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难当》 第1章 生于忧患 玉瑞国熹宗神佑五年,镇国将军上官景赫率二十万大军包围建康城,城内十万御林军集结,全城戒备,昔日繁华国都,如今一片萧条肃杀之气。 慈和宫。一个衣着华贵的美妇人立在殿内,那雍容高贵的气质让人不敢直视。此时她正听着宫外传来的马踏声出神。 这时内殿有人走出来,“恭喜太后,纪姑娘为陛下生了一位小公主!”女医官跪在地上,手里捧着那绣着金丝龙纹的襁褓,里面那裹着明黄绸布的小人正大声哭闹着,似乎很不满意被人那样拖着。 “怎么会是个女娃?方才哭的那么响,还以为是……哎,难道这是我玉瑞朝的劫数吗?”江后喃喃道,脸上难掩失望的神色。 “太后,小公主生的娇美出尘,将来肯定是个可人呢!”见江后似有不悦,江后贴身侍女燕娘从女医官手里接过襁褓,看了一眼,当看到那双清澈明亮的小眼睛时,心念一动,把它捧在怀中,踱到江后身边,欢喜地说。 江后疑惑,慢慢看向燕娘怀中的小人,只见她天庭饱满,眉目清华,耳薄如蝉翼,翘鼻在五官正中如神来之笔,竟和先帝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禁惊讶万分。那小人此时停止了啼哭,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头顶上冒出来的人,一只手攥着一块玉放嘴里咀嚼着,另一只手伸到了后脑勺下,模样可爱极了,江后看着心里竟有一处融化了,更别说燕娘越看越欢喜,越看越喜欢,恨不得把她捏进心坎里。 “这孩子要是个男孩多好!”江后心里想着,竟有些期盼地望着这个小生命。过了一会,她问女医官:“纪姑娘怎么样了?” “回太后,纪姑娘,太过疲劳,加之,以前身体调试不周,已经,昏睡过去了!”那女医官吞吞吐吐地回禀。 “嗯,也难为她了,要照顾好她!”江后吩咐完,那女医官答了“是”就退下去了。 次日,宫外仍是不断响起的马踏声,江后揉揉眉心,一夜未眠,她的头痛又犯了。 “太后,丞相到了!”雷公公踏进殿内,朝江后行了一礼,禀报。 “宣!”江后说道,并吩咐燕娘:“把孩子抱过来!”罢了,既是劫,总要去破解,姑且一试吧!赌上这孩子的幸福,换玉瑞江山延绵万世! “臣参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千岁!”江令农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自家兄妹见面,大哥还要在乎那些虚礼做什么,更何况现在形势逼人,更无需多礼!”江后忙扶起江令农,她自幼和这个大哥要好,对他很是敬重,如今江令农已近花甲,而她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想起当年,感慨万千。 “太后不在乎虚礼,难保其他人不心怀芥蒂,宫廷复杂,小心点总归没有过错!”江令农站起身来郑重地说。 “丞相说的是,丞相可有沛儿的消息?”江后也不再争辩,问道。 “臣派出的探子打听到燕王殿下已于多日前离京,但至今没有消息!”江令农忧心忡忡的说。 “哎,沛儿怨哀家不答应他取那江湖女子为妻便负气出走,太胡闹了,皇帝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江后想起她两个儿子,一个贵为一国之君,坐享天下,一个受封燕王,位极人臣,都成了人中之龙,但如今却一个都留不住。 “皇上每日呆在颜玄宫饮酒,朝臣已经多次劝谏无果。太医说,皇上已经多次咳血,在这样下去,恐怕——”江令农叹了口气,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江后眼里划过一丝伤痛,她忧伤地看了一眼怀中安静得小人,心道:自古深情总成痴,你将来会不会也如你父亲这样? “上官家的家眷如今都被关押在天牢,恐怕,皇上不会对颜妃的死善罢甘休。”江令农意有所指的说,又道:“上官景赫的意思是——” “如今罪魁祸首上官景星已近伏诛,与上官家其他人无干,如若上官景赫愿意撤兵,哀家尽全力保他全家周全就是了。”江后说道。 “臣恐怕,皇上会破釜沉舟,玉碎瓦全啊!”江令农无不担心地说,他太了解那个外甥的性子了。 江后闻言一震,随即眼里充满坚定的神色,“无论如何,哀家定要保住上官家,保住祖宗的江山!” 她自十三岁便嫁给先帝,统摄六宫,夫妻恩爱异常,如今三十多年的风云变换始终没有让她的容颜枯萎,相反却罩上一层涤尽铅华的冷凝高贵,斯人已逝,她能做的唯有守住他的江山,让他在泉下了无牵挂。念及此,她把低下头看着怀中的小人,脸上渐渐露出欣慰神色。 “太后,这是?”江令农注意到江后怀里的婴孩,自始至终安静得把玩着手里的一块翠玉,不哭不闹,他早已在心里暗暗称奇。 江后屏退左右,带侍人都退下后,脸色变得更加严峻,略有深意问道:“丞相看这女娃面向如何?” “女娃?”江令农惊讶得抬头,他方才见此子眉目清华,隐隐有浩然气,可以说是人中之龙,没料到竟是女娃,不过观其周身竟有一种揣摩不透千娇百媚之气,若是女娃,便解释的通了。江令农迟疑了一下,凑上前凝视着那婴孩,道:“这女娃将来必是贵不可当!” “贵不可当?”