蛋……不,饕餮神将,既然你把老衲也扯了进来,那老衲可就要好好跟你掰扯一下其中道理了!” 说罢,伸手点了点怀抱浣儿对身遭事物视而不见的白易行道:“白公子,这事与你和浣儿姑娘也大有干系,就一起听听吧!” 白易行眉头微皱,下意识望向一旁的五通先生。 五通先生没好气得哼了一声,道:“让你听你就听,瞅我干嘛?” 白易行尴尬得咧了咧嘴,不明白义父怎么突然这么一副吃了枪药的样子,只好对着正老和尚恭敬点头,道:“大师请讲。” 正老和尚微微颔首,跨前一步走到众人中央,仰头看着光洁如镜的洗心壁,缓声道:“这个故事说起来,就得从数十年前说起了。” 正老和尚语音低缓,娓娓道来,没有刻意添油加醋也没有过多言辞修饰,但平淡语气叙说的故事却让白易行听来惊心动魄,毛骨悚然。 原来,三十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纯阳先生突然跟关门弟子白羽茗说自己心神不安想要独自出门走走,可这一走直到第二天下午还没有回来。 白羽茗心下焦急慌忙外出寻找,一天一夜之后终于在一棵松树下寻到纯阳先生……的遗蜕。 白羽茗又是惊骇又是悲痛,不明白以师傅通天彻地之能,又有谁能将他杀死。但翻遍纯阳先生周身,也不见一个伤口,仔细探查经脉脏腑也没有任何内伤。 恰在此时,苦追白羽茗不舍的五通先生循迹而至,白羽茗道心大乱之下以为是五通先生暗下毒手便与其拔剑相向。 五通先生虽然功力卓绝,但一来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二来生怕下手稍重伤了白羽茗,故而只敢抵挡不敢反击,一时之间被状若疯魔的白羽茗逼得手忙脚乱,狼狈至极。 就这么稀里糊涂打了一个多时辰,五通先生边挡边问才从白羽茗的只言片语里隐隐知道了个大概。 听说纯阳先生兵解,五通先生也是一惊,一时也顾不得许多,连下重手迫退真气即将耗尽的白羽茗并趁机将其制住,这才有机会上前查看详情。 一看之下,五通先生也是浑然摸不清头脑,只好向白羽茗告罪一声,将她与纯阳先生的仙蜕一同带至精擅验骨的大慈恩寺药王阁。 因为昔年飞剑斩黄龙,曾被高僧点化一事,纯阳先生与佛门也算是有过一段渊源,故而药王阁的大小和尚听说纯阳先生仙逝,也慌忙使尽浑身解数,想要帮着查出其真正的死因。 说到此处,正老和尚长眉颤抖,脸上浮出一抹古怪的神色:“可是验来验去,我们只能得出一个结果……” “纯阳先生是自绝生机而死!”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四十一章 易胎重生 “胡说八道!纯阳先生好端端得为什么要自绝生机?”老汉脸上青气一闪,血贯瞳仁,额头青筋暴起说不出的狰狞可怖,“一定是你这贱人爱而不得,才心生怨愤将他害死!” 石破天惊。 白羽茗脸色惨白,手中纯阳剑当啷一声轻响,金光四溢。 五通先生神情暗淡,嘴唇蠕动想要说些什么,出口却变成一声轻叹。 正慈无奈得翻了个白眼,摊手道:“活个几百年又有什么用?搅屎棍子还是那个搅屎棍子!” 白易行脑海里似乎有一万只锣鼓同时敲响,不可思议得抬头扫视一周,眼见众人神色各异却并无一人出言反驳,便心知饕餮所说的“将其害死”那一段当然是他的主观臆测,但是“爱而不得”却八成是真了。 一时间又是尴尬又是惊讶,只好连忙垂下眼睑装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架势。 目光所及,刚好撞上浣儿犹带湿意的双眸,白易行心头如有鹿撞,犹豫了一下反而将她揽得更紧,强压干涩的声线轻声道:“浣儿别害怕,有我……我们在。” 浣儿双手抵在白易行胸前,甜美的双颊飞起两朵红云,她摇了摇头,纤细的手指在白易行胸口轻轻划动。 白易行被少女纤纤手指轻柔掠过的肌肤绽起一粒粒鸡皮疙瘩,环抱少女温软娇躯的双臂也不由自主得微微颤抖。 少女发丝的清香充盈鼻端,如兰似麝的处子芳香沁入心脾,仿佛只需一刹那便足够让白易行心底一片兵荒马乱。 浣儿手指不断勾画挑抹,每一次划动都极有章法,完全不似小女儿羞怯时的无意之举,白易行旖念顿消,突然反应过来浣儿是在自己胸口写字。 念力扫处,发觉浣儿写的是:“我不想做天下第一的女剑仙,你也不要与我师傅动手好不好?” 白易行微笑着点点头,凑近浣儿耳边打趣道:“你不已经是天下第一女侠了么?再做一做天下第一女剑仙又能如何?” 浣儿脸色羞红,歪头想了想又在白易行胸口写道:“我只做女侠就好啦,剑仙送给你当好了!” 写完抬起头冲着白易行甜甜一笑,眼睛弯成两道柔美的月牙。 白易行长舒口气,胸口又甜又暖,只觉身周万物静谧,仿佛全世界的美好都囊括在了少女嘴角那枚深深的梨涡里。 这边少男少女柔情蜜意,那边四人却气氛凝重。 饕餮目光阴森扫过众人神色,狰狞笑道:“怎么,无言以对了?白羽茗,你若是真的问心无愧,敢不敢说出来你为什么出手掳走这少女,阻止纯阳先生易胎重生?又为什么要把他最后一缕精魄封入洗心壁,另他永世禁锢其中不得超脱?!” 五通先生一脚踩下,罡气入地震起漫天花草,饕餮痛哼一声口鼻七窍渗出丝丝血迹。 五通先生面罩寒霜冷声道:“老东西再满嘴喷粪,下次可就不只是震断任脉这么不痛不痒了!” 正慈摇头长叹:“饕餮神将,你也算是修道有成之士,怎得偏偏就对生死一事如此看不开?你听闻纯阳先生仙逝的消息后,千方百计潜进大慈恩寺,趁着白仙子与五通先生神魂疲惫被老衲劝去休息的功夫,突然暴起打伤护寺武僧,再用逍遥御风珠盗走纯阳先生残留魂海的最后一缕精魄,又第一时间联合江南十二宫在南海归墟布下地煞还魂阵,妄图用南海疍民七十二条人命换来纯阳先生易胎重生……可是逝者已矣,即便你们真得成功,仅剩一缕残魂寄居别人躯壳的纯阳先生还是那个纯阳先生么?” 饕餮哈哈大笑,眼角浊泪纵横:“老和尚,你这套说辞哄哄别人还行,想要跟我掰扯还是算了吧!这个小丫头本就是百年难遇的天生剑胎,又被我暗中以长生真气蕴养,还未出生剑气之强就已直逼大真人境,只要地煞阵功成,再有转生珠辅助,假以时日纯阳先生那一缕精魄自然可分化成为完整的三魂六魄。三魂六魄既全,纯阳先生怎么就不是那个纯阳先生?” “放屁!”五通先生破口大骂道,“地煞还魂阵吸取了幽冥鬼气,又吸纳了七十二条冤魂煞气,纯阳先生的精魄早就被你们这番乱七八糟,不过脑子的举动玷污!一旦被你们成功复活,不说浣儿这丫头魂飞魄散永不超生,易胎重生的纯阳先生也会变成嗜杀如命的亘古第一魔头,哪怕是黄巢也难以望其项背!” “只要他还能活着就好,管什么世间洪水滔天!”饕餮咬牙切齿道。 白羽茗双眸泪水莹然,怔怔出神,仿佛全没听到三人的激烈争辩,风吹花浪,朵朵落英如雨坠落,片片朵朵附着在她一身雪白道袍之上,瞧来无比落寞又萧索。 “师傅确实是自绝生机!”她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得望向饕餮,明明是在看他,瞳孔中却全无投影,“他只是很失望,对天道失望,对人间失望,更对茫茫世人失望。修道三百年,度了无数人,天道还是那个冷酷的天道,但人间还是那个温情淡泊,恶欲横生的人间,世人还是那些贪婪,烦恼,自私的世人,一切都没有变。” “就是因为发现世人是度不尽的,人间种种恶念是连他和手中这柄纯阳剑也斩不断的,师傅才会绝望,才开始回头想一想是不是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 不知不觉,泪水便滑下双颊,白羽茗突然转头怒视饕餮,“若不是你自作主张将他留存魂海的最后一丝精魄盗走,彻底断绝了他的轮回之路,师傅此时已经转世重生再走一趟人间,历尽红尘千万劫去重新追寻大道了!” 不等饕餮反唇相讥,纯阳剑锵然自行出鞘悬浮半空,光华流转。 “你没有说错,我确实是将师傅的精魄封入了洗心壁。”白羽茗右手一挥,纯阳剑光彩大炽,光芒所到之处洗心壁内重重人影如雪遇烈日一般纷纷消融,最终只留下那个与白易行一模一样的镜中人神色阴鸷得望着众人。“一是为了净化煞气,护住他留存人间最后一点大道火苗,二也是……也是给我自己留点念想,让我感觉他其实一直都在。” “白小子,我也确实骗了你!”白羽茗缓缓道,“洗心壁不是昆仑龙祖之眸,而是苍龙之胆。我让你在洗心壁前静心反省,蕴养龙气,也并不是为了什么与浣儿心心相印,主要目的其实是想要借助你的龙气……净化师傅的精魄。” 五通先生长叹一声道:“十六年前我从惯会收集情报的‘捕风捉影’夫妇那里重金买来了江南十二宫在南海有所动作的消息,稍加推演便知道了你们所谋为何,于是第一时间告知了羽茗。” “我本想与她一同前往,但被羽茗以门户家事,外人不宜插手为由而拒绝。但我始终放心不下,只得隐匿踪迹一路尾随,眼见得她一剑挑起千重浪迫退你等,夺来逍遥御风珠,又一剑劈碎南海珠母,抱回浣儿丫头。” “老混蛋,你鬼迷心窍一心以为是羽茗害死纯阳先生,却殊不知在她心底,你们这几个不过是被纯阳先生略加点化过一点修行之道的臭鱼烂虾也是她不忍戕害的同门。” “对做下滔天恶行的你们她都舍不得下死手,对她最为心……敬爱的师傅,她又怎么可能出手加害?” 饕餮怒笑道:“沽名钓誉,惺惺作态谁又不会?” 正慈一捋袖子,直愣愣得盯着五通先生问道:“我能不能再踹他一脚?” 五通先生做了个请便的手势,然后转头望向白易行:“洗心壁是苍龙胆所化,是当年龙魂寄居之处。羽茗取来逍遥御风珠后便将纯阳先生被阴煞戾气侵蚀的精魄封入石壁,多年来数次想要夜闯皇宫,抓来几个龙气精纯的龙子龙孙将魂魄净化,却都被我拦住。” “所以这才有了你小子出现之后,羽茗迫不及待就要拉你进谷,在洗心壁前面壁思过的事。”顿了顿,五通先生轻声道:“小子,你身上谜团太多,哪怕我问天打卦不下百次也实在看不清你的从何而来,去向如何,更不知道这一身龙气对你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唯一清楚的就是起码对你现在而言不是什么好事。” “以前有华山余荫替你遮掩天机,如今华山宗门崩塌,山根断绝,你又跟着黄巢走南闯北大闹长安,声明远播之下很难说有没有被钦天监那批皇帝鹰犬盯上,所以无论是让你替浣儿养剑也好还是让你净化纯阳先生精魄也罢,对你而言都不算一件坏事。” 白易行神色萧条,眉间浮起一丝疲惫:“义父,你不必解释的,我都懂得。” 正慈和尚在饕餮屁股上又踹了几脚,立马神清气爽,转过脸来柔和笑道:“白公子,其实你还是没懂。” 不等白易行开口,正慈一手指心一手指着镜中人道:“这是纯阳先生被煞气沾染的精魄不假,但他既然能以你的形象存在本身便也带了几分你的意识。” “其实你心底的执念之深并不比这个上了头的老混蛋弱上几分,只不过他是迷在当下,你却是迷在未来。” “心魔不除再添心魔,最终只会在大道之上越走越偏,心性也会越来越歪,而等到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已经铸下大错不可挽回了!” 五通先生接道:“也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不敢在一开始就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生怕你少年心性任性妄为,是非不分之下做出不可挽回的蠢事。” 饕餮喘着粗气阴森笑道:“说的冠冕堂皇,悲天悯人,似乎句句在理仔细一想却全是放屁!早告诉晚告诉最终都还是要告诉,现在告诉他和一个月前就告诉他有什么根本区别么?现在说了,就不会乱他心性了?” 五通先生沉声道:“若不是你们几个多年之前就执迷不悟,不听良言,如今又贼心不死得胡搅蛮缠,我又怎么会现在就将事实真相合盘托出?” 饕餮冷笑道:“既然是为了他好,又何必遮遮掩掩,言语之间不尽不实只会让人更加生疑。我且问你,既然一开始就害怕白小子被精魄蛊惑,为何又听之任之,不出手阻拦?我再问你,既然是要净化纯阳先生那一缕残魄,净化完之后呢,那缕残魄如何处置?” 众人沉默不语。 饕餮哈哈大笑道:“还不是打着如意算盘,想要将精魄封入这小子玄窍之内,让他成为任你们搓*弄摆布的傀儡?你们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伪君子又比我强到了哪去?” 喷出一口血沫,饕餮眼神冰冷得望向目瞪口呆的白易行狞笑道:“白小子,你真以为他们是在为你着想?哈哈哈,幼稚!从十六年前南海之行开始,他们就已经计划好了如今的一切,既要这个天生剑灵的小丫头,也要给纯阳先生找一个易胎重生的良材美质!”说罢,眼角浊泪溢出惨笑几声,“唯一不同的就是,你五感俱全,四海稳固,纯阳先生精魄一入你体,便再也不会有机会蕴养出完整的三魂六魄了……” “可是你也不可能是你自己了!”饕餮眼神猛然锐利,大声吼道,“你的神魂意气从此以后就会与那缕精魄水乳*交融,从此以后你不再是你,不再是华山独苗,也不再是背负国运的龙子龙孙,只会变成他,他和她希望你变成的样子!” “白易行!这就是他们的根本目的!你想得到么!?” 咔啦一声厉响,原本晴空万里的风铃谷骤然间阴云密布,炸雷当空,顷刻间便大雨倾盆。 白易行怀抱浣儿站在花丛之中,雨水打湿头顶长出不久的短发沿着脸颊沥沥流下。 瞧不清神色。 第 四十一 章 都得死,我说的 敏锐感受到白易行心情变化的浣儿,紧紧攥住白易行的衣襟,秋水双眸担忧得盯着他下垂的眼睑,又是惶急又是无助。 良久,白易行睁开眼睛,温柔一笑,抬起衣袖想要擦干浣儿姣美脸颊上涔涔流下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却越擦水渍越多。 “蓬”的一声轻响真气绽开,一朵青色巨莲在二人头顶绽放,宛如一柄巨伞遮在头顶,雨水从花瓣四周淅淅沥沥流下,一道道细密水帘将青莲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白易行松开怀抱,认认真真揩干浣儿脸上水迹,温和道:“浣儿,我们两个……其实都是苦命人。当然,还是你比我更苦些,起码……我还有得选!” 白易行揽住柔弱无骨的少女腰肢,伸手遮住她的眼睛,柔声道:“下雨天只适合睡觉,等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就出来了。” 说罢左手食指在浣儿后颈轻轻一按,真气透入,少女便无声无息得瘫软在了白易行怀里。 白易行抱起浣儿,穿过被风雨吹拂得东倒西歪的湿漉漉花海走向白羽茗,头顶青莲如影随形。 白易行一步一步走的极慢,仿佛怕动作稍大便会惊醒怀中甜睡的少女,青莲光华流转遮蔽头顶,亦步亦趋,风雨再大也不曾有丝毫摇晃。 短短数十丈路,白易行仿佛走过了十六年。 一步一个脚印,走过了血气翻涌的南海。 一步一个脚印,穿过了四季如春的风铃谷。 终于走到白羽茗面前,白易行却并没有立即把浣儿交给白羽茗,直到纯阳剑锐鸣一声破开一方隔绝天地的结界后,才小心翼翼将浣儿递到冲灵仙子怀里。 “白前辈!我会帮你净化纯阳先生的那缕精魄。” 白易行温柔得理顺浣儿额角湿发,抬头对上白羽茗微微错愕的眼眸:“但我不会做那缕精魄的寄居之体。” 说罢转身走进重重雨幕,丹田中蓦然金光暴涨,真气绞扭纠缠呼啸涌入龙脉,九关大开,十八隘粒粒如珠,在龙脉中激撞如雷。 白易行周身金光怒舞,真气飘然直上涌入头顶青莲。 青莲悠悠旋转,怒放出万道光华。 天地间骤然响起一声惊雷也似怒吼: “王文卿,林灵噩!给我滚出来!” 乌云炸散,两道人影从远处山坳电射而至,数十丈开外便有两道凌厉电光呼啸劈来。 林灵噩哈哈大笑道:“好小子,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才一个月不到,竟然就破开了凡人境瓶颈摸到了莫虚小真人境的门槛!来来来,让老子试试你的成色!” 五通先生大袖飘飞随手击散一道细密电光,沉声道:“当着老子的面打儿子,问过我这个当爹的意见了么?” 王文卿一边御风疾行,一边挥手又射出一道锐利更胜之前的电光,大笑道:“怪不得几日不见白小子胆气就变得如此之壮,原来是认了个好干爹!” 正慈佛唱一声,掌心念珠迎风而长,拖曳出一道炫目金光将电光一举击碎。 正慈双手合十,念珠自动飞回重新盘绕在指间:“两位仙师既然出现在了这里,想必我大慈恩寺里已经是一片狼藉了吧?” “哈哈哈老秃驴,你既然不在,那我当然就只有拿小秃驴撒气了!要不是还有几个老和尚倚老卖老得护犊子,老子恨不得当场把你的大慈恩寺给掀个底儿掉!”林灵噩疾行之中突然变向,绕开五通先生一缕无声无息点来的指风,右手雷刀出鞘,劈出一道炽烈电光向五通先生狂飙而去,口中却道:“老头子,我不跟你打,差着辈分儿呢!让江南十二宫的老头子们跟你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去吧!” 话音刚落,风铃谷四周山峰砰然炸碎,东南西北四方各自凭空冒出几个须发皆白的锦衣老者。 五通先生面色阴沉一掌拍碎雷刀罡气,正慈老和尚却跳脚大骂道:“不要脸的林灵噩,你跟五通老乌龟差着辈分儿,跟我庙里的小和尚难道不差着辈分儿?不还是一样照打不误?老乌龟别听他的,给我往死里打!善了个哉的。” 五通先生眼角眯起,沉默不语。 正慈长眉抖动,疑惑道:“老乌龟怎么了?点子很硬?” 五通先生点了点头:“很硬,一口吞不下还得硌掉几颗牙那种硬!” 正慈一拍大腿:“既然这么硬的话,那就只能智取了!” 五通先生蹙眉道:“怎么智取?” 正慈白眉蹙起,缓缓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不如兵分两路……跑他妈的!” 五通先生翻了个白眼,懒得再理这个脑袋拎不清的老和尚,真气流转猛然震衣飞起,朗声道:“难得这么多位老朋友齐聚风铃谷,江南十二宫倒是真看得起本座这把老骨头!” 声浪滚滚在山谷中回荡不觉。 群峰之上响起一个冰冷的女声:“只要五通先生与白仙子同意交出纯阳先生残余精魄和那个小丫头,今日干戈未尝便不能化作明日玉帛!” 阴姬面覆黑纱,一袭黑袍越众而出,俏立山巅,身后跟着四灵神将的另外三人。 五通先生低头看了一眼已经协同白易行与王林二人战至一处的正慈和尚。 虽然王林二人攻势颇猛,但有正慈在一旁护持,白易行不仅真气在龙脉中运转越来越流畅,时不时还能福至心灵得反击一两招。 五通先生心头稍安,又扭头望了怀抱浣儿怔立在石壁之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白羽茗,嘴角缓缓上翘笑意温柔,低声呢喃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既然你不愿从这场梦里醒来,我陪你便是。” “不就是多杀几个人么?” 五色真气蓬然炸舞,五通先生广袖流云,身影一阵诡异的扭曲后突然凭空消失。 紧接着西侧山峰蓦然燃起一团炽烈火光,一条硕大火龙嘶吼着冲向九个锦衣老者。 猝不及防之下,两个离得较近的老者护体罡气刚刚绽开就被火龙势如破竹得撞碎,眨眼睛便被巨龙吞入口中,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呼就化作了漫天飞灰。 剩下七名锦衣老者凝神聚气,一齐出掌,数道雄浑真气汇成长江一线潮涌向火龙。 火龙仰头长啸一声,砰然炸散。 火光褪去,只留下一地焦痕和几块黢黑的碎骨。 锦衣老者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突然神色惊骇得齐齐转头东望,几乎于此同时,漫天乌云如瀑垂下,乌云中电光蜿蜒,雷声阵阵,瞬间便将东峰淹没。 “拨云见日!”一道金光应声从乌云深处穿出轻松震散滚滚雷云,露出五个衣衫狼狈不堪的老者和四具焦尸。 分立在南北两峰的老者第一时间聚在一处,五感全开,念力四散,小心探查着五通先生的踪迹。 阴姬眉头紧皱,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冲着东峰残存的七个老者厉声喝道:“神将小心!” 话未说完,东峰地下突然一阵剧烈得颤动,无数锋锐无比的石刺以迅雷之势破地而出,四个锦衣老者当场便被石刺穿胸而过。 剩下三人腾空飞起,当空曳出三道虹光向阴姬所在的北峰御风而来。 阴姬银牙咬碎,大骂道:“蠢货,不要过来!” 但三人此时已被神出鬼没的五通先生吓破肝胆,对阴姬的喝骂置若罔闻,依旧冲着北峰极速飞来。 就在此时,两道炫丽无比,纵横十数丈的庞大刀罡突然无声无息破空而至,从阴姬等人背后汹汹袭来,远在十数丈之外众人便被那股惊人的气势迫得毛发直立,呼吸如堵。 众人大骇,慌忙出手抵挡,一时间各色法宝,兵刃与真气漫天飞舞,纷纷迎上那两道有开天辟地之势的强大刀罡。 “嘭”大地剧震,几名功力稍弱的老者口中鲜血狂喷,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数丈之外。眼见筋骨尽碎,已是不活。 匆匆御风赶来的三个老者被此情此景吓得怪叫一声,当空划了一个大弯转头又向南峰飞去。 南峰九人真气鼓舞,一边随手甩出几件法宝砸向三人,破口大骂道:“给老子滚回去!”一边纷纷鼓足护体罡气四下踅摸那个鬼魅一般的身影。 就在此时西峰之上骤然绽开万顷碧光,地面青草在碧光笼罩下绞扭疯长,转眼间便化作数条粗逾儿臂的绳索将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残余四名锦衣老者缠裹其中。 卡啦啦几声骨骼碎裂的声音响起,青光如水波褪去,已经彻底没了声息的四人重重落地,溅起一地碎石。 阴姬双目赤红,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只觉毕生以来从未遇见过如此可怕的对手,突然张口冲着空无一人的天空怒喝道:“五通!有种你就给我出来!好歹也是一代宗师,就只会这么藏头露尾,暗算伤人么?” 三个凌虚御风已经被彻底吓破了胆子,只觉天大地大却无处可躲的锦衣老者身后,无声无息漾开一抹淡淡的涟漪。 五通先生从中迈步走出,随手一掌便将其中一人的脑袋拍进了腔子,然后一手一个掐住剩下两人的脖子。 “不藏头露尾,你又能耐我何?”五通先生脸色微显灰败,提起手中被他按住穴道无法动弹的两个老者的脑袋猛然对撞,红白相杂的脑浆鲜血随之漫天飞溅。 五通先生护体罡气当空炸舞将红白秽*物一一弹开,随手抛下两句尸体,轻轻掩口咳嗽几声,然后握拳在胸,淡然笑道:“不老实的都要死。” 说罢,又笑着强调了一遍,“我说的。” 第四十二章 画不尽的山水,写不尽的风流 阴姬黑色面纱随风款摆,隐约露出其下细腻白嫩的肌肤,两道俏柔眉峰拧作一团蹙成了一个沟壑深深得“川”字。 她双目赤红得死死凝视着悬停高空的五通先生,眸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恨意。 精心培养多年的三十六名天罡神将,几个照面便被轻描淡写得杀了一多半,剩下的几个也无一不被五通先生的雷霆手段震慑得道心崩溃,风声鹤唳。 阴姬眸中血色越来越浓,银牙紧咬发出咯咯轻响。 十六年前,就是这个男人和白羽茗一同亲手颠覆了江南十二宫的大好格局,十六年后,又是他将自己卧薪尝胆,苦心孤诣的经营再次毫不费力得拆了个七零八落! 她扫了一眼山下花海中蜷缩一团的饕餮神将,被大袖笼住的双拳紧紧握起,指甲刺破皮肤带来的刺骨痛意反而让她心神渐渐安定下来。 不同于四灵神将对吕洞宾的死耿耿于怀,阴姬虽然也是由吕祖所救,但在经历了被囚地底的绝望和之后颠沛流离的漫长岁月磨砺之后,她早已从那个不谙世事只懂风月的柔弱玲妃变成了铁石心肠,一心要将命运捏在掌心的江南十二宫宫主。 对于吕洞宾,她自然是感激的,但也仅仅也就是感激罢了。 死了便死了,活着反而碍事。 如今,她唯一感兴趣的就只是那缕被煞气浸染残留洗心壁之中的精魄,以及那个将来极有可能一人一剑,就能让天道低头的小丫头。 阴姬美目中异彩涟涟,吕洞宾易胎重生也好,彻底魂消魄散也罢,只要自己能将纯阳精魄封入那个大道可期的小丫头体内,再用些手段将她掌控在手,然后拿她当作一个活招牌慢慢吸纳、积蓄力量,假以时日,普天之下还有谁敢与自己这个江南十二宫宫主扳腕子? 五通先生笑容古怪得看着目光投向空处,眼神却渐渐灼热起来的阴姬,缓声道:“老妖婆,你那点自以为不为人知的花花肠子,在我这里,一眼就能被看个通透。”说罢袍袖一拂,掌心冉冉升起一团五彩炫光,光华流转中一枝紫气萦绕,笔锋奇长的毛笔缓缓显形,“只要有我在,纯阳精魄你带不走,那个小丫头你更带不走。” “若是不信就尽管一试!” 五通先生手握斗形笔管,双臂微振,身上白袍便随之飘摇飞起,如一轴雪白熟宣在他身侧铺展开来。 “画人画虎先画骨,知人知面后知心。”五通先生大笔一挥,白袍之上墨迹淋漓,“阴姬老妖婆,你不是做梦都想坐拥万里江山么?” “那我便送你万重山和千叠浪,且看你有没有那个福分拿得牢、接得住!” 笔落惊风雷,天地齐变色! ———————————— 林灵噩雷刀轰然劈下,白易行掌力尚未完全凝聚便瞬间崩碎,踉跄退开数步还未站稳,胸口空门便又微微刺痛,一柄曲折如蛇的电剑又当胸刺来。 正慈双掌金光灿灿,左手如莲花绽放,轻松捏住王文卿甩来的细密电光在掌心化散,右手屈指一弹便将林灵噩势在必得的一剑荡开数尺,解了白易行被刺个对穿的困局。 “白公子不要着急,做人做事最重要的就是要学会审时度势,骂人打架也是如此。”正慈双掌挥舞,雄浑醇厚的佛门真气如烈火燎原卷起一阵汹涌炎风,将王林二人迫退出数丈之外。 白易行脑海中灵光一闪,似乎领悟到了什么却又不甚明晰,当即便止住脚步,不再趁势抢攻。 正慈僧袍鼓舞,须眉飘飞,面庞之上有淡淡的金色光华流转不停,瞧来宝相庄严,不怒自威。 “势比人强,便以力压之;势比人弱,便以巧胜之!白公子,你可懂了?” 王文卿双手捻动鬓边长发,微笑道:“正慈大师,临阵授道不觉太迟么?”右手突然屈指如勾,指尖啵得一声轻响,便有数道电光破空而来。 林灵噩掌心雷刀电剑罡气也冲天怒放,哈哈大笑道:“正慈老秃驴,你尽管教他!若是百招之内老子卸不掉这小子的一条胳膊,老子就不叫林灵噩!” 正慈双掌合十,数尺以外一堵气墙拔地而起,挡住了汹汹袭来的电光罡气。正慈身体微恍,不动声色向后退了三步,每一步落下都踩出一个极深的脚印:“白公子,这二人虽然师出同门,使得都是脱胎于上古《五雷玉书》的神霄雷法,但其实无论是修行路数还是运功心法都大有不同。你可看出来了么?” 说话间,王林二人已经破开气墙屏障,向白易行与正慈直冲而来。 正慈一把扯碎腕上十四颗金刚子念珠抛甩而出,“阿弥陀佛!”一声低沉佛唱后,代表佛家十四忍的念珠金光迸射,一面由无数梵文金字堆砌而成的佛门结界将王林二人的迅猛攻势悉数拦下。 “佛说校量功德阵能撑过大概半柱香,白公子你且安下心来,仔细观察揣摩这二人的招数与运气心法。”正慈长眉抖动,脸色时红时白,显然维持这样一座被两位大真人境联手攻击也依旧坚如磐石的无量功德阵,对他而言也不是一件易事。 正慈轻声道:“一时半会儿看不明白不要紧,老和尚就是家底儿厚。”说罢指了指脖子上挂的圆润念珠,眯眼笑道,“看到没,这还有108颗天台菩提佛珠,足够累死这两个龟孙了!” 白易行心下感动却又喉咙如被铅块封堵,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重重一点头便凝神向阵外出手如迅雷的两人望去。 林灵噩刀罡如长虹贯日疯狂劈磔在金光结界上,每次落刀都溅起一片散碎金光,结面上不断流转的梵文金字也随之黯淡几分。 他咬牙狞笑道:“老秃驴既然这么贪生怕死,干脆改名叫老乌龟算了!躲在龟壳里挤眉弄眼,算得了什么佛门第一大能?” 王文卿掌心电光细密如织,丝丝缕缕渗入金字缝隙,几下绞扭便将金字绞出道道裂痕。 听得林灵噩出言挖苦,他也应声附和笑道:“没错!金身罗汉名不副实,改名叫作金身乌龟才算合情合理!” 正慈微微一笑并不动怒,反而微笑应承道:“不合适不合适,五通才是喜欢东躲西藏的老乌龟,我俩交情甚笃怎好抢他名号?”说罢,眉头先是微微一皱忽而又是一松,拍手笑道,“老衲还是改名叫作金身王八吧,你们看怎样?千年乌龟万年鳖,如此算来,我比五通活得可要久得多了!不错不错,好口彩!” 说到高兴处,正慈喜色浮动,手舞足蹈,竟好似占了什么天大的便宜。 林灵噩几乎被噎得背过气去,手下原本如暴雨倾盆汹涌劈下的刀势也不由自主缓了几分,半晌才心服口服道:“老秃驴,你真的是老子这辈子见过的最不要脸的人,没有之一!” 王文卿面色阴沉,双眸之中布满狠厉的阴霾:“林兄莫要被这没皮没脸的老贼秃乱了心神,快快专心凿开这个乌龟壳!” 林灵噩心神一凛,抬头望向风铃谷群山之上的战况,刚好看到五通先生执笔泼墨,要送阴姬一座万里江山,原本还算轻松的心境立时紧张起来:此人功力随不及黄巢那般精纯强横得让人绝望,但神功妙法的变化之多则更加让人防不胜防……一旦被他腾出手来,今日之局只怕是又要功亏一篑了! 想到此处,林灵噩牙关紧咬,陡然大喝一声,手中雷刀电剑十字交叉,乌袍鼓舞间真气所化电光从丹田汹汹涌出贯入双臂,嘭得一声巨响,雷刀电剑炸开千万道炽烈夺目的锋利罡气,向着金光结界怒斩而下! 眼见林灵噩倾力出击,王文卿也不甘示弱得放出本命雷圭,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张口怒喝道:“九霄之上有神霄,天光炸破燃八荒!” 乌云滚滚,一道粗逾数尺的雷柱应声刺破重重云幕从天而降,挟九天坠下的万钧之力转眼间便狠狠砸在了金光结界之上。 金光漫溅,几枚浮凸于结界之上的梵文金字终于在两人合力夹攻之下砰然碎裂。 正慈嘴角鲜血丝丝溢出,在雪白长须的映衬下看起来尤为触目惊心。他脚下微微一晃便即稳住,双掌结佛门无畏狮子印佛唱一声,僧袍鼓舞间便有醇正佛光从周身溢出,原本动荡不堪的无量功德阵随即稳住。 白易行对这短短片刻间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他眼睛一眨不眨得紧紧盯着王林二人的出招变化与气机转换,力求在正慈和尚不惜自损道行才辛苦挣来的这半柱香的时间内找出王林二人的破绽。 正慈脸色越来越白,缓缓道:“白公子不必着急。贪多嚼不烂,一点一点看。” 白易行点点头,九关十八隘豁然洞开,念力如织丝丝探出,凝神感应王林二人每一次出招所带来的气机变化。 林灵噩右手刀,刀法雄奇走的是大开大合的阳刚路子,左手剑狠辣刁钻,走的却是截然相反的阴柔路子。白易行观察片刻,念力骤然一动,敏锐得发现一丝古怪:按理说,如此一阴一阳两种运兵之法必然也需要有两种截然相反的真气催动才能发挥出最大威力,但林灵噩丹田气旋迸爆,并无阴阳变幻,他又是如何在真气涌入经脉的瞬间突然转换属性的呢? 目光上移,白易行望向林灵噩身上那件飞扬飘舞的乌黑法袍,一条首尾相衔得金蟒夭矫灵动宛如活物。 金蟒的每一次摇头摆颈恰恰就是林灵噩出招换气之时。 白易行恍然大悟:是了,林灵噩自身虽然没有阴阳分合的能力,但借助法袍之力便可以一气化二炁,继而再将一股真气发挥出两股真气的威力。 想到此处,白易行突然一愕,手掌下意识得抚上丹田气海。 “我虽然没有能调转阴阳的乌金法袍,但我有比法袍更好使的天元道心啊!” 宛如一道晴天霹雳划过脑海,白易行气海蒸腾,一枚太极阴阳鱼在丹田内悠悠旋转,掀起万丈波涛! 第四十三章 人不如畜 白易行额头细汗涔涔冒出,一个从未踏足的瑰丽世界仿佛对自己徐徐打开了大门。 感应到身畔气机变化的正慈和尚嘴角上翘,口中却故作疑惑道:“白公子,不知道你有没有察觉,这林灵噩每次吞气换招之时都会明显停顿数息?” 纳天地灵气,吐腹内浊气,谓之吐纳。 修养吐纳不仅是时人养生健体之法,更是修行之人内结金丹,外强骨皮的根本要诀。无论是名门正派还是歪门邪道,只要有证道飞升,修成正果的念头,就必须熟谙吐纳之法。 正慈作为当朝佛门第一金身罗汉,从入门算起浸淫此道已然不下一甲子,他的眼光何其刁钻毒辣,故而一眼就能看出林灵噩吞吸先天灵气之时大有古怪。 白易行强压下初窥大道的喜悦,回过神来向林灵噩定睛望去,瞧了片刻果见林灵噩吸气换招之时刀势剑气会略有滞涩。 白易行皱起眉头,转头又望向另一边的王文卿,念力扫处却见他恰恰与林灵噩相反,每次吐故纳新的间隙手下动作才会略有凝滞。 沉思片刻,白易行灵光乍现,压低声音惊喜道道:“是了!在一月之前的长安之乱中,林灵噩为了摆脱真气被黄巢所吸得困境而不得已自断任脉,而王文卿也在引雷入体之时伤到了督脉……”说着说着,白易行突然无奈苦笑道,“大师,你又开我玩笑!” 当日的长安之乱,正是正慈带着一众大小和尚前去收拾的残局,王林二人更是被他佛口亲开,赐下法旨软禁于大慈恩寺药王阁内“疗伤诊病”。 他又怎么可能会真的不知道王林二人何以会在吐故纳新之时真气流转不畅? 白易行只是心念稍动便知道正慈之所以明知顾问,完全是为了引导他自己去发现问题,继而再想出对策解决问题。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正慈若无其事得哈哈一笑道:“没有没有,老衲年纪一大忘性就大,你不提及我还真想不起来。” 白易行笑了一笑并不说穿,只是心头暖流涌动,颇为感动,目光瞥处看见正慈嘴角殷殷血迹,白易行心头猛得一突,连忙抢上一步向正慈手臂扶去,沉声问道:“大师,你受伤了?” 正慈笑着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 话音未落,只听阵外王林二人齐齐发出一声大喝,紧接着大地陡震,无量功德阵蓦然炸散成千万碎片。 正慈和尚脸色由红转白,一口真气堵在胸口脚下也是一个踉跄几乎软倒,白易行慌忙伸手将他拽住,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大师”,脑后便呜呜尖鸣传来一阵利刃破空声。 白易行后背寒毛乍起,想也不想便一掌拍去,丹田内天元道心悠悠旋转,搅动着玄武精气瞬间破开茧缚冲入龙脉,呼啸着导入掌心。 “铛”。 一声轻响,白易行手掌黑光氤氲轻飘飘搭在了林灵噩旋风劈下的雷刀刀背之上,顺着刀势一拖一拽再一送,猝不及防的林灵噩便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力倒摔而出数丈之外。 林灵噩斜剑插地堪堪止住倒掠之势,望着白易行先是一愣,紧接着便突然张嘴哈哈大笑:“有趣有趣!白小子,你这是什么功夫?” 白易行一时间也有些许恍惚,略带讶异得低头看了看自己摊开的双手,一时间也不敢相信自己下意识使出的一招以阴可阳竟有如斯威力。 正在出神,忽听身后传来正慈一声怒喝:“臭牛鼻子!竟然有脸暗箭伤人?!” 耳畔蓦然炸响一声焦雷,一阵强大无匹的气波随即从腰畔袭来,白易行大惊失色,脚下用力一点,便拽起真气还没理顺的正慈如离弦之箭向右疾速射出。 嘭的一声巨响,白易行扭头回看,只见刚才站立之处硝烟四起,碎石乱溅,竟已变成了一个隐隐还有电光闪烁的焦黑巨坑。 凌虚御风于十丈之外的王文卿手掌交叠,不断摩挲着掌中一颗蓝光莹莹的雷球,他脸上笑意依旧,眉宇之间却满是阴森戾气:“白小子,只要交出天元道心,我就给你留个全尸!” 白易行眼睛死死盯着那颗雷球,眼前蓦然一片血红,仿佛又看到了当日松桧峰顶李元枫灰飞烟灭的那一幕。 他缓缓站直身体,双拳紧握垂在身侧,丹田之内黑白二色真气纠缠绞扭,在天元道心悠悠转势的带动下不断涌入龙脉。 “王文卿,林灵噩。”白易行轻缓却坚定得吐出面前二人的名字,一字一顿咬牙道,“今天我就替华山派七百六十二条冤魂向你们讨回这笔人命债!” 一身粗布僧衣,却浑身流淌着正宗道门真气的少年抬起头,眉心金线渗出一点刺眼殷红。 “血债就要血偿!” 白易行衣袍蓦然炸裂,并不十分精壮却棱角分明的上身燃起黑白两色交织的古怪气焰。 气机迸爆掀起一阵狂风,还在匆忙梳理体内岔乱真气的正慈和尚情不自禁睁眼望去。 “嘶!”正慈双目圆睁,紧紧盯住少年的后背,半晌才不可置信得喃喃自语道,“难道说他竟然是……” ———————————— “他到底要干嘛?!”阴姬身后身披一件破旧道袍的嘲风神将不明所以得轻声问道。 阴姬眉峰倒竖,心头突突乱跳,望向五通先生的眼神戾气全消,反而满是惊骇与不安! 五通刚刚那番动作与话语让她隐约想起了一个传说,一个关于画师的可怕传说。 五通先生微笑着一手揽袖,一手执笔,大声吟诵道:“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斗笔灵光挥洒,寥寥几笔便在雪白道袍上勾勒出一座雄壮雪山的轮廓。 有阵阵沉郁滞闷远胜雷声的古怪巨响从滚滚乌云深处传来,阴姬等人情不自禁抬头望去。 仿佛有神人在执杖搅动,云海随之翻腾辗转不休,突然间一道天光破开云幕,刺眼的金光奔流直下恍得众人纷纷伸手遮目,金光之中似乎有一道巨大无比的暗影直坠而下。 阴姬心头不安愈演愈烈,强忍双目刺痛向上望去。 “快退!”终于看清了头顶下坠是何物的阴姬肝胆碎裂,嘶声怒吼一声便身化闪电飞逃而去。 嘲风,霸下与睚眦三位神将以及平日对阴姬言听计从的天罡神君紧随其后。 剩下三个须发皆白的天罡神君动作稍慢了半拍,眼见同伴纷纷逃离刚想有所动作之时,头顶倏然传来万钧威压,还没来得及运气抵御便被那股恐怖威压穿皮透骨,碾碎了五脏六腑…… 一座高山从九天之上直坠而下! “嘭!” 震天动地的巨响过后,烟云蒸腾,遮天蔽日,风铃谷原本被江南十二宫炸平的北峰竟然又冒出了一座锐利如剑的山尖。 “移山术!”远遁数里之外仍被大山落下的巨大威势震的肺腑动荡不堪的众人目瞪口呆的望向烟雾缭绕的风铃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们回去!”阴姬眸光闪烁,眼角眯起条条阴沉的细纹。 “宫……宫主!”一个天罡神君犹豫了一下,恭敬得躬身轻声道,“五通本就神功盖世,此时又正值气势正盛之时,此时此刻,只怕是黄巢亲至也不一定是他对手。” 说罢偷瞄了一眼阴姬脸色,咬了咬牙继续道:“依老奴看来,为今之计最好是回宫之后点齐人马,倾尽全宫之兵再来与他一战方是上策!” 阴姬摇摇头,狠声道:“移山术自古以来就是极其耗费真力气血的道家禁术,五通老贼使出一次必然就已经后继无力。”顿了顿,秋水双眸中骤然闪过一丝嗜血狠厉,坚定道,“他不惜损耗道行也要使出这门禁术,必然就是想要速战速决,哪怕不能将我们一举击杀也要吓破我们的胆子,让我们不敢回去给王文卿和林灵噩帮手!” 阴姬双拳一握:“所以我们此时回去,定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何况我们还有杀手锏没使呢,怎么能就这么窝窝囊囊得走了!” 那位天罡神君还想再说,被阴姬冰冷眸光一扫立马噤若寒蝉,慌忙站直身子。 阴姬俏立半空,大袖飘舞,平淡的语调里却满是血腥:“此贼不死,我心难安!” 说罢,脚下一顿,窈窕身影瞬间化作一挂飞虹曳空而去。 众人也跟着纷纷御风而起,原路返回风铃谷。 睚眦神将伸手拦了一把方才谏言撤退的天罡神君,笑道:“稍等片刻,我有话说。” 那个天罡神君微微一愣,却又惮于睚眦神将的凶名在外只得依从,心底却提起一万个小心,双手不动声色得笼在大袖内,悄悄蓄聚真气。 睚眦坐在一块大石上,嘴角勾起露出一颗阴森虎牙。 他笑容诡异得望着惴惴不安的天罡神君轻声道:“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叫作刘子君,来到江南十二宫已经差不多快六十年了对吧?” 身披锦袍,须发皆白的天罡神君微微讶异又有一丝紧张得点点头,不知道这位常年在外漂泊并不怎么参与宫务打理的睚眦神将为何会记住自己的名字。 而被他记住名字,可并不见得是一件什么好事。 睚眦不就是睚眦必较的那个睚眦么? 睚眦神将笑着从腰间拔出一把晶亮短匕,放在手中一颠一颠,看得刘子君眼皮一跳一跳。 睚眦神将把玩着手中短匕,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跟刘子君交心:“有时候啊,人这种东西就特别奇怪。如果一直半饱不饿得养着他,某一天告诉他只要你给我办件事,我就给你吃顿饱饭,他保管能把事情给你办得漂漂亮亮。反过来如果一直好吃好喝供着,然后在某一天突然让他帮忙办件事,然后告诉他这件事如果办不成,以后可能就没饱饭吃了,那这人八成就要转身走人,另谋出路!” “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睚眦笑望着刘子君,那颗虎牙不断闪烁着利刃一般的锋锐光芒。 刘子君额头汗水如注流下,浑身忍不住簌簌发抖,突然大吼一声,双袖炸开两道粗壮气浪拍向睚眦神将,同时身影暴起向远处飞遁。 睚眦不屑一笑,好整以暇得从两道气浪缝隙中穿过,拿起短匕眯起一只眼向着刘子君逃离的方向瞄了瞄,然后一个小小的垫步前冲,便将匕首用力甩出。 睚眦一手叉腰,一手在额前搭起凉棚,眼瞅着刘子君在半空炸碎成漫天血污,这才弹舌发出一声满意的“咄!” 短匕拖曳着一道彩光倒飞回来,睚眦自顾自转过身子,一边摇头晃脑一边缓缓迈步:“人啊,有时候真的还不如畜生!” 第四十四章 桃之夭夭 一道黑光势如奔雷得曳空而至,坠地之时却无声无息,没有溅起丝毫尘土。 着半边膀子,腰间围了一块血迹斑斑的皮围裙的睚眦神将一摇三摆,吊儿郎当得穿过人群走到阴姬身畔,懒洋洋得舒展了一下双臂,笑问道:“怎样了?” 阴姬眉尖轻蹙,不动声色往旁侧轻跨一步,冰冷反问道:“杀了?” 睚眦伸长脖子望向被五通先生不知以何种法术牢牢禁锢在风铃谷南峰之上的九个天罡神君,津津有味得咋了咋嘴,满不在乎道:“杀了,死得透透的……”说罢又故意提高音量强调道:“渣都不剩!” 阴姬声音微沉,明显带了几分怒意:“刘子君入门六十多年,虽然没有什么出生入死的功劳,但好歹也有几分兢兢业业的苦劳。虽然今番临阵谏退有失妥当,但刨去被五通老贼通天手段惊破肝胆的少许成分,也还算的上有理有据。”说着,阴姬眉宇间怒色更浓,“你若只是略施薄惩也就罢了,怎能真得将他打杀?亏你还曾是统兵一方的大将,难道不知大敌当前,阵斩心腹乃是兵家大忌么?” 睚眦摇头道:“当年朱温亲手制定的《军中十规》第一条便是‘临阵生怯者,斩!’。朱温虽然品行卑劣,但若只论行军打仗,你我都不得不承认当世确实无出其右者,既然他都觉得临阵怯敌是死罪,那么刘子君又有什么理由活下去?更何况……”睚眦裂开嘴,露出一颗锐利如刀的虎牙,阴森笑着,目光缓缓扫过身后几名天罡神君的脸庞,“杀一个阵前言退的懦夫,总好过齐心对敌时多出来一个叛徒。对不对?” 听语气,睚眦似乎是在问阴姬,但被他冰冷可怖得眼神扫过的众位天罡神君却个个噤若寒蝉,都知道睚眦这句话其实是在问自己。 只是此时此刻,又有谁敢搭腔? 就在此时,头顶天空蓦然变成一片瘆人得血红色,映照得风铃谷内红光潋滟,仿若一个巨大的血池在悠悠荡漾。 天地间响起五通先生雄浑嘹亮的大笑:“万仞山送你,你又不敢接,难道是红颜祸水独爱无风千叠浪?那你可看仔细了!” 话音刚落,卡啦啦一声震颤四野的巨响过后,风铃谷南峰之上的天穹骤然碎裂,涛涛浊浪从犬牙交错的裂口中挟万钧之力汹涌奔流而下。 无数道法宝祭出的灿烂炫光和仓促聚起的真气彩光在一声声惊恐绝望的怒吼中瞬间便被汹汹天河淹没碾碎,如萤火之光转瞬即逝。 万顷波涛源源不断直坠而下,风铃谷南峰终于不堪重负得发出一阵不堪重负得呻吟,巨浪所过之处山根塌陷,半片山壁在隆隆水声中轰然坠落,如一柄参天断剑倒插山下平谷,直指苍穹! 五通先生松开斗笔,大袖一拂便有一面无形气墙挡住了汹涌水势,天河之水就此绕过风铃谷转头南下,只有些许水流沿着山壁潺潺流入花海,变成一条蜿蜒纤细的小溪。 五通先生转过身来,身后绘有一副青山绿水图的白袍在风中抖动不息,猎猎作响。 他面色更显灰败,全无一丝血色,但脸上笑意却轻松俊逸,朗声道:“老妖婆,你去而复返必定是有什么自负能将我一举击杀的杀手锏了,不如趁我现在精血大损,真气难继赶紧使出来,要不然等我缓过了精神,你们可就一个都跑不掉了!” 阴姬矗立山巅,双拳紧握,胸口剧烈起伏,双目喷火得死死盯着五通先生,猛然从袖中取出一个碧绿小巧的青铜小鼎,口唇嗫嚅似是在念诵什么咒语。 小鼎应声飞起,迎风而长,眨眼间就变成了一口方耳圆肚,高逾一丈的巨大铜鼎,光彩大炽,悬在半空,刹那间便映照得漫空尽碧。 五通先生眼角余光扫过鼎腹上笔法朴拙的山川图案与鬼画符一般的阴刻蝌蚪文,眸光蓦然凝起,嘴角笑意也不由得僵硬起来。 “青州鼎?”五通先生喉音微颤,眸光复杂变幻,既有对传说中稀世重宝的惊艳与狂热,又带有几分对上古神器的敬畏。 “大禹分九州制九鼎,一州一鼎以镇万邪……但这上古神器早在周朝末年便已失落,多少能人异士上穷碧落下黄泉,将神州万里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半点踪迹……你又是从何得来九鼎之一的青州鼎?” 阴姬脸色阴沉,淡漠道:“从哪得来并不重要,只需知道今日你将葬身鼎腹就够了!” 五通先生先是一愣,接着仰头长笑道:“好,好,好!”连道三个好字以后,五通先生神色重新恢复之前的潇洒清隽,“有幸能与青州鼎合为一体,本座哪怕是死,也算得上是喜丧!” 话锋一转,五通先生嘴角上翘:“不过,哪怕是你手握青州鼎,便确信一定能杀得掉我么?”说罢摊开右掌,彩光涟漪中一枚虎首蟠纽青铜方印在其掌心上下跃动。 “你有青州鼎,我有楚王印,鹿死谁手可还没定!” 阴姬冷哼一声道:“楚王印不过是楚庄王称霸春秋之前的一枚普通印绶,你凭什么拿它和青州鼎相提并论?我用将近三十条人命换你真元大耗,现在你真气即将枯竭,我方九人还是以逸待劳之躯,你又凭什么不死?” 五通先生笑道,“既然知道楚王印的来历,又怎得忘了‘问鼎中原’的典故?古有庄王问周王鼎重几何,今有五通问妖婆鼎威多巨,千年以后未必不会又成一桩轶事美谈!” 真气鼓舞,青铜印绶光华暴涨,发出一声穿云尖鸣向悠悠旋转的青州鼎激撞而去! ———————————— 白易行双眉紧缩,浑身真气流转,专心体悟脑海中那一丝隐隐约约关于阴阳和谐之道的明悟,并未听清身后正慈的惊呼。 天元道心所化的太极气轮在丹田内旋转不休,裹挟着雄浑的阴阳二气在龙脉内滚滚奔流,白易行只觉浑身毛孔渐渐洞开,似乎每一根寒毛都具备了独立的意识,能够清晰感应方圆十丈以内的任何一点气流波动。 这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让他无来由得既兴奋又惧怕,心头一时百味杂陈,有些微微恍神。 林灵噩念力微动便敏锐得感知到了白易行真气运转间这一刹那的失神,哈哈大笑着挥刀劈出一道炽烈刀罡:“臭小子忒看不起人,跟我打架竟然还敢走神!” 刀息如虹,狂飙而至,白易行不自觉寒毛乍起,真气无须导引便自行冲上双掌,青光爆射间已将那道足可开碑裂石的锐利刀芒夹在掌心。 不及发力将罡气拧碎,胸口警兆突生,白易行仓促间不及躲避,连忙塌胸收腹,真气到处胸腹蓦然后缩数寸。 区区几寸,便是生与死。 一缕神出鬼没的纤细电芒从白易行胸前划过,带出一串殷红血珠。 白易行痛哼一声,脚下用力飘然后撤,但紧随其后的林灵噩如影随行,大喝一声“着”,白易行胸口剧痛,已被一脚踹中。 “噗”的一声,白易行仰头喷出一道瘆人血箭,贴地滑出数丈之外,在茫茫花海中犁出一道深沟。 “哈哈哈,说什么血债血偿,到头来不过是大象放屁,空有动静!”林灵噩双臂一振,手中雷刀电剑罡气四溢,身遭花草碎裂成末被其真气所卷绕身飞舞,“看好了,这一刀就卸掉你的一条腿!” “阿弥陀佛!”正慈缓缓站起,高大清瘦的身躯挡在白易行身前,长眉飘飞遮住眉眼,让人看不清神色。“林仙师此话未免有些太过于……” 老和尚搔搔秃头,似乎是实在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憋了半晌才道,“过于不要脸了!” 林灵噩面色一沉:“老秃驴,我念在你是御口亲封的佛门罗汉,一而再再而三得容让于你,你可不要得寸进尺。真以为老子怕你不成?” 正慈摇了摇头,目光扫过与林灵噩互成犄角之势的王文卿,轻声道:“两位仙师虽然成名不久,但玄功道力一直颇为世人称道,神霄派能在短短数年之内从无到有,从无人知晓到如今妇孺皆知全都是两位的功劳。” 王文卿眼角眯起,伸手挽住鬓边长发淡淡道:“老和尚废话恁多,有屁就抓紧放放!道爷还有正事要办,等不得你娓娓道来!” 话虽如此,但忍不住微微上翘的嘴角却出卖了他心中的得意。 正慈充耳不闻,接着道:“两位从前虽然也没干过什么裨益乡里的好事,但也确实做过几件斩妖除魔的大事,所以归根结底也算是我辈正派道友。” 林灵噩将雷刀电剑架在双肩,不耐烦得嗤笑一声,似乎对“裨益乡里”四字颇为不屑,但不知何故并未出口反驳。 正慈缓声道:“可是,从你们自轻自贱,甘为权贵鹰犬那一刻起,神霄派原本有望名垂青史的这块金字招牌便被你们亲手给砸了个稀烂。”顿了顿,老和尚长叹道,“这才真的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神霄派在你二人之手闻达天下,也因你二人遗臭万年?可叹乎?可悲乎?” 王文卿眉头微皱,音调却依然平静如水:“老秃驴,你也用不着出言相激!佛道殊途,所求不同,所以多言无益!到底是华山派自作孽不可活,还是我二人为虎作伥,戕害同道,纷纷杂杂自有后人评说。” 脚下一踩,本命雷圭破地而出悬浮在面前,淡蓝色的电光丝丝缕缕萦绕不休,更衬得他面白似玉,温文尔雅。 “今天这小子的命我可以留下,但是天元道心和他腹内的阴阳二炁我必须带走!若是老和尚你执意要狗拿耗子,横插一杠……”王文卿眉宇间雾霾渐渐浓重,“那就休要怪我出手狠辣,不留余地了!” “阿弥陀佛。”正慈长叹一声,缓缓弯下腰捋起僧袍掖进腰间,然后又挽起左右两袖,露出一双孱弱得仿佛皮包骨的手臂,啪得一声拳掌相交,吐了个拳架。 王文卿神色凝重,掌心电光缭绕,林灵噩也破天荒得收起疏懒神色,右手挽了个刀花,左手横剑胸前,身躯微弓如盘蛇。 两人合作日久,相互之间无须交流便已知晓对方所想:这老和尚虽然疯疯癫癫,亦庄亦谐,但前后两次交手便可发现,他的功力虽然比起黄巢仍然大有不如,但也绝对无愧当朝佛门第一人的称号,此番交战,两人务必同心协力,速战速决。 正慈浑身上下沐浴在一片祥和金光之中,须眉款摆一派宝相庄严,他缓缓翕动嘴唇,轻声道:“告辞!” 虹光一闪,老和尚与花海中的白易行倏然不见! 林灵噩与王文卿目瞪口呆,半晌,林灵噩皱起眉头转头望向身畔神情呆滞的王文卿,犹疑道:“这老贼秃,是不是他娘的跑了?” 王文卿僵硬拧过脖颈:“是吧?” 两人呆呆凝视早已空无一人的面前空地,一时竟是痴了…… 第四十五章 灼灼其华 林灵噩嘴角抽动,半晌才缓缓吐出三个字“不要脸!” 王文卿仰头南望,半空中光华闪耀,亮如白昼,却又因光彩太过炽烈而恍恍惚惚看不清人影“五通为了防止交战之时的气机震荡波及风铃谷,不惜作茧自缚,亲手布下了一个隔绝天地的结界。” 王文卿嘴角冷笑渐浓“放心,他们跑不掉。” 话音刚落,半空中突然绽开一朵艳丽烟花,天地随之陡然大震,响起一声怒吼“老乌龟,饿湿你北,恁个瓜皮!” 原本黯然五色的天穹,在烟花绽开后蓦然出现千万道细密如蛛网的裂纹,犹如水晶乍破,金光乱溅。 两道人影轰然坠地,烟尘散后露出正慈臊眉耷眼的老脸和白易行沾满泥土,更显苍白的俊脸。 王文卿憋笑道“老秃驴,你这算不算不撞南墙不回头?” 林灵噩哈哈大笑“方言粗口都出来了,可见撞得着实不轻!” 正慈摸了摸额头上高高鼓起的大包,悻悻然就想反驳几句找回面子,半空中突然出来一阵卡啦啦琉璃碎裂一般的脆响,众人不约而同的抬头望去,却见一道白色人影如流星曳空,穿过结界裂缝朝着大地直撞而来,身后数丈之外还有一个硕大无俦,周身泛着浩然青光得古朴铜鼎衔尾而追,紧跟其后。 “嘭”得一声沉闷巨响,不等众人回过神来,那巨鼎已然撞上裂纹遍布的头顶结界,结界瞬间碎裂成千万块淡金色碎片,飘摇坠落。 巨鼎经此一撞,坠势不仅未曾稍减,反而青光怒涨,隐隐还有加速的迹象,正慈神色一紧,惊呼一声“老乌龟!”身形倏然化作一道白虹掠空而去。 半空中响起一个冰冷女声“老秃驴,休要多管闲事!” 话音刚落,巨鼎之后突然涌起一股汹涌黑光,转眼间便与白虹当头相撞。 当的一声金铁相交的颤鸣,正慈所化白虹被那黑色气浪所阻,稍稍一顿便猛然绽放出万丈金光化作一轮炽烈朝阳。 黑色气浪一触即溃,不到片刻便被炙热金光蒸腾殆尽。 “正慈!我不杀你,誓不为人!”鼎后女子气急败坏得怒吼响彻天地。 “阿弥陀佛!” 群山万壑间骤然响起一声雄浑悦耳得佛唱,在风铃谷中回荡不绝。 炽烈金光中一个巨大的金身法相渐渐显现。 垂眉低首,左手结降魔印堪堪抵住青铜巨鼎,右手摊开接住如断线风筝般疾速坠落的五通先生。 “世间恩与仇,易结不易解。手执剑,沾染心猿血。”顶天立地得金身罗汉口占一道佛偈,将重伤的五通先生小心翼翼放在地上,白易行抢身上前将其扶起。 “正慈,你以为现出罗汉法身我便怕了你么?”阴姬脚踩鼎沿,真气鼓舞从脚下源源不断涌入青铜巨鼎。 鼎身铭文光华流转,不断散发着勾魂摄魄的诡异青色。 金身罗汉长眉蹙起,指尖微颤似有不支。 五通先生挣开白易行手臂,捂住胸口勉力站起,大声吼道“老秃驴,这鼎看起来灰不黢溜,貌不惊人,实际上却是禹王所制九鼎之一的青州鼎,配合老妖婆不知道从哪个坟里刨出来的禳星秘术,当真是神力无穷。你……你可千万小心啊!”说话间,几次真气不济,以手掩唇咳出一手鲜血。 金身法相点头不语,左手变指为掌,右掌跟着覆在左手之上,以双掌之力抵住巨鼎下坠之势。 阴姬尖声大笑“正慈,我且看你能强撑到几时?!”猛然跃起,双手如莲花绽放般在胸前绞扭变幻,转眼间便结出十多个古怪晦涩的手印。 一道炫光从风铃谷南峰冉冉升起,仿若一架虹桥将巨鼎与南峰连为一体。 金身罗汉闷哼一声踉跄半步,双足深深陷入地底。 五通先生目呲欲裂,猛得一把拉过白易行,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一把塞进他手中,沉声道“不行,老和尚这样是顶不住的,必须得把南峰上那几个人宰了,咱们才有一丝胜算……这枚楚王印虽然比不得青州鼎,但奥妙无穷也是一个绝世法宝,只是我现在真力所剩无几无法驭使,现在交给你去对付南峰上那群酒囊饭袋!”说罢,抬头望天,清俊的眉宇间满是忧色,猛得一咬牙伸指点中白易行额头金线,指尖青光流泻,转瞬即逝。 “这是我自己苦心钻研多年方才写就得,关于楚王印无穷妙用的一点心得。仓促之间你能理解几分便理解几分吧,凭借你的真气和楚王印的神力,哪怕一时半会儿弄不死他们几个,跟他们周旋片刻也应该够了!” 真气透入,白易行识海一颤,似是凭空多出了数百条灵动的金色鲤鱼在其中四下游曳。 白易行微微一愣,情不自禁闭目内视,念力所到之处才发现那条条金鲤竟全是由一个个金字所化,再仔细一看,游鱼虽然颇为灵动,但行动中却极有章法,隐隐中竟似组成了一篇口诀。 “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法宝于我虽为外物,然既为我所用,则亦与肢体同……”身为华山剑宗弟子的白易行,自幼修气练剑,即便是筋脉枯萎以后也坚持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所以虽然嘴上不说,但内心深处对于借助外物提升自身战力的符箓派与灵宝派其实颇有些看不起。认为他们就是一群不肯吃‘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之苦的懦夫,才绞尽脑汁得在修行路上抄近道,走捷径。 但此时此刻照着这篇驭宝口诀逐字念去,只觉口诀并不晦涩难懂,但其中所含驾驭法宝的至理却好似一把钥匙,为自己打开了另一个从未领略其中瑰丽风景的新世界的大门。 五通先生轻轻拍了拍白易行的肩膀,问道“可理解了?” 白易行遽然回神,羞惭摇头道“只理解了两三成。” 五通先生皱起眉头抬头望向脊背被巨鼎压得越来越弯的金身罗汉,猛得一拍手,咬牙道“不管了,搏一把!小子,哪怕只懂了三分也够用了。只要你能拖上个半柱香,不让那几个天罡神君将禳星得来的星曜之力传给青州鼎,老和尚应该很快就能扳回劣势……” “喂喂喂!”林灵噩在不远处冲两人遥遥招了招手,“我说,你们爷俩嘀嘀咕咕个没完没了,是觉得我们哥俩是空气么?” 王文卿眸光扫过白易行手中所捧那枚灵气四溢的青铜古印,眉宇间满是妒怒戾气这小子,凭什么运气这么好?如果说天元道心与华山灵气还算是他占了“地利”的便宜,玄武精气是他占了“天时”的便宜,如今五通老贼又将这枚足以让任何一个修道之人垂涎三尺的春秋楚王印送给他,这就是实打实得又占了“人和”。 天时、地利、人和,这小子何德何能竟然一个不落得全给占了,难道不怕命贱福薄被这些个泼天福缘给砸死么? 王文卿妒火中烧,越想越恼,猛然跨前一步,双掌谭凯在胸前划出一道水波涟漪,指间便亮起丝丝缕缕细密电光。 他死死盯着白易行,咬牙狞笑道“白小子,我突然又改了主意了!现在哪怕你愿意交出天元道心,我也要把你活活撕碎!” 仇人相见,白易行双目尽赤,刚想反唇相讥,胸口却被一只大手按住。 五通先生厉声道“还不快去帮正慈?真想眼巴巴得看到他死了,再去哭着给他收尸?” 说罢,掌力一吐便将白易行推出数丈之外,然后转过身冷冷得对上蓄势待发的王、林二人,冷着脸缓声道“我倒要看看,有我在,你们两个怎么把白小子撕个希巴烂碎!” 白易行被五通先生当胸拍中,真气所及之处,手脚四肢似乎脱离自己控制一般,不由自主得拖着身体向风铃谷南峰狂奔而去。 他拼命扭头,看了一眼背影萧索却豪气轩昂的五通先生,又抬头望向金身摇晃,随时可能会被气势越发凝重精纯的青州鼎压成粉碎的正慈,眼角渐渐湿润起来…… “啊!”白易行再也忍不住胸口重重堆垒的郁结之气,一边埋头狂奔,一边仰头长啸,一股熟悉的麻痒戾气从小腹蹿起直冲天灵,最终在头顶炸散,混入身体的每一寸。 这一刻,白易行杀气冲天! —————————— “嘿嘿嘿,看见了么,白羽茗?就因为你的一场做了几十年还不肯醒来的梦,名震天下的江南五通要死了,佛门第一金身罗汉正慈和尚要死了,就连你刚刚认识不久的华山独苗也要死了!”饕餮蜷伏在地,嘴角血迹蜿蜒,阴森笑道,“五通情根深种,为你而死也算是得偿所愿,正慈老和尚与白易行又欠了你什么,值得他们这般拼命?” 饕餮眼角绽裂,脱口怒喝道“你害死了纯阳先生一个还不够么?难道非要天下人人为你而死,你这贱人才高兴?!” 怀抱浣儿,一直怔忡不语的白羽茗眼角微动。 “只要你交出纯阳先生的精魄,植入这丫头识海,这一切难题就都迎刃而解了!你的师傅回来啦,正慈、五通,甚至白小子都可以活得很好,谁也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饕餮顿了顿,喘口粗气接着道,“我向你发誓,纯阳先生魂魄在小丫头体内温养长成之后,我便会将纯阳先生魂魄从小丫头体内抽出移植到另一个精挑细选出一个心地纯良,天赋卓绝的少年体内。” “师傅复活,徒弟没死,这不就是你毕生所求的大团圆么?嗯?”饕餮声调越发低沉悦耳,即便他真气封闭无法使出摄魂,普普通通的一句话由他说来也无来由得让人觉得颇有说服力。 白羽茗肩头微颤,恍然回神。 她伸手温柔的理顺怀中甜睡少女的鬓角发丝,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凄美的弧度 “没错,我爱师傅。从见到他第一眼开始,我便决定要随他而去,哪怕是浪迹天涯也甘之如饴。所以在我心中,他从来都不是那个逍遥人间的大剑仙,也从来不是什么降妖伏魔,度人无数的大仙师……甚至都不是我师傅。” “他就只是他而已。” “饕餮,我知道你一心想让他复活是几百年来片刻不敢或忘他的救命之恩,迫不及待得想要将欠他的这段恩情还给他……这也是一直以来,为什么我明知道你双手沾满血腥也一直没有真得对你下死手的原因。” “因为,我念你的情!” “可是,你不懂他……起码没有我懂他。” “一心想要报恩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有一个深爱着他,日日夜夜眼里心里只有他的人更懂他呢?”白羽茗抬起头,望向听得云山雾罩,不明所以的饕餮神将“所以,当我知道他是自己选择自断生机以后,我便立马明白了他心中所想。” “活了三百多年,见过了太多人,经历了太多事,他实在是太累了……” “可是,其实我也不够懂他……或者说一直以来,我都装作自己不懂,无论是我将他的残魄封入洗心壁,常伴左右也好,还是我妄图让白小子将师傅精魄净化,再让他与之聚合也罢,归根结底也还是出于我不愿接受他真得离开的这个事实罢了。” “哎……”白羽茗长叹一声,缓缓站起,“无论如何,也要谢谢你刚才那番话,将我从梦中叫醒。他早就走啦,哪怕执拗得守着他最后一丝魂魄再久,他也已经离我而去啦!” “我也要谢谢那个少年,是他告诉我,他不愿作师傅魂魄的寄体,要做就只做最真实的自己。” “所以,也该是时候了结这一切啦!” 白羽茗自顾自说完,微笑着拔出纯阳剑,仰头望向苍茫得天空,笑容绝美纯净,眼角却缓缓滴落一滴晶莹的泪珠。 饕餮心头如同擂响万面巨鼓,他惊恐得睁大双眼,急促怒吼道“贱人,你要干什么?你不要……” 纯阳剑发出一声长吟,锵然刺入躲在洗心壁。 与白易行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镜中人低头望着深深刺进胸口的锋利剑尖,嘴角蓦然泛开一抹苦涩又诡异的笑容。 “嘭”,一声闷响过后,镜中人身形炸散。 白羽茗转过身来,笑望向饕餮,泪流满面! 第四十五章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白羽茗反手拔出纯阳剑,纤纤玉指轻柔拂过清亮剑刃,眼神温柔像是在凝视爱人的脸。 剑刃金光流泻,碎裂成万千萤火,飘散入茫茫花海。 饕餮愣怔一瞬,眼神突然变得狠厉起来,绝望得血色迅速从脖颈潮水般涌上脸颊,额头青筋凸显跳动,歇斯底里得低吼道:“白羽茗,我要杀了你!” 真气被封,四肢无力的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拼命扭动着身躯,宛如一头困兽在泥泞的花泥中挣扎蠕动,不多时便一身污泥,瞧来可笑又可悲。 白羽茗将玄铁剑鞘别在浣儿腰间,仔仔细细得用牵山索打了个结实的结。 她手指微微颤抖着拂过少女甜美娇俏的五官,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也只化作了一声轻柔叹息。 右手一挥,玄铁剑鞘平托着少女悬空浮起,绕着白羽茗缓缓盘旋两圈倏然发出一声尖鸣便破空而去,转眼间便越过山峦,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白羽茗擦干眼角最后一滴泪珠,提剑转身,看了一眼面目已被泥土完全糊住,却仍然在竭力挣扎着向白羽茗爬去的饕餮,轻声道:“我不想杀你们,但也不能眼睁睁得看着我的朋友死在你们手下!” 纯阳剑锵然锐鸣,被白羽茗真气所激,纤薄剑体立时绽开一道炫目剑罡。 饕餮动作一顿,缓缓扬起满是腌臜烂泥的脸,喉中咯咯作响,阴森笑道:“白羽茗,你还不明白么?从你搅碎纯阳先生精魄的那一刻起,这场局就变成了不可能再解开的死局!” “我不仅要让你死,还要让你死得凄惨无比!” 饕餮裂开嘴,露出森寒如雪的一口白牙,血红双眸死死盯着白羽茗莹白如玉的脖颈,似乎下一个瞬间便会突然暴起,咬碎她的咽喉。 白羽茗置若罔闻,左手捏了个剑诀,右手高高扬起纯阳剑,陡然发出一声清叱。 纯阳剑如风飘落,剑罡却冲天而起。 一剑碎天地! ———————— 白易行一路狂飙,真气源源不绝从丹田涌入双足,每一次蹬地便会留下一枚深达数寸的脚印。 长达数里的花海经他这番如雷似电得疾奔,被蛮横得犁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纹。 裂纹不断拉长,不到片刻便蔓延到了花海边缘。白易行低喝一声,脚下真气喷涌,身形随之高高跃起,扑通一声闷响,白易行双脚踩碎一块山脚巨石,刚刚开始下落的身体立时又如穿云之箭般高高拔起。 几个纵跃间,白易行便已爬至了半山腰,他扭头回望,只见山脚下电光阵阵,彩气迸舞,三个人影走马灯般往来奔突,一时间也分不出谁是谁。再看风铃谷内,正慈法天象地的金身背负着青光怒放的巨鼎,虽然看起来颇为吃力,但应该一时半会还不至于金身破碎。 白易行心下稍安,探手入怀,指尖触碰到那枚铜锈斑斑的楚王印,识海中金鲤朝天,寥寥数百字的驭宝诀在脑海中愈发明晰起来。 白易行闭眼凝神将其默念几遍,原本焦躁不安心神渐渐平稳下来。他仰头望向最后头顶最后一段斧砍刀削般光滑险峻的石壁,深吸一口气,腹内天元道心转速遽然加剧,只是一瞬间,丹田内纠缠绞扭的阴阳二炁便呼啸着冲开九关十八隘,齐聚足底! 白易行只觉丹田微微刺痛,脚心如有火燎,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怒吼。 悠悠啸声中,白易行如一支脱弦利箭越过山壁向着山顶疾飞而去。 半空中陡然传来一声大笑,紧接着一块黝黑巨石便从山顶飞出,冲着白易行笔直坠下。 白易行大骇,慌忙调引真气至手心,朝着头顶巨石奋力拍出。 “嘭”的一声闷响,巨石炸散,白易行喉头一甜,身形不由自主向下坠落,还不及调气导息,又是一块巨石裹挟着呜呜风啸当头砸来。 白易行身在半空已经避无可避,只好再次强逼真气拍出一掌。 “噗”! 被巨力反撞的白易行终于再也忍不住胸口热血,仰头喷出一道血箭,如一只断线风筝向山下飘摇坠落。 “白公子,势必人强便以力压之,势比人弱,便以巧胜之!” 天地间骤然响起正慈雄浑和蔼的声音,于此同时,白易行身下突然泛起一道道金光涟漪,金光每闪烁一次,白易行下坠之势便弱上几分,金光闪过数闪之后,白易行原本岔乱的真气便已理顺。 金光渐渐消散,白易行一骨碌爬起,伸手攀住身畔山壁一块凸起稳住身形,然后焦急回头望向刚刚收回指尖的正慈法身。 阴姬冰冷淡漠的声音随风飘来:“老和尚,死到临头竟然还有空去指点别人,我且问你,如今我势比你强,你又该如何以巧破我啊?” 青铜巨鼎光芒更盛,金身罗汉身形随之猛然下陷,拖在鼎底的双手金光黯淡,竟是隐隐现出条条裂纹。 正慈悠悠一叹:“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阴姬冷笑一声:“死鸭子嘴硬,我且看你怎么个无锋,怎么个不工?” 说罢阴姬口中喃喃,双手指诀变幻,真气奔涌间,鼎身铭文色彩更炽,青铜巨鼎骤然变大数围,向下猛得一沉。 正慈法身随之一阵急剧颤抖,强撑半晌后终于渐有不支而单腿跪下,膝盖深深没入泥土。 眼见正慈法身即将被巨鼎压碎,白易行怒发如狂,目眦欲裂得迎风怒吼:“正慈大师!” 一道炫丽剑光破空掠至,直撞青州鼎。 剑光过处,轻松撕裂漫天阴云,远在十数丈以外便将俏立在青铜巨鼎上的窈窕倩影映照得纤毫毕见。 阴姬护体罡气被那道突如其来得霸烈剑罡所激,如同风中烛火般摇晃不定,隐隐竟有破碎熄灭的迹象。 阴姬心脏疾跳,又惊又骇,慌忙调引真气稳住四海,同时双掌黑光涛涛向前平推而出,口中怒喝道:“白羽茗你好歹也算是一代宗师,暗箭伤人也不嫌丢脸么?” 剑罡被其真气所阻而去势略缓,青铜巨鼎失去其真气加持,也随之气焰大消,被金身罗汉趁机顶起数寸。 洗心壁前泛起一圈圈金光涟漪,白羽茗冷笑着走进结界,嗤笑道:“天下的道理难道都是你来定不成,只许你十个打一个,偏不许我出手相帮?” 说罢嘬唇长啸一声,纯阳剑罡如烈火浇油般熊熊燃烧,阴姬闷哼一声飘然倒飞,剑罡如影随形,重重劈斬在鼎壁之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颤鸣。 青光潋滟,青铜巨鼎方甫偏移数寸便又被阴姬伸足踏住。 阴姬胸口起伏,眉宇间阴霾一片,却又突然云销雨霁,咯咯娇笑道:“白羽茗,青州鼎乃是万兵之祖,天生贪食剑气刀罡,我倒要看看你如今剑罡被吸,还能掀起多大风浪?” 白羽茗胸口一窒,只觉真气滔滔不绝从手心涌入纯阳剑,转眼间又轰然炸散成万道剑芒被青州鼎吞噬。 提气吸腹好似一只壁虎般牢牢贴敷在光滑石壁上的白易行心情也随着风铃谷中风云迭变的情势而上下起伏,眼见此时此刻己方唯一的生力军也被那个古怪巨鼎压制,白易行情不自禁心头大乱,一时间竟有些犹豫迟疑起来。 正在彷徨无计之际,耳边突然炸起一道焦雷也似的叱喝:“臭小子,还不快去?!羽茗与老秃驴此时还能勉强支撑片刻,可你若不抓住机会赶紧收拾掉南峰顶上那几个臭鱼烂虾,我们早晚都要被一锅烩了!” 五通先生挥掌迫退林灵噩,扭头望着依然还有些犹疑不定的白易行,气得须发戟张,跺脚大骂道:“我真是脑子搭错弦了才认下你这么个磨磨唧唧得蠢货作义子!你是非要亲眼看到我被这两个王八蛋砍死才肯动身么?” 话音未落,王文卿已然伸指甩出一道电光直戳五通先生胸口:“五通老贼,既然你的义子一心想要看着你死,那我便帮他完成心愿又有何难?” 五通先生后撤一步,伸手拍落电光,同时矮身避开林灵噩见缝插针的阴毒一剑,不屑道:“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且砍我一刀试试看!” 林灵噩哈哈大笑:“这还不简单,如你所愿!” 雷刀尖利曲折的刀尖随即炸开层层青芒,挟起万钧之力当头劈下。 五通先生掌心彩光闪耀,啪得一声轻响拍中刀背,身形蹁跹后退,却转眼又被王文卿如跗骨之蛆蹂身追上。 三人再次战作一团。 白易行血灌瞳仁,牙根紧咬发出一阵咯咯脆响,猛得一吸气发出一声震彻山谷的怒喝:“王文卿,林灵噩,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将你二人碎尸万段!如违此誓,我白易行有如此石!” 说罢右掌炫光怒绽,狠狠劈向身前山壁,““嘭”的一声,碎石乱溅,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缝在光滑的石壁上蔓延开来。 烟雾弥漫中,白易行身影化作一团虚影缘壁而上。 “死扑街,叼死你老母咩!”一个雄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紧接着便又有数块巨石飞出山崖冲着白易行劈头盖脸砸来。 白易行牢记正慈所说的“以巧破势”,瞅准巨石落点,真气一收又一放,身形随之微微一顿避开落石,接着蓦然暴起,飞蹿而出。 山顶罡风凛冽,隐约间似乎传来一声疑惑的叹息,但接着头顶上又接连飞下数块更大的石头。 巨石坠下,青光阵阵,呼啸作响,似乎是还被掷石之人附上了内力。 白易行有了避开前一块巨石的经验,畏惧之心渐消,动作也越发顺畅灵活,真气在龙脉之中时而奔涌如涛涛大河,时而又静谧平稳如潺潺小溪,轻松得在纷飞巨石中辗转腾挪,上山之速不仅未受巨石所阻,反而还不时借助巨石之力抄足上窜,来势竟比之前还要快上几分。 山顶投掷石块之人气急败坏得怒吼连连,“丢雷老母”、“罕家铲”得骂个不休,转身一脚踢断身畔一棵大树,一把抱起两人合围粗细的树干不管不顾得向山壁扫去。 白易行丹田气海内蓦然绽开滚滚气光,于间不容发之际探手攀住迎面扫来的树枝,用力一荡便在空中连翻两个筋斗,稳稳落在树干之上,紧接着脚下猛得一点,身形便化成一道肉眼难见的虚影冲上悬崖。 抬腿一脚,便向怀抱断树的那人当头扫去! 第四十七章 再来! 抱树横扫的巨汉不闪不避,反而嘿嘿一笑侧过脑袋径直迎向白易行力达千钧的这一腿。 “铛”的一声仿佛金铁交鸣的巨响后,白易行飘然后飞,稳稳得落在崖畔,那巨汉则是退后两步,若无其事得轻轻摇了摇脑袋。 白易行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自己足可开碑裂石得倾力一击在这巨汉面前竟浑似挠痒一般,甚至连护体罡气都不开仅凭血肉之躯便轻松挡下! 巨汉揉了揉脖子,粗犷的五官舒展开来露出一个颇为憨厚的笑容:“小子,真够劲儿!” 白易行将微微麻痹的右腿后撤,目光越过巨汉肩头望向他身后以一个古怪阵型团团围坐的几人。 除了睚眦和嘲风两个熟面孔以外,还有六个身披锦衣,须发皆白的天罡神君,几人或是腰间或是指尖都缠着几圈光华流转的纤细丝线,被那条古怪丝线连作一体。 “白小子,几日不见进境神速嘛?是黄巢老贼传给你什么神功秘法了,还是五通匹夫帮你治好了痼疾?”巨汉将高逾六丈的粗壮树干往身边随手一杵,坚硬的花岗岩地面便如牛油豆腐一般被树干戳出一个深坑。 白易行看得眼皮一跳,沉声应道:“托霸下神将的福,神功秘法没学到,经脉顽疾倒是已经痊可!” 霸下嘴角裂开,一张嘴就是带了股浓重粤地口音的中原官话:“如此甚好!如果你还是那副弱不禁风的病痨鬼的模样,我还真不敢确定自己能不能下得了狠手!” 说罢右手青筋暴起,五根手指青光一闪,便如利刃一般深深插入树干。 霸下嘴角抿起,森然一笑:“白小子,看招!” 话音未落,南峰山顶狂风暴起,霸下单手荡起枝叶繁茂如一柄硕大芭蕉扇的粗壮树干朝着白易行横扫而来。 狂风扑面,数不清的大小碎石被罡气所卷,呜鸣呼啸着破空而至,激撞在白易行自行绽开的护体罡气上,发出噼里啪啦,雨打芭蕉般的不绝脆响。 白易行心念急转,电光火石之间脑海中便已经划过无数种应对之策,但稍加推演便无奈发现,即便自己已经初窥“以巧破势”的大道门径,但在这纯粹一力降十会的招式面前,再精妙的招式也都变成了毫无作用的花拳绣腿……为今之计,只有依仗身法避免与他正面相抗,再伺机观察他招式转换间的破绽予以反击。 主意既定,白易行强捺心头焦躁,深吸一口气,脚尖真力透出,身形便如一面临风纸鸢,飘摇直上,避开那一记迅猛横扫。 霸下哈哈大笑:“我倒要看你还能躲过几时?”陡然一声大喝,真力透入树干,原本柔韧翠绿的枝叶在一阵嗤嗤响声中纷纷脱落,化作漫天飞镖向白易行激射而去。 白易行身在半空无处可躲,只得毕集真气于掌心将飞镖一一拍落,气沉丹田重新落在崖畔。 霸下并不趁势追击,反而是十分“好心”得等白易行理顺了真气后,才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原官话笑道:“男子汉大丈夫,玩什么四两破千斤,只有硬碰硬才是真得爽快!” 说罢,右臂一抖,粗逾数尺的断树竟是被他挽出一个漂亮的棍花,如毒龙出洞般向白易行胸口戳来。 白易行无奈偏头让过棍尖,双肩如担日月,展开双臂贴地直行,瞬间抢上数步,与霸下隔着数尺之远便连拍数掌,向其空门大开的胸腹击去。 掌力如浪潮叠涌,奔流而至,霸下却浑不在意,任由白易行掌力袭身,右臂拖动树干骤然下压。 白易行只觉肩头如坠千钧,情不自禁发出一声痛哼,左手气浪滚滚拍向空处,身形随即向右爆射而出。 “嘭”的一声烟尘四溅,白易行身在半空,心有余悸得看着身后那道被霸下一棍劈出的恐怖深壑,冷汗沿着的后背涔涔而下。 霸下大笑着抢步跟上,单手抡起断木连续两招凤点头,罡气爆绽瞬间笼罩白易行胸腹数处大穴。 白易行胸口如堵,就连真气运转也滞涩起来,匆忙中只来得及拍出两掌化开第一道罡气,再想导引真气时,胸口已经被棍头点中,剧痛之中浑身气血瞬间涌上眼前,白易行当空吐出一口鲜血,如断线风筝般跌下悬崖。 “嘿!”霸下连抢数步走上崖畔,探头向下望去,只见飞云断续,罡风呼啸,哪还有白易行的影子? 瞅了一会儿,霸下直看得头晕眼花,叹口气转头道:“掉下去了嘿,八成得摔的渣都不剩!” 睚眦双手结印端坐在一块巨石之上,面前倒插着一柄精光吞吐的锋利匕首,皱着眉头道:“你这夯货,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你把这小子打伤可以,打残不行!你倒好,直接打死算数!” 霸下挠着头皮憨厚一笑,嘿然道:“我这不是一时没留住力么?” 睚眦摇头道:“罢了,死了便死了吧,反正本来就是抓那个黄毛丫头时可有可无的一个添头儿。” 一旁嘲风掌心青光流离,源源涌入缠在右手指尖的纤细丝线中。他看了一眼犹然撅着屁股探头探脑向崖外窥望的霸下,不耐道:“还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回来缠上情丝!不知道自己是九曜星阵的主星么,缺了你,这禳星大阵的威力便要大打折扣?解决一个刚入小真人境的毛头小子都耽误了这么久,阴姬那边这会儿已经快要顶不住了!” 霸下神色一凛,扭头回望,果见在白羽茗与正慈两人合力之下,青铜巨鼎光芒稍黯正缓缓向上升起。 他一拍屁股,匆忙转身大踏步向星阵西侧空位跑去,嘴里喃喃道:“这就来,这就来!” 待霸下坐好,嘲风长吸口气,大喝道:“主星归位!起阵~” 其余众人随之附和道:“起阵!” 罡风忽起,九人身下的地面漾起层层波光,只是一瞬间,南峰山顶便被绚烂如彩虹的滚滚气光映照得刺眼炫目,紧接着一道虹光从阵心暴起,风驰电掣般笔直掠向遥在山谷之中的青州鼎! “嗡”!甫被虹光触及,青州鼎便如洪钟大吕般发出一阵嗡鸣,鼎外青光先是微微收敛,接着蓬然怒放。 山谷中传来正慈的闷哼,那个法天象地的巨大罗汉金身随即躬身下沉。 白羽茗清叱一声,剑光汹涌直上顶住鼎壁,略显惶急道:“老贼秃?!” 天地间响起一声悠长叹息,正慈缓缓道:“老衲不要紧,白仙子……你还是抽空关心一下五通老乌龟吧,他都快被人砍成血葫芦了!” “放你娘的狗臭屁,明明是本座快要把两个小王八蛋就地正法了!羽茗,你专心帮老秃驴,我这边游刃有余得很!” 正慈摇头道:“人老就要服老,你看你,好好的一身衣服都被人劈成碎布条了还要嘴硬,这又是何苦呢?”说罢,转头对白羽茗道,“白仙子你听我的,去帮他吧!” 五通先生破口大骂:“本座明明是打得兴起,自行撕裂上衣,老秃驴休要给我泼脏水!”顿了顿又道,“羽茗,你放心大胆得帮老秃驴顶住青州鼎,我马上就把这俩小王八蛋生撕了!” 阴姬冷冷一笑,阴沉道:“死到临头还要胡吹大气,不要急,再过片刻我便将你们一一镇杀在我的神鼎之下!” 南峰之上,睚眦勾起嘴角摇头道:“说实话,依着我的性子还真舍不得就这么杀了这几个活宝,平日里闲着没事光是听听他们吵架斗嘴就足够消磨时间了。” 嘲风瞑目冷峻道:“老三不要分心!饕餮老大不在,我们这个星阵本就残缺不全,目前虽然稳占上风,但那三个人可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一着不慎可能就要满局皆输!”顿了顿又语重心长道:“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啊!” 睚眦咧嘴笑道:“正慈和白羽茗被青州鼎死死压着!王文卿与林灵噩又把五通给缠住了,唯一一个能抽空腾出手来搅局的那个白小子还被老四给打下山崖,能留下个全须全影的尸首都算不错了!” 他嘴角牵得更高,露出晶莹锐利似一柄森寒匕首的虎牙:“还能有什么变数?那个不知道被白羽茗送到哪儿去的黄毛丫头么?” “谁说我能留下个全尸就不错了?!” 睚眦眉头一紧,应声扭头望向崖畔。 一只血迹淋漓的手掌搭在崖畔,接着一个头顶短发被鲜血黏连成一绺一缕的脑袋探了出来。 白易行双手用力一撑,爬上悬崖,在众人略带惊讶骇异的眼神中伸手抹去脸色血污,露出一双精芒四射的眸子和眉心那道蜿蜒如灵蛇,如血管般轻轻跳动的诡异金线。 他微微气喘着拍了拍伤痕累累的胸膛上被鲜血粘住的细碎沙砾。 抬起右手指着目瞪口呆的霸下,手指微屈轻轻勾了勾,“再来!” 霸下粗犷的眉宇间缓缓爬上一抹阴森杀意,他轻轻解开无名指尖缠绕得情丝,扭头对睚眦道:“老三,这次我要把他活活打死,行不行?” 睚眦眼角细纹密布,嘴角高高牵起,笑容看起来诡异又阴森,他冲着霸下轻轻点头,却扭过脸对着白易行道:“打死算我的。” 青光爆绽,被随手丢到一边的断木呼啸着自行飞入霸下手中,与此同时,霸下庞大的身躯瞬间化成一道炽烈青光向白易行疾撞而去。 这一击,他要将白易行生生拍碎!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四十八章 一命换一命 白易行眉心金线骤然爆射出层层光晕,霸下被那突然起来的金光刺目,手下动作不由慢了几分。 就是这一瞬! 白易行力透脚心,身形如水雾蒸腾消散成团团虚影,笔直一线迎着杀气滔天的霸下疾冲而去。 霸下大吼一声,脚尖深深犁入脚下坚石,庞大如上古神祗的身躯生生止住,紧跟着掌心青光湛然丝丝缕缕透入手中断木,原本枝叶尽去后略显颓秃的断木随之绽出青色尖芒,如一杆锐利无匹的长枪大戟向着霸下身前空处迅猛刺下。 “噗嗤”一声轻响,虚无的空气中突兀掠开一串血珠,转瞬间便被断木周围吞吐不定的青芒吸纳。 吞噬了精血的断木青芒更炽,霸下一边信手将断木在身周挥舞得水泼不进,一边哈哈笑道:“白小子,你这招‘随风潜入夜’看起来似乎颇得华山派身法三味,但若想要避过我的念力探扫还是无异于痴人说梦!可知为何?” 说着突然嗔目怒喝,手中断木突然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从霸下腋下穿过直指苍穹。 虚空中随即传来一声闷哼,一蓬血花怆然怒放。 霸下笑声不绝,以断木为长枪施展开一套久经沙场磨砺的无名枪法,一招一式都朴拙简练没有丝毫花哨却又偏偏杀力惊人,每一次“枪尖”戳出,都会带起一串鲜艳得血珠。 霸下一边手舞断木,一边朗声笑道:“小子,你一味依靠速度遮掩身形,以为只要我看不到你自然就可以突施袭击,却不知你的一举一动都自会带起气机波动,在我耳中无异于晴天霹雳,三更鼓鸣。”说着,身形猛然拔起,倒拖断木狂奔三步突然抖臂后戳,卡啦一声骨骼碎裂的脆响,枪尖指处的空气涟漪阵阵,现出白易行的身影。 霸下目光一凛,盯着眼前衣衫面目都已被鲜血染透,整个人仿佛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白易行,嘴角微微抽动。 哪怕是他一生杀人如麻,手上沾染过无数血债,此时此刻看着眼前这个浑身血污,已经几乎不成人形却依然紧咬牙根,毫不畏惧得与自己对视的少年,心底也不由涌起一分恐惧和三分不忍,剩下的六分则是敬佩。 真气退散,断木一端吞吐不定,锐利的如枪尖的青芒也随之消失,噗的一声轻响,霸下将断木抽回,露出白易行大腿上一个前后通透的恐怖伤口,碎裂的骨茬嵌在因为失血过多而呈现出诡异白色的伤口息肉里。 霸下眼皮又是一阵疾跳。 白易行身形不动如山,微微气喘着抬起头,已经被鲜血完全糊住五官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轻声道:“我当然知道,我这点小把戏在你面前肯定是不够看的。” 霸下眉头皱起,心头猛得一跳,随之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白易行嘴角勾起,露出一口被满面血污映衬得堪称雪白无暇的牙齿,明明是一副狰狞诡异的画面,但他的笑容却又分明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天真无邪与孩童般的狡黠。 他缓声道:“如果不让你打发了性而得意忘形,我又怎么能成功突破你的防守,从远隔十数丈之外的悬崖边来到离禳星大阵不到三丈之地?” 说着他从腰间提起 那枚造型古拙的青铜印,掌心青光怒舞,浩瀚真气汹汹沿着虎首蟠纽涌入印体,青铜印随即大放光彩,自行飘起。 白易行十指绞扭,电光火石间便无比灵动得在胸前连结数印,青铜印光芒更盛,气光吞吐中卷带起一股强大气旋。 霸下心中的那股无来由的不安随着白易行的动作愈演愈烈,尽管他并不相信以这小子现在的能力能够完全掌控这枚楚王印,更不相信区区一枚楚王印便能破得了有嘲风和睚眦两人亲自压阵的九曜星阵,但三百多年来多次生死一线的经历锤炼而成的敏锐直觉却又让他情不自禁便血贯瞳仁,丹田气海内汹涌翻滚的长生真气瞬间迸爆成为滔天杀气! 霸下怒吼一声,力透断木,青色真气瞬间如水银泻地将长逾行军大旗的粗壮断木包裹得严严实实。 “嘿!” 霸下垫步拧腰,吐气开声,脚下发出一阵靴底与地面急促摩擦得咯吱声,手中断木瞬间化作一道青光朝着白易行胸口奔袭而去。 罡风袭面,激得白易行短发飞扬,胸前肌肤颗粒炸起,但他却仍是视若不见得不躲不避,反而将嘴角弧度牵得更高。 就在断木袭体的前一瞬,他终于开口发出叹息一般得低吟:“绝缨!” 千万道光刃如雨坠落,眨眼间风铃谷南峰之上便被炽烈炫目的光浪淹没。 ———————— 叮咚一声脆响,青州鼎微微一颤。 白羽茗锋利无匹的剑罡毫无征兆得骤然破开原本坚不可摧的青芒直撞鼎身,立时便有一道蛇形细纹沿着鼎壁蔓延开来。 阴姬骇然回望,目光所及之处,风铃谷南峰之上一片光影斑斓,却看不清半个人影。 正慈和尚长舒一口气,顶天立地得巨大金身随之缓缓直起腰杆。 他手托鼎腹,缓声笑道:“白仙子这一招开天辟地使得实在是俊!” 白羽茗得势不饶人,剑气迸爆,气浪鼓舞,接连又是几剑劈磔在光芒逾显黯淡的鼎身上,在呛啷啷一阵刺耳得金属交鸣中,重逾山岳的青州鼎被汹涌剑气再次逼退数尺。 正慈金身压力骤减,一边手托巨鼎缓缓直起身子,一边哈哈笑道:“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白仙子一剑开天地,不愧是当世第一女子剑仙!” 白羽茗柳眉倒竖,剑出如虹张口怒喝道:“老和尚不会拍马屁就老老实实给我闭嘴!” 正慈神色尴尬,想不通自己究竟哪一句话惹恼了这个脾气火爆的女剑仙,一时间嘴唇嗫嚅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应该搜肠刮肚,等想好了词再拍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得绝妙马屁,还是真得干脆闭嘴,就此不拍。 白羽茗叫他侧头歪脑得心不在焉,一股无名怒气直冲头顶,信手一剑贴着正慈金身脸面怒撞鼎身,嗤嗤声响中,斑驳铜锈簌簌而坠,劈头盖脸糊了正慈一身。 白羽茗含怒瞪视着被这一剑惊得一个踉跄几乎跌倒的正慈,叱喝道:“老秃驴还不赶紧运转‘须弥化芥子’的佛门神通收伏了这劳什子青州鼎?难道非要等贼人缓过气来,打定主意要把我们压成肉泥的时候再玩一出力挽狂澜?” 正 慈苦着脸道:“非也非也,佛道殊途,和尚那点低微的释门手段在这上古神器面前哪里够看?要是老衲真有那个本事早就用了,何必拼着金身破碎在这强撑?”掌心佛光荡漾抵在青州鼎侧强行压制住阴姬的全力反扑,高声道,“正所谓无物为真,万事皆允!霸业王权也好,百年江湖也罢,都不过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阴姬宫主又何苦执着?” 阴姬长发飘舞,双目殷红,面上黑纱血点遍布,她一边竭力运转全身真气试图阻住青州鼎退势,一边厉笑道:“修道之人执着于求长生,习武之人执着于天下无敌,即便是你们这些自诩六根清净的佛门弟子不也一样执着于得正果?口口声声劝我斩断我执,你怎么自己不蓄发还俗,做一个逍遥田舍翁?” 正慈皱起眉头,纳闷道:“我好心劝你不要多造杀孽,跟我要不要还俗有什么关系?”说罢,又似乎不大确定得转头望向白羽茗轻声询问,“有关系么?” 白羽茗胸膛起伏,怒斥道:“生死一刻之际你又犯得什么痴?这妖妇早已魔障迷心,是你三言两语便能劝服的么?” 正慈恍然大悟,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称是,转而朗声喝道:“老衲好话说尽,奈何阴姬宫主仍然执迷不悟,那就休怪老衲出手强行替你降服心猿了!” 阴姬冷笑一声,刚要反唇相讥,脚下铜鼎蓦然传来一阵急颤,一股祥和醇正却又浩瀚无匹的佛家真力瞬间破开青州鼎神力包围,阴姬大骇之下还不及调引真气予以反攻,只觉双足微痛,那股雄浑真气已经势如破竹得沿着脚底涌泉穴钻入体内。 阴姬强忍气血倒撞的剧痛,尖啸一声于千钧一发之际逆转真气,身形立时拔起,当空化作一道霓虹向风铃谷南峰掠去。 白羽茗冷哼道:“给我下来!” 左手捏诀,右手纯阳剑锵然欢鸣,蓬然炸起一团炫目金光疾追而去。 纯阳剑去势如电,即便阴姬风行之术登峰造极,也不过在数息之间便被追上。 剑气袭体,阴姬后背黑袍丝丝绽裂,露出光滑白腻的肌肤。 阴姬心头有如万鼓齐鸣,匆忙转身强行聚起残余真气于掌心向那锋锐剑罡拍击而去,试图稍阻其势。但那势可开天辟地得一剑实在太过霸烈,眨眼间便毫无凝滞得破开阴姬仓促聚起的掌心真气,向她当头劈下! “住手!”一声怒喝响彻天地。 已经心灰意冷,准备瞑目就死的阴姬只觉面上一凉,那道剑罡稳稳停在自己面前数尺,剑芒吞吐不定却已不再逼近。 阴姬浑身瘫软,无力得扭头望向声音来处,只见半空中一个赤裸半边膀子一身屠夫打扮的精瘦汉子,左手握着一柄精光灿烂的短匕抵在怀中一身血迹的短发少年颈侧。 汉子扫了一眼覆面黑纱被纯阳剑罡斩断后露出娇美无俦真容的阴姬,嘴角微微牵起,大声道:“正慈和尚、白仙子,我这有笔买卖不知你们愿不愿做?” 白羽茗牙根紧咬,刚想说话,正慈已经拼命点头连声道:“做做做!” “一命换一命!” “这买卖做的真是童叟无欺,价格公道!” (本章完) 第四十九章 手可摘星辰 睚眦点头微笑,“我们江南十二宫归根结底其实也就是一群做买卖的,只不过寻常商贾是以货易货,我们则是以命换命。” 顿了顿,睚眦晃了晃右臂,被紧紧箍在怀里无法动弹的白易行四肢无力轻摆。 “五通先生,你倒是收了个有血性的好义子!这小子,真够劲儿!” 正慈金身直起身子低吟一声佛号,左手托举着已经彻底无人操控的青州鼎,右手如泰山压顶朝着犹自与五通先生缠斗不休的王林二人缓缓倾轧而去。 “老秃驴好不要脸,偌大年纪竟然不顾身份,对后生晚辈突施暗算!”林灵噩一刀劈出稍阻掌势,翩若惊鸿一步后掠十余丈。 王文卿恨恨不甘得一边飘飞后撤,一边悄不可察得放出一缕指风射向五通先生胸口,却被早已洞悉其鬼祟念头的正慈和尚半路拦截,一掌拍碎。 五通先生恍如未见,伸手掩唇遮掩着擦去嘴角溢出的血迹,冷哼道“老秃驴真是多管闲事,最多再过半柱香本座就能把这两个小王八蛋的脑袋拧下来!” 正慈周身佛光如水潮退散,转眼间便散去法相回复真身。 嘭的一声烟尘飞溅,老和尚把神光褪尽的青州鼎往五通面前用力一墩,瘪嘴道“老乌龟嘴真硬,丹田气海都空空荡荡了还要胡吹大气。”扬起眉毛上下扫视五通一眼,眸中闪过一丝促狭,咧嘴笑道,“能不能拧掉人家的脑袋且两说,不过最多半柱香老乌龟要变成光屁股老乌龟却是板上钉钉的。” 五通先生冷哼一声,左手一招,方圆数丈之内的花草簌簌作响,一根根纤细青丝从花枝绿叶中抽丝剥茧,仿佛被一双无形巧手牵引着在五通先生破洞遍布的衣衫上游走,不过盏茶功夫,五通先生浑身上下便已焕然一新,全无之前衣不蔽体的狼狈。 正慈眼睛一亮,伸手牵住五通先生袍袖凑到眼前,啧啧赞叹几声仰头谄笑道“老乌龟,你这功夫忒有趣,快教我一教!” 五通先生自矜淡笑,刚想对这和尚冷嘲热讽一番,却见白羽茗眉梢剔起,不耐道“你们一把子年纪了怎么行事还是如此颠三倒四,现在这个当口传的什么功授得什么法,还不抓紧想办法救出白小子!” 五通先生洒然掸袖,朗声笑道“不是说了一命换一命,还想什么法子?本座做生意也一向是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睚眦嘴角牵起,竖起拇指赞道“好~五通先生果然爽快!若不是明知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一定要死乞白赖交下你这个朋友。” 五通先生摆手道“交朋友的事先不着急,且听我把话说完!” 睚眦刚刚放松一些的右臂再次收紧,眉宇间缓缓爬上一丝阴霾。 他嘴角越牵越高,露出那颗尖锐如刀的虎牙“愿闻其详!” 五通先生眸光渐渐沉凝,神色古怪得答非所问道“既然是一命换一命,那么死人是不是也应该换死人?” 白羽茗和正慈和尚惊骇抬头,两人齐声喝问“老乌龟(五通),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睚眦神色愈发阴郁,笑意盈盈中却满是遮掩不住的血腥气“是啊五通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五通先生不语,抬头望向视野尽头已经空无一人的风铃谷南峰,轻声道“白小子天资虽高,悟性虽好,但毕竟也还是一个满打满算刚刚登堂入室不满一月的雏儿,所以如果他选择当面锣,对面鼓得与你们拉开架势,那么都用不着你们三个神将出手,随便一个天罡神君就足够把他摆平了……我说的对不对?” 睚眦不置可否得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有楚王印这样一等一的神器傍身,五通先生又怎么如此笃定白小子就一定没法与我等正面相抗?” 五通先生左手横在胸前虚按一按,示意正慈与白羽茗稍安勿躁,眸光湛然死死盯住睚眦深如幽潭得双眼接着道“楚王印若是在我手中自然是妙用无穷,但白小子临阵磨枪,半个时辰之前才刚刚囫囵记下驭宝法诀,能将楚王印十成的威力发挥出来个一两成就已然实属不易,要想一举击破你们精心布置得禳星阵就更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睚眦邪笑不语,只是握着短匕的右手悄悄向后挪移几分。 五通先生恍若未觉,继续道“既然正面抢攻不可行,那么就只好突出奇兵了。”说着他袍袖轻拂,炫光涟漪在其身前缓缓泛开,只见彩线交织,荧光闪烁,包括并不清楚南峰之巅具体战况的王文卿与林灵噩在内的众人,只瞧得一眼便无不觉得美不胜收,目眩神迷却又看得稀里糊涂,不知道五通先生此举何意。 唯有睚眦目光一凛,狭长到稍显凉薄的嘴唇微微抽动。 忽听白羽茗轻咦一声,众人情不自禁循声向她望去,只见她眉头紧锁指着那几点荧光,疑惑道“这……这图怎么看起来那么熟悉?” 经她如此一说,众人转头再看那图,纷纷惊觉这幅画面似乎确实是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 五通先生轻轻点头,缓缓道“熟悉就对了,因为这根本就是一张北斗九星的星图。” 众人恍然大哗,但微一细想似乎又有哪里不对,但具体哪里不对一时半会却又说不清楚。 半晌,正慈搓弄着颔下长须疑惑道“老乌龟,我虽然对星宿之学是七窍通了六窍,剩下一窍死活不通,但我好歹也知道如今正是盛夏,天枢星应在天璇星之西,但你这星图所标怎得刚好给它俩了调了个儿,天枢星反而跑到天璇星东面去了?” 五通先生冷笑一声,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开始拼着经脉受损也要灭了大半天罡神君的原因。” 说罢,五通先生袍袖又是一拂,那星图倏然变大,所标示的范围也随之扩展开来。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众人很快便顺利得将星图上闪烁不定的点点荧光与北斗星丛的三十六天罡一一对应。 五通冷声道“我与号称‘天下之事,无所不知’的‘捕风捉影’夫妇俩相交莫逆,所以早就知道江南十二宫这些年来一直在偷偷摸摸捣鼓一个神秘的北斗星阵,据说此阵可大可小变幻无穷,既能以北斗九星为主体摆出九曜禳星阵,又能扩为三十六天罡北斗大阵可灭神屠鬼。” 五通伸手接连拈起几枚光芒稍黯的星子,在指尖轻轻一搓便光华流散,缓声道,“我既已知晓你们压箱底的秘密武器,甫一看到你们摆出的阵势便知道今日之事注定无法善了,故而先下手为强,不等你们出手便先宰掉二十来个天罡神君,让你们摆不出杀力最强的三十六天罡阵……可惜啊,还是跑掉了几个漏网之鱼,否则眼下事态又何至于此?” 一直被纯阳剑罡抵在面前而不敢稍动的阴姬终于按捺不住心头怒火,破口怒骂道“五通老贼,你三番两次毁我心血,此仇不报,我阴姬誓不为人!” 白羽茗指诀轻轻下压,纯阳剑罡随之猛得一放又一收,阴姬只觉颈上微微一热,一道纤细的血线缓缓洇开。 白羽茗冰冷道“你这个早就注定老不死的妖妇本来就已经不是人了,发这种誓不觉可笑么?” 正慈眉头微皱,略有不豫,轻声道“白仙子啊,同为女子,你言语中虽然并无错处,但未免还是有些太过刻薄了!” 白羽茗翻了个白眼,只当没有听见。 五通先生接着道“可是我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件事……” 正慈苦着脸接道“不用说了,肯定是没算到这群王八蛋竟然找到了九鼎之一的青州鼎!” 五通先生点头道“有了青州鼎,哪怕你们摆不出三十六天罡阵,只靠一个残缺不全的九曜星阵也一样能扳回一城。” 睚眦阴森笑道,“罗里吧嗦说了半天也没说到重点,五通先生,我只问你一句话,这笔买卖到底做还是不做?” 五通先生摆摆手,道“事有先后,你先听我说完自然就知道这买卖还能做不能做。” 说着右手指了指被残存结界隔绝气息的洗心壁道“没了功力最强的饕餮压镇贪狼位,你们就只能把原本镇守巨门位的霸下给赶鸭子上架补上空位,然后嘲风左辅,睚眦右弼,剩下六个天罡神君便次第顶起空缺。” 五通先生口中不停,手下动作也是敏捷如飞,先是摘去星图上最亮的那颗天枢星纳入袖中,接着又将剩下的几颗星子挪离本位。 “如此一来,九曜禳星阵便勉勉强强搭建而成。”静静凝视了一会儿已经面目全非的星图,喃喃道,“霸下的长生真气与饕餮虽在伯仲之间,但两人心性不同故而所修真气的属性也就随之有了偏差。饕餮生性狡黠多疑,心思缜密而贪婪无厌,恰好与贪狼星位的真意完美契合,而霸下虽然嗜血好杀,但天性憨直,外讷内秀,因而真气也是一样有股霸烈无俦却有失圆转,故而为了星阵的正常运转不得不将天枢星位上移,只以他根骨里的好勇斗狠来与星位交感……” 在场众人除了正慈以外都出自道家正宗,或多或少对于星宿之说都有所涉猎,所以从头到尾也只有从未接触过占星书法的正慈一人听得一头雾水,他狠狠揪着长眉强迫自己听清五通所说的每一句话,却偏偏又越听越迷糊,终于不耐烦道“什么劳什子西瓜青菜,既然老乌龟你说这阵摆的牛头不对马嘴,个个都是错位,又怎么能成功传道真气灵力给青州鼎的?” 五通先生打了个响指,拍拍正慈光秃秃的脑袋笑道“老贼秃真是难得你能瞎猫碰到死耗子一回,竟然问到点子上了!” 说罢,伸手在仅剩的九颗星子之间画了一条线,如此一来北斗九星便被那根细线连为了一体。 “如此一来倒也有一桩好处,因为霸下与星位匹配度不高,所以可以随时从阵中抽身而不至于令阵中其他人被星力反噬。而嘲风的情丝是天下至宝,除了柔韧强悍天下第一之外,更是传输导运真气灵力的良材美质!”五通先生抬头望向不发一语的睚眦,缓声道,“分析到这里,一切就很明朗了。” “北斗九星各司其位,再用情丝将众人禳星而来的北斗灵气注入青州鼎……所以老和尚你刚刚也算是以一己之力扛过了北斗九星的无尽天威。” 五通先生神色微黯,将目光移向瘫软在睚眦怀中的白易行,轻声道“如果我所料不错,这傻小子定是眼见自己拼尽全力也打不过霸下,于是就动了玉石俱焚得念头,想着哪怕自己破不了阵也要拼命砍断你们九人之间互相交缠的那根情丝,而他所用的招式也必然是楚王印杀力最强却也最伤经脉的一招禁术……”五通先生嘴唇翕动,轻轻吐出两个字 “绝缨!”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五十章 买命,卖命,要命 “若是常人,经脉逆冲或还有救,偏偏白小子痼疾初愈,经脉仍如初生春苗般孱弱不堪……”五通先生声音越来越低,话虽并未说完但言下之意却是再明白不过。 一时间天地寂静,众人表情各异。 正慈与白羽茗一个扭头看着五通先生,一个抬头望向被睚眦勒在臂弯的白易行,神色是一样得困惑不解。 王文卿眉峰蹙起,脸上神情懊恼与快意相互交杂,十分古怪。 林灵噩则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得疏懒模样,被额前碎发微微遮掩的一双眸子却飞速转动,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半晌,半空中蓦然响起一阵阴森嘶哑好似夜鸮的低笑。 众人纷纷抬头循声望向睚眦。 睚眦将短匕从白易行颈旁挪开,冲着五通先生笑道:“好一个足不出门,尽知其事的五通先生,仅凭一点气机感应和顺情推理就能把大致过程猜个八九不离十。”一面说,一面收敛气机缓缓落地。 睚眦嘴角上扬,低头扫了一眼早就已经气息全无的白易行,十分可惜得叹了口气,然后松开右臂任由其从胸前滑落。 “嘭”的一声沉闷轻响,白易行坠入花丛,脸面埋入污泥。 眼见白易行瘫软在地一动不动,念力探扫再三也察觉不出半分生机,正慈黯然摇头,竖起手掌轻声颂起《往生咒》。 白羽茗俏脸上血色渐去,原本还带有几分怀疑的神情也慢慢冰冷下来。 突然,如平地响春雷一般,白羽茗怒喝一声骈指下劈,原本悬停在阴姬面前不到半尺的纯阳剑罡随之微微一颤,接着便气焰怒涨,尖声呼啸着劈磔而下。 几乎在白羽茗怒喝得同时,数道绚烂气光从四面八方飞速撞来! 铛铛铛”数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气浪纷飞掀起一阵摧城狂风,众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闷哼,后退数步。 烟尘散去,只见一柄短匕架在颤鸣不已的纯阳剑下,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锋锐无匹的剑锋挡在了阴姬颈前不到一寸处。 阴姬杏眼圆睁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剑尖,身体不受控制得轻轻颤抖,一道殷红血迹从眉心缓缓流下。 白羽茗脸色惨白,扭头瞪视正慈与五通怒吼道:“为什么拦我?” 五通怔立不语,正慈欲言又止。 睚眦喉结滑动,生生咽下喉头腥甜,嗓音更加喑哑:“白羽茗,你可想清楚了!只要你这一剑斩下,咱们这梁子可就彻底结下再无回寰余地了!” 白羽茗脑海中不断闪过浣儿听闻白易行死讯时可能会出现的种种画面,心头如被利刃寸寸切割,她双目泪花莹然,咬牙切齿道:“不仅是今天这个梁子我结定了!从今往后,我遍寻天下也要把你们江南十二宫每一个人都寸磔而死!哪怕是你们躲进深山老林,烟瘴虫谷,也休想逃过!” 说着,她指尖真气蓬舞便又要遥控纯阳剑怒斩而下。 “说得好!”睚眦狞笑着竖起大拇指,接着一脚挑起脚边白易行的尸体提在手中,大声道:“只要你这一剑劈下,我立马就把这小子开膛破肚,挖出那颗价值连城的天元道心。我倒要看看没了天元道心镇伏,还没来得及消散的华山百里山水灵气和玄武 精气到底能在这风铃谷里掀起多大的风浪,而我们这些人能不能有一个活着走出去!” 说罢,睚眦微微稳住剧烈起伏的胸膛,双眼眸光爆闪,满是歇斯底里得疯狂:“而除此之外,白仙子,你为什么不好奇北斗九星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去哪儿了呢?” 白羽茗微微一愣,神色间突然满是不敢相信得惊恐与愤怒:“你敢?!” 睚眦仰头大笑道:“怪也只怪你那把纯阳剑鞘剑气太浓,又太过扎眼,实在是让人想发现不了都难!” 远处山坳中几道身形分花拂柳而来,为首两人正是身披一件破旧道袍的嘲风与雄壮如熊得霸下。 白羽茗双手微微发抖,目不转睛得死死盯着分别被提在手中的物事。 嘲风手中倒提着一柄通体乌黑的玄铁剑鞘。 霸下单手挟着一个人事不省的粉衫少女。 两人走到睚眦身侧站定,剩下六个天罡神君则在三人身后一字排开,静立不语。 睚眦裂开嘴角,阴鸷笑道:“现在这一剑你还砍不砍得下去?” 白羽茗神情恍惚得望着他,双股战战几欲跌倒,想要张口说话却又偏偏喉咙窒堵,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五通先生叹息一声,声音低沉喑哑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他缓缓抬起头,眼角眉间不知何时竟已布满细纹,竟是转眼间便好似苍老了几十岁,“你们交出白小子的尸体和浣儿,我们放了阴姬,青州鼎也原样奉还。” 睚眦嘿然道:“可惜啊,我现在改主意了。”顿了顿,缓缓道,“这笔买卖现在不能这么做了,我要加价!!” 五通先生还未发话,一旁得正慈瞠目怒道:“睚眦,你不要得寸进尺!” 睚眦微微一笑道:“老和尚这么着急出头,可是已经知道了我要加个什么价啊?” 正慈眉间阴云密布,胸口急剧起伏,竟是极为少见的动了真怒。 五通先生摇头道:“睚眦,你刚刚还说做买卖就要讲究一个童叟无欺,价格公道,现在出尔反尔,临时加价也不觉打脸么?” 睚眦嗤笑道:“情势在人手时,自然要童叟无欺,现在情势在我手,当然就要依着我的规矩。” 五通先生强忍怒气,沉声道:“楚王印可以给你,老秃驴那串百宝念珠你最好是想也别想!” 睚眦摊手道:“那就是没得谈咯?” 五通戟指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睚眦你不要欺人太甚!” 睚眦嘿嘿一笑,指着另一侧的王文卿与林灵噩道:“做买卖最讲究一个合作共赢,两位仙师为了我们出生入死,不给点儿像样的彩头也说不过去,五通先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五通先生怒气上冲,长须飘动,突然怒声道:“好,那我就再退一步,除了刚刚说定的物事以外,我越俎代庖将纯阳剑鞘送给林灵噩温养电剑,再送王文卿一套清凉山紫府宗的《雷部玉书》。” 说着竖起两指在胸前一划,一本灵气四溢的玉册秘籍便凭空出现在他手中。 睚眦余光扫过神色炙热的王林二人,幽深的眸底隐藏起一股意味难明的笑意,他故作可惜 的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吃点儿亏,勉为其难得答应下来吧。” 说着扭过身子向身畔嘲风与霸下点头示意,这边厢五通先生刚刚将《雷部玉书》平平推射向王文卿,嘲风已经面无表情的将纯阳剑鞘抛给了林灵噩,霸下则冲着高声招呼道:“白羽茗,接好你家丫头!”将浣儿扔了过来。 正慈右手摊开,一股祥和真气在半空中便将仍在甜睡的浣儿稳稳托住,缓缓飞进白羽茗怀里。 白羽茗单手接住浣儿,第一时间便念力如织扫遍其全身,确认无恙之后才心下稍安,接着转头望向站在一旁面色深沉的五通先生。 五通先生右手一招,炫光闪处青州鼎冉冉升起,化作一枚青翠碧绿的可爱小鼎飞入五通先生掌心。 睚眦眯起眼角,嘿然笑道:“是你先交出阴姬和青州鼎,还是我先把这小子扔给你,亦或是两边同时放手?” 五通先生摇头道:“不必麻烦,两边一起出手便是。”说罢指尖轻摇,青州鼎便朝着睚眦平飞而去,同时迎上白羽茗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白羽茗抿起嘴角,看了一眼被睚眦如同玩物一般随随便便拎在手中的白易行,银牙咬碎,怒哼一声,纯阳剑尖鸣一声罡气倏然消散。 阴姬长呼出一口气,一直勉强提在胸口不敢稍坠的真气迸散炸散,整个人脱力一般委顿在地。 “哈哈哈,五通先生果然大气!”睚眦哈哈大笑,一把扯下垂在白易行腰间楚王印,朗声道:“给你!” 正慈抢上几步,刚想故技重施用真气将其托起,突然斜刺里狂飙而来一股霸烈难当的真气直撞腰肋! 正慈大骇,仓促间不及回转,只能一掌下压稍阻其势,真气瞬间在体内流转一个周天涌上胸腹,准备以金身罗汉之躯硬扛一击。 但那真气却似乎长了眼睛一般,就在堪堪与正慈身躯相撞的瞬间突然拐弯,灵巧无比得与其擦身而过,凶猛*撞向正慈身后毫无防备的白羽茗! “贼子敢尔!” 五通先生目眦欲裂,双掌之间炫光怒舞向着那道诡异真气疾抓而去。 但此时出手已然为时已晚,真气势如破竹得破开白羽茗心生警兆匆忙绽开的护体真气,嘭的一声结结实实印在其背心! “噗”白羽茗仰头喷出一口鲜血,娇躯被那股突如其来得掌力牵带着立仆倒地。 奇变突生,众人纷纷呆立当场。 五通先生飞步抢到白羽茗身边伸手把住其手腕,一边查探伤势,一边度入真气逼出内腑淤血。 匆匆一探,五通先生心头又惊又痛,经此一击,白羽茗奇经八脉断了小半,五脏六腑也各有损伤,虽然伤势并不致命,但没有个一年半载休想恢复元气。 五通先生怒发如狂,声如炸雷张口怒喝道:“是谁?!” “是我!” 洗心壁前结界轰然崩碎,一个身材瘦削的布衣老者从中缓缓走出。 饕餮双目血红,满布皱纹得脸颊收紧成狰狞得一团,他冷冷凝视着五通先生怀中的白羽茗,神情阴森得好似一头择人而噬得地狱饿兽。 “不管你们的买卖怎么做,白羽茗的命,我要定了!” (本章完)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五十一章 为人间,正本清源 饕餮一步踏出,大地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呻吟,接着便迈出第二步,第三步……脚步越落越急,步距越跨越大,在一串密集如鼓点的落步声中,饕餮的身形骤然化作一道绿光穿透茫茫花海,分波裂浪而来。 正慈长眉紧锁,刚要迈步上前,却被一只手臂挡在身前。 五通先生缓缓站起,沉声道:“老秃驴小心护住羽茗与浣儿,若是她俩再有丝毫闪失,回头我就拆了你的大慈恩寺!” 正慈忧心忡忡道:“可是老乌龟你的气海……” 五通先生摇了摇头,从袖中掏出一枚正面刻有“高山冰初融,雪水漫京城”两行小纂的碧玉小瓶倾出了一颗黝黑丹丸拈在指间。 “你这是饮鸩止渴!”正慈神色大变,一把拉住五通先生手臂,焦急道,“你本就气海干涸,经脉有伤,再吃下一颗‘融雪丹’强化精血为真气,虽然能临时恢复几成功力,但稍有差池就会经脉崩裂,神仙难救!” 五通先生眸光深邃,遥望笔直一线飞速迫近的那道绿芒,摇头道:“不必多言,伤了羽茗的这笔账我要亲自和他算。” 正慈跳脚骂道:“十六年前是这样,十六年后又是这样!你这个热血上头就不管不顾的老乌龟,不如改行去做情圣算了!” 五通先生扫了一眼蜷卧身后的白羽茗,眼底渐渐浮起一层温柔,“为了她,死也值得啊~” 说罢,仰首吞下那粒其貌不扬的丹丸,一缕炫光瞬间从丹田炸起,真气随之滚滚流转全身,在方圆三尺之内卷起一阵狂风。 五通先生吐气开声,嘿得一声轻喝,掌心炫光逆转卷带起一股强悍无匹的气旋迎向已经掠至身前五丈的青芒。 “嘭”的一声闷响,气旋如一柄尖椎透入青光,却在刺入饕餮眉心之前被一面由数枚铜钱组成的小盾挡住。 青光炸散,饕餮来势骤然放缓,每一步踏出发出的脚步声却愈发沉闷。 他一手持盾遮在额前,一手在身前竖立如刀一点点破开来势汹汹的炫光气旋,大声喝道:“五通,你执意护着这欺师灭祖的贱人,难道不觉愧对曾对你有半师之恩的纯阳先生么?” 五通先生冷哼一声真气涌出更加迅猛:“我若是任由你抢走纯阳先生被阴煞玷污的精魄,才是真的愧对纯阳先生!” “呵呵~”饕餮惨笑一声,“没了,都没了!” 五通先生眉尖微蹙,心头涌起一丝不安。 饕餮神情突然阴戾起来,他双目圆睁,一对布满血丝,精光四射的眸子几乎突出了眼眶:“洗心壁已破,纯阳先生的最后一缕残魄也被这贱人亲手搅碎了!” 五通先生神情一呆,真气流转也随之出现了刹那的滞涩,饕餮趁隙突进数尺,却又被回过神来的五通先生急运掌力强行逼住。 “什么,纯阳精魄被白仙子亲手搅碎?老混蛋简直胡说八道!”正慈一边隔着衣袖握住白羽茗手腕源源渡入真气,一边吹胡子瞪眼大声道。 饕餮无声惨笑,笑容里满是萧索与绝望:“百年春秋一场梦,十年心血转头空!白羽茗,今天我就用你的血祭祀纯阳先生在天之灵!”说罢,饕餮猛得一跺脚,腰间布囊蓬然炸裂,无数道斑斓精光呜呜尖鸣着绕过五通先生掌力,一窝蜂涌向正慈与白羽茗。 五通先生大骇,一边急催掌力一边大喝道:“正慈!” 正慈摘下胸前念珠,在指间绕了几绕,双手纠缠瞬间结出一个古怪法印,竖眉大喝道:“唵嘛叭呢哄”,五字真言念完百宝念珠陡然大亮,一道祥和醇正的佛光如一口倒扣巨钟将正慈与白羽茗护在其中。 叮叮当当 一阵金铁交鸣的乱响旋即传遍山谷,数百枚金钱镖好似开了灵智一般,无需饕餮分心遥控便自行绕着佛光巨钟团团飞舞,时不时便骤然下冲,溅起层层金光涟漪。 五通先生嘴角抿起,掌心炫光如钱塘一线潮汹涌外泄,将饕餮寸寸逼远。 饕餮脚下犁出一条深达数尺的深沟,口鼻七窍之中不断有鲜血汨汨渗出。 “老二,老三,老四!还不帮手?”饕餮猛然扭头大喝,双目直欲喷出火来。 “老大,我们前脚刚做完买卖后脚就立马翻脸,似乎有点儿不够厚道吧?”霸下揉了揉脑袋,犹豫道。 “你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讲个屁的厚道?!”饕餮目眦欲裂,大声吼道,“快给我动手!” 嘲风摇头道:“‘在商言商,盗亦有道’八个字的规矩是当初老大你亲手制定的,如今你又要亲手毁掉这个规矩,于情于理似乎都说不过去!” 饕餮目瞪口呆得看着嘲风,不可置信得呢喃道:“老二,你……” 睚眦呲了个牙花,漫不经心道:“老大,虽然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但是人活天地间,义字摆中间,我们杀手也是要讲信誉的!” 顿了一顿,伸手敲了敲脑壳道:“不过我们虽然不能出手,但是有人可以啊!”脑袋向着旁边负手而立,神情玩味的王文卿与林灵噩偏了一偏。 饕餮又是讶异又是气恼,不明白为何风雨同舟走过三百多年艰难险阻的几位兄弟,竟然会在在这紧要关头选择袖手旁观。 他只好强忍怒气,转头望向王林二人,沉声道:“请两位仙师祝我一臂之力,事成之后定有大礼奉送!” 王文卿微笑不语,林灵噩则扬了扬手中那枚玄铁剑鞘道:“什么大礼?大的过纯阳剑的玄铁剑鞘么?” 饕餮怒发如狂,猛得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在掌心,大喝一声:“天下长生!” 青光怒舞从饕餮丹田丝缕窜出,纠缠蟠纽好似一根根纤长得藤蔓钻入地底。 五通先生脚下泥土微动,倏然钻出数道粗逾儿臂的绿色藤蔓,转眼间便将他的手脚牢牢缚住。 五通先生嘿然一笑,沉声低道:“穷途末路,失道寡助之际竟然还不幡然醒悟。”一脚前踏,右手扬起,五根修长手指弯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弧度,陡然长啸道:“秋意浓!” 四肢之上真气流转瞬间结出一层白霜,原本枝繁叶茂的藤蔓被冷气一激,苍翠绿意缓缓如潮水褪去,不到片刻便蔫作干枯的一团。 融雪丹的药效渐渐在体内行开的五通先生只觉经脉微微炙痛,气海之内真气充盈,他扭头望向被正慈挡在身后的白羽茗,嘴角轻轻勾起一抹温柔得浅笑,眼神却愈发坚定。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老混蛋,我倒要看看今天到底是谁拿谁的血遥祭纯阳先生英灵!”五通先生转回头,望着在自己汹涌掌力下苦苦支撑的饕餮,陡然大喝道:“一线潮!” 卡啦一声轻响,一道纤细却锋利的劲力无声无息穿透铜钱小盾,饕餮只觉掌心一麻,还未来得及明白怎么回事,手少阳三焦经便传来一阵锥心刺痛,紧接着一股冰寒难当的真气摧枯拉朽得破开经脉禁制直蹿气海。 “啊!”饕餮发出一声惊天动地得痛吼,真气瞬间迸散,五通先生眉宇间猛然浮上一层讶异,双手上托撤去大半掌力。 但此时撤力已然不及,仍有数股真力不偏不倚击在饕餮胸口。 卡啦啦几声骨骼碎裂的轻响,饕餮胸骨尽断翻身倒撞在地,口中鲜血如泉涌出。 五通先生垂下双手,皱眉喝道:“饕餮,你竟然 为了冲开禁制而自爆气海?” 饕餮蜷伏在地,有气无力得嘿嘿狞笑:“你的点穴手法天下无双,我不自爆气海又有什么办法能冲开经脉,然后偷偷打那贱人一掌?” 五通先生面色复杂,恼怒、怜悯与无奈种种情绪矫揉一起涌上心头,掌心炫光怒舞却无论如何又拍不下去,半晌,猛然振袖抖散掌心真气,怒哼道:“滚吧!” 饕餮趴伏在地,眼底闪过一丝迷茫,片刻后他突然涨红着脸低声嘶吼道:“为什么不杀我?!是惺惺作态,妄图让我感恩戴德,把这十几年的恩怨一笔勾销么?”饕餮血红的双眸闪过一丝疯狂,一字一顿道:“我告诉你,不可能的!白羽茗的命我今天拿不走,便过几天再拿,过几天还拿不走便过几年再拿……哈哈哈,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得等,只要让我找到机会……” “我知道,所以今天也是最后一次放过你!”五通先生打断饕餮,低声道,“不为别的,只因为你虽然是个蠢货,但好歹也还算是一个一根筋得要知恩图报的蠢货,不像他们……” 五通先生抬起头,望向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向前走上几步的江南十二宫众人以及面带古怪微笑的王文卿与林灵噩。 “不像他们,早就在漫长的岁月中被自私蒙蔽了心智!” 五通先生双臂一振,衣袂纷飞,眼神从对面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面无表情道:“好一招借刀杀人的阳谋,让我几乎便着了道!” 睚眦阴沉笑道:“五通先生何出此言,这本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啊!”说着扭头望向神情委顿的饕餮,轻声道,“老大,这么多年了又是南海血祭,又是遍寻九鼎,虽然一件事都没搞成,但是欠他吕洞宾的人情早就还完了。” 饕餮嘴唇嗫嚅,想要说些什么,一张口却是满口污血。 睚眦眸光闪烁,似乎不愿与他对视,偏过头望向五通先生,接着道:“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我们辛苦经营了几百年的江南十二宫,每每都在刚有起色的时候就被你带上歧途,就为了你一个人的执念,这么多年来我们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又死了多少精心培养的新鲜血液?” 睚眦神情渐渐沉凝,生硬道:“老大,兄弟们都累了,也该好好为自己打算了!你呢,奔波了这么多年,也该歇歇了!放心,既然五通老贼不杀你,我们这些老伙计又怎么对你下得了手呢,最多也不过就是废去功力,找一个江南富庶之地将你供养起来,做一个逍遥自在的富家翁。” “至于江南十二宫……从此以后,你还是别再回去了吧!” 饕餮闭上双眼,一抹血线从眼角缓缓滑落,喉中发出一阵沉闷得赫赫怪响。 睚眦抬起头,目光迎向面沉似水的五通先生,邪笑道:“五通先生,本来买卖做完了大家就应该好聚好散,可是现在你又把我江南十二宫稳坐头把交椅的的大供奉给打成了重伤,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五通先生展开双臂,浩瀚无匹的真力如巨龙入海,在身周极速流转掀起阵阵狂风。 他仰头望天,轻声道:“纯阳先生,你是否就是因为亲眼看到人间被这些虚伪腌臜的人心所充斥,这才对世人彻底失望?” 五通先生垂下双手,小指一勾,倒插在地的纯阳剑发出一阵锵然欢鸣,化作一缕幽光翩然飞起。 五通先生伸手握住剑柄,指尖一弹清亮如水的剑刃,在阵阵龙吟中朗声道: “今日,本座便为人间正本清源!” 剑罡如虹贯日,天地一线间有万丈金光从群山之巅如雪山崩顶汹涌滚落,向着面色大变的众人席卷而来! (本章完) 第五十二章 万事皆空 王文卿与林灵噩相顾骇然,齐声道:“三才伏魔剑阵?” 嘲风闻言也是一惊,疾声问道:“什么三才伏魔剑阵?你们见过?” 王文卿护体罡气蓬然炸开,厉声道:“他一人一剑怎么可能使得出华山派聚集数百名弟子才能摆出的护山大阵?” 林灵噩脸上疏懒尽消,眼底浮起一抹不敢置信得茫然:“可是这气机变化和化虚为实的剑气分明与那日华山之顶一模一样!” 嘲风感应着从四面八方奔涌袭来的强大压力,只觉天上地下似乎都被粘稠的剑气封堵,既无处可逃又无力可当,一时忍不住戾气上升,气急败坏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一月之前的华山之巅,陈平澜曾摆出过一个百人剑阵,彼时情景与此时此刻多有相似之处……”林灵噩低头沉思,突然抬头对半空中察探剑气流动的王文卿高声道:“老王,能不能看出什么端倪?” 王文卿伸手从半空中撷下一缕剑气,指尖微微用力将其碾碎,摇头道:“剑气没有三才伏魔阵杀伐之力那么强,但是坚韧度犹有胜之。” 说着衣袍翻卷,飘然落地,俊秀如处子的脸上满是隐忧:“而且越往上走剑气越浓,想要御风而走怕是不可能了!” 林灵噩眼珠一通乱转,目光在江南十二宫众人身上来回逡巡,突然精光一闪道:“青州鼎!” 众人闻言先是一愣,待明白过来林灵噩的意思后纷纷露出喜色。 王文卿长声大笑:“不错,青州鼎乃是禹王采四海奇珍异宝百炼而成,自然挡得住五通老贼的剑气!” 眼见浩大如潮水的剑气从群山万壑间浩浩汤汤奔涌袭来,霸下不敢怠慢,慌忙从怀中取出青州鼎伸手递与身旁的阴姬,疾声道:“快,快念法诀用青州鼎将我们护住!” 阴姬面色古怪得接过铜鼎捧在掌心,却并不立即施法反而若有所思得抬头望向凌虚御空的五通先生。 五通先生一手捏诀横在胸前,一手倒持纯阳剑负在身后,眼神冰冷望着被困在原地的众人,仿佛在看一群蝼蚁。 “阴姬怎得还不动手,你在犹豫什么?”王文卿脸上也不由浮起一丝焦灼,忍不住催促道。 一直未曾说话的睚眦眉头皱起,突然伸手遮住青州鼎,朗声道:“不对!” 林灵噩一手扶额,狠狠跺脚道:“老子都快被你们这几个没脑子偏要装有脑子的蠢货气疯了!管他娘的对还是不对,先打开青州鼎躲过这一波挡无可挡的剑气再说啊!” 睚眦嘴角抿起,法令纹深深陷入两腮,沉声道:“五通老贼要的就是我们躲进青州鼎!” 王文卿与林灵噩闻言一呆。 却听睚眦大声道:“烦请二位仙师为我掠阵,兄弟们,起九曜禳星阵!” 林灵噩跳脚大骂道:“老子什么时候同意要给你掠阵了?” 睚眦眼角眯起,眼神阴鸷得紧紧盯住气急败坏得林灵噩,阴沉道:“现在这里是我说了算!” 林灵噩嘴角抽动,一股戾气混着热血涌上额头,他咬紧牙关狠狠指了指睚眦,乌袍一震,身形倏然向后飘飞而出,几个转折便到了大阵边缘。 王文卿则轻呵一口气,水汽弥漫中露出一块电光萦绕的本命雷圭。 林灵噩大声喝道:“老王,还是老规矩,我守地,你守天!尽人事,听天命,实在是力有不及,就让这波剑气冲死这帮自作聪明得龟儿子算了!” 王文卿目光闪烁,轻声道:“林兄,说实话,我反而觉得他们的方法或许真得能死中求活!” 林灵噩微微一愣,嘴角却不屑勾起道:“哼,不就是想要故技重施用九曜禳星阵催动青州鼎跟五通老贼拼个你死我活。但是依我看,行不太通!” 王文卿眉头皱起,淡然问道:“林兄有何高见?” 林灵噩嘿然笑道:“一来没了情丝的穿针引线,他们能导入青州鼎的真气十分有限,青州鼎神力必然大打折扣,二来现在扛鼎之人可不是那个只求守成不求反攻的金身罗汉了,而是杀力不比黄巢弱上几分的五通老贼!” 满头乱发被逐渐迫近的滔天剑气吹拂得在脑后乱舞的林灵噩,眉宇之间浮起一层狠厉与嘲讽:“说什么五通巴不得我们躲进青州鼎,我却以为恰恰相反,五通老贼真正巴不得的其实就是他们这样自作聪明得全力相抗!” 天地陡然一震,剑气一线潮已然当头涌来! 王文卿掌心电光交织怒舞布下一张恢恢天罗,林灵噩怒吼一声,单手擎起纯阳剑鞘悍然插入大地,电光迸射中一道巨大的藩篱破土而出,与王文卿张下的电网完美契合。 天罗地网,疏而不漏! 此时,江南十二宫众人已然各司其位,摆下了那个古怪北斗星阵,将阴姬拱卫站在阵心。 随着嘲风与睚眦齐声高喝:“北斗天罡,万物清明!”众人真力涛涛外泄沿着一条迤逦长线汇入阴姬脚底。 一股螺旋气旋在阴姬身周盘桓而上,卷带着她周身轻薄的黑色纱袍猎猎作响,妙相毕露。 阴姬嘴唇翕动,双手交织胸前如蝴蝶纷飞般不断变幻着指诀,青州鼎随之发出阵阵轻颤缓缓升起,在一片绚烂青光中越变越大。 突然,她双目圆睁,指尖涌出一道翠绿气光叮当一声轻响,刺中鼎耳。 “嗡”,青州鼎发出一声洪钟大吕般的沉闷巨响,接着骤然加速拖曳出一道灿烂虹光向着五通先生凶狠撞去。 五通先生嘴角悄然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清叱一声倒提纯阳剑以纤薄剑锋与势大力沉的青州鼎擦掠而过。 呛啷啷一串让人牙酸心痒的响声过后,青州鼎被剑势裹带悠悠旋转起来。 五通先生身形如飞,柔韧的剑锋虹光阵阵仿若一只纤细长鞭,一记又一记抽打在青州鼎外缘。 正慈仰头透过佛珠结界望向半空,喜不自胜道:“老乌龟,你这招抽陀螺使得可真俊!” 五通先生哈哈笑道:“老秃驴,你可想让这陀螺转得更快些?” 正慈拍手笑道:“那就更快些!” 五通先生长啸一声,身形遽然加速,长剑虹光随之光芒暴涨,眨眼间竟化作一条长练将青州鼎团团围住。 “轰”! 半空之中,气机迸爆泛起层层涟漪,五通先生手腕轻抖,纯阳剑罡随之蓦然回收,青州鼎在这迅疾无匹的巨力卷带之下发出一阵震天动地得巨响,滴溜溜飞速自转。 青光怒舞中,禳星阵内众人皮肤如波浪起伏,人人只觉体内真气不受控制得涛涛外泄,不多时,几个真气稍弱的天罡神君嘴角已经沁出血丝,五脏六腑已然受损。 五通先生凝立半空,遥遥望向脚下九曜禳星阵,眼角细纹满是不加掩饰得讥讽:“自作聪明,死也不亏!” 说罢,右手持剑又是一记虹光抽出。 霸下面色骇然,强忍丹田锥痛,猛得一骨碌爬起,大步冲向阵心,将双足已被真气牢牢禁锢得阴姬一掌推开,然后聚起气海之内残余真力一拳楔入地面。 “嘭!” 巨响过后,大地陡然一震,一道细长裂纹以九曜星阵为中心向两端蔓延开去,直至数丈之外。 “噗”,炫光炸碎,阵中众人齐齐仰头,喷出漫天血雨。 睚眦艰难坐起,焦急吼道:“阴姬!阴姬!” 阴姬手捂胸口,有气无力得怒哼道:“喊什么喊?” 睚眦心下稍安,咧嘴一笑刚想说些什么,眸中精光一闪蓦然转头望向尘土尚未散尽的阵心大吼道:“老四!” 无人回话! 睚眦脸色悚然,仓惶爬起踉跄着冲向那道深壑,探头下望却见一句魁伟的身躯脸朝下趴伏其中。 睚眦双目含泪,趴下身子伸出手拼命去够,手臂却终究短了数尺,无论如何碰触不到。 嘀嗒,嘀嗒。 一阵细密得脚步声从远处传来,睚眦仰头望去,只见一个白衣长须的儒士,左手提剑,右手托鼎一步步走近。 睚眦颓然坐倒,眼神绝望得望向五通先生,眼角眉心却满是煞气:“五通,今天虽然又是你赢了,但是老子打赌你以后的日子也绝不会好过!”顿了一顿,他再次勾起嘴角露出那抹神秘的邪笑:“新收的义子死了,心爱的仙子重伤难愈,仙子的徒弟偏偏又是你义子的相好,这个死结怕是再也解不开了!就连苦心经营半生的风铃谷也毁于一旦……哈哈哈五通啊五通,你真是比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周瑜还要惨!” 五通先生不答,信手一剑劈出,绚烂剑罡破空而去,片刻之后数丈之外传来两声闷哼,似是有人受伤落地。 五通先生低声道:“滚!” 两道虹光应声乍起,瞬息不见。 天地寂静。 五通先生缓缓盘坐在地,将纯阳剑横放在膝头,恢复称拳头大小的青州鼎侧放在身畔,然后迎上睚眦满是不甘与恨意的晶亮双眸,轻声道:“如果你刚刚没有跑来看霸下一眼,你现在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睚眦神情一窒。 五通先生指尖白雾弥漫,幻化出一根莹白戒尺握在手中。 “忘恩负义中山狼,该打!”戒尺挥出,啪的一声狠狠抽在睚眦左颊。 睚眦闪躲不及,顿时脸颊高高鼓起,鲜血沁出嘴角。 “见利忘义舍手足,该打!”五通先生又是一戒尺挥出,这次却是打在睚眦右脸。 “出尔反尔不守信,该打!”睚眦眼角避无可避,连忙双手聚起护住头脸,但那戒尺却轻松绕过手臂,啪得一声狠狠抽在了睚眦左脸。 接下来,五通先生说一桩罪过,便是一尺挥出,无论睚眦如何躲闪挡避,那戒尺却总能准确无误的狠狠抽在睚眦左右双颊上,不多会儿便把睚眦一张略带邪魅的瘦削脸颊抽得面目全非,血迹遍布。 足足抽了三十六尺以后,五通先生这才意犹未尽得收回戒尺,伸手点了点睚眦的脑门,轻声道:“对上难掩不轨之心,对下又刻薄寡恩……睚眦啊睚眦,你让我很失望!” 睚眦肿成两道细缝的眼睛骤然一亮,死死盯住五通先生深邃的眼眸,口中呜鸣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五通先生拂袖站起,左手一招,青州鼎滴溜溜旋转着飞入他的掌心。 “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从风铃谷消失,以后……也请好自为之!” 说罢五通先生飘然走进漫漫尘雾,只留下睚眦目瞪口呆,独自一人坐在原地。 —————— “老乌龟,你说什么?白公子还有救?”正慈一脸惊讶的望着五通先生,脸颊微微抽动。 五通先生不耐烦道:“老秃驴,这个问题你已经连着问了十六遍了,到底有完没完?” 正慈伸手按住白易行已经完全冰冷的胸膛,皱眉道:“身体都已经凉透了,怎么可能还救得回来?” 五通先生翻了个白眼道:“四海封闭,魂魄未散,我说能救就是能救!” 正慈若有所思得捻动着唇边长须,轻声自语道:“既然明知他未死,当时你为何又要睁眼说瞎话得说他死了?” 五通先生自顾自从案几之上拈起茶杯凑近嘴边道:“从睚眦一人出现之时,我就已经察觉情形不对,他既然敢这么堂而皇之得独自出现就必然留有后手,所以我不得不多拖一会儿时间静待其变,果不其然,浣儿也被他们抓了个正着。” 正慈跟着坐下,一拍大腿笑道:“老乌龟还真有你的,平时我一直自认你的智慧与我相隔万里,如今看来倒是离我也不是太远!” 五通先生翻了个白眼,将手中茶杯望正慈脸上一丢,破口骂道:“你要脸不要?” 正慈嬉皮笑脸接住那枚世间仅有一对的钧瓷渔翁垂钓杯,老实不客气得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惬意得咂了咂,忽得又皱眉道:“白公子这番假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五通先生微微一笑,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反正我保管有法子能让他重新活蹦乱跳就是了……倒是你以后可能倒有的烦了!” 话音未落,一个布衣老者从林间走出,看到正慈眼神陡然一亮,一瘸一拐得急步走来。 正慈眼角余光扫到来者,脸色陡然一变,将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墩,手忙脚乱得站起对着五通先生大声道:“我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需要现在就去办,老乌龟我先告辞了!” 五通先生神色促狭得一把扯住正慈手臂,大声道:“老秃驴,什么要紧事这么着急,连茶都不喝了?” 正慈气得长眉抖动,浑身乱颤,一把甩开五通先生手臂,怒声道:“出恭!” 话音刚落,身形立马化虹而起,转瞬即逝! 那老者眼见正慈遁走,连忙疾声道:“大师,大师,我要拜在门下的事您考虑得怎么样了?大师……” 五通先生哈哈大笑着站起,转身向竹楼走去: “千古一场梦,万事皆成空。” 第五十三章 归去来兮 半月后,穹窿山顶,有两人并肩而立。 一个白袍儒冠,长须飘飞,气质清隽宛如谪仙。 一个身披素色道袍,头顶短发用一根缎带扎紧,斜插一根玉簪。 一样的丰神俊秀,一样的玉树临风。 五通先生捋着长须轻声道:“小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白易行粲然笑道:“回华山。” 五通先生似乎并不意外,轻轻点了点头道:“回去也好,华山真武大殿也是时候重建起来了。” 白易行却摇了摇头:“我想先去松桧峰看一看。” 五通先生玩味笑道:“哦?” 白易行抬头望向霭霭云海:“之前正慈大师曾经问我,身为一个自幼立志‘除魔卫道’的华山弟子,我要除得是什么魔,要卫的又是什么道?”顿了顿,白易行轻轻摇头,眼底满是迷茫,“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而再想深一步,我才发现自己甚至连什么是魔,什么是道都搞不明白。” 五通先生嘴角继续上扬,勾起一个满意的弧度:“正慈不过是为你开了个头,你却能举一反三,愿意花心思去多想一层,这就已经颇为难能可贵了。” 他轻轻拍了拍白易行的肩膀,接着道:“只不过,修行路上多听多问多叩心确实会大有裨益,但越是执着于得到一个确切的结果也就越容易钻进死胡同。这就好比那个一心报恩的饕餮神将,闹到最后恩没报成,反而自己落得个众叛亲离,心灰意冷的惨淡境地……” 白易行郑重得点了点头,忽而又促狭一笑:“饕餮神将心灰意冷倒也罢了,只是苦了正慈大师,每天为了避他拜师而不得不东躲西藏。” 五通闻言也不由莞尔,哈哈笑道:“所以说,这饕餮眼下就是从一个死胡同出来又一头扎进另外一个死胡同,天下名寺八百间,活佛法师数千个,要是真想遁入空门又何必死盯着正慈一个?再者说,实在不行随便找个山坳结庐而居,自己修自己的野狐禅也未尝不可嘛!” 笑罢,五通先生突然轻叹一声道:“等你走了,浣儿怕是要狠狠地哭上几场鼻子了!” 白易行眉尖蹙起,迷茫道:“浣儿哭什么?” 五通先生心下微恼,暗骂这小子实在有点不开窍,但自己身为长辈又实在不好点明只能轻咳一声:“浣儿与你朝夕相处一月有余,而且也算是经历了一番生死患难,感情呢……这个,这个也算是感情甚笃……而你这次回华山,山遥水远又归期不定,小丫头难免就会难过……” 白易行皱起眉头,疑惑问道:“为什么要分离?我本打算就在这一两天内去找白仙子禀明心意,想让浣儿随我一同去往华山。” 白易行此言一出,反而让五通先生神色一愣,只听白易行接着道:“我想起太上师叔祖在松桧峰顶曾经圈出过小药圃,里面种了零散种了几棵不知品相的药草,我幼时贪玩曾问过他那些药草有什么效用,他却从不明言,只是笑着跟我说有朝一日我自会知晓。” 说到此处,白易行神情渐渐萧索,声音也不知不觉低沉下来:“想来,太上师叔祖学究天人,明察万世,早就已经算到了今时今日……所以我想,那些药草说不定便与浣儿的哑病有关。” 五通先生唯一沉吟,捻动长须皱眉道:“可是羽茗将浣儿视若己出,不知会不会仅仅因为你这么轻飘飘一句话便将浣儿托付给你……” 话音未落,只听背后陡然传来一声清冷女声:“我同意!” 五通先生与白易行惊讶转身,只见一个绝色女冠在一位娇柔甜美得粉衣少女的搀扶下,缓缓走来。 五通先生喜笑颜开道:“羽茗,你怎么来了?”说着便抢上数步,一边向白羽茗手臂扶去一边不无埋怨道:“山顶风大,你身子还未大好,有什么事等我们回去再说也是一样的啊!” 白羽茗目光冰冷扫了一眼他伸过来的手,五通先生尴尬一笑,手掌僵在半空一时却并不收回,清咳一声道:“我刚学了个好玩的戏法叫‘大变活人’,给你表演一下?” 白羽茗依旧冷眼不语,五通先生乖乖缩手,臊眉耷眼得站到一旁。 白易行忍俊不禁,憋着笑冲着白羽茗躬身施礼道:“见过白仙子!” 白羽茗摆摆手道:“你们父子俩用不着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得扮相生。白小子,浣儿可以随你去华山,但是你需要答应我几个条件。” 白易行收敛起嘴角笑意,正色道:“仙子请讲。” 白羽茗伸手理了理浣儿被山顶罡风吹乱的鬓边发丝,轻声道:“第一,按你所说治好浣儿的哑疾。第二,三年之内帮浣儿淬炼出一颗无垢剑心。第三,十年以内帮她成为天下第一。” 白易行微微沉吟,突然摇头道:“白仙子,晚辈恕难从命!” 白羽茗大怒:“怎么?你不肯?!” 一旁的五通先生也是脸色大变,焦急得冲着白易行不断使眼色,示意他先答应下来,有什么问题回头再说。 白易行视而不见,只是扭头深深望向指节发白死死攥着白羽茗袖口的浣儿,轻声道:“浣儿的哑疾,我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一定会找来方法帮她治好,但是否帮她淬炼剑心乃至称为天下第一,就要看她自己的意愿了。” 浣儿缓缓抬头,一双大眼中异彩连连。 白易行冲她温和一笑,转头迎上白羽茗冷峻的目光认真道:“白仙子固然对浣儿视若己出,爱护有加,但依我看来,爱则爱矣,却并不了解她的真实想法。” 白羽茗冷哼道:“如此说来,我与浣儿相依为命十六年,反没有相识月余的白公子了解浣儿真正的所想所求?还请白公子教我!” 眼见白羽茗动了真怒,白易行脸色一红,慌忙摆手道:“晚辈措辞不慎,还请白仙子见谅。”仔细斟酌一番后这才硬着头皮接着道:“我与浣儿虽然相识不到两月,但……但彼此之间心意相通,无话不谈,故而……也会偶尔谈及彼此心事。” 说到此处,白易行偷眼望向白羽茗,见她神色冰冷看不出喜怒,只得咬牙接着道:“浣儿天性单纯,虽然天赋异禀,大道可期,但与剑道登顶,天下一人相比,她其实更向往青山绿水与蓝天白云,所以在她眼中,可能另无数人心神往之的白日飞升还远不如一颗好看的鹅卵石,或是一朵姣美可爱的鲜花更能让她心生欢愉!” 白易行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顿了顿,目光渐趋坚定:“当然,若是有一天浣儿真得决定要传承吕祖剑道,小子虽然不才但也一定竭尽所能助她一臂之力。” 山顶罡风呼啸,吹得众人衣衫猎猎作响,却半晌没有一人言语。 白易行弯腰躬身,久久不起。 半晌,一声悠长叹息被罡风吹散,与此同时一双纤纤玉手搭在白易行手臂之下,白易行顺势起身,抬头正对上白羽茗近在咫尺,难带复杂笑意的秋水双眸。 “白小子,你很好!”白羽茗柔声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担心,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以浣儿这样单纯率真,又过分善良的性格会不会被人欺负。” “现在好了,我相信,只要有你在,浣儿就不会受半点委屈。” 一旁的五通先生清咳一声,打岔道:“这个,毕竟虎父无犬子嘛!” 