江后重复着这四个字,良久,她转身复又踱回,一脸肃然地朝江令农欠身行了一礼。 江令农惊吓万分,忙扶起江后,“使不得!太后行此大礼,可是折杀老臣了!” “大哥,今日妹子有事相求,就请大哥受了我这一礼!”江后恳求道。 “太后严重了,既是太后有旨,臣万死不辞!”江令农知道这才是她召他来的目的,他也了解这个妹子,从不在人前低头,如今不惜以堂堂一国太后的身份屈尊降贵来求自己,此事一定事关重大。突然间他意识到什么,看着那襁褓中的女娃,问道:“太后所难之事是否与这孩子相关?” “正是!”江后郑重道:“这孩子乃皇帝骨血!”见江令农惊讶的表情,她苦笑着摇摇头道:“皇帝专宠颜妃,膝下只一个皇子攸熔为颜妃所出,按说理应立为太子,”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奈何颜妃暴毙,皇帝迁怒上官家,以致酿成今日之祸,倘若朝廷与上官家罢兵言和,攸熔定不容于上官家。”至此江后话锋一转,看着怀里的小人道:“这孩子的母亲是御书房的一个宫女,八个月前被皇帝临幸,怀上龙种,因为害怕被颜妃迫害,就躲藏了起来,直到前些天才被一个知情的太监送到哀家这里来。 哎,那宫女被送来的时候已经瘦的不成样子,御医费了好些功夫才把这点血脉保住,哀家满心希望会是个男孩,立为太子,使我玉瑞国龙脉能平安延续,无奈造化弄人,却生了这女娃。” 江令农沉思良久,了然道:“恐怕这孩子只能当男孩养了!”江后愣了楞,随后郑重地点点头:“还望,大哥扶她登位!” “太后,王庭业大人求见。”雷公公在外禀报,门外就吵吵嚷嚷起来,江后和江令农前后走出殿外,只见王庭业正被一堆侍卫拦着,往里冲,嘴里还喊着:“太后,皇上,皇上去了城楼,要,要当众斩杀上官家族,太后——” 江后听后变了脸色,没等侍卫们跪下行礼,朝他们一挥袖,大声喝道:“备马,摆驾!” “是!”那些训练有素的侍卫立即列队,跟在江后和江令农后面,朝城楼进发。 阴暗的天空上乌云如野兽狰狞,一个身穿紫金蟠龙袍的男子,剑眉微蹙,立在城墙上,俯瞰着城下密密麻麻的兵甲,心如死寂。 “皇上,上官氏族两百零三人已经带到!”一个银装素裹的将士跪在那人面前禀报。 “把人带到城墙上来,传朕旨意,擂鼓!”李戎湛淡漠地说着,似乎只是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却让人听了脊背生寒。 “遵旨!”那将士起身领命,一声令下,如雨点般密集的鼓声轰然响起,夹杂着旌旗地呼呼作响,一股慑人的杀气从城墙蔓延到城下。不多会,两百零三人被带了上来。他们或老或幼,都穿着破烂的灰色囚衣,被一行侍卫驱赶着,有的颤抖不已,有的面如死灰,还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据说是在牢中出生的,那母亲紧紧抱着它,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或许她在庆幸那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或许她是在痛苦。 上官景赫听到鼓声便跨马来到城下,当看到城楼上突然冒起的族人,心中聚起前所未有的不安和愤怒,“李戎湛,你狠!”他握剑的手已经泛白,身子微微颤抖。“将军,老夫人和夫人都在上面,夫人怀里抱着的是刚出生的三小姐,将军,救救她们啊……”将军府侍卫张云泣道。 “大哥,娘在上面……”上官景昂纵马过来,脸上挂着两行悲愤的泪。 “太后是什么意思,我们已经答应撤兵,难道她要食言吗?”老四上官景昇怒道。 上官景赫咬咬牙翻身下马,跪在城下,对着城上喊道:“皇上,臣无意进犯天威,实乃朝中奸佞蒙蔽圣听,欲置我上官一族于死地,臣起兵靖难,望皇上开恩,饶我族人性命,臣愿受死!”他在边疆忽然听到二弟上官景星箭伤颜妃娘娘的消息,大惊失色,本欲回京负荆请罪,不料京内传来消息颜妃娘娘受伤已死,皇上要灭上官家满门,政敌甚至放话只要他一踏进京城便将其斩杀,他知道没有皇上的授意,那帮人是不会这么嚣张的,于是,悲愤之下,上官景赫决定起兵兵谏,希望皇帝能顾念江山社稷,放上官家一马。 李戎湛无动于衷地看着几乎排满了整个城墙的上官族人,似乎他们并没有在他的视线内,直到城楼上宣旨的士兵念道,“乱神贼子,人神共愤,朕受命于天,现诛上官氏九族,以平天愤。钦此!”时,他的眼神骤然冰冷,“颜儿,等着朕,等朕为你报了仇,就去找你!” “行刑!”上官景赫听到这一命令,面色瞬间变白。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在半空,钻进他的耳朵里,嗜咬着他的血肉。城上城下三十万大军像置身地狱。 江后策马奔到城下,听到的就是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身子一震:“晚了?” “太后,不晚,臣事先曾安排御林军左将军林逊保护上官家人,此时他正在城楼上,或许能拖上一拖!” 江后闻言大喜,翻身下马,不顾这一路狂奔导致的眩晕,就登上城楼。 “太后驾到——” 城墙上混乱不堪,到处都是残缺的尸首,江后感觉像是踏入了人间地狱,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儿子,此时正悠哉得立于侍卫中,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仿佛嗜杀的恶魔,江后心里泛起寒意。 两百多人如今只剩下不到十几个,在林逊的保护下,还活着。 残杀的场面由于江后的到来,止息了。一时间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偌大的城墙上只剩两个人站立着。 “母后到此,所谓何事?”李戎湛明知故问地说。 江后突然对这个儿子失望透顶。 “放了他们!”江后指了指那几个尚存的上官族人。 “他们害死了朕心爱的女人,朕为什么要放过他们!”李戎湛突然怒吼起来。 “上官景星已经伏法,颜妃的仇已经报了,何况还搭上了这么多无辜的性命,皇上该收手了!”江后指着地上狼藉的尸首激动地说。 “母后未免太仁慈了,这等乱臣贼子,朕岂能容他!” “如若不是皇上不是一意孤行要灭上官全家,上官景赫怎么会兵谏!如今你已经把上官家屠杀殆尽,连这几个人难道也不肯放过?” “哼!”李戎湛冷笑一声,“母后真是好手段啊,保得这些人个个都是上官景赫的心头肉,杀了其他人对他不会怎样,但这几个就不同了,呵,母后的用心不得不让儿子怀疑,朕和四弟之间母后会不会也来个取舍!”说完他的眼里竟噙满了泪。 “你?”江后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强忍心中的悲凉,她最后问道:“为了一个女人,你真的要把江山弃之不顾吗?” “江山算什么?朕一点都不在乎!颜儿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朕的人,母后你不知道,她死了,朕多活一天都难受!”李戎湛捂着自己的胸口,一抹鲜血从口中溢出,染红了身下那片明黄。 “湛儿!”江后心像被拧了一下,一股恐惧漫上心头,她抱起那缓缓倒在地上的人影,捧过他那苍白的脸,“湛儿,你怎么了?快传太医——” 城墙上已经乱作一团,周围的将士手忙脚乱地去传太医。 “太后,皇上喝了毒酒!”侍卫陈越从御座前找到了一个空杯子,拿起来嗅了嗅,发现里面有毒,忙报告给江后,江后闻言两行泪滑下来,紧紧把那人抱在怀里,“湛儿,你怎么这么傻,那个女人真让你如此痴情吗?湛儿,你让母后以后怎么办!” “母后,照……照顾攸熔,朕……朕知道母后……喜欢四弟,攸熔也……也是您的亲孙儿,就当……就当儿子,儿子求您了!”李戎湛的手无力地垂下,随着周围大臣的一阵哭喊,江后的心像坠进了冰窖。她的儿子,那个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死了,感到眼前一阵眩晕,天地好像在倒转,迷蒙中她好像听到箭雨划破苍穹的呼啸声,有人喊着“敌军攻城了!”还有排山倒海地厮杀声。好像有人把他背了起来,她看着扛着她儿子的那人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黑暗中。“湛儿,你别扔下母后!” “母后,母后!” 江后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看到熟悉的人影,手抚上了他的脸,“湛儿!” “母后,是我啊,我是沛儿!”李戎沛坐在床边,喜极而泣。 “沛儿?”江后愰了下神,忙挣扎着坐起来,拉着李戎沛的手:“沛儿,快,快去救湛儿!他被人带走了!”眼泪急得一滴一滴浸入被褥。 “母后!”李戎湛一把搂住江后,哭道:“母后,皇兄,他已经死了——” “湛儿死了?不,他在哪儿?我要去看他!”江后挣扎着身子,就要下床。 “母后,皇兄,真的死了,他已经入棺了,百官正在守灵!” “不,我要见他,快,摆驾!”江后激动地说。 “好,母后别急,我带您去,先吃点东西,母后已经一天没进食了!”李戎沛稳住江后,心疼的说。 “哀家不饿,现在就带哀家去!”江后脸色愠怒起来,尽管她自己已经觉得虚弱无比。 “好好,那让燕姨先帮您更衣!”李戎沛最后实在没辙了,只好顺从。 那天整个宫殿披上了白煅,像刚下过一场雪。哭泣声幽幽的传来,奏成了这个世界最凄婉的曲子。 江后怀里抱着熟睡的小人,慢慢地在御花园的石阶上走着,往日种种,就像做了个梦。 那日上官景赫激怒之下下令全线攻城,城内御林军就要坚守不住时,北面突然响起震天的喊杀声,燕王李戎沛率领三十万大军南下勤王,两军立即厮杀起来。虽然腹背受敌,但上官家兄弟已经立下死志,全力厮杀,勤王军丝毫占不到优势。危急时刻,江丞相派出的使者,将上官老夫人以及几位夫人和小少爷小姐尚在人世的消息传达给上官景赫,上官景赫喜极而泣,下令罢兵,一场战事这才止息。那日江后醒来,勤王军已经入城半日,上官景赫也已经撤军五十里。次日,上官景赫进城为家族治丧,并吊唁先帝。 国不可一日无君,吊唁当日,帝位的继承自然成了必然议题。先帝长子李攸熔时年五岁,按祖制当继大统,但由于上官景赫极力反对,只好作罢。正当群臣争执不下,各个诸侯王也蠢蠢欲动之时,接到江令农转达的江后意思的秦肃孝王,提出由先帝次子李攸烨即位,太皇太后垂帘听政。秦王一脉乃玉瑞开国太祖李盎桓次子,高宗李启镇胞弟李启钧之后,受封秦地,秦地长年受夷族滋扰,历代秦王皆以抵御外侮为己任,秦王室已有多人战死疆场,乃是一门忠烈王。