白羽茗眉尖倒竖,扭头骂道:“臭不要脸,我怎么看着倒是儿子英雄,爹混蛋?” 五通先生尴尬得摸了摸后脑,憨厚一笑:“你说的对,我混蛋,我混蛋!” 白羽茗嘴角一撇,憋不住噗嗤一笑,伸手点了点五通先生,然后转身轻轻拍了拍一旁低头不语的浣儿的手臂,柔声道,“小丫头,以后没了师傅在身边照应,自己也要学会照顾自己,哪怕志不在此,也千万不要彻底荒废剑道修炼,好歹还能防身不是?” 浣儿眼角泪花莹然,一只手死死攥着师傅的袖口,另一只手在胸前飞快得比划了一通。 白羽茗宠溺得点了点浣儿娇俏的鼻尖,摇头轻笑道:“傻孩子,你随这小子去华山,师傅跟着去算怎么回事?”说罢,将泫然欲泣的少女轻轻拥进怀里,一边轻抚后背一边轻声在耳边说着什么。 却见浣儿猛得一哆嗦,突然把整个脑袋埋进师傅胸口,娇嗔着摇晃着肩头。 白羽茗则扭头望向一头雾水的白易行,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白易行被看得只发毛,脚下轻挪几步,凑到五通先生身边,不动声色得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口,传音入密问道:“义父,我怎么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呢?” 五通先生抱臂皱眉道:“我也这么觉得,真是奇怪!” 白易行拼命点头,如同小鸡啄米:“是啊是啊,义父你觉得哪里不对?” 五通先生用力捻动着唇底长须,轻声道:“以前我一直觉得羽茗穿黑色道袍的时候最好看,今天这么一打量,发现她穿白色道袍竟然也很好看!所以,到底是她穿黑色最好看,还是穿白色最好看呢?” “……” “小子,你觉得呢?” “……” “为父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 “……我觉得,白仙子可能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妙啊,小子,你这句话真得是说进了为父的心坎里!” “……” 半晌,白羽茗将浣儿从怀中轻轻推开,扭头朝白易行扫了一眼,示意他过来。 白易行连忙迈开小碎步,躬身向前,方才走出两步,就被实在看不过眼的五通先生兜屁股一脚几乎踹翻:“好好走路!” 白易行慌忙站直身子,两大步跨到白羽茗面前,恭敬道:“白仙子?” 白羽茗点头道:“我与浣儿商量过了,华山之行宜早不宜迟,所以你们最好明天一早就走。” 白易行一愣:“这么急?” 白羽茗皱眉道:“多拖一日,给浣儿治疗哑疾一事不就多耽搁一日?” 白易行立马正色点头道:“是,我们明日就出发!” 白羽茗满意得扬了扬下巴,然后将浣儿往白易行身边推了推,道:“由此去往华山不下数千里,不仅路途遥远,其间也多穷山恶水,你们俩自己商量商量需要采办些什么物事,然后列成清单给我……我再去找五通。” 说着悄悄睇了一眼呆立一旁,百无聊赖得拿根树枝在地上胡乱勾画的五通先生,猛得抬高音量道:“山顶风大,我先回去了,你俩慢慢商议。” 五通先生闻言抬头,慌忙丢掉手中树枝,三两步跑到近前,谄媚笑道:“要回去了啊,我陪你!” 白羽茗眉尖轻蹙道:“你不要跟你义子交代几句?” 五通先生把头摇得好似一只拨浪鼓:“不交代不交代,我跟这小子没什么好说的!” 说罢,微屈着身子便伸手扶向白羽茗手臂,但手到半途又讪讪停住,偷眼望向白羽茗的表情。 只见白羽茗昂然正视,仿佛并没注意自己的动作,但冰冷的俏脸上却悄悄浮起两朵娇艳的红云,五通先生欣喜若狂,小心翼翼搀起佳人玉臂。 白羽茗胳膊微微一僵,脸上羞红更浓,却并未拒绝,反而故作轻松得转头对着白易行与浣儿轻轻摆了摆手。 五通先生高兴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心头如有鹿撞,一股幸福得眩晕感从足底直蹿脑门,接着又在天灵盖轰然炸散,涌入身体得每一寸。 他亦步亦趋得跟在白羽茗身畔,一边走一边小心提醒道:“羽茗小心,这里有个石子,待我先把它踢开。” “这里有个小坑,咱们绕一步。” “哎呀这里有只蚂蚁挡路,我先把它踩死。” …… 看着五通先生谄媚的狗腿模样,白易行与浣儿忍不住相顾大笑。 笑着笑着,两人几乎同时止住笑声,微微羞红了脸,各自扭过头去。 阳光遍洒山巅,在群山万壑中投下金光灿灿得斑驳翠影。 白易行偷偷低头望着脚边少女聘聘婷婷的倩影,一股甜蜜的温馨悄然在心底酝酿,渐渐让他醺然欲醉。 醉意渐浓,白易行在心底挣扎几番之后,猛然鼓起勇气,伸手牵起身畔少女的手,故作镇静笑道:“走,去看看我义父刚刚画了什么?” 浣儿眉眼晕红,轻轻点头。 白易行胸口剧跳,一时间又是甜蜜又是紧张,当即强捺心底悸动,拉着浣儿走向刚刚五通先生随手勾画的地面前。 两人低头一看,先是一愣,接着又齐齐嘴角上扬,轻笑起来。 画中是一个眉目如画,风姿卓然的绝色女冠,左手提剑负后,右手却拈着一朵花放在鼻前轻嗅,神情颇为陶醉。 白易行扭头对着浣儿轻笑道:“义父心里果然无时无刻不想着念着白仙子。” 浣儿浅笑不语,嘴角绽开两颗可爱娇俏的梨涡。 白易行看得心神皆醉,突然微微用力捏了捏浣儿柔弱无骨的手掌,轻声道:“就好像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一样。” 浣儿娇躯一颤,脸色羞红微微背转过身去。 白易行只觉一股热流从小腹蹿起,心头似有万蚁轻噬,说不出的麻痒难受,双臂一张便想将少女拥入怀中,轻怜密爱。 就在此时,身后密林之中突然响起一声绝望的惨嚎,旖念丛生得少年少女骤然回神,两人面上红潮未退,惊讶得对视了一眼。 浣儿牵起白易行的手,匆匆在其手掌写道:“正慈大师!” 白易行神情骤紧,豁然站起,急声道:“正慈大师佛法高深,仅是一具罗汉金身便是我义父也无法强行破开,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将他逼成这般模样?”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雄魁无比的身影……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惨嚎传来,这次却比之前那次离得更近。 白易行心头剧跳,额头冷汗涔涔流下,突然伸手将浣儿拉起护在身后,念力四散,全神戒备。 浣儿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那一声声尖利的惨啸直钻心底,让她只是听着便情不自禁得瑟瑟发抖。 她伸出手指在白易行后背上轻轻勾画,白易行稍一凝神,便知她写的是:正慈大师有难,我们速速呼叫师傅与五通先生前来帮手 白易行惨然摇头道:“来不及啦!”念力扫处,已然察觉出两人正一前一后狂奔而来,距离自己二人只在数十丈之外。 白易行伸手挽住浣儿微微颤抖的纤细胳膊,轻声道:“待会儿,我帮正慈大师拦住敌人,你速速下山去找我义父。” 浣儿紧咬牙关,死死拽住白易行的胳膊,眼角泪花不断沁出。 白易行狠下心肠,猛得拽断衣袖,脚下一点,丹田之内炫光爆起,身形如龙,转眼间便闪到大路中央,冲着当头撞来的金色虹光高声喝道:“正慈大师休急,白易行前来相助!” 说罢,天元道心微微一动,真气如涛涛大河瞬间涌入双臂,化作两道炫目的拳罡绕过第汹汹冲开的第一道虹光向后击去。 “啊!白公子,你来得正好,且帮我挡上一挡!……咦,你这是干嘛?” 原本已与白易行擦肩而过的正慈猛然后撤,伸出手臂在他肩上一拖一带便将拳罡打偏。 白易行身不由己得后撤数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被匆忙跑来的浣儿伸手搀起。 于此同时一道黑光狂飙而至,直扑正慈。 “啊!”正慈随之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白易行气沉丹田,真气瞬息流转九关十八隘,大吼道:“正慈大师,我来救你……” 话音未落,却见尘土散尽,正慈大师好端端的站着,脚下露出一个瘦削身影。 白易行与浣儿目瞪口呆。 “饕餮神将?”白易行不敢置信得看着那个死死抱着正慈大师的双腿一动不动得布衣老汉,一时间不知自己这一拳到底还该出不该出。 正慈仰天惨啸,带着哭腔道:“老混蛋,老先生,老祖宗,你是得了什么失心疯非要做我徒弟?” 饕餮神将蜷缩在地,双臂紧紧箍住正慈的双腿大声道:“大师佛法高深,又是当世佛门第一罗汉,除了你我再想不到其他人能帮我祛除心中魔祟!” 正慈想要狠狠跺脚,却发现双腿如被铁铸,当真是一动也不能动,只好哭丧着脸道:“什么佛门第一罗汉,都是假的,佛门第一懒汉才是真的!饕餮先生,你心属佛门是好事,可也没必要死盯着老衲一人对不对?你看大相国寺的长恩法师,白马寺的度难禅师,还有藏传佛教的密勒巴日尊者……哪一位都是得道高僧,只要你看中了谁大可与我说,我这就立马修书一封为你引荐,他们谁不同意收你为徒,我正慈就亲自去他们禅房里大闹个几天几夜,一直闹到他们收你为止……如何?” 饕餮依旧死不撒手,大声道:“我谁都没看中,就看中大师你了,今天你若不收我为徒,我便死不撒手!” 正慈双手怀抱胸前,长眉拧做一团,满脸的生无可恋。 这才从两人对话中搞清楚可事情经过的白易行与浣儿顿时忍俊不禁,相顾大笑起来。 正慈哭丧着脸道:“你这两个小娃当真忒没良心,在这当口不想着帮老衲脱困也就罢了,竟然还拿老衲取乐!” 白易行摇摇头,正色道:“大师,若是我们有办法帮你脱困呢?” 正慈脸上喜色浮动,大声道:“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白易行微笑道:“大师于我恩重如山,我几辈子都报答不尽又怎敢向大师索要报酬,只是这主意是浣儿想出来的,我可不能独占其功!” 说罢悄悄捏了捏浣儿手腕,示意她不要动作,接着大步走到饕餮身旁蹲下,轻声道:“怨一劫,恩一劫,恩怨相结何时解?” 饕餮身体一颤,抱着正慈双腿的手臂微微松懈。 正慈大喜,冲着白易行悄悄竖起大拇指。 白易行笑而不语,接着道:“风一程,雨一程,风雨兼程何时停?” 饕餮双目紧闭,有一点浊泪流下腮边。 白易行轻叹一声,似乎言语中也触动了自己的心事,语调也随之变得微微艰涩起来:“饕餮神将,你既然一心向佛,又岂不知首先便要斩断我执?你执念未消,哪怕佛法浩大无比,佛经卷帙浩繁又怎能让你真正的消除心魔?” 饕餮哽咽道:“我如今心灰意冷,只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你怎么还能说我没有斩断我执?” 白易行指了指饕餮怀抱正慈双腿的手臂,道:“正慈大师不是你的救命稻草,求佛先求己,欲度先自度!” 饕餮嘴角抽搐,两行浊泪汹涌而出,突然裂开嘴嚎啕大哭起来。 正慈长眉低垂,半晌轻叹一声道:“饕餮神将,按道理你尘心不静,戾气未消,老衲不该为你剃度,但我佛门禅宗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正慈捻动长须,缓声道:“所以,等哪天你感觉自己真的已经放下我执,同时也彻底放下了心中的屠刀,就来大慈恩寺找我……我收你为徒!” 饕餮泪如泉涌,泣不成声道:“谢过大师,谢过大师……” 不知何时浣儿已经走到了白易行身畔,轻轻挽住了他的衣袖。 白易行扭头望向浣儿被泪花打湿的睫毛,心底也是情不自禁也闪过一丝恻然。 他轻轻拍了拍少女的手背,两人悄悄转身相偕下山。 阳光轻洒,将两人身影慢慢拉长,身后的山风裹挟着隐约哭声与阵阵佛唱从耳边呼啸而过。 那是正慈大师在念诵《地藏菩萨本愿经》。 第五十四章 一个和尚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苏州城外,有三人徐徐而行。 白易行左肩背着一个小小的青布包裹,右臂挎着一个明显大了数倍的白绸包袱,额头微微冒汗。 一旁相偎相依,片刻不愿分离的白羽茗与浣儿师徒两人絮絮低语了一路,也不知到底在说些什么。 白易行几次斜眼偷看,只见浣儿时而眉目羞红得娇嗔,时而又满脸离愁别绪的伤感,脑子愈发混乱,只能悄悄腹诽:说是只送三里,三里之后又三里,三里之后又三里,都快十里了还这么慢吞吞得走……照此估算,天黑之前能走出五十里地都算是烧了高香了。 再走数里,远处已依稀可见巍巍高耸的苏州城关,白羽茗突然止住脚步,将浣儿轻轻揽入怀中柔声道:“送人千里终须一别,哪怕是再舍不得,师傅也不得不停步了。” 说着抬手悄悄揩去眼角泪痕,拥着怀中少女涩声道:“从此以后山高水远,锦书难托,你们……你们好自为之吧!” 浣儿紧紧环抱住白羽茗纤细的腰肢,肩头一耸一耸,呜呜咽咽哭断了肝肠。 看着一旁师徒二人难舍难分的模样,白易行心底又是温暖又是失落,情不自禁扭头望向茫茫来路。 义父与正慈大师此时此刻又在何处呢? 天碗湖上,一页轻舟随波轻摇。 五通先生头戴竹笠,瞑目端坐在船头,面前安静横着一支乌木钓竿。 船舱内茶香阵阵,悠悠飘出,正慈几乎把脸贴在红泥小炉上,仔细观察着火候,片刻后长眉突然舒展,喜色浮动道:“成了!” 右手一挥,炉火戛然而灭,正慈伸手提起那个篆有“清风去复来,人间多分离”的茶壶,在“白如玉,明如镜,声如磬,薄如纸”的定窑青影瓷茶杯中倾下碧色如翠的茶汁,不多不少刚好七分。 正慈将茶杯拈起,凑在鼻前陶醉得嗅着,由衷感慨道:“明前的瓜片,雨前的龙井,还是都比不得老乌龟你亲手摘的归墟绿芽啊!” 五通先生面色不变,不声不语浑如入定。 正慈美美得咂了口芬芳四溢的茶水,突然促狭心起,故意抬高音量道:“老乌龟,你反正存货不少,不如把这船舱内的半斤绿芽全送给我,就当布施积德了如何?” 五通先生依旧稳坐船头,恍若未闻。 眼见自己连番挑衅,五通先生却始终不为所动,正慈顿觉无趣,堪称人间绝味的茶水入口也仿佛索然无味起来,当即气咻咻得站起,一步跨上船头一巴掌拍在五通先生肩头,大声道:“叫你去送上一送,你偏不去,如今在这又跟我装个什么浑然忘俗的木头人?” 五通先生肩头微幌,卸开力道,带着小船微微摇晃,平淡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送与不送又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正慈冷哼一声:“既然如此,恁多茶具你为何偏偏非要选这一套?”说着右手一招,茶壶平飞入手,指着那行小字满脸讥讽。 五通先生轻叹一声,缓缓站起与正慈擦肩而过,缓声道:“不说这个!倒是你,一心想要传授衣钵的徒孙都已经失踪了一个多月,怎么还有心思死皮赖脸得赖在这儿跟我扯淡打屁?” 正慈闻言老脸一皱,跟在五通先生身后走进船舱,垂头丧气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孙有祸躲不过,既然他命中注定要有此劫,我此时出手能护得他一时难道还能护得他一世?” 五通先生轻哼道:“老秃驴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红尘劫数千千万,唯有情之一字最难断!圆清小和尚虽然颇具慧根,但是想过这一关不死也得掉层皮。若是能过,自然万事大吉,从此中土多出一位六根清净的大德高僧,说不定你大慈恩寺还能一门两罗汉,占尽佛门机缘;若是过不去,或者说过的不好,要么佛心崩坏从此无缘正果,要么就是心猿难缚,修心修力重头再来。”说着,他伸手拿起茶杯,也不见如何动作,正慈手中的茶壶便自行飞起,在茶杯中倾下茶汤,“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字,难!” 正慈依旧愁眉苦脸,双手捻动长眉无奈点头道:“哎,难!” 五通先生翻了个白眼,不再搭理他,放下茶杯侧头西望,只见蓝天悠悠,云气淡淡。 小子,前路漫漫多艰险,你……多珍重。 ———— 白易行与浣儿离了苏州城迤逦北上,一路上少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 两人虽都还未曾学会“朝游北海暮苍梧”的御风之术,但体力脚程还是远较凡夫俗子为胜,哪怕是一路边走边玩,甚至为了多看几处风景还不惜绕了些远路,但一月不到还是走进了西北地界。 越向西北村镇越少,能供借宿歇脚的地方也就愈发难寻,有几次荒野暴雨一时找不到避风挡雨之处,两人不得不暂宿荒废的野庙淫祠,虽然浣儿不改率真无邪的性子,只要有白易行相伴左右便是兽穴破庵也甘之如饴,但白易行心中却颇为歉疚,只盼着能早日到达一处大城好好休整一番,也让自打记事以来还是第一次出远门的浣儿能多看看人间烟火与红尘风光。 这一日,两人正在官道上缓缓而行,浣儿手挽几根随手摘下的柔韧树枝随手编着什么,白易行则拿着一张舆图一边默算路程一边查看最近的府州大城。 身后突然传来一串急促的马蹄声和嘈杂人声,白易行闻声回望,却见烟尘滚滚处,一队骑士正奋马扬鞭疾冲而来,为首一人满面虬髯,即便是骑在马上也能看出身材极是魁伟,即使披着一件颇为华贵的锦缎长袍也遮掩不住一身凶悍跋扈的气焰。 “让开,让开!休要挡路!”骑士眼见前方有人,手臂一振将马鞭挥得劈啪作响,连声高喝道。 白易行淡然一笑,伸手挽住浣儿手臂,背过身子站在了道边。 那骑士满意得点了点头,与两人擦身而过时探手入怀掏出一件银光灿灿的物事随手一丢,打了声呼哨便疾驰而过。 白易行只觉怀中微微一沉,拈起那枚准确无误抛进自己怀里的小小银牌,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转头冲着一脸懵懂的浣儿打趣道:“你瞧,赚钱多容易。” 原本还觉得来人大呼小叫,颇为无礼的浣儿立马喜笑颜开,笑眯眯的接过元宝凑到眼前打量。 白易行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刚想伸手点点她鼻尖调侃几句,目光所及却被银牌背面刻字定住了目光。 “种”。 眼见白易行神色有异,浣儿好奇得翻过银牌,指着那个“种”字冲着白易行打了几个手势。 相处日久,白易行已然能够看懂浣儿的手语,当即便明白她是在问,这个“种”可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意思,白易行哈哈大笑,将银牌塞进浣儿腰间钱袋里解释道:“这个‘种’可不是种庄稼的那个‘种’,而是一个颇为生僻的姓氏。” 白易行眯了眯眼,合起手中舆图,望这那队骑士消失的方向轻声道:“浣儿,我们到渭州了!” 城郭欣欣,客舍青青。 渭州作为西北边陲重镇,虽然多年以来兵祸不断,但自从当朝名将世家——种家奉旨进驻,接连打了几场胜仗之后,时局便渐渐稳定下来,虽然比不得江南几处名城大府的繁华昌盛,但也还算得上欣欣向荣。 白易行与浣儿进城之后,随意拣选了一家客栈要了两个房间暂时落脚。 白易行略略收拾一番,便走出客房坐在堂前要了一壶茶水和一碟花生,一边小口啜饮远算不得甘香清甜的茶汤,一边静等浣儿洗漱完毕一同用饭。 正在百无聊赖之际,街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便有汹涌人潮大呼小叫着蜂拥而过,白易行吓了一跳,脚尖一点身形如电蹿出,一把拦住扔下了肩头搭巾也要冲出门去的店小二急声问道:“可是有贼人寇边?” 小二被他硬如鹰爪的五指扣住肩头,痛的一阵龇牙咧嘴,不住口呻吟道:“哎哎哎,疼疼疼!” 白易行回过神来,连忙松开手语带歉疚道:“不好意思,我有些着急了!”说着从腰间掏出两枚大钱不由分说塞进小二手里。 店小二捏了捏手中大钱,原本莫名其妙挨了一抓的些许火气瞬间烟消云散,眉宇间也浮上几丝笑意:“这位客官是第一次来我渭州府吧?自从老种经略相公来了以后,西夏蛮子都被打得哭爹喊娘了,哪还有胆子来打草谷?” 白易行点点头,心中大石落地接着又疑惑道:“既然不是有蛮子寇边,城中居民又为何如此惶恐?” 小二噗嗤一笑,指着街心人流道:“客官你再仔细看看,这些人个个满面红光哪里有半点惶恐的样子!” 白易行纳罕转头,一看之下果然发现虽然人人扶老携幼,行色匆匆,鞋都跑掉了好几只,但皆是一脸兴奋,时不时还隐约传来几声呼朋唤友的招呼……难道说,这是去看热闹? 小二见白易行呆若木鸡,嘿嘿笑道:“反正这会儿去也占不到什么好位置了,干脆小的就给客官说道说道这其中缘故。” 白易行微笑点头,施施然坐下给小二倒了杯茶。 小二一边老实不客气得接过茶水,一边转头对着街外一个拄着拐杖,挪着小脚健步如飞的老太太大声喊道:“刘奶奶,你可慢点,前几天不是才从床上摔下来?” 那个牙都快掉完了的老太太头也顾不得回,大声应道:“没事没事,回来接着躺几天就好啦!” 白易行目瞪口呆。 小二仰头喝光茶水,神秘一笑道:“说起这事儿啊,就要从一个多月前城里突然来了一个和尚说起了!” 第五十五章 玉面文殊 白易行皱起眉头:“一个和尚?” 小二笑着点头:“一个多月以前,城外突然来了一个长相俊美得不像话的和尚。按理说你一个和尚进城应该先去找家寺庙挂单,可这和尚偏偏古怪,既不住店也不挂单,直愣愣得就进了窑子!” 白易行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嘴角勾起一丝鄙夷的冷笑:“原来是个花和尚。” 不料小二却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连连摆手道:“不不不,这和尚虽然整日在勾栏瓦肆之内厮混,但一不喝酒二不赌博,对于那些骚媚入骨的小娘子更是一根指头都不碰。” 白易行的好奇心彻底被勾了起来,情不自禁放下茶碗追问道:“那他都干了些什么?” 小二一拍大腿,哈哈笑道:“您猜怎么着?这和尚是去开坛讲经的!” 白易行一口茶水喷出,呛得脸红脖子粗,梗着脖子笑道:“这和尚……这和尚……”憋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只能强忍笑意道,“这和尚倒也有趣。” 小二啧啧道:“何止是有趣,还有福呢!” 白易行抹了抹嘴角茶汁,纳闷儿道:“有福?” 小二神色落寞,言语中不无嫉妒:“那可不!天大的艳福咯!” 白易行好笑道:“讲经说法还能讲出艳福来?” 小二一抱胳膊,翻着一双白多黑少的小眼咧嘴道:“一开始倒是只有几个年老色衰,徐年半老的半掩门儿(注:暗娼)眼瞅着这小和尚唇红齿白的,就想打着听经的幌子揩揩油,谁知道这和尚讲起经来似乎颇有些门道,几个老娘们儿连去几天之后竟然还真的莫名其妙得洗心革面了,要么回去变卖了细软出家做了姑子,要么就是闭门不出做起了女红……总而言之,这躺着赚钱的皮肉生意是再也不做了!” 白易行神情渐渐端正,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惊讶与由衷的敬意,“三言两语就能渡人如斯,如此说来,这和尚竟还真是一位大德高僧!” 小二撇了撇嘴道:“客官以为这就完了?实话跟您说,这才刚开了个头!” 白易行瞧见小二神色顿时会意,从腰间掏出一枚小银锭推到小二面前:“给我整治一桌你们店里的拿手菜和压箱底儿的好酒,剩下的就当你这个说书先生的赏钱。” 小二眉开眼笑的捧起银锭,一屁股从椅子上爬起对着白易行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大声道:“公子稍等,小的去去就来。”一溜烟蹿进了后厨,不到盏茶功夫又拎着两壶酒小跑回来,这次却不再坐下,扎撒着手直愣愣站在白易行跟前,笑着道:“公子既然不嫌小的言辞粗陋,小的就献丑了。” 当即便连比划带说,唾沫横飞得讲起了这桩公案。 原来,自从那和尚劝退了几名半掩门儿以后,相继又有几个即将出道却又名声不显的淸倌儿为了博个名声,特意盛装打扮一番招摇过市得去找和尚讲经,一时间弄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大大出了一番风头,身价还真的被那些闲来无事,最喜猎奇的纨绔公子捧得水涨船高,把个老鸨喜得做梦几乎都要笑醒。 但是好景不长,几个清倌去听了几回经回来不久就寻死觅活的一定要从良,哪怕是冒着撕毁契约要被妓院活活打死的危险也再不肯做那“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片朱唇万客尝”的青楼花魁了。 其间倒也不是没有老鸨想要杀鸡儆猴或者直接下药用强,绑也要把这几棵摇钱树绑上恩客的床,但吊诡的是还没等妓院这边下手,几个清倌直接就人间蒸发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一时间渭州城内闹得鸡飞狗跳,几家势力颇大的妓院气势汹汹得去找和尚麻烦,但不知怎的被那罪魁祸首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以后,一个个趾高气昂得去,灰头土脸的回,更有甚者,回去之后甚至直接就把日进斗金的销金窟关了,门面重新翻修做起了其他生意。 消息传开,一时间整个渭州地界内的勾栏瓦肆都视这古怪和尚为洪水猛兽,一听说有和尚走近哪怕是生意正兴隆也要立马关店打烊。 有好事之徒还根据文殊菩萨度化妓女的典故编排了个“红粉文殊”的诨号送给了这个不知来历的小和尚。 白易行又是忍俊不禁又是惊骇不已,难道还真的被那些闲汉浪子误打误撞给说对了,这小和尚还真是文殊菩萨转世?否则当世之下,又有哪位佛门大能有此本领,只怕是正慈大师在此也不可能做到…… 突然,白易行眉头拧起,脑海中倏然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小二正说在兴头上,根本无暇顾及白易行的若有所思,自顾自接着说道:“只是如此一来,瓦斯勾栏生意凋敝,纨绔权贵便有钱没处花了,时间一久便闲的发慌,猎奇的心思渐去,怨怼之心渐起,但有妓院老鸨的前车之鉴,再无法无天的恶汉帮闲也不敢前去找和尚触霉头,只是一来二去的,和尚的名声便不大好听了。” “什么名头?”白易行疑惑问道。 小二瞅了瞅本就空无一人的左右两侧,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妖僧!” 白易行心头一紧,当今朝廷对待佛门弟子本就态度微妙,虽然还没到毁寺灭佛的程度,但崇道抑佛的态度几乎就差通告天下了,如果恰好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个不知根脚的小和尚被冠以了妖僧的名号,那么不仅对他个人而言将是灭顶之灾,对于本来就形如危楼的整个大宋佛门都会是一场不小的劫难。 白易行敏锐得嗅到了几分阴谋的问道,当即缓缓端起酒杯凑在嘴边假装喝酒,脑海中却将整个事件飞快的抽丝剥茧,想要从中理出头绪。 小二殷勤又倒了一杯水酒摆在白易行面前,嘴中却是不停:“这么一来事态的发展便慢慢失控,层层上传最后竟进了老种经略相公的耳朵里。种将军一听自己辖下竟然出了一个致使民心动荡的妖僧,当即大怒,火速派出二公子提兵五百前来渭州查明情况,若是真有此事便当场格杀。” 白易行眉头皱起,示意小二接着说下去。 小二点头道:“这种家二公子看着粗犷跋扈,但实际上人家心思细腻着呢,明明手握五百纵横天下无人能敌的种家军,却并不直接找到和尚兴师问罪,反而只身一人先行入城,潜入桂花楼找到了花魁李小小,在咱们李花魁的闺阁袖床上前前后后把事情来由问了个清清楚楚之后这才大笑出城,说:‘哪有什么妖僧祸众,明明就是菩萨渡人,散了吧都散了吧!’” 白易行耳听这小二荤言荤语,一语双关,言语之中又颇有夸大其辞与猜度意淫的成分,便有些不耐道:“既然种公子已然盖棺定论,今日之事又是因何而起?” 小二双目炯炯,伸手一抹唇边白沫,神情之中满是兴奋,他咽下一口唾沫,一手掩唇凑近白易行的耳朵低声道:“要不怎么说那和尚不开心,自己硬往枪尖撞。”小二一字一顿道,“那和尚怕是得了失心疯,放出话去要去度化李小小。” 白易行眉头拧出一个大大的川字,一时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个种家二公子的青楼相好?” 小二一摊手:“可不是嘛!”说着又给白易行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端到面前:“种家二公子一听立马就炸了毛了,当场便放出话去,只要这和尚敢去桂花楼,自己就要把他脑袋拧下来。” 说着小二冲着门外一撇嘴:“这不,今天一早那个不怕死的和尚就出了瓦肆勾栏,一路向西往桂花楼去了,这边种公子也早就得了消息一路狂奔进得城来……嘿嘿,这回可就有热闹看了!” 白易行想起之前官道偶遇的骑士,不禁嘿然道:“那种家二公子可是黑脸短须,身材极为魁伟?” 小二点头如啄米,连声道:“正是正是!”说着又啧啧几声道:“种公子自幼便神力惊人,可生撕虎豹,也不知那个圆清和尚细皮嫩肉的,扛不扛得住他三拳两脚!” 白易行豁然站起,大声喝问道:“你说那和尚叫什么?” 第五十六章 何以破局 劲风满堂,店小二哎呦一声痛哼跌飞在地,手忙脚乱得正要爬起,领口便又被人紧紧攥住,四肢随之微微一热,顿时酸软无力,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白易行面色忽红忽白,眉心眼角不住颤动,神情说不出的狰狞可怖:“那和尚名叫圆清?!” 店小二年岁不大,虽然精明事故但何曾经历过这等场面,当场吓得几乎便要哭出声来,一边用力扳着白易行生硬如铸铁的手臂,一边仓惶点头。 嘭的一声闷响,小二四肢着地,百骸欲散,再睁眼,面前哪还有人在? 呆呆坐了半晌,小二突然悲从中来,双臂一摊,踢腾着两条腿大声哭嚎起来:“杀人啦,打人啦,打杀人啦!” 正哭的得趣,忽觉肩头微微一沉,小二睁开挤了半天也没弄出来几滴泪的绿豆小眼,视线不由一呆。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宜喜宜嗔的鹅蛋脸,吹弹可破得粉嫩肌肤白里透红,还带着几分刚刚梳妆完毕的潮湿水汽。 虽然并非绝美,却十足得灵气四溢。 小二一边在脑子里拼命回想自家店里什么时候来了一个这么娇俏可人的小姑娘,一边心里偷偷感慨,咱们大西北的水土可养不出来这样的水灵婆姨啊!嘴上却第一时间收起了哭腔,一本正经道:“小娘子何事?” 浣儿莞尔一笑,眼睛弯成两道明媚的月牙儿,把个店小二看得又是一呆。 浣儿站起身子,先是伸手指了指小二然后收回胳膊在自己脑袋边比划了几下,又拈起自己的白色的袖口内衬在小二面前晃了几晃,然后双手摊开拂了拂自己的外衫。 小二歪着脑袋想了想,缓缓皱眉道:“小娘子是问我见没见过一个比你高出一个头,身穿白袍的男人?” 浣儿笑逐颜开,用力点了点头,接着又是一通比划。 店小二认真看完常人眼中乱七八糟,完全一头雾水的这一连串动作,低头寻思一会儿道:“你说他年纪不大,长得很俊,武艺很高,脾气也很好?” 浣儿两只笑眼精光灿灿,稍稍带了几分羞涩,却仍然坚定的点了点头。 小二摇头说:“那却是不曾见。” 浣儿脸色一垮,探头望向门外喧嚣的人群,神色间多了几分焦急与恐慌。 却听那小二慢悠悠接着道:“不过,我倒是刚刚见过一个年纪不大,长得一般,武艺稀松,脾气也很差的白袍公子……” 浣儿纳罕转头,却听那店小二接着道:“不过,那位公子倒是与小娘子比划颇有相似之处,说不定就是小娘子所寻之人!” 浣儿大喜,毫不犹豫得从腰间钱囊掏出两颗大钱塞进小二手里,睁大眼睛眼巴巴等着小二说出下文。 小二被她看的心神一荡,一条惯会插科打诨,占人便宜的好口条也像是打了结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直到浣儿笑意收敛,逐渐露出疑惑的神情,小二才忽然回过神来,也不知怎得突然羞红满脸,慌慌张张站起身来,伸手一指门外人流激涌的方向快速道:“他往那边去了!”说着,不由分说把手里捏得快要滴出水来的湿漉漉两枚大钱塞回浣儿手心,翻身就向后屋跑去。 浣儿握着铜钱,微微呆了一呆,似乎不明白这店小二怎么突然就翻了脸,但旋即又笑容绽开,一蹦三跳出了店门灵巧得钻进人海,转眼就消失了踪影。 ?又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光,小二小心翼翼从门帘后探出脑袋,左右打量了一通发现屋内早已没了那小娘子的身影,这才轻轻舒出一口气,但神色间却并没有什么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凭空多出了几分怅然若失。 小二没精打采得掀开门帘,走到柜台里,一手拄着台案,一手托着下巴,望着门外渐行渐稀的人潮呆呆出神,以至于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老者都未曾察觉。 那衣饰极为华丽,但形容却十分枯槁的老人安静坐在白易行刚刚点下却并没有动几筷子的酒菜前,拎着筷子夹起一箸青菜塞进嘴里,微微品咂了一番滋味后又皱着眉头无声得吐进了面前的空碟。 他放下筷子有些好笑的看了一眼依旧怔怔发呆的店小二,深刻如沟壑的法令纹缓缓舒展开来:“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有趣啊有趣。” 一番没头没脑的喃喃自语后,老人嘴角笑意更浓。 突然一阵微风吹过,老人身影瞬息不见,一如从未来过。 店小二百无聊赖的转过脑袋,望了一眼明明摆了不少菜但看起来却依旧空空荡荡桌子,不屑得冷哼一声,“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掉书袋嘛,谁还不会咋的?” 白易行脚踩屋檐,真气绵绵涌出足底向着人头涌动处一路狂奔,脚下不时有零星碎瓦溅出坠落街心,有那倒霉的被砸了脑袋刚想破口大骂,但视线所及之处只见气光滚滚如蛟龙东去,立马就把脏话憋回了肚子里。好汉肚里能撑船嘛,大不了暗地里多骂几句娘便是了。 白易行心底的那股莫名的不安越来越浓,疑惑也越来越重。 圆清和尚是如何从千里之外的苏州须臾之间便来到了渭州?他怎么突然跟专做皮肉生意的妓院别上了苗头?他又为何一定要将种家二公子的禁脔度为良人? 种种疑问交织纠缠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结结实实得堵在白易行胸口,让他呼吸不得。 “咚~”一阵悠长沉闷的钟声从不远处传来,白易行脚尖一点,身形如凌风纸鸢一般飘摇而起,伸手攀住前方一栋高楼屋角,借势一荡便稳稳得落在了屋顶。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得钻到跟前,白易行大惊之下挥掌便拍,手臂却早已被一双枯瘦如老松的手掌牢牢牵住。 一张法令纹极深的阴鸷老脸凑到眼前,低声道:“买座不?” 白易行微微一愣。 那相貌阴沉枯槁的老者嘴角向身边撇了撇,道:“好位置可都已经被占全了,只有我这还有点余空可以分点儿给你,啧啧一口价,五十两银子!” 白易行被他那双阴气沉沉的双眸看得极不舒服,当即甩开老者手臂不耐道:“滚开!” 老者也不生气,只是双手交叉叠在小腹,一脸莫测得笑意静静看着白易行,身后密密麻麻,衣色各异的众人不约而同扭过脸来,冷冷望向白易行。 白易行悄然后撤半步,双掌隐在袖中开始暗暗蓄力。 眼见气氛渐渐开始有些剑拔弩张,那老者突然噗嗤一笑,摆手道:“俗话说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小兄弟若是嫌贵就直说便是,何必火气如此之大。这样吧,大家同是习武之人既然在这屋顶相见那便是缘分,老夫也就吃点亏让上一步……”说着,伸出了三根手指,“三十两银子换个得天独厚的观景位。” 白易行目光早已一一扫过屋顶众人,只见其中不少人神光内敛,太阳穴高高鼓起,竟是无一庸手。 略微诧异得低头微微思量片刻,白易行就坡下驴道:“十两!” 老者撇了撇嘴,“小兄弟砍价未免有点过分了,老夫有心相让你也多少多点诚意……二十五两不能再少了!” “十五两!” 老者气急败坏:“小兄弟你这样可就不是诚心做生意的态度了,不行不行,至少二十三两!” 白易行从怀中掏出两个银锭在手里颠了颠:“苏州长丰钱庄的两个锭子,足斤足称的二十两。” 老者表情挣扎。 楼下咚得一声又传来一阵沉郁钟鸣,白易行心头微跳。 老者猛得一咬牙,出手如风一把抢过白易行手中银锭,恨恨道:“成交。” 白易行暗暗松了一口气,袖中双手真气微微散去,假装不动声色得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随着那老者走到了屋角鸱吻旁坐下,张眼向下望去。 乌压压一片的人头攒动中,一片方圆数丈的空地显得十分突兀。 一个容貌粗犷,满脸胡须如戟而立的雄魁大汉大马金刀得坐在楼前两个镇门石狮子中间,手里慢慢悠悠得颠弄着几块碎石。 离他三丈之外,一个身穿一件素色直?的年轻和尚在本应是街心的位置垂首盘坐,身畔耸立着一口黝黑巨钟。 白易行望着和尚,双臂不受控制得微微颤抖。 老者老神在在坐在檐边,双腿悬空,遥遥指点着楼下相对而坐的两个人轻声道:“一个和尚,一个纨绔。” 白易行低头不语。 老者嘴角轻轻勾起,又一次伸手指点道:“一个很会讲道理的和尚,一个还算懂道理的纨绔。” 白易行后背冷汗涔涔而下,双手悄悄攥住身侧瓦片。 老者恍如未觉,再一次将手指点向两人:“一个很会讲道理今天却偏偏不想讲道理的和尚,一个还算懂道理今天却打定了主意谁的道理也不好使的纨绔。” 他轻轻扭头,望向已经掩饰不住心中慌乱的白易行,嘴角那丝古怪得笑意越来越浓: “除此之外再加上一个明明知晓其中道理,却偏偏忍住不说的青楼女子,以及一个知道世间所有的道理,却偏偏要把这些狗屁道理一一打碎的老不死。” 白易行心头如有万鼓齐鸣,脸色苍白情不自禁得转过头来,望向这个仅仅靠着些许外放的罡气便让自己如坐针毡,四海之内掀起滔天巨浪的神秘老者。 老者轻抚长须,轻声笑道: “小王爷,这个局你怎么破啊?” 第五十七章 佛光普照 白易行浑身气机被一股阴寒难当的诡异气息牢牢锁住,仿佛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寒冷幽潭,神魂意气四海渐渐开始有了冰封冻结的迹象。 无论他如何竭尽全力得想要挣脱这股强大无匹得无形束缚,真气在九关十八隘的每一寸前行却始终都步履维艰。 他艰涩扭头,脖颈发出一串噼啪作响。 白易行死死盯住老者泛着阴鸷寒光的双眸,一字一顿道:“你究竟是谁?” 老者似乎不经意得抬起右手轻轻拂过胸前衣襟上一朵色泽艳丽的古怪绣花,小指上一枚造型古朴的猫儿眼戒指光芒微闪。 白易行周身压力随之骤然凭空消失,原本与那股诡异气息全力对抗的真气瞬间爆出在身畔炸开层层绿焰,白易行双臂一撑,身形倏忽后退,但一口真气方甫提至胸口却突觉胸前一麻,接着便气血逆行,情不自禁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一丝鲜血从嘴角缓缓溢出。 老者嘿嘿一笑,眸中精光爆射冷冷侧目,原本已经作势欲起的其余人等便又缓缓坐下。 他缓缓站起身子,老神在在得走到白易行面前,伸手搭在白易行双臂之下,一边微微用力将他托起,一边装腔作势得‘满脸惊骇’道:“小王爷这是作甚,老夫何德何能,要受龙子龙孙如此大礼?惶恐,惶恐啊!” 嘴里虽然连声说着惶恐,但只看他一摇三晃的架势和嘴角那丝意味难明的微笑,哪里有半分惶恐的样子。 白易行又惊又骇,心头关于老者真实身份的疑惑却也越来越浓。 如果只看皮相,这神秘老者衣着华贵,扈从众多且令行禁止,隐隐带有几分行伍之风。 老者言行举止间隐隐透漏着贵气,所谓居移体,养移气,那股将无数人生死操于掌心的胸有成竹是装不出来的……有着如此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势,哪怕不他是豪门巨阀的掌舵人,至少也得是位宗门之主或是封疆大吏一般的存在。 但他相貌阴沉,容颜枯槁,体内真气虽然深不可测但却阴寒诡异,明显来数不正,再加上他虽然口口声声称呼自己为小王爷,言谈之中却又颇多调侃,并无半分忌惮…… 想到此处,白易行心底猛然一凛,自己身负皇家血脉一事虽然已经算不上什么秘密,但也绝对不可能人尽皆知,而事实上除了最早识破自己身份的金国四老以及黄巢,正慈,五通先生与白羽茗等寥寥数人之外,就只有王文卿与林灵噩这两个朝廷鹰犬知道此事了,而如今这个素昧平生的老者却能一眼认出以及并毫无顾忌的一口道破其中秘辛……将所有的猜测如此综合起来,老者的真实身份似乎也就呼之欲出了。 白易行胸口如堵,后背冷汗涔涔,有风吹过,后背已是一片冰凉。 老者将白易行扶起,仿佛并未发现他心底的跌宕起伏,一边挽臂缓行一边轻声道:“好戏还没开场,花了二十两银子买的位置就不要了么?年轻人不知稼穑之艰难,作风如此铺张可不是个好习惯。” 白易行强行稳住渐渐急促的呼吸,轻声道:“朝廷准备如何处置我?” 老者大袖轻摆,装模作样得扫了扫瓦面浮灰,淡笑道:“小王爷这话说的老奴可就听不懂了,你一没杀人放火,二没叛国养祸,三没贪赃枉法,朝廷好端端得干嘛要处置一个一心想要证道飞升的修行者?” 白易行心下微安,却又莫名升起一股酸涩,手指用力攥起全力压制着心底的一丝戾气。 老者不动声色得伸手拍了拍白易行的肩膀道:“今日相逢根本就是一场误打误撞,比老夫预想的期限要早了许久,所以小王爷尽管把心放回肚子,老夫此行的真正目标其实是楼下这两个年轻人。” 白易行只看了一眼老者嘴角那抹阴笑,便只觉神魂剧颤,如坠冰窟。 他顺着老者的目光低头遥遥望向楼下对峙的一僧一俗,蓦然想起了之前脑海中不断闪回的种种猜测,灵光一闪便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是你让人暗中散布圆清妖僧的传言,引来了种家二公子,也是你怂恿圆清来与二公子作对?!” 老人微微讶异得抬起头:“想不到小王爷自幼上山,出世的本事学得不怎么样但是修成了一颗通透玲珑的入世心!” 眸光闪动间,隐隐露出几分稍纵即逝的杀意。 白易行心头警兆大生,刚想悄悄聚集真气导入掌心,那股潮水般阴沉的诡异气息再次汹涌而来在身周蓄势待发。 老者轻笑道:“好戏即将开场,小王爷何不安心以待?” 白易行紧咬牙关,心知与此人实力的差距判若云泥,自己任何一点气息流转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只好横下心来走一步看一步,不动声色得撤去防护。 那股阴寒气息果然随之消散。 老者望了望日头,突然叹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 话音未落,一颗石子倏然破空飞出,呜呜尖鸣着直直击向圆清,圆清周身金光流离鼓起一圈数寸高的护体罡气,被那石子撞中后微微凹陷,接着又猛然弹起,宛如一个柔韧的气球一般将那来势甚疾的石子倏忽弹飞。 当的一声巨响,石子撞在圆清身畔的巨钟之上,崩碎成一地石粉。 种家二公子手掌一伸,早有相熟的纨绔又递了一块不大不小,轻重适中的石子上来。 二公子将石子在手中轻轻颠弄,开口道:“钟鸣三声,已近正午,和尚你打算跟少爷耗到几时?” 圆清双掌合十,轻声道:“自然是能耗几时,便耗几时。” 二公子还未说话,身后一批帮闲早已捋胳膊挽袖子破口大骂起来:什么遭瘟的小秃驴好不要脸,什么骂又不骂,打又不打,只敢缩在龟壳里一动不动,有本事便与种公子手下见真章! 一时间污言并起,秽语齐飞,顺便还煽动着周遭围观的市民一同叫嚷起来。 圆清一言不发,置若罔闻。 种公子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几名帮闲立马闭嘴,他扫了一眼把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的人群,一手扶额似乎有些头疼。 半晌,才抬起头来沉声道:“和尚,不管你去度化别的哪个楼里的哪个姑娘,管她是什么权贵富贾相中的淸倌儿,红牌甚至是花魁,少爷不仅不会拦着你,反而还会给你竖起大拇指,夸你一声活菩萨。”说着话锋一转,突然伸手指了指身后大门道,“唯有这桂花楼里的李小小,不行!” 圆清抬起头道:“佛曰,众生平等。为何别人可度,唯有李姑娘不可?” 种公子眉宇间倏然爬起丝缕阴云,大声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圆清摇了摇头,不再言语,垂首低头默默诵经。 又过片刻,种公子似乎气性过去了一些,虽然气色仍是颇为阴郁,语气却稍稍平和了一些道:“和尚,只要你不再固执己见,本少爷答应你从此以后渭州境内寺宇不禁,每座庙庵甚至可多圈僧田二十亩,一应买地增产的开销由我种府负担。” 人群大哗,人人脸上都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的惊骇。 自古以来寺院圈地过多,又无须纳赋而影响一州税收的情况不胜枚举,所以当朝太祖登基以后便对寺院占田多寡严加管控,防止有人假借捐地之名而偷漏赋税。 虽然帝王公侯也有权对寺院赐下恩田,但在眼下朝廷对待整个佛门态度暧昧的当口,种公子只不过为了一个青楼女子而当众发下如此重誓,还是让人不由得心惊胆颤。 白易行敏锐得察觉到身旁老者气息猛得一凝,一股森然杀机缓缓升起。 白易行下意识的扭头望去,却见那老者早已恢复平静,甚至嘴角还微微上翘,略带笑意,只有深深下陷的两道法令纹出卖了他一瞬间的暴怒。 白易行还不及细细思量其中玄机,耳边便已传来圆清清亮悦耳的声音:“种公子好意小僧心领,但四人之户尚有家规,何况一国?增田免赋只说还是休再提及。”说罢,圆清缓缓抬头,轻声道:“况且,李姑娘是一定要渡的!” 种公子神色渐渐阴沉起来,猛然起身豁然迈开大步走向圆清。 人群顿时安静,所有人都满怀期盼得睁大双眼——传说中是温侯(注:吕布)转世的种家二公子,对上好事之徒言之凿凿说是文殊菩萨转世的小和尚……能够亲眼见证这个场面,那是绝对够吹一辈子了! 踢嗒踢嗒几声脚步轻响,种公子来到圆清三尺之外,身体便似被一堵无形气墙所挡。他微微冷笑一声,双手负后,猛得一脚跺下,脚下青石板砰然炸裂,一张以他脚尖为中心的网状裂纹迅速蔓延开来,唯有到了圆清身前一尺之外的几根脉络仿佛被一股无形气力所挡,绞扭一番之后就此止住。 圆清身形微微一晃,种公子随即又跨上了一步。 人群哄然叫好,几个本就与种公子颇为交好的纨绔更是兴奋的满脸通红,玩命叫好。 种公子哈哈大笑,突然摘下腰间长剑却并不拔出,而是陡然一声大喝将长剑连鞘插入脚下已然崩裂炸碎的石板,一股凌厉剑芒从裂缝之中钻出,原本被圆清挡在身前一尺之外的裂缝突然发出卡啦啦数声脆响,接着便又向前蜿蜒爬出数寸。 圆清身形又是一晃,种公子眉梢扬起,朗声道:“和尚,你再不还手,我可就真的不客气了!” 圆清的护体罡气有如风中残烛一般摇晃不定,他微微抬眼,对上种家二公子冷冽的双眸,轻声叹道:“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坑……” 抬起手臂,手指拂过身畔那枚黝黑巨钟,清澈的眼底闪过一道复杂晦涩的光彩。 “愿成佛,渡众生。” 当啷啷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巨钟缓缓上浮,扑簌簌抖落下一地青黑交杂的铜锈,露出青碧翠绿的本体。 佛光普照! 第五十八章 这就是世道 铜钟明明通体皆碧,却偏偏爆射出炫目得金色气芒,如一轮红日从街心冉冉攀升,围观人群纷纷痛哼着遮住双眼。 距离铜钟不过数尺的种公子首当其冲,即便在铜钟悠悠升起的刹那便已察觉出了不妙,却仍是被那突如其来却又穿透力极强的佛光晃得眼前金星乱冒。 “一剑断贺兰!”种公子右手上掠,呛啷啷一声清越龙吟,手中宝剑拖曳出一条绚烂虹光终于出鞘。 剑罡冲天而起,将那不下万斤的巨钟轰然撞飞。 劲气四溅,围观人群心摇神动之余纷纷惊叫着向后逃散,跑出十丈之外后又犹豫着驻足扭头,探头探脑得又往回看。 圆清佛唱一声,颈上一百零八颗无忧念珠倏然化作一道流光悬停在巨钟之上三尺,金光如瀑倾下,圈出一个方圆数丈的大圆将自己与种公子罩在其中,原本被剑罡步步紧逼不断倒飞的巨钟也就此岿然不动。 种公子眼角眯起,一丝赞许从眸中一闪即逝,嘴唇却抿得更紧。 他右手持剑,左手剑诀变幻猛然搭在右臂臂弯,剑罡随之突兀得一分为二,宛如牛角一般与巨钟擦边而过。 “二剑断沧澜!” 随着种公子舌绽春雷,牛角剑罡骤然内缩,如同一柄巨大的剪刀对着铜钟狠狠钳下,发出一阵令人牙酸心痒的金属摩擦声。 圆清右臂轻挥,宽大的袍袖扫拂在铜钟侧面,砰得一声巨响,铜钟竟被那看似绵软无力轻飘飘的一拂之力卷带着骤然旋转。 火光四溅中,种公子手臂剧颤几乎拿捏不住手中宝剑,牛角剑罡也颤乱不休,光芒渐渐趋于黯淡。 种公子脸颊抽动,一丝戾气涌上粗犷的眉心,突然张口怒喝道:“和尚,你可是打定了主意不肯退让?” 圆清低眉垂目,冲着种公子缓缓施了一礼,轻声道:“种公子恕罪,小僧今日是半步也不会退的。” 种公子气极反笑:“好好好,既然如此,那就休怪我不留情面了!”说罢,手臂回拉,牛角剑罡随之合二为一重新变成一道绚烂气光,种公子手腕轻抖,剑尖拖动气光在空气中划出道道涟漪。 “三剑平天下!” 话音刚落,原本如水波轻漾的气光轰然怒涨,化作一道汹涌浪潮向着圆清疾冲而去。 “好个种家虎儿,明明只是个修力不修道的武夫,却能使出足可媲美逍遥剑仙的剑招!”老者摸着胡须微笑赞叹道。 白易行心中焦躁,这种公子剑势如此浩大,也不知圆清接不接的住。 只见圆清眉头皱起,周身佛光被那气浪冲击得寸寸龟裂,种公子一边疾速催动真气,一边大声喝道:“和尚,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圆清脚下石板咔咔作响,隐隐有蛛网裂纹蔓延开来,他神色不变,脚下如同生铁铸就牢牢钉在原地,突然伸手扶住巨钟,轻声颂道:“我自与山同一体,浪卷滔击奈若何?” 巨钟长鸣一声轰然坠地,一百零八颗无忧念珠砰然炸散,呜呜尖鸣着钉入身周地面,道道金光将汹涌剑气死死圈禁在方圆四丈之内。 白易行眉头皱起,心下又是焦急又是佩服:这傻和尚面对种公子得倾力一击竟然还顾得上防止剑气溢出伤及无辜而分心去巩固结界。 种公子脸上狠厉之气越来越浓,终于彻底失去耐心,一直捏着剑诀负在身后的左手倏然抬起握住剑柄,单手剑变双手剑,冲着圆清头顶悍然劈下! “嘭”得一声气光炸散,烟尘漫卷瞬间便将结界完全遮蔽。 白易行肝胆俱裂,身形微幌间刚想有所动作,右肩突然被一只枯瘦手掌紧紧按住,紧接着一股阴寒真气从掌底窜出,瞬息千里牢牢封住四海。 老者两根手指搭在白易行肩胛骨上轻轻揉捏,似笑非笑道:“小王爷稍安勿躁,现在还没到你粉墨登场的时候。” 白易行转头怒视,咬牙恨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老者微笑着缩回手,两条深深内陷的法令纹隐隐透出浓重的血腥气:“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又何必多此一问?” 白易行钢牙咬碎,怒声道:“你与圆清到底何仇何怨,为什么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老者揉了揉因为大西北过于干燥的天气而略有几分皲裂的眼角,低头望向气光炸舞,烟尘滚滚的结界,轻声道:“有时候想要一个人死,并不一定是跟他有什么恩怨……” 说着扭头看向白易行,突然噗嗤一笑,轻轻点了点太阳穴道:“多动脑子!” 白易行猛然打了个机灵,脑海中闪过一个极为恐怖的念头,声音也情不自禁颤抖起来:“你……不只想要圆清死,种公子也是你的目标!” 老者微微讶异得上下扫了白易行一眼,阴沉的眼眸中突然闪过一丝异彩,他饶有趣味得转过身子,下巴冲着白易行扬了扬道:“接着说!” 白易行见他如此神情,立马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满脸不可思议得对上老者精光四射的双眸,颤声问道:“为什么?如果说杀圆清是为了以点带面,给全面灭佛做准备,那么明明是国之栋梁的种家又为什么会成为你的目标?难道你……你们不怕自毁长城么?” 老者嘴角上翘,神色中却满是阴霾,明明双眼死死盯着白易行,眼眸深处却又分明映射着别处,就这么过了半晌,老者突然没头没脑得说了一句:“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可惜了,可惜了!” 连叹数声可惜之后,老者长舒一口气,神情轻松似乎是解开了心底深处的某一个结。 他伸手拍了拍被他一连串动作弄得完全摸不到头脑的白易行的肩膀,指着楼下依旧是一片混沌的金光结界道:“小王爷,还记不记得最开始的时候我问你的那句话……如果你是他们二人中的任意一个,这场死局你该怎么破?” 看到白易行点头,老者笑容中破天荒得多出了几分和煦,看得白易行一阵迷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老者随手拾起一片瓦砾,在身畔画了一个三角,又在三角的每个箭头上圈了一个圈。 他手指依次落在每一个圆圈上轻声道:“这是朝廷,这是圆清,这是种家二公子。” 说罢又在代表圆清与种家二公子的圆圈之外又画了一个更大的圈将两者包在其中。 白易行心领神会,这两个圈自然就分别是圆清所代表的佛家与种公子所代表的种家。 却见老者又指了指两个圆圈相连的那道线,在一旁写下了一个小小的李字。 白易行皱起眉头,静待下文。 老者捻动着颔下长须,缓声道:“佛道两家多年以来相争相抗,无论是哪一方都想独霸一国信民,成为当朝国教。而自有唐以来将近千年,佛家经历代君王刻意推崇而渐成一家独大之势,也渐渐逾越了深明制衡之策的朝中衮衮诸公的底线,正所谓月盈则亏,佛家也是时候走一走下坡路了。” 说着,老者在圆清那个圈上重重打了个叉,转而又指着种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西北虽远,但毕竟还是我大宋治下,而万千愚夫蠢妇每每谈及这些年来的边塞清净却只言种府之功,不谈朝廷泽被苍生,若任由如此只知种府而不知朝廷的态势发展下去。我大宋朝廷威严何在,又何谈一统天下?” 白易行眉心乱跳,忍不住出口反驳道:“可是种家世代忠良,即便是手握重兵也还有监军牵制……” 老者眉峰陡立,厉色道:“幼稚!” 白易行一呆。 老者沉声道:“一国之长治久安岂能寄希望于掌兵之帅一人所谓的忠诚?即便种师道确实忠心耿耿,天地日月可为之表,他的儿子呢,他的孙子呢,他的重孙呢?” 说着伸手指着结界中隐约露出模糊身形的种公子道:“你刚才也听见了,不过是一个种家二子而已,在明知当今圣上态度暧昧的情况下还敢当着渭州府全城百姓许诺为佛家大开方便之门,如此嚣张跋扈,难道不是一个天大的祸根么?” 白易行额头冷汗直冒,心中纷乱至极,但仍是咬牙坚持道:“那也是你做局在先,故意诱使于他……” 老者冷哼一声,不屑挥袖道:“我事先布局不假,但若他真的光风霁月,心中对远在千里之外的朝廷稍怀敬意,便也绝对不会出此狂言。” 白易行瞠目结舌,虽然明知其中哪里不对,却又字字句句都被老者用言语封死退路,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驳。 稍过片刻,老者情绪似乎渐渐和缓,枯瘦的指尖点了点那根写着小小李字的线,语含讥讽道:“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就明白为什么我说这一局是死局了。” 白易行回过神来,茫然望向老者。 只听他轻缓却沉郁得一字一顿道:“所谓艳名冠绝一府的桂花楼花魁李小小,其实是大观元年,暗地里以诗文毁谤圣上而获罪流放的左正言李玉拂之女。” 白易行心头一凌,隐隐中似乎觉得哪里有些不合情理。 果然只听那老者说道:“李玉拂流放洋州,妻女充入教坊司,理当世代为妓,受尽羞辱。但是偏偏那李玉拂旧时曾与种师道交好,种师道虽然救不得他本人,但是花点儿银子和人情将他最小的女儿李子涵运作到西北官坊还是没问题的。” 白易行心头突突乱跳,终于看清了这个所谓死局的大致脉络。 “李子涵化名李小小藏身在这半官半私的桂花楼里,有西北第一大纨绔种家二公子时不时跑来坐镇,谁敢跟他抢禁脔?如此一来,命和清白自然是保住了,等到风头过去再也无人想起此事,那时候再随便想个由头比如说让李小小假死一回,然后顺理成章送进种府,美滋滋得继续做个千金小姐。哪怕是将来东窗事发,种师道依旧可以摘个一干二净,毕竟这李小小确实是在这桂花楼老老实实当着一地花魁,而且还是由自己二儿子亲自开苞收入阁中,这个面子给的不可谓不大了吧?” 白易行后背已被冷汗打湿,老者看似语调淡漠的叙述中却处处隐藏着凶厉的杀机,让人听得不寒而栗。 老者瞥了一眼白易行,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戏谑的弧度。 “本来仅凭这些,想要彻底扳倒种家也不是那么容易,但你的好兄弟不早不晚恰恰这个时候钻进了这张蓄势待发的网里,补上了最后一把杀人刀。” 老者不无得意得抖了抖袖子,眸中精光四溢,阴沉道:“小和尚和你一样虽然天资聪颖却涉世未深,偏偏还装了一肚子不合时宜得大慈大悲,所以我只是稍稍设局,随便安排几个人假作无意得告诉他有一个忠肝义胆却被奸佞所害的犯官之后,沦落在这渭州城内做那青楼艳女,你说他会不会舍出一身剐也要渡一渡这可怜的女子呢?” 听到此处,白易行又是心惊又是气愤,憋了半晌才冷冷道:“卑鄙!” 老者置若罔闻,缓缓站起负手立于屋檐之畔,眼神锐利如鹰隼遥遥望向脚下尘土终于散尽的金光结界,轻声道:“小和尚有一肚子的慈悲为怀想要说给种家老二听,种家老二也有一肚子的苦衷却偏偏又说不得,李小小呢既想彻底脱离苦海又生怕因此连累种家……” “三个好人,都想办好事,却也都注定了不得好死!” “小王爷,你懂了么,这就是世道!” 第五十九章 老夫,高俅 一股无明业火在白易行胸膺之中熊熊燃烧,让他胸口窒闷如堵,明明好像是只要一张嘴就会冲口而出的怒吼,偏偏就结结实实得窝在喉咙下。 他双目血红得抬头望向衣袂飘飞,轻盈立于檐角之上的老者,沉声道:“就是因为这世间有太多你这样功于心计,对谁都不惮以最大恶意去揣度的人,世道才会慢慢变成当下这个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的样子!” 白易行热血如沸,周身突然冒起丝丝缕缕的白色蒸气,体内原本将神魂意气四海紧紧冰封的阴寒真气竟是如汤沃雪,渐渐化散。 老者诧异转头,望向白易行的眼神古怪而晦涩,不知是讶异他那一番义正言辞的肺腑之言还是他竟能自行化散冰冻四海的寒冰真气。 “喀拉啦”一阵清脆的琉璃碎裂声随风飘来,白易行与老者耳廓同时一动双双扭头向楼下望去。 只见那道将圆清与种公子圈禁其中的佛光结界,原本光洁圆润的表面突然绽开了一丝细密裂纹,犹如一只即将破裂的蛋壳般微微摇晃。 老者不动声色,缓缓退开一步,衣袍翻卷间周身缓缓浮起一层黑色气罩。 白易行眉心微跳,心底突然没来由的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情不自禁跟着也退后了一步,脚下方甫站定,眼前蓦然亮起万道刺目炫光,紧接着一股霸烈无匹的罡气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扑面袭来。 强劲的罡风如刀割面,夹杂着几道絮乱气劲与白易行轰然相撞。 “砰,哗啦啦啦”,气海还尚未完全解冻的白易行只觉胸腹四肢同时一痛,还没来得发出一声闷哼便毫无还手之力的向后跌飞而出,滚地葫芦一般压碎了十数块青瓦这才堪堪停住。 白易行狼狈不堪的爬起,顾不上浑身上下火烧火燎的炽痛,一咕噜爬起身几步冲回远处,探着脖子向下望去。 石板光洁,整齐无尘的楼前大街依然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方圆数丈的大坑与两排坍塌大半的街边屋舍,坑中两人相对而立,相隔不到三尺。 种公子双手紧握剑柄竖立胸前,保持着“三剑平天下”时悍然下劈的那个一往无前的动作,只是蓬头垢面,乱发飞扬,一身华丽的锦袍也早已变成了丝丝缕缕的布条斜挂在肩头,隐隐露出其下黝黑紧致的肌肤。 而另一边的圆清,相比之下境况就好了很多,除了嘴角微微渗出的一缕血丝,以及粗布僧袍上多了几道裂口以外便几乎毫无变化。 一百零八颗无忧念珠在两人四周飞速旋转,每转一圈便将一部分尚未溢出的絮乱真气一一击碎。 半晌,种公子陡然发出一声长叹,颓然放下手中长剑无奈道:“和尚,你这一手龟壳神功当真是无懈可击,少爷这还是头一次三剑齐出却连对手的一根毛都碰不到。输了输了,服了服了!” 念力四扫,确认再无漏网之鱼的逸散劲气之后,圆清双手合十佛唱一声,指尖骤然亮起一点荧光,紧接着一道金线从那点荧光之中抽丝剥茧缓缓飞出,那犹在悠悠盘旋的一百零八颗念珠串到一处飞回圆清掌心。 圆清将念珠小心翼翼戴回脖子,手指捏住其中两颗隐隐绽出丝缕裂纹的天台菩提子,眉头微微皱起,神色黯然。 种公子大咧咧得一挥手道,“就冲着结界崩碎的一瞬,你拼着硬挨我一剑也要分出不少真气维持结界不碎以免殃及无辜的行径,别说两颗天台菩提,就算是你要两个佛骨舍利,少爷也得想方设法给你弄来。” 圆清缓缓摇头,伸手扶住身畔被方才两人迸爆的真气波及而已经遍体鳞伤的铜钟轻声道:“只要种公子允许小僧能够携钟入楼,与李姑娘一唔就够了。” 不待种公子回话,一群早就远远躲开的纨绔闲汉就叫嚷了起来:“小秃驴别给脸不要脸种公子若不是惜才怜弱早就一剑将你劈成两半啦!” “就是,种公子一手剑法出神入化,杀你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和尚还不跟杀鸡一样容易?给你三分颜色,还真的开起染坊来了!” “五百种家军此刻已在城外秣马以待,只要种公子一声令下,你这一身细皮嫩肉立马便要化作齑粉!” 种公子脸色越来越黑,粗豪的眉心隐隐露出一丝羞怒。 身后众人还在大肆叫嚣,种公子终于忍无可忍得陡然喝道:“都给老子住嘴!”右手宝剑挽出一个硕大的剑花向后猛劈而下。 “轰”,剑罡怒舞,一道焦痕沿着青石板向着人群电射而去。 圆清嘴唇嗫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轻轻摇了摇头,眼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言。 那缕焦痕如灵蛇游动,转眼间便钻到了一个只顾着扯着嗓子大放厥词全没注意到种公子神情动作的帮闲脚下,啵的一声轻响,人群中骤然冒起了一道火光,那帮闲只觉后臀一阵灼热,伸手一摸便被火舌燎中,当即便疼的倒吸一口冷气,惊骇欲死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来回碾动了好一会儿这才将火苗扑灭。 种公子回过头,本就满脸硬絮自带了三分凶悍的脸如今看来更是凶神恶煞,他扬起手中宝剑不耐烦道:“有一个算一个,都给少爷滚得远远地!” 人群噤若寒蝉,开始缓缓后退。 种公子眉头一皱,宝剑之上骤然燃起了熊熊绿焰,人群中立即爆出一阵哭爹喊娘,不到片刻,原本水泄不通的街道立马就变得空无一人。 种公子扫了一眼空旷的街道满意的点点头,接着又一脸戾气得抬头向楼顶望来:“楼上的,是觉得只要自己站的够高,少爷的剑就鞭长莫及呢还是觉得自己既然有本事爬得那么高,就有本事把少爷的话当放屁?” 老者轻笑一声,朗声道:“两者皆有。” 声如洪钟,在半空中回荡不绝。 种公子粗眉一拧,眼角眉梢缓缓爬上一丝复杂古怪的怒意:“是你?!” 老者不置可否,突然伸手抓住一旁白易行的手臂,一缕阴寒真气悍然穿透白易行孱弱纤细的手少阴三焦经涌入丹田,将他刚刚才有所松动的神魂意气再次牢牢冻住。 老者无视白易行惊骇莫名的神色,轻声道:“小王爷,这会儿就该你粉墨登场啦!”大袖翻卷,两人如轻盈纸鸢一般缓缓飘落在地,紧接着数十名扈从也或纵跃或飘飞,下饺子一样纷纷落地,将圆清与种公子团团围住。 圆清神色不变,只是眼神望向白易行时带有一丝茫然的疑问,白易行四海受制,脸色铁青在这炎炎夏日之中竟是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 种公子神色微凛,单手提剑缓缓退后一步,后背与圆清相贴形成犄角互助之势,这才沉声道:“来者通名!” 老者低笑不答,阴鸷的眼神绕过种公子,落到了圆清胸前的念珠上,轻笑道:“好一个断烦恼,断嗔念,断的佛门至宝,正慈老和尚倒是真的疼你!” 种公子豁然动容,情不自禁扭头看了看身旁这个温润如玉,爱讲道理,更像是一个读书读坏了脑子的读书郎的年轻和尚,眼底缓缓浮起一层发自肺腑的敬意,正色道:“原来是佛门第一金身罗汉正慈大师的高徒。” 圆清还未答话,那老者已经抢先笑道:“二公子,你这可就错了!” 种公子一愣,沉声道:“哪里错了?” 老者将全身冰封,四肢麻痹的白易行向后轻轻一推,自有两个扈从抢上前来将他扶住,只是一个手按后心,一个手扶丹田,都是劲力稍吐便能让白易行瞬间魂飞魄散的位置。 老者悠闲得负手向前跨出一步,竖起一根指头道:“第一,这位小师傅不是正慈老和尚的徒弟,而是徒孙!”说罢又竖起第二个指头,缓缓道:“第二,正慈和尚眼下已经不是什么佛门第一金身罗汉了~” 三双锐利得眸光几乎同时射向老者,圆清沉声问道:“老先生此言何意?”声线微颤,在场众人无一感受不到他勉力维持平静神色下涌动着怎样的滔天波澜。 种公子轻轻摇了摇头,咬牙道:“老鬼,你对圣上玉口亲封得佛门圣子三番两次出言不逊,难道是真的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么?” 老者闻言一愣,歪着脑袋上下打量着种公子,神色间满是矫揉造作的不可思议:“二公子,你这么说话老夫可就听不懂啦?老夫不过是对一个乱臣贼子直呼其名而已,怎么就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了呢!” “乱臣贼子”四个字甫一出口,圆清与白易行便同时睁大了双眼,两人不约而同得对上双眸,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抹强烈的不安。 老者似乎对两人的反应十分满意,对着如临大敌的种公子又慢慢悠悠跨出了一步,笑眯眯得上下扫了他一眼,猛然眉峰倒竖厉声喝道:“倒是你,种溪!对一个暗中结纳奸佞,蓄意残害同道的妖僧左一个大师,右一个罗汉叫得如此亲热,莫非你们种家与那老和尚有甚干系?” 种公子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怒火冲天道:“你放屁!” 老者神色渐冷,嘴角缓缓勾起一个阴森瘆人的弧度,一字一顿道:“除去结交妖僧,二公子,你现在又多了一个侮辱上官的罪名!” 狂风乍起,卷起枯瘦老者袍袂,猎猎作响。 本名种溪的种公子愣怔不语,只见那老者阴沉笑着从腰间摘下一枚饰有六只金鱼的小小鱼袋拎在手中,轻声道: “老夫,高俅。” 第二卷 力拔山兮气盖世 第六十章 北方有佳人 罡风呼啸,裹卷着无数苦逼或大或小的衣衫碎片如柳絮纷纷,漫天飞舞。 将圆清与本名一个“溪”字的种公子团团围住的那数十位扈从真气鼓荡,同时震裂外袍,露出其下乌底金边,袖口用繁密银丝挑勾织绣出滚滚云浪的华贵锦袍。 “皇城司?!”种溪脸色大变,圆清眉心微跳,敏锐得察觉到身畔这位看似粗狂不羁,实则心思颇细的种家二公子一身已经蓄积到极点的真气,在发出那身惊呼后便蓬然溃散。 种溪无力得垂下双臂,手中宝剑也呛啷一声轻吟颓然坠地,躬身行礼道:“高相公当面,小侄这厢有礼了!” 高俅负手背后,玩味道:“不称下官称小侄,不称上官称相公……啧啧啧,以后谁再说种家二公子粗鄙无脑,不通人情我一定大嘴巴扇他。” 种溪干笑两声,竟是露出了几分憨厚的羞涩:“相公谬赞,小侄惶恐!”抬头偷偷看了一眼高俅晦暗不明的脸色,腆着一张满是横肉的黑脸谄媚道:“相公既是公干来到了西北地界,怎得也不差人提前打声招呼?西北苦寒,小小渭州城又尤为贫瘠,不如相公与我一起返回西安(注:甘肃海源)多多盘桓数日,让我种家略尽地主之谊。” 高俅哈哈笑道:“一言为定!” 种溪大喜,慌忙抢上一步把住高俅手臂,恭敬笑道:“良宵苦短,享乐赶急!那咱们这就出发吧……” 高俅伸臂一拦,在种溪手掌上轻轻拍了拍,轻笑道:“不急不急,好酒不怕等,好戏不怕晚,有些小事还要处理一番。” 