盛宗皇帝李安载为表彰秦王一脉,便追封李启钧为秦浩正王,以彰显其不同,一般诸侯王封号皆只一字,由“浩正”二字可见朝廷对其恩宠非常,这秦肃孝王,正是秦浩正王之子,自幼便承袭父志,如今已经年过半百,战功丝毫不逊于乃父,先帝李戎湛在位时,便封其为为秦肃孝王。这次率兵勤王,他也是一马当先,所以他的话自然极有分量。江后深知这一点,便托丞相传话,晓以大义,言明利害关系,秦肃孝王一口便答应下来,江令农颇感意外,然而江后心里却明白,只能幽幽的长叹一声。 江后顺理做了一番推辞,最后提出由丞相和上官景赫一文一武担任两大辅臣,群臣再无异议。当日便昭告天下,由皇次子李攸烨承继大统,次年改元辅仁。 她看着梦中恬静安然的小人,嘴角露出一抹笑容,他们都走了,还好她还在。 “皇上只有在睡着了才能安静一会,其他时候调皮的很呢!”燕娘轻声地说。 “嗯!”江后轻应,抬头看向高墙之外辽阔的天空,心情出奇的平静。 湛儿,你现在好吗?母后知道你的一生很累很累,母后欠你的来生一定还你,希望你在天上能得到自由! 第2章 初遇淡蓝 十五年后。 玉瑞国都城建康,繁华依旧,当年染透城墙的斑驳血迹,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狰狞恐怖的哀嚎声,随着见证者的衰老而渐渐的被人遗忘。主导着这座城市喧哗繁闹的,换上了一群年轻鲜活而又炽热的生命。 城内纵横延展的街道两旁商铺林立,街上人来人往,车马穿行。街头的小贩叫卖着各自的生意,与路人讨价还价,纷纷扰扰,好不热闹。沿街的酒楼里坐满了把盏言欢的客人,觥筹交错中,但听一派鼎沸人声。城西的颜湖,是城中难得的清净之地,这里整日游荡着一些不喜喧闹的文人雅士,或是吟诗作对,或是泛舟湖上,于水墨江湖中偷得半日闲凉。 湛蓝的天空下,那一方席地,好似从来不曾沾染过任何腥风血雨。平静安宁的街头巷尾,占据着当下人们的记忆。 道旁歇脚的茶馆里,此时正聚集了一群南来北往的茶客,尽管萍水相逢,一旦围坐在一起,谈起各地流传的名人轶事来,也是嬉笑怒骂,酣畅淋漓。 就比如眼下他们正在谈论着的,户部尚书白大人家的轶事,当说到白大人爱吃韭菜,又怕被别人知晓,所以只得白天关着门,用围墙去堵韭菜味时,全场哄堂大笑。再又说到那丞相府江家最近发生的一件怪事,满场又变得静寂悄悄。原来,在某个夜深人静的黑天,有人看到丞相府的后门里头,悄悄驶出一辆马车,一直朝城门飞跑,穿过城门就不见了。说的人煞有介事,听的人瞪圆了眼睛,小小一家茶馆竟比那京戏开场前的片刻还要安静。 直到那看茶的小二失手将茶壶打碎,掌柜的揪着他耳朵大骂“小驴犊子”,茶客们才回过神来,大笑着为小二说些场面上求情的话,完了照旧进行下一个话题,至于那些达官贵人的是非曲直,小老百姓弄不明白,也不会刨根究底。无非就应了一句话,只要人稠物穰,物阜民丰,管你是夜猫子还是地老鼠,京城便还是那座京城。 …… 要说这京城最繁华的地段,莫过于贯穿南北的紫阳街,与横跨东西的升月街交叉的的地方,人们通常称之为紫升区。紫升区的形成要追溯到高宗皇帝在位时期,话说,自高宗下旨拆了内城墙后,原先局促于外城的零散商铺得以涌进内城开市营业,市业密集的地方便形成一个个繁华的商业区,而紫升区便是其中的佼佼者。这里云集了城中最大的酒楼、当铺、名器珍玩店、绸缎饰品庄,可谓商号林立,群英荟萃,吸引了大批的名流显贵前来光顾,兴荣程度在全国一时无两。所以往路人中一打眼,十有八*九都是望门公子的骏马,名门闺秀的轿帘。大家只做生意上的来往,彼此心照不宣。 就在这熙熙攘攘、无甚新奇的人流中,一抹淡蓝身影的出现,很快吸引来了行人的眼光。 十五六岁的少女,只身游转在人群中,眉眼间忽闪着灵动的神采,周身散发着难以掩盖的灼灼芳华。头上一支流云玉钗,巧结瀑发,耳下两弯晶莹玉坠,掩映皓颊,淡蓝色的广袖裙裳裹挟纤姿,走动时轻飘摇曳,如流云飞舞。这简单的装束,竟衬得她清如水月,不若流俗。 什么叫眉眼如画,什么叫皓齿明眸,不着边际的臆想,总是不如亲眼一见来得让人震撼。 不知不觉,这淡蓝身影的背后竟跟了几个神魂颠倒的男子,只因贪恋她的美貌,便不顾礼数地肆意追逐。而淡蓝身影对一切好似浑然不觉,只从那不断加快的脚步中,能隐隐察觉到她的一丝不耐。 直到,迎面走来一个穿着深蓝长袍的俊朗少年,她才止住步子,冲那少年微微一笑,这一笑,娇中带婉,婉中带清,衬得附近珍玩店里的珠光宝石黯然失色。那几个跟来的男子险些六神无主地晕了过去,更对那俊朗少年嫉妒非常。 而那俊朗少年丝毫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为那淡蓝身影把一缕细发捋到耳后,轻轻责备道:“小颖,你刚才跑哪里去了?大街上这么多人,走丢了怎么办?” “刚才在一家古玩店耽搁了!”权洛颖无心跟他解释,表情淡淡的,被人跟踪的反感逐渐浮上眉梢。她挽了少年的胳膊:“我们回客栈吧!”那少年眸光一闪,温柔地问:“不想再逛逛么?” “不了!” 跟来的人,看着他们这番亲昵的动作,不由心碎了一地。 眼看着这一对璧人要走,方才跟过来的一个男子,突然横在路中间,伸手拦住了他们:“两位慢走!” 淡蓝身影往这突然窜出来的男子看去,只见他十七八岁年纪,容貌服色皆是上等,只是端的眼神未免下流。