种溪立马正色道:“相公若有吩咐,只要小侄力所能及,哪怕肝脑涂地也要替相公分忧。” 高俅摇头笑道:“不必不必,小事一桩。” 种溪凑过脑袋,满脸诚恳道:“只要在我这儿,只要是相公的事,小事也是大事。您跟我这么客气,岂不是在打我种家老二的脸?”说着,为了证明高俅此举真的是在打自己脸,当即便毫不犹豫的抬起双手,左右开弓把自己一张大脸抽得噼啪作响。 高俅嘴里说着:“哎呦呦,种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快停下快停下。”眼角眉梢却满是笑意,一点阻拦的意思都没有。 眼看着种溪毫不留手得足足抽了自己七八十个嘴巴,嘴角都已经泛起了血丝,高俅这才十分为难的点头道:“既然种公子心意如此赤诚,老夫若是再一味推拒便有些不识好歹,也有点不近人情了……也罢,那便烦请种公子帮我在这渭州城里找一个人吧!” 种溪忙不迭放下手掌,鼓着两个已经肿成馒头的腮帮子,含混不清却十分坚定道:“相公请说,找的是谁?” 高俅眼角眯起,两条法令纹生动上翘,瞧来颇为诡异:“大观元年因罪流徙洋州的右正言,李玉拂。” 种溪脸色微变。 高俅眸中玩味更浓:“种公子,这个人可好找么?” 种溪不动声色得稍稍后退少许,轻声笑道:“高相公说笑了,那李玉拂不是人还没到洋州就已经死在半路了么?当年仵作验尸画押之后,因其还是罪囚之身无法还乡,故而还是家父顾念旧谊托人将他就地埋葬的。” 高俅眸光闪动, 逼近一步道:“哦,是么?” 种溪嘴角抽动,脸色数变,忽而灿烂笑道:“可是高相公得到了什么消息?若是那李玉拂当真假死逃遁,又恰好进了我渭州地界,小侄一定全力将其缉拿,交由相公处置!” 高俅哦了一声,点头道:“种公子快人快语,老夫实在却之不恭,既然如此那这就请吧!” 说着袍袖一拂,伸手指向身后桂花楼的大门。 种溪咬紧牙关,一抹凶厉从脸上一闪而逝,他强行按捺住心底杀机,皮笑肉不笑道:“相公此言何意?难道说那李玉拂一直就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高俅手指拂过胸前衣襟上的那朵古怪绣花,也是一样皮笑肉不笑道:“虽然我也不愿相信,但似乎确实如此!” 种溪低头沉思,半晌不语。 高俅也不着急,气定神闲得站在一旁,枯瘦的手指不停搓*弄胸前绣花,安静等待着种溪最终的决定。 他看似不经意得环视一周,只需一眼,白易行,圆清和种溪三人的心理活动便一览无余。 白易行愤怒于他明明成竹在胸,却又偏偏猫耍耗子般逗弄种溪,一步步诱导种家“虎子”自己走进死路……年轻人的心劲儿够足,心气儿够高,只是这个心机还远远不够深沉。 圆清此时此刻虽然还不至于心乱如麻,但一颗原本渐渐趋于佛家无漏果的圆满心境却也裂开了几条若隐若现的细缝,今生怕是再难修复。 而种溪呢? 高俅略带遗憾的暗暗叹了口气。 敢和自己这个宦海沉浮几十年的老狐狸明目张胆得耍心眼儿,且不说才情如何,只论这份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和遇事不乱,绝境求生的沉稳心态便已经远远超出了同龄衙内一大截。 更别说他那份堪比天生剑灵的剑道天赋有何等让人惊艳了。 文可提笔安天下,武可上马定乾坤。 种师道一辈子韬光养晦,不争不抢,想不到偷偷摸摸养出了这么一个无愧于种家虎子之名的好儿子。 可是,那又如何呢? 高俅微微侧目,望向脸色晦暗,一言不发的种家二公子。 天才,不就是注定要陨落的么? 仿佛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的种溪缓缓抬起头,迎上高俅带着几分怜悯的目光,眸光微闪突然扬起嘴角笑道:“既然如此,便请高相公与我一同进这桂花楼搜上一搜。” 高俅既有几分好笑看着眼前这个长相明显比实际年纪要老成很多的年轻人,一时间竟有些许期待,想看看他到底还能做出怎样的垂死挣扎,当即轻轻点头,一边迈步向大门走去,一边伸手攀住种溪手臂温声询问道:“世侄今年多大?” 种溪回道:“廿年有一,属猪。” 高俅长吁短叹道:“犬子虽只比你小一岁,但这性情学识与世侄你比起来,那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种溪笑道:“那定是我在地上,小衙内在天上了。” 高俅眸中寒光微闪,贴着种溪耳朵轻声道:“不不不,当然是世侄在天上,犬子在地上。” 种溪笑意不变,姿态愈发恭谨:“相公过谦了,小侄平生最 爱交结朋友,故而也有几个故交好友常在京中盘桓,每每听他们提及皇城轶事,无一不说小衙内颇有乃父之风。” 高俅仿佛不经意得轻哦一声,已经跨过桂花楼大门半尺高的檀木门槛的一只脚又缓缓收了回来,笑眯眯得转过头问道:“还有此事?却不知是哪几位少年英杰与犬子如此相熟啊?” 种溪连连摆手道:“都是没什么身份的市井俗人,小衙内即便见过又哪能认得?”顿了顿猛得一拍掌,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一定是只与小衙内有过数面之缘,便被小衙内的风采倾倒,这才会念念不忘。” 高俅眉宇之间缓缓爬上一抹阴戾,他定定得看了种溪半晌,牙根紧咬着缓缓道:“原来如此!” 种溪凛然不惧,笑容愈发灿烂:“若是相公不嫌小侄粗鄙,待他日小侄返京之时,定会约上几位朋友登门拜访,与小衙内好好结识一番。” 高俅眸光频闪,笼在大袖中的右手捏了又捏,终究还是淡然一笑,放开一直紧紧抓在手中的种溪手臂,自行抬腿跨过门槛道:“那可好的很!一言为定!” 种溪眼角牵起,跟在高俅身后走进大门,一字一顿道:“一言为定。”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金石交击得沉闷呜鸣,高俅与种溪同时转身后望,却见一直沉默不语的圆清竟也单手托钟不声不响得跟着走进了桂花楼。 种溪忍不住用力翻了翻白眼,扭头道:“小师傅,这里是青楼不是茶楼,你一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化外之人在门口站着看看也就算了,怎么还自己扛着钟走进来了?” 圆清笑着将巨钟放在地上,当啷轻响,几块价值不菲的水磨青砖立时崩碎出几片碎块。 笑容清隽的和尚双手合十,郑重行礼道:“门外看不真切,还须进得门来。” 高俅拦住还想再说的种溪,淡然笑道:“进来刚好,不必管他。”说着,若有深意的四下望了一圈富丽堂皇,却空无一人的大厅,缓缓道,“说实话,把他一个人留在外面,我也很不放心。” 种溪这才悻悻然得呸了一口,接着用力拍了拍手掌,高声喊道:“刘嬷嬷,别藏头捂腚得假装害臊了,赶紧给我滚出来!” 一阵门扉开启的吱呀作响后,九曲十八盘的黄花梨木梯尽头出现了一个身材窈窕的红衣女子。 “种公子你敢不敢说话再粗俗一些?”人未到,声先至,声音柔媚入骨,让人听来只觉心口似有一只纤纤玉手捧起一抔细沙不断磋磨,又痒又麻。 女子莲步轻移,短短十来丈的长梯走得不疾不徐,脸面始终遮掩在天光暗影下,众人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眼巴巴得望向女子,恨不得她下一步就能走到眼前。 终于,被丝丝缕缕透过天井琉璃台的阳光照亮的木梯台阶上出现了一只织工精美的绣花鞋,接着是一条素色襦裙的裙摆…… 当女子彻底将真容暴露在阳光下时,偌大的桂花楼中便只剩下了一阵略显急促得呼吸声。 包括灵台清净的圆清与不好女色的高俅在内,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得在一瞬间晃了神,每个人的脑海里都情不自禁闪过一行诗句。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本章完) 第六十一章 杀人诛心 眉如远山,目似秋水,指若葱根,腰如纨素……哪怕将世间所有形容佳人美态的华美词藻通通堆砌到一起,在这女子的一颦一动之下似乎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她手扶廊柱,姿态慵懒得像是一只午后贪睡的猫,眉眼盈盈如月上柳梢,只是眼波流转微笑着在众人身上轻轻扫过,空气中便缓缓升腾起一股让人迷醉的气息。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刘嬷嬷似乎早已习惯了男人色授魂与的目光,风情万种得白了种溪一眼道:“二公子,你在我门前又打又砸得搞出那么大动静,还让不让我做生意?” 语气娇嗔,不似质问倒像是少女与情郎撒娇。 种溪嘿嘿一笑,道:“刘嬷嬷莫恼,我这不就拉着贵客登门,来给你赔礼道歉来了?”说着,将手中宝剑随手往地上一插,热刃刺牛油一般轻而易举得深深楔入脚下光可鉴人的水磨青石,“今日一应开销都算在我账上,老规矩,月底派人拿着剑去我府上找账房领钱。” 刘嬷嬷浅浅一笑,揶揄道:“那这几块被你们弄坏了品相的大理云石板,种公子包不包圆?” 种溪哈哈大笑:“别说只是几块云石,若非少爷我还想多砍几个西夏蛮子的脑袋,这条命我都想给你!” 刘嬷嬷伸手掩口,笑得花枝乱颤:“二公子从来都是这么招人疼,要不是亲眼看着你跟我家小小花前月下,你侬我侬,我还真得就信了你这张破嘴!” 她这一笑,原本静立时便已经玲珑曼妙得身材此时更显得波涛汹涌,妙相毕露。 几名年纪不大,心境不稳的皇城司亲事官忍不住偷偷摸摸得狂吞馋涎。 高俅一直冷眼旁观着两人旁若无人得打情骂俏,眼神飘忽,时而看看身旁一副花丛浪子惫懒模样的种溪,时而又望向这个美得不像话的妓院老鸨,神色愈发晦涩难明起来。 刘嬷嬷渐渐止住笑声,目光扫过三十八名亲事官,恰到好处得在每个人身上都稍稍停了一停,或是嘴角勾起,露出浅浅梨涡,或是眼角眉梢满是欲语还休的淡淡情意,一连串的微小表情让每一个与她短暂对视的杀人机器在某一个瞬间都心头一甜,骨头酥软。 目光扫过被两名亲事官紧紧夹在中间的白易行时,刘嬷嬷尤其多看了两眼,清澈的眸底微不可查得闪过一丝玩味,白易行面红耳赤得别过头,不知为何心中隐隐升起几分似曾相识的异样。 待刘嬷嬷目光投向自己,高俅不动声色得悄悄收敛起眸中阴冷,眨眼间便换上了一副温醇和煦的神情。 刘嬷嬷瞥了一眼高俅腰间金鱼袋,眸中顿时泛起涟涟异彩,姿态曼妙得道了个万福,甜笑道:“贵人驾临,蓬荜生辉。” 高俅微笑还礼。 刘嬷嬷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垂首低眉,静立门侧的圆清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后轻声笑道:“这位小师傅想必就是短短一月之内,仅凭一张嘴就逼得满城青楼瓦肆关门歇业的圆清大师吧?” 圆清早已从初见女子时的惊艳中清醒过来,恢复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平和心境,他嘴角含笑,眼神清澈得对上刘嬷嬷两弯清泉笑眸:“小僧圆清。” 刘嬷嬷拍掌大笑:“俗话说凡入我门,皆是同道。我们烟花欢场做生意最讲究一个不管生疏,来者是客,而且又有种公子心甘情愿要做千金散尽的冤大头,我桂花楼岂有怠慢之理?” 丝竹之声骤然而起,天井之中有万千花瓣杳杳飘落,二楼走廊也突然亮起明媚灯火,本来微显黯淡圆形厅楼瞬间大亮。 金鳞跃龙门,彩凤当空舞。 一张张宜喜宜嗔,各具风情的俏脸从半遮半掩的门扉后探出,或是热情火辣得冲着众人眉目传情,或是不胜娇羞得依栏回望……即便是久经欢场的老手,也在这片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盛景中渐渐眼殇目炫起来。 刘嬷嬷聘聘婷婷站在万花丛中,不动不言不只是唇角勾起,梨涡浅现便已是最美的风景。 白易行心中似曾相识的感觉愈加强烈,同时一股莫名的不安也相伴而生,就连之前被高俅阴寒真气两度冰封的天元道心,也悄不可查的微微一动。 自从龙脉打通之后,白易行对即将发生的危险便有了远超常人的感知,但截至目前还从未出现过当前这种心意未动,天元道心便自行破茧的情况。 白易行脸色惨白,寒毛倒竖,腹内阴阳二气却在天元道心的悠悠搅动下渐渐沸腾,气海龙脉炙痛难当。 白易行紧咬牙根,强忍着冰火两重天的奇诡痛苦,一边小心翼翼调引真气慢慢融化龙脉周围薄冰,一边将念力紧紧束缚在识海之内,以防被身边两个境界不明的亲事官识破动作。 突然,大厅之中响起一阵清脆掌声,只见高俅一边缓步上阶,一边鼓掌笑道:“好一个洞天小福地,人间销金窟。”说罢,抬头冲着刘嬷嬷道:“老夫虽然也是一个常在烟花路上走的铜豌豆,但喝酒听曲儿看美人这等风月佳事,总要先把正事办完,心无挂碍之后才能玩得尽兴。是不是啊,种世侄?”眼角寒芒频闪环视一周,一众心猿意马的亲事官连忙收摄心神,不再妄动。 种溪连忙点头称是,清咳一声朗声道:“刘嬷嬷,还是风月不急,先办正事!” 刘嬷嬷眸光一闪,讶异笑道:“在我这桂花楼里,喝花酒听艳曲儿就是一等一的正事啊,却不知种公子所说的正事所指为何?” 种溪挥了挥手,示意一众乐师与小姐儿暂时回避。 丝竹顿止,众美归巢,不过盏茶功夫,偌大的大厅重新恢复之前空旷,众人脸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涌起一丝莫名的空空落落。 高俅轻轻摩挲几下胸襟绣花,三十八名亲事官如风飞掠,转眼间便闪转腾挪,守住了桂花楼每一个出口。 刘嬷嬷略带不悦道:“种公子这是何意,真得打算让我再做不成生意么?” 看见这绝世佳人似乎动了真怒,种溪微微也有些尴尬,但碍于高俅在场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们得到了确切消息,有朝廷钦犯隐姓埋名藏于桂花楼。刘嬷嬷,说不得只好请你多多包涵,让我这些千里迢迢从京都赶来兄弟们好好得搜上一搜!” 刘嬷嬷柳眉倒竖,怒气勃发道:“种公子,你当我这儿是什么地方,想砸就砸,想搜就搜?桂花楼虽然收留了几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女子做些迎来送往的皮肉生意,但从来按规矩做事,按规矩收钱,地方虽然脏了些,挣得钱也不怎么干净,可这也不是你们随便给我扣个窝藏钦犯的由头,便能肆意践踏的理由!”说到最后已是微微哽咽,眼角隐有泪光闪动。 她先前轻嗔薄怒时自带几分风情,如今柳眉倒竖,泪花盈盈的模样更是楚楚可怜,直让几个亲事官看得心底一软,恨不得立马便将其搂在怀中轻怜密爱,但一想到事后高俅的雷霆手段又情不自禁脊骨发凉,一时间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齐齐将目光投向笑容玩味,猜不透真实心思的高俅。 高俅好整以暇得掸了掸衣襟,温和笑道:“刘嬷嬷勿恼,老夫并没有罗织罪名,构陷于你的意思,只是这钦犯身份特殊,所以不得不谨慎行事。”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枚边角镶金的小小玉章捧在手中道:“只要今日事毕,老夫查明桂花楼确与那钦犯无关,老夫便亲自在桂花楼门匾之上加盖私印,保证将‘桂花楼’三字打造成大宋朝一等一的金字招牌!” 说罢,左手一招,卡啦一声轻响,刘嬷嬷身后白底乌漆写就得硕大牌匾无风自动,平平飞至掌底。 高俅手扶牌匾,身后早有一位亲事官小心铺开一张飞龙走凤,墨迹淋漓的宣纸。 “西北第一楼。” 那枚小小印章在高俅指尖滴溜溜乱转,泛出一圈温润的淡淡金光,“就凭老夫开府仪同三司、殿帅司都指挥使的身份名声,请恕老夫说句大话,普天之下恐怕还没人不愿卖我几分薄面。如此死赚不赔的买卖,刘嬷嬷以为可否?” 种溪眼神微凛,双拳紧紧握起。 这深藏不露,早有准备的老狐狸摆出这一番大棒甜枣同时递出的做派,看似是让刘嬷嬷自己抉择,实则已经将桂花楼逼到了一个退无可退的死胡同。 此时此刻,若是在高俅开出这样诱人的条件,刘嬷嬷真得胆敢拒绝,那便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彻底坐实了桂花楼中定然有什么猫腻儿…… 同时种溪心底也不由冒出一丝迷茫,既然这老狐狸是做足了功课有备而来,怎得不直接了当得拎出李小小,拿她的身份来大做文章,反而一口咬死了要去搜那个确实已经死在发配途中的李玉拂? 难道,这其中当真隐藏着什么自己也不知道秘辛? 种溪眼神闪过一丝不安得迷茫,笼在大袖中的手掌情不自禁得紧紧攥起。 白易行一面加紧冲开龙脉禁制,一面紧紧盯着高俅枯槁背影,脑海中蓦然闪过屋顶观战时高俅似有意似无心说过的一句话。 “本来仅凭这些缘由,想要彻底扳倒种家也不是那么容易,但你的好兄弟不早不晚恰恰这个时候钻进了这张蓄势待发的网里,补上了最后一把杀人刀。” 白易行生涩转头,望向站在门前沉思不语的圆清,突然明白了高俅的全盘计划! 不仅要杀人,他还要诛心! 第二卷 力拔山兮气盖世 第六十二章 步步入彀 刘嬷嬷眸光在已经附上“西北第一楼”墨宝的牌匾与气定神闲的高俅身上游移不定,神色不断变幻,显然颇为犹豫。 种溪心思飞转反复计较得失,但想来想去也搞不明白高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今之计似乎也只能由着高俅牵着鼻子走,然后再见招拆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两招,种家自老祖宗那一辈儿开始可就玩的炉火纯青了。 盘算已定,种溪故作闲适得双手抱胸,手指搭在双臂上一阵毫无节奏得轻敲,开口道:“刘嬷嬷,高相公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你再磨磨蹭蹭得不肯就坡下驴可真就有点蹬鼻子上脸了!”脸色突然一沉,整个人的气势也浑然一变,“说实话,哪怕没有这份铁画银钩的墨宝,高相公想要搜一搜你这间青楼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刘嬷嬷俏脸寒霜,嘴唇微动刚要反驳便被面色阴沉的种溪陡然一声厉喝截住了话头:“怎么,仗着跟楚国公有点儿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还真把你这窑子当衙门了?!刘雨霖,少爷再跟你说最后一遍,不要给脸不要脸!” 说到最后,种溪突然伸指在身畔宝剑上轻轻一弹,一股凌厉剑气无声无息得透匣而出,大厅中随之泛起一阵肉眼可见的空气涟漪,紧接着卡啦啦几声轻响,大厅四面的宽大庭柱上便出现了几条宽逾一指的粗大裂纹。 种溪颊肉高高鼓起,一身毫不掩饰的杀气喷薄四溢,一字一句道:“再多废话一句,可就别怪少爷我翻脸不认人了!” 刘雨霖脸色苍白,胸膛剧烈起伏,突然猛得一拍身畔廊柱,怒喝道:“来旺!” “哎!”不知道从哪突然钻出来一个绿帽青衣的伛偻汉子,一溜烟儿蹿过走廊向着眉目含煞的刘雨霖跑去,经过守门亲事官面前时还不忘略停一停,双手抱拳唱个肥喏。 “嬷嬷有何吩咐。”獐头鼠目的龟公弯着腰窜到刘雨霖跟前,谄媚笑问道。 刘雨霖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瞪着一双无论喜怒哀乐都自带三分柔媚的丹凤眼狠狠剜了几眼气焰跋扈的种溪,沉声道:“种公子和几位官爷怀疑咱们桂花楼窝藏钦犯,蓄意不轨,所以一定要搜上一搜。我身体不适先去歇着了,你且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陪着!” 话音方落便转身欲走,一直在一旁含笑看戏的高俅突然扬声笑道:“刘嬷嬷且先留步,老夫还有几句 话说。” 刘雨霖转过身子,强捺怒火冷声道:“贵人还有何吩咐?难道各位官爷拆房毁屋得时候,我还必须在一旁看着么?” 不等种溪出言训斥,高俅伸手虚按了按,温和道:“刘嬷嬷怕是对老夫和一众僚从有了什么误会,所以老夫不得不解释出面解释一番,毕竟事了以后还要借着刘嬷嬷的地盘儿重温少年旧梦呢!” 刘雨霖伸手抹去眼角淡淡湿痕,涩声道:“贵人请讲,雨霖听着便是。” 高俅笑道:“这第一嘛,老夫毕竟身负差遣,所以,搜还是要搜的,不过今日之事在这门里发生,便在这门里事了,老夫保证不管今日搜没搜到那个钦犯,只要我们出了这个门,桂花楼的生意照做,西北第一楼的牌匾照挂,绝对不会有半点消息传到外面那些爱嚼舌根的愚夫蠢妇耳中。” 刘雨霖容色稍霁,不言不语得静等下文。 “除此之外,老夫还别有厚礼相赠……”高俅探手入怀,掏出一卷其貌不扬的古旧羊皮。 种溪目芒微缩,刘雨霖一脸茫然。 却听高俅道:“在出京之前的一次私宴当中,楚国公酒后曾与老夫无意提及,他生平最大憾事便是当年总揽天下花石字画时,未能替当今圣上找到一卷失传数百年之久的敦煌飞天原拓本……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想必是楚国公心意至诚,天地可表,老夫此次西行刚好便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从一位行脚僧人处得到了这部圣上心心念念的《四千天女相》。” 说着高俅小心翼翼展开手中羊皮,众人纷纷凝神望去,然后情不自禁得齐齐发出一声赞叹。 只见那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张尺方大小的羊皮上竟惟妙惟肖得绘满了姿态各异,神情样貌各具风情的诸天神女。 刘雨霖眼神中闪过一丝炙热,颤声道:“高相公的意思是……” 高俅微微一笑,将羊皮重新合起,手指轻弹,那画卷便向着刘雨霖缓缓飞去。 “这部拓本虽然是由老夫寻到,但也全是源自楚国公一片赤诚心意感昭,而且老夫此行别有要务,随身携带如此重宝多有不便,所以只好有劳刘嬷嬷派专人跑一趟汴京,将其送至楚国公府。” 刘嬷嬷手捧羊皮,双臂微微发抖,手指颤颤巍巍,想要打开验看一番却终究还是不敢,良久,猛得抬起头道:“高相公有何吩咐只管说来 ,桂花楼上下定然无不依从。” 种溪脸色大变,原本还算沉稳的心境瞬间崩裂,于此同时,圆清身畔巨钟也无风自响,发出一阵轻微颤鸣。 高俅嘴角含笑,仿佛全无察觉,一手负后一手悬于胸前,指了指大厅四面,似是随口问道:“敢问刘嬷嬷,这桂花楼里共有多少人?” 刘雨霖飞快道:“日常走穴的歌舞伶伎有四十多人,已经开始接待恩客的姑娘红牌总共有七十多个,还没到开脸挂牌年纪的清倌现有二十个,除此之外的伙夫,茶壶等一应人等共有……” 刘雨霖这边眉头刚刚皱起,一旁叫作来旺的龟公已经涎皮赖脸笑道:“这些人平时都是小的在管,加上一干行来送往的总共是五十有七。” 高俅点点头,向前一步跨到了台阶上,手臂轻挥指着身后大厅道:“那便凑个整数,按照二百人算,这大厅方圆数十丈怎么着也站的下了。” 刘雨霖闻弦歌而知雅意,伸手一拍身旁龟公的脑袋,将他打得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大声道:“说你呢,马上去安排,全楼上下所有人等,哪怕是已经有恩客上了床,也立马给我提起裤子到大厅里站着!” 龟公匆忙扶正头顶绿帽,暗暗腹诽:大门都被几个人牢牢守着,现在楼里鬼来的客人。但嘴里却麻利应道:“得嘞,贵人稍待,小的这就去安排。” 又是一溜烟蹿出廊道,挨门挨户敲打传令而去。 白易行偷眼望向表面古井不波,但实际上心境大乱的圆清,扭头又看了看牙根紧咬的种溪,心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古有晏子二桃杀三士,如今这老狐狸有样学样,仅仅靠着一卷不知真假的佛家至宝便将私下关系绝盘根错节的桂花楼与种家彻底分化,同时还让圆清本就不稳的心境雪上加霜。 不费一兵一卒,便将三股势力轻松玩弄于股掌之上。 白易行心力憔悴,没来由得突然想起,在那段与黄巢相偕赶路的日子里,黄巢曾经偶然感慨道:天下第一等的杀人技,既不是那凡夫俗子眼中玄之又玄的神功秘术,也不是西楚霸王项羽口中可万人敌的运筹用兵之法…… 而是,权术。 有术无权,一言可杀一人;有权无术,一言可杀满门。 有权有术,天地倾颓也只在一念之间! (本章完) 第六十三章 杀气凛然 名字起的颇为喜庆的绿帽龟公虽然长相猥琐不堪,办起事来倒是颇为麻利,不过盏茶功夫,大厅中便66续续站满了莺莺燕燕和后堂帮闲。 来旺还十分细心的将姑娘们和糙汉子分做泾渭分明的两个队列,中间隔了五尺来宽的空地上摆上了一把黄花梨木太师椅。 来旺抓住袖子使劲擦了擦本就光可鉴人的椅面,冲着高俅谄媚笑道:“高相公请坐!” 依他的见识自然是不知道“开府仪同三司”这个官到底是有多大的,但是既然刘嬷嬷和种公子都称呼这一身阴气的老者为相公,那自己跟着这么叫必然就不会有错。 高俅神色玩味得扫了来旺一眼,玩味道:“凭你的本事,做个龟公可惜了。” 来旺被高俅那双深不可测,看不透喜怒哀乐的眼眸扫过后没来由从心底涌起一股惧意,情不自禁垂下头去,待听到高俅这句似有心又似无意的夸赞后,直接吓得一个哆嗦,当即跪倒磕头如捣葱,嘴里不住道:“相公饶命,小的生就一条贱命,除了有点迎来送往,侍候人的本事,别的啥可都不会啊!”说着抖抖嗖嗖抬头偷看了面色如常的刘雨霖一眼,带着哭腔道:“小的打小就跟在刘嬷嬷身边,除了偶尔偷奸耍滑,占点姑娘们的小便宜,可是一件歹事都没做过……” 高俅本就是随口夸赞一句,如今反被来旺这一阵语无伦次的鬼哭狼嚎弄得一头雾水,听了半天才依稀猜出他是误会自己怀疑他就是那个自己要找的钦犯,一时间倒有些哭笑不得起来。 刘雨霖厌恶得翻了个白眼道:“瞅瞅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赶紧滚一边儿去,别耽误高相公与种公子办正事!” 来旺如蒙大赦,连忙屁滚尿流得爬起身子,三步并作两步窜到一边,却并不走远,老老实实站到最远的厅柱旁,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被脑路清奇的来旺这么一搅,大厅中原本有些凝肃的气氛顿时松弛许多,红姑娘们纷纷掩唇轻笑,香风浮动更添几分丽色,跑堂伙夫护院等人本就隶属来旺管辖,自然不敢那么肆无忌惮得笑出声来,但只要看看他们个个脸色通红如同猪肝,便知道也是在辛苦忍笑。 高俅目泛寒光从面前一众桂花楼徒属的身上一一扫过,突然清咳一声,大厅中旋即鸦雀无声。 种溪双手抱胸与刘雨霖并肩而立,一言不得站在高俅身后。 两人既无任何眼神交流,也无半句口头调笑,明明中间只隔了半尺远,却形同陌路,宛若不识。 不明真相的还以为两人是因为之前一番争吵而暂时闹掰,但两人自己却心知肚明,当刘雨霖伸手接过高俅递过得那副《四千飞天图》时,桂花楼便与种家彻底决裂了。 从此以后种家再不是桂花楼在西北地域的保护*伞,桂花楼也不再是种家的后花园。 许多被双方合力掩盖多年的旧事,今日也将在这大厅中缓缓摊开画卷。 刘雨霖悄无声息的轻轻叹了口气,种溪则眸光变幻,意味难明得瞅了一眼依旧矗立在大门前的年轻和尚。 暗流涌动。 高俅突然伸手指了指红姑娘队列中最中间的一个身穿一件白色襦裙的女子,轻笑道:“如果老夫没有猜错,你便是那个芳名远播,艳压群芳的桂花楼头牌,李小小吧?” 种溪眉尖一动,暗道一声:来了!当即收起满腹思绪,打起十二分精神静待下文。 相比之下,刘雨霖便气定神闲许多,俯下身子爬在高俅耳畔,胸前两团风姿摇曳得丰满越过椅背几乎完全贴在了高俅后脑,看其姿态似是耳语,偏偏声音又不大不小刚好足够送到在场每一个人耳朵里:“高相公好眼力,她便是我桂花楼最大一棵的摇钱树,也是把号称花丛老手的种公子迷得晕晕乎乎的李小小!”说罢,冲着女子微笑摆手道:“小小还不快过来,高相公唤你呢!” 种溪眉宇间有一丝阴戾一闪而逝,冷哼一声道:“刘嬷嬷小心闪到腰,你胸前那两堆肉没有两斤也得有一斤半,就你那弱柳扶风,引得多少须眉男子垂涎三尺的小蛮腰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刘雨霖咯咯娇笑道:“多谢种公子提醒,不过妾身这条水桶腰哪比得上我们家小小不盈一握,谁不知道种公子当初对小小一见钟情便是看中了她这细比花枝的腰身。” 种溪嘴唇抿起,两朵火苗在眸中熊熊燃烧,刘雨霖全然不惧,笑靥若即若离得贴在高俅颈侧来回摩挲。 两人这一番话里带话的明争暗斗被高俅尽收眼底,他微微噱着不动声色得将身子向前挪了一挪,避开刘雨霖故作亲昵得挑逗撩拨,望着眼前那个姿容其实并不算得上绝美的女子笑道:“老夫少年混迹市坊时,曾听一个欢场浪子说过,女有三般好,胸挺腿长屁股翘,话虽糙,但理不糙,一直被老夫奉如圭臬。” 说着,他缓缓站起,突然人影一晃转眼间便欺近女子身前。 李小小只觉眼前一花,纤细柔软得腰肢便已经被一只鹰爪大手牢牢卡住,同时一股剧痛瞬间侵入骨髓,情不自禁蹙起眉峰出啊的一声痛哼。 高俅五指如钩,在李小小腰上一阵大力肆虐,阴沉笑道:“可是今日见到了小小姑娘,老夫才知,世间女子除了丰乳肥*臀之外还别有一般可另男子魂牵梦萦的好处……”两条法令纹诡异扬起,眼眸中却不带有丝毫情欲。 “风拂杨柳,花枝招展,这也就怪不得楚王好细腰了!” 种溪面沉似水,微微瞑目,笼在袖中的双拳却越握越紧,一股薄如蝉翼的气机在锦袍之下悄无声息得缓缓流转。 高俅又揉捏了一阵,突然一把推开李小小,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蓦然回望,穿透人群直视一名瑟缩在一群伙夫跑堂中的矮小消瘦的男子。 “刚刚,你为什么会突然涌起杀机?!”高俅眸中寒光迸爆,嘴角笑纹透漏出丝丝血腥气。 呛啷啷几声脆响,几名离得最近的亲事官袍袖一翻,寒光闪处,手中早已握住了一把似剑非剑,似刀非刀的古怪冰刃。 那男子惶恐得左右环顾,最终确认高俅是在跟自己说话之后,顿时体如筛糠,双手在胸前一阵乱摆,大声道:“没有没有,相公饶命,小的没有……” 人群呼啦啦分开,所有人都仓皇后退,如避瘟疫。 高俅一步步走向那个拼命想要往身后人堆里挤,却又一次次被昨晚上还一起喝酒打骰子的同伴冷着脸无情推回的男子。 右手一招,一股强悍无匹得回旋气劲透掌而出,男子绝望得惊呼一声骤然向后踉跄两步,紧接着便如滚地葫芦般贴着地面向高俅滚去。 啪的一声轻响,男子后退之势顿止,只见他双手死死扣住地缝,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得绝望哭嚎道:“相公明察啊,小的真的没有,小的真的没有……” 高俅笑眯眯得原地站立不动,掌中真气蓦然加,只听嗤啦一声,男子衣衫后摆破裂,紧接着男子手指沿着地缝向后缓缓滑动,拖出十条触目惊心的血迹。 众人纷纷偏过头去不敢再看,刘雨霖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种溪眸光微闪,不言不语。 突然大厅中响起一声好似长叹的佛唱,紧接着一道柔和醇正的金光向着高俅掌心气劲当空劈下。 圆清,出手了! 第六十四章 步步生莲 高俅似乎早已料到圆清会出手,醇正浑厚的金光与涛涛黑气甫一碰触,黑如浓墨的气光便倏然上掠,转而向圆清电袭而去。 圆清左手飞速摘下颈上念珠绕在指尖,两指竖起向前猛得一推,嗔目大喝:“五方揭谛!”金光缭绕,脚下石板骤然泛起层层波光,紧接着便有五尊容貌各异的金身法相从地下浮起。 金人撑天地,揭谛镇五方。 劲风扑面,罡气如刀,矫若毒龙的黑光贴地疾行,所过之处,晶莹剔透却又硬逾玄铁的大理云石寸寸龟裂。 为首的金头揭谛大喝一声,双臂肌肉鼓胀如球,落拳如擂鼓,只听嘭的一声巨响,石屑纷飞,气光迸散,金头揭谛向后踉跄两步,高俅袍袖鼓舞,脸上青光一闪即逝。 “小和尚,你师祖私通邪祟,戕害同道的帽子还没摘掉,你现在就又急不可耐的想要老夫定你一个妨碍公务之罪么?!”高俅负手而立,冷冷凝视着被五方揭谛团团维护在中央的圆清。 圆清双手合十,冲着高俅恭敬一礼道:“小僧不敢,只是希望相公能够按律办案,不要妄动私刑,以免屈打成招。”说着,侧头望向趴在地上气息奄奄的矮小男子,叹口气道:“只凭着一股来历不明的杀机便要废人双足,相公不觉手段太过酷厉么?” 众人闻言纷纷扭头望向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却仍然用尽全身力气抠住砖缝,一寸寸努力向前爬的男子,这才发现他血肉模糊的双手固然让人不忍直视,但白骨森森一丝血肉也无的双足才更让人肝胆俱寒。 有胆小的情不自禁就开始幻想,若是方才换作自己被那股诡异黑光吞噬,此时又该是怎样惨淡的光景。 一念及此,本就已经队列分散远远避开的桂花楼徒属再次仓惶后退,几乎个个贴门而站,生怕被高俅误会自己是男子的同谋。 高俅冷冷一哼,阴恻恻道:“老夫宦海沉浮数十年,如何办案还用得着你这么一个方外之人来指指点点?”眼角微眯,戴着一枚猫儿眼戒指的右手在胸前衣襟轻轻一扫,光芒闪动间,三门守卫正门的亲事官兔起鹘落,瞬间化作三道虚影掠至男子身畔,扬起手中寒光爆射的奇形兵刃便冲着男子凶猛劈落。 “啊~”几名没来得及捂眼的红姑娘眼见利刃劈下,男子即将断作三截,情不自禁便发出一声尖叫,然后急忙背过身去,双手紧紧捂住耳朵,生怕利刃断骨的声响和男子濒死的惨叫有一丝一毫钻进自己的耳朵。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圆清低吼一声,大袖横扫撞中身畔铜钟,“嗡”,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喑哑颤鸣,在漫天簌簌飘落的灰尘中,铜钟化作一颗曳空流星穿堂而过。 高俅怒喝道:“和尚,你可是铁了心得要妨碍老夫缉拿要犯?”黑袍鼓胀如球,真气涛涛从大袖涌出在指尖氤氲成一团越来越大的浓郁雾气。 话音未落,铛铛铛三声金铁交鸣的巨响骤然响彻半空,紧接着三名亲事官飘然倒飞,手中利刃已经断作数截,而那口巨钟挨了三人合力一击之后,锵然后翻,不偏不倚刚好将那男子扣在钟下。 紧接着,圆清咬破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龙飞凤舞写下一串梵文对着铜钟隔空按下,一道炫目金光随即从圆清掌心破空飞出直撞铜钟,铛铛数响后铜钟微微一晃,蓦然炸开一圈瑰丽炫光,周遭三尺之内的大理云石板流水一般四散开来,转眼便将铜钟彻底淹没。 高俅大怒:“妖僧找死!”右手并掌如刀,快若奔雷得接连劈出数十下,整个桂花楼大厅旋即被凌厉刀罡彻底淹没,几名红姑娘和小清倌儿仓惶之间躲避不及,立时便被刀罡穿胸而过,一声痛呼都未及发出便就此香消玉殒。 刘雨霖瑟瑟缩缩躲在墙角,即便眼前血肉横飞得场景吓得她肝胆俱裂,但桂花楼毕竟是她毕生心血,心中几经挣扎后仍是忍不住提气高呼道:“高相公手下留情,小心误伤无辜!” 话音未落,一道刀罡已然扑面袭至,刘雨霖全无武功,此时又身在靠墙死角根本无处可躲,一时间竟是吓得脑中一片空白,瞠目结舌得眼睁睁看着那道边缘锐利无匹的黑色气刀冲着自己当头斩来! 突然,刘雨霖只觉屁股上骤然传来一股巨力,紧接着整个人便腾云驾雾般飞起……“扑通”一阵重物坠地得沉闷声响过后,摔得五脏移位,百骸欲散的刘雨霖眼前发黑缓缓睁开眼,正看到一张胡子拉碴,满是横肉的大脸正兴致盎然得侧头望向场中大战的高俅与圆清二人。 刘雨霖眉宇间缓缓爬起一丝感激,但身子一动,臀部便传来一阵滋味诡异得羞人疼痛,眉间的那丝感激旋即又变成了羞恼,一时间眼波几度流转,却只在种溪身上晃来晃去,神情不断变幻竟好似忘记了身遭的危险。 种溪对刘雨霖的异样完全视若不见,置若罔闻,聚精会神得看着圆清驾驭五方揭谛抵挡高俅气势凌厉得攻击,眼中异彩涟涟,几次三番得一个“好”字已经爬到了嗓子眼儿又硬生生被吞下肚去,憋的满脸涨红,同时心中又隐隐生出几分后怕与敬意:圆清一招迫退三名亲事官,看似是占了铜钟势大力沉的便宜,但其中所显露出的角度计算之精确,力度拿捏之精准,临敌之际的应变之精妙,无不妙至毫巅,远非自己可比。 那么如此一来之前桂花楼前的那一战,自己不仅没有受伤反而还劈中他一剑便只有一个解释了——他是故意的。 种溪眉心缓缓蹙起,心头迷雾遍布,就此埋头沉吟。 能而不胜是为仁,能而自伤是为贼! 这和尚到底是仁,还是贼? 忽而,厅中罡气四溢,如刀割面,种溪护体真气自行爆开,回过神来,只见不知何时三十八名亲事官已然列成一个大圆,将圆清和五尊揭谛法相围了个水泄不通。 高俅则长袍翻卷,双手黑光奔涌,源源不断涌入悬停在圆清头顶的一方乌云。 随着高俅不断催涌真气,越来越大得乌云缓缓下压,片刻间便将五方揭谛辛苦撑起的那片小天地压榨的高不过丈余。 高俅朗声喝道:“小和尚,方外人莫管方内事,老老实实读你的经书,成你的佛不好么?” 圆清脸色苍白,眉心正中却透出一点诡异艳红,显然在高俅步步紧逼得威势倾轧之下,即便有五方揭谛法相护持,他也依然颇为难熬。 高俅真气愈流愈疾,整个人渐渐被包裹在一团浓重黑雾中,眉目阴郁看不清神情,沉声叱道:“小和尚,你若是现在将人交出来便还来得及,否则老夫可就真的不客气了!”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圆清低声念诵由玄奘法师传入中土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既是咒语,也是回应。 五方揭谛齐齐迈步,如同一面密不透风的移动长城挡在圆清身前,圆清手结无畏印,目光坚毅,向着高俅一步步走近。 每一步迈出,脚下石板便宛如夏日荷塘,凭空生出一朵洁白无瑕的莲花。 步步莲花! 第六十五章 天心雷 “怀揣一颗拖泥带水红尘心,己身尚且难度,还妄想度尽世人?”高俅嘿嘿冷笑,右手那枚猫儿眼戒指泛起一阵诡异青光,“我倒要看你如何负重前行,渡河上岸!” 话音刚落,三十八名亲事官齐齐发声喊,纷纷扬起手中的奇形怪刀。 “百川东入海!”高俅哈哈大笑,大厅之中骤然卷起一阵狂风,三十六柄寒光四射的兵刃呼啸呜鸣,拖曳出道道炽烈的白芒当空掠过,一一没入圆清头顶乌云。剩下两人手持断刃,身形飘忽后撤,稳稳站立在三丈之外。 种溪目瞪口呆得望着眼前一幕,眼见云浪翻卷,紫电缭绕,闷雷滚滚如万兽齐奔,震得满室皆摇,人人心头似有万鼓齐鸣,明明是不过一张方桌大小的小小雷云,却掀起了塌天摧城的骇人声势。 这便是传说中脱胎于《上清雷法》,与由龙虎山大天师亲自主持的“皇舆图”并称为拱卫皇城最后两道天堑的“天心雷”么? 种溪眼皮乱跳,无数块关于“天心雷”的东鳞西爪,道听途说而来的各种讯息纷至沓来,涌入脑海。 传说“天心雷”自太祖朝诞生以来,每隔二十年便由皇城司出面广招贤才,对现行阵法予以全面修正提升,历经数代精通五雷正法的能人异士反复打磨完善后,“天心雷”的威力也是节节攀升,尤其是在最近一次由两名神秘道士闭关一年潜心研究演练,不惜引得天雷反噬,前后陆续震杀了数十名皇城司高手后,“天心雷”便号称已然拥有了足以屠神灭佛的强悍威力。 据说此法使动之时,共需一百零八名功力相若的亲事官手持引雷刀,按照天罡地煞的方位各守一域,只要大阵一经启动,天地变色,万鬼嚎哭,哪怕是大罗金仙身处其中,也难逃身死道消,魂飞魄散的惨淡下场。 此时此刻,高俅虽然只是摆出了三十六天罡的“天心雷”残阵,威力远不及天罡地煞齐全的原阵那般毁天灭地,但圆转如意却更有胜之,拿其用来对付一个年纪尚浅,还未晋身金身罗汉果位的圆清绝对是绰绰有余了。 “小和尚,天劫当头,你可有什么遗言要讲?”高俅一声叱喝将种溪从沉思中遽然唤醒。 圆清七窍之中隐有血线渗出,连带着脚下迎风轻摇的白莲也染上一抹悲壮的殷红。 他面带微笑,轻声道:“孟子有言,虽千万人,吾往矣!庄子有云,不以物挫志……三教百家似乎只有佛门子弟不断劝人斩断我执,祛除妄念,以至于世人常常讥讽我佛门无道可持,人心浮动如墙头草。” 圆清抬起头,嘴角上扬缓缓绽开一个动人心魄的微笑:“却不知所谓斩断我执,斩断的只是‘贪嗔痴’等烦恼外相,对于‘慈善真’的内相佛门弟子才最为执着不过。” “若卫道必须流血,请自贫僧始!” 种溪心头剧震,之前关于圆清故意让招的最后一丝怀疑也瞬间烟消云散,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和尚何以不顾世人嗤笑,整日盘桓在勾栏瓦肆;也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和尚会敢于与自己这个渭州城头号纨绔正面相抗;更明白了,为什么他明知九死一生,还要拼命救下那个素不相识,身份低贱的妓院伙夫…… 只因众生皆苦,只因众生平等。 “好一个舍生取义,卫道死节得小和尚!既然你一心求死,老夫又何乐不为?!”高俅眸中精光爆射,张口怒喝道:“开天!”手掌猛然上翻竖立如刀,然后迅猛劈下。 云浪翻滚如沸水四溢的乌云立时炸散,成千上万道紫雷电光轰然劈下,五方揭谛齐齐发声喊,金光流转间五双大如蒲扇的巨手撑起一片金光气罩将圆清护卫其下。 一轮紫雷暴雨过后,乌云重新凝作一团,圆清身畔得五尊金身却已是伤痕累累,密密麻麻的网状裂纹遍布金身,瞧来既狼狈又悲壮。 高俅冷哼道:“龟壳倒还挺硬,不过这才只是第一波雷击便已经如此惨淡,小和尚,你觉得五方揭谛能护你挺过几波?” 圆清伸手擦去嘴角鲜血,轻笑道:“那就要看高相公是否愿意手下留情了。” 高俅哈哈大笑道:“你且放心,老夫最是铁石心肠,绝对不会手下留情!”说罢,左手单掌平托于胸前,右手两指并立猛得向前一刺,喝道:“断江!” 一道天幕从天而降,犹如一柄巨大的铡刀挟万钧之势狠狠劈磔在金光气罩上。 光芒四溅,五方揭谛浑身震颤,原本细密的裂纹渐渐蔓延扩张开来,变成触目惊心的道道裂缝。 高俅眼神冰冷,嘴角笑意更浓,双手结在胸前不断变缓,转眼间便连结三个古怪手印,口中呼喝不绝:“劈山!搅海!裂地!” 乌云随声而动,时而内缩,时而外散,内缩时凝重如山岳将金光结界寸寸下压,外散时又如犬牙交错,将结界团团包裹反复磋磨。 与此同时,万顷雷光如瀑坠下,毫无止歇得砸落在五方揭谛的金身之上。 雷光炫目,气浪翻滚,五尊金身越来越矮,身形也愈发模糊。 种溪眼神复杂得扭头望向在“天心雷”的强大威压之下,七窍流血已然染透身上素色直?却依旧笑意温醇的圆清,双拳倏然握紧又倏然松开,如是再三后终究还是黯然得叹了口气,颓然垂下双臂。 事关种家西北基业和满门数百口的性命,,实在由不得自己意气用事。 更何况,便是有自己倾力相助,他就能破得了这“天心雷”么? 痴人说梦罢了。 正在暗自感慨,身畔突然香风浮动,一阵甜腻醉人得馨香飘入鼻端,种溪迅速收敛神情,目不斜视道:“刘嬷嬷这个跟头栽得可有点狠了,费了这么老半天才爬起来。怎么,贵臀有伤?”说罢,不待刘雨霖回答便又故作宽心得安慰道,“不过不要紧,高相公现在刚刚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开始喜欢纤腰不爱翘臀了,刘嬷嬷大可放心,就凭你这气死杨柳的纤纤小腰一定不会失宠的!” 话未出口便被种溪一顿冷嘲热讽堵住话头的刘雨霖眉心闪过一丝羞恼,恨恨转过身子,想了想却又终究不甘心忍气吞声得吃下这个哑巴亏,轻哼道:“都说种公子天赋异禀长就了一双如炬慧眼,如今看来除了能看出女人屁股上有没有伤,其他的倒也没什么稀奇。” 种溪不屑冷笑,并不答言。 刘雨霖眸光轻闪,划过一丝狡黠,声音低如蚊蚋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只不知这么一双专往女子下三路瞄得贼眼,能不能看出眼前这座阵法的小小纰漏……” 种溪脸色一变,扭头直视笑容得意的刘雨霖,低声道:“你说什么?” 刘雨霖眉眼弯弯:“既然此阵暗合天罡之数,那么行阵之时便该有三十六个亲事官手持三十六把引雷刀。现今场内虽然总共站着三十八位官老爷,但是刚刚却有三位的兵刃被小师傅用铜钟撞断……如此一来,乌云中还能有几把引雷刀呢?”说着皱起眉头,伸手轻轻揉动太阳穴,故作为难道,“妾身打小便对数术之道一窍不通,不知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种公子能否解出这道难题?” 种溪瞬间心头雪亮,“天心雷”威力再强归根结底也还是一门阵法,而世间阵法无论规模大小,杀力强弱,只有阵中众人心意相通,合作无间才能将阵法的威力激发至最大,否则稍有不和谐,便很可能满盘皆乱。 而眼前这个“天心雷”的天罡残阵,明明有着三十六名亲事官行功引雷,却只有三十五柄接引天雷的引雷刀,正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要三十六人中有一人稍稍慢上半拍,整个“天心雷”大阵便必然会瞬间支离破碎,说不定阵中之人还会反遭雷力反噬…… 种溪眸中火苗越燃越旺,猛然转身一把攥住身畔女子的手臂,冷冷凝视着她得双眼,一字一顿沉声道:“你不是刘雨霖!” 刘雨霖痛呼一声,皱着眉头用力拍打着种溪硬如玄铁的五指,连声娇斥道:“放开快放开,你捏疼我啦!”秋水双眸泪花隐隐,瞧来无比惹人怜爱。 种溪丝毫不为所动,不仅不放手反而还缓缓收紧五指,一张大脸也慢慢贴近刘雨霖梨花带雨得娇靥:“刘雨霖虽然曾经也是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一州花魁,但她一不通兵法,二不懂星象,更不可能有如此眼力,一眼就能看出此阵的根脚所在!” 刘雨霖痛得泪水涟涟,吹弹可破的娇嫩脸颊更是被种溪粗硬如戟的胡须戳得微微凹陷,一边用力掰着种溪五指,一边带着哭音哽咽道:“人家最近才跟一个走街道士学的不行啊!好心当做驴肝肺,早知如此我就眼睁睁看着小和尚被打死也绝不告诉你,臭不要脸的大混蛋,混小子……” 种溪目芒越缩越小,锐利如实质,深深刺入刘雨霖一双秋水双眸:“哦,是么?那我倒是更加好奇了,一个走街串巷,装神弄鬼的道士而已,他是怎么既将紫薇星术传授给你,同时又教你辨认引雷刀的呢?” 种溪双眉陡立,满面狰狞:“引雷刀作为‘天心雷’大阵的起阵兵刃,自来便是大内不传之秘,连我都是连猜带蒙这才依稀认出,你一个最远只去过兴州和洋州的妓院老鸨怎么可能将其一眼认出?” “你到底是谁?” 刘雨霖眸光一凝,继而缓缓泛开一圈勾魂摄魄的动人眼波,她嘴角缓缓抿起,犹然挂着晶莹泪珠的杏腮边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你猜~” 第六十六章 叩关 种溪与刘雨霖泛着诡异妖光得眼神微微一触,脑中顿时一团迷蒙,等再回过神来,刘雨霖一条纤细玉臂已经滑如泥鳅得从自己掌中抽出。 “呆子。”刘雨霖咯咯娇笑着滑步挪开,眼看种溪还要动作,连忙伸出一根手指隐晦得指了指数丈之外正全力运转天心雷阵的高俅,聚音成线对着满面惊怒的种溪笑道:“种公子,眼下我们可是同仇敌忾得战友,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不顾大局得向我发难么?” 种溪微微一愣,想不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竟然能使出“传音入密”这等对内力要求极高的功法,接着心底怒火更盛,冷冷传音道:“妖女好会做戏!刘嬷嬷被你们怎么样了?” “刘雨霖”微微一笑,眉梢眼角满是得意:“干嘛这么担心她?怎么,难道说种公子和李小小当真只是表面鸳鸯,实际上却暗度陈仓,与那徐娘半老的老鸨子勾勾搭搭?” 种溪虽然知道这妖女是在故意调侃,但心头怒火却仍是火上浇油一般越窜越高:“明知故问!” “放心,你的老相好有吃有喝,有床有被过得滋润着呢,只是暂时只能一个人待着,没人说说体己话!”刘雨霖眨眨眼,嘴角勾起一个促狭得弧度。 种溪心下稍安,望向女子眼神却愈发凌厉:桂花楼明面上挂着楚国公和教坊的名头,但实际上早在十几年前便已经被种家悄悄楔入的暗桩掌控,继而渐渐成为种家扎根西北所必须得情报与经济的一个重要来源,就连当年自负美貌却屡受前辈打压的刘雨霖,都是借助了种家的力量后才成为了如今这座渭州头号销金窟的话事人。 所以刘雨霖一人是生是死其实并不重要,但是她手中掌握的种家这么多年以来在西北暗中经营的秘密才最是要命。 掌握了这些秘密,便等同于紧紧抓住了 种溪表面阴沉狠戾,心中却对这个神情百变,完全看不穿真实心思的女子十分忌惮:不知她,或者她所代表的背后势力到底从刘雨霖口中掏出了哪些关乎种家生死的干货? “刘雨霖”揉着满是淤青血印的白嫩手腕,娇嗔得白了种溪一眼:“明明是个辣手摧花的死变态,还偏偏四处宣扬自己最是怜香惜玉……沽名钓誉,好不要脸!” 种溪冷冷一哼:“只怕我这点儿辣手,还摧不了你这朵霸王花。” “刘雨霖”稍稍歪了歪脑袋,笑得天真无邪:“种公子不必句句挟枪带棒,姑娘我既听不想听也听不懂。”顿了顿,又轻声道,“我们两个究竟是友是敌一句两句得可理不清头绪,反正你只需知道眼下我们目标一致,就是要想个办法顺理成章得把高俅老贼赶出渭州城就行了!” 种溪一边心思飞转,一边故作不屑道:“高相公身负缉捕朝廷钦犯的要务,我身为一地辖官不予配合便已是渎职大罪,又岂能和你这等妖魔邪道联手阻碍?” “刘雨霖”翻了个白眼,一缕金光从袖中悄悄钻出冒了个尖,转眼又即缩回,然后看也不看种溪一眼道:“现在能信我了么?” 种溪眉尖皱起,神色古怪道:“江南十二宫?” “刘雨霖”眼角笑纹隐现,刚想传音说些什么,大厅中蓦然炸开一道绚烂光波,紧接着一股澎湃气浪四散奔涌,所过之处石板纷飞,廊柱断折,十几个没有及时避开的红姑娘和跑堂伙夫惨叫着被气浪掀飞,身在半空叫声便戛然而止,瞬间炸碎成一蓬血雨。 种溪趁机一个箭步冲上,手腕疾转,以一个匪夷所思得扭曲姿态抓向“刘雨霖”右肩,刘雨霖咯咯娇笑,脚尖轻轻一点身形便随之蹁跹后飞,在间不容发之际轻松躲开种溪这势在必得的一扣,同时又一脚踹中种溪左臀。 两人一个倒飞,一个斜趴,倒像是被大厅中四处逸散的气浪扫中跌飞一般。 屁股上结结实实被还了一脚的种溪趴在地上一阵龇牙咧嘴,心中暗骂这妖女当真记仇,刚要翻身爬起,余光扫处却见数尺之外靠墙而坐的“刘雨霖”花容灰败,双目紧阖,胸前衣衫斜斜破开一道长长的裂缝露出其下粉色小衣,如被利器划开,不断有殷红血迹汨汨渗出。 种溪大惊,心头笼上一层迷茫困惑,方才这妖女分明轻而易举得避开了自己那一招祖传得“大碎金擒拿”,怎么转眼间就受了如此重伤?难道是由于自己得突然出手,让她猝不及防之下不及避开大厅内四溢流散的气波?但是两人当时相距不过一尺,怎么自己反而浑然无事? 正在惊疑纳罕之际,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娇媚婉转的声音:“呆子,再不想办法快点帮帮你那个不打不相识的和尚兄弟,他就要被高俅老贼活活打死了!” 种溪眸中迷茫尽去,取而代之得是两朵熊熊燃烧的火苗,他抬头望向这个几次三番将自己耍弄得团团转的女子,咬牙切齿道:“众目睽睽之下,我怎么帮?!” “刘雨霖”神色委顿,一副重伤昏迷的模样,但种溪不知为何偏偏就从中看出了一丝狡黠:“真是呆子,你我不能出手,但是有人可以啊!” 种溪悄然扭头,望向身后三丈之外满脸寒霜,直挺挺得躺在地上比死人还像死人的白衣少年,疑惑传音道:“这人是谁,能帮得上忙?” “刘雨霖”口唇不动,嘴角缓缓上扬:“他啊,是个运气极好又极坏,比你还要呆的小呆子。” 种溪眉尖蹙起,这妖女语气娇媚婉转,字字句句都像是在打情骂俏一般,也不知是当信还是不当信。 但眼下情势危急,若是由着高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将圆清打死,一来自己良心过意不去,二来种家从此就算是跟一国佛门结了仇了,以后再想笼络佛教信徒众多的西北番民可就难上加难,而最重要的是,如果圆清真得被高俅打死了,那么那个被他一手藏起的男子的真实身份可就死无对证了,若是高俅趁机来个指鹿为马,红口白牙非要说那人是李玉拂,种家还是一样要被高俅借机发难。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先帮着和尚打跑高俅,然后再赶在朝廷势力卷土重来之前彻底抹去所有痕迹才最为划算。 种溪眼光冲着那少年浑身上下扫了几眼,皱眉道:“这小子明显是被阴寒真气冻住了神魂意气四海,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怎么可能帮得了他脱困?” “刘雨霖”嗤笑一声:“大笨蛋,阴阳转换本来就在一线之间,你看这个小呆子表面一副被冻成冰棍的样子,却不知道他可是憋着劲儿运了好半天气,就差着最后一关啦!” 说着缩在背后的右手手指微动,一缕寒光从其白如葱根的指尖倏然入地,紧接着种溪面前石板突然裂开一个小孔,钻出一枚细如麦芒的牛毛软针。 种溪拈起软针,满腹狐疑:“哪一关?” “刘雨霖”笑意更浓,一字一顿道: “会阴!” 第六十七章 凤舞九天 种溪脸色难看至极,刚想破口大骂,头顶蓦然有狂风飙过,紧接着身前墙壁骤然裂开一个长逾三尺的巨口。 种溪骇然回望,只见五方揭谛此时只还剩下两尊千疮百孔的金身法相在苦苦支撑着漫天紫雷。 满地金身碎片中,浑身浴血得圆清面色苍白,手拈念珠结趺跏而坐,垂眉瞑目低声念诵着什么,不断有鲜血从他七窍之中汨汨渗出,沿着下巴低落在身上那件素色直?上,绽开一朵朵血色莲花。 种溪心头剧颤,实在不忍再看,猛得咬紧牙关转头朝向冻成一坨冰棍的白易行,沉声道:“我是一介武夫,虽然粗通修行炼气之法,但是对如何解除四海禁制却是一窍不通,你可不要忽悠我!” “刘雨霖”斩钉截铁道:“不会,放心吧!就是会阴!” 种溪蹙眉,还是略带犹疑:“会阴属于任脉下三关,跟神魂意气四海有什么关系?” “刘雨霖”耐心道:“这小子另辟蹊径,练功行气走的不是任督二脉,而是所谓的‘九关十八隘’,你只需知道扎他会阴没有错就行了!” 种溪哦了一声,瞄了两眼,终究还是忍不住道:“你确定?” “哎呀,你这人怎么婆婆妈妈!我确定!”“刘雨霖”大发娇嗔后,又十分“好心”得轻声提醒道:“种公子可要看准着些,千万不要扎错了地方,也不要用重了力气,否则不仅无助于他破开禁制,反而有可能伤到那话儿……” 种溪低吼道:“闭嘴!”拈起牛毛细针便向白易行胯下打量开去,心中却是窝囊至极:想我种二,自打出生以来便恣意花丛,兴之所至时也不是没有一把拽掉大姑娘小媳妇的裤子,凑近觊瞧个仔细的经历,但这么直勾勾得盯着一个男人的裤裆看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种溪越瞅越气,真气缓缓聚到指尖,正在全神贯注之际,耳后突然掠过一道絮乱罡气,劲风擦耳吓得他一个激灵,手指也随之猛得一抖,原本便弓开满弦的真气瞬间迸散,只听嗖得一声轻响,那根牛毛细针已然全无踪影。 种溪心头大跳,目瞪口呆得望向依旧不言不动的白易行,一根几乎细不可见的牛毛细针不偏不倚插在少年眉心,颤颤巍巍泛着寒光。 “呆子,你射得那是哪儿?!”种溪耳边响起“刘雨霖”压抑的怒吼。 种溪微微失神,尴尬道:“会……会阴……” “刘雨霖”原本苍白的脸色悄悄泛起红潮,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谁的会阴长在脑门儿上?” 就在此时,大厅中央响起一阵惊天动地得巨响,气浪翻涌,金光四散。 最后一尊揭谛金身终于也在滚滚天雷得不断凿击下,彻底粉碎。 高俅哈哈大笑:“小和尚,龟壳已破,还不伸颈就戮?” 话音未落,大厅一角骤然掀起一阵雄浑气浪,紧接着一道人影弹地而起。 白易行衣袍翻卷,真气鼓舞,浑身上下青光四溢,好似燃起一丛青色烈火。 天元道心在腹内悠悠旋转,阴阳二炁绞扭一团在九关十八隘中奔流如飞,噗的一声轻响,一道寒光从白易行眉心金线倏然钻出,当空掠出一缕银线,转眼间便射至高俅面前。 高俅指尖黑光氤氲信手一弹,嗡的一声轻响,银针旋即掉头,擦着高俅鬓角电射而出齐根没入天顶梁木。 白易行眉心青筋虬结,将一条曲线夭矫的的金线团团围住,光华粲然宛如天眼。 “小王爷,你也要横插一手么?”高俅眸光深沉,神情说不出的古怪,既像是如释重负,又好似颇为失望。 白易行只觉浑身燥热,真气如脱了缰得野马一般在龙脉之中四下奔突,气海之内更是一阵翻江倒海,一股血腥戾气从小腹一路向上,最终堵塞在喉头,说不出的烦躁不安,直欲将视野所及得一切破坏殆尽才能好受一些。 他瞪着一双血丝遍布的眼珠,从三十八名如临大敌得亲事官脸上一一扫过,最终停留在面罩寒霜得高俅脸上。 “老贼!”白易行声音犹如金属磋磨般喑哑低沉,“想杀圆清,先杀我!” 高俅凉薄的嘴唇紧紧抿起,定定望向白易行:“好一个兄弟情深,同生共死……既然如此,老夫便成全你罢!”大袖摆舞,真气挟卷处,身畔两名亲事官腰间断刃锵然出鞘。 “且让老夫来试试小王爷山上修行十数年的成色!” 刀如匹练,镇魂慑魄。 白易行低吼一声,身形瞬间化作一股旋风,冲着高俅笔直一线得狂飙而去,所过之处桌椅护栏尽皆粉碎。 两名上前欲拦的亲事官只觉眼前一花,还没看清来人如何出招便觉胸口如中大锤,接着便身子一轻,腾云驾雾般飞起化作两道流光,深深嵌入墙壁。 种溪目瞪口呆,张大嘴巴忍不住惊叹道:“好大的力气!” “刘雨霖”听到动静也微微睁开双眼,眸光潋滟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 刹那间,白易行便已闪身避开两道刀罡,冲至高俅面前不足一丈。 高俅目芒微缩,似乎有些诧异这小子怎么短短一个多时辰便行动如风,力道霸烈与之前判若两人?当即脚尖轻点,身形如燕子抄水倒掠而出瞬间又与白易行拉开三丈间距,同时双手交叉胸口爆出一道十字刀光。 白易行冲速不减,眼见刀光袭面,想也不想便右臂弯曲如弓倏然砸出。 砰的一声巨响,寒芒炸散,无数片破布碎絮被罡风所卷漫天飘飞,白易行一只衣袖就此碎裂露出肌肉块垒的修长胳膊。 一拳击出,白易行只觉龙脉微微炙痛,真气奔流更急,忍不住低吼一声,又是一拳挥出。 远隔三丈之外,高俅毛发便被拳风所激根根竖立,他眼角厉芒爆闪,双手出刀如风,接连又是四道凌厉刀罡破空迎上。 白易行此时已经彻底打发了性,看也不看刀罡来势,垫步拧腰不管不顾得再次挥拳砸下。 蓬蓬连响,大厅中炸开万多霞光,桂花楼众人纷纷尖叫着爆头鼠窜,一时间也不管男女老少,身份高低,只要看到一个瞧起来似乎安全的角落便不顾一切得抢上前去,就连空间逼仄得桌椅板凳底下也瑟瑟缩缩躲满了人。 什么神仙打架,什么高官世家,再好看得热闹也没有逃命要紧。 这边大厅中一片混乱,那边高俅与白易行打得愈发热闹,两人一个追一个退,每每在白易行即将追近时,高俅便劈出一刀稍阻其势,将两人距离再次拉至数丈。白易行则如夸父追日一般,或侧身躲开或出拳相迎,始终紧追不舍。 种溪皱起眉头,对着“刘雨霖”传音道:“这么下去似乎也不是个办法,虽然眼下两人风驰电掣得绕圈跑,亲事官们完全插不进手,但时间一长,难保这老贼会故意将跑蒙了头的那小子直接引进天心雷阵,到了那时候这哥俩可就真成难兄难弟啦!” “刘雨霖”也沉吟道:“我看高俅往来蹁跹,仗着身法优势不停得和白小子绕圈子,似乎是不愿意和他近身相搏。” 种溪翻了个白眼:“废话,傻子都能看得出来!这小子真气刚猛,又力大无穷简直就是熊罴成精,白痴才愿意跟他近身缠斗……”话未说完,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情不自禁扭头望向已经懒得继续装死的“刘雨霖”,“你的意思是……?” “刘雨霖”嘴角微微上扬,清水双眸中却浑无半点笑意,她死死盯着高俅动作,右手藏在身后不断掐算。 种溪不敢再看,额头微微冒出了一层细汗,暗自感叹:“疯子,都是疯子!” 突然,一抹稍纵即逝得银光从刘雨霖指尖钻出,种溪眉头一皱,嘴唇嗫嚅得嘟囔道:“莫惹女人,莫惹女人……” 于此同时,头顶突然传来高俅一声怒喝,种溪循声偷眼望去,只见高俅脚下一顿踉跄,在四周墙壁之上踏出深浅不一的一串杂乱脚印,而白易行已然趁机欺上,运起全身真力朝着高俅劈头砸去。 “殿帅小心!”数名原本守卫天心雷阵得亲事官齐声高呼,再也顾不得是否会出手误伤,纷纷探手从乌云中抓出各自引雷刀,接着便扬刀抢上。 白易行此时已然杀意上头,只觉触目所及,人人可杀!身后劲风刚起,白易行眉心金线蓦然一亮,紧接着天元道心转速倏然加快,阴阳二炁旋转如轮,刹那间冲九关,过十八隘破臂而出! “轰”一道连天光焰从白易行喷涌而出化作两只长约三丈的巨大翅膀,轻轻一扇,巨大得冲力如同滔天巨浪般四下奔流,首当其冲的几名亲事官瞬间被巨浪裹卷,惨叫着湮灭成一抔飞灰。 “野鸡?”种溪已经完全陷入了迷乱,只觉眼前这一幕不仅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不,是凤凰!” “刘雨霖”媚眼如丝,呆呆望着身形隐藏在巨鸟光焰之中的白易行,神情迷醉又狂热。 第六十八章 别来无恙 “凤舞九天?!”高俅狭长双目精光爆射,神色随之急剧变幻,古怪笑道:“天元道心,身负龙运,玄武附体,如今又觉醒了凤魂……小王爷啊小王爷,你到底还能给老夫多少惊喜?” 白易行眉心金线颤动,一丝血线沿着高挺的鼻梁缓缓流下,滴落在地,燃起一团色泽瑰丽的火苗。 高俅陶醉得大力呼吸一口带有淡淡烟火味得空气,猛得一振衣袖,掌中断刀挽出两朵寒光闪闪得刀花:“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小王爷身怀重宝,行走江湖必然会惹来贼人觊觎,不如悉数交由老夫代为保管如何?”说罢引雷刀锵然互击,发出一阵清越龙吟。 剩余三十六名亲事官无需吩咐,纷纷探手入云取出各自引雷刀,移形换位转眼间便对白易行隐成合围之势。 头顶只剩一片乌云压顶,再无电光倾泻的圆清抬起毫无血色得一张脸,遥遥望向周身上下被笼罩在潋滟青光中的白易行,双手合十,缓缓念诵道:“如是我闻,譬如水中莲华。有生有熟。有水中未出者若不得日光则不能开……” 佛音袅袅中,白易行身后巨鸟状的青色气焰光芒更盛,长逾数丈的翅膀每一次扇动便卷起一阵迅疾狂风。 白易行只觉胸口如堆巨石,忍不住张口长啸,声音出口却变成了一声尖利的鸟鸣。 一股强烈的杀意随之在白易行头顶炸散,他桀桀怪笑着扭头望向门口喃喃念经的圆清,沉声道:“小和尚,我好不容易得脱樊笼,连口茶水都没来得及喝,你就又想将我封印?” 声音变幻莫测,一字吐出竟有数道回音,众人大惊,不知这面目清秀的少年为何会突然变成这番似人非人,似魔非魔的样子。 高俅与“刘雨霖”却是不约而同得眸光爆射,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高俅不动声色悄悄摆了摆手,一众亲事官随即退开数步,列出一个古怪却月阵。 圆清充耳不闻,语速越来越快,掌中由一百零八颗清净无垢得天台菩提穿成的无忧念珠缓缓流泻出一道柔和金光。 白易行面目扭曲,浑身青光如火苗迸爆,面目更为狰狞:“小和尚,本尊碍于佛前重誓不能杀你,可不代表我不能弄死眼下的这个寄体。”说着出手如电,一指戳进自己胸口。 鲜血如注流下,脚下绽开一朵巨大火莲。 “指尖距离心脏还差一分,你再多念一个字,我便让他断绝生机。” 白易行面目狰狞,嘴角却高高翘起,明明气势凛然如天神,却偏偏又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邪恶得阴沉气质。 众人只是与他冰冷邪魅得目光微微一撞,便如同六月天分开头盖骨,从头到脚泼上一盆冰冷雪水。 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无忧佛珠金光收敛,漫天梵音戛然而止,圆清抬头缓声道::“一千年期限未满,还望青鸾神君谨守诺言。” “轰”,白易行背后巨翅倏然怒张,两道粗逾儿臂得火柱冲天飞起,咔嚓一声巨响,桂花楼重金打造而成的琉璃水晶棚顶,在接天火龙中砰然碎裂,炸成漫天晶莹剔透的碎屑。 白易行哈哈大笑:“本尊被龙树老贼化散形体,封镇元神于华山之阳三百年,技不如人本也没什么好说,本尊只当是他娘得闭关清修便是。只是……” 说到此处,白易行眼神骤然一凛:“只是为何每隔上三百年,眼见快到本尊破封降世得日子时,便有一群和尚喇嘛火急火燎得跑来,在本尊的元神封镇之上重新加持佛力?” “三百年以后又三百年,三百年之后再三百年,本尊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你们这群不守信用得幺麽小丑在本尊头上拉屎撒尿,生生用万仞高山压了我将近一千年……小和尚,你倒是跟我说说,到底是谁不重信然诺?谁不要脸?” 圆清蹙眉不语,种溪见“刘雨霖”一副容光焕发得惊喜模样,好奇问道:“你知道这个卵蛋神君?” “刘雨霖”翻了个娇俏得白眼,双手捧在胸前,一双潋滟秋波满是迷醉:“嘴巴干净些,人家是青鸾神君!” 种溪挠挠头皮,皱着眉头刚想再问,一抬头看到“刘雨霖”这般花痴陶醉得表情,心底无来由得泛起一股酸妒,一肚子疑惑瞬间烟消云散,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刘雨霖”对种溪的怒哼置若罔闻,自顾自欣喜道:“传说千年以前,天竺圣僧龙树上人东渡传教,偶遇一代妖王青鸾神君在中土兴风作浪。龙树菩萨心怀慈悲,不忍天下生灵涂炭,万物衰败,便与青鸾神君赌斗,若是龙树菩萨输了便将六枚佛骨舍利送与青鸾神君;若是青鸾神君输了,便要画地为牢,自囚华山……” 种溪不屑道:“原来是一个外来和尚的手下败将。” “刘雨霖”瞪了他一眼,沉声道:“你懂什么?龙树上人号称二代释迦,佛法之浩荡,真气之深厚说上一句震古烁今都好不夸张,青鸾神君虽然也是一代妖王,但与他这样的天生佛子相比,肯定还是略逊半筹的。” “明知打不过还要硬打,真没脑子。” “你……你……”“刘雨霖”被种溪一顿抢白噎得胸口不断起伏,竖起纤纤玉指恨恨得指了指他。 种溪满不在乎得晃了晃脑袋,一想到自己能让这个猜不透心思的神秘女子吃一次瘪,心中便忍不住一阵暗爽。 两人正在这边“勾心斗角”,忽然听见高俅阴恻恻道:“怪不得每隔三百年,便有无数天下文明的圣僧活佛云集华山境内,对外宣称是切磋学问,共襄佛门,想不到干得却是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圆清缓声道:“相公此言谬矣,每三百年一次的华山经筵确实是一场佛门各宗经义交流得盛会。” “什么佛门经筵,不过是一群小和尚大和尚老和尚凑到一起商量怎么找借口,合情合理得再封镇本尊几百年!”白易行似笑非笑,身上青芒更炽。 “龙树菩萨封镇神君时,并未设定具体期限,只是留下法旨,若是三百年内神君能磨除凶性,便予放出,而若是不然,便加持佛力,防止封镇之法历经三百年风吹雨打后脆弱迸散,而使神君脱困。”圆清不怒不悲,娓娓道来。 白易行闻听此言怒极反笑,周身青芒怒绽,气浪翻滚中轻而易举掀翻四周桌椅条案,几名亲事官闷哼一声,气沉丹田,手中引雷刀深深刺入地面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好一个巧舌如簧得小和尚,每隔三百年,你们一群大小秃子齐聚一堂,花上几天几夜商量出三个狗屁不通得问题来问本尊,无论本尊如何回答最后都给出一句‘凶性未除’得断语,如此下去本尊岂不是永无脱困之日?” 圆清抬头对上白易行凶厉愤怒得目光,神情平淡,一张俊逸难言的脸上佛光流转:“既然神君怀疑是我一众佛门弟子有意刁难,那么今日小僧便当着诸位施主的面,向神君问上一问!若是神君答得上来,从此以后神君便可恢复自由之身,若是答不上来,还望神君能信守诺言,重归无形,耐心再等三百年。” 白易行嗤之以鼻道:“小小年纪,好大口气,就凭你这般轻描淡写得一句话,本尊便能神魂归体,彻底脱困?” 圆清轻轻叹了口气,指尖嗤得一声轻响便挤出了一滴鲜血,在自己眉心一片殷红如枣核的印记上缓缓划下。 指落惊风雷,满室响梵音。 白易行神色大变,眉头皱成一团,满脸的不可思议,周身青芒也如潮水一般陡起陡落。 高俅气质愈发阴沉,阴鸷如鹰的双眼死死盯着气势浑然一变的圆清,眸光不断变化不知在打着什么主意。 种溪望着圆清一笔一划,有条不紊得在额头上画出一个古怪“卍”字符号,情不自禁转头问道:“他画了个啥?” “刘雨霖”神采更盛,眼梢眉角得喜色几乎溢出。 她眉眼盈盈,一眨不眨得望向浑身金光流转愈发圆转如意,佛光凛凛的圆清,抚掌笑道:“小坏蛋,你的运气可真好!竟然能有幸看到千年不遇的佛魔大战!” 种溪一愣,莫名其妙得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圆清。 接下来便看到了让他头皮发麻,惊骇欲死的一幕。 一道干瘦枯槁,微微伛偻的身形从端坐于地得圆清身体中站起,金光流泻间,隐约可见那是一个身披旧衣,手握念珠的卷发老者。 漫天花雨如蝴蝶蹁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得异香,隐隐约约还有无数佛唱梵音同时响起。 老者笑眯眯抬起头,迎着五官皱作一团,浑身青光气焰如烈火喷薄得白易行轻声笑道:“小雀儿,好久不见!” 被亲昵唤作“小雀儿”的白易行却毫无半分喜色,反而紧咬牙根,晶亮双眸中满是刻骨恨意。 “龙树老贼,别来无恙!” 第六十九章 灭佛 “扶鸾请仙?”种溪呆呆望着那个漫身金光,却又面目清晰毫不刺眼得长发番僧,喃喃道。 “小家伙,请仙是道门的说法,我们佛门弟子管这个叫作阳神幻身。”龙树转头望向种溪,笑得慈眉善目。 他抬起大袖随意一挥,厚重如山岳的乌云就此退散,一丝烟雾也不曾留下。 高俅与三十八名亲事官如遭雷击,齐齐一震,修为差些得喉结一动,口角已然溢出一丝鲜血。 龙树恍若未见,笑眯眯得从袖中探出枯槁得五指,轻轻覆在圆清头顶,轻声道:“无我无相,无念无想,中土释门有此子承继,我大乘佛教即便大厦倾颓也终有重起之日。” 圆清默默捻动着指间念珠,不发一言。 龙树微微一笑,抬头重新望向嘴角抿起,满面杀意得白易行,轻笑道:“小雀儿,修身养性将近千年,凶性丝毫不减,心性倒是变了不少。怎么,是算准了我的阳神幻身只能撑过一炷香,想等我幻身消散之后再大杀四方?” 白易行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龙树哈哈大笑:“小雀儿啊小雀儿,九百多年过去,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想当年一代妖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王霸之气去哪了?被你饿极吃了?” 白易行尖啸一声,双翅齐张,大喝道:“老贼,你休想激我!本尊当年便是如此上了你的恶当,被你诱引赌斗,最终落得个肉身困于华山之底,神魂化散为华山灵气的惨淡下场。”说罢,眸光骤然一冷,嘴角牵起一道邪魅弧度,“今日本尊偏就不邃你心愿,只要我不出手,你一个动心忍性,无怨无嗔已经得证圆满果位的大和尚又能耐我何?” 龙树皱起眉头,用力揉了揉头顶乱发,似乎十分苦恼:“这倒还真有些为难了!” 圆清不动声色道:“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臭小子,那是《古兰经》的教义!”龙树一个暴栗砸在圆清光头上,发出清脆的“笃”的一声响,但五官却十分舒展,笑得极为开心,伸指点了点人狠话也多的白易行:“山不就我,我便就山,不错不错。” 白易行眼角极速抽动,如临大敌:“老贼,你身为佛门十四祖,怎能以旁门经义为自己得行事准则。” 龙树摇头道:“不不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就是好道理,我佛门弟子自诩包容并蓄,那就应该言行如一,落到实处……嗯,那就自我而始吧!” 说着缓缓抬起手掌,枯槁如老树得掌心内金光流淌,满室之中骤然异香扑鼻,天地震动中,一轮红日穿过桂花楼破碎的琉璃棚顶自天而降。 白易行惊骇欲死,奋起青光怒放的双翅将红日托起,口中呼喝道:“龙树,小和尚方才口口声声说要问我三个问题,若我三题皆错才将我封镇!怎么,你们释迦门下说话都是放屁么?” 龙树手掌缓缓下压,笑眯眯道:“边打边问不耽误功夫。” 白易行目呲欲裂,青光巨翅被那炽烈红日压得缓缓变形。 高俅眼珠转了几转,掌中引雷刀锵然上指,朗声道:“神君莫急,老夫这便来助你!”黑气鼓舞间,双刀雷光迸射,三十八名亲事官齐发声喊,丝缕运气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 龙树大袖轻摆,天心雷尚未成形便被他随手打散。 龙树左手金光湛然,高声笑道:“老衲与小雀儿的私人恩怨,各位檀越还是安静旁观为好。” 话音未落,三十八柄引雷刀从众人手中脱手飞出,咄咄连声深深钉入地面。 高俅等人还不及反应过来,脚下石板中蓦然探出无数夭矫金光藤蔓,眨眼间便将众人手足牢牢缚住。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龙树笑眯眯一指点出,原本面色各异的众人旋即双眼空茫,呆呆木木宛如泥塑瓦雕。 除了高俅。 龙树似笑非笑得瞅了一眼面目狰狞,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恐惧的高俅,目光在他指上那枚硕大的猫儿眼戒指上扫过,轻轻点了点头便不再看他,转而望向毛翎层层炸起的白易行,掌心凭空多出一个小小木鱼:“第一个问题:何为慈悲?” 白易行一边奋力托起重逾山岳的红日,一边疾声喝道:“扶老携幼,度生救死!” 龙树摇了摇头道:“错!吃饭喝水,撞钟念经。”弹指轻敲,木鱼发出一声清鸣。 白易行大吼一声,身形立沉数尺。 龙树接着问道:“何为功德?” 白易行这次不敢乱答,哪怕头顶旭日压顶,也咬牙苦思半晌才低声吼道:“修桥补路,普度众生!” 龙树叹口气,再次敲响木鱼,缓缓道:“心有挂碍,拖泥带水。” 红日光芒大放,白易行大吼一声,脚下石板龟裂,泥土上翻埋过小腿。 “去你妈的龙树老贼,本尊是看出来了,你就是铁了心得要与我为难!无论本回答些什么,你都会鸡蛋里挑骨头!” “最后一问,何为顿悟?”龙树置若罔闻,手指扣起悬在木鱼上空,随时准备敲下。 淡青色的醇正灵气从白易行七窍中如泉水涌出,混合着呈现出诡异金色的缕缕鲜血瞧来极为狰狞。 白易行双臂上托,肌肉贲起如球,破罐子破摔怒笑道:“一脚蹬翻大雄殿,双拳轰碎释迦头!” “波”的一声轻响,虹光漫溢归于无形,遮天红日骤然消失。 白易行不可思议得呆呆立在原地,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龙树眯眼笑道:“善哉善哉,小雀儿你唯有这最后一句才算是真正说到了我大乘佛教的点子上!” 白易行双眼迷惘,神色复杂,眉宇间掺杂着几分得脱窠臼得喜气与一丝不及收敛得戾气,显然并未明白这个行事不拘一格的老和尚打得到底是什么主意。 在场众人也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唯有端坐在旁得圆清露出一丝若有所悟得神色。 “只是这三问只对了一问,大惩可脱,小戒难逃。” 白易行神色骤变,不待他鼓舞真气护住全身,龙树已然扣响手中木鱼,一道金光从木鱼中激射而出,转眼间便轻松破开白易行仓促聚起得护体罡气。 “老贼……”白易行体外鸟形青光先是猛然蹿起数丈,紧接着便又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生生压下,瞬息之间便被压缩成一粒芥子大小。 龙树伸掌虚空一拍,芥子青芒就此钻入白易行眉心金线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高俅与三十八名亲事官手足之上的金光藤蔓砰然炸碎。 龙树一步迈出,身形便已跨越了整个大厅来到了高俅面前:“这位檀越,能否借你戒指一看?” 嘴里说着“借”来一看,手掌却已悄无声息拂过高俅不及藏到身后的右手,那枚硕大的猫儿眼戒指便已被龙树拈在了指尖。 高俅唇边两道法令纹轻轻一抖,又飞快重归平静,古井不波得脸上似乎从未有戾气闪过。 龙树翘着三根手指,将戒指凑在眼前反复打量,嘴里啧啧连声。 高俅淡淡道:“奇技淫巧得小玩意儿而已,大师若是喜欢只管拿去。” 龙树摇头道:“镶有我佛指骨舍利的戒指,即便是奇技淫巧,那也不算是小玩意儿啦。” 高俅眼角猛一抽搐。 龙树笑眯眯道:“借一步说话?” 话音刚落,高俅只觉眼前一花,微微定神后四下一看,饶是他功力精湛也忍不住一阵头昏眼花。 脚下是一根宽不过一尺的石梁,再往下便是看不见底的黝黑深渊。 割面罡风擦肩而过,吹得高俅衣袍漫卷,枯槁瘦弱的身形在石梁上左摇右摆,几乎站立不住。 龙树“好心”提醒道:“石梁纤弱承不得重,檀越最好不要用类似于千斤坠的桥马功夫。” 高俅二话不说便一屁股坐下,两腿绞盘,紧紧勾住脚下石梁,迎风怒道:“这是何处?” 龙树身形飘忽如烟,悬停于石梁上方,即便是在这足可销骨铄金得凛冽罡风中也依旧衣衫不动,声如钟罄:“中条山,落叶谷。” 高俅瞬间面色如土,这回是真的又怕又怒。 中条山落叶谷长年有狂风肆虐,号称飞鸟难渡,猿猱难攀,顶上有一根宽不盈尺得石梁勾连双峰俗称鲤鱼脊,又称仙人愁。顾名思义,即便是逍遥天地的大罗金仙站到这根石梁上,也休想轻轻松松就过去。 “你将我带到此处,意欲何为?”高俅偷眼望向梁下虚空,只看得一眼便赶紧闭上眼睛,抬头冲着龙树怒喝道。 龙树微笑着双手合十,淡笑道:“无他,但求檀越一诺耳!” 高俅冷哼一声,道:“怎么,以势相逼,想要威胁我?” 龙树摇头:“非也非也,只是借此提醒檀越一句,根基不稳而身处高位,则如临千丈深渊,脚下虚浮。” 高俅嘴角不屑翘起,冷冷一哼不置可否。 龙树不以为意,接着道:“若所料不错,贫僧所求应当正是檀越眼下正在未雨绸缪,暗中推波助澜之事。” 高俅“哦”了一声,面色依然沉静,深邃的眼眸中却有一丝厉芒一闪即逝。 龙树转身向西,望着夕阳渐下的地平线,那里有几十个小如芥子的身形正在迤逦赶来,他轻声道: “灭佛!” 第七十章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在种溪眼中,桂花楼内只是突然拂过一阵清风,那个满头卷发胡子拉碴的外来和尚便与高俅一同凭空消失了。 再一定神,这才发现那三十八名亲事官竟也神不知鬼不觉得凭空失去了踪迹。 “看。。看,都被老和好多了尚随手一个山河移位带走了!”耳边突然响起一了道柔媚沙哑,沁入骨髓得声音。 种溪神色一凛,转头望向早已站起,正姿态优雅得整理凌乱衣衫的“刘雨霖”:“江南十二宫的手伸的未免有点太长了吧?西北边陲战乱凭仍又如此苦寒,朝堂之上将其视为鸡肋的衮衮诸公都大有人在,阴姬宫主却不辞辛劳得在此布下暗桩,胃口倒是真的很好!” “刘雨霖”似乎完全听不出种溪得冷嘲热讽,笑得花枝招展,摇曳生姿:“种二公子说话不必如此夹枪带棒。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们江南十二宫归根结底都是生意人,商人天性逐利,此番布局只是顺手为之,挣点小钱,整个西北终究还是你们种家的产业……” “屁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西北七州,是我大宋领土,可不是种家私产!”种溪蹙眉喝道。 “刘雨霖”嘴角一撇,本想针锋相对得好好挑一挑种溪话中语病,比如为何是“大宋”而不是“当今圣上”,但眼波流转看到种溪如临大敌得模样便瞬间没了性质,意兴阑珊得挥了挥手道:“随便吧。” 话音刚落,大门嘭的一声轰然洞开,一个粉衫少女闪入大厅。 阳光涣散,少女吹弹可破得娇嫩脸颊看起来更为姣美可爱,五官分开来看虽然都并非绝美,但组合起来却自有一股清新脱俗的韵味。 “刘雨霖”娥眉微蹙,喝道:“哪来的野丫头,这般……”待看清少女容貌,“没教养”三个字便被硬生生吞回,满脸煞气也变作了盈盈笑意。 “这般……清纯可爱!”刘雨霖哈哈笑着,风情万种得迈出一步,轻飘飘便到了少女身侧,伸手揽住少女肩头笑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来这儿作甚?” 少女下意识想要沉肩躲开“刘雨霖”的手掌,但见她笑容可亲,容貌美丽无媸,心中原本便不多的警惕就此烟消云散,任由“刘雨霖”握住自己的肩膀,伸手在胸前比划了一番。 “刘雨霖”见少女并不开口说话,反而比起了手语,脸上洋溢得热情便有些冷淡下来,但还是耐着性子看完了她的手势,待渐渐看清她比划的内容,眼角眉梢又微微翘起,满是毫不掩饰满脸的欣喜。 她满面春风得拉起少女的手,牵着她走向大厅中央被乱石掩埋的大坑,指着灰头土脸几乎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白易行道:“喏,你要找的就是这小子吧?” 少女低头只看了一眼便惊呼一声,撒开手冲入坑底,拼命拨开昏迷不醒得白易行身边乱石,没搬几块一双手掌便被锋利的石屑划破,洒下星点血迹。 少女泪眼婆娑,边搬石头边抹眼泪,不大会儿就抹花了一张宜喜宜嗔得俏脸。 种溪悄没声得凑到“刘雨霖”身边,伸手捅了捅她的手肘,轻声道:“这小丫头是这个什么小王爷的相好?” “刘雨霖”叉腰站在坑边,眼睁睁看着少女手忙脚乱得搬着乱石,答非所问道:“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小美人儿,可惜却是个小哑巴!” 种溪皱眉道:“你是当老鸨子当上瘾了么,怎么看见个漂亮姑娘就想拉进火坑?”顿了顿,眉宇之间再次浮起一丝阴霾:“对了,你还没说,真正的刘雨霖被你们藏到了哪里?” 锵然一声,清脆剑鸣悠悠响起,却是种溪不知何时已然从石缝里拔起了自己得那柄配剑。 “刘雨霖”淡然一笑,斜眼乜了一下冰冷剑锋,揶揄道:“怎么,刚过墙就抽梯,刚卸磨就杀驴?” 种溪冷冷盯视着眼前这个神秘莫测得女子,杀气凛然外放道:“事关重大,我可不敢掉以轻心。” 剑尖有意无意左右摆动,却始终保持在一个可以瞬间反手刺出的绝佳角度。 “刘雨霖”恍若不觉,仰起螓首,视线穿过头顶支离破碎的穹顶望向日头渐黯得天色,没头没脑道:“马上你就知道了!” 又是一缕轻风拂过,粉衫少女身畔的空气倏然泛开一圈水波涟漪,紧接着一个金光笼罩的身形凭空出现。 龙树上人看了一眼专心致志低头搬运着大石的少女,一张橘皮老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他探出手掌,手指如莲花绽放,哗啦啦数声响,压覆在白易行身上的大小乱石便乖乖散开。 白易行轻哼一声,缓缓睁开眼,看着映入眼帘的第一张面孔眼神渐渐恢复焦距:“浣儿?” 说着一骨碌爬起,攥住浣儿满是伤痕和鲜血的手掌,疾声道:“手掌怎么受伤了?” 浣儿满是幽怨得看着他,嘴角一撇眼泪大颗大颗滚落脸颊,猛得从白易行手中抽出手掌,转身急步走开。 白易行大急,慌忙站起想要追上,但甫一动作双腿便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低头一看两条裤管已被锋利的石屑划出数道裂口,其下的肌肤也横七竖八满是伤痕,有几处甚至皮肉翻卷露出了森森白骨。 龙树和尚微笑着手掌轻拂,金光到处白易行只觉伤口处暖洋洋似有温泉流过,又痒又麻说不出的舒适,低头再看,原本触目惊心的伤口竟然已经愈合如初,一丝瘢痕也无。 白易行又惊又喜,慌忙躬身行礼道:“多谢大师!”说罢,便要拔足向少女冲去。 龙树轻笑着伸手将其拦下,对着迷惑不解得白易行道:“外伤好治,心伤难医,小施主既要做那医心人,可知小姑娘心伤何处?” 白易行神色迷茫,不明所以道:“大师意思是,小子伤了浣儿的心?” 一旁得种溪实在看不下去了,压低声音道:“傻小子,小丫头都明摆着不想理你了,你还没整明白自己怎么伤人心了?” “刘雨霖”也帮腔道:“这么个榆木脑袋,也不知道上辈子得做多少好事才能遇到这么好又这么傻的小姑娘。” 白易行被两人一唱一和得一通抢白呛得脑子更加迷糊,疑惑道:“什么?” 种溪与“刘雨霖”齐齐翻了个白眼,露出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表情,就此闭口不言。 龙树伸指点了点白易行心口:“一饮一啄,当思源头,一念一行,需有挂碍。” 白易行似懂非懂,“刘雨霖”看他那幅懵懂模样便忍不住来气,大声道:“意思就是,下次拼命得时候好歹留封遗书!” 说着扭头望向背转身子坐在角落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浣儿,摇头道:“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是因为年轻气盛,热血上头而鲁莽行事惹她伤心,还是打从出门开始就没跟人打招呼?” “刘雨霖”每问一句,白易行神色便尴尬一分,待“刘雨霖”问到最后,白易行干脆就面红耳赤得垂下头去,一言不发。 种溪一拍手:“好嘛,一条没落全占了!” 龙树笑容不变:“急公好义,热血沸腾是好事,但行事鲁莽,不顾后果的性子还望小施主今后能多加注意。”顿了顿,摆手笑道,“和尚这好为人师得毛病一犯,就容易絮絮叨叨,还望见谅。” 说着便要躬身行礼,白易行慌忙扶住龙树手臂,又羞又臊道:“大师千万不要如此,我……我……” “我”了半天却迟迟说不出半句下文。 龙树直起身子,右手一摆,白易行只觉身体瞬间轻如纸鸢,飘忽后撤倏忽间便已掠地数丈,站到了浣儿面前。 “浣儿,我……”甫一对上浣儿幽怨清澈,泪光未去的双眸,白易行一肚子话瞬间哽在喉头,嗫嚅半晌也吐不出一个字。 “这小子这般没出息,是怎么摘下这等我见犹怜的如花美眷的?”“刘雨霖”百思不得其解道。 种溪不耐道:“男子汉大丈夫,你死都不怕,跟小妮子低头认个错又有何难?” “刘雨霖”闻言竖起拇指,啧啧赞道:“看不出来,种公子除了一肚子派不上用场的阴谋诡计,竟然还有这等见识!” 种溪被一顿明褒实贬的抢白噎得直翻白眼,当着众人的面却又不好发作只好抱臂冷笑。 浣儿耳边听着“刘雨霖”与种溪在一旁煽风点火,再看看白易行憋的脸色通红却说不出半个字,一时又是好笑又是气苦,嘤咛一声侧过身去,再不看白易行一眼。 白易行愈发窘迫,“嗨”得一声重重叹了口气,转头求助得望向龙树和尚。 龙树笑而不语,大袖轻摆,桂花楼厅堂之内立时满室皆明,异香四溢。 半空响起一声悠远佛唱,脚下石板无声裂开,一朵白莲从地下冉冉升起,金光潋滟中龙树盘膝坐下,微笑着从厅中寥寥数人脸上一一扫过,轻声道:“尘归尘,土归土,恒河沙难数,繁星犹可期,好,好,好。” 三个好字说罢,金光怒放,龙树化作漫天荧光缓缓飘散。 种溪瞧得目眩神迷,猛得提剑运气真气往地下一掷,嗤的一声轻响,宝剑如热刀刺牛油般毫无凝滞得楔入地面,直没至柄。 “这才是他娘得真正高人风范啊!老子在此立誓,从此以后不练武了,出家修行去!” “种公子只要心怀赤诚,居家修行也能成佛。”圆清缓缓站起,微笑道。 种溪挠挠头皮,嘿然道:“大师何必认真,我不过玩笑罢了。”说着,脚尖一点,劲力透出宝剑又从地底锵然飞出,被他倒提在手,“一千颗西夏蛮子的脑袋还没攒够,我哪舍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圆清微笑摇头,左手轻弹,一道金光没入地面,紧接着大地一阵轻微颤抖后,一枚硕大无朋的铜钟拔地而起,从中滚出一个衣衫褴褛得矮小男子。 “种公子,这位施主你可认得?”圆清手拈念珠拂过男子白骨森森的脚踝,柔和的金光如水银流淌。 伤口愈合,白骨生肉。 天生无垢的一百零八颗无忧念珠在几声近乎悄不可闻得噼啪轻响后,表面绽开几丝裂痕。 不等种溪出声,“刘雨霖”已然轻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依我看来,此人不过是高俅随手揪出的一个倒霉蛋,只是单纯为了借此坐实种家联合桂花楼窝藏朝廷钦犯的罪名而已。” 种溪正色点头,想了想又伸手向身后一招,道:“来旺呢,死了没有?” 不远的角落里应声钻出一个形容猥琐的精瘦绿帽,颠颠儿跑到种溪跟前,连声媚笑道:“没死没死,少爷有何吩咐?” 种溪也不看他,随手指了指地上昏厥不醒的矮小男子道:“这人是你一手招徕,对他可知根知底啊?” 来旺点头道:“此人名叫铁树,没有姓,本是十三年前天桥儿底下一个卖假膏药的江湖骗子,当初因为将假药卖给了西城王公子,害得人家拉稀跑肚在茅房蹲了三天,被王家派人一顿好打,摊子掀了不说,脑子也有点拎不清了。后来一个大雪天流落咱家门口,几乎冻饿而死,小的看着实在不忍又觉得对他也还算知根知底,便招进楼里去给畜生轧草料。” 种溪揶揄道:“我可不信你这个素有小扒皮之称的来旺,竟然还会有良心从狗肚子里掏出来的一天。” 来旺连忙指天发誓道:“小的绝对不敢蒙骗少爷,若有半句虚言便有九天降雷将小的轰成碎渣,再被万人践踏混进污泥,然后与牛羊马粪混成一处沤肥……” 种溪见他越说越下作,皱起眉头连连摆手道:“行了行了,快他娘得闭上你的鸟嘴吧!” 说着一手环胸,一手捻动颔下短须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这个铁树的来头倒也还算清楚。难道说,当真是那高俅其心可诛,故意编排个由头来恶心我?” 就在此时,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娇柔动听却无比坚定的女子声音。 “我认识他!” 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却见一名瘦弱清秀如初秋雏菊的素衣少女缓缓走下楼梯。 种溪与“刘雨霖”同时皱起了眉头。 “小小姑娘,你可看清了?”种溪目光闪烁不定,浑身气势也猛然一变,露出几分不加掩饰的杀机。 少女缓缓走下楼梯,双目通红,腮边犹带几点泪痕。 她呆呆望着男子衣衫断裂处的小腿上露出的一个大如铜钱的黑痣,音色微颤道:“回种公子的话,看清楚了!” “他是我六叔,李采桑!” 第二卷 力拔山兮气盖世 第七十一章 饿虎噬人 “小小定是被高俅老匹夫吓糊涂了,你们洛阳李家这一门的旁枝一共只有兄弟五人。只因李玉拂一人获罪全家遭贬,除了李家老五捺住性子没有强行替老大出头而勉强保住了官身,老二,老三和老四早就因为屡次上书为自家大哥鸣冤申情,惹得当今圣上龙颜大怒一口气给打发到四方边陲去保家卫国了。”说起往事,种溪面容沉肃,不胜唏嘘,但转眼间眸光猛然一凝,声音也低沉起来。 “说起来,家父旧时与李家五兄弟多有往来,连带着我也曾与五位世叔有过数面之缘,但无论是家父闲时提及过往,还是我自己拼命回想,李家似乎从来也没有过一个叫作李采桑的老六啊……小小,你这六叔是怎么冒出来的啊?”种溪嘿嘿笑着,眼眸中却没有一丝笑意,手中长剑似是不经意得发出一声轻鸣。 原名李子涵的李小小是十多年前流放西北的朝廷钦犯——李玉拂的女儿,这层窗户纸既然已经已经捅破,种溪便也不打算画蛇添足得多加掩饰。 但不想欲盖弥彰是一回事,任由事态发展超出自己的掌控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小小的身份暴露虽然算不得什么好事,但好歹种家早已预留后路,远不至于伤筋动骨,可若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蹦出一个所谓的李家老六,那可就不是奏章之上多写一两句话,甚至多死一两个无关紧要得人就能解决的麻烦了。 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 每天跟当今圣上脸对脸的衮衮诸公中,对立足西北多年的种家虎视眈眈的,可不只是高俅一个。 种溪心思飞转,朝身旁来旺横了一眼,来旺立马心领神会,转过身高声喝道:“打烊歇息,各回各屋!” 一阵纷乱的房屋掩闭声响起,来旺也乖觉得一溜烟跑开失去了踪迹。与此同时,圆清大袖轻挥,生出一道隔绝天地的结界将众人笼罩其中。 种溪这才轻舒口气,随手扯过之前高俅之前坐过的太师椅往屁股下一墩,然后横剑在膝,挥挥手示意李小小接着说下去。 “小小不会记错,他就是我六叔。”李小小挺起胸膛,坦然对上种溪杀机盎然得双眸,“我家六叔自幼便极有主意,因为自幼见惯了仕途险恶与官宦世家的蝇营狗苟,故而早早便断了科举应试的念头,年纪轻轻便偷出家门,渐渐断了联系……” “刘雨霖”蹙眉不解道:“既然早就已经断了联系,你怎么就能一眼认定他就是你六叔的呢?” “因为这个!” 众人顺着李小小的手指望向男子小腿处的那枚铜钱大的黑痣,种溪呲了个牙花冷笑道:“凡夫俗子容貌相似,体态相同的都大有人在,仅凭一枚黑痣便断言这人是你六叔,不怕闹出孔丘阳虎的笑话么?” 李小小摇头道:“这痣并非天然生就,而是李家特有的一个标记。”说着突然捋起袖口露出左臂臂弯处一枚娇小玲珑的红痣。 “守宫砂?”众人纷纷侧目,神色暧昧中既有疑惑又掺杂了几分尴尬。 虽然都知道李小小不过是个空有其名的青楼花魁,但将自古以来便象征着女子贞洁的守宫砂与艳绝一州之地的妓*女联系起来,不免还是有些别扭。 “这不是守宫砂,是南荒相思豆蔻!”种溪说罢,抬眼看到众人望向自己狐疑的目光,忍不住翻眼道:“怎么,就不许少爷我博览群书,见多识广?” 李小小点头道:“种公子所言不错,这确实是来自南荒的相思豆蔻,经过南荒巫术加持之后便可粘附在小臂之上,经年累月便会渐渐扎根 于血脉之中。” 圆清若有所思得点了点头:“如此说来,这位施主小腿上的黑痣应当也是大有来历了。” “大师慧眼,李家每有新儿诞生,女子便点相思豆蔻于臂弯,男子便烙蓝田榆钱于腿弯,待到榆钱与豆蔻在自身血脉中扎下根来,哪怕相隔千里,李家男女也能心生感应,且距离越近,感应越强……” “啪”的一声脆响,种溪随手扔掉太师椅断裂的扶手,面无表情道:“如此说来,小小姑娘你早就知道你家六叔其实一直就与你近在咫尺咯?” 李小小被种溪冷到冰点的眼神紧紧盯住,浑身上下又被一股阴冷如海水的气机牢牢锁定,一时间只觉一股彻骨寒意从灵魂深处钻出并迅速爬满全身,纤弱的娇躯情不自禁发起抖来。 正在难受之际,一股阳和真气透入后心,血脉四肢瞬间便如冰雪消融般暖洋洋得极是舒服。 李小小嘤咛一声,身躯瘫软,陷入一个温暖的臂弯。 圆清微笑着将李小小扶起,声音低沉悦耳:“不必害怕,种公子只是一时气极,怪你对他有所隐瞒故而才略施薄惩,你且安定心神道出此事原委,我们一起想办法。” 李小小目光与他和煦笑脸一对,不知怎的便俏脸一红,与此同时胸口涌起一股安定信任,顿时勇气大增。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站直身子向圆清微福一礼轻声道:“谢过大师。” 圆清松开双手,合十还礼,不动声色得悄然化散掌中一团黑气。 种溪重重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种相公对小小有活命之恩,十多年来种公子对小小也多有照拂,按理说我确实不该私自瞒下此事,只是……”李小小清澈的双眸缓缓爬上一层水雾,她扭头望向趴伏在地犹在昏睡的矮小男子,神情复杂道:“只是六叔孤身一人漂泊多年,其间不知经历过多少苦难,待到被来旺带入桂花楼时,他已然神智昏聩记不起半点往事,彻底变成了一个忙时只会闷头干活,闲时便饮酒作乐的猥琐闲汉,早已没了丝毫当年温醇开朗的样子……” “刘雨霖”玩味笑道:“如此说来,是你先借助相思豆蔻和蓝田榆钱的灵力认出了李家老六,而已经沦为一个烂酒鬼的李家老六却没有认出你?” 李小小点点头:“不瞒刘嬷嬷,相思豆蔻虽然颇具灵力,但因其扎根血脉与我一体,故而灵力与能够精确感知的范围也是随我年纪增长才会缓步提升,这也就是为什么早几年的时候,我只能感应到李家尚有亲人在世,却不知六叔其实一直就在我身边的原因。” “直到最近一年,每在半夜子时相思豆蔻灵力最盛之时,我便总是心悸难眠,只好独自一人披衣下床凭窗远眺,偶然间便瞧见后院马厩前也总有一人席地而坐,独自饮酒。” “初时,我还以为只是巧合,但日日如此便有些心生古怪,一日我借口想要出门散心,带着贴身丫鬟去马厩挑选马匹,让来旺安排车驾,实际上却是暗中留心想要看看这人究竟是谁。” “不曾想,离着马厩越近,那股异样得心悸便越发强烈,脚步也越来越慌乱,正在急走间,一个步履匆匆的身形蓦然从拐角窜出,猝不及防之下,两人便撞到了一处……” “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了。”种溪若有所思得蹙起眉峰,“可是惊蛰之前,我照例来桂花楼吃酒刚好看到你被一个铡草马夫撞跌在地的那天?” 李小小点头道:“正是。” 种溪双手拄剑,将下巴放在手背上,缓缓道:“这么说来,你 也是那天才发现他的真实身份?” 李小小轻声道:“是也不是。” 种溪面色一变,厉声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什么叫作是也不是?” “刘雨霖”一巴掌打在种溪肩头,骂道:“你那么凶干嘛?”说罢神色瞬间转为柔和,对着李小小道:“不要怕,你接着说。” 种溪大怒:“老子教训自己人,轮得到你在这指手画脚?” “刘雨霖”柳眉倒竖,叉腰怒道:“种公子,请你搞清楚状况,我才是这桂花楼老板!你不过是一个出手阔绰的恩客罢了,在这跟我充什么大头蒜?” 种溪一口气被噎在胸口,伸出手指狠狠点了点“刘雨霖”,心知此时还不是揭穿她身份的时候,只好重重一哼不再言语。 李小小轻声道:“嬷嬷莫怪种公子,此事原本便错在于我。”顿了顿,望向种溪歉意道:“是小小表述不清,还望种公子恕罪。” 微福一礼后,李小小接着道:“当时种公子见我跌倒在地,顿时大怒,抽出鞭子便要教训那人,我阻拦不及只来得及喊出一声‘不要’,鞭子便已落在了那人腿上,只一下便将他裤管抽裂,露出半截小腿。” “我一眼瞥见那人小腿上的蓝田榆钱,胸口立时便如被巨石击中,一时间喜悦,委屈,惊讶,恐惧……纷纷涌上心头,百感交集之下就此晕厥。” 李小小声线颤抖,显是此时再忆及当日与亲人相遇的一幕仍是忍不住胸怀激荡,难以自持。 圆清轻叹一声,手掌向着李小小隔空度过一股阳和真气。 真气入体,李小小通身舒泰,心境立时便稳定许多,她不敢与圆清对视,只是侧身微微行礼道了声谢,接着道:“待我醒来时,便已身在自己房中,此时天色已黑,种公子也早已离去。我本想趁此四下无人之时,去与那人相认,但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心有顾虑……” “什么顾虑?”种溪冷声问道。 李小小垂首低眉,欲言又止。 “什么顾虑还用问么?”“刘雨霖”白了种溪一眼道:“还不是我们小小嘴上不说,心里却念着你们种家的恩同再造得情,担心自己与亲人相认会让你们苦心隐藏十多年的秘密就此暴露,自己死了也就死了,还会把你们一家拖下水!” “我又不是傻子,还需要你来提点?”种溪不耐烦道:“我就想听她亲口说一说怎么了?” 圆清轻声抚慰道:“子涵姑娘,高俅已被惊走,此间已并无外人。你不必心有顾忌,只管慢慢说来。” 李小小身躯一抖,缓缓转头望向圆清,定定望了他半晌,心脏一阵剧烈抽痛。 李子涵,一个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的名字,就这样从他的口中钻出,便如一柄利刃刺入空空荡荡的心房,心脏一阵剧烈的刺痛却又被塞得满满当当。 她长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接着道:“虽然不敢与他相认,但我却也暗中留心,仔细观察之下倒也发现出了一些端倪。虽然六叔在我幼时便已离家,与他相关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况且他历经多年风霜,容颜大变,当年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风姿气度半点不剩,但眉目依稀还残留有当年的影子。但只凭这些,我还不敢确定他便是我六叔,直到一日我故技重施,再次前往马厩,刚好撞见他赤膊铡草,露出背后一副纹身。” 清风拂过,男子后背衣衫骤然裂开,露出其下黝黑粗糙的皮肤。 种溪收起长剑,定睛望去,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饿虎噬人?!” (本章完) 第七十二章 厌胜之术 大宋其时,纹身刺青之风盛行于世,不仅市井凶徒热衷于左青龙,右白虎,达官贵族子弟也不乏偷摸寻觅名师,不惜忍受挫皮剧痛也要纹得一身好图案的“硬汉”。 后周开国皇帝郭威,便因为颈后纹有一只雀儿而得了一个“郭雀儿”的雅号。 只是世人纹身多求美观,或是苍山劲松以励其志,或是飞龙巨虎以壮其威,似这李采桑一般在整个后背纹上一个瘦骨嶙峋的孱弱病虎,口中还含着一颗五官清晰逼真得血淋淋人首,人首嘴角还勾起一抹诡异微笑的不说后无来者,却绝对是前无古人了。 众人纷纷凑近,只看得一眼便只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得阴森寒意从心底升起,忍不住齐齐打了个寒颤。 圆清佛唱一声,缓缓道:“看这图案,倒像是我佛舍身喂虎的典故,只是为何瞧来全无半点慈悲祥和,反而满是戾气?”说罢转头疑惑得望向身畔李小小,“子涵姑娘,你可知这纹身从何而来?” 李小小摇头道:“相隔太久,六叔身上的这幅纹身从何而来我早已记不真切,只记得他当日离家之时,曾当众更衣以示不带走李家一针一线,与家族彻底决裂的,当时便曾露出过这幅刺青。” 李小小偷眼望向男子后背,只看得一眼便似被锥子刺中一般,脸色惨白得别转过头,不敢再看。 种溪踱上一步,手捏下巴仔细端详,突然抬头望向圆清道:“圆清大师,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醒过来,有些话还是当面问他比较好。” 圆清无奈得摇了摇头:“高俅的阴煞之力实在诡异,即便我借助无忧念珠的无上灵力施展《落花生诀》也只能勉强帮他愈合伤口,却无力解封他被冰冻的神魂意气四海。” “这可就难办了……”种溪愁眉苦脸得挠挠头皮,道:“既然李小小已经能确认此人就是她李家多年又突然冒出来的六叔,而且自己之前与他又全无联系,那么此人何以会出现在渭州城内,何以又恰好被来旺选中送进桂花楼,何以又恰好在李小小认出他的身份不久以后,高俅便亲自带人出现在这里?一个巧合的出现还可以视作偶然,但如此环环相扣,前后衔接如此紧密的巧合轮番出现,再要硬说它是偶然,少爷就把自己脑袋掰下来!”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有人在暗中计算停当,刻意针对你们种家的有意识的谋划?”“刘雨霖”道。 “废话,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要搞清楚幕后主使到底是谁,我们才能做到有的放矢,而想要搞清楚幕后主使就必须得让这李家老六醒过来!”种溪站起身子,双手叉腰道,说着又扭头看了李小小一眼,“还有,关于这幅饿虎食人的纹身,你知道多少?我怎么看怎么觉着这里面有猫腻儿!” 李小小心不在焉,似乎并未听见,种溪心头火气,刚要嗔目怒斥,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或许,我可以让他醒过来。” 众人纷纷转头望向之前一直待在角落里未发一言的白易行。 圆清微笑道:“却是我糊涂了,竟然忘了白公子体内的华山精气正是世间一切阴煞之气的克星。” “刘雨霖”瞥了一眼白易行与浣儿牵在一处的手掌,玩味笑道:“呦,榆木疙瘩开窍了?悄没声得就把小姑娘哄得回心转意啦?” 白易行俊脸一红,只当没有听见,侧首在浣儿耳边轻声嘀咕了些什么,浣儿乖巧得点点头。 白易行这才松开五指,让浣儿留在原地,自己走上几步蹲在了男子身边,粗略看了一眼那副古怪刺青,也是情不自禁微微一愣。 “小……小兄弟能否看出其中古怪?”种溪一声小子几乎便要脱口而出,突然想起高俅之前一口一个小王爷得叫着,虽然语气戏谑全无敬意,但保不齐这瞧来平平无奇的少年还真是哪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龙子龙孙,毕竟老赵家的那点破事儿自己还真的有些拿捏不准,所以稍一犹豫便折中一下,叫了一声小兄弟。 白易行摇头道:“我不知道这幅刺青是否有什么寓意……但是……” 众人心头猛得一紧,纷纷侧耳细听。 “但是,我能确定这是一个附着于人身,以活人精血为引的厌胜阵法。” 李小小一个趔趄,几乎软倒,其余众人也是面色凝重,唯有浣儿懵懂不觉,满脸疑惑。 厌胜又称压胜,传说起源于上古邪术,因为施行之法极为阴毒却又十分隐蔽,故而中者往往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暗中下了绊子。 种溪揪着颔下短须,疑惑道:“这幅纹身虽然看起来十分丑恶阴邪,但是好像除此以外也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说着提起自己手中长剑,疑惑道,“我这柄祖传开明剑可以感应邪祟,如果这幅刺青真如你说是以活人精血为引的厌胜阵,那它早就应该有所反应了。” 白易行坚定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开明剑毫无反应,但是我能确认它一定是个厌胜阵。” “为什么?” “因为我见过!” “什么?!”众人大惊,就连一向沉稳得圆清也忍不住露出惊疑得神色。 “在哪见过?”种溪心头一阵剧跳,如果这少年曾经在哪里见过这幅刺青,那么从他这一点入手,说不定便能顺藤摸瓜,揪出幕后真凶。 白易行嘴角抿起,深吸一口气缓声道: “秦始皇陵的墓门上!” ———————————— 官道上一支马队迤逦前行,马上骑士皆披黑袍,面目也被能遮蔽风沙的黑巾完全遮掩。 为首一人身形高瘦,但骨架却又极大,塞上罡风一吹,便将那身本就稍显肥大的黑袍撑得好像一柄硕大的雨伞,同时面巾拂动,露出一缕白须,显然年纪已然不小。 “殿帅,我们……真的就这么走了?”老者身后一个骑士突然轻夹马腹,靠近老者轻声道。 老者漫不经心道:“怎么,有何不妥?” 骑士沉吟少顷,似乎在心中酝酿如何措辞,半晌才小心翼翼道:“殿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原也轮不到下官多嘴,只是此番出京一月有余,李玉拂的下落未曾找到,李小小的身份不曾揭穿,种家的西北势力更是丝毫未减,若是回京之后太师问起……” “太师若要问罪,自然由我一力承担,张校尉不必担心。”老者古井不波道。 “下官不敢!”张校尉当即滚鞍下马,单膝跪地,雄壮的身躯竟是微微颤抖起来。 “驾!”老者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提手中缰绳,胯下骏马长嘶一声马蹄扬起,溅出漫天黄尘,劈头盖脸砸了张校尉一身。 紧跟着剩下的数十名骑士片刻不停得从张校尉身边奔过,眨眼间,便消失在官道尽头。 半晌,张校尉才缓缓抬起头,颓唐站起,望向早已空无一人的去路沉默不语。 “太师怪罪?呵呵,我千里迢迢送给他这一桩泼天富贵,他不谢我也就罢了,还能好意思怪我?” 随着马背颠簸起伏不定的老者,回首望向西北方如血残阳,阴冷的三角眼中骤然亮起一抹炽热的火苗。 第七十三章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这李采桑怎么又与秦始皇陵扯上了关系?”种溪一个头两个大,本以为解开一个谜团便能真相大白,不想却有更多谜团接踵而至。 “刘雨霖”却双眸湛亮,双颊飞上两朵兴奋得红云:“这有何难,把他叫醒一问不就知道了?”说着,轻轻一推白易行肩膀娇声道:“白公子再不抓紧救治,我们家小小这个倒霉六叔可就要阴煞入骨,再也醒不过来啦!” 香风扑面,娇音呖呖,白易行没来由得心神一荡,情不自禁便升起一丝不可言说得绮念,当即便要运起天元道心,将至阳至刚的华山精气导入男子后心。 正在此时,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清越佛唱,同时一只手掌按在了白易行肩头。 白易行神智顿清,扭头望向阻拦自己运功救人的圆清时,余光无意扫到一脸关切的浣儿,顿时羞惭无地。 圆清一手按着白易行,一手竖立胸前冲着“刘雨霖”微微一礼道:“不知青蛇宫主当面,小僧有礼。” 种溪与白易行闻言大惊,不约而同扭头望向“刘雨霖”,齐声惊呼:“青蛇宫主?!” “刘雨霖”微微错愕,继而嘴角上扬露出一个邪魅微笑道:“小和尚好眼力,竟然只凭一招我不小心泄露一丝气息的‘勾魂摄魄’便能认出我的身份。” 说罢又面向种溪揶揄道:“你小子又跟我装什么蒜,不是早就已经告诉你我是江南十二宫的人了?” 种溪握紧手中宝剑,半退一步冷冷道:“江南十二宫近些年来动作频繁,无论台面之上还是台面之下都暗流涌动,从前你们龟缩江南一隅边也罢了,如今既然已将势力触角伸到了西北,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刘雨霖”满不在乎得掩唇轻笑道:“种公子还是年轻气盛了些,若是小种经略相公在此,以他的老谋深算,定然不会选择此时向我发难。” 即便是圆清佛心坚定,灵台清静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女子风姿冶荡,一颦一笑都极具魅惑,让凡夫俗子难以抵挡。 他轻叹一声,缓缓道:“如此说来,此番遭逢除了有太师一脉的谋划,童枢密也想借机分上一杯羹?” 童枢密三字出口,直如晴天巨雷炸裂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当朝枢密使,总管天下兵马,封爵一等国公楚国公,所得君宠亘古无双,与太师蔡京并称当朝双相。 就是这样两个手眼通天的帝国巨擘,竟然心照不宣得同时将手伸进了西北边陲的一个小小的妓院青楼…… 种溪却已经满头大汗,心头如有万鼓齐鸣: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不管高俅所代表的蔡京一系,还是青蛇宫所代表的童贯一系,他们的目标绝不仅仅是对他们而言根本无关紧要的李小小,李玉拂,甚至都可能并不是种家。 但不管他们的目标究竟为何,身处两个庞然大物夹缝中的种家都必然会经历一场腥风血雨的浩劫。 “刘雨霖”瞟了一眼如丧考妣的种溪一眼,轻笑道:“怕什么,你们种家不是早就抱住了童相公的大腿,光是桂花楼每年那笔不菲的分红就足够在童相公跟前挣下一份不小的烟火情啦!” 种溪脸色愈发难看,童贯是出了名的贪得无厌且翻脸无情。 民间传言当年他初出茅庐,还是一个为当今圣上搜罗奇花异石,名人字画的小小供奉官时,曾仗着手中特权不知天高地厚得对一地郡守吆五喝六,趋使如仆,终究惹怒了一位背后有世家大族撑腰的地头蛇,花重金雇来杀手刺杀于他,就在情势危急之际,一员伍长挺身而出,拼得重伤将他救出跃上一条舢板渡江而去,不料水急浪大,舢板孱弱难承两人之重,童贯竟是一脚踹下救命恩人独自抱板逃去。 待到童贯发迹之后,生怕此事流传开来污了名声,竟是起了斩草除根的念头,借着剿除江南乱党的机会,将那伍长全家杀了个一干二净。 此事虽然未必为真,但童贯之暴戾凉薄却由此可见一斑。 起码种溪此时此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种溪正自沉吟,圆清已然轻声道:“久闻青蛇宫主乔化之术天下无双,神鬼莫辨,难道是面具带久了,便以为人心也似人眼一般容易蛊惑么?” “刘雨霖”微笑不语,安静望向圆清,静待下文。 圆清转头望向面色犹疑的种溪,轻声道:“龙虎相争,蝼蚁遭殃,不管楚国公与蔡太师究竟所谋为何,与那秦始皇陵又有什么关系。单看蔡太师不惜派出高俅与三十八名亲事官亲至西北,童枢密又请出青蛇宫主亲自出马,这般浩大的阵势一眼可知二位相公所谋之大绝对非同小可。既然如此,小小一个桂花楼在二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眼中,又值得什么?” 种溪冷汗如注,后背却又寒冷彻骨,他当然清楚圆清未曾明说的言下之意,桂花楼算不得什么,种家又能算得什么? 他握紧手中宝剑,抬头望向“刘雨霖”,眸光渐渐泛起杀气凛然的惊涛骇浪。 “刘雨霖”嘴角笑意不变,语气却渐渐阴沉:“种公子,你前脚刚得罪了高俅为代表的蔡太师,后脚便又想逼我在童枢密面前告你一状么?” 种溪此时主意已定,面色便恢复了沉静,他抬手抹去额头冷汗,然后缓缓拔出长剑,在一阵利剑出鞘得清吟中沉声道:“与其坐以待毙,任人宰割,倒不如先弄清楚你们到底意欲何为,这样说不定还能占据一丝主动。” “刘雨霖”冷哼一声,脚下微错,背后真气涌动却如触硬壁,原来不知何时,白易行已然神不知鬼不觉得走到了自己身后。 圆清踏上一步,躬身合十道:“蔡太师与童枢密究竟有何图谋,还望宫主能直言相告!”话音未落,掌中一百零八颗无忧念珠便涣射出一阵柔和金光,流转全身。 转眼间,披着“刘雨霖”皮囊的青蛇宫主便已深陷三大年轻高手的重围! “刘雨霖”眸光闪烁,突然发出一阵咯咯娇笑,双袖猛然振起,无数牛毛软针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空四射。 早有防备的种溪默念一句剑诀,手中长剑随即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青色得剑气猛然炸开,将扑面而来的牛毛软针悉数挡开。 转头再看向圆清与白易行二人,却见两人早已各展神通避开了软针侵袭,此时已然团身欺上将那意欲逃遁的“刘雨霖”重新逼回了三人包围圈内。 “刘雨霖”咯咯娇笑:“小和尚你还真爱多管闲事,先是为了李小小一事,自己身陷泥沼不说还连带着整个师门都要跟着一起背锅,如今又要为了种家把江南十二宫和楚国公一并得罪么?” 圆清一身素色袈裟斑斑点点满是血迹,宛如绽开朵朵艳丽得梅花:“众生皆苦,以和为尚。只要天下百姓能不因几人的利欲熏心而深陷水火兵祸,一人一寺甚至整个佛门都就此湮灭又有何惧?” “刘雨霖”闻言眼角缓缓眯起,缓声道:“好一个大慈大悲的玉面文殊,那我倒要给你出道题目好好考你一考啦!”话音刚落,身形突转化作一缕轻烟向着白易行与种溪之间得缝隙疾冲而去。 正是乖乖听从白易行的吩咐站在原处的浣儿的方向! 白易行大怒,大吼一声:“妖女住手!”慌忙踏出数步,真气汹涌从掌心涌出向“刘雨霖”后心拍去。 与此同时种溪得剑气与圆清的大手印也同时向“刘雨霖”当头袭到。 千钧一发之际,“刘雨霖”在一阵娇笑声中戛然止住身形,身影蹁跹如蝴蝶穿花般在三股劲力中左穿右突,转眼间便从三道磅礴真气中突围而出,笔直一线向着一脸懵懂的浣儿继续前冲。 白易行肝胆欲裂,想不到这妖女身法竟然高明到如斯地步,竟是合三人之力也让她行若无事得轻易逃遁,情急之下急悬腹内天元道心,玄武精气与华山灵气泾渭分明得涛涛涌入双臂,脚下用力一踩,在漫天云石碎屑中整个身躯便犹如一支离弦飞箭般飞蹿而出。 “妖女止步!”白易行当空大喝,左手阴,右手阳,阴阳二气循环变幻化作一条瑰丽气龙怒撞向“刘雨霖”。 “刘雨霖”头也不回,素手回环轻轻抵住转眼间便已衔尾追至的气龙头颅,娇笑道:“谢白公子相送!” 话音未落,长龙猛然仰头长吟一声,毫无征兆得掉转方向,反向紧蹑其后的白易行当胸撞去,同时身形如纸鸢轻盈飘开。 “白公子小心!” 圆清惊呼一声,想要出手相救却已然不及,眼见气龙锐利的龙角便要刺入白易行胸膛,白易行蓦然大吼一声,阴阳二炁瞬间反转,变成左手阳,右手阴,轰然砸下拍在气龙额心。 气机炸散,白易行腾空飞起,空中凌虚踏步再次抄足冲向已被种溪剑气拦阻的“刘雨霖”。 他恼恨“刘雨霖”用心险恶,竟然忍心对天真无邪的浣儿不利,故而浑身气劲张开,下手毫不容情。 却不想一击既出,“刘雨霖”突然扭头冲着白易行眨了眨眼,紧接着白易行面前空气发出一阵剧烈扭曲,“刘雨霖”玲珑窈窕得身影竟然就此消失不见。 白易行不及回神,鬓角毛发便被一股扑面而来的凛冽剑气激得根根竖立,大骇之下只好继续催动真气硬撼那股霸烈炽热得好似焚世烈火一般得剑气。 “砰”的一声巨响,烟雾滚滚,一个巨大的金光钵盂在滔天气浪即将四散之际倒扣而下。 圆清修眉轻挑,双掌微微颤动,显是以他此时的真气和伤势,再勉力使出这招“吞天钵盂”已然伤及元气根本。 他静静望着数丈之外笑得花枝乱颤的“刘雨霖”,眉间缓缓爬上一丝灰败得阴霾。 “小和尚,你还要出手打我么?”“刘雨霖”得意洋洋道。 圆清叹口气,摇头不语。 佛观碗中四万八千虫,故而不忍喝水。 圆清不愿出手,是因为“刘雨霖”掌下的女孩名叫李小小。 第七十四章 难逃一死 青蛇宫主手掌贴在李小小天灵盖上,只需真力微吐,李小小立时便要魂飞魄散,神仙难救。 烟雾散尽,气浪渐消,金光钵盂也渐渐光华黯淡,最终崩碎,一道白光闪过,白易行闪至浣儿身边,将其拥入怀中仔细打量,直到确认她毫无伤之后才长舒一口气。 种溪灰头土脸得跟着走出,一身华贵锦衣密密麻麻布满了细密裂口,他幽怨得瞅了不远处头丝儿都没乱的白易行,心境已经处在将崩未崩的边缘。 “还有天理么,少爷我三岁练拳,七岁练剑,十岁便能独自一人猎杀虎豹,十三岁时更是一杆大枪挑遍西北大营再无敌手,无论是军中高手还是江湖异人,谁见到少爷我不夸一句良材美质,武林瑰宝,怎么到了今天,不管是跟谁打架都要吃上一瘪呢?” 种溪想起刚刚两股罡气正面相撞时,气浪翻滚的恢宏气势,若不是先有圆清和尚出手将气浪圈禁其中,后有白易行在电光火石之间及时收力,并将自己按在身下,光是四散迸开的汹涌气浪便能将自己震得经脉俱断。 心有余悸之余,更是对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实力的两人油然而生出一股敬畏。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多年之前教自己练剑的师傅不是说过嘛,修行路上就是一山更比一山高,每隔几年便会冒出几个足以让同龄人心灰意冷,心境崩碎的天之骄子。 种溪握紧手中长剑,悄悄宽慰自己,好在自己并不是一个纯粹的修道之人,而是早早就投身行伍,立志要砍下一千颗蛮子脑袋筑成天下独一份血腥京观的军人。 默念了几遍“人各有志”之后,种溪心情大为好转,这才回神望向眼前形势。 “小小?!”种溪满脸惊怒之色,猛得跨前一步,掌中长剑奋然扬起,锐利得剑罡瞬间破空而出! “种公子且慢!”圆清大惊,大袖挥出直撞种溪手中长剑,不想种溪却好似早已料到他会出手阻拦一般,手腕一拧,庞大的身躯便如陀螺一般疾冲而出,不偏不倚刚好避开圆清这一拂之力,长剑罡气继续一往无前得朝着青蛇宫主当胸刺去。 青蛇宫主咯咯娇笑,脚下轻轻一点,娇躯便好似失去了所有重量一般拖着李小小向后倒飞而出,大声笑道:“种公子怎得二话不说便下此辣手,也不怕吓坏人家么?” 种溪怒吼一声,身形旋转更快,直如一股飓风向前狂飙,刷刷刷连刺数剑,便有漫天剑光如皎洁月辉撒满大堂。 但不管种溪出招如何迅疾,青蛇宫主总能轻描淡写得一一避开,她脚下不停,手掌片刻不离李小小头顶,蝴蝶蹁跹般在团团剑影中闲庭漫步,娇声道:“种公子,你到底是要救小小,还是要杀小小啊,怎么招招都往你的小相好要害上招呼?” 白易行闻言连忙扬头,双目炯炯望向种溪动作,他如今虽然境界不高,但修习龙脉已有一段时日,耳濡目染全是黄巢,五通先生,玄慈大师之类绝顶高手的高绝招式,再加上真气浑厚直如大海汪洋,自然耳聪目明,一眼望去便见种溪出手果然如那妖女所说,十招倒有七八招是往李小小身上招呼,而青蛇宫主几番险之又险得避开种溪锋利得剑锋倒是十有八九是为了避免李小小被种溪所伤。 一时间场中情势十分诡异,种溪与“刘雨霖”仿佛在一瞬间身份互换:本该救人得却一心想杀人,挟持人质得却在拼命保护人质不被人杀。 白易行只是微一沉吟,心头便顿时一片雪亮:“不好,种老二这是要壮士解腕了!” 他心思疾转连忙低头安抚浣儿几句,然后故意提高音量大声道:“种公子,我来帮你救出小小姑娘” 话音未落已然化作一道虚影,向罡气四溢的场中冲去。 正在此时,一道金光骤然从天而降化作一面巨墙轰然坠地,不偏不倚刚好将一口旧气刚断,新气未生的种溪与青蛇宫主分隔开来,白易行身形顿止,转头诧异望向圆清,疑惑道:“圆清大师?” 圆清面色苍白,脚下微微踉跄似乎已然体力不支,轻轻摇头示意白易行不必担心,冲着被金色气强隔出数丈的种溪与青蛇宫主缓声道:“种公子,青蛇仙子,小僧与你们做一桩交易如何?” 种溪皱起眉头,还未说话,“刘雨霖”便已笑得花枝招展:“小和尚,出家人也会做生意么?可惜啊,纵使妾身想跟你好好谈生意,旁边却总有一只讨厌得苍蝇飞来飞去,搅得人家一点儿都静不下来心呢!” 说着俏目微眨,扫了一眼兀自提剑运气的种溪。 种溪冷哼一声,咬牙切齿道:“大师与这妖女做甚交易?眼下她身陷我们三人之围,正是插翅难逃,只要我们一齐动手将她拿下,此间的幕后真相自然一问便知!” 圆清意味深长得看了他一眼,轻声道:“种公子,救人要紧!” 种溪眸光闪了几闪,最终还是阴沉着脸垂下握剑的手臂。 青蛇宫主冷眼旁观两人暗流涌动得一番争执,此时见种溪先服了软,心口大石便落了地,娇笑着理了理鬓角的几丝乱道:“想不到小师傅讲经说法厉害,抓苍蝇也是一等一的好手,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听不见那只苍蝇叫了呢!”说着便自顾自笑得花枝乱颤,“那就请讲吧。” 圆清点了点头:“如果……” 话音刚起,却见青蛇宫主蹙着一对弯眉娇声道:“我说小和尚,既然你我现在是在做买卖,哪有这般剑拔弩张隔着八丈远相互喊话的?” 圆清无奈一笑,种溪却已然怒道:“妖女,你不要得寸进尺!” 青蛇宫主翻了个白眼道:“做买卖便要有做买卖的诚意,哪怕是没有山珍海味,美酒仙酿,好歹也得有一杯清茶吧?我不管,我渴了!” 轻轻一顿足,本就玲珑浮凸的身姿便如花枝摇曳,倒像是少女撒娇一般。 圆清微微一笑道:“仙子有求,小僧岂敢不应?不过是一盏清茶而已,那有何难?” 说着手臂轻挥,一面本就备有上好茶具得圆桌便缓缓从角落飞起,落在几人中间,接着圆清手指轻弹数下,一股清泉便从天而降坠入水壶。 茶针,茶斗,茶勺纷纷无风自动,便好似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得茶道高手在有条不紊得向众人表演着每一个精微的动作。 青蛇宫主眼眸中星光璀璨,媚眼如丝,轻轻提起裙摆款款坐在桌旁,望着圆清柔声道:“小和尚,你还真是个妙人。” 圆清对她故意摆出的柔媚入骨的姿态视若无睹,淡淡扫了一眼她依旧放在李小小头顶不曾挪开得手掌,微笑道:“仙子说笑了!” 说话间水已煮沸,茶香四溢,沁人心脾,白易行拉着浣儿与种溪一起坐下,圆清拈起茶壶,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色泽青碧的茶水后,便安静坐下,微笑着捻动起手中的无忧念珠。 茶水入口微苦,片刻回甘,转眼间便满口生津,口鼻之中自有一股芬芳萦绕不绝,即便是不好茶道的种溪与白易行也情不自禁赞叹一声,更别提只是看着圆清倒茶的动作便眼波迷离得青蛇宫主了。 “小和尚,你若是愿意脱下这身碍眼的僧袍跟我走,你要做什么买卖我都依你!”青蛇宫主以手支颐,脸颊上不知何时飞起了两朵娇艳的红云,吐气如兰道。 种溪不屑得翻了个白眼:“眼下可是夏天,圆清大师脱了僧袍可就要光腚了,还怎么跟你走?你不要脸,人家可还得要脸!”也不知怎得,明明他对这妖女十分警惕没有丝毫男女之情,但眼见她在自己跟前与别人调情,心中便老大得不痛快。 想到此处,种溪愈懊恼,手中香茶也顿时没了滋味。 圆清不以为意得轻声笑道:“仙子说笑了。”顿了顿,目光愈清亮,“那么现在,我们可以谈正事了么?” 青蛇宫主伸手在自己面前摆了摆,似乎是伸手搅断了几根不该生起的绮念,笑着道:“小和尚先说来听一听。” 圆清点了点头,微微沉吟似乎要理顺心中思绪,如此沉默片刻,他这才缓缓道:“种公子要的是种家西北基业不失,只是经过高俅这番搅局想要完好无损只怕是有点难了,所以种公子便想干脆将小小姑娘一剑杀了,就此来个死无对证,哪怕堵不住朝堂上的悠悠之口,好歹也能留点以后讨价还价的余地。我说的对么?” 种溪瞟了一眼面色灰败,眸中早已失去了往日灵动神采的李小小,脸色阴沉不一言,算是默认。 圆清又转向青蛇宫主,接着道:“江南十二宫近些年来动作频频,势力展十分迅猛,想来不仅与朝中大员暗通款曲,背后也或多或少有些豪门世家的影子,如果我所料不错,仙子此番西北之行,除了想要在边陲战乱之地开疆拓土以外,应该也怀有与西北第一将门种家接触的目的。” 青蛇宫主巧笑嫣兮,不置可否。 圆清便不再说话,默默低头捻动手中念珠。 白易行表面沉静,心头却情不自禁掀起了滔天巨浪,如果真如圆清所说,青蛇宫主此番北上是为了与种家接头,那么则必然是如果双方能够达成某种协议,便会立即化干戈为玉帛结为盟友,则青蛇宫主则必然会杀了李小小以示诚意,替种家背起杀人灭证的黑锅,而如果事有不协,则种溪必然会拼尽全力也要杀了李小小,不能让江南十二宫留下这个关乎种家生死的重要把柄,毕竟此时此刻城外还有一队全副武装的种家军在严阵以待。 白易行情不自禁抬头望向李小小,眼神中满是怜悯与忧虑。 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弱不禁风得如花少女难道真的无论怎样便难逃一死了么? 第七十五章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正在胡思乱想,白易行手掌倏然一紧,回神望去却见浣儿神色紧张得望着李小小,一张精致得小脸儿惨白如纸,毫无血色,与面容平静到几乎可以算是麻木的李小小相比,倒仿佛此时深陷必死之境的是她一般。 白易行与浣儿心灵相通,情知她虽然五感不全却心思细腻,玲珑剔透远胜常人,即便她此时此刻还没弄清楚李小小、种溪与青蛇宫主三人之间的关系,却也从众人脸上讳莫如深得表情中读出了李小小此时进退维谷的凶险处境。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白易行突然莫名其妙又想起了华山绝顶之上血肉横飞的惨状,对于那些按照华山派祖师堂得规定,本就没有守卫山门责任的外宗师兄弟们而言,他们的处境与今日李小小的处境又何其相似?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恰似一道闪电照亮脑海,白易行只觉一股戾气猛然涌上胸口,紧接着双眸之中骤然飘过几丝艳丽的红芒,他抿了抿嘴角,用力反握住身畔浣儿的柔夷,飘然传音道:“放心,我一定救她!” 似乎是感受到了身旁气机的流动,圆清转过头来望向白易行,只看了一眼,修长的眉峰便微不可查得轻轻一跳。 “各位稍安勿躁,如若不嫌便且听小僧理一理其中头绪。” 他这句话明明是说给种溪等人听,却目光炯炯得望着白易行。 白易行吃他这般目不转睛的一看,那股潮水般涌上心头的血腥戾气转眼间便烟消云散,继而还有些情不自禁得微微发毛,只能硬着头皮道:“大师请说。” 圆清点头道:“那就刚好也麻烦白公子与浣儿姑娘做个见证。” 说罢,他转过头轻声道:“其实说来说去,种公子与青蛇仙子此番争执的死结之一便是小小姑娘的生死——只要她还活着,种家提心吊胆,青蛇宫主虽然捏住了种家的一个把柄,却也永远失去了两家势力同心协力,结盟为一的机遇。” 种溪眸光一闪,糙脸竟是不为人觉得红了一红,心中暗道:“这圆清和尚未免也有些过于直白了,这种话哪能拿到明面上来说?” 青蛇宫主却一扫之前意乱神迷的娇媚慵懒,刷得一竖大拇指,脸上笑容也多了几分犀利得精明:“哈哈哈,好一个快人快语的小和尚!既然你已经掀开了种老二这块犹抱琵琶半遮面得遮羞布,咱们就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李家丫头怎么看都是要死的了,你若想救她,就不光要能说服种老二,也要给我拿出相应足够重的筹码,否则,这条命你可是买不走的。” 圆清摇头道:“李小小必须死!” 声音不大,却如巨石投湖,惊起一阵滔天巨浪。 “你说什么?”白易行猛得一拍桌子,真气到处一张坚硬如玄铁的千年铁木打造的圆桌竟是被他一张击垮半边,浣儿慌忙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拼命拉他坐下。 圆清神色如常,恍如未见。 种溪与青蛇宫主虽然并未说话,却也满脸都是难以掩饰得诧异。 “此话……怎讲?”种溪怀疑自己听错了,半晌才眨巴着一双铜铃大眼,犹豫问道。 圆清温和一笑,缓缓道:“李小小必须死,但是小小姑娘可以活着。” “你到底想说什么?”种溪只觉脑袋已经被这个说话云遮雾罩,爱打机锋得小和尚给完完全全绕晕了。 白易行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了些许圆清的打算,略带狐疑得看向李小小:“你的意思是让小小姑娘假死脱身,来一出金蝉脱壳?” 青蛇宫主嘴角勾起道:“小和尚,你未免也太不把宦海沉浮几十年的高俅等人当回事了吧?靠这么一个简简单单,三岁小孩也能察觉出来不对劲儿的小把戏,就想堵住一心想把种家赶出大西北的衮衮诸公的嘴?” 圆清轻轻摇了摇头道:“我当然不敢把各位久居庙堂的王公大臣当傻子,小僧只是出个主意,既让种家在此事上有个台阶下,也让江南十二宫有了和种家合作的基础,同时还能保全小小姑娘的命。”顿了顿,嘴角忽又勾起一丝略带促狭的微笑:“至于到底应该怎么和朝廷撒泼打滚,抵死狡赖,那就是种公子需要考虑的问题了……我猜,其实刚刚种公子拔剑出鞘之时就已经打好腹稿了吧?” 种溪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不置可否。 青蛇宫主则眸光轻闪,手托下巴,重新恢复那股弱不胜衣的慵懒风情:“那么,我白白交出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和种家天大的把柄,又能得到什么呢?说来说去,小和尚不还是打了一手空手套白狼的好算盘。” “除了理所当然让种公子欠下十二宫一份人情以外,小僧当然也有一份薄礼相赠。” 说着圆清手指一抖,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手中无忧念珠猛然大放光彩,紧接着便有一颗金黄无垢的佛珠脱线飞出,缓缓飘至半空,悬浮于圆桌半尺之上。 白易行惊呼一声:“圆清,你……” 圆清轻轻摇头示意白易行不必多言,接着温和笑望向青蛇宫主道:“这串无忧念珠乃是小僧二十年前入门受戒之时,由本门祖师亲手传下的伴身之物,二十年来昼夜随身,广受佛门熏陶,持之诵经可洗心除垢,功德无量。”顿了顿,又道:“念珠共由一百零七颗天台菩提与一颗佛骨舍利串连而成,只要仙子答应放了小小姑娘,小僧便情愿将这颗佛牙舍利赠与仙子。” 圆清低沉悦耳,毫无波澜的声音听在种溪与白易行耳中却偏偏有如响起了阵阵闷雷,就连花容惨淡如大雪铺地的李小小,也瞬间在眼中燃起两朵异样的神采,接着涌起了一层朦胧水雾。 只有浣儿一人轻轻舒了口气,似乎觉得拿舍利换人命十分理所当然。 白易行焦急得一把按住圆清手腕,低声道:“你疯了?!那可是一颗佛骨舍利,不是一个糖豆!佛祖寂灭之后一共才留下几颗舍利,当初玄奘法师拼着九死一生才带回来的佛门重宝,又是你的修行根本,就被你这么随便送人,别说玄慈大师肯定不会答应,若是其他佛门弟子知道了一样会将你视为佛门败类的!” 圆清笑着拍了拍白易行的手臂,缓缓道:“我意已决,白公子不必多言。” 白易行还要再说,圆清已然转过头重新望向青蛇宫主:“仙子以为如何?” 青蛇宫主一只手抚过前额几丝乱发,也顺手抹去了眉梢眼角掩饰极好的震惊与炽热,手再放下时,已然看不出丝毫“重宝于前,唾手可得”的激动。 她妩媚笑道:“佛骨舍利自然是个好东西,不过于我一个道门野修而言,却无异于鸡肋,远没有整个西北无冕之王的一个把柄值钱,小和尚想要拿它来换小小的命,恕妾身直言,还真的只能算是一份薄礼!” “欺人太甚!”白易行戾气又升,甚至不需动念,便有一股霸烈真气直冲卤门,凌冽的杀气随即爆绽开来,好在他虽然气极,但手掌与浣儿交握,护体罡气自然而然流转一个周天,便将浣儿一同囊括回护起来。 但一旁毫无防备的种溪可就没有这般福气了,白易行真气方甫炸开,他便被一股气浪当胸击中,哇哇大叫着连同屁股底下的椅子一同倒飞而出,噼里啪啦砸翻一排桌椅之后才呻吟着揉着屁股从一片狼藉中爬起,神情委屈得看着白易行,却又敢怒不敢言,只好嘟嘟囔囔拖着椅子又坐了回来。 白易行视若未见,浑身青焰喷薄,望着青蛇宫主怒声道:“蹬鼻子上脸,真以为我怕了你不成?” 真气扑面,如有利刃割面,青蛇宫主面色不变,手掌之下却倏然闪过一点寒光。 就在此时白易行至阳穴上突然一麻,一点浑厚的阳和真气透脉而入,犹如一根定海神针瞬间钻入气海,转眼间便将白易行气浪翻涌得丹田镇伏。 圆清松开手指,将因为气海被封而四肢僵直的白易行扶着坐下,轻叹一声“得罪”便不再多言,继而又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玉瓶推放在桌上,缓声道:“若是仙子觉得佛骨舍利无助于仙子修行,小僧这里还有一瓶敝寺药王阁调配的还元丹,连同佛骨舍利一同赠与仙子。” 种溪原本便伤痕累累得心境几乎就要彻底崩碎了:还元丹是什么?是传说中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常人吃了增寿一纪,修士吃了凭添十年功力的大慈恩寺药王阁镇阁之宝,不仅是材料难寻,光是炼制丹药的过程就繁琐无比,传说中十年也只能炼出个一两颗,说是一颗价值万金都算是说得便宜了。这么一瓶足以堪称夺天地造化灵丹妙药,被小和尚眼皮都不眨一下就拱手送人,天底下哪有这般做生意的?! 种溪扪心自问,自己已经算是种家公认第一败家子儿了,但与这个和尚比起来,自己甚至都能称得上是勤俭持家的典范了。 青蛇宫主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左袖一挥,早将那瓶还元丹与佛骨舍利一同纳入袖子,右手轻轻一推便将李小小送至圆清跟前,咯咯娇笑道:“成交!” 圆清大袖轻舒,将李小小扶稳站好,轻轻舒出一口气,似是一块心头巨石终于坠地。 李小小双目之中晶光粲然,紧紧攀住圆清的手臂,好似一个溺水将毙之人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小小不过一介罪囚之后,蒲苇漂萍命如草芥,大师为何甘愿以重宝交换?” 种溪悻悻道:“当然因为他是天字第一号冤大头!难不成还是喜欢上了你想还俗不成?” 圆清稍稍用力想要将手臂抽出扶她坐下,却无奈李小小实在抓得太紧,连发几次力,都无法挣开她的手掌,反而将其虎口震出几道血丝。 圆清无奈,只好任由其抓住手臂,温声道:“念珠丹药不过身外之物,舍利子没了可以再找,丹药没了还可以再炼,小小姑娘这一世的性命却是没了便真的没了。” 李小小双眼噙泪,定定看了圆清半晌,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甜美的微笑:“谢大师救命之恩。” 说罢她转过身子,信手一挥便拔下头顶金簪,一头如瀑黑发宣泄而下,就此遮住半张娇美脸蛋,微笑着面向种溪轻声道:“种公子,活命之恩今生无以为报,小小只好来世结草衔环,当牛做马了!” 话音刚落,金簪当空挥下带落一行艳丽血线。 “小小!”“小小姑娘!”众人齐声惊呼,想要伸手去救却已然不及。 李小小骄傲的扬起头,十多年来第一次在唇角绽开一朵发自肺腑的艳丽微笑: “李小小已经死了,从今往后仍然活在世上的我,便是心甘情愿追随圆清大师修行的信徒——梓涵。” 笑容灿烂,血迹斑斓。 李小小自毁容貌。 第七十六章 天下无殇 渭城朝雨浥轻尘。 城外十一里亭,刚好足够润湿衣衫的牛毛细雨中,几名劲装短打的精干汉子虚按腰间短刀,守住亭子四角,不动如山宛如雕塑。 一个看面相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坐在不远处一棵大树繁茂如盖的枝叶间,百无聊赖得把玩着膝上一把无鞘短刀。 短刀通体乌黑毫无锋芒,即便是在阳光下来回翻转也不曾露出丝毫锋芒,便好似一把还没来的及开刃就被人拎走的普通刀胚。 年轻人有一搭没一搭得扫了几眼十里亭中的众人,当目光碰触到小亭门口一位双手交叉于小腹,双目微瞑的老者时,唇角突然勾起一个狡黠弧度,嘬唇传音道:“小鸡啊小鸡,昨晚三壶醉仙酒下了肚,又在咱们某位花魁肚皮上使了一宿劲儿,今天还有力气陪着二公子赶路么?” 老者嘴唇不动,年轻人耳边却已然响起一个沙哑的低沉嗓音:“大力气没有,一巴掌拍死一个没有无殇刀的刘方寸还是足够的。” 年轻人不屑轻哼一声道:“跟你说过多少遍我的刀不叫无殇,叫双生!”