她不由皱起了眉头,却听那人道:“在下想跟二位交个朋友,两位如果得闲,在下在这附近有所宅院,想请二队到那里一叙,不知意下如何?”来人一脸虚意逢迎的谄笑着,视线只在那淡蓝身影上打转,自以为是的形状简直可笑至极。 心里冷笑一声,那淡蓝身影不想再看这人第二眼,拉了那少年继续往前走。没想到那人脸皮厚到又从后面追了上来,拦截中,硬生生地扯住了她的衣袖:“姑娘留步!” 这男子无礼的举动,看在众人眼里,也不禁皱眉,为那美丽女子暗抱不平,而接下来那女子的举动,却是大大超乎了他们的预料。 “滚开,别来烦我!”只见那淡蓝身影先是厌恶地甩开那只手,随后回身一脚踢上那人膝盖,不耐烦地撂下一句硬邦邦的话,拉着那俊朗少年气冲冲地离开了人群。 这一瞬间发生的事不禁让众人哑然失笑,纷纷在心底暗赞,好个厉害的女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想不到行事这般干脆。而其他跟来的男子见状,再也不敢不顾廉耻地跟下去,一行人颇觉自讨没趣,只好悻悻地散了。 而那抱膝蹲下的人,倒抽着凉气,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眼中划过一丝阴狠。 …… “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两人离开那块繁华地段后,那淡蓝身影仍难掩愤愤地骂道。 吕斯昊知道她当真被那人惹毛了,无奈地摇摇头,敲了她一个爆栗:“小丫头,什么时候学会打人了?” “切,我那时跟我老娘学的,对付那种恶心的人,不用跟他客气,其实,我还没有踢得更狠呢,你知道的哈!”清雅的面孔难得露出一丝顽皮的神气,瞅了那惊讶咋舌的少年一眼,还了他一个爆栗:“傻大个,不用缓冲这么久吧!走了,听说前面有杂耍,吕哥哥带我去看了!” “不是回客栈么?”少年脸一红,有些尴尬地问道。 “呵呵,现在又不想回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走啦,吕——婆婆,啰啰嗦嗦的,当心嫁不出去!”淡蓝身影敏捷地奔了出去,留下那面红耳赤的少年,宠溺地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笑着追了上去。 这样的景状,无论谁见了都不免要赞叹一句,好一对郎才女貌的才子佳人。 只是好景不长。二人没走多远,身后突然窜出一队官兵,不由分说,就将他们团团围住。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麻烦,二人一时不明所以。吕斯昊下意识地把权洛颖护在身后,向那为首的官差抱拳,问道:“官差大哥,不知我们犯了何事,何故围我们?” 周围的人听到动静,纷纷朝这边聚来。 那官差长得一副五大三粗模样,看着他们,冷笑一声,喝道:“大胆刁民,竟然敢当街殴打晋王世子,给我抓住他们!” “我们并不认识什么晋王世子,大人是否弄错了!”眼看官兵蠢蠢欲动,吕斯昊沉声怒道。 这时从人群中窜出几个人来,其中一人被众人搀着,吕斯昊猛然发现,那人竟然是方才拦路的那人。 “是你?”原来这人就是晋王世子。好一个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 “哼,给我把他们抓起来!”那人脸上露出一抹狰狞和得意,一声令下,几个官兵便上前捉人。 权洛颖毫不客气地飞起一脚,将扯住她衣服的官兵踹翻在地。眼看几个士兵又要上前,吕斯昊牢牢把她护在身后,狠狠地瞪着眼前的这一群人,怒道:“你们还有没有王法?”手却已经戒备得伸向怀里,眼中露出一抹阴狠。 “反了,反了,竟敢当街殴打官差,给我抓起来,把那男的给我狠狠的打!”那晋王世子恶狠狠地喊着,竟然跟他谈王法,待会叫你知道什么才是王法,转眼又朝那女子望去,贪婪的眼中写着志在必得。 所有官兵一哄而上,朝中间那两人扑了上去,吕斯昊咬牙踢翻一个官兵,把他手中的长枪夺了过来,往空中一挥,大喝:“谁敢!” 结果是,谁都敢。 吕、权二人和官兵交起手来,对方人多势众,眼看着他们抵挡不过,吕斯昊把手伸向怀里,在摸到怀里的东西时,他咬了咬牙,又把手拿了出来。就在方才的一个失神间,他被官兵绊倒在地,于此同时,几只长矛也架到了脖子上。 “把他绑起来!”一声吆喝,几个官兵七手八脚地拿绳子把他捆了个严实。 周围的人不禁为两人捏了把汗,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了晋王世子这个混世魔王。这晋王李戎淀乃当今圣上的亲王叔,在朝中势力非常,这晋王世子唤作李攸炬是他唯一的儿子,平日嚣张跋扈,好色淫逸惯了,连太皇太后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这两人落到他的手里,只怕要既赔夫人又折兵了。 “耶?居然有人打架,看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正当大家为眼前那两人唏嘘不已时,一个雪白的身影穿透了人墙,一瞬间就蹦到场中央,把正朝那淡蓝身影扑去的两个奴仆,一脚一个,踹了个底朝天,干净利落吼道:“仗势欺人的狗,让你主子出来!” 