膝上短刀突然自行跃起,被他左手反握随手劈出一道刀气,身后不知何时冒出的一个彩衣傀儡便随即炸碎成一蓬木屑。 刀气蛮不讲理得撕碎彩衣傀儡后,势头不减,竟是诡异得绕了个大弯,无声无息穿透枝叶,冲着老者直冲而去。 老者终于睁开双眼,在刀气袭体的前一刻突然并起两指将其拈住,再一用力便彻底碾碎。 “行啦行啦,玩玩可以,别太过火。”亭内背账而坐的一个魁梧大汉察觉到身后老者动作的轻轻摆了摆手,然后将面前石桌上一张摊开的泛黄羊皮随手卷起塞进怀里。 老者恭敬点头:“是,少爷!” 大汉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扭过脸来,却是一张虬髯遍布,满是横肉的粗犷大脸,嘟嘟囔囔道:“一天到晚没个消停,真是愁人。” 正是种溪。 亭中坐着的正是一身行装的种溪,与白易行,浣儿,圆清和带了一顶纱露遮掩容貌的李小小。 三日前,圆清以一颗佛骨舍利和一瓶还元丹换下了李小小的命,李小小当场自毁容貌,甘愿追随圆清苦行,圆清苦拒不得,只好答应暂时与她同行,等回到长安再做打算。 而化身为“刘雨霖”的青蛇宫主则趁乱鸿飞冥冥,不知所踪,只留下了一张来历不明的古旧羊皮,如此一来关于江南十二宫在西北的谋划便就此断了线索。 几人微一商量,便决定还是从李采桑身上下手继续追查,于是白易行便在圆清的护持之下运转起华山灵气将李采桑救醒,想要问出他背后那副诡异纹身的出处,说不定便能顺藤摸瓜,西北这片乱局之下暗藏的种种内幕。 不料李采桑经此一番折腾,神智愈发昏聩,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完全让人摸不到头绪,几人又是一番反复计较后,只好决定还是从秦始皇陵下手。 巧的是,当日玄慈大师施展佛门神通,移天换地将秦始皇陵挪走之时,圆清也在当场,此时此刻玄慈大师被诬陷交好魔门天帝,不知所踪,普天之下似乎也只有圆清能循着一点蛛丝马迹找到秦始皇陵之所在,故而便决定由圆清带着种溪悄悄潜入长安,重返王家后院,姑且一试。 白易行本欲同行,却被圆清以他身份特殊,一旦重返长安必然会第一时间被各方势力盯上,反而不利行事的理由严词拒绝。 白易行几番争执,圆清始终不肯松口,无奈之下,白易行只好同意先与浣儿重返华山,一边修行治病,一边探听消息,一旦得知事有不协再赶去相助。 而此时此刻得十里亭,便是众人分道扬镳之地。 被那一老一少如此一闹,原本心情颇为阴郁的白易行童心大起,伸手敲了敲石案向种溪问道:“这两位是?” “这次随圆清大师前往大慈恩寺寻探秦始皇陵的下落,用脚后跟想也知道凶险重重,我家老爷子不放心所以特地抽调了帐下极为得力的两位武席供奉供我差遣。”种溪指着老者道,“这位先生名讳上师下文举,一双肉掌气力极为刚猛,开碑裂石不在话下,更兼使得一手极为精妙的阴阳术,既可与人正面搏杀,又能暗中杀人于无形。” 名叫师文举的老者在一旁安静听罢种溪介绍后,这才双手抱拳冲着亭内团团一揖,白易行与圆清慌忙还礼。 种溪又道:“树上那位姓刘,名方寸,他的身世就有点意思了。此人原是少室山猎户之子,五岁随父进山时,在一只狗熊肚子里掏出了一把自带‘无殇’纂字,材质不明的乌黑刀胚,他爹奉为瑰宝,拿回家四处请人敲打琢磨想要打成一把神兵利刃,好拿去卖了换个千把两银子,可是寻遍了周边上百里的铁匠铺子,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这个活,要么是不识货不愿意打,要么就是漫天要价,想要逼着猎户卖掉这块刀胚。那猎户却也是个狠种,一怒之下干脆喊上老婆儿子一起攒了个炉子,架起风箱,自己动起手来。可是说来也怪,自从猎户开始打刀之后,他和老婆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儿子的身子骨却一天比一天强健,不到半年,原本身体雄壮远胜市井常人的夫妇俩便瘦脱了相,那柄刀胚却纹丝不动,连个锤印都不曾留下……” “公子爷,剩下的事儿还是我自己来说吧。”一道身影破开树影,如一片毫无重量的浮萍缓缓飘落在十里亭前,刘方寸手握刀柄冲着众人抱了抱拳。 种溪无所谓得努了努嘴,示意他随意。 刘方寸便顺着种溪得话头说道:“尽管我爹我娘耗尽了心血,却始终不能将刀胚捶打成型,两人不仅没有灰心丧气反而愈发相信这东西不是人间之物,要将其炼化成型的决心也越来越坚定。眼看着夏去秋来,老两口身体愈发孱弱,我娘渐渐已经拉不动风箱,我爹也快抡不起大锤,我那时年纪又小除了帮着递柴淬火,其余一点忙都帮不上,好几次哭着求爹娘不要再打了,两人却像着了魔一般死活不听。” 说到此处,刘方寸稍顿了顿,手中刀柄微微一转挽了个漂亮得刀花,似是要斩断几根纷乱心绪,然后这才接着道:“某天清晨,小屋门口路过一个衣衫褴褛的游方道人,说是远在千里之外听到云方玄铁的锐鸣,便循声而至。我爹娘一听道士这般说,立时便知遇到了高人,于是赶紧将其请至屋中,那道士绕着炉子走了几遭,又看了看我们一家三口,口中啧啧连声道,若不是他及时赶到,不仅好好的一样宝物便要被糟蹋,我们全家也要不声不响得满门死绝!我爹娘闻言大惊,慌忙跪地求他指点迷津,那道人便让我爹娘于中元节当夜子时在门前槐树下挖坑搭炉,然后由道人祭起三昧真火,当刀胚烧至火红之时,再以心口精血淬之,宝刀便成……只可惜宝刀虽然炼成,但我爹娘也油尽灯枯,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游方道人见我可怜便将我收为徒弟带在身边,随他一同浪迹江湖。” “云方玄铁?可是传说中化外天龙骨骼所化的乌金玄铁?”圆清蹙眉道。 刘方寸眼眸一亮,拍手笑道:“大师竟也知道这云方玄铁的来历?” 圆清点头道:“小僧幼时爱翻闲书,曾于一本前人手札上惊鸿一瞥。”说罢,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刘方寸,轻声道:“传说中云方玄铁不仅坚韧异常,而且颇具灵性,除了一经面世便会认主之外,还会吸取周遭生灵精气反哺其主,这也就是为什么刘供奉双亲何以日渐消瘦孱弱,而刘供奉却日益强壮的原因了。只是……” 白易行接过话头,蹙眉道:“只是,既然这面世即认主的云方玄铁从熊腹掏出之时便已然是一柄没有打造完全的刀胚,那必然就早已认主了,怎么反而又那么轻易得便重新认了刘供奉为主?” 种溪漫不经心道:“因为这小子投了个好胎,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生刀灵!” 白易行与浣儿齐齐变色,丝毫未觉两人异样得种溪接着道:“故老有言,啊呸,什么故老,其实就是那个游方道士说的:天下万物皆有灵,生而为人便为万灵之长,所以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可与旁物产生灵气共鸣,这也就是为什么有的人舞枪弄棒是个废柴,读书写字却是一把好手,有的人读书写字一窍不通,针织女红却手到擒来……归根结底,就在于这个‘灵’字上。” 说着便指了指刘方寸道:“这小子就是如此,排兵布阵,运筹帷幄一概不会,剑枪棍棒,斧钺钩叉全都不行,但是只要玩起刀来,那就当真是天赋异禀,无人可及!” 刘方寸嘿嘿一笑,说道:“师兄谬赞!” “滚犊子,你该叫我义父!”说罢,种溪悻悻抬头瞥了一眼面露诧异之色的白易行等人,不情不愿道:“那个游方道人曾经在我家短暂落过一次脚,不多不少刚好指点了我三招剑术,然后就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偷摸收拾了金银细软不声不响得扔下他这个徒弟自己跑路了!” 刘方寸不满道:“师傅哪有不声不响,明明还是留下了一封信的。” 种溪破口大骂道:“你不提信就罢了,一提起那信我便来气。当初说好了拜师一年,送他十万钱的呈仪,好嘛,钱刚拿到手,当天夜里就跑了,留下一封信我还以为是良心发现,给我留一本武学秘籍,想不到打开一看除了简单说了几句你的身世,剩下的就全是让我念在三招剑术的情分上好生照顾你,最好还是我亲自抚养……怎么的,我花了十万钱学本事,结果本事没学到,反而多出来一个需要我亲手照顾饮食起居的‘义子’?少爷我自己都是被人照顾长大的知道么?而且,你没来之前,谁不知道少爷我天纵奇才,无论是兵器招式,一看就懂,一学就会,自从你来了以后,今天搞一个无师自通,明天来一出自出机杼,连我家老爷子都被惊动了,亲自下令把你交给十来个武席供奉好生打磨……好家伙,这才几年,你他娘都能从那么高的树上飞下来了,再过几年,西北还能容得下你?” 刘方寸嬉皮笑脸得刚要插科打诨,圆清突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得微笑道:“种公子,令堂大人派刘供奉与你同行,恐怕不只是为了护你周全。” 种溪疑惑道:“此话怎讲?” 圆清瞥了一眼刘方寸手中那柄刻有“无殇”纂字的短刀,缓缓道:“据我所知,秦王扫时,每灭一国便铸玺一尊,及至统一天下登基为帝,算上和氏璧所磨传国玺累计共铸九玺,巧的事其中一玺也是由云方玄铁所铸,并由丞相李斯亲手纂刻印文……” “一统,天下无殇!” 第七十七章 归去来兮(1) “难道说,刘方寸这把刀与那枚秦王玺有关?”白易行问道。 “只是猜测。”圆清眼神晦涩,转而望向陷入沉思的种溪,“说不定只是一个巧合。” 种溪屈起手指轻叩石案,发出笃笃得沉闷声响:“大师的意思是,我家老爷子多少已经猜出了一些连日来这番动荡的背后内幕,所以故意安排了与秦始皇陵有些干系的刘方寸与我同行?但他为什么不与我直说呢?” 圆清轻舒一口气,拿起斗笠戴在头上,缓缓站起,身后带着纱露的李小小紧跟着也背起青布包裹站了起来:“如果我们试着将眼光放的更长远些,跳出眼下西北之乱的格局,似乎就能多一些收获。” 白易行灵光一闪,“你是说,从林灵噩与王文卿联手金国小公子突袭华山开始……” “似乎还能更远一些……”圆清抬头望向远方被雨幕遮掩而稍显模糊的地平线,沉声道:“白公子,这段时日以来不知你有没有过与小僧一样的感觉:连月以来,发生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有些太过巧合了,巧合到让人不得不怀疑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势力在不断推动着我们去面对,去挖掘那些本该埋没在悠悠岁月当中的历史秘辛。” 白易行眼皮微微颤抖。 “如果不是华山派一夕隳灭,世人会不会去纳罕几十年前的华山苍龙岭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让名满天下的华山七真分道扬镳,刘李陈三位仙师也因此境界大跌?” “为什么自从苍龙岭之乱后,每隔几年便有修行天赋极好的天才入魔发疯?而上一个入魔者,偏偏就是你的师傅,也就是他亲手震断了你的奇经八脉,让你再也修习不得正统的华山功法,却也正因如此,你才有机会成为三才伏魔大阵的主阵之人。” “如果不是华山派满门皆殞却独独留下你一人,你身负龙气,腹内又藏有扶摇子前辈所遗天元道心的秘密恐怕也会一直隐藏下去。” “而自从你身份暴露之后,朝廷诸公的反应也是十分的耐人寻味,一方面将你诬为魔门余孽 而大索天下,一方面却又对你态度暧昧,任由你穿街过巷,大摇大摆得从北到南再从南到北,哪怕是高俅与你直接打了照面,也还是视若不见……” 随着圆清的不断发问,白易行背后冷汗涔涔而下,心头也缓缓爬上一层浓郁阴霾。 这些问题也正是一直以来困扰着他,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不得不归于造化弄人,此时再听圆清层层递进的不断推理,那股被强行压下的困惑便再次涌上心头。 是啊,为什么那么巧? “如果将所有的事情串成一根线,线头是贾真人偷转昆仑龙气,意欲崩断神道,线尾是目前为止的西北之乱,我们拎起两端,只看中间,便会发现……” “便会发现,我们根本就是陷入了一个计算精妙得棋局,而我们当下所走的每一步都根本就是被人设计好的!” 白易行双手握拳,在面前石案上用力一按,便无声无息得陷下两个拳印。 圆清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世事如棋,我为棋子。这本也再正常不过,白公子大可不必如此激动。”简单安慰两句后,圆清神色便转沉静,“当务之急,我们还是要先搞清楚华山派,上昆仑,金国势力以及以林灵噩、王文卿为代表的神霄派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联系,而这一切又跟秦始皇陵和西北政局有什么关系?” “还有。”种溪也站起身来,望向圆清真诚道,“还有与大师,大慈恩寺,与整个佛门有什么关系?” 圆清摇头苦笑,“疑问繁多,多想无益,不如走一步看一步。”顿了顿,圆清又对神色略显晦暗的种溪道,“小种经略相公文韬武略天下罕匹,无论是在战场还是在政堂都是当之无愧的智计无双,所以他有此番安排又不与你明说,必然有他的深意。种公子遇事多想一些自然不会有错,却也用不着过分钻牛角尖。” 种溪长舒口气,苦涩笑道:“我自然知道自家老爷子哪怕称量天下,也不会算计到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身上,只是,想来想去也还是有点儿不大得劲儿 。” 圆清笑了笑,微微躬身对着种溪与白易行道:“道阻且长,各自珍重。” 白易行与种溪相视一笑,齐齐抱拳道:“道阻且长,各自珍重!” 浣儿与李小小不约而同跨前一步,一个站在白易行身侧,一个站在圆清身后,抿嘴而笑。 小雨淅沥,却不曾模糊两位少女各自眼中男子的影像。 ———————— 五日后,华山松桧峰。 白易行站在茅屋前,久久出神,昔日被雷池覆盖后已是一片焦土的四周山崖,此时已有野草复生,虽然零零星星并未将焦痕完全遮掩,却已然露出了几分盎然生机。 浣儿踩着欢快的步子,几步小跑到门前,轻轻一推,吱呀一声轻响门扉洞开,阳光随即涌入小屋。 白易行望着其中曾经十分熟悉的一桌一椅,只觉时光长河在这一瞬间陷入凝滞,似乎下一刻便会有一个青衣道袍,面容清隽的白发道士微笑着负手走出。 浣儿突然从屋内奔出,手里捧着一件白色道袍,笑着抖开往白易行身上比量。 白易行回过神来,下意识扬起脖子避开,忙不迭道:“浣儿别闹,祖师遗物不可妄动。” 浣儿微一顿足,递过来一张白纸信笺,然后又兴致盎然得拎起道袍往白易行身上比划。 白易行疑惑得接过信笺,只见一张偌大的白纸上却只写着寥寥数字: 内宗白易行,受吾衣钵。 落款,华山贾敬德。 墨迹淋漓,铁画银钩,仿佛刚刚写就。 白易行怔怔不语,将信笺与道袍一同捧起,山风拂过,将他眼角的一点湿润连同自渭城一路走来积蓄的所有委屈与不甘一同吹落,跌入深渊。 第二天,松桧峰上再起炊烟,一个头簪玉釵,身穿道袍的年轻人临崖而立,一如百年前那个坐山观云,想要问问世间“何为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长袍道人。 世事有轮回,不过如此。 (本章完) 第七十八章 归去来兮(2) 贾敬德的茅屋除了一桌一椅一张木床和一些生活起居必备的物品之外,四面墙壁便都被各色书籍堆满,除了华山本门功法的记载之外,诸子百家的各派经典也一应俱全。 虽然限于茅屋本就不大得格局,贾敬德的藏书还远远称不上汗牛充栋,但对于修行路上刚刚登堂入室的白易行来说,这些藏书已然足够包罗万象了,尤其是其中几本医术更是让急着为浣儿治好哑症的白易行如获至宝。 白易行随手拿起几本,随手一翻,便见每本书上除了原有文字之外还被贾敬德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满了批注,白易行因此愈发喜出望外,如此一来,自己本来盲人瞎马的修行之路便好似有了贾敬德亲手指点一般,不仅会对自己日后的修行大有裨益,同时也大大缩短了他理顺贾敬德悟道心路的时间。 其后数日,白易行白天废寝忘食得看书,晚上临崖观海,勤勉修行,龙脉运行愈发顺畅,于真气收发一道也多了些自己的心得。 无论是修力还是修心,都可算是一日千里。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白易行将仅有得几本医术翻来覆去得看,也没有找到一星半点与如何治愈五感缺失之法的信息。 白易行对此愁眉苦脸,浣儿却一点不急,还反过头来对他好生安慰,白易行又是感动又是惭愧,暗中下定决心,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想法设法将她的哑症治好。 这一日,白易行手捧一本扶摇子祖师传下的《指玄诀》,只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文字晦涩难懂,哪怕是硬着头皮想要囫囵吞枣得看下去,只过了半个时辰便一片头晕眼花,无比倦怠。 白易行不由得焦躁起来,将书本合起往桌上随手一扔,啪得一声轻响,书页被堂风吹过哗啦啦抖出一张枯黄书页,轻轻飘落在地。 白易行心头一凛,暗呼一声糟糕,连忙将书页弯腰捡起想要塞回远处,但将整本《指玄诀》来回翻了数遍,却始终没找到哪里有缺页的地方。 白易行纳罕着,将断页拈起放在眼前打量,这一一看才觉察出来几分古怪。 断页看来十分古旧,已经开始泛黄发脆,边缘裂痕更是犬牙交错,便好似是被人从书里随手揪下一般。 无论是纸质,大小还是书页本身被岁月侵蚀出的年代感,这张书页明显不是白易行手中这本《指玄诀》的一部分。 白易行纳罕得将书页翻过,望向上面的字迹:天地一烘炉,人身如宇宙,夫阴阳二炁者,逍遥宇内洪荒,充盈气海丹田,时分偶合,故而天地有四季,人身有五感…… 看到“五感”二字,白易行心脏骤然一停,紧接着便砰砰急跳起来,他强捺住心头激动,接着向下看去。 越过其中大段对于人身与天地形态的解说,白易行一目十行,快速在字里行间寻找自己需要的内容。 终于在书页的末尾一处空白里,白易行找到了一行贾敬德用小字涂抹勾画过批注:以北峰地龙为引,青冥草,钻地参,白灵芝,念郎皮合药,可补五感缺失之症。 白易行呼啸一声,凌空翻了个筋斗,青光闪处,一本名为《药埔录》的手札从书架飞出落入白易行手中。 “青冥草,钻地参,白灵芝……哈哈哈!”白易行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身形急转化作一阵旋风狂飙而出。 正在门外淘米准备烧饭的浣儿突觉身后风响,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纤纤细腰便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环住。 浣儿大惊,下意识便抡起水瓢朝后砸去,娇躯却早已被一股大力抛起,身在半空裙琚飘飞,宛如当空盛开了一朵鲜艳牡丹。 “浣儿,浣儿,我找到能让你开口说话的办法啦!” 山风轻拂,青松缓摇,白易行的欢呼声在山顶远远传开。 ———————— “根据祖师手札记载,青冥草,钻地参和白灵芝乃是昆仑圣物,早年间便被他移植进了屋后药圃,北峰地龙乃是华山北峰特产,我幼时便曾见过,只是念郎皮又是个什么东西?祖师手札对其他几样药材画影图形,描述得极为详尽,唯有这念郎皮偏偏就只有个名字,既无图形索引也无文字描绘,这可真是奇了怪哉!” 白易行脚下平摊了一块青布,上面摆着三株奇形药草,他一边指点着手札上的图形字迹,一边给浣儿解说。 浣儿温柔得伸出手指,揉平白易行眉间皱纹,拈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道:“不是什么要紧事,不用着急。” 白易行反身攥住浣儿温软的手掌放在胸前,郑重道:“你的事对我来说便是天下第一等要紧事,怎能不急?”说罢,将手札和那张古旧书页裹进脚下青布,连同药草一起用细绳扎起,小心翼翼得贴胸放好,昂然站起朗声道:“念郎皮虽然毫无头绪,但好在其余几样我们都能凑齐……浣儿你且宽心在这等我片刻,我这就到华山北峰去寻那北峰地龙!” 说罢抬腿便走,大步跨出数丈,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身躯化风遽然退回,蜻蜓点水得在浣儿脸上轻轻一啄,这才哈哈大笑道:“娘子安心守门,夫君去去就来~” 话音未落,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浣儿羞红了脸,轻啐一口,抬头望向白易行身影消失得方向,心头又是甜蜜又是一阵空落落。 白易行沿着山道一路狂奔,穿林过涧势如闪电,甚至无需动念,真气便在龙脉之中往来奔突,须臾之间便转了几个大周天。 白易行越跑越快,真气流转也宛如江河奔流愈发流畅,只觉一口豪气堵在胸口实在是不吐不快。 “呜~” 一声长啸直击长空,白易行哈哈大笑着腾空跃起,竟是直接越林飞出,层峦叠嶂的山峰都被踩在了脚下。 头一次跃起如此之高的白易行,俯瞰着脚下大地,又是兴奋又是害怕,情不自禁想起了多年之前被掌教师祖恶作剧扔进云海的经历,一道灵光旋即照亮整片识海。 “何不试试前几日刚在书上看过的的御风之术?” 白易行屏息内视,发觉此时丹田之中浊浪翻涌,刚好便是旧气将断,新气未生,上升之势即将殆尽之时。 白易行心念微动,天元道心倏然而转,阴阳二炁随即化作两根细线刺入龙脉,过喉头狻猊关后倏然分离,阳炁上升进入十八隘的上九隘,阴炁下沉,进入下九隘。 心如日月,气如潮汐,白易行只觉后背微微一痛,仿佛豁然洞开两个大洞,两只巨大的翅膀从中钻出,真气甫动,原本已然开始下降的身体便如一支穿云箭破空飞出。 “哈哈哈……” 初学乍练便有如此气象的白易行心情愈发畅快,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朝游苍梧暮东海,一日千里快哉风!” 真气再涌,身形便拖曳出一道长虹破空飞去。 华山北峰,转眼便至。 白易行默念御风诀,真气百川入海,身形随之缓缓降落。 真武殿前废墟依旧,满目疮痍,只是当日尸横遍地,血可漂橹的惨状此时已经全然不见,就连一柄断剑都不曾留下。 白易行脸上笑意逐渐收敛,此次重回故地,明明只间隔了短短几个月,却仿佛经过了漫漫数百年。 “人人都说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可为什么到了我这,便好像完完全全掉了个儿呢?”白易行轻声呢喃。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也不过如此了吧? 沉吟片刻,白易行长舒口气,暂时按下纷乱思绪,山门重建之事虽是一份自己躲不掉,也不愿躲的重担,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完成的事,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北峰地龙,给浣儿治好哑症。 白易行手掌贴地,念力与真气同时钻地而入,默默感应片刻,白易行突然嘴角上扬,出指如风在某块石板下戳出了三个窟窿,接着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根檀香,手指一撮,檀香便燃起了袅袅炊烟。 白易行将檀香一分为二插入其中两个洞中,再用泥土小心封好后,便好整以暇得抱臂蹲下,笑咪咪看着剩下的那个洞。 北峰地龙,听着名头似乎挺唬人,其实也就是受华山灵气滋养而个头稍微大点儿的蚯蚓,白易行幼时身子娇弱不能练武,外宗几个玩性未脱得师兄弟们便带着他四处玩耍,摸鱼钓虾,掏鸟打窝全都干过,包括用檀香熏地龙出土的法子也是那时候学的。 当然这檀香也不是普通的檀香,而是掺了一些首阳山花蜜和蓝田花花粉调配出来的特殊檀香,这东西别的地方还真找不到,历来都是华山派不传之秘,即便是白易行也是在贾敬德茅屋里一阵翻箱倒柜也才摸出来这么短短一根。 但是已经足够了。 不过盏茶功夫,窟窿边缘便有泥土零星掉落,白易行喜上眉梢,左手两指微微岔开向着洞口缓缓伸去,只待地龙探头便伸指将其钳住。 就在此时,一个拇指大小的暗红色肉脑袋从土中探出,白易行双指瞬间并拢,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上一甩,一条长达半尺的地龙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得从地底拔出。 白易行拎着地龙肉乎乎不断扭动的身躯,一边满意得在眼前左右打量,一边自言自语道:“好肥的大家伙,就这分量,差不多够合上七八副药了!” 话音刚落,脚下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颤抖,紧接着便有一根黝黑铁链如毒蛇出洞一般破土而出,转眼间便缠住了白易行的脚腕。 猝不及防便被人偷袭得手的白易行虽惊不乱,天元道心悠悠一转,阴阳二炁旋即混合一处涌向脚下,啪得一声轻响,铁链被巨力一震几乎就此脱开。 “咦?”地底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低吟,铁链蓦然炸开一层炽烈青芒,稍稍一顿便势如破竹得破开白易行护体罡气,直钻气海。 白易行如遭雷击,气海随即一阵钻心剧痛。 “长生真气……你,你是黄巢!!” 第七十九章 山水有相逢 “哈哈哈,好小子,果然是你!” 白易行脚下的土地突然掀起一阵恐怖的波浪,坚硬的青石板纷纷塌陷断裂,沙石泥土汇成一股浊流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大手掌用力搅动,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 一股巨力从脚下传来,白易行只觉眼前骤然一黑,身体便不受控制得向下跌落。 “给我放开!”白易行强忍气海剧痛默念一遍御风诀,嘭的一声剧响,两片青芒缭绕的翅膀从白易行背后探出。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小子,几日不见大有长进啊!”黄巢哈哈大笑,铁链青芒更盛,白易行只觉脚下倏然一紧,又有三条青光爆舞的铁链呜呜锐鸣着破空而至,将躲无可躲的白易行手足紧紧缚住。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小子,你跑什么跑?” 长生真气沿着铁链不断钻入白易行五脏六腑,神魂意气四海外看似牢不可摧的真气屏障在黄巢霸烈无匹的真气侵袭下竟是一触即溃,刹那间便一一失守,唯有天元道心还在悠悠旋转,搅动着阴阳二炁丝丝挤入龙脉。 白易行双目赤红,大喝一声:“滚你的蛋!”双臂陡震,真气汹涌而出将铁链稍稍震松,背后双翅趁机猛得一扇。 狂风大作,白易行身形随之猛得向上拔起数丈。 咔啦啦一阵急响,四条铁链瞬间绷直,白易行只觉四肢在巨力拉扯之下传来一阵钻心蚀骨的剧痛,身形却再难上升半寸。 地底传来黄巢震耳欲聋得笑声:“好一个福缘深厚的白小子,想不到你不仅身负龙气,竟然还是青鸾寄体!龙凤呈祥,不错不错……” 白易行一边潜运真气,与铁链上传来的巨力竭力对抗,一边咬牙切齿道:“这就不错了么?爷爷还有更厉害的招式没使出来呢!” 说罢,猛然长吸一口气,双手交握横在胸前飞速结出一个古拙手印:“玉衡!” 一道刺眼亮光从白易行手心钻出,好似一柄利剑破开脚下幽深的黑暗,转瞬即逝。 铛~ 弟弟十数丈处,有一阵青芒疾如流星般扫过,与那道剑光轰然相撞,溅起四散星光,隐隐照出一个熟悉的雄魁身影。 白易行冷哼一声,双手接连变幻,口中不迭喝道:“天枢,天权,天玑,天璇,开阳,瑶光!” 六道气光艳丽的剑气将黑暗无光的巨大陷坑彻底照亮,白易行手掌一挥,按照北斗方位排列的剑气齐齐发出一声锐利尖鸣,各自拖曳着一道耀眼霓虹冲着坑底俯冲而下。 “自打李枫元灰飞烟灭之后,寡人便以为北斗七星印就此失传,想不到这门华山绝学今天竟还能在你的手下重见天日……白小子,李枫元若是在天有灵,必然心怀大慰!”黄巢啧啧赞叹几声,双手突然握拳相互交击,周身突然燃起熊熊绿焰。 绿焰吞吐,晃得白易行双眼一阵刺痛,忍不住侧头避过。 “只可惜啊,北斗七星印虽然威力无穷,但也只有在扶摇子老鬼手下使出才会让寡人忌惮几分,你小子的火候,还差得远。”说到“差的远”三字时,刚好六道剑光掠至黄巢面前,黄巢大喝一声,身后铁链如蛛臂挥舞,转眼间便将剑光一一绞住,“玉碎!” 六道剑光应声而碎。 “给我下来吧!”黄巢双手握紧缠缚了白易行四肢得铁链用力一扯,劲力透处瞬间便将白易行苦苦维持的最后一点气海防线彻底击碎。 “噗”白易行气血逆行,仰头喷出一口血箭,背后双翅砰然碎裂成漫天青光,重重向下跌落。 黄巢左手炫光爆绽,卷起一股螺旋气流将白易行吸入手心:“早知道你小子就在华山,寡人何必舍易求难,又重回这华山北峰借山岳之力压镇四海!” 白易行嘴角溢血,百骸欲散几欲昏厥,闻听黄巢此言,心头猛得一震,下意识便向黄巢腰间混金铁链望去,果见其中大部分都深深没入山壁之中。 白易行忍不住疑惑道:“你不是已经有了元魂珠与洗心玉,怎得还没能镇伏四海?” 黄巢手掌紧紧贴在白易行丹田小腹,真气丝缕透入,天元道心被他真力所激缓缓倒转开来,一股阳和的真气便随之从白易行小腹升起,涌入黄巢经脉。 “唔~”黄巢惬意得轻吟一声,长叹道:“果然还是你小子更对症些,远比这灵气逸散殆尽的华山北峰强得多了!” 感慨过后,黄巢伸手点了点白易行的额头道:“你这小子到底是健忘还是真傻?洗心玉可以镇住寡人的识海,元魂珠可以镇住寡人的魂海,混金铁链可以勉强镇住气海,但是最为重要的神海,寡人拿什么来镇?” 白易行道:“难道你行走天下数月之久,也没能找到一件镇伏神海的法宝?” 黄巢摊手道:“天下法宝虽多,但奈何全都不怎么合用啊。寡人五行属木,神海便是木灵凝聚之地,顶好当然是找个木属法宝来炼化压伏,最不济也要按照五行相生的原理找个水属法宝来凑合,可任凭寡人掘地三尺,甚至不惜钻进历朝帝陵,也没能找到一星半点水木属性的法宝。” 白易行好奇心起,忍不住问道:“这又是为何?” 黄巢一边不紧不慢得汲取白易行腹内灵气,一边慢悠悠道:“今人愚昧,要么一味修力,像金火之属的法宝攻伐之力甚强,故而最受青睐,要么就一味修心,信奉什么厚德载物,于是守御之力最好的土属法宝便颇受追捧,如此一来,攻守两面都不怎么突出的水木之属的法宝反而就被丢的丢,毁得毁,几乎消失殆尽!” 白易行愣了一愣,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黄巢眉尖微蹙道:“小子,你笑什么?” 白易行笑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半晌才道:“我笑你处心积虑,疲于奔命,到头来却终究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刚好便应了恶贯满盈四字的报应。” 黄巢听罢他的讥讽,不仅不恼反而笑道:“你也不必幸灾乐祸,寡人连月以来虽然四处碰壁,疲于奔命却也并不是全无收获,总算打听到了一件木属法宝的所在,此番若不是神海震荡实在太过剧烈,积蓄调理温养,寡人早已奔赴汴梁夺宝去了。” 说罢,左手探过,一把搂住白易行的脖颈,开怀笑道:“所以说啊,白小子,天意昭昭,躲不过绕不开,既然千万年不开一次眼的老天爷将你再次送到寡人面前,让你完成之前未竟的诺言,寡人就只好却之不恭,挟你一同南下啦!” 白易行咬牙道:“黄巢,你不要得寸进尺,当初我可只与你约定了陪你到长安寻宝以后便分道扬镳,再无瓜葛,如今长安已经去罢,法宝你也得了,我与你哪里还有什么未竟的约定?” 黄巢摇头道:“长安是去了,宝贝是得了,可那法宝可都是寡人自己动手抢来的,与你何干?” 白易行大怒:“若不是我为你挡下天雷,你能平安逃脱?” 黄巢唯一耸肩:“你这话可就说得有失公允了,挡下天雷的明明就是玄武神兽的小半精魄,而且还被你事后吸了个一干二净,寡人何时捞到半点好处?”说着,又屈起指头道,“反倒是寡人不仅屡次救你于为难之中,还白白送出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小灵宠……怎么到头来,你还要得了便宜卖乖?堂堂华山派,就教出了你这么个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小混蛋么?” 白易行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却偏偏又字字句句被黄巢噎了个严严实实,想要反驳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黄巢顺势将手掌从白易行小腹挪开,不再汲吸真气,歪着脑袋凑近他耳边轻声道:“既然过往之事已经变成了一笔糊涂账,不如我们重新来做个交易,你与我一同去东京走上一趟,事成之后,我赠你一张念郎皮。” 白易行如遭雷击,情不自禁一把抓住黄巢手臂大声道:“你说什么?” 黄巢笑眯眯摊开手掌,露出一张古旧书页,指着最末一行的“念郎皮”三字道:“北峰地龙,钻地参,白灵芝,青冥草……小子你是想帮谁治好五感缺失之症吧?” 白易行一摸胸口,果然发现原本被塞得鼓鼓囊囊得胸口不知何时竟然已经空空荡荡,他一个箭步抢上想要将书页夺回,不料黄巢身法灵动直如鬼魅,轻而易举便躲了开去。 “钻地参,白灵芝和青冥草早就被贾敬德偷走种进了自家后花园,北峰地龙刚刚也被你轻松补货,唯有这念郎皮嘛,嘿嘿嘿……”黄巢手持书页边躲边说,猫捉耗子般不断逗弄着白易行。 “念郎皮怎得?”白易行眼见自己几番出手却连黄巢衣角都碰不到半点,便干脆停下脚步冷声问道。 黄巢轻笑一声,缓缓道:“如今天下,知晓念郎为何物的人充其量也不足一手之数,巧合的是,寡人便是其中一个!” 白易行紧紧盯着好整以暇负手而立的黄巢,眼神渐渐凌厉,过了半晌才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老规矩,不能屠戮无辜,有伤道义,拿到法宝后,立即拆伙,以后绝无半点瓜葛!” 黄巢笑着点头: “一言为定!” 第八十章 南下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层峦之上,两道虚影犹如两道紫电一闪即逝。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黄巢悬在凌空展翅的白易行身下,一只手握住绑缚在白易行腰间的混金铁链,一只手高高扬起放声高呼。 白易行嘴角抿起,咬牙道:“你倒是悠闲!” 黄巢哈哈笑道:“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既然有你这个顶尖的脚力,寡人又何必自己御风?耗费真气不说,还耽误功夫,如果一个不慎震荡了四海,还得麻烦你给我运功压镇。” 白易行怒道:“如此说来,你拿我当坐骑,我还得反过头来谢谢你了?” 黄巢摆摆手,语气真诚道:“不必不必,你我相交莫逆,这点小事用不着道谢。” 白易行被他一句话噎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只好在心中暗骂一句无耻,然后化悲愤为动力奋而振翅,呜得一声撕碎音障,破云而入。 “寡人活了三百年,像你这般别树一帜的御风术还是头一回见。”黄巢啧啧连声打量着白易行身后巨翅,突然问道,“小子,你是怎么觉醒的青鸾之力?” 白易行眉头微皱,轻声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是稀里糊涂,一知半解……” 黄巢立马来了兴致,双手微一用力便攀上了半尺,凑近白易行道:“长路漫漫,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寡人说说,说不定能给你参详一二。” 白易行大怒道:“你当我是给你解闷儿的么?” 黄巢嘿嘿一笑:“于我而言确实算是闲来无事解个闷儿,对你来说那可就说不定是救命了。” 白易行嗤笑一声:“大言炎炎。” 黄巢松开手,身体倏然下沉,双臂伸到脑后,任由腰间铁链带着自己来回摆荡,惬意得荡起了秋千:“你便是不说,寡人也能猜到一二。传说当年龙树上人东游传教,在华山一带偶然遇到为祸一方的青鸾神君,龙树慈悲为怀便将青鸾神君收服,并封镇于华山脚下,并将其精魂化散成华山灵气滋养附近山根水运……”说着猛得一拍巴掌,哈哈笑道,“说起来,寡人与这青鸾神君还真是同病相怜,将龙树换成陈抟,将青鸾神君换成寡人,这个故事一样说的通。只不过寡人可比那只呆鸟运气好得多了,好歹还能保持完整的肉身与魂魄。” 白易行冷笑道:“五十步笑百步,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你如今动不动就四海震荡的处境又比他好到了哪去?” 黄巢只作没有听见,继续道:“本来寡人还以为这只是个荒诞不经的传说,如今看来竟然还真有其事。”略顿了顿,黄巢搓着下巴沉吟道:“如此说来,当初金国那四个老头子苦心孤诣得布下移花接木,除了想要将寡人的生魂导入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金国小公子体内,竟然还别有一番计较。” 白易行闻言,心头倏然一震,脱口而出道:“是了,金国小公子窃取祖师一魂一魄铸就了真龙金身,如果再能够成功吸纳青鸾神君所化的华山百里精气,那么拥有‘龙凤呈祥’这般旷古绝今绝佳资质的便是他了!” 想到此处,白易行又是恼恨后怕,又是一阵不寒而栗。 金国四老,真是好深沉的算计。 “说到这里,小子,你可曾猜测过那四个阴阳怪气的老家伙的来历?明明是塞外苦寒之地的小小蛮夷,却怎么会对华山的种种掌故了如指掌,甚至比你这个土生土长的华山内宗弟子还要清楚更多秘辛?” 白易行皱眉道:“我也曾反复思忖过这个问题,但想来想去也只能得出他们与朝中某个手眼通天的大人物暗中勾结的结论。” 黄巢眼角微眯,露出一个隐晦的微笑,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却不急着点破,接着道:“金国那帮人的事情且先放一边,咱们回归正题再来聊一聊青鸾之力的事。” 白易行问道:“你说青鸾之力会要了我的命是什么意思?” 黄巢摊手道:“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这是多么简单的道理?获得多大的收益,就必然会承担相应足够大的风险,青鸾之力固然足够强大也确实很好使……”说着,他抬头瞥了一眼白易行轻轻拍舞得巨大双翅,缓声道,“只是它与你体内另外一股外来真气——玄武精魄可大不相同。” 白易行疑惑道:“既然都已经与我同化一体,又有什么区别?” 黄巢摇了摇手指道:“那自然是大不相同!玄武精魄能够钻入你的体内并且为你所用,是因为你从根本上已经得到了玄武神兽的认可,而且这段精魄也只是东方执明神君庞大神魂的一部分,换句话说这股力量是没有自主意识的。” “而青鸾之力可就大大不同了,青鸾神君乃是千年之前纵横中原的一代妖王,它的精魄本身就自带一股天然煞气,哪怕意识已经被龙树分离压制到芥子大小,但这种画地为牢的手法并不能从根本上将青鸾神君的意识从你体内剔除。” 白易行突然开口打断黄巢道:“你是说,青鸾精魄所化的华山百里精气,极有可能会通过其中自带的天然煞气反过来影响我的意识,并且最终会解印青鸾神君的神识……从而,夺舍!” 说到夺舍二字,白易行真气出现了一瞬间的轻微波动,虽然掩饰极好,但黄巢何其老辣,早已察觉出了白易行心湖中的剧烈震动。 “夺舍?哈哈,小子你担心得太过了!青鸾神君神识再强,难道还能强过陈抟老鬼?你肚子里有天元道心坐镇,它那一点儿被龙树压成芝麻粒儿大小的神识想要把你的神识挤走,继而占据你的身体无异于痴人说梦!” 白易行心中大石稍稍落地,继而又情不自禁为自己刚刚心神失守而微微愠恼,开口怒道:“既然不是夺舍,你又跟我故弄什么玄虚?” 黄巢呲了个牙花,缓缓道:“不会夺舍,就不能整出别的幺蛾子了么?白小子,你还是太年轻啊!” 白易行不服道:“你不也说了,只要天元道心在,青鸾神君的神识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黄巢道:“可我刚刚也说了,青鸾之力自带煞气,虽然不足以占据你的躯体,却已经在你的骨子里埋下了一颗嗜血好杀的种子,平时里你还可以用自己的理智压制,但一旦遭逢大难,这颗种子便会迅速破土发芽,迎风而长,然后在某个时刻将你变成一个真正的恶魔!” 白易行半信半疑得轻轻蹙起眉头。 “你自己可以回忆一下吸收了青鸾之力后这一段时间的经历,是不是经常会有情绪失控的时候,而且一次比一次杀意更重?” 白易行心神陡震,突然想起长安城中面对王文卿与林灵噩时,那股从小腹一路爬升至喉头的阴森麻痒;想起了风铃谷内,与江南十二宫众人对战之时,血贯瞳仁恨不得焚尽世界的强烈杀意;想起了渭州城内,自己四海甫一解冻,便杀气凛然得冲向高俅与三十八名亲事官,全然不顾自己狠辣得出手会不会误伤桂花楼中还没来得及撤离得无辜伙夫,跑堂与红姑娘…… 如此霸烈而不顾后果的行事风格,哪里还是当年那个被华山掌教刘文都亲口赠与“外柔内刚,温其如玉”八字评语的少年? 黄巢冷眼旁观,眼见白易行陷入沉思,面色渐渐黯然,眸中悄然闪过一丝狡黠:“虽然都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但寡人却有一个法子,既能让你彻底掌控青鸾之力,又能防止煞气侵蚀……” “什么法子?”白易行急声问道,但话一出口,心头便第一时间擂起了警兆:不好,这魔头老谋深算,心机深沉,前面那般长篇大论得帮自己剖析一通青鸾之力的利弊,定然是早就挖好了坑等着自己跳呢! 果不其然,只听黄巢悠然道:“汴梁城外三十里有个普度寺,寺中有口忘忧井又名洗尘井,取得便是灵台如洗,不染尘埃之意。只要取得四两井水,和着归墟蓝田花一同服下,便可保证一年之内再无任何心魔能撼动你的本尊神识。” 白易行既然早已识破他的心思,哪能不冷嘲热讽一番好好出口恶气,当即便哂然一笑道:“四两忘忧井水,一棵归墟蓝田花就能帮我镇伏青鸾神识一年?” 黄巢一本正经道:“那是自然。” 白易行点点头,不急不缓又道:“那么帮你稳固一年的神海也够了吧?” 黄巢哈哈大笑道:“我与你情况不同,一年不够,最多一旬。” 白易行冷哼道:“既是交易,便讲究一个坦诚相待,你若再夹杂私货得算计我,这交易不做也罢。” 黄巢摆手道:“不会不会。”说罢又低头轻声嘀咕道:“生意难做啊……” 沉默片刻,黄巢又道:“其实我还有一个疑问。” 白易行只作没有听见。 黄巢却厚着脸皮接着问道:“临走之前,怎么不去跟你的小相好打个招呼?” 白易行皱了皱眉头:“多说无益,平添担心。” 黄巢哈哈大笑:“小子啊,不是我说你,要是此番南下,你侥幸死了便罢,若是没死,你可就有的罪受啦!” 白易行闻言纳闷不已,怎么听黄巢话中意思,反而是死了才好? 刚想再问,黄巢却已经长啸一声,自顾自哼起曲儿来: 江南纵有万般好, 不如江北一破茅。 高楼广厦屋千幢, 算账要债睡不着。 门前水塘一尾鲤, 咸菜就酒吃到饱。 江南纵有万般好, 不如小娘笑眼娇, 秦淮河水满脂粉, 谁家红颜不会老? 一头耕牛驮回家, 生儿育女膝前绕。 ………… 白易行只听得几句,便皱眉道:“你为什么能把一个挺有意思的乡间小调唱的这么难听?” 黄巢一愣,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泪流满面: 当初她也是这么说的…… 第八十一章 黄泉忘川 当太阳第二次彻底落下地平线后,白易行与黄巢便已能透过薄如蝉翼的云幕看到华灯初上的汴梁城了。 白易行收起真气所化羽翼,与黄巢一同御风直下,悄然落入城外五十里的一片果园。 黄巢从腰间摸出一块碎银,随手往地上一丢,然后便伸手折断一根被沉甸甸的金黄大梨压弯的树枝扛在肩头。 白易行压低声音,皱眉道:“你这是干嘛?” “买水果啊!”黄巢一边理所当然地回答,一边伸手拧下一个比他拳头还要稍大一些的大梨,在衣服上用力蹭了蹭塞进嘴里。 “不告而取就是偷!”白易行怒道。 “我不是给钱了么?”黄巢将梨从口中取出,摊手道:“一块至少一两的银子,换这七八个梨,到底是我亏还是他们亏?” 白易行脸色涨红,一时间却又不知从何反驳,哪怕他自幼上山,对世俗流通的货币没什么概念,却也知道一两银子买八个梨确实是只多不少了。 黄巢见他语塞,忍不住嘿然道:“你这小子,真是被那些所谓的道德君子给灌了一脑子不切实际的浆糊。”转过身去,边走边说:“前人是说过,不告而取即是窃,但是前人同样也说过,‘且欲图变通,安能守拘束’。小子,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你说对于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种下这片果园的农户而言,是守着这满园的梨子有用,还是用梨子换来钱有用?” 白易行嗔道:“你这根本就是强词夺理!” 黄巢摆了摆手:“能自圆其说的,便不是强词夺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做人间疾苦?”说罢,突然扭头冲着白易行揶揄道:“生而为人,人间道都还没修明白,又修得什么神仙道?九层高台起于累土,根基全无就想得道,呵呵,白日做梦罢了!” 白易行被他如此嘲讽,心中早已恚怒不已,刚想反唇相讥,黄巢却已经扭回头去大步走开,一个梨子从他肩头飞出,不偏不倚落入白易行手中。 “人间疾苦不是看出来的,是亲口尝出来的,白仙师~” 白易行接住梨子,犹豫了一下便凑近嘴前,咔嚓一口用力咬下。 甘甜的汁水充盈口腔,还带着一点淡淡的泥土腥涩。 黄巢笑道:“怎么样,尝出了什么?” 白易行沉吟不语。 黄巢便好整以暇得一口一口啃着手中的梨子,耐心等他开口。 “甜的是里面的果肉,苦的是果皮外没来得及擦去的泥土。” 黄巢一拍手,笑道:“不错不错,白小子,大道可期!” 白易行整束衣衫,躬身行礼道:“多谢指教。” 黄巢老实不客气得受了这一拜,笑道:“呦,这就跟寡人冰释前嫌了?” 白易行直起身子,眸中满是前所未有的宁静祥和:“一码归一码,抛开这次点拨之恩不谈,我还是觉得你是个混蛋。” “哈哈哈,宇宙本就一片混沌,圆润如蛋,你叫寡人混蛋,寡人只当是夸奖。”笑罢,黄巢又正色道:“天地造化,奥妙无穷,知道了果肉甜,果皮苦才只是找到了其中的一个规矩,而人间大道又是由无数个各种各样的规矩组成,想要彻底弄明白何为人间道,除了要拿出留心万物,不惧艰难的韧劲儿,也要有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巧劲儿,小子,任重道远啊!” 白易行点头道:“受教。” 黄巢挠了挠脑袋,似乎是有点不大适应此时此刻犹如先生传道一般的诡谲气氛,随意的挥了挥手赶走几分略显尴尬的气氛,接着便转身迈开大步道:“走吧走吧,赶路赶路。” 白易行强忍笑意,大步跟上。 想不到从初识至今,无论是什么场合都是一副潇洒从容做派的黄巢,竟然也会有如此尴尬不自在的时候。 月上柳梢,心情大好啊! —————————————— 白易行跟在黄巢身后,迤逦走上一条偏离官道的乡间小路,人烟越稀少,土地也愈荒芜。 渐渐地,白易行心头开始笼上一层不安得疑云:汴梁地处中原,又是一国帝都,乃是当事人口户数最为密集的名城大府,怎么会在城外仅仅三十多里的地方出现这般诡异的一大片空白? 几次开口相问,却都被黄巢顾左右而言他得避了开去。 白易行心知此人一向是想说的不等你问自然就会告诉你,不想告诉你的哪怕你说破天去也绝对不会吐露一个字,于是便也不再多问,打定了主意走一步看一步,起码现在来看,自己对这魔门天帝还颇为有用,一时半会儿绝不会坑害自己。 一路走来,黄巢早已从之前的别扭心态中拔出,且没过多久便故态复萌,荤素不忌得与白易行扯起闲篇儿。 白易行却一反常态,即便黄巢有意逗弄,故意说些下流段子,他也照单全收,不曾反驳一句,如此一来倒令黄巢摸不着头脑,过了半晌直到一片树林渐渐出现在道路尽头,这才慢慢回过味儿来,情不自禁哈哈笑道:“好嘛,寡人这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前脚让你留心万物,后脚就成了你观道的对象儿。” 白易行笑而不答,扭头扫了一眼那片树林,转而问道:“既然之前问你为何此处这般荒芜你不肯回答,那就换个问题请教:此间离那普度寺已然不远,为何我们不干脆直接御风而去,反而还要徒步走上这许多路?” 黄巢将手中最后一个梨核吐掉,拍拍手道:“好狡猾得小子,说是换个问题,不还是在拐弯抹角得问同一个问题?”说着,冲着白易行鬼祟得眨了眨眼,故作神秘得压低声音道:“此事其实涉及一桩秘辛,换成一般人,我还真不告诉他。” 说罢,指着树林道:“你且看看,那片林子有什么古怪?” 白易行紧走两步,借着皎洁月光遥遥眺望,半晌才扭头道:“周围一片荒芜,唯有那一处的树木却极为茂密,瞧来极为突兀。” 黄巢笑咪咪得点点头,道:“还有没有?” 白易行定睛再看,眉尖缓缓皱起:“林外有一层几乎淡不可见的光华流转……这片树林是一个护门阵法!” 黄巢拍手道:“照哇,你这对被青鸾之力和玄武精魄点化过的招子果然好使。”说着轻轻拍了拍白易行肩膀:“当初我第一次来此,就是因为没有你这对好眼睛,这才吃了大亏!” 黄巢遥指树林,凌空画了一个大圈道:“这片树林之所以显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根本原因就在于,它根本就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白易行闻听此言反而更加疑惑了:“此话怎讲?” 黄巢双臂环胸,缓声道:“普度寺没有大雄宝殿,只有主殿一座,供得也不是释迦,阿弥陀,药师诸佛,而是曾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 白易行轻轻皱起眉头,模模糊糊得明白了一点什么。 黄巢接着道:“既然供得是地藏王菩萨,修的自然就是地狱道,所以整座寺庙平日里都暗藏地底深处,唯有每月十五极阴之时才会悄然破土而出,重现世间,而每一现世,方圆数里的生气便会被寺庙从地底带出的阴煞之气吞噬一空,长此以往,附近自然也就成了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 白易行点点头,转头望向黄巢静待下文。 黄巢久等不到白易行截口问,顿时便觉得好生无趣,但既然已经铺垫了如此之多,不一口气说完必然会憋的十分难受,无可奈何之下,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普度寺中没有别人,只有一个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和尚独自一人看守寺庙,只在每月十五这天才会打开寺门,待有缘人前来登门饮茶。” “喝茶?”白易行这回实在是憋不住了,嗜茶如命的和尚他也不是没有见过,玄慈大师就是活生生的一个例子,但是在月圆极阴的半夜等人登门奉茶的和尚还真的是头一回听说。 “一杯忘近忧,两杯丢远虑,三杯掺了点佐料的忘忧茶水下肚,前世一点执念和今生万般缠扰就此忘得一干二净。” 白易行惊咦一声,道:“那岂不是与孟婆汤一模一样?” 黄巢嘿然道:“小子你当这忘忧井的水源在何处?正是传说中孟婆所镇守的黄泉忘川啊!” 白易行大惊:“不是只有人死之后,进入轮回之前才会喝孟婆汤以忘尽前世么?怎么这位普度寺的大师在人活着的时候就给人喝忘川水?” 黄巢嗤笑道:“世间千方百计想和过往一刀两断的人又何曾少了,这有什么稀奇?”说着他摆手道:“偏题了偏题了,重新说回这个普度寺。” “这片树林种的全是柳树与槐树两种至阴之木,因为常居地底,这里的柳槐近水楼台先得月,趁机吸纳了无穷无尽的幽冥阴气,每到现世之日便对月吐纳,故而就此形成了一个极厉害的幽冥结界,若是不做准备就贸然潜入,即便功力通玄如寡人一般也必遭反噬。” 白易行抬起眉毛:“不是有老僧开门揖客么,为什么我们还要悄悄潜入?” 黄巢翻了个白眼,差点没忍住就是一个暴栗砸在白易行头上,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小子还真是奇怪,说你蠢吧,有些时候偏偏聪明得一塌糊涂,说你聪慧吧,有些时候又奇蠢如猪……都告诉你了,老和尚是等着给人喂孟婆汤的,你还要当面去跟人撞个正脸儿?” 白易行嘴唇嗫嚅,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改口问道:“那我们需要准备什么?” 黄巢闻言,嘴角突然露出一个促狭微笑:“准备一个你就够了。” 白易行遽然后退半步,心头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你别乱来啊,我跟你讲,我会生气的……啊,黄巢你个王八蛋拽我衣服干嘛?啊,你不要得寸进尺,裤子是万万不能脱得!啊,救命啊,好歹给我留块遮羞布……驴操的黄巢,我要杀了你!” 第八十一章 血祭 明月高悬,普度寺外的槐柳护门大阵突然漾出一圈涟漪。 端坐在普度寺门前的白眉和尚2耳廓微微一动,扭头望向涟漪起处,却只看到了月光下的一片树影婆娑。 “南无地藏王菩萨~”白眉和尚佛唱一声,便重新闭上眼睛陷入冥思。 “你确定没被现?”山门之后的廊柱里悄悄探出一颗脑袋,白易行死死盯着和尚背影,悄然传音道。 黄巢倒挂梁上,活像一只巨大的蝙蝠:“把心放回肚子去,要是这都:能被现,岂不辜负你这一番宽衣解带,玉体横陈?” 白易行愠恼得隔空点了点黄巢,快穿起衣裤。 黄巢无声无息飘落在地,一把扯住白易行手腕:“行啦,大半夜的又是荒郊野岭,谁来看你,急着穿裤子作甚,还不趁着老和尚没注意,抓紧时间办正事?” 说着,他轻轻一提便将白易行夹在腋下,脚尖轻点,雄壮的身躯旋即化作一缕清风消失在廊道尽头。 门外,一片槐叶缓缓飘落,坠在老僧肩头,“叮咚”一声轻响,仿佛水滴跌落,老僧身上那袭殷红袈裟随即泛起一阵水波涟漪。 “贵客登门,有失远迎。”老僧嘴唇未动,却有一道沙哑的苍老声线悠悠传开。 护门大阵一阵急促颤抖,接着便豁开一个巨大的裂口。 树林外,一个黑袍广袖,脸上覆了一张恶兽面具的高大身影缓缓走来。 “一别二十年,大师风采依旧。”来人看似步伐不快,一步迈出却足有数丈之遥,最后一个字刚刚出口,便已站在了老僧面前。 “不过是个活不成偏又死不得的行尸走肉罢了,哪有什么风采可言?倒是施主,二十年不见,风神潇洒更胜往昔。”老僧大袖轻挥,面前空气突然一阵剧烈扭曲,紧接着便有一张式样古朴的矮几凭空出现。 老僧伸出枯槁干瘦的双手,从矮几上端起一个碧绿欲滴的翡翠茶斗捧在胸前,缓缓道:“二十年前施主向老衲求一盏阴沉茶,说是要忘尽前尘得失,然后重启人生。如今二十年过去,施主又至,不知此番又想忘却何事?” 来人一抖袍裾,洒然坐下,伸手接过那枚翡翠玉斗,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透过脸上狰狞丑恶的面具,紧紧盯住老僧那对混浊眼眸:“这次,我想忘掉心中所有善念。” —————————— 黄巢拖着白易行穿廊过殿,一路急行,但这普度寺看着不大,内中建筑却相挨极为紧凑,故而道路便既多且乱,再加上常有草木花石遮蔽视线,两人在后院之中匆匆绕了几圈,不仅没有找到出路,反而连来路也彻底找不到了。 黄巢几番往来冲突,却始终一无所获,情不自禁便有些焦躁起来,死死盯着面前一片假山,双拳之上青光气焰渐渐燃起。 “白小子,你说如果咱们一口气把这些阿堵物全给拆了,是不是就容易出去一些?” 白易行紧了紧腰带,没好气道:“那你怎么不拆?” 黄巢嘿嘿笑道:“要不是怕惊动了那个老和尚,寡人早就把这乱七八糟看着就堵心的破庙给拆个七零八落了!” 白易行皱眉道:“你为何这般忌惮那位大师?” 黄巢摊手道:“打不过当然忌惮!” 白易行因为不敢置信而五官扭曲,匪夷所思道:“那位大师修为竟然如此惊人?” 黄巢三百年前便已经跻身散仙境,堪称天下无敌,囚禁华山之下的三百多年,他修为不退反进,如今已经直逼地仙境,可即便如此,他仍然自承不是那个老僧对手,而且说得毫不犹豫,十分得理所当然……难道,那老僧便是地藏王菩萨本尊不成? 黄巢伸手向天上指了指,道:“别说是我,就算是大罗金仙在此,也一样打不过他!只要身处普度寺的护门结界之中,他就是这一方天地的主宰,……换句话说,出了这个普度寺,我一只手就能宰了他!” 白易行蹙起眉峰,隐隐有些担忧道:“既然他是此方天地的老天爷,那又怎么会全然察觉不到我们已经悄然闯入?” 黄巢眨了眨眼道:“这就全是你的功劳了。” 白易行不解的皱起眉头,但微一转念便立马明白了黄巢话中之意,眉宇之间也随之浮上一层羞恼。 “一来你体内的玄武精魄就是咱们最好的护身符,连幽冥阴气最为浓郁的护门大阵都感应不出任何不妥,到了这里又怕的什么?”黄巢笑得龇牙咧嘴,眼神暧昧在白易行身上来回打量,看得白易行心头一阵火起,刚要作,却听他接着道,“这二来嘛,嘿嘿,老和尚现在可没空搭理我们。” 说罢也不多做解释,冲着白易行招手道:“来来来,搭把手,我瞅着这假山似乎也只有个千把斤上下,咱们一人一个把它们全给搬走堆到一处,腾出个敞亮的大路出来。” 白易行扶住额头,惨然道:“你就想出来这么个办法?” 黄巢抬头看看头顶月色,手指摩挲着颔下短须沉吟片刻,缓缓道:“倒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只不过你可能要受点委屈……” 白易行一个没忍住,一句骂娘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你休想再扒我衣服!” 黄巢翻了翻眼皮,嗤笑道:“你当我愿意看你?”说着手掌一翻,指间划过一抹冰冷寒光,却是一柄小巧精致的匕,“玄武之血自带幽冥鬼气,与那忘忧井又是根出同源,天生便有几分亲近之意,此时又正值子时,圆月当空正是一天之中阴气最盛之时,只要你愿意放点血出来滴在地上,定然能给我们指出一条通往忘忧井的道路。” 白易行长舒口气,没好气得捋起袖子随口道:“要放多少?” 黄巢眯眼笑道:“不多不多,也就一杯而已。” 白易行点点头,伸过胳膊,黄巢倒转刀刃在白易行手臂上轻轻一划,刀锋过处一股彻骨寒意透入骨髓,白易行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扭头回望,刚好看到黄巢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一个海碗大小的紫金钵盂。 白易行惊道:“你要干嘛?” 黄巢瞪大眼睛,理所当然道:“接血啊。” 白易行如遭雷击一般疯狂摇晃起胳膊,怒道:“你给我放手!王八蛋,这就是你说的一小杯?” 黄巢死死攥住白易行手臂,连声道:“别闹别闹,洒了可就浪费了!”手指在他合谷穴上轻轻一点,白易行立马手臂酸软,再也动弹不得。 “王八蛋,我一定要杀了你!” “好说好说。” “一定把你碎尸万段……” “个人感觉,寸磔更过瘾。” ………… 当白易行连嘴唇都快白的时候,黄巢终于颇为遗憾得啧啧叹了两声,然后屈指连点数下将白易行伤口封住,将紫金钵盂从白易行手臂下挪开时,还意犹未尽得把钵口贴在伤口痂旁的血线旁用力刮了两下,将已经干涸的血痂一起刮掉。 白易行此时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眼皮不断上下打架,疲倦得只想睡觉。 黄巢伸出手在白易行脸上拍了拍道:“哎小子,现在可不能睡觉,打起精神来!” 白易行没好气得伸手拨开黄巢手臂,怒道:“站着说话不腰疼!” 黄巢嘿嘿一笑,晃了晃手里的钵盂道:“小子,看好了!” 钵盂微微一斜,一道血线随即倾注而下,甫一落地就将地上软泥砸出一个小小凹坑,过不多时便聚成一滩巴掌大小的血池。 白易行偏过脑袋,盯了半晌也没见那滩鲜血有何变化,他捡起一块碎石有气无力得扬起就向黄巢砸去:“我砸死你个王八蛋!” 黄巢随手一抄就把石头握在手心,眼角往地上一斜,伸出一根手指挡在唇前轻声道:“臭小子好急的性子,你再看看!” 白易行依言望去,一看之下眉心情不自禁猛得一抖。 月光如洗,一根纤细血线从那滩小小血池中缓缓渗出,犹如一条初初破卵的小蛇探头探脑,紧接着红线倏然拉长,以脱弦之势向西急射而出。 白易行目瞪口呆,黄巢笑道:“大功告成!” 话音未落,便一个俯身将白易行夹在臂弯衔尾追去。 第八十二章 三杯茶 普度寺外,月华遍地。 面具遮脸的黑袍客将翡翠茶斗凑至唇边,眼神晦暗得久久凝望着其中呈现出诡异乌黑色泽的茶水。 “施主若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老僧面色平静,双手盘在胸前,缓缓捻动着一串莹白如玉的佛珠。 黑袍客轻笑一声,猛得扬起脖子便将茶水一饮而尽。 “呜~”狂风骤起,护门大阵突然发出一阵剧烈抖动,紧接着数棵槐树与柳树砰然断折,被一股平地而起的黑气层层挟裹着冲向黑袍客。 黑袍客手背青筋暴起,拇指上一枚刻有吞山饕餮云纹的墨玉扳指蓦然绽放出一束五彩炫光。 炫光腾空而起,与那来势汹汹的黑气甫一接触,便突然一阵绞扭盘结化作一张遮天巨气打尽,继而瞬间收拢,重新缩回黑玉扳指中。 黑袍客食指蜷起,在吞山饕餮云纹上轻轻摩挲,饕餮双眼位置突然亮起一点红光,随即便有一根黑线从光泽愈发乌黑透亮的黑玉扳指中钻出,沿着手臂向上攀爬而去。 老僧神色平静得捻动着指间莹白念珠,眼角微微下垂,露出些许疲倦。 “一杯忘近忧,二杯无远虑。”端起一枚瘤瘿壶递与黑袍客。 黑袍客单手接过,这次却是直截了当倒进嘴里,黑气再起,黑袍客如法炮制将那股浓郁阴气再次纳入体内。 “施主,你现在已经心境空茫,了无挂碍,当真还要喝下最后一杯阴沉茶,彻底抛下所有善念么?” 老僧迟迟没有端起面前最后一个九蛟盘柱青铜杯,而是抬起略显浑浊的眸子望向黑袍客。 黑袍客一抖袍袖,哈哈笑道:“事已至此,更复何言?”说着大袖一摆,便已经自行从矮几上劈手拿起青铜杯,同时身形一转已在三丈开外。 狂风大作,护门大阵剧烈震荡,树林深处传来一阵阵渗人的猛兽低吼。 黑袍客手举青铜杯,高声笑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以袖掩口,一饮而尽。 “呜~”万树齐摇,九条黑气所化蛟龙从林中缓缓探出头来,凶睛圆睁,嘴角龙涎淋漓,瞧来极尽丑恶。 黑袍客哈哈大笑,笑声如春雷初绽,四野震动:“拨云见雾!” 饕餮云纹扳指应声炸裂,化作漫天齑粉腾空而起,黑气氤氲缓缓汇聚成一朵压顶乌云,有一头有首无尾的独角巨兽拨开云雾,露出腋下一对血红的眼眸,冷眼睥睨着脚下的四方蛟龙。 原本跃跃欲试的林中蛟龙吃它一瞪,瞬间偃旗息鼓,瑟瑟缩缩得缓缓向林中退去。 “真龙之子饕餮现世,蛟龙之属也不得不俯首蛰伏。施主为了吞噬此间幽冥阴气,还真是好大的手笔!”老僧言语中似有些许不满,面色却依旧毫无波澜,更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 “哈哈哈,老夫多替大师吞噬些幽冥阴气,大师不就可以多超度些可怜的孤魂野鬼?”黑袍客大袖摆舞,低喝一声:“百川入海!” 饕餮巨兽猛然仰头长啸一声,四爪腾空掀起一阵吸力无穷的狂猛气浪。 “呜~”护门大阵枝叶飘零,九条原本还惮于饕餮威势不敢有所动作的蛟龙,此时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毫不犹豫得转身飞驰,更有甚者直接以头顶尖角直接破开身下泥土,想要遁地而逃。 黑袍客得意至极,双臂一振便有滚滚黑云扶摇直上汇入头顶云层,站立云头的饕餮身躯立时膨胀数倍,扬起长长的脖颈又是一声锐鸣,爪下气劲一分为九,向着九条亡命逃窜的蛟龙追击而去。 “哈哈哈,都给我过来吧!”黑袍客双手交握,猛得用力合抱,九条蛟龙便纷纷倒飞而起,在一声声绝望的怒吼中被饕餮一一吸入腹中。 “嗝~”最后一条阴气蛟龙入口,饕餮张开巨口打了个震天动地得响嗝,然后缓缓扭头,一对猩红得眼珠转而瞥向老僧,闪过一丝意犹未尽得贪婪。 “好了好了,他你可吃不得。”黑袍客潇洒卷袖,轻轻摆了摆手,饕餮不情不愿得低鸣一声,身躯渐渐缩小,最终化作一团黑气盘在黑袍客指尖,炫光一闪,重新变成了一枚黑玉扳指。 黑袍客将扳指拈起,上下打量一番,这才满意得戴回拇指。 “砰”,黑袍客身躯猛得一震,一股澎湃气浪倏然从脚底升起,转眼间便缭绕全身,衣袍未曾遮掩的皮肤上不时闪过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黑光,宛如无数条黑色小蛇在皮肤之下往来奔突。 “恭喜施主,功成圆满。”老僧缓缓站起,袍袖拂处,面前矮几与岸上茶杯化作一抔飞灰,转眼消散。 黑袍客轻轻捻动指尖一点青铜杯尤为散尽的飞灰,斜眼瞥向脸上皱纹似乎又深了几分的老僧,轻声笑道:“多谢大师成全!” 老僧摇摇头,轻叹一声,也不知是喜是忧,转身走入寺门,一边走一边低声吟道:“凡俗万事皆可抛,红尘千丈少烦扰。一入空门深似海,从此青灯燃华韶。” 寺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空留袅袅余音回荡不绝。 黑袍客负手凝望着老僧入寺,狰狞丑恶的面具之下陡然传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当婊子还要立牌坊。” 话音刚落,身后树林中突然钻出一高一矮两道黑影,向着黑袍客快速走来。 高的那个体形极瘦,宛如竹竿,矮的那个偏又极胖,圆滚如球,但只要细细打量,两人眉眼之间又有颇多相似之处。 两人走到黑袍客身后一丈远处,齐齐躬身作揖道:“见过老爷(宋时,称呼老爷为阿郎,此处为了方便描述与,故而仍称老爷,请各位学识渊博的读者老爷理解)。” 黑袍客轻嗯一声道:“何事?” 高瘦的那个恭敬道:“江南十二宫有一份飞鸽传书送到,蜡丸之上封盖了急字印,我兄弟二人不敢自处,故而加急送来,请老爷亲自过目定夺。”说罢,手肘轻轻捅了捅身旁的矮胖子,胖子立时会意,小心翼翼得从袖中掏出一枚蜡丸,双手呈给黑袍客。 黑袍客转过身来,拈起蜡丸瞥了一眼上面用金色印泥封盖的一个急字,面具之下传来一声冷笑。 高瘦男子与矮胖男子顿时噤若寒蝉。 黑袍客捏碎蜡丸,取出一张长不过寸许的小小纸条,微微扫了一眼便随手团成一团,轻哼道:“小题大做,江南十二宫也就这点出息了。” 矮胖男子慌忙扬起脑袋,张开嘴巴,黑袍客看也不看便将纸条塞进他的嘴里,然后袍袖一甩,双手负后大步前行。 “走吧,回去收拾烂摊子。” 矮胖子忙不迭将纸条咽下,与高瘦男子亦步亦趋得跟在黑袍客身后一同走向已然再次裂开一道缺口的护门大阵。 就在即将一步迈出树林时,黑袍客突然止步,转身回望,一双鹰隼也似锐利的双眸紧紧盯住身后树林一角。 “呛啷”一声响,身后两名扈从真气蓬舞,手中寒光爆闪,已然各自握住一柄圆月弯刀。 “保护老爷!”高瘦男子低喝一声,身形微微一晃便抢到了黑袍客与矮胖男子身前,塌腰含胸,脚踏罡步朝着黑袍客目光所望之处缓缓走去。 “不必,是我多心了。”黑袍客眸光微微一闪,伸手在高瘦男子肩膀上轻轻一按,然后转身便走。 矮胖男子诧异得和高瘦男子悄悄交换了下眼色,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迷茫。 高瘦男子眼角微微抽动,沉声道:“走。” 矮胖男子立马小鸡啄米一般狂点了几下头,收到入鞘,与高瘦男子一同紧走几步,追上黑袍客,一同消失在荒野身处。 三人身形彻底消失后,一点青芒在林中亮起。 白易行长舒一口气,从繁密的树叶间露出脑袋,盯着三人离去的方向传音道:“那人是谁,修为竟然如此之高?我用凝冰诀自封五识四海都差点被他发现。” 黄巢斜躺在一根枝丫上,老神哉哉得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道:“差点发现?嘿嘿,小子你已经暴露得一干二净了!” 白易行皱眉道:“扯淡,若是真的发现了我,怎么不立即动手将我擒下?” 黄巢拿起一根柳枝,拨开老皮当作牙签,在牙缝里剔来剔去,轻声道:“那是因为,你不仅暴露了行迹,还暴露了身份。” 白易行扬了扬胳膊,不屑道:“扯犊子,你自己说的,连阴气最浓郁的护门大阵都能与我自发融合,他怎么可能会发现我的踪迹?你这算不算自己打自己的脸?” 黄巢屈指一弹,一股凌厉气劲不偏不倚刚好撞中白易行鼻梁软骨,疼的他眼泪立马夺眶而出。 “蠢蛋,懂不懂什么叫此一时彼一时?我们入阵之时,这片树林阴之气浓郁不输黄泉地府,你的玄武精魄混迹其中自然不会被人轻易察觉,但是刚刚那个王八蛋三盏茶的功夫就把这护门大阵的阴气给一股脑得吸了个七七,若不是如此,一身长生真气的我怎么会这么悠闲趴在这都没有触发护门大阵?换句话说,这个时候,你再趴在树林里,根本就是三更半夜打灯笼,一找一个准。”说着,顿了顿又道:“当今天下,除了你这么个玄武寄体有这么足的阴气,试问还能有谁?” 白易行微微沉吟道:“如此说来,他拦阻那个高瘦男子,并不是因为他多心,而是因为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对付我?” 黄巢点头道:“没毛病。” 白易行皱起眉头:“可我连他是谁都还不知道,这又如何提前防范?” 黄巢翻了个白眼:“瞧你那点儿出息……知道你的身份,又会与你为敌的满打满算一共才几个人?不过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今往后万事小心的事,这又有什么好犯愁的?” 白易行被黄巢讥刺得脸色微红,低头微一沉吟,突然猛得翻身跃起道:“不好,那面具怪人能觉察到我们存在,老和尚定然也能……黄巢,你个王八蛋又要坑我!” 话音未落,树下泥土如开水煮沸一般剧烈翻滚,一道人影从中缓缓升起。 老和尚抬起头,一双空洞的浑浊眸子望向站在树杈间,如临大敌的白易行。 “执明神君驾临,请恕老衲有失远迎之罪。” 第八十三章 进京 ,无弹窗,更新快,免费! 黄巢伸个懒腰,身形突然一阵剧烈扭曲,下一刻便已经出现在老僧面前。 “一斤忘忧井水,折算成阴魂大概是二十多个,给我三天时间,我给你抓来四十个。”黄巢伸出四根手指,想了想又道:“绝对是不得脱的孤魂野鬼,不会是我现杀了拿来凑数的。” 老僧好似从未有过任何表情的一张橘皮老脸竟然微微抽动了一下,破天荒露出一点笑意:“黄王殿下金口玉言,老衲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规矩还是要讲的。” 黄巢嘴角扬起,哦了一声,似笑非笑道:“那究竟是个什么规矩,又是怎么个讲法呢?” 老僧对黄巢垂在身侧,青光氤氲的双手视而不见,从大袖中缓缓伸出一只骨肉如柴的手掌,轻声道:“每月十五来访之客,老衲都须奉上一杯阴沉茶。” 话音刚落,老僧手掌之上便凭空出现了一只翡翠茶斗。 黄巢仰头大笑道:“老和尚,寡人与这毛头小子在你寺里已经偷偷喝了不下半斤的忘忧井水下肚,此时走一步路肚子里都咣咣当当全是水响,你竟然还要寡人喝你的茶水?不觉得有点热情过分了么?” 老僧摇头道:“阴沉茶是阴沉茶,忘忧水是忘忧水,这就好比黄王殿下曾经未曾磨粉的小麦,便能说已经吃过了天下所有的面点么?” 黄巢摸了摸下巴,微微沉吟片刻,继而抬起头一本正经道:“寡人觉得可以这么说。” 眼见黄巢如此耍赖,老僧也依旧是一副不急不躁得样子,只是接着道:“我观黄王殿下与执明神君皆是一副眉心外凸,眼窝深陷,应该近来都颇受神魂动荡之苦?” 白易行心头一惊,望向老僧的眼神愈警惕起来:这老和尚看着神情麻木,眼眸浑浊,一副老来昏聩的模样,想不到眼光竟然毒辣如斯,只是一个照面便看出了两人所患隐疾。 黄巢翘起大拇指道:“不愧是普度寺这一方天地的‘老天爷’,真是慧眼如炬啊。” 老僧不理会黄巢话中带话得讥讽,自顾自说道:“既然如此,那么二位的来意便再清楚不过了,《海外方志》有言,以忘忧井水配合蓝田花,饮之可解神魂颠倒之厄。只是……” 黄巢面上笑意不变,眉尖却悄然蹙起,静待老僧下文。 “只是,蓝田花在这世间唯一的产地——蓝田玉髓谷,早在十年之前便横遭天灾,被一场天雷烧了个干干净净,现如今,全天下恐怕都再难找到几多完整的蓝田花。二位如今空有忘忧井水,却没有蓝田花的配合,怕是也达不到什么预期的效果吧?” “蓝田花没了?”白易行心神一震,情不自禁转头望向身畔闻听老僧此言后,依旧笑容满面的黄巢。 只见黄巢笑道:“听老和尚话里的意思,只要我喝了你的阴沉茶,你就能送我一朵蓝田花?” 老僧捻动着不知什么材质制成的莹白念珠,淡然道:“黄王殿下果然心思玲珑,闻弦歌而知雅意。” “口说无凭。” 老僧探手入袖,手指还没从袖中掏出便有一阵沁人心脾的异香扑鼻而来。 “昔年曾有一位少年公子,因为根骨孱弱受不起阴沉茶里分量极重的幽冥阴气,便以三朵蓝田花换老衲替他护法,以抵御阴气侵体。” 老僧指尖光华流动,一枝晶莹剔透宛如水晶雕琢而成的并蒂花随风轻摇。 黄巢只看了一眼便知这确是蓝田花无疑,但还是放出念力仔细探扫过后这才笑道:“老和尚倒也有趣,平日里都是旁人怀揣重宝,苦苦哀求你赐上一碗阴沉茶,想不到今天反而上赶着求着我们这两个梁上君子喝你一碗茶,甚至不惜拿出世间已经所剩不多的蓝田花。怎么,阴沉茶水如今已经这么掉价了么?” 老僧白眉飘扬,缓声道:“阴沉茶自然还是值钱的,只不过老衲有一桩红尘俗愿未了,只能着落在二位贵客身上。” 黄巢扭头冲着白易行眨了眨眼:“怎么样,寡人就说老和尚的阴沉茶不是这般容易喝到的吧?”说罢,双手抱胸道:“本来寡人自己就有一堆破事等着料理,说是顾此失彼,焦头烂额也不为过。”说着,话头一转,“但是呢,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再加上寡人也实在是好奇,你一个枯守古寺上千年的老和尚又能有什么红尘夙愿……所以,先说来听听。” 老僧仰起头,望着头顶圆月缓声道:“普度寺该找个传人啦……” ———————————— 清风明月,康庄大道。 白易行与黄巢相偕而行,婆娑树影中两人的影子时隐时现。 黄巢随手折下一根树枝拿在手中甩来甩去,嘟嘟囔囔哼着乡村野调,白易行则若有所思,几次欲言又止。 “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一口气喝了两遍共六泡阴沉茶,却不让你喝上半点?”眼看京城高耸巍峨的城墙已经近在眼前,黄巢突然止步,拿着木棍轻轻戳了戳白易行胸口道:“小子,是不是觉得我又在算计你?” 白易行不答,但眉间那道深深的川字纹却已经把他的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 黄巢呲了个牙花,背着手道:“你这个小子最是钻牛角尖,一个人如果一开始对你做了一件善事,往后你在他身上吃再多亏都仍然还会觉得他是好人,如果这个人在最初的时候干了一件让你看不惯的事,后边哪怕他对你再好你都觉得他别有用心。” 说着,手指在白易行与自己之间来回比划了一下,道:“你大可以扪心自问一下,寡人至始至终可曾真得害过你一回?” 白易行脸色古怪,紧了紧身上衣衫。 黄巢立马就急眼了:“扒个衣服也算?” 白易行噗嗤一声,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黄巢莫名其妙得看着他,纳罕道:“难道是钻牛角尖钻进了死胡同,疯了不成?” 白易行强行憋住笑意,点了点黄巢道:“这一路行来,其实我一直在暗中思量一件事,本来是有不少疑惑,不过现在也差不多都能猜出个几成。反正眼下城门未开,咱俩就当扯个闲篇,聊过就忘,如何?” 黄巢仿佛不认识白易行了一般,上下左右认认真真得打量了他好几遍之后才乜斜着眼道:“说吧。” 白易行道:“那便先从几个猜想开始。松桧峰顶的那册记录了如何治疗五感缺失之症的批注,其实是你写的对吧?将我骗上北峰,用所谓的念郎皮诱我与你一同从华山出转至汴梁,来普度寺偷取忘忧井水,又趁着黑袍怪客吸走护门大阵大半阴气,老和尚法力大损之际,以势相压白得他六盏阴沉茶……这一切的一切其实根本就是你步步为营,早已提前安排好的计划,是也不是?” 黄巢嘴角缓缓上扬,笑容暧昧道:“呦,竟然学会动脑子了,倒也不枉寡人一番悉心教导。” 没承认却也没否认,实际上就是默认了。 白易行点头道:“其实一开始我便察觉书中批注虽然与祖师笔迹极为相似,但遣词用句却太过简洁,与祖师一向事无巨细都要交代得清清楚楚的风格颇为不同,但那时我只顾着因为找到治好浣儿哑症方法而喜悦,并未深思其中古怪,直至今晚与你偷潜普度寺之后,我才隐隐约约得有了一种感觉。” 黄巢哦了一声,问道:“什么感觉?” 白易行道:“巧合。为什么那么巧,我刚回华山就恰好与你相遇?为什么那么巧,我们刚刚潜入普度寺,便有一个黑袍怪客来访?为什么那么巧,我们取完忘忧井水返程之时,刚好赶上那个黑袍怪客离去,然后就被老和尚抓了个正着?为什么那么巧,蓝田花的唯一产地玉髓谷已被天雷所毁,但老和尚手中偏偏就有三朵?” 黄巢眉毛一扬,笑意更浓。 白易行转身向北,迎着皎洁月光缓缓道:“我有一个朋友,也是和尚,他曾经说过,如果一件事里生的巧合太多,那就只能说明所有的这些都不是巧合而是必然。” 说罢,白易行转头望向被树影遮蔽而显得面色晦暗得黄巢:“所以,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我们所走的每一步其实都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 “你明明知道只需用我的血就可以指出通往忘忧井的正确路径,却假作迷路,只为了拖延时间能够刚好踩中黑袍客离去的点;你明明知道天下已无蓝田花,还要与我一同来取忘忧井水,就是因为知道老和尚手中还有三朵;你明明知道护门大阵阴气损耗严重,老和尚已然拿你我没有办法,却还是愿意与老和尚做下交易,就是因为,取得忘忧井水和蓝田花其实还不是你此行的根本目的,而那六盏阴沉茶才是!” 四野寂静,只有清风从树叶穿过出的沙沙声与偶尔响起的几声虫鸣。 白易行长身玉立在官道正中,清秀俊挺的五官被月光镀上一层晶莹,淡定从容,飘然如谪仙。 黄巢轻轻拍了几下手,神色古怪得出一声轻笑:“丝丝入扣,有理有据!不错不错,虽然其中还有些许偏差,但大体都说在了点子上。没错,此次汴梁之行,确实是寡人精心布置的一局棋。” 白易行淡然道:“只是我心中还有一个疑问,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你能否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 黄巢扬了扬下巴道:“你先说来听听,能答便答,暂时不能答便只好对不住了。” 白易行点点头道:“为什么是我?” 黄巢仰头打了个哈哈:“你若是问我为什么华山派选你做继承山门的一点火种,我可回答不了你。” 白易行摇头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黄巢一脸疑惑得望向白易行。 白易行定定得回望他。 过来半晌,黄巢一挥右手,无奈道:“好吧好吧,我说就是。” “除了因为你小子狗屎运一个接一个,福缘傍体确实好用以外,也因为看到你,便好似看到年轻时的寡人。” “什么?”白易行皱眉道,“不说就不说,为什么要骂人?” 黄巢被噎得几乎就要一个巴掌扇在白易行脸上,口中不断嘟囔着“制怒,制怒”终究还是忍住没有动手,悻悻道:“寡人与你这般大时,也是一样的侠肝义胆,一腔热血,只觉得世间万物无外乎一个理字和一个义字,直至历尽沧桑,由盛入衰,背叛了别人,也被别人背叛之后才逐渐明白,这个世道并不是非黑即白,除了那些真正的道德君子与穷凶极恶之徒以外,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归根结底,其实都还是为了活着。” “所以寡人这才一遍遍明说暗示,双管齐下得跟你说什么是道,什么是天道,什么又是人道,无他,只是借着与你说话的功夫,跟三百年前的自己讲一讲道理。” 白易行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一声悠长号角响起,东京汴梁开门了。 —————— 与此同时,西北渭城西门也缓缓洞开,一个黄布缠头,一身青衣小二打扮的年轻人背着不大的包裹一步三摇得走出城门。 小二边走边唱: 茶比酒水好呦, 醇酒比茶贵。 酒水解千愁呦, 一杯烧穿胃。 浓茶醒到明呦, 三斤喝不醉。 …… 八二小说2xs,更优质的体验,书架与电脑版同步。 第八十四章 逍遥御风珠 ,无弹窗,更新快,免费! 与仍保有大唐遗风,坊是坊,市是市,瓦肆勾栏与百姓居所泾渭分明的长安城不同,东京汴梁早已坊市混居,热闹中却又不失秩序。 街上行人如织,路边茶馆酒肆之中多有临街而坐,探头向外的各色人等,无一例外的眼巴巴盯着街的方向,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黄巢与白易行早已换了一身装扮混迹在人群之中,黄巢打扮成一个身材高大肥壮的富商,一身足以遮掩腰间混金铁链的肥大锦袍上布满铜钱纹,远远望去就是个行走的钱袋。 白易行则戴上了一张面具,伪装成了一个相貌勉强能算得上清秀的白衣秀士。 衣服与面皮都是黄巢提前备好的,至于来源,白易行没有问,反正不问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路数。 “接下来我们要去哪?”白易行嘴唇不动,传音问道。 没办法,这张面皮相比白易行原本的脸型稍小了一些,稍有动作面上便立时会出现几丝褶皱,瞧来诡异无比。 黄巢大摇大摆,一步三晃,将一个满身铜臭的跋扈土豪演得入木三分,活灵活现,他一边仰着脑袋用余光左瞧右看,一边粗声粗气道:“当然是先找个落脚的地方。”说着,眼睛突然一亮,指着右手边道,“就是这儿了!” 白易行侧头右望,只见一杆高约十余丈的酒旗插在一只独角石兽背上,旗上三个大字随风招展,猎猎作响。 齐云楼。 黄巢双手叉腰,偏着脑袋对着富丽堂皇,光是一个滴水檐就延伸出去将近一丈长的云上楼上看下看,越看越是顺眼,哈哈笑着抓住白易行手腕抬步迈上刻满云纹的石阶,向里走去。 早有一个肩头搭了块雪白毛巾,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岁的矮胖小二躬身接着,白易行与黄巢每上一层台阶就要说一句诸如“一步登天”,“二龙戏珠”,“三阳开泰”的吉利话,等两人踏上第九级石阶时,小二刚好喊到“九九归真”,凑成一段完满无缺的马屁。 黄巢一把揪住小二领口,从腰间掏出一枚金瓜子丢进他怀里,笑道:“少磨点嘴皮子,快去安排两间上房,再整治一桌酒菜才是正经。” 小二握住金瓜子,一张天生就带了几分喜气的圆脸顿时笑得更加灿烂,高声唱了个肥喏道:“二位客官是想在屋里吃,还是在楼下吃?” 白易行瞧得有趣,促狭心起便道:“屋里吃和楼下吃有什么区别?” 本意是想捉弄一下这小胖子,却不料小二想也不想便毫不犹豫得流畅接道:“楼上吃清静就是收拾打扫需要点时间,难免会打扰客观休息,楼下吃方便,就是人多嘈杂难免乱些。” 白易行见他对答如流,更觉这小家伙机灵可爱,有心逗他多说几句话,便笑着问道:“那你建议我们在哪吃呢?” 小二挠了挠脑袋憨笑道:“若是往日,坐在哪里自然是客官自己说了算,只是今日咱们东京有一桩大热闹可以看,所以小的以为,若是二位客官有心瞧上一瞧,便在屋里吃吧!” “怪不得我们来时就见街边人多的有些古怪。”白易行恍然道,但好奇心也同时被勾了起来,“到底是什么热闹?” 小二眉飞色舞道:“蹴鞠大会!” 白易行一听蹴鞠二字立马就来了劲头,拍手道:“有趣有趣。” 蹴鞠之戏相传源于上古蛮荒之时的黄帝,传说轩辕黄帝斩魔神蚩尤后,取其胃充塞鸟羽干草,让族民踢蹴为乐。 两汉之后蹴鞠渐渐传播开来,至唐宋之时更是达到巅峰,不仅在军队之中被当作一种练兵之法日常演练,在民间也是大行其道,蔚然成风。 白易行虽然自幼上山,但闲暇之时也常与师兄弟蹴鞠为乐,一身球艺十分不凡,号称华山四代弟子以下的“白打第一人。” 故而此时一听待会儿竟有蹴鞠大会可看,立马就兴奋起来。 黄巢在一旁悠闲抱臂,嘴角上翘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若单是蹴鞠大会,倒也不至于如此,之所以会出现眼下万人空巷的境况,全是因为……”小二刻意摆出一副神秘兮兮表情,却丝毫遮掩不住眉宇之间的一丝猥琐,凑到二人之间以手掩口轻声道:“全是因为,今日蹴鞠大会的主角可是咱们东京城内两大行——李师师与纪奴娇。” “花魁蹴鞠?”白易行顿时兴趣索然,摆手道,“既然不过是青楼嬉戏,那不看也罢。” 小二一听白易行如此说,立马就不乐意了,一张五官喜庆的胖脸立马板了起来,挺起胸膛一本正经道:“这位客官有所不知,李行与纪行不仅色艺双绝,善词曲,工歌唱,蹴鞠一道更是丝毫不让须眉。” 黄巢在一旁也帮腔道:“不错不错,小白啊,不是我说你,见识未免也太过短浅了,蹴鞠重技不重力,女子踢球怎么就一定会输给男子?” 白易行唯一沉吟,似乎也确实有些道理,便拍了拍小二肩膀道:“如此说来,确实是我说的不对,只不过这蹴鞠大会又是怎么个比法呢?” 小二从柜台取过两个天字牌,一边引二人上楼一边道:“老规矩,先是白打,再算眼数,白打只算表演不分胜负,但是可凭路人所抛银花多寡赢个彩头,主要还是看其后两位花魁各率十二位红姑娘,一炷香内哪方踢入风流眼数多,哪方获胜。” 黄巢哦了一声,问道:“既然白打不分胜负都有彩头,那么等到了踢球入眼之时,胜者一定彩头更大吧?” 小二一听,两只小眼顿时放出光来,搓着手道:“那是自然,两位花魁无论哪一方获胜,都会得到一颗当今圣上亲手赐下的宝珠,名字好像是叫逍遥什么珠?” 黄巢笑眯眯道:“逍遥御风珠。” 小二猛得一拍手,笑道:“还是这位客官见多识广,没错,就是叫作逍遥御风珠!” 白易行心有所动,悄悄扭头望向黄巢,果见他嘴角上翘,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 八二小说2xs,更优质的体验,书架与电脑版同步。 第八十五章 佳人绝世,一笑倾国 ,无弹窗,更新快,免费! 黄巢随便点了几个酒菜,又赏了几个金瓜子便将小二打了下去。 房门刚刚关闭,白易行便放出一点真气结出了一个隔音结界,但为了保险起见仍是传音入密道:“光天化日之下,强抢逍遥御风珠不会风险太大么?” 黄巢仿佛没有听见一般,饶有趣味得探出一丝念力对着白易行布下的隔音结界左戳戳,右捅捅,啧啧连声道:“不孬不孬,这个结界布得相当严丝合缝,不愧是华山嫡传。” 白易行皱眉道:“汴京城内本就高手如云,今日又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皇帝早已颁下旨意,今夜京内金吾不禁,说不得便有外地野修入城玩月,如此人多眼杂之境,你想在取得逍遥御风珠之后再安然脱身,怕是难如登天。” 黄巢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伸手拈起桌上茶盘中的两红两白共四朵银箔裹缠的银花,放在眼前端详,轻声笑道:“女子蹴鞠,光是想想就香艳无比啊。”说着微微瞑目,表情陶醉道:“香汗淋漓,莺声燕语,乳浪臀波……哎呀呀,想不得想不得,再想下去寡人唐唐一代魔帝说不得就要去找个半掩门的半老徐娘促膝长谈了。” 白易行听他越说越不堪,不由得怒从心起,猛得一拍桌子站起道:“我与你坦诚相待,你却总与我虚与委蛇,如此遮遮掩掩,你我如何共事?” 黄巢瞥了他一眼,无所谓轻笑道:“我只说一句,那份药方是真的,普天之下除我以外也确实没有几个人知道念郎皮的下落了。” 白易行怒道:“你在威胁我?” 黄巢摇头道:“这哪里是威胁,明明就是利诱。” 白易行冷笑道:“有什么区别么?” “那自然是区别大大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老话说的好,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利诱永远比威胁有用得多。”黄巢哈哈笑道,“小子,前几天刚跟你说过要多留意人间道,怎么这才消停了几天就又故态复萌?” 白易行俊脸微微一红,一口怒气堵在胸口却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咔嚓一声响,数寸厚的黄花梨木桌的桌角竟是被他生生掰下。 黄巢噗嗤一笑,指了指白易行道:“好一个暴殄天物的臭小子,你可知道这桌子价值几何?好好一张古董就被你这么毁了!” 白易行见他此时竟然还有心与自己调侃,胸口怒气更炽,低吼一声运气拍下,木桌顿时支离破碎,劲气所达之处,木桌碎块不分大小一一粉碎成一地木屑。 黄巢眉宇之间缓缓爬上一抹少见的怒气,嘴角笑意渐渐收敛,转而带起一丝阴森煞气:“小子,学会了一点紫薇劲的皮毛就敢在寡人面前卖弄?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学艺大成,想要跟寡人过过手,切磋切磋?” 话音刚落,一股霸烈无匹的罡气无声无息突然从白易行脚下钻出,不等白易行御气抵御,那股罡气便已如潮水上行,转眼之间已将白易行手足禁锢,全身包裹。 罡气缜密,风雨不透,白易行身陷其中便如旱鸭子溺水一般,越是运气相抗,越是难以自拔,不过片刻便气海窒堵欲裂,眼球凸出狰狞难言。 黄巢在一旁冷眼旁观,直至白易行双目充血,眼看即将爆体而亡这才冷笑着打了个响指。 “砰”的一声好似气球迸裂的脆响后,白易行汗流浃背得瘫软在地,大口大口贪婪得呼吸着空气,身体也不由自主得一阵抽搐。 黄巢缓缓踱步,走到白易行身前站定,伸脚轻轻蹬了蹬他的小腿,将已然浑身无力的少年翻了个身,就这样居高临下,面含讥诮道:“寡人知道你小子傻人有傻种,自陈抟老鬼以下,华山弟子有一个算一个全是‘能打死,打不服’的愣头青,所以寡人既不会问你服不服,也不会问你怕不怕,寡人只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 “一直以来寡人对你的没大没小,没上没下多加包容,既不是因为你有天元道心,寡人用得着你,也不是因为你是青鸾执明两位神君的寄体之身,寡人怕了你,只是因为寡人觉得让你活着比让你死了更能让这个世道更有趣,仅此而已。” “没有你,我一样可以找到办法压制住四海震荡。没有你,我一样可以让普度寺的老不死乖乖给我奉上忘忧井水和阴沉茶。没有你,我一样可以来去自如得取那逍遥御风珠。寡人想要杀你,不过是手掌翻覆之间的事,你又在这跟我装什么大尾巴狼?” 白易行大口喘息,眼神茫然,似乎还没从濒死状态彻底回过神来。 “寡人有通天彻底之能,只要想以力破局,天下又有谁能挡我?为什么寡人明明可以挟九天之威碎山河,却偏偏要带着你这个累赘步步为营,以巧破局,这个问题你就真的没有想过么?” 黄巢一把拽起白易行的衣领,一双铜铃大眼死死盯住白易行因脱力而苍白惨淡的面容,:“从现在开始,寡人说什么做什么,你就只需老老实实去看,去想,去做,再敢与寡人放肆,可就没这么好过了。” 说罢,嘭的一声将白易行重重摔至地上,拍了拍手,深吸口气,面上怒色转瞬即逝,重新恢复笑眯眯的和善模样坐到窗前,从地上捡起一个未曾摔碎,只是倾倒了半杯茶水的白瓷红釉茶杯浅浅得啜饮一口道:“好戏即将开场,你再不起来可就看不上了。” 笑容和煦,气质温吞,仿佛之前用酷厉手段震慑白易行的那个人是另外一个人一般。 白易行呼吸渐渐平稳,虽然四肢依然有些酸软无力,但仍是挣扎着勉力站起,他艰难扶着床沿坐下,眼神复杂得望向神色间一派惬意的黄巢。 一言不。 八二小说2xs,更优质的体验,书架与电脑版同步。 第二卷 力拔山兮气盖世 第八十六章 蹴鞠大会 人群在短暂得寂静过后,不知是谁率先带头高喊一声,抛出手中的红色银花,紧接着便如滚水烧开一般,无数多红花从道路两侧飞出在铺天盖地的叫好声中飞向花车后的花童。 李师师嘴角噙笑,向着道路两侧分别轻轻福了一礼,原本就已陷入疯狂的人群愈发骚乱起来。 白易行皱眉道:“白打比赛还没开始,就有这么多人抛出了手中银花,等到正式比赛,又该如何计数?” 黄巢笑道:“白打之戏究竟孰优孰劣,本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之蜜糖,我之毒药,故而无论结果是谁胜出,都总会有人跳出来嚷嚷几句不公平。况且小二之前就已说了,白打最多也就算是个调动气氛的小把戏,真正的大头还是在随后的眼数之争上,所以眼下只要越热闹,两位行首就越高兴,因为无论是谁拿了最后的彩头,对方也一点儿都不吃亏,毕竟经此一役,两位行首的名声必将走出汴京,远播宇内,说不得还会被野史稗传记载下来,流传千古。”说着指了指尾随花车之后的两列花童道,“你看,就连这些小童都没有放在心上。” 白易行定睛望去,果然每个花童脸上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就连银花从装的满满当当的花篮中掉落也不吝弯腰去拾。 白易行见状,心中隐有所悟,若有所思得点了点头便开始咀嚼回味黄巢的话中之意。 人间道,确实有些意思。 正当此时,又是一声鼓响,一只不知从何处抛出的皮球突然从天而降,纪奴娇娇叱一声抢身而上,身在半空突然蛮腰一扭,脚尖内扣将皮球单脚夹住稳稳落地。 人群中早已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叫好声,白易行也是眼前一亮,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白易行既然号称“华山派四代弟子以下白打第一人”,虽然技术未必真得多好,可眼力却着实不凡,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接球动作,但已然足可看出纪奴娇确实是白打之戏的行家里手。 “师师姐姐,便让小妹占个先如何?”纪奴娇笑眼半弯,如两枚娇俏可人月牙,轻声问道。 李师师笑着点了点头,稍稍后退数步。 纪奴娇深吸口气,朝着四面千娇百媚福了一礼,夹着皮球的右足突然毫无征兆得向后甩出,同时上身后仰,整个身躯弯成一张兼具柔美与力度的满弓,恰好将皮球轻轻巧巧托在了头顶。 “好!”喝彩声刚起,纪奴娇身形便再次拔起,皮球顺势滚至肩头,稍一停留又被纪奴娇抖肩颠起,直落其胸腹之间。 纪奴娇双臂展开单腿支地,上身微微后仰,接着足尖用力身形便如陀螺一般旋转开来,衣袂纷飞宛如鲜花盛开。 “好一个牡丹吐蕊!”白易行忍不住拍手赞道。 黄巢浅浅抿了一口茶水,瞥向双拳紧握,全神贯注欣赏着纪奴娇每一个动作的白易行,嗤笑一声悄悄将手指探入茶碗,沾了一点茶水。 劲力发处,茶水无声无息破空而出,“噗噗”两声微不可察得轻响过后,皮球突然绕过纪奴娇上扬的左 腿滚落在地。 “咦~”人群大哗,纪奴娇不可置信的怔怔望着地上的皮球,久久不能回神,身后十数名红姑娘潮水般涌上将她环卫其中。 纪奴娇轻轻咬着嘴唇,抬眼扫过四面乌压压一片的人群,每个人脸上或是惊讶,或是遗憾,或是嘲弄的各色表情纷纷挤入眼帘。 看着看着,纪奴娇的眼圈便红了起来。 对于这次蹴鞠大会,她其实是有野心的,一直以来,京城第一名伎的名号便被李师师牢牢占据,哪怕自己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无一不精,花容月貌,足可倾城,但只要与李师师放到一起,任何一般本事拎出来都差了那么一点。 虽然差得就仅仅是那么一点,纪奴娇却知道,这一点便宛如一道鸿沟天堑,是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翻越的高山。 从前是这样,今日过后,就更是如此了。 连月以来,不惜重金聘来蹴鞠名师亲身传授上、中、下三般解数,日夜不辍得训练数月之久,苦心孤诣设计了种种新套路,到头来不仅没能压李师师一头,反而当街出丑,沦为笑柄…… 此前所有的努力就此化作梦幻泡影和一个天大的笑话,纪奴娇越想越是绝望,越想越是灰心,以至于身躯都开始不可抑制得微微颤抖。 白易行扭头望向黄巢,压低声音道:“是你动的手脚?” “有高手。”黄巢目芒微缩,摇头笑道:“竟然能破开我的滴水劲。” 白易行心神一震,能被不可一世的黄巢称作高手的,修为至少也当在大真人境之上,毕竟王文卿和林灵噩两个实打实的虚空大真人,在黄巢眼中也不过就是两只个头稍微大些的“蝼蚁”罢了。 “散仙境?”白易行试探道。 黄巢犹豫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估计是自己也觉得言语太过模糊,顿了顿又道:“已经摸到了地仙境的门槛,只不过不知道是由于心境不够圆满,还是前期揠苗助长,留下了症结,眼下就卡在这个瓶颈上,上不去也下不来。” 白易行蹙眉道:“既然境界已经如此之高,又为何莫名其妙得出手为难一个青楼女子?” 黄巢道:“谁说境界高的就一定要是个扫地怕伤蝼蚁命的善人了?若是照此一说,寡人岂不就是天下头一号大善人?” 白易行摇头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黄巢笑了一笑道:“天下谁人最贪?不是刁民,不是商贾,不是官宦,甚至不是帝王,正是那群把替天行道挂在嘴边的修士。刁民贪小利,商贾贪银钱,官宦贪权位,帝王贪得再多也不过是子孙绵延,江山永固,唯有修士最是贪得无厌,钱也要,权也要,人也要,还想要白日飞升,永登极乐。” 白易行皱眉不语,由着黄巢口若悬河。 黄巢见他并不搭话,情知自己只顾说得开心,情不自禁就偏了题,当即话锋一转接着道:“谁出手,谁受益。纪奴娇丢丑露乖,到底是谁能受益呢?” 白易行蹙眉 道:“你的意思是,李师师?” 黄巢露出一个意味难明的笑容,嘴唇向窗外一努道:“即便不是她,也一定跟她撇不开关系。” 白易行转头望向窗外,李师师早已接过皮球开始了她的白打之戏,那皮球在她娇躯周围上下翻飞,虽然许多动作难度不及纪奴娇那般惊艳,但柔美流畅却更胜一筹。 眼看李师师浑身解数即将使尽,皮球被她脚尖一勾挑上半空,一声长吟蓦然适时响起,“似蹴流星侵汉空,如悬宝镜在云中。” 李师师一边吟诗一边缓缓抬腿,身躯不动,左腿高举过顶,皮球不偏不倚刚好落在脚尖,滴溜溜得旋转不息。 “好!”人群之中彩声如雷。 白易行耳廓突然一动,身畔隐有气机涟漪缓缓泛开,不及他扭头回望,只听啪的一声轻响,街道两侧又是一阵大哗。 只见那颗原本好端端在李师师足尖转动的皮球,此时竟如滚地葫芦一般贴地而行,一路滚下了花车,跌落街道。 人群一阵骚动,无数做梦也不敢想着能够与两大行首一亲芳泽的光棍闲汉纷纷从四面八方涌来,争相去抢那颗皮球,到的最后甚至连有家有业的也加入了战团,白易行眼神扫处甚至还在混乱之中看到了几个白发老翁的身影。 台下乱成一锅粥,台上也是一团糟,李师师和纪奴娇两大行首的斗法莫名其妙都以失误告终,好好一个蹴鞠大会竟然变成了丢丑大会,两方人马都多少觉得有些丢脸,便纷纷护着自家花魁从两侧扶梯走下车顶。 过不多会儿,便有一个大茶壶打扮的男子宣布两位行首身体不适,蹴鞠大会暂告中止,稍晚时候会在汴河之上进行第二场比试,但街边众人此时已然彻底陷入争抢皮球的骚乱,不少人脸面上都已挂彩流血,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蹴鞠大会? 就在骚乱即将升级成一场失控的群殴时,一队金吾卫突然从道路西首执仗而来,为首骁将高举佩刀大喝一声:“散!”麾下金吾卫齐喏一声散入人群,连打带赶将已经红了眼的众人驱散。 不过几盏茶的功夫,街道之上便已空无一人,唯有散落满地的红白两色银花诉说着这里片刻之前的热闹纷乱。 白易行看着窗外的满地狼藉,心中浮起一层荒诞不经的感觉,哭笑不得扭头看向早已端着茶杯坐回房内的黄巢道:“刚刚是你打落了李师师的球?” 黄巢瞥了他一眼道:“不是。” 白易行纳闷道:“那你方才出手是为了……” 黄巢眉宇之间隐隐浮起一丝阴霾:“有人想杀李师师。” 白易行一惊:“可是之前出手击落纪奴娇的那人?” 黄巢摇头道:“不是,两人虽然功力相似,但运劲法门全然不同。”说罢,黄巢将茶杯缓缓凑近嘴边,略微一沉吟,突然笑了起来: “一颗小小的逍遥御风珠竟然被那么多人同时盯上了,寡人倒要看看到底谁能截了寡人的和?” 啪得一声脆响,黄巢掌中茶杯瞬间化作齑粉。 (本章完) 第八十七章 这就是人性 白易行眼皮一跳:“你是说,无论是暗算李师师还是让纪奴娇丢乖露丑,出手之人的根本目的都是为了那颗逍遥御风珠?” 黄巢拍拍黏在手掌上的瓷杯碎末,冷笑道:“要不然,区区两个风尘女子的花魁之争凭什么能引来两位直逼散仙境的大高手出手?就凭那一身细皮嫩肉么?” 白易行托着下巴思量片刻,沉声道:“这逍遥御风珠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什么突然会引来这么多人的觊觎?” 黄巢嗤笑道:“你当从前就没人觊觎么?非不想也,实不能也。逍遥御风珠一直以来便深藏皇宫,有闻名天下的‘天心雷’与有龙虎山大天师亲自坐镇的‘皇舆图’的护持,别说是那些气力不济的酒囊饭袋,就算是寡人亲至,不死也要脱层皮。” 他站起身子,一边抱臂踱步一边娓娓道来:“这逍遥御风珠乃是传说中曾帮助上古禹帝开渠治水的万龙之祖——应龙的颔下龙珠。应龙本是土族神兽,一身精气所化的龙珠自然属土,其后禹帝铸九鼎,分九州建立大夏朝,并将龙珠更名为逍遥御风珠并当作帝王权物传了下来。” 白易行灵光一闪道:“夏朝五行属火,如此一来龙珠便又有了阳火属性,又因为龙珠先天属土,天下万物唯有后土之属最为兼容并蓄,温和包容,故而即便夏朝阳火极盛,也能被龙珠尽数吞纳。” “不错。”黄巢点头道:“其后数千年,日月交替,朝代更迭,龙珠辗转各朝君王之手,渐渐便又沾染了商朝之水,秦朝之木……” 白易行一边默算历朝五行之属,一边沉吟道:“如此说来,此珠自现世以来除了没有加持过白金属性,黄土,玄水,青木,红火四属都已具备。” 黄巢笑道:“正因如此,逍遥御风珠也就成了天下修士人人垂涎的至宝,本命真气是水木火土四属的自不待言,将逍遥御风珠与内丹一同吐纳,绝对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即便本命真气是白金之属的修士对它也是十分眼馋……” “五行归藏!”白易行脱口而出。 黄巢赞许的看了他一眼,点头道:“跟在我身边这段时间,长进着实不小。没错,正是为了传说中只需练成,便能与天地同寿,天上地下再无敌手的五行归藏。” 白易行不去理会黄巢不要脸得自夸,皱眉道:“五行归藏的传说虽然由来已久,且又被传的神乎其神,但归根到底也还是一个亘古以来就没人验证成功过的传说。” 想了想,又面色不豫道:“在先天灵气充沛如海的上古时期,连三皇五帝这等天之骄子都没能练成,值此先天灵气十分稀薄的修行弱世,即便有了逍遥御风珠便能真的练成五行归藏么?况且无论逍遥御风珠何等神异,终究也还只是死物一件,故老常言,修行就是修心修力修性,何时说过修物?” “听起来似乎是大有道理,其实半点不通。”黄巢哈哈笑道:“小子,你这道理是从书上看来,旁处听来,还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白易行皱眉道:“有何分别?” “若是书上看来或者旁处听来,那便流毒尚浅,拾人牙慧而已,总算还有的救。但若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那便说明毒已入骨,非刮骨疗毒不可救你道心于崩塌之边缘。” 黄巢语气轻飘飘得毫无重量,但话中含义却让白易行心头一震,难道自己这番由衷之言竟然在无形当中暴露出某些可能导致大道有亏得致命缺陷? 黄巢点了点白易行道:“早在华山派覆灭之际,我便与你说过,世上凡事无绝对,这就好比坏人也可能办好事,好人也可能办坏事,同样的道理用之修行也是一样。前人做不成的,后人便一定也做不成么?至圣先师之前,有儒家么?老君之前,有道家么?佛陀之前,有释家么?” 白易行被黄巢一连串振聋发聩得问句直击心房,只觉长久以来已然深入骨髓的种种观念想法正被黄巢一寸寸连根拔起。 “再说修行之事,只是修心修力修行,没有修物,那就更是狗屁不通,臭不可闻了。你自幼长于华山内宗,吃的是强筋壮骨,天然蕴养一股先天灵气的药膳,练的是扶摇子亲手传下的正宗道门功法,碰到疑难,身边就有享誉天下的华山三真随时解答,所以你自然不会觉得修行之路有多难多苦。但是整个天下,能进华山内宗的又有几个?一心修行,苦求长生的又有多少?” 白易行只觉一股彻骨凉意从脊骨一路上窜,整个人开始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但脸上却是一片火辣辣得滚烫。 黄巢瞥了满脸羞惭,如坐针毡的白易行一眼,继续道:“没有名师,没有秘籍,没有得天独厚,灵气浓郁的修行宝地,甚至在辟谷之前还要分出一大半心神去操心生计,试问这样的修行者,你要求他们和你一样修心、修性、再修力,公平么?” 白易行低头沉思片刻,心头猛得一震,突然发现黄巢此番言论虽然听起来似乎十分有理,却是偷换了一个关键的概念,但嘴唇甫动,还没来得及出口反驳,黄巢却已经摆手道:“寡人知道你想说什么,能产生这种疑问自然说明你已经开始意识到不同环境下看待同一件事需要用不同的眼光,这很不错,但还很不够。” “出手暗算李、纪二女的人当然不会不能与那些狗嘴里刨食的泥腿子相提并论,但是道理其实是相通的,毕竟登天之路既险且窄,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的可怜下场,多一件宝物伴身便是多一分保障。”黄巢拈起茶杯,轻抿一口接着道:“寡人之所以跟你说这么多无门无派的野修散人修行之路有多么崎岖艰难,并未为今日出手搅局的两人辩解,更不是为我自己洗地,只是想告诉你,一件合适时机出现的合适的法宝,对于一个一心想要渡劫飞升的修士来说,不管怎样,都值得拼尽全力试上一试。” 白易行皱眉道:“可是,这也不是他们就能仗着自己的一身修为,便能只顾着一己私利而视人命如草芥的理由。” 黄巢嗤笑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要不然怎么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若是无论何事都讲究个以人为先,又何来人间的繁荣昌盛?黄帝若是以人为先,当今天下早就是吞土吃砂的九黎遗民的了,周天子若是以人为先,殷纣王说不定就被妖后妲己怂恿着吃下一千颗小儿心,长生不死了,唐太宗若是以人为先,会有之后的贞观之治?就连你们大宋朝的开国太祖,不也是先帝尸骨未寒,便从孤儿寡母手中夺来的这片天下?你如今和寡人说什么不能这样不能那样,跟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又有什么区别?” 白易行明知他说的是歪理,却又被他一番强词夺理带乱了思绪,只能憋红了脸咬牙道:“一派胡言,强词夺理!” 黄巢也不以为意,只是淡淡一笑转而又道:“你是仁义礼智信五德皆备的名门弟子,寡人是贪嗔痴慢疑五毒俱全的一代魔帝,道不同不相为谋,与你多说无益,且来说说今天这番蹴鞠大会。” 白易行纳罕道:“你自己都说,这不过是一场青楼闹剧,又有什么好说?” 黄巢哈哈笑道:“痴儿,痴儿,你若是一直这样不开窍,华山派何年何月才能山门复立,宗派复兴?” 白易行对他的冷嘲热讽早已麻木,心知既然他有此一言,蹴鞠大会便定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便不以为意道:“那这其中又有何古怪?” 黄巢道:“那古怪可大了去了!你想,逍遥御风珠既然是宫廷至宝,为何竟然会被拿出来当做两个青楼女子花魁之争的彩头,当今皇帝猪油蒙了心不成?就算是皇帝昏庸,想做那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满朝文武又为何一点动静都没有?” 白易行心头猛得一震:是了,当今虽然虽然治国无方,一心沉迷于花鸟鱼虫与琴棋书画,却也不至于拿着这般早已与皇权国运捆绑在一起的国之重宝赐给青楼女子这般昏庸。 黄巢见他眸中精光频闪便知道他已经想到了其中关键,便轻咳一声接着道:“就算皇帝是真的想要不顾一切博美人一笑,难道他不知道如此光明正大得将逍遥御风珠赐给李师师与纪奴娇,反而会要了两人的命么?” 白易行唯一蹙眉,转眼便明白了黄巢的言下之意。 按黄巢之前所说,逍遥御风珠之所以一直以来能在皇宫之中安然无恙,全赖“天心雷”与“皇舆图”两座大阵的保护,这才让众多觊觎垂涎逍遥御风珠神力的众多修士不敢妄动。 虽然“皇舆图”自己无缘得见,但当初桂花楼内高俅只用一个威力远逊原阵的残阵“天心雷”便轻而易举得将龙树转世的圆清几乎活活打死,完整的原阵威力有多大便由此可见一斑。 “本来,若是逍遥御风珠一直处于森严的保护之下,天下修士自然也就只能白白得眼红心热,但如今,皇帝竟然要将逍遥御风珠赐与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花魁,那便如稚童怀宝过市,岂有不抢之理?不过就是杀人越货罢了,贪图钱财的江洋大盗干的,贪图长生的修士便干不得了,天下哪有这般道理?”黄巢笑着伸出三根手指道:“第三,如果蹴鞠大会真的就是一场皇帝有意推波助澜,想要普天同乐的简单集会,既然今日午间已经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于情于理这场集会都应该宣告结束了,再不济至少也要暂停几日重新赛过,但是你刚刚也听到了,那大茶壶是怎么说的?稍晚时候,会在汴河之上继续比赛。好嘛,一个商户游人加起来也才将将千把人的正阳街哪里填的下幕后之人的胃口,至少也得像汴河那般沿岸宽阔,容得下万人围观才勉强够气魄。” 白易行顺着黄巢的思路想下去,越想越是手脚冰凉,不寒而栗:“所以说,这场蹴鞠大会从始至终根本就是一场要引得各方势力相互厮杀的阴谋!” 黄巢摇头连声道:“不不不,这根本就是一场阳谋。我相信凡是打定了主意要对这颗珠子动手的人没有一个是看不出其中蹊跷的傻子,但看出了其中蹊跷又怎样呢,就这么眼睁睁得看着逍遥御风珠这样的人间至宝与自己擦身而过么?肯定不会的,他们依然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出手,毕竟不出手就注定没有机会,而出了手好歹还有一线机会。” 微微顿了一顿,黄巢道: “这就是人性。” 第八十八章 我命由我不由天 “不论是大真人,散仙,或者地仙,乃至逍遥天地间,已经登上神道天梯最后一个台阶的天仙,只要还没迈进那道天门,就还是人,只要是人就逃不了七情六欲的束缚,逃不掉骨子里的那一丝贪念。所以说,眼前这个局高明也就高明在这个地方,布局之人就是要明明白白得告诉所有人,这就是个阴谋,但是你能忍得住不跳么?” 黄巢似笑非笑得望向白易行,一字一句都像一柄柄直戳白易行心窝的尖刀:“如果我告诉你,拿了这颗珠子,能让你破境如喝水,短短几年之后就能一个人撑起一座山门,光复华山派……你会不会拼了命的也要去试一试?” 白易行身躯一震,惊诧得望向黄巢,却见黄巢摆摆手道:“只不过让你设身处地想一想,这玩意儿对现在的你来说,还真没多大用。” 白易行松了口气,但继而心头却又好像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紧紧压住:刚刚,当自己听说逍遥御风珠可以帮助自己尽快破境时,为什么会从骨子深处钻出一股莫名的悸动?是兴奋,期待还是并不坚决的抗拒? 扪心自问,如果是自己卡在了一道上不去又下不来的大道瓶颈上,自己又能抵挡得住逍遥御风珠这样的诱惑么? 白易行双拳紧握,指尖深深刺入手心,有一缕缕血线沿着手指缓缓流下却浑然不觉。 “笃笃笃”房门突然响了三下,接着便吱嘎一声悠悠打开,一个胖乎乎的圆润身材拎着两个食盒挤了进来,一边走还一边朗声道:“二位客官久等,酒菜来咯~” 黄巢冲着小二笑着一点头,打趣道:“你们这做菜时间可够长的,再来晚些,差不多就该吃晚饭了吧?” 小二啧了一声,赔笑道:“慢工出细活嘛不是,客官多担待,我这就给您放桌上……哎?这,这桌子呢?” “桌子被老子扔大街上去了!”黄巢哈哈大笑着从怀里掏出一颗大如龙眼,光辉璀璨的明珠往小二怀里随手一抛道:“把菜放地上,然后赶紧滚你的蛋。下次进屋再不敲门,老子把你脑袋拧下来!” 小二哭丧着脸拿起明珠定睛一瞧,一对被颊肉挤成两道细缝的小眼睛顿时便被乍见重宝的惊讶给硬生生撑开。 “齐云楼也算是汴京城内数一数二的大酒楼,你每天迎来送往八方来客,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吧,老子这颗南海珠母能不能抵的上你那架黄花梨方桌?”黄巢呲了个牙花道。 小二使劲儿眨巴了一下细缝小眼,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细汗,顺带着将脸上那一抹惊艳之色一同抹去,嘟噜着那张肉脸道:“这个小的可做不得主,还请客官稍待片刻,小的这就去请掌柜的过过目。” 黄巢随意得摆了摆手,小二小心翼翼将门带上,门外便响起一阵噔噔噔急促的脚步声。 “不是都说出门在外不露黄白,你这一出手就是一颗龙眼南珠,不怕太过高调引人觊觎么?”白易行皱眉道。 正所谓盛世兴收藏,乱世买黄金,其时大宋虽然朝堂之上暗流涌动,藩镇边陲不甚太平,但中原腹地却是实实在在的国力昌盛,百业兴隆,与国力渐衰的大辽以及财政捉襟见肘的大夏相比,说大宋一句繁华盛世还真是丝毫都不为过。 再加上当朝圣明仁德显孝皇帝痴迷于各种文玩古董,奇珍异宝,民间收藏也因此蔚然成风,愈演愈烈,并且还根据当时行情编出了一句顺口溜:一珠二玉三玛瑙,四是古董坟中刨,其中的珠正是南海夜明珠。 哪怕白易行再不懂行,一双眼睛好歹没瞎,那颗南珠通体圆润,光华莹然,正是传说中可遇不可求的夜明鲛珠。 拿这么一颗价值连城的珠子换一张“坟中刨”的古董黄花梨方桌,除非是掌柜的脑子进水了才不干,但换句话说,干出这种“脑子进了水”的事儿的黄巢与自己也注定会在短短几天之内闻名京城,变成未来一段时间内京城众人茶余饭后扯闲篇时,注定会提及的人傻钱多的代表。 众目睽睽,“闻名遐迩”之下,再想动手夺珠只怕会难如登天。 黄巢自然知道白易行在想些什么,他一边若无其事得打开食盒,将酒菜一样样掏出来摆在地上,一边道:“今晚汴河注定会有一场好戏看,咱们且先吃饱喝足,再去好好瞧瞧热闹。” 白易行纳罕道:“你今晚不打算出手?” 黄巢一本正经得摊手道:“既然明知道这是坑,我为什么还要往里跳?” 白易行不可置信道:“你不是也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么?” 黄巢嘴角上扬,拿起筷子夹了块鹿炙鹿肉,笑眯眯道:“计划有变,寡人不想去趟这滩浑水了。” 白易行眼角抽搐得望着黄巢即便在大快朵颐时也不曾收敛的唇边笑意,心头涌起一阵麻木的无力——在他的印象里,但凡黄巢露出这幅表情,不久之后便必然会有人被他算计得死死的,而大部分时候,这个人都是自己。 —————— 夜幕降临,汴京城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蜿蜒宽阔的汴河两岸早已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瞧热闹的人,远处,还有数股人流源源不断向此处涌来。 白易行低头望向脚下密密匝匝的人群,心有余悸得长舒一口气,若不是黄巢十分“善解人意”的把两块价值千金的上好昆仑黄玉塞进醉高楼掌柜的手里,此时此刻这间视野极好的包房说不定就要被一个出价两百两的土豪拿下了,自己和黄巢说不得就只能可怜巴巴得挤在人群当中远远得隔河远眺了。 黄巢搬过一把太师椅临窗而坐,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得轻轻敲打着扶手,发出一阵节奏诡异的笃笃声。 他望着河心正中早已用巨木搭起的蹴鞠场,深邃得眼眸之中不时闪过几丝晦涩难明的精光,仿佛深夜之中,树林深处明暗不定的两盏灯笼,云遮雾罩瞧不出究竟在想些什么。 白易行眼神如篦,一点点扫过围观的人群,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过后轻声道:“倒是有几个修士隐匿其中,但看起来境界似乎都不怎么高,可能就是单纯来看个热闹而已。” 黄巢轻笑不语。 白易行脸上微微一红,有些羞恼。 “能在数十丈之外感应出上万人的气机流转是否有异常,说起来似乎十分玄乎,但实际上却是屁用没有,你可知为何?”黄巢眯眼笑道。 “一来,气机能够外放却不懂收敛的修士境界自然不会有多高,二来,能被我感知到气机流转异于常人的修士最多也不过凡人境……”白易行强调道,“我也就是百无聊赖之下随便试试。” 黄巢摇头道:“真是独入宝山却空手而回,白白浪费了一副大好的皮囊。”说着,手指轻戳,一丝真气“啵”的一声轻响从指尖绽放,白易行下意识脚尖轻点向右躲开,同时左手下劈,真气浩荡化作一面气墙挡在身前。 这招“如封似闭”脱胎于华山派一门内家散手,号称一退避尽千般攻击,一挡遮住万缕真气,白易行真气之充盈震古烁今,这招几乎可以算是华山派内家散手中最严密的防守招数由他使出,更是严丝合缝,固若金汤。 只可惜,黄巢不吃这套。 那缕从黄巢指尖蹿出得真气,宛如活物一般来势如电,半途之中只是一个灵巧的回旋便轻松绕到了白易行空门大开的身后。 “着!”黄巢轻轻打了个响指,笑道:“来来来,小子,让寡人带你开开眼!” 话音未落,白易行便只觉后心至阳穴一阵轻微的刺痛,紧接着便有一条纤细无比却又炽热入骨的火线沿着脊骨一路上窜,直冲头顶,白易行大骇,慌忙急旋腹内天元道心,真气随即蜂蛹入龙脉,以瞬息千里之势前往封堵。 就在两股真气即将相撞之时,黄巢似有意似无意得屈指轻弹一下椅子负手。 明明只是“咄”的一声轻响,却不知为何钻进白易行耳中时却好似有一道焦雷炸响,肝胆俱裂之下,刚刚聚拢起来的真气立时溃散,而那道火线趁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卤门! “啊~”白易行痛哼一声,只觉脑中一阵锥心剧痛,仿佛有一根钢钎刺穿了后脑,又在其中来回搅动一般:“黄巢,你要做什么?” 不理会白易行咬牙切齿的怒哼,黄巢突然转头望向窗外,不知何时,一个头包青帕的脑袋探了进来,正饶有趣味得看着白易行在地上抱着脑袋打滚。 黄巢心头一震,这小子明明看起来修为并不高,怎么却能毫无痕迹得避开自己的念力探扫,而无声无息得来到距离自己不足一丈的位置?难道说他是…… 黄巢突然释然一笑,原本真气氤氲的手掌也缓缓放下,冲着窗外那人喊道:“喂,小子,你是干嘛的?” 年轻人眼睛眨也不眨得看着犹然抱着脑袋跪地低吼的白易行,随意得抬起胳膊扬了扬手里的物事道:“送茶!” 说罢,右手一按窗棂,便轻飘飘得落入屋内,从背后掏啊掏的拿出一个粗瓷茶碗,然后满满倒了一碗递给黄巢,笑道:“三个大钱。”说罢好像生怕错过什么精彩瞬间一般,忙不迭得又把脑袋转向了白易行。 黄巢接过茶碗,在鼻前嗅了嗅,轻声道:“好茶。” 年轻人拖着长音道:“那是~既然是好茶,就快给钱吧。” 黄巢笑道: “要是老和尚知道,你把他的阴沉茶定价三颗大钱一碗,怕是会恨不得拿你的三魂六魄去点天灯吧!” 年轻人无所谓得摆摆手道:“不要紧不要紧,我命由我不由天,能过一天是一天!” 说罢,突然转身面对着黄巢,竖起一根大拇指抵在自己胸口,用力点了两下,昂首挺胸道:“我刘一天,怕过谁?” 第八十九章 天眼豁开 “你俩……见过?”黄巢晃了晃粗瓷茶碗,笑望向年轻卖茶郎,本想问一句“你俩认识?”但看到刘一天那一脸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便改了口。 “见过见过,老熟人了,在渭城里我还挨了他狠狠得一顿锤呢!”年轻的卖茶郎指着白易行笑道,“你这一口长生真气至少荟萃了你二十年的功力,真不怕一个不小心就吹爆他的眼球?” “想把他的眼球撑爆,我再加一口四十年的长生真气也不够。”黄巢悠闲得翘起二郎腿,一边晃啊晃一边无所谓道:“这小子一身修为虽然稀里哗啦,一塌糊涂,但若单论起扛揍的本事,还真的当的起被赞上一句天下第一。” “哦?”刘一天一扬手臂,手中茶壶宛如一片毫无重量的落叶,无声无息得便轻飘飘落在桌上。 “那我挨了天下第一的一顿锤,至今却仍能安然无恙,活蹦乱跳……如此说来,我即便不是天下第二也相差无几了嘛!” 黄巢望着叉腰而立,一脸自得的刘一天,脸上笑意依旧闲适,眸中却划过一抹惊艳:阴沉茶水顾名思义,自然是又阴又沉,哪怕是不算上刘一天用来装水的那个看似平常,实际上却是玄铁打造的茶壶,仅仅是号称一滴一两的阴沉茶,这满满的一壶茶水便少说也得有个百来斤。 凡俗武夫往往毕生都在追求跨过从举重若轻到举轻若重的武道门槛,但在黄巢这种阅尽千帆的大宗师眼中,能将举重若轻做到像刘一天这般没有丝毫烟火气,也不见得就比拖泥带水的“举轻若重”要容易了。 这个小子,不简单。 刘一天大咧咧得抬起屁股,往桌子上一坐,朝黄巢摊开手:“天也聊了,茶也喝了,来吧客官,该给茶钱了。” 黄巢故作为难得在身上四处拍了拍,摊手道:“没钱。” 刘一天吊起嗓子呦呵一声,一拍桌子道:“想赖账?” 黄巢摆手道:“那哪儿能呢,虽然没有钱,但是有宝贝,你要不要?” 刘一天冷哼一声道:“做买卖就讲究个童叟无欺,说好了三枚大钱就是三枚大钱,少一分不行,多一分不要。” 黄巢笑了笑道:“心有一杆秤,行走天地间,不愧是‘陶朱宗’宗主刘称心的后代。”顿了一顿,又道,“也不愧是华山掌教刘文都的族中晚辈。” 刘一天嘴角噙笑,眼神却微微暗淡:“老祖宗被你义子活活气死,陶朱宗也早就成了朱温夺天下的炮灰,不过这都无所谓,毕竟离我都太过遥远,只是祖爷爷的死跟你又或多或少有些关系,这就让我很不开心啦!” 黄巢手指轻敲椅子扶手,缓缓道:“最让你不开心的,应该是被刘文都寄予厚望,本来应该第一个跳出来跟寡人拼命的白易行,如今却跟寡人走南闯北,如影随形吧?” 刘一天一拍大腿道:“那你就错了,我们刘家人别的优点一概没有,就是在通情达理这一方面做的极好,就连我这个最给家族丢脸的不肖子,也知道这笔账还算不到你头上。”说着,低头轻轻晃荡着双腿,轻若无声的嘟囔了一道:“反正刘家现如今也就只剩下我一个了,所以不管我肖不肖,老祖宗的在天之灵也只能捏着鼻子自认倒霉。谁让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呢?” 黄巢闻言,纳闷道:“既然你明白其中道理,又有什么不开心?” 刘一天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开心,反正就是死活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要不怎么说我是刘家最不肖的那个呢?” 黄巢微微沉吟,突然没头没脑得轻叹一声:“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刘一天摇头笑道:“能被别人看到的苦,那就还不算苦,就算真的有很多苦,也全被我用死缠烂打,死乞白赖,死去活来跟老和尚换来的三碗阴沉茶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黄巢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但是说穿了天去,没有钱还是没有钱。” 刘一天大怒,从桌子上一跃而下,人未落地便迈出一步,身形一闪瞬间落在黄巢面前。 年轻的卖茶郎攥住黄巢的衣领:“你敢白喝老子的茶水不给钱?” 黄巢低头看了一眼刘一天抵在自己胸前紧紧攥起的拳头,表情十分的淡定从容:“敢。” 刘一天面目狰狞,竖起一根手指隔着两寸远,用力指了指黄巢的鼻尖,然后突然松开手,喜笑颜开道:“黄王殿下果然行事磊落,言出必践,说不给钱就不给钱,不亏为盘古之后的天下第一好汉!”说罢还十分狗腿的伸手抚平黄巢胸前被自己捏皱的衣襟。 黄巢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你们陶朱宗的规矩,一枚大钱就是一个承诺,寡人喝了你一碗茶便是欠了你三个承诺。只是眼下,寡人身有要事,分身乏术,确实没空给你办事,不过寡人可以先给你吃下一颗定心丸,半年之后必然会帮你完成第一个承诺。” 刘一天连连摆手笑道:“不碍事,不着急,还是黄王殿下自己的事要紧。”说罢,脸上谄媚的笑容不变,小心翼翼道,“那么现在,黄王殿下能把我放下来了么?” 黄巢眉头一皱,道:“哎~寡人一诺千金,说好了半年以后就是半年以后,怎么能朝令夕改!”说罢,轻轻拍了拍神色愕然的刘一天的肩膀,正色道:“你就在此处不要走动,我去办点事,半年以后就回来。” 话音未落,身影早已不见。 刘一天呆呆站在原地,转头看一眼背后将自己衣服刺了个对穿的塔尖,低头再看一眼离地千尺的塔檐,突然仰头大骂道:“天杀的黄巢啊,不就攥了下你的衣领么,你把我挂哪不好,偏要把我挂在开封塔的避雷针上!” 清风拂动,灯影微恍,黄巢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仿佛从未离开过,他手指轻点,一道绿线沿着扶手风驰电掣而下,眨眼间便已蜿蜒游至白易行身后。 “啵”的一声轻响,好似烛花爆裂,绿线毫无凝滞得破开白易行自然外放的护体真气,钻入其后心。 “啊~”长生真气甫一入体,白易行便猛然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手捂双眼仰天怒吼。 黄巢右手五指如莲花绽放,随手张开一道碧光莹然的结界,在那道裹挟着浩大气浪的怒吼从白易行口中蹿出之前将其圈禁其中。 “你小子也算是吃过不少皮肉之苦了,扛过天劫,遭过雷劈,还被人按着脑袋一顿暴揍,怎么到了现在还是这么一副吃点儿疼就鬼哭狼嚎的窝囊样子?”黄巢端起茶杯轻啜一口,茶水在嘴里漱了一圈后,呸的一口吐掉茶渣,接着道:“堂堂两位神君的精魄寄体,若是不开一开天眼,岂不丢人现眼?再稍微忍上一忍!” 白易行只觉神海之内仿佛有千万把利剑在反复攒刺,越是痛苦越是清醒,而越是清醒,那股剧痛便越是感知的历历分明,当即怒吼道:“放你娘的狗臭屁,站着说话不腰疼!” 黄巢也不生气,悠哉悠哉的晃悠着腿喝茶,漫不经心道:“竟然还能说得出话来,那就说明还不够疼啊。”手指一阵轻敲,屋内随即再次响起之前那阵节奏诡异的笃笃声。 白易行双腿一蹬,身体绷直宛如一张巨弓,直挺挺的向后仰倒,咚的一声巨响重重得摔倒在地。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想要开天眼,怎么可能不经历点儿蚀骨之痛?” “王八蛋,我……我特么什么时候跟你说,说……我想开天眼了?”白易行本来已经疼的几乎说不出话来,仿佛每一次呼吸都会让痛感再强上几分,但一听到黄巢这般轻描淡写的说辞,一股怒火立时便在胸中炸裂,当即便咬牙切齿起来。 “没有么?”黄巢屈指弹了弹脑门,偏头想了一想后摆手道:“无所谓了,反正吃苦就对了。” 白易行闻听此言,当真是又疼又气险些就此背过气去。 就这么约摸又过了半柱香,当窗外汴河之上骤然响起第一通鼓响时,数道乌黑粘稠的血线从白易行指尖溢出。 “呜”,一声低郁沉闷犹如野兽低吟的闷吼从白易行喉咙中飘出,紧接着便有一金二青三道光柱宛如实质一般不可抑制得顶开白易行的双手,刹那间便将整个包房映照得亮如白昼。 “小子,如果不想白吃了这番苦头就赶紧逆转天元道心,收敛神意!”黄巢手掌一挥,装了半盏阴沉残茶的茶碗便平平飞向白易行。 白易行耳廓微动,手掌早已抬起顺势接住茶碗,想也不想便扬起脑袋一饮而尽。 茶水入腹,真气逆行,白易行眉心冒出的那道金光与双眼中爆射而出的两道青光随即如烈火去薪,渐渐由粗变细,由盛到弱,一盏茶的功夫过后终于消失不见。 黄巢打了个响指,啪的一声轻响后结界青光炸裂就此崩散,白易行喘着粗气缓缓站起,身子刚刚直起一半,脚下蓦然一软又重新跌坐在地。 他便也不再挣扎,就这么垂着脑袋盘膝而坐,艰难得抬起袖子轻轻揩拭脸上残留的血污。 窗外鼓声阵阵,屋内凉风习习,白易行浑身湿透,好似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过了半晌,感觉气力稍复后,白易行这才缓缓抬头,望向黄巢的第一句话就是:“狗日的,有朝一日我一定也要让你尝尝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不知好歹的东西,天底下就输你小子最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中午刚被我教训一通,这才隔了多久就又开始跟我蹬鼻子上脸,怎么又皮痒了?”黄巢嗤笑一声并不生气,伸手点着白易行道,“张眼去窗边朝外看看,去瞅瞅那个你长这么大以来从没真正看清楚过的世界。” 白易行深吸一口气,双手撑膝艰难站起,从桌边到窗户短短几步路对于此时近乎脱力的他来说,却几乎算得上是天涯海角。 足足挪了三十多步后,白易行终于来到了窗边,恰好此时两通鼓罢,有一蓬烟花当空绽放,紧接着汴河两边便如春风拂岸,一朵朵绚烂多彩的烟花竟相绽放,直升夜空。 硝烟之中,两艘小船划破幽暗平静的河面,拖着两条长长的水线分别从两岸出,向着河心早已被挂满了灯球火把的蹴鞠台飞驰而去。 白易行只看得一眼便忍不住眉头一皱,心神大震。 远在数十丈外的船上众人,此时在他眼中竟好似近在咫尺! 第九十章 又见高俅 “天眼分三境,第一境纤毫境,取自百丈之内,纤毫毕现的意思,第二境观迹境,顾名思义,处在此境之时便能看到世间万物的运行轨迹,并能据此做出提前预判,第三境就厉害了叫作捕神境,你若能将天眼练到这一境,与人对阵之时,对方一丝一毫的神意变化也逃不过你的双眼。怎么样,有意思吧?” 黄巢缓缓踱到白易行身边,指了指他眉心处那道金线道:“你眉心这道金线,乃是青鸾神君的精魄入口,因此便自带了几分青鸾神气,正所谓天地人神鬼,蠃鳞毛羽昆,明察秋毫为最者凤凰也!凤生九雏,青鸾第六,身为凤子,哪怕只是青鸾神君有意无意留下的这几分神气也足够让你从一开始便在天眼修行路上与寻常修士拉开一段不小的距离……” 说到此处,黄巢忍不住摸了摸脑门无奈道:“难道当真是傻人有傻福不成,就你这么个一根筋的愣小子,怎么就偏偏能让各种各样可遇不可求的天大福缘排着队得找上门来?” 白易行放眼四望,心念方起便有丝缕真气沿着龙脉涌入眼下四白穴,一阵微微灼痛后,视野尽头一名女子瞬间拉近,清风起处,女子后颈茸发飘扬,隐约露出其下领口中的一抹艳红。 黄巢一巴掌拍在白易行头上,笑骂道:“你这小色胚,一双贼眼往哪看?” 白易行面红耳赤,羞恼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黄巢抱臂而笑,漫不经心道:“帮你开了天眼可不是让你偷窥来的。今晚的汴河之上定然有好大一番热闹要看,不管是官府提前布下的伏兵,还是各门各派蛰伏多年,如今闻到点儿腥味儿终于忍不住爬出自家池塘的老王八,此时此刻都在伺机而动,只不过谁是黄雀,谁是螳螂可就不好说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蝉自然就是那枚至今还没有现出真身的逍遥御风珠。黄巢虽然嘴上说着谁是黄雀,谁是螳螂眼下还看不分明,但言下之意却明显更偏向于今晚动手夺珠的修士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白易行道:“难道官府真的会借此机会将道门修士和江湖武夫一股脑的良莠不分一网打尽?” 黄巢笑道:“一网打尽是不可能的,只能拉一帮打一帮,毕竟修士武夫对于一国安定来说还是必不可少的,至于要拉哪一帮,对另一帮又要打多狠这就涉及到官场权术和帝王权衡了,说的太多你也听不懂,我只大致跟你提上一提,权当是解个闷子。” 黄巢缓缓踱到包间角落的一张棋桌前,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抬眼望向白易行:“象棋会下么?” 白易行点头道:“只懂规矩,不曾深钻。” 黄巢笑道:“懂得规矩就好。”说罢,又从棋盒里拈出几个棋子一一落在棋盘,白易行走上两步凑近去看,只见黄巢拿起一颗车在面前晃了晃道:“车走直线,杀伐果断,哪怕只是放着不动也自具强大威慑,它对应的便是朝廷辛苦经营,以举国之力豢养多年的大宋边军。但边军战力随强,却也因为常年在外令朝廷鞭长莫及,故而便难免会出现士兵只知主将,不知朝廷的尴尬局面。故而这股势力对于皇帝来说,既是一柄随时可能会伤到自己的双刃剑,也是一个必须隔段时间就要换个主帅的韭菜园,眼下西北种家之所以步履维艰,就是因为朝廷觉得差不多又到该割一茬韭菜的时机了!” 说罢又提起了一枚象道:“象走田字,能攻能守,却独独不能过河,楚河汉界对它而言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而它对应的就是大宋镇守地方的禁军,用的好就是勤王利器,用的不好就是鸡肋。” 黄巢再拈起一颗士道:“理论上所有禁军都是皇帝的近卫军,但实际上皇帝真正的近卫军却是班直,人数只有五千左右,只负责拱卫皇宫,从不参与战斗,所以他们才是战乱之时,皇帝身边真正的最后一道防线。但是也正因为此,如果王牌亮的太早,对手有了防备也就大可以从容布局,做出针对,如果亮得太晚,则容易弄巧成拙,反成瘪宫之局。” 白易行心思飞转,举一反三道:“如此说来,过河卒子就是各地厢军,而炮就是大宋治下的修士了。” 黄巢点头道:“厢军主劳役,有仗打便就上前线,没仗打就背黑锅,实在是与一往无前,能进不能退的小卒子如出一辙。”顿了一顿又道,“再来看那些可缩地成寸,可飞檐走壁,以一敌百都是小菜一碟的修士武夫。世间修士,无论所求是武道还是仙道,只要登顶之后便能做到神魂内敛,真气收发自如,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气凝如山,可隔山打牛’,刚好也就应了棋盘之上‘炮翻山’的行棋规矩。” 黄巢说罢,又将棋子一一挪回原处,逐一指点道:“所以你看,对于皇帝来说,天下这座棋局之上就没有任何一个可以让他用着毫无顾虑且如臂使指的力量,所谓举世皆敌,孤家寡人便是这么个意思了。” 白易行默念两遍“举世皆敌,孤家寡人”,反复咀嚼。 “所以,从老祖宗那一代开始就崇尚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大宋皇帝,又怎么能容忍自己头上永远悬着这些随时有可能要了自己命的东西呢?攘外不行,安内总还是可以的吧?于是这才有了封禅龙虎山,组建内廷亲事官,扶持神霄派等新兴门派的一系列动作。” “但是天下灵气最为精纯的地方尽在名山大川,而这些钟灵毓秀之地又早在几百上千年前就被人一个萝卜一个坑得给占死了,如此一来,那些朝廷苦心扶持的嫡系又能往哪安置呢?” 白易行眉宇之间缓缓爬起一丝阴冷的恨意:“新陈代谢,吐故纳新!” 黄巢猛得一拍手,点了点白易行道:“孺子可教也,哈哈哈,没错,就是吐故纳新,所以小子,现在你还会觉得华山派灭门灭得冤么?” 白易行吹头不语,手臂之上隐隐有几根青筋暴起。 “再说回眼前这个以逍遥御风珠为饵的蹴鞠大会。”黄巢仪态闲适得手指轻敲着窗棂,“敢动心思的自然不少,但只要不敢动手,朝廷自然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只要敢真得动手想来分上一杯羹,那就对不起了,正愁着怎么想办法把那些不那么听话的门派和散修弄死呢,这可不就是人困了就送枕头么?” 黄巢接着道:“小子,一直以来你都是在把自己所经历的所有事情分割开来,只学会了着眼细微,却没想过纵观全局,其实无论是华山派一夜覆灭,神霄派与江南十二宫联手寻找始皇帝陵,还是大宋朝廷在西北边陲搞东搞西,看起来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实际上其中大有脉络可寻。想要修好人间道,想要重振山门宗派,想要搞明白贾敬德为什么不惜神魂具灭也要崩断神道……你就要先放眼全局,胸怀寰宇,然后才能从细微处入手,牵一发而动全身。” 