权洛颖正被那几个晋王府的奴仆缠得脱不开身,这一番得救,对出手相助的少年感激不尽。不过,待她仰头要表达谢意时,不巧少年正牛气哄哄地甩过头去,撂给她一个后脑勺,和叉腰挺脖子的背影,她只好暂且把感激压下,转身去救吕斯昊。 与她的角度恰恰相反,当少年甩过头来时,周围的人瞬间看清了少年的容颜。全场一下子安静下来。好美的少年!虽然他扭着鼻子,还歪着嘴,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但那如玉的面颊,卓然的神采,还有周身上下,一丝不苟的洁白,将他那纯正无暇的气度顷刻间表露无遗。 晋王世子混在人群中,倒吸一口凉气。 说到美少年,就不得不提京城中的四大公子,他们分别是江丞相之孙江宇隆,上官将军之子上官录,新科状元万书崎,还有这混世魔王李攸炬。别看那晋王世子品行不端,一身皮囊却也风流。四大公子无论家世相貌都是上等,但若和这白玉少年一比,真如顽石对华玉,鼹鼠对白鹿了。众人见了他竟一时拿不开眼。 趁官兵愣神的片刻,权洛颖把吕斯昊救下。帮他解开绳子,扶他起身,回头正好面向了那少年。时间仿佛就在此刻定格成了一幅画面,画面上,那少年正好扭累了脸,有些懒懒地放松面孔。神态安闲,娇气纵生。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一念之间,时间仿佛一下子变得缓慢。 权洛颖为自己诡异的心思恍了下神,又细细地盯了那少年一阵,发现再也没有那样的感觉,不由地疑心起来,难道是错觉么,睫毛抖了抖,很快平静下来。安安静静地看他接下来如何行事。吕斯昊跟她一样,望着场中的少年默不作声,心想既然有人来插手,他们能不张扬的就不张扬了。 “哪里冒出来的臭小子,敢管官家的事?”为首的官差终于回过神来,凶神恶煞得呵斥道。 那少年闻言,又竖起眉毛,瞪起眼,脑袋从这边歪向另一边瞅着他,嘴角也换了个方向歪着,不搭腔。但那表情分明写着不可一世。 周围的群众早被他那骄人的相貌夺去了眼眸,这一番在恶势力面前的抬头挺胸,大义凛然,让人对这美少年倍添好感。只觉他每一个嚣张的表情都充满正义感。不过这晋王世子到底不是好惹的,周围人不由为这莽撞的少年悬起心来。 第3章 变成牢友 那官差怒了,一挥手,四个官兵扑上来拿人。 白玉少年勾起一抹浅笑,敏感的群众捕捉到了他眼光中那转瞬即逝的狡黠。 身形快速朝那为首的官兵晃去,矫捷地避过袭来的长矛,手按在那名官兵肩上,跃起,将迎面的三个官兵依次踢翻,从容落地,而那名被当做转轴利用完了的官兵也被撂翻在地。少年拍拍手,转身,意犹未尽地看向那官差。 剩下的十来个官兵见状,一哄而上。 少年从地上挑起一支长枪,握在手上,乒乒乓乓地耍了起来。周围人看直了眼,没想到这少年看起来孱弱,身形活跃起来却如此潇洒自如,与这些官兵周旋起来倒像是游刃有余地戏耍。一个官兵眼看枪矛刺了过来,来不及躲,脸露惊恐之色,没想到少年只是虚晃一招,他刚松了口气,少年的枪柄二话不说就招呼上来,打得他是眼冒金星,神魂颠倒。周围群众恨不得鼓掌叫好,却因为对方是官兵,不敢明目张胆地喊出来,只得暗暗加油。 “喂,刚才看你们也有两下子,帮些忙啊!”少年腾出空,朝那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权、吕二人挥挥手。这么多人,死而不僵的,他打得不累,心里也烦哪。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将身边的官兵撂倒在地,并不搀和那白玉少年的战场。少年被气了个趔趄,腹诽了几句,只得自食其力。不过,任是这样,那些官兵还是被打得丢盔卸甲。 那官差一看这情形,赶紧派人去寻帮手,自己却溜到隐蔽的地方躲起来了。 终于最后一个人被少年撂倒在地。横七竖八的官兵躺在地上无力地呻*吟着,看少年的目光里写满恐惧。 那帮唯恐天下不乱的群众,见官兵大势已去,便众星拱月般把白玉少年围拢起来,毫不吝惜溢美之词。白玉少年也不是拘谨的人,笑眯眯地朝周围群众行了个江湖礼,浅笑间眉目生辉,仰止间落落风华,让一干人等看直了眼。权、吕二人也被热情的群众推攘到中间来,二人疲于应对这尴尬的场面,表情相比那白玉少年,稍显不自然。 群众把他们推到中间后,很快便散了,毕竟民斗不过官,谁也不想惹祸上身。 余下的三人表情各异。那白玉少年长舒了一口气,松松筋骨,自言自语道:“今天真是没白出来!” 转身对上这作壁上观的一男一女:“在下李游,二位如何称呼?” 无人应声。少年心下暗叹,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现在被救的人都在行侠仗义的人面前充大爷了。 “别摇头了,小心你后面!” “嗯?”白玉少年眉头生疑,抬头先看看那青衣少年,没什么表情,甩脖子再瞅瞅那淡蓝少女,蛮好看的。思忖,刚才那好听的声音应该是她的。 “哎,姑娘……” “身后!”不耐烦的语气。 “……”怎么这么凶!白袍少年后退两步,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服气,但还是乖乖地转身。 这一转不要紧,少年霎时定住,一本正经地伸出细长的手指,开数,一个,两个,三个,……,二十个,二十一个,这么多的枪矛啊! 见帮手到场,躲在墙角的那个官差终于挺起腰板,扬眉吐气地走到他们面前,得意地跳脚。 “真是,还要说几遍才听得懂!”身后传来那女人的抱怨,白衣少年顿时涨红了脸,回身,半眯着眼,杀气腾腾地瞅着她:好歹我也是你的半个救命恩人,你不要给我欺人太甚! 那女子没想到他会突然回身,一时着慌,不过,很快又镇定住,直视回去! (滋~滋~滋~) 白玉少年眼角累得抽搐两下,靠,她的眼神居然练到如此境地,杀她不过,闭上眼睛稍作养精蓄锐,那淡蓝身影不露痕迹笑了笑,眼睛则继续冷冷地睨着他。 接下来该如何是好?那白玉少年睁开眼,闪闪的眸光里有商量的味道。 这回轮到那女子眼角抽搐了,别开脸:自己看着办! 真是没用的人! 你! 哼!不是么? 白玉少年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少女的干瞪眼。转过身来,朝那为首的官差勾了勾手,示意他过来,那官差听话地迈出一步,随即反应过来,恼怒地瞪着那美少年,不过那人好似有种勾人心魄的能力般,他最后还是被招了过去。 “你的上司是谁?”那少年字正腔圆地问道。 “在下张元亮在九门提督林将军手下当差!”那官差被他那笑晃了晃眼,不自觉地就把自己的家门报了上来,完全没有注意到那少年勾起的薄唇,原来是林逊的手下。 “你问这干什么?”那官差懊恼地看着他。 “哦,没什么,敢问这位将军为何为难此二人?”白玉少年正经地问,手指了指那淡蓝身影和那俊朗少年。 “此二人当街殴打晋王世子,被本将军正巧遇见,正要将其绳之于法!”那官差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有何证据证明此二人殴打晋王世子?晋王世子在哪?让他出来作证!”白玉少年嘴角翘了翘,他早就看到那个人在他出现的时候就溜走了! “你好大的胆子,晋王世子岂是你能想见就见的!哼,你当街殴打官差,妨碍官差办案,形同谋反,来人,把这反贼也一并抓走!”那官差也被惹毛了,下令抓人。 “不用,我自己走,今个就试试坐牢的滋味,还是做反贼,不错不错!”那白玉少年一脸兴奋的说着,回头瞅向那两人:“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废话!那淡蓝身影白了他一眼,冲旁边的吕斯昊递了个眼神,吕斯昊会意地点点头,两人自觉地把手伸出来,官兵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把三个人绑起来。 “咱三个也算是共患难了,现在不方便,将来一定请二位吃酒去!”白玉少年乐呵呵得说着,好像根本不在意他现在的处境。 “在下吕斯昊,这是我——表妹权洛颖!今日多谢兄台相助,不想却连累了兄台!”吕斯昊歉意地说道:“不过兄台大可放心,我们定会保你平安无事!” “哦?”李游眉毛一翘,好大的口气,这两人什么来历? “幸会幸会!”管他呢,英雄不问出处,他们也能入自己的眼缘,先结交了再说。 “咳,二位真是郎才女貌啊!”李游笑道,还当他没看出来,什么表兄妹,根本就是一对嘛!他自作聪明的朝两人挤挤眼,那吕斯昊脸上升起一抹红晕,算是默认了。而那权洛颖,李游一抬眼,正对上她那欲喷火的眼睛,配上那副嫌弃的表情,让他整个心瞬间拔凉拔凉的! 这个世道,真是好人难当啊!他退开两步,离那凶恶的女子远远的,逮着旁边的官差,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权、吕二人惊讶地望着李游,居然真的和那群被他揍得鼻青脸肿的官差聊起来了,聊得还热火朝天的,面面相觑了一阵,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疑问,这真是方才斗得脸红脖子粗的两拨人吗? 其实,他们有所不知,方才对阵的时候,李游在一些本能下重手的地方给这些官差留了余地。给人余地,就是给自己余地。所以轮到他落难了,这些官兵也是不与他为难。 于是路上,出现这么一个奇景,一个囚犯和一群官兵勾肩搭背地走着,时不时群体大笑一阵儿,比京城的秧歌队还热闹。而另外两个囚犯则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脸色阴晴不定! 在路人的夹道欢迎中,权洛颖的手松了紧,紧了松,脸没一处不着色的。她特别想冲到前面去阻止那群人再这么没数地招摇下去,这是游街好吧,不是踏青,这番是要闹到路人皆知吗?不觉得丢脸么你们!可碍于眼下的处境,也只能隐忍下去了! 一路欢声笑语终于到达大牢,李游和那些官差一一握手告别,称兄道弟互送寄语。回头就看到吕斯昊那绷了一路的脸,还在青红之间翻腾,他善解人意道:“吕兄不必心急,令妹被关在隔壁的女牢,我已经托人照顾她了!” “那就,多谢,李兄了!”吕斯昊脑门的黑线不比权洛颖少,喉咙硬扯出几个僵硬的音节。他实在是佩服眼前这人的社交手段,四两拨千斤,化敌为友,转危为安,让人叹为观止。 “不用不用,出外靠朋友嘛,这点小忙不算什么!”李游豪气干云道。 他环视一周,见这间牢房黑漆漆的,两米多高的地方有一扇小窗透过一缕光线,牢里没有床,只角落有堆稻草,估计那便是睡觉的地方了,本想过去坐下歇歇脚,但发现那气味着实难闻,只好把身子靠在栏杆上,头伸出外面呼吸,哎,臭死了!