白易行沉默片刻,长舒一口气,缓缓松开因为用力过猛而已经隐隐有些骨节麻木的双拳,指着棋盘山一颗棋子生涩道:“你还落下了一个马没有说,这个又有什么说法?” 窗外三通鼓已罢,悠悠鼓韵中一声锣响奇兵突起,黄巢目光投向窗外,望着早已装束齐备只待开赛的李师师与纪奴娇两队鞠手,答非所问道:“老骥伏枥,嘿嘿,老而不死是为贼啊!” 汴河对岸的高楼之上,蓦然飞下一道人影。 来人双手负后,衣衫猎猎,来势之际直如流星,只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那人便已稳稳落在风流眼的边框上。 “天圆地方,海晏河清,大河之上,共襄盛举!”声音沙哑算不得好听,但在其雄浑的内力推送下远远传出,清晰入耳,河岸两侧的人山人海中随即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 那人冲着四面团团一揖,一颗雕花精美,八面缀有各色璎珞的艳红色皮球便从那人袖中滚落,半空中被他一脚挑起夹在腿弯,单腿翘足立于杆顶,高声道:“圆鞠方墙,仿象阴阳。法月冲对,二六相当。建长立平,其例有常:不以亲疏,不有阿私;端心平意,莫怨其非……” 只见他口中做颂,脚下如飞,那皮球便如和他心意相通一般,时而飞窜入云,时而又在肩头,胸口,膝头或脚尖滴溜溜旋转不休, 汴河两岸欢声雷动,不时尖叫喝彩,人群之中有人高声欢呼:“高相公,好彩!” 白易行目芒一锁,一身真气立马如彩云出岫,蒸腾起万千气象。 黄巢似笑非笑道:“又是熟人?” 白易行竭力压制住体内突然不受控制奔腾不休的真气,低声道: “他就是高俅!” 第九十一章 毒龙抢珠 “嘿,这老小子倒是有点意思啊,撑死了是洞虚小真人境,却能隔着数十丈远就逗引着你体内的青鸾真气翻江倒海。”黄巢饶有趣味得隔空远眺,念力无声无息散出,在河心稍一荡漾便旋即收回。 “在渭城桂花楼内,青鸾魂魄第一次觉醒之时,曾与他有过交集。”白易行额头青筋根根颤栗,青鸾精魄所化的华山百里精气如脱缰野马一般在龙脉内往来冲突,隐隐之间竟有冲破天元道心束缚的迹象。 白易行渐渐不支的颓势被黄巢一一收入眼底,但他双手抱臂,嘴角含笑,不仅没有丝毫出手相助的意思,反而眸光爆闪露出一副看到新奇玩意儿的表情,调侃道:“如你所说,青鸾之力每一次躁动都与这老小子有关,难道说比起你这个毛头小子,青鸾神君更想找个糟老头子当寄体?” 白易行眉心金线突突乱跳,有数道淡青色气息从七窍之中缓缓溢出,却并不立即散去,而是与自动绽开的护体真气融为一体,在烛光摇幌之下泛起一层诡异青光。 白易行牙关紧咬,从牙缝中艰难挤出“帮我!”二字,与此同时天元道心在丹田气海内飞速逆转,极力阻遏着青鸾之力对龙脉九关十八隘的猛烈冲击。 黄巢点头道:“好说好说,但是天下没有不要钱的馅饼,想要寡人出手可以,但是这个价钱得给的公道。” 白易行虽然明知他要趁人之危得坐地起价,但眼下青鸾之力已然接连冲破龙脉囚牛与睚眦二关,若是继续强撑下去,青鸾元神必将再度觉醒借自己的身体夺舍重生,到时自己神魂飞散也就罢了,天知道他会不会与同样困囚华山多年的黄巢同命相怜,沆瀣一气……白易行越想心头越是阴冷,当即咬牙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黄巢哈哈笑道:“简单,刚刚你那个远房师兄刘一天用一碗阴沉茶逼着寡人答应了他三个承诺,没办法嘛吃人的嘴短,寡人只好答应,但事后左思右想又感觉颇不合适。”说着,愁眉苦脸道,“一来,在拿到逍遥御风珠之前,寡人是不可能有时间去管他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二来,就算寡人拿到了逍遥御风珠也要抓紧时间炼化飞升,哪有空去给他擦屁股?” 白易行双眼之上已经血丝遍布,眼球突出,已经发不出一个音节。 “你放心,还是老规矩,不违道义,不伤无辜。”黄巢蹲下身子凑近白易行,挤眉弄眼道:“你若是答应了,就眨眨眼!” 白易行一面苦苦支撑真气倒灌,一面心思急转权衡利弊:方才刘一天与黄巢的对话,他虽然剧痛攻心无暇细听,但或多或少也听了个大概,此时再一回想,心头便情不自禁一阵震颤,没想到渭城客栈中那个混不吝的小二竟有如此显赫曲折的身世,且还与自己有着如此千丝万缕的关系。 陶朱宗当代宗主,掌教祖师刘文都的同族,能从普度寺老僧手下讨来阴沉茶随意贩卖的年轻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似乎都不是什么无恶不作的混世魔王。 白易行用了眨了眨眼。 黄巢哈哈大笑,一指点出正中白易行气海,一股螺旋气劲逆流直上破开青鸾真气的层层包围,宛如在奔流入海的大江之底突然开了一个巨洞,涛涛真气旋即被气劲所吸沿着手指涌入黄巢体内。 “一阳化青木。”黄巢长吟一声,青鸾真气化作一缕透体可见的碧线缓缓钻入他青光氤氲的气海。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易行气海渐渐稳定,面色也开始由青转白,黄巢蓦然低吼道:“五行相化,青鸾归位!”原本抵住白易行丹田的手指飞速蜷起,接着屈指连弹,转瞬之间便有十八道指风一一撞中白易行神魂意气四海周围的关键窍穴。 白易行身周护体罡气先是一缩,接着便好似一个急剧膨胀的气球瞬间爆开,数道青色烟絮冉冉四散。 “解铃还须系铃人,寡人帮得你一时却帮不了你一世,归根结底还要靠你自己早早找到将阴阳二炁化归混沌一体的办法。”黄巢伸了个神清气爽的懒腰,一边拿起桌上茶碗凑到嘴边,一边淡淡笑道。 白易行心念如篦,将体内絮乱真气一一梳理抚顺后这才长舒一口气,缓缓站起道:“你就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了,既落了人情又白吸了我那么多华山百里精气稳固神海,你要再摆出一副吃了大亏的姿态可就有点不厚道了!” 黄巢噗嗤一笑,一口茶水几乎全从嘴里喷出,他仓促咽下口中残茶,伸袖抹去嘴角茶渍指着白易行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小子根本就是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真是白瞎了寡人对你如此情深义重!” 说着甩开左右两只大袖用力拍打了几下袍袂上的浮灰,神色麻木道:“短短几个时辰,你就让我吃了三场大苦头,且一次比一次难熬,你的这份情义还真是重于泰山了。” 黄巢也不反驳,只是啧啧连声的放下茶碗,走近窗台,望着窗外的人声鼎沸嘴角含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好赶上好戏开场!” 白易行闻听此言不由疑惑起来。 方才又是开天眼,又是压镇青鸾之力的这一番折腾,哪怕没有半个时辰,至少也得烧完了两炷香,哪怕是高俅有意卖弄白打之技,多耗了些功夫,也不该到了现在两位李、纪两位行首还没开始比赛的道理。 白易行心知黄巢口中的好戏是别有所指,不由眉头一皱跟着走近了窗户。 还未来得及运转天眼凝神细看,半空之中骤然燃起万道霞光,紧接着无数朵巨大的烟花当空怒放,映照得天地皆明,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随之响起:“恭喜李行首以15记风流眼数力压纪行首,于今夜蹴鞠大会一举夺魁!” 高俅明明是含笑而语,话音之中却又莫名带了一丝让人听来极不舒服的阴森冷意。但此时汴河两岸已然陷入一片狂欢的海洋,没有任何人去在意他语气中的那一抹稍纵即逝的古怪。 白易行眼神扫过因为再次失利而如丧考妣,神色间有些萎靡的纪奴娇,以及拿下了胜利却一脸云淡风轻的微笑,毫无雀跃之色的李师师,眉头川字越皱越深。 “李师师早就知道了她会赢?”一个原本在白易行脑海中稍稍有些模糊的念头此时此刻渐渐明晰起来。 “想明白了?”黄巢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 白易行一刻不敢稍停得顺着那条思路向下想去,生怕稍有停顿,这灵光一闪的思绪便会就此中断:“既然这次蹴鞠大会本就是一场朝廷早早就计划停当的围猎,那么以朝堂诸公滴水不漏的行事风格,自然不会容忍其中出现任何不为自己所控的因素出现,所以,内定胜者就势在必行。” 黄巢不置可否,嘴角笑意却愈浓:“接着说。” 白易行便接着道:“但正所谓无论正奇,各有其道,朝廷可以内定李师师获胜,那么有心争抢逍遥御风珠的其他势力便自然也能找到纪奴娇,如此一来,也就能解释为何白天纪奴娇的皮球为何会被击落,而李师师为何又会被人暗杀了!” 黄巢先是翘了翘大拇指,接着又用力搓了搓脸,从指间发出一阵沉闷的叹息:“我的个亲娘哎,你他娘的终于有点开窍的样子了!” 白易行头一次独自一人将一件事从头到尾理清脉络,此时胸怀激荡,只觉眼前世界豁然开朗,世间万物似乎还是之前的样子,但分明又不再是从前的样子。 —————— 很多年前,华山绝顶之上有一个喜欢站在悬崖边俯视云海的白发道人,他曾经对着因为迷路而误入那片华山禁地的白易行说过一句话: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这是人生的第一重境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这是人生的第二重境界,等你走完了这两层境界,再去回望山河,如果发现山仍是山,水仍是水,那么你就算是真正看明白了这是个怎样的世界,也就不会再迷路了。” ———————— 白易行眼角似有细砂飞入,唯一眨眼便模糊了整片视线。 黄巢见他神色变幻,嗤笑着一巴掌拍在他肩头,将萦绕他心头的万千思绪彻底打碎:“没出息的东西,这才刚刚误打误撞摸到点人间道的门路,就开始喜极而泣了?” 说罢,伸手指着窗外渐渐人声平复的汴河道:“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白易行顺着他手臂所指的方向放眼望去,只见高俅大袖飘摇,从李师师手中接过那枚通体赤红,炽烈如火的皮球,放在眼前略一端详便缓缓举过头顶。 嗤啦一声轻响,皮球表面骤然龟裂出道道裂纹,一束束夺目红光从裂纹中透体而出! 不等人群中发出惊叹得喧哗,高俅已然高声道:“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是为逍遥!” 皮球应声炸裂,紧接着一枚硕大如如球,通体红光爆射的浑圆珠子如旭日初升般冉冉升起。 两岸寂静,人人惊骇莫名得望着眼前这神奇的一幕,一时间竟全部陷入一片茫然,长大了嘴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知是谁陡然高呼道:“圆日当空,大吉之兆啊!天降祥瑞,吾皇万岁!”好似一块巨石坠入大湖,顿时掀起一阵惊涛骇浪,河岸两侧的人群不约而同得从震惊中醒过神来,纷纷拜倒,口中高呼“吾皇万岁!” 高俅有意无意得扭头望向远处的一座高楼,法令纹微微上翘,露出一抹得意却克制的微笑。 突然,原本只是微有波澜的河面毫无征兆得剧烈摇晃起来,一股股乌黑如墨的浊浪从河底泛起。墨色缓缓在河面洇开的同时,散发出一阵阵熏人欲呕的腥臭。 高俅眸光微闪,冷哼一声向前跨了一步,挡在了李师师身前。 “哗”! 一股粗逾一丈的滔天水柱骤然间冲天而起,并以其为中心掀起四面接天水墙向汴河两岸席卷而去。 于此同时,一只巨兽的沉闷吼声将身畔水柱彻底震散,露出了真容。 一只独角黑龙俯下头颅,龙涎狂流,眼神炽热得紧紧盯视着那枚逍遥御风珠。 汴河之上,有毒龙抢珠! 第九十二章 龙共虎,应声裂 “龙……是龙……哎哎哎,是真龙啊!” 经历过最初的呆滞和短暂的恐惧之后,岸边突然爆出一阵响彻天地的欢呼。 中秋佳节,皓月当空,明珠绽辉,再加上真龙现世……“天佑大宋,圣上万岁啊!”先是一个老人高举双手,泪流满面得跪倒在地,紧接着便有无数人后知后觉,纷纷跪伏在地,如乱石穿空般杂乱无章的欢呼也渐渐整齐起来,最终汇成一道震天动地的声浪: “天佑华夏,大宋永昌!天佑华夏,大宋永昌!” 被眼前这荒诞不经的一幕彻底震撼的白易行,双目圆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过了半晌才扭头望向黄巢,匪夷所思道:“这……这也行?” 黄巢嘴角微翘,右手捻动着颔下短须玩味道:“不管是有意为之,还是意外之喜,大宋天子这一把都赚大了!”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得转向对岸高楼上一座看似毫无遮拦,实际上却被一个品秩颇高,有淡淡青光流淌的结界所包围的平台。“借风起势,神来之笔,大宋还真是人才济济啊!” 白易行皱起眉头,刚想追问黄巢此言何意,余光扫处却蓦然闪过几许诡异的气息波动,白易行心年一动,下意识便扭头望去。 只见人群之中有几个劲装黑衣的男子悄然四散开来,而于此同时又有几名哪怕经过仔细得乔装打扮,却依然遮掩不住一身气息流转的修士无声无息穿越人海,向河边走去。 “螳螂和黄雀都开始有所动作了了!”白易行轻声道,表面青光莹然的一双眼眸,深处却缓缓浮起一抹担忧。 黄巢只乜了一眼便将他心中所想瞬间看穿,淡淡一笑道:“放心吧,原本若是没有这么一出万民‘伏地,高呼万岁’的戏码,今晚的汴河两岸还真的难保会不会血流成河,但是既然现在有了这么一幕,只要大宋皇帝没有被猪油蒙了心都一定会下令,宁可拼得五千班直全部战死,也要护住这些平民不受半点伤损。” 白易行轻轻点了点头,目中忧色却半点未去。 黄巢嘿嘿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慈不掌兵,善不经商,怠不治学,这个天下从来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小子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白易行垂眉道:“道理都懂,只是心坎难过。” 黄巢微微一愣,突然想到了某个被他用秘术挂在了开封塔顶,势必要挨上几天风吹雨打的年轻卖茶郎,情不自禁笑道:“啧啧啧,不愧是刘文都亲手调教出来的小冬烘,真是装了满满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白易行只作没有听见,目光转而投向正在河心对峙的一龙一人。 独角巨龙一双红色巨眸一眨不眨得紧紧盯着那颗悬浮半空的逍遥御风珠,腥臭粘稠的龙涎点点滴落,在巨木搭就得平台上腐蚀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窟窿。 明明是一副已经贪婪垂涎到无法自持的模样,却不知为何迟迟不曾有所动作。 与汴河两岸民众的欢欣鼓舞截然相反,台上众女除了李师师还能勉强维持表面上的泰然自若,包括纪奴娇在内的众位花国小娘早已花容惨淡,战战兢兢。若不是生怕自己一个动作不小心惹怒了巨龙从而招来杀身之祸,几个年纪尚小,胆弱心怯的红姑娘早就哭出声来了。 高俅背负双手,老神哉哉得仰头笑望着巨龙,鼻梁两侧深深下陷的法令纹微微上挑。 “不过是一条被揠苗助长,强喂了几天补药的大蟒罢了,长出了一根独角就真当自己是真龙了?”高俅大袖之中黑气氤氲,足下云蒸霞蔚,霭霭雾气间不时闪过几道电光,“瞧你鳞甲如墨,隐有电纹,本命妖丹应当是雷电之属吧?嘿嘿,你说巧不巧,老夫恰好也潜心修习五行雷法三十余年,今日刚好就跟你好好切磋一番,看看到底是魔高一尺,还是道高一丈!” 话音方落,左掌向后猛得一推,一团黑气旋即从袖中钻出将李师师与纪奴娇等人团团围住,高俅一脚踩下,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偌大的水上高台竟然就此断裂成两段。 高俅身形如一片风中鸿毛扶摇直上,突然舌绽春雷高声喝道:“锦鲤何在?” 水下顿时惊涛翻涌,冒出十几颗戴着红色鲨鱼皮分水帽的脑袋。 “送二位行回岸。” “诺!”一名为的锦鲤官高声应毕,转身一个猛子重新扎入水底,接着那两段被高俅一脚踩断的高台残木便无风自动,拖曳出两条长长的水线向两岸飞驰而去。 “宝珠就在眼前唾手可得,怎么还能忍着不出手?”高俅长袖飘舞,浑身上下都被黑色雾气包裹稳稳悬停在半空中,狭长的眸中寒光冽冽,紧紧盯着摇头摆尾愈躁动的独角巨龙,阴沉笑道:“是在等帮手?” 独角巨龙龙一顿,终于舍得将眼神从逍遥御风珠上挪开,一对赤红如火的眸子转而望向面前三丈之外凌虚御风的高俅,重重喷出一口炽热龙息,眼皮眯起,分明竟是露出了几分笑意。 “孽畜!”高俅被独角巨龙颇有几分讥讽意味的眼神瞬间挑起满腔怒火,猛然扬起紫电缭绕的右手便要一掌挥去。 “嗷呜”天边蓦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野兽嘶吼,紧接着远处正阳街尘嚣四起,一个硕大无朋的身形穿房过栋疾驰而来。 接连撞塌了数栋民宅之后,那道身影突然高高跃起,四肢张开当空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绵长弧线,重重落在一栋高楼亭台之上。 灯影回幌,映照出一只大如磨盘的白色虎头。 “白虎?” 白易行瞠目结舌得望着那只在亭台之上按爪仰的巨虎,即便是隔着一条大河,仍能清晰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凌冽杀意,情不自禁便皮肤收紧密密麻麻起满了鸡皮疙瘩。 “不过是一只精心豢养的大猫罢了,皮糙肉厚得倒还有点灵性,和那条独角巨龙一样撑死了能跟莫虚小真人境的修士过过手,也就只能用来勉强唬弄一下凡夫俗子。”黄巢只是看了一眼那只昂奋蹄,似乎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巨虎便意兴阑珊得转头望向河心,“还是这条还没来得及走江化龙就长出一只独角的小蛇有点意思,明明只是个战力平平的没毛畜生,心智算计却丝毫不输常人……豢养之人着实下了不少功夫啊。” 说着扭头看了一眼有些魂不守舍的白易行,嗤笑道:“就你小子慈悲为怀,怎么不干脆剃了光头去当和尚?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三息之内,若是没有打虎猛士从天而降,寡人把脑袋割了给你!” 话音方落,一道纤细绵长却杀意凛然的电光划破长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撞巨虎,巨虎仰头咆哮,两只前足在地面上稍按一按,庞大的身躯便迎着电光腾空飞去。 “嗤!” 看似孱弱的电光与白虎甫一碰触便毫无凝滞的破入虎掌,接着又余势未衰得笔直刺入白虎额头。 白虎仰头怒吼,四爪挥舞着翻身坠落,压塌了一片房舍。 半空中,有一个青袍道士衣衫猎猎得缓缓飘落:“各位父老乡亲大请放心,圣上有命,令贫道神霄派王文卿前来伏虎,并取虎胆泡酒为众位压惊!” 原本惊惶不安的众人循声望去,只看得一眼便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道士容貌清隽秀美,鬓边两绺长随风飘扬,额心一点红痣娇艳欲滴,瞧来竟比寻常女子还要明艳几分。 风神潇洒压潘安,玉树临风似谪仙。 ———————— “果然哪里都有他。”白易行冷哼一声,转过头来向四面逡巡,“王文卿都到了,林灵噩八成也在附近了?” 黄巢笑道:“提前说好了啊,今儿晚上只看热闹不出手。”顿了顿又道,“要出手就是你一个人上,千万不要指望寡人会出手救你。” 白易行脸色平静,沉声道:“你放心,在我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绝对不会自找死路。” 黄巢摇头叹道:“但愿如此。”说罢,又呲了个牙花不耐道:“打又不打,好生墨迹,来让寡人给他们添把火。” 说罢,右手一扬,一道淡不可见的青光从指尖钻出,在浓重夜幕中一闪即逝。 白易行纳闷道:“你要干嘛?” 黄巢双手换胸,悠闲得靠着窗棂卖关子道:“稍后便知。” 白易行还待再问,鼻翼突然微微翕动,一股熟悉的淡淡腥气飘入鼻端。 “阴阳圣童血?!”白易行心神剧颤,连忙扭头下望,只见汴河中心骤然如开水煮沸般咕嘟嘟泛起无数气泡,气泡露出河面轻轻一晃便砰然炸裂,紧接着便有一股浓重血色缓缓泛开。 清风浮动,裹挟着浓郁血气四散开来,只是片刻之间,涛涛汴河便已成了一条腥气扑鼻,犹如从修罗地狱中流淌而出的血河! “不提前布下阴阳圣童血,又怎么能彻底激这些小猫小蛇的凶性?”黄巢眼角微眯,眸内精光爆射,缓缓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妖魔鬼怪还不一齐现身?” 第九十三章 降龙伏虎 阴阳圣童血的腥气随风飘散,宛如一把燎原烈火彻底点燃了独角巨龙与白虎的凶性,终于按捺不住悍然出击。 汴河之上毒龙摆尾,掀起漫天血浪向高俅排山倒海价袭去,另一面,额头伤口处犹有几缕残余电光缭绕的白虎也翻身跃起,仰头长啸一声便四蹄奋起扑向王文卿。 “这些畜生!”白易行惊怒交迸,双拳紧握猛得一锤窗台,嘭的一声响满屋皆震,灰尘从头顶房梁簌簌而落。 黄巢掌心收拢,握住一缕清风,手指微微捻动着凑近鼻端,淡然道:“妖魔鬼怪与万灵之长的人类不同,一旦踏上了修真之路便被天道规矩狠狠压制,不仅要面对‘不成功,便成仁’从此以后再也无法回头的断头局,更因七窍不全,而无法像人类修士一般自由吐纳天地灵气,并进而炼化为阴阳二炁为己所用,也正因如此,蕴涵了先天阴阳二炁的阴阳圣童血才能毫无例外得让每一个大小妖怪眼红发狂。” 白易行嘴角下撇,额头青筋直跳,转过头来死死盯着黄巢:“你怎么知道河底藏有阴阳圣童血?” 黄巢乜了他一眼,先伸手敲了敲太阳穴,又指了指眼睛:“用脑子想,用眼睛看。” “先拿妖兽开路,如果事有不协,再填上几条死士人命,再不行就拉出几个年轻俊彦,一句养军千日,用兵一时,师门之恩大过天和一点威逼利诱的小手段就足够让那些有战力却没脑子的年轻人和供奉门客排队赴死了,最后再由几个深藏幕后的千年王八万年龟现身来瓜分战果,论功行赏,至于最后是谁拿走逍遥御风珠,是谁一统修真势力,那就是另一番或是暗流涌动,或是刀光剑影的场面了。” 白易行双目充血,颧骨因为咬肌过于用力而高高凸起:“为了一己私欲而视人命如草芥,这是在修仙道还是在修魔道?!可恶,该杀!” 黄巢啧啧连声道:“呦呦呦,白仙师这是又义愤填膺了?那你又怎么知道一定就是意欲夺珠的修士在此布下的阴阳圣童血呢?” 白易行一愣。 黄巢嘴角微挑不急不缓道:“你可别忘了,妖兽虽然八成是修士一手豢养的,但这地方可是大宋官家一手定下的。” 白易行心念微微一转,便已明白黄巢话中之意,一股彻骨寒意随之布满整个后背:在今日中午那场意外频发的花魁游街结束之前,除了一手布局了这场请君入瓮的“围猎”的朝堂诸公,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修士势力能够预知到最终的战场会是在这汴河之上,即便是他们未雨绸缪,提前在所有的可能之地都做好了万全准备,但普天之下又有哪个宗门势力能够或者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收集来如此之多的阴阳圣童血以诱发妖兽的狂性?毕竟要将汴河染成一条血河,至少也要数千名阴阳幼*童拿命来换。 如此看来,答案自然也就呼之欲出了:阴阳圣童血,是大宋朝廷提前备好的。 一直以来,白易行对于大宋官家的态度都十分复杂,一方面对于极有可能一手促成了师门覆灭的朝廷满怀恨意,一方面又在逐渐接受了自己“龙子龙孙”的身份后,对其又多了几分难以名状的亲近。 但即便如此,白易行一时之间也仍是难以接受一国掌政竟然真的能为了所谓的长治久安而肆意屠戮自己的子民。 白易行面红耳赤得强辩道:“这不可能,就像你说的,谁受益谁出手,既然阴阳圣童血只会令本就不好对付的妖兽狂性大发,更难降服,朝廷又何必如此自讨苦吃?” 黄巢扭过头来,深深看了一眼双眸之中满是绝望,却又隐约跳跃着一抹希望火苗的白易行,眉头微微皱起罕见得收起了万事不留心的混不吝神情,忽而嘴角又微微上翘,露出一抹古怪笑意:“谁告诉你,发了狂的妖兽比没发狂的难对付?”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直落头顶,白易行如坠冰窟,愣怔不语。 是啊,妖兽发狂之后便会彻底挣脱原本将其神识重重包裹,牢牢束缚的仙家术法,到了那时,一个神智未开,空有蛮力的畜生又怎么可能会是朝廷麾下各位能人异士的数合之敌?与之相比,反而是一个神智未失,能够与修士心意相通,更懂得种种闪转腾挪之术的妖兽更让人难以应付。 白易行越想越是头脑嗡鸣,只觉长久以来辛苦建立起的对眼前这个世界的认知在今晚之后将会彻底崩塌,情不自禁便生出了几分对过往的怀疑和对未来的恐惧。 这样的世道下,人到底还是人么? 黄巢嘴角笑意不变,一对深邃的眼眸之中却隐隐闪过一道意味难明的光芒,似怜惜又似快意,嘴唇翕动发出一声好像自言自语的轻叹:“不破不立,破而后立。” 说罢,转头望向窗外紫电光雷交相辉映,战况愈发激烈的汴河,神色重归淡定从容。 “嘿!”王文卿身形轻盈如燕,只是轻描淡写得一个侧身便躲过了白虎势大力沉的一扑,接着又趁着与白虎擦身而过的空档,猿臂轻舒单手抓住粗逾儿臂的虎尾,吐气开声爆喝一声“去!”看似孱弱纤细的手臂上蓦然炸开层层光浪,紧接着右臂弯曲如弓,抡出一道赏心悦目的巨大圆弧。 小山一般大小的白虎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之后便化作了一道虚影,被深深楔入了地面。 一阵地动山摇的剧烈震颤后,一团白影摇头晃脑得从遍地废墟中爬起,迎着月光张开巨口,发出一阵凶戾的低鸣。 如霜皓月下,原本通体雪白几乎没有一根杂毛的巨大白虎此时已然被遍体伤痕中汨汨流出的鲜血染出一身斑斓花纹,瞧来又是滑稽,又是狰狞。 王文卿如一片毫无重量的纸鸢飘摇落地,伸出一只手冲着龇牙咧嘴,凶相毕露的白虎摇了摇,淡笑道:“打你,我只需要这么一只手。” 也不知到底活了多少年月才长成这般大小的白虎似是颇通人性,被王文卿这一番挑衅意味十足的言语一激,凶睛之中立马寒光爆射,两只前足探出深坑,地面立马不堪重负现出一圈波浪裂痕。 王文卿淡笑依旧:“我不动用本命雷力,只用拳脚功夫与你相抗,省的你觉得我是在欺负你!” 白虎再也按捺不住满腔怒火,厉鸣一声,巨大的身形骤然化作一条尖锐如枪的白芒,朝着王文卿笔直一线,凶悍撞去。 “哈哈哈,妖魔鬼怪果然半点受不得激!乖乖受死吧!”王文卿长啸一声,在白虎近身的一瞬间身形猛然毫无征兆得拔地而起,半空之中双臂合起,十指交握高举过顶,浑身绽开一圈冷冽的白芒,白虎来势太猛,已然收不住脚,只得仓促之间前爪用力一按,身体半仰着张开巨口,竭力咬向已然调转身形,头下脚上想下俯冲的王文卿。 “好畜生,且看你咬动咬不动贫道这一身铜皮铁骨?!” 王文卿陡然一声大喝,下坠之势随之骤然加剧,护体罡气与空气剧烈摩擦,发出一阵嗤嗤声响的同时又迸出万千火花。 “嗤啦!” 一声利刃割帛的脆响后,当空洒下万点血雨。 白虎,已被平平整整切为两半。 第九十四章 配与不配 白易行魂不守舍得抬起头,望向风波渐止的汴河,双眸晦暗笼罩着一层暗淡的迷茫:“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黄巢蹲下身子,偏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一巴掌扇在白易行后脑。 这一巴掌虽然并未用上半分真气,但势大力沉不掺半点水分,毫无防备的白易行就此脸面朝下,咚的一声重重跌撞在地。 “为了这么点儿事就钻牛角尖,那你这辈子就别干别的事了,干脆直接剃光三千烦恼丝去庙里当和尚,对着佛祖去问为什么吧!”黄巢一把抓起白易行后颈衣领,老鹰提小鸡一般将他轻松提起,伸手指着窗外道:“用数千童男童女换今日汴河大胜,既能稳操胜券,避免妖兽被有心之人控制而扩大骚乱,增加无谓的民众伤亡,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降龙伏虎,坚定臣民的朝圣之心,巩固一国根基。这笔买卖做的不划算么?” “杀一人,可救千人,这个人你杀是不杀?” “明日过后,这场惊天动地的汴河之战便会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大江南北,到时候你你要记得睁开这双刚开的天眼好好看一看外面这个世界!你觉得现在这些正在山呼万岁的围观民众会在乎房倒屋塌么?会去深究汴河为何会突然变成一条血河么?信不信,哪怕你现在跑出去告诉他们汴河的水里埋葬了上千名稚*童的小小骸骨,他们依然不会放在心上?” “因为,他们亲眼看到并且亲身经历了朝廷力挽狂澜,从两只凶残妖兽的爪底吻下将他们救出的全过程!”黄巢冷冽的目光死死盯着白易行,阴沉笑道,“大宋官家就是他们的天子,就是他们的恩人……至于那些河底亡魂?嘿嘿,又关我何事?” 白易行脸色枯槁,神色萎顿,竟是短短片刻之内便形销骨立,犹如生了一场大病。 “我知道你说的都是事实,但是我更知道,这个世道不应该是这样的……” 白易行话音未落,右侧脸颊早被黄巢势如飓风的拳头扫中,闷哼一声便贴着地板滑出数丈远。 黄巢身形如风,一步跨出便已至白易行身后,不待他身躯停稳,又是一脚踹出,正中白易行后腰。 “妇人之仁,愚人之慈,连日以来寡人苦口婆心的教诲都被你喂进狗肚子里了不成?”不知为何突然怒发如狂的黄巢,下手愈发狠厉无情,白易行身躯刚被他一脚挑起,紧跟着便又被他力可开山的一拳砸中胸膛。 护体罡气终于自行炸开,白易行腹内前起阵阵氤氲霞光,玄武青鸾两股精魄所化的阴阳二炁纠缠绞扭着涌入龙脉。 “只在小处着眼,纠结一分一毫的对错,却不能放眼全局,计算通盘得失,你还修得什么人间道?去当个锱铢必较的张坊好了!”黄巢一掌拍下,掌风起处,白易行护体罡气倏然炸裂,一只青筋毕露的斗大手掌如铁箍一般掐住白易行的脖子,抡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完满大圆向墙壁甩去。 “嘭”一朵硕大无朋的绿焰突然毫无征兆得当空怒放,本就算不上多么宽敞的包间瞬间便被一阵耀眼的绿光填满。 黄巢微微眯起双眼,望着被青芒巨翅包裹全身的白易行,双手交握轻轻拧动着手腕讥讽道:“呦,这就回神了?我还以为至少还得再来上十来拳才能把你叫醒呢!” 白易行伸手抹去一行溢出嘴角的血迹,脸色虽然依旧苍白如纸,眼神却已然从之前的迷茫空洞恢复了清明。 他回望向浑身劲力如满弦之弓,随时准备再次近身的黄巢,沉静道:“你说的道理或许在别人看来或许是再对不过的真理,但在我这里,行不通!” 黄巢冷哼一声,嘴角上翘露出了带有三分血腥气的狞笑:“哦?” 白易行摊开双手,阴阳二炁如涛涛江河在龙脉内奔流不息:“你说我总是着眼细微,不肯纵观全局,但我哪怕是将前因后果反复存想多遍,还是觉得对于那些刚刚足月便被扼杀取血的孩子来说,生死一事,不是小事!” 黄巢哈哈长笑,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形突然从原地凭空消失,下个瞬间便已然无声无息得来到了白易行面前。 先是随手一拳砸开白易行仓促挥来的一记肘击,接着便单手斜劈,一划一勾犹如海中捞月,一把揽住已然避无可避的白易行的后脑。 “砰”,又是一声巨响,白易行脑袋被黄巢一招神出鬼没的膝撞顶的高高扬起。 黄巢身形如烟,转眼之间便好似附骨之疽绕到了白易行身后,一双铁臂顺势勒住白易行双臂将那对青鸾精魄所化的巨大羽翼束缚进了怀里。 “小子,你且跟我说说,之前总是被你挂在嘴边的那句卫道死节,死得其所是怎么个意思?为什么同样是死,你的命,你同门师兄弟的命,乃至于你华山派三位师祖的命,在你眼中就是轻如鸿毛,反而是那几千个阴阳圣童的命到了你这里就重如泰山了?你们华山派的人命就这么贱么?”黄巢贴在白易行耳边,咬牙切齿得一字一顿道。 白易行一面急转天元道心,潜运内力抵挡黄巢双臂传来的千钧之力,一面低声吼道:“我们有我们的大道要守,有我们的山门责任要担,生死之事自然要置之度外!” 黄巢闻言愈发恼怒,双臂一翻又是一脚蹬出,白易行闷哼一声,原本落地生根的半马桩瞬间失衡,身躯屈折如弓被黄巢如影随形的一拳轰向地面。 伴随着一阵沉闷的剧烈震颤,厚重的地板终于再也承受不住这股巨力,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咔啦啦”的呻吟便骤然裂开一个方圆近丈的巨洞。 白易行如一枚炮弹穿过地板裂缝重重跌落,刚好将楼下的一张八仙桌砸了个粉碎。 黄巢站在洞口,居高临下望着弓身蜷缩在一地狼藉中,显然受了不轻外伤的白易行冷峻道:“你的道是道,一国的长治久安便不是道了?你能为你的道而死,那些阴阳圣童为何就不能为国运昌盛而死?” 话音刚落,身形再次化成一缕青烟,半空中一记势大力沉的凶狠鞭腿裹挟着呜呜风声冲着白易行当头劈下:“既然寡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耳提面命都无法让你醒悟,那便给你一记当头棒喝,生生把你打醒吧!” 白易行目眦欲裂,丹田之内骤然掀起一阵滔天巨浪,怒吼一声双臂上举竟于千钧一发之际将黄巢这招看似朴实无华毫无真气流转,实际上却是精气内敛,霸烈无匹的鞭腿生生托起。 “可是他们并不是自愿为之的啊!” 黄巢神情一震,眉毛微不可察得轻轻抖动了一下。 白易行双臂青筋贲起,仰头望着依旧保持着单腿下劈的姿势,悬停在半空中黄巢嘶声喝道:“我们之所以前仆后继,悍不畏死,全是因为道在我心,虽死无憾,即便明知前路断头,依然义无反顾,所以才能慨然赴死!可那些孩子呢?他们知道什么?只是因为身具先天灵气,就要为所谓的一国国运重归轮回,这又是凭什么?” 黄巢眉头皱起,竟是出现了一刹那的失神,白易行趁机运力又站直了几分。 “我虽然胸无点墨,不通世事,可我也知道,一国之昌盛在于万民同心,君臣勠力,而不是取民之命,以补帝业,取民之膏,以全国运。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这才应该是真正得养民之道,是强国之道!” 白易行大吼一声,丹田之内随之气光缭绕,呼的一声巨响,背后青芒双翅骤然再大几分,有两股螺旋飓风在翅膀之下缓缓成型。 罡风凛冽,如利刃划水在黄巢的护体罡气之上掠过一圈圈涟漪。 黄巢猛然回神,瞠目喝道:“好你个小王八犊子,竟想偷袭寡人!” 话音刚落,足下猛一用力,长生真气如刀似戟凶猛破开白易行身周固若金汤的青鸾精魄直冲丹田,然后一巴掌扇出,白易行再次斜飞而出。 这一次,天元道心被长生真气瞬间锁闭白易行终于彻底站不起来了。 他喘息着手臂撑地,半支起上身望向这次不知为何没有追击而来的黄巢,强忍着四肢百骸传来的阵阵剧痛,勉力道:“就好比你我之间的复杂关系,虽然你确实对我有着颇多恩惠,却又从始至终无论所行何事都对我遮遮掩掩,还不时掺杂些精心算计,我又怎么可能会对你掏心掏肺,赤诚相待?就凭你说上一句,都是为了我好?” 黄巢站立远处,背对着白易行,高大的身躯在四面灯影的照耀下在地上投出一道长长的阴影,瞧来竟有些落寞和萧索。 “嘿嘿嘿。” 半晌,屋内突然想起一阵桀桀怪笑,阴沉凶戾,听来让人心胆剧颤,极不舒服。 黄巢缓缓转过身来,双眼赤红着微微垂眸盯住情不自禁露出几分惊惶之色的白易行,轻声道:“好,很好,非常好。小子,从今往后,寡人再不会跟你多废话半句。” “既然寡人的衣钵你不想要,那寡人又何必拿着热脸去贴你的冷屁股?” “你不是说寡人的道理不对么,待寡人取到了逍遥御风珠便有大把的时间带着你一起去看看,你的道理在这个人间到底行不行的通,这个世道到底配不配的上你的道理!” 第九十五章 又见正慈 白易行沉默不语,双手撑地勉力站起,四肢微微颤抖摇晃,天元道心自动运转,真气在龙脉中呼啸而过,青鸾之力所化的青芒巨翅随之倏然缩回。 白易行呻吟着轻舒一口气,好在只是脱力而已,没受什么伤及根本的严重内伤。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之始,都是善的,之所以到了后期有了善恶之别,全是因为私欲的滋生,也正是因为第一次作恶便尝到了甜头,故而才会恶者愈恶,善者被欺,故而想要不被恶者所欺,善者也只能跟着为恶……其实道理我都是懂的,但是也正是懂的这个道理,我才不愿意成为世道崩坏的万千推手之一,也不能坐视这人间越变越坏。” 亮如白昼的灯光在白易行身周泛起一层宛如霓虹的淡淡光晕,一身白衣,身形踉跄的少年虽然面色惨白,看起来颇为孱弱,浑身上下却又分明流淌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让人望而生敬的圣洁气息。 若有儒学大家在此,定然会惊叹一句:这个道家小儿怎会滋养出这般至阳至刚的浩然气? “修士要白日飞升,朝廷要国泰民安,初衷都没有错,但想飞升自有登天神道可走,大可勤勉修行,积攒功德,机缘到了自然大道可期;想昌盛便施仁政,广纳谏,时间一长,自然海晏河清,四海归心。” 黄巢冷笑不语。 白易行犹豫一下,接着道:“我知道我的说法在你看来颇为幼稚,但是道理总要是讲一讲的,如果之前从未有人为维护人心不崩,世道不塌而死,我愿做这第一个。” 少年字字如戟,落地铿锵。 黄巢虎躯微微一震,缓缓转过身来,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珠死死盯住白易行:“你说什么?” 白易行被他锋锐如刀,宛如实质的目光一触,情不自禁便心脏剧跳,但他依旧凛然不惧得回望向黄巢,坚定道:“我愿为世道不塌,人心不崩而死。” 黄巢脸上神色几经变幻,伸指点了点白易行道:“寡人此生历经三百年沉浮,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经过?像你这样初初入世,尚不知世事艰难,人心难测时便放出豪言壮语的0年轻人,寡人没见过一千也见过八百,最后又怎样呢?要么中途陨落,白白成为了别人的垫脚石,要么初心崩毁,泯然众人,甚至还有的成为了世间最恶的那一波人。” 说罢,黄巢踏前一步,长生真气蓦然破衣而出,卷裹得那件宽大员外袍猎猎作响。 “不过你与他们都不同,他们无论是最后登高望远,还是身死道消,在寡人眼里最多也就是蝼蛄生死,草木枯荣。而你不同……”黄巢顿了一顿,强行咽下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后半句话,接着又声色俱厉道:“你最好记得你今天这番话,如果将来不小心忘记了,或是假装忘记了,寡人哪怕已经越过天门,位列仙班也一样会拼着天道震动也要下落凡尘,将你一掌劈死!” 白易行虽然不明白一向淡定从容的黄巢为何会突然之间情绪如此激动,但仍是镇定且坚定得用力点头道:“好。” 黄巢并未因为白易行一句承诺而容色稍霁,长生真气反而流速愈发湍急,犹如银河飞瀑般浩大汹涌,搅动着屋内空气跌宕起伏。 “屏风后那位朋友,既然已经偷听了这么半天,何不现出身来光明正大得一抒己见,大家一起参详切磋?” 说到切磋二字,一股霸烈无匹的掌力便势如奔雷得向着屋角一面八扇屏风袭去。 屏风应声炸裂,露出其后的一光头和尚来,右手一人苦笑着掸了掸掉落全身的尘土木屑道:“黄王殿下果然神功盖世,老衲原本对自己这门‘落叶无声’的闭气之法十分自负,想不到竟还是被黄王殿下轻轻松松抓个正着。” 黄巢冷笑不语,白易行却又惊又喜的奔上两步,一把抓住和尚手臂道:“正慈大师?你怎么在这儿?” 两条白眉几乎垂到肩膀的正慈轻轻拍了拍白易行的胳膊,眼神欣慰得上下打量着白易行道:“看白公子如今脉搏有力,真气充盈,定是龙脉修行更上一层楼啦?哈哈哈,这我就放心了,五通老乌龟果然没有藏私!” 白易行略微尴尬道:“义父对我自然是极好的。” 玄慈笑着点头,突然皱着眉头拉住白易行道:“白公子,你明明气息运转极为通畅,体内又无沉疴累积,怎么脸色却如此难看?” 白易行脸色一红还没来得及说话,黄巢早已嗤笑一声道:“心关难过,自找烦恼罢了。” 正慈点点头,反手拉住白易行语重心长道:“白公子,黄王殿下说的对,人生在世有理想是对的,但是只有理想那就不对了,想为人间道正本清源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若只是一时起意还则罢了,若是已经下定了决心,那未来之路有多少崎岖坎坷,多少腥风血雨等着你,你又心中有数么?” 白易行退后一步,站直身子整了整衣衫,同时望向黄巢与玄慈二人,双眸之中有炯炯神光爆射,缓缓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黄巢轻哼一声偏过头去,正慈在一旁抚掌大笑道:“好!”说着,两条长眉又突然拧成一团道:“五通老乌龟一辈子恃才傲物,却又偏偏处处胜老衲半筹,唯有一件事输给了和尚我,白公子你可知是何事?” 白易行纳闷道:“何事?” 正慈哈哈一笑,拍着胸脯道:“老衲有徒弟,他却没有,哈哈哈……”笑声突然戛然而止,转而又幽怨得看了白易行一眼道,“可是啊,等白公子你一出现,这老乌龟不仅有了徒弟,还有了儿子,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不仅一口气填平了与老衲的差距,还反过头来又胜了我半筹!这不是欺负老衲是出家人,注定生不出儿子来么?” 说罢,气鼓鼓得寻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端起旁边小几上的一只茶盏便往嘴里倒去,只喝的一口又噗得喷出,嚷嚷道:“堂堂醉高楼,竟然连点像样的好茶都没有,不行不行,回头有机会一定要去找老乌龟把他最后一块普洱茶饼偷来,否则难消老衲心头一点郁愤!” 白易行又是尴尬又是好笑,想要开口安慰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看着老和尚撒泼耍赖。 “不过老衲实话实说,白公子你这义父确实是有点不厚道了!”吐了一口茶水,但终究还是嘴馋的正慈最终还是勉为其难得重新把茶盏端起,凑到嘴边浅浅抿了一口道。 白易行心知正慈与五通先生相交莫逆,两人平日里经常拿斗嘴当饭吃,故而此时听到玄慈如此一说并不着恼,反而跟着凑趣道:“大师何出此言啊?” 正慈扳着指头道:“一来,他身为义父,只传术不传道,这是不是不厚道?二来,身为义父,整天追着个女人后边献殷勤,对自己义子却不管不顾,任其深入龙潭虎穴,出生入死,这是不是不厚道?三来……” 正慈一边唾沫飞溅得如数家珍,一边微不可察得扬起一侧眉毛偷眼瞧向黄巢,却刚好与他似笑非笑得目光相触。 冷眼旁观半晌的黄巢嘴角扬起,双手抱臂望着正慈冲他扬了扬下巴道:“接着说啊,骂的很精彩,我听着很带劲。” 白易行能一字不漏得听得进去正慈对五通先生大放厥词,却不能容忍旁人对自己义父这般无礼,当即便变色蹙眉道:“你跟着掺和什么?” 黄巢摊手道:“听见没,老和尚?可是这小子亲口说让寡人不要掺和的!”说罢便转过身子,悠哉悠哉得望向窗外已然恢复一派繁华热闹的汴河夜景。 正慈一拍脑门,似是颇为无奈,气呼呼得端起茶盏也顾不得茶水粗劣了,狠狠灌了一大口低声呢喃道:“还是没儿子好啊,没儿子好!” 白易行没听清楚,连忙垂头问道:“大师你说什么?” 正慈慌忙轻咳一声,放下茶盏和颜悦色道:“没什么,没什么,老衲说也不能全怪五通老乌龟,毕竟也活了上百岁了,得服老啊得服老!” 白易行闻言,眉心不由浮起一层忧色:“是啊,义父虽然看起来十分年轻,但毕竟也是花甲重逢的岁数了,等做完了眼下的事情,治好了浣儿的哑症,我便与浣儿一起回风铃谷去看望他与冲灵仙子两位老人家。” 正慈又是一口茶水喷出,慌忙扯住白易行的手臂正色道:“白公子,你可要切记,以后当着白仙子的面无论多么语出至诚,都千万不要称呼她作老人家,否则……即便五通老乌龟在场也救不得你。” 白易行纳闷道:“这又是为何?” 正慈以手扶额,怜悯得看了白易行一眼,接着便站起身子,转而面向黄巢道:“不知黄王殿下可还记得当日长安一唔,老衲曾赠予一块佛门洗心玉以暂解殿下神海震荡之厄?” 黄巢摆手道:“冤有头,债有主,寡人欠你的人情自然会还给你,至于这小子,嘿嘿嘿,你就算把你们大慈恩寺的佛骨舍利扒拉扒拉全给寡人,也休想再让寡人多说半句。” 正慈犹豫了一下,紧走两步到黄巢身边,鬼头鬼脑得又四面看了看,确认确实再无旁人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张开一道隔绝声音的小结界,然后凑到黄巢耳边小声低语了起来。 白易行不知正慈大师有什么秘密要与这魔头商谈,但看他这番谨小慎微的作为必然事关重大,故而不仅一点因自己也被玄慈隔绝开来而傲暗恼,反而神情警惕得放出念力,四下探扫防止隔墙有耳。 这边黄巢一开始一直大摇其头,待听得玄慈说了几句之后,脸上便渐渐带上了几分犹豫,到了最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时而神色激动,时而又眉头紧皱,看起来更像是在商量什么棘手之事。 白易行心神愈发紧绷,略加思索便觉得还是需要再稳妥一些,当即便放出真气,跟着也张开了一道隔音结界,将整间包厢完全遮蔽。 双管齐下,便是大罗金仙在此,想要无声无息得窥探二人的谈话内容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白易行满意得点了点头,心头情不自禁得涌起一丝小小的得意:如今的年轻人里,像我这般思虑周详的怕是已经很少了! 但若是他此刻听到听到结界内黄巢与正慈的对话,一颗道心绝对会就此崩溃的。 “这个孩子虽然在人情世故上傻是傻了点,但根骨不坏又天赋异禀,只要黄王殿下愿意耐心栽培,将来绝对大道可期!” “他大道可不可期,跟寡人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那如果老衲当真拿出一块佛骨舍利来,黄王殿下可愿为白公子传道护道?” “刚刚已经说了,你就算把你们全寺珍藏的所有舍利子都拿出来,寡人也不干。” “那两块佛骨舍利,加一瓶可调息补气,安神固魂的还元丹呢?” “不行,说不行就不行!” “那如果老衲可以帮着殿下炼化逍遥御风珠,并为殿下飞升护道呢?” “这个嘛……” “老衲这里有一份玄奘法师昔年从天竺带回的一门稳神功法,不知黄王可感兴趣?” “老和尚,你就直说吧,要是寡人答应你给这块木头疙瘩开开窍,你能拿出来多少东西?” “刚刚说过的东西全部算数,于此同时老衲还能替江南五通答应殿下,苏州苍龙潭可供黄王随意使用……” “成交!”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两双有力的大手紧紧握在了一起,黄巢看着喜笑颜开,好似自己占了天大便宜一样的正慈,突然蹙眉纳闷道:“老和尚,你这又是图个什么呢?为什么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还半点不为门内的大小和尚着想,反而要挥霍光大慈恩寺所剩不多的资源来帮一个外人?不怕大小和尚老和尚回头找你拼命?” 正慈抿嘴不语,就在黄巢即将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时,他突然轻叹一声,神色略带些萧索与黄巢对视道:“因为,白公子是这世间最后一点希望啊!” 第九十六章 人间最得意 黄巢松开手,嘴角上扬,勾起一个讥讽的弧度:“人间最后的希望?这小子也配?” 说着又轻吸口气,双臂舒展伸了个懒腰道:“怎么着,这是末法时代将至,你们佛门子弟发现无论是渡人与自渡都难以阻拦最终中土佛教就此陨落的结局,这就打算转向外求,打算拿这个小子当最后一点薪火相传的火种,来一手借他山之石以攻玉?” 正慈笑而不语。 黄巢轻哼一声,偏过头去:“说与不说都随你,寡人也不感兴趣。”五指一张,长生真气丝缕透出,隔音结界便是一阵剧烈摇幌。 就在结界即将破碎之时,正慈突然道:“黄王殿下对白公子不是也一样青眼相加,抱有极大期许么?” 黄巢动作丝毫不停,嘿然道:“若是今日之前,你有此一问,寡人即便不会承认也绝对不会否认,但是现在嘛,嘿嘿,一个被‘人之初,性本善’彻底烧坏了脑子的小冬烘,又怎么可能配得上寡人呕心沥血的栽培?” 结界砰然炸碎,碎落成一地金光莹然的真气碎片,在地上蹦跳几下便又转瞬消散。 正慈笑着点了点头,明明已经听明白了黄巢的眼下之意,却并未开口点破,有些话如果非要大马金刀得一一挑明,就会没了余味。 黄巢扭了扭脖子,扫了一眼如临大敌的白易行,有些莫名其妙得皱了皱眉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白易行没有搭理他,紧走两步站到正慈身边,扶住眉开眼笑的正慈道:“大师是不是又跟黄巢做了什么交易?” 正慈理所当然道:“是啊,还是笔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的大买卖!”眉梢跃动,神色中满是说不出的得意。 白易行瞥了黄巢一眼道:“完了完了,大师啊,您一个出家人做生意哪能占的了他的便宜?” 正慈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本就是一桩互利共赢的好事,老衲没吃亏!” 白易行虽然不再说话,但眉头紧锁,明显是不以为然。 正慈拍了拍他的手臂,嘴唇嗫嚅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口气温声道:“白公子,有些事得是非曲直和其间得失,并非就只在眼前便能看得清楚,否则人世间也就没有了高瞻远瞩,未雨绸缪这样的说法了。换句话说,只要长远来看是好事,当下吃点亏也不算什么的,你说对不对?” 白易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正慈笑容慈和得望着脸色憔悴,气质却远比初见时要更加沉稳内敛的白易行,轻声道:“白公子,不要着急慢慢来,未来的路还很长,少年时多经历一些事,多吃一些苦,走路走得再慢些都不是坏事的。” 白易行心神微颤,脑海深处突然涌出一丝不祥的预感,情不自禁紧紧抓住正慈的手臂急声道:“大师,你……” 不待白易行问出胸中疑虑,正慈便开口打断道:“刚刚你与黄王殿下那番近身切磋,老衲一一看在眼中,若是和尚的这对招子没有昏花的话,那对青芒巨翅应该是青鸾精魄所化吧?” 白易行虽然不知正慈为何突然会问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点头道:“是的。” 正慈点头道:“既然青鸾之力已经觉醒,按照青鸾神君的脾气自然是绝对不甘心蛰伏于你的体内的,但眼下老衲观你气象,虽然体内真气仍然不算驯服,大体来说却还算平稳……如此说来,你与圆清已经碰过头了?” 白易行讶异道:“大师果然神机妙算!” 正慈白眉颤动,笑得一脸得意。 黄巢冷笑道:“青鸾神君一旦觉醒,普天之下有能力将其再次封印的统共不超过一个巴掌,而这几个人里龙虎山大天师要坐镇京师修补皇舆图;大雪山活佛前些时日刚刚坐化,座下胁侍尊者密勒日巴现在还在赶往中原寻找活佛转世的路上;儒家青黄不接,只有一个杨时听说十分不错,只不过寡人没和他打过交道,不知道本领到底如何,即便把他也给算上,眼下他还在萧山当县令,一时半会儿估计也是抽不出空来往西北跑上一遭;至于寡人,嘿嘿,你是知道的,自顾尚且不暇,哪有时间再去管别人的闲事?所以小子,你掰掰手指算算,把这些有封印青鸾的本事却偏偏都没什么空的人都去了以后,除了那个龙树转世的小和尚,还能有谁?也就你这个傻不愣登的憨货会觉得老和尚神机妙算了。” 正慈见黄巢说的刻薄,生怕白易行因此尴尬连忙打圆场道:“白公子毕竟初出茅庐,于这世间高人掌故所知甚少,推断不出也是情有可原。” 黄巢冷哼道:“寡人与他同日下山,寡人为何偏偏就能知晓?” 正慈急忙道:“白公子连月以来迭遭变故,一时之间也无法抽出身来收集信息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黄巢嗤之以鼻:“迭遭变故?哼哼,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小打小闹罢了,真正得生死之战可有过一次?比得上寡人东躲西藏,茹毛饮血?” 正慈急得满头是汗,一面冲着黄巢连使眼色,一面温声抚慰脸色越来越难看的白易行道:“一桩小事而已,白公子你年纪尚幼,于人间道的修行也是刚刚上路,有些疏漏在所难免……” 黄巢对正慈的眼色视若不见,依旧言辞如刀,针针见血:“什么叫作年纪尚幼,年纪小便是做不好事得理由?甘罗十二岁拜相,孔融六岁让梨,曹冲五岁称象,哪个不比他年纪小的多?哪个又不比他强得多!即便是寡人,在他这般年纪时……” 正慈气的须发皆张,双手一摊怒声道:“行了行了,知道你牛逼了,行了吧?你是谁啊,是能跟扶摇子,吕洞宾这些人掰腕子,一个不高兴就把泱泱大唐给灭了的一代魔帝!白公子又是谁,他还只是个孩子啊!从一个经脉枯萎,无法习武练气的废人到如今练成这一身不输给任何青年才俊的修为,你还能要求他多做些什么?” 黄巢瞠目道:“这就足够了么?且不说他现在的修为到底有没有你说的那般高,只说他身上的这些本事又有多少是靠他自己一拳一脚练出来的?若是没有扶摇子老鬼的天元道心,没有阴差阳错被他吸进肚里的华山百里精气和玄武精魄,没有那个什么五通先生教他一门另辟蹊径的运气法门,他能有站在这般气象?归根结底,还是靠运气!靠运气能走得一时,走得了一世么?纸上得来终觉浅,处处留心皆学问,你觉得这样三岁小儿都都知道的道理他是不懂,还是根本想不起来去做?” 正慈雪白如霜的须发随风飘扬,老和尚直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饶是他一肚子都是“厚积才能薄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之类的道理可讲,偏偏就碰到了黄巢这种性如烈火,对白易行左看右看总嫌太慢的“护道人”,一时间两人各有道理,竟是争执不下。 白易行站在一旁,静静得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脸色时红时白变幻莫测,眼神之中也是时而有精光闪过,时而又迷茫浑浊。 就这样过了半晌,白易行突然眉头轻皱,似乎想到了什么关键之处,又过片刻,紧紧拧成了一团的眉毛倏然舒缓,一抹淡淡的笑意随之爬上了白易行的嘴角,他双臂一扬猛然开口道:“二位,不要吵了!” 这一声喊运上了腹内真气,端的是好似平地炸雷,声振屋瓦。 听到喊声,正在一旁争论的面红耳赤,唾沫飞溅,已经开始撸胳膊挽袖子准备打上一架的黄巢与正慈一齐收声,扭过头来望向白易行。 白易行抖了抖袖口,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向两人行道门稽首礼,而是双手交握,拇指挑起,恭恭敬敬得弯下腰去,行了个儒家揖礼。 “多谢正慈大师与黄……黄前辈对小子的这番厚爱。”白易行说罢,直起身子笑望向两人道:“二位对我都是既有救命之恩,又有传道授业解惑之恩,只不过正慈大师教会了我一步一个脚印,不急不躁踏踏实实,黄师傅则劝我多着眼大局,未雨绸缪从容布置。” “你们的说法自然都是对的,只是,同一个道理在不同的时候,对不同的人而言就不一定完全适用。” “若是如今宗门尚在,三位师祖与小祖师都还坐镇华山,小子自然有的是时间,精力和资源去一点点理顺大道根本,只需按部就班得走,就不会出错,这种情况下,正慈大师的道理对我而言就是最对的道理!”白易行看了一眼黄巢,神色有些复杂别扭,但话音却丝毫未停,“若是眼下正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触目所及满世皆敌的时候,黄前辈的道理就是最好的道理,毕竟与虎谋皮,劝狼向善的行为就不是卫道而是自杀了!” “只是如今我处境虽然尴尬,头上既顶了一顶欺师灭祖的帽子,又怀揣重宝被各路人马觊觎,但要说举世皆敌还远不至于,毕竟朝廷这一方势力对我的态度还颇为暧昧。” 说罢他伸出双手平放在胸前,举了举右手道:“假设这是正慈大师的道理。”说罢又摆了摆左手,“假设这是黄前辈的道理。” 白易行抬起手掌向内一合,比划出一个小小的节点道:“那么,真正适合我的道理,应该在这里。” 黄巢眉头轻皱,正慈喜笑颜开,拍手大笑道:“善哉善哉。” 白易行腼腆一笑,正要接着说上几句自己关于此中道理的理解与揣摩,身后骤然响起一阵凄厉的破空声,紧接着一道刺眼白芒当空曳过,映照的漫天皆明! 黄巢身形一晃便越过白易行来到窗边,探头向外望去,只看了一眼嘴角便缓缓上翘道: “有趣有趣,好戏第二幕终于开场了!” 第九十七章 五雷化极 那道不知从何而来,形如丈八大戟的耀眼白芒从河面划过,冲天杀气有如实质一般将原本平整如镜的河水撕成两半,朝着岸边一座灯火辉煌的高楼分波裂浪而去。 “妖孽敢尔!”刚刚回岸的高俅脚尖一点,身形便化作一阵疾风向着白芒迎面狂飙,在距离大戟枪头约十丈处戛然停止,接着便有两股气势滔天的滚滚乌云从高俅袖中钻出,纠缠绞扭成一条黑色长练,一个照面便将戟状白芒层层卷裹,束缚不动。 高俅一招得手便仰天长笑道:“雕虫小技,也敢与日月争辉?”骨瘦如柴的右手五指用力一攥,黑色长练倏然缠紧,只听铛的一声闷响,原本杀气四溢的戟状白芒竟被这条看似柔软无力的黑练就此勒碎成漫天碎片。 高俅臂轻抖,黑练便随之划出一道曼妙的波纹,轻盈得缩回袖中。 “妖孽还不现身?”高俅嘴角得意上翘,一面环顾四周,一面运足内力将声音远远送出,同时偷眼望向身后那栋高楼,眼见灯火辉煌之中那道人影稳坐不动,心头不由又是一阵窃喜。 王文卿一手负后,一手横在胸前默默掐算,突然眉头一皱高声喝道:“师兄小心,这是崆峒派的子母气兵!” 话音刚落,高俅脚下河水毫无征兆得泛起无数气泡,高俅脸色微变,长吸一口气,真气随之奔流全身,眨眼之间便凝聚成球将其严密包裹,与此同时念力如织探出,穿透河水直达河底。 河床龟裂,一架硕大弩机正缓缓破土而出,光华璀璨掀起滚滚浊浪。 高俅眉头轻皱,同时心头大石也缓缓放下:不过是一架需要蓄力极久的弩机罢了,只需破其机杼,威力再大也就变成了废物一堆。 手掌抬起,黑云氤氲,不多会儿便凝结成了一个大小不过一枚鹅卵,隐隐有紫电缭绕的黑色小球。 高俅握紧雷球,念力紧紧锁定那架弓弦才只拉了个半满的弩机,吐气开声道:“雷缺!” 黑球从高俅手中电射而出,咕咚一声轻响,诡异得没有激起半点波澜便笔直没入河面。 高俅双手抄袖,凌虚踏空,表情似笑非笑,似乎在耐心等待着什么。 “砰”! 在一阵稍纵即逝却几乎照亮了整片河床的红光过后,河底骤然传来一声沉闷巨响,紧接着大地剧震,汴河便如同一锅煮沸的开水一般浊浪滔天,在河床底部沉寂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陈年淤泥一股脑得随之翻涌而起,一时间,刺鼻辣眼的泥土腥臭充塞天地,即便是拼命凑近想要多看些热闹的人也忍不住伸手掩住口鼻,纷纷向后退去。 就在此时,远处人群当中突然爆发出一阵骚乱,在阵阵惊恐的尖叫声中,人潮向两边极速退散,一个布帕裹头的麻衣男子踉跄而出,走上几步便又跌倒在地,接着又手忙脚乱的爬起,到得最后已是手足并用向河边拼命爬去。 高俅双手负后,冷眼观望,眼角隐隐透出几丝犀利的精光。 那人三两下便爬到了河边,双手捞水拼命向嘴里送去,喝了几口似乎又觉得不过瘾,干脆双手撑地,把脑袋探进河中,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突然仰天大吼:“渴死老子啦!” 人群大哗,纷纷尖叫着向后退去,原来那人后背之上竟是突然腾起了一尺来高的赤红火焰。 但那男子似乎丝毫未觉,一嗓子喊完便又把脑袋探进河中,咕嘟作响得拼命喝水。 眼见男子后背火苗越窜越高,衣服皮肉都烧的一片焦黑,散发出阵阵焦臭,但那男子浑然不觉依旧埋头喝水,浑身上下渐渐便被蒸腾的白色水汽笼罩起来。 此情此景,实在是恐怖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围观人群早有人吓得浑身战栗,几乎哭出声来,想要反身撤走,却又不知为何走不了几步便又被背后更多好奇发生了何事的人给推搡进来。 高俅冷眼旁观,眼见人群逐渐陷入骚乱却依旧不为所动,反而双手环胸颇有兴趣的盯着那已被火焰完全淹没的男子。 “啊!” 男子突然从水中拔出脑袋,一张脸庞枯槁焦黑,双眸空洞不断有火苗喷出,他伸手向着头顶虚抓一把,似乎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大口一张便是一股滔天火浪从嗓子眼里蹿出,刚一出口便又瞬间收缩,化作了一道火线向着对岸射去。 “夸父逐日?”高俅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神农帮也想横叉一手?” 大袖一挥,早有一股劲风从身畔拂过,挟裹起一股滔天巨浪与那条火线迎面相抵。 “砰”,水墙与那火线甫一接触,便有一股白烟升腾而起,偌大水墙竟是被那看似纤弱的火线直接洞穿,毫无凝滞得笔直向前。 高俅眉头皱起,大袖摆舞接连又是几道水墙拔地而起,却又无一例外得被那条火线如热刀切牛油一般轻松得一一穿透。 高俅又惊又怒:“好贼子,用的竟是三昧真火!” 道典有云,元神,元气,元精乃是人身三昧,以三昧为柴薪而点燃的火称为三昧真火,此火水浇不灭,土掩不熄,可焚尽天下万物。 高俅万万没想到,本来一招看来普普通通的“夸父追日”竟然暗藏如许杀机!等反应过来已是先机尽失,即便想要出手挽回颓势仓促之间也想不到半点办法,只能一遍又一遍筑起水墙,试图稍缓其势。 眼看火线就要穿透最后一道水墙,高俅已经退无可退之时,斜刺里骤然响起一道清亮悦耳的嗓音:“师兄,三昧真火难以正面击破,但是咱们神霄雷法不是有一门五雷化极的功法,可将世间所有能量化而为雷么?” 高俅闻言先是一凛,接着便喜出望外,刚想出口道谢,余光却无意中扫过身后亭台,心思一转便嘿嘿笑着改口道:“果然是知兄莫如弟,为兄刚想使出这门师门绝技便被师弟一口道破!就不容为兄多逗弄这群以下犯上,图谋不轨的妖孽一时么?哈哈哈!”话音未落,双臂猛得一震,十指交叉相握横于胸前大声道:“神霄之巅,五雷化极!”滚滚黑气随之从高俅脚下漫出,又化作数缕黑线附腿而上。 刹那之间,高俅便浑身上下紫电萦绕,凛凛如天神! “嗤”一声轻响,火线终于破开水幕,向着高俅电蹿而来。 “入我彀中!”高俅手掌青筋暴起,无数黑云从掌心冒出,继而层层叠叠堆在面前,垒出一个前大后小的喇叭型,喇叭口正对即将破开最后一道水墙的火线,而喇叭口则正对高俅丹田。 “轰隆隆!” 一阵震耳欲聋的闷响,三昧真火所化火线一入喇叭口便被万千紫雷所化的电蛇攀附撕咬,原本霸烈无匹,势如破竹的三昧真火此刻在紫雷灵蛇之下竟是安分孱弱得宛如任人宰割的羔羊。 不到片刻,三昧真火便碎成无数枚火苗被灵蛇一一吞入腹中。 高俅双手轻按,长笑一声:“来兮!” 黑云崩散,紫电灵蛇纷纷钻入高俅各大玄窍之内。 “亲事官何在?”将高俅神色猛得一冷,高声喝道! “在!” 四面八方突然同时响起炸雷也似整齐划一的答应声。 “圈禁汴河两岸,不得走脱一人!” “诺!” 围观人群惊讶得纷纷转头望向身边突然伸手扯破身上便服,露出其下描银绣金华丽袍服的人。 这些人可能刚刚还是一个手指灵巧的捏着面人的小贩,可能是凭河而望,和自己一同拍手叫好的闲汉,也可能是一手拿着打狗棒,一手捧着破瓷碗,满面菜色,蓬头垢面的乞儿。 但只是眨眼之间,他们便或是腾空跃起,转眼间掠到人群之外,或是真气鼓舞将身遭之人一一弹开,一路闲庭信步而出,更或是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如何动作,便已然凭空消失,再一眨眼,早已远隔数丈。 短短一弹指,汴河两岸不下万人的庞大人流便被区区几百名手持引雷刀的黑衣亲事官,干净利落得分割成了几个大块。 “有妄动者,杀无赦!” 冰冷如铁得宣贯声从众位亲事官口中冒出,如浪潮汹涌此起彼伏,与此同时,又有几道寒光间或闪过,几颗人头瞬间落地。 亲事官小校曹辉脚踩着一颗死不瞑目的脑袋,将弧线夭矫的引雷刀在臂弯中蹭去血迹,眼神玩味得在面前噤若寒蝉的人群中来回逡巡:“再往前一步,这就是下场。” 在相距不远的另一边,亲事官小旗张瑞杰蹲在一个被一刀捅穿了心脏绝无半分幸理,却又一时未死,四肢仍在微微抽动的年轻人身旁,刀尖轻轻挑开他按在腰间的手掌,露出其下一柄已经拔出了一半的晶亮匕首。 “可惜呦,下辈子再投胎遇到我,记得拔刀再快一点。” 总旗李白高高蹲坐在一架货车上,鹰隼一样锐利的目光在人群中随便一扫,便滤出了几个可疑身形,他也不说话,只是向着身边手下微微努了努嘴,手下们不约而同嘴角上翘,勾起一抹血腥的微笑,扭着脖子,挽着刀花便向那几个浑然不知自己已然暴露的修士走去。 毫无意外的,又是几颗人头到手。 李白扬起脑袋,看了一眼犹然悬停在半空,岿然不动的高俅,再扭头看一眼天边圆月,啧啧连声道:“今天,这是一轮血月啊。” 第二卷 力拔山兮气盖世 第九十七章 送温暖 “小子,难道不疑惑这些亲事官问都不问就挥刀斩首,难道不怕会有误伤么?”黄巢瞥了一眼白易行,戏谑道。 白易行摇了摇头:“早在渭城内,第一次与这些亲事官打交道的时候,我便知道了,他们的行事风格就是宁杀错,不放过!而且此时此刻人群骚动,不杀上几个人以震慑,事态绝对会更加恶化,到时不仅朝廷原本环环相扣的围猎计划会彻底流产,更会让整个汴梁城彻底陷入人人自危的恐惧,并带来无穷的后患。所以,长痛不如短痛,当下施以雷霆手段,远好过将来要面对处理不尽的疥癣之疾。” 黄巢有些意外得挑了挑眉毛,定定得望了白易行半晌,突然扭头冲着正慈道:“和尚,你刚刚是不是对这小子传音入密了?” 正慈正色道:“黄王殿下,这话可不好乱讲的,老衲身为佛门中人,慈悲为怀,怎会认为亲事官这般作为合情合理,哎,太残忍了,老衲实在看不下去了。” 说着,背过身子走到矮几旁坐下,长吁短叹一番,便津津有味喝起那壶片刻之前还被他贬得一无是处的茶水。 黄巢呸了一口,暗叹一声真不要脸便又扭头重新望向窗外,“小打小闹完了,差不多也该上正菜了吧?” 白易行耳廓忽得一动,眉头皱起扭头望向远处高楼第三层的一个漆黑如浓墨的窗口,两缕真气自动汇聚至四白穴,眼球随即泛起一层淡淡的绿色荧光。 奇怪的是,纵然白易行已然开启了天眼,目光依旧无法穿透那层浓墨也似的黑暗,白易行心神震动,轻声自言自语道:“有高人?” 黄巢摇头道:“真气波动稀松平常,应该不是人力所为,多半是有什么遮蔽光亮的法宝。” 白易行道:“只看真气运行的话,确实平平无奇,但是偶尔泄露出来的一丝杀气却又极为犀利,难道是……” 黄巢笑道:“那还不简单,就是几个毛没长齐的年轻人拿着山门重宝,准备来送温暖了!” “送温暖?”白易行疑惑道。 “舍命送宝,还不是送温暖么?”黄巢伸出一根小指剔了剔牙缝,轻声道:“瞧好吧,不光要送,还要一直送到高俅,王文卿那几个小王八蛋怀疑人生,才算是达到了目的。” 白易行听得云里雾里,黄巢却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骤然间天地皆明,一轮炽烈如红日的光球从之前黝黑一片的房间中挤出,隐隐约约可见一个人影蜷缩在光球之中冉冉升空。 白易行只觉小腹一阵火热,刚刚安分不久的青鸾精魄再次躁动起来。 黄巢望向光球的眼神闪过一抹讶色,看也不看便一掌挥出拍在白易行丹田之上,螺旋气劲透体而入将青鸾精魄缓缓镇伏。 “这……这是什么东西?”已经一天之内第二次被青鸾精魄在体内兴风作浪的白易行,此时已经对那股蚀骨剧痛有些麻木了,一边勉力运转天元道心配合黄巢的动作,一边牙关紧咬断断续续问道。 黄巢眼角眯起,戏谑道:“完喽,碰上你家的老兄弟了!” 白易行脑海当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自己幼时在一本杂书上看到的一种妖禽。 “帝俊之子,三足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