原来坐牢这么难受,早知道就不来了!心里把那张元亮骂了一千八百遍。 那吕斯昊比他好不到哪里去,这会也趴在栏杆边透气。对面的囚犯纷纷趴在了栏杆上仔细的瞧着这两个俊俏的少年,吕斯昊不自在地把头收回来,扭头看到李游仍无所谓地把脑袋伸在外面,整个人都粘在栏杆上,一只手在外面摇晃,这是?他再次看向对面的牢房,十几只手,都冲这边乱晃,靠,这人也太强了吧? 忽然,一束光从他眼前一闪而逝,吕斯昊欣喜地握住栏杆,她来了! 第4章 会是她吗 感到有股风停在面前,瞬间带来一股格外清爽的气息,李游诧异地凝视着前方,努力吸了吸鼻子,嗯,好香啊,是一股干净柔润的香味,似乎是在哪里闻过似的,真好闻,脖子不由卯直,鼻子朝那香氛探去,努力地翘首以期能贴近那沁人的芳香,偏偏牢柱不解风情地卡在他的肩膀,再前一点,再前一点,手不自觉地往前伸去,突然,他像触电似的缩回手,身子不由倒退几步,在两尺开外定住,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眉头一拧,他又迅速回到栏杆边上,再次把手伸到外面,划了两划,什么都没有?狐疑地收回手,怔怔地望着那光滑如玉的指尖,微张地薄唇透露了他心里的游移不定,然指尖的感觉是如何不会错的,方才明明触到了一个柔软温热的物体,转眼间便消失不在了,怎么可能呢? 他的目光穿过栅栏,似乎落到对面那群衣衫褴褛的犯人身上,但谁也不知道他注视得只是栏杆外那层透明的空气。突然脑中卷起一阵困意,李游紧皱的眉头蓦地一松,身子踉跄了一下,他心里暗叫糟糕,不能睡,睡着就不妙了,使劲地晃了晃脑袋,用手背揉起了眼,奈何,终究抵不过那股力量,他的眼皮重重地垂了下去,“完了,可能着了道了!”彻底倒下之前,他悲戚地哀嚎一声,便不省人事。 而后,在对面犯人惊悚地目光中,牢房门自动打开,接着里面的两个人瞬间消失不见,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在那串漂浮在空中的钥匙上,忘记了说话,也忘了呼吸,终于随着一个人倒下,其余犯人不声不响地相继晕倒在地,最后一个晕倒的犯人,有幸看到了长长的锁链哗哗啦啦地盘回本来的位置,六神已经无主,但经久不曾闭目。 林逊率兵进入大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般诡异的场景!张元亮给他指的那间牢房上着重重的锁链,而里面却空无一人。 “张元亮!皇上在哪?”林逊抓住张元亮的衣襟,几乎把他提了起来,嘴上的两搓胡子瞬间横飞,怒喝道。 “将军,属下,属下不知啊,明明在,在这的……”张元亮的脸此时已经不能用猪肝来形容了,他哪知道那人是皇上啊,要是早知道,就算给他十个脑袋他也不敢抓人啊。 “皇上明明是你带走的,你怎么会不知道!”御前总管杜庞怒急,他今天跟着万岁爷出宫,眼看着他要被官兵捉去,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还好那张元亮自报了家门,万岁爷跟他使了个眼色,他会意,直奔九门提督衙门找林逊。林逊闻之大惊失色,暗骂张元亮蠢货,连累了他,忙带了上百士兵前来救驾。 “哼!”林逊把张元亮一脚踹到栏杆上,“给我搜!”几队官兵举着火把在冲进牢房,里里外外搜了起来,整个牢房里的犯人统统被审查了一遍,没有万岁爷的踪影。 那几个晕倒的犯人被士兵用凉水泼醒,见着来人,突然歇斯底里地惊叫起来,“鬼啊——” “什么鬼?说清楚!对面的那两个人去哪了?”一个副将凶神恶煞地问。“有鬼啊,有鬼,那两个人变成鬼了!”一个受惊过度的囚犯哆哆嗦嗦地说完吐了一口白沫,又晕了过去。这个回答让林逊的脸都绿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副将将人带下去。 杜庞这下可着急了,完了,完了,万一万岁爷有个什么好歹—— “张元亮,你个混蛋——万岁爷要是有个好歹,太皇太后不会放过你的!”牢里传来杜庞尖锐的叫声,林逊脸色铁青,这话是说给他听的,的确,皇上出了事,太皇太后不会饶了任何和这件事有牵连的人,包括自己。 张元亮,你个该千杀的!老子跟你没完! “小人真的,真的不知道啊,是晋王世子让小人抓的,对,皇上,皇上可能被,被晋王世子带走了!”张元亮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道。 “所有人听令,随我去晋王府,捉拿晋王世子!”林逊也发狠了。 一队队的人马从大牢里涌出,和外面的人马汇合,林逊一声令下,这些人便一路横冲直撞地朝晋王府赶去。林逊目光透着冷峻,既然是这样,那就拉个大的垫背! “小颖,你太淘气了!”居然故意把钥匙露在外面,吕斯昊想起那群犯人被吓得惨白的脸色,不禁同情起他们。 “嗯哼,吕哥哥,你要明白,我不是故意的!”才怪!权洛颖深沉地一笑。 “我还不知道你啊,你个小机灵鬼,是故意让他们认为是鬼神作怪,好掩人耳目吧!”吕斯昊宠溺地摸摸她的头,想起日间李游那句“郎才女貌”,不禁微微红了脸。 “呵呵!”权洛颖不着痕迹躲开他的手,不再说话,迈开步子细细打量起这间客房来,清一色的木质桌椅,瓷瓶家具,虽说简单了些,却也不失典雅,浅绿色的纱帐,被两个铜钩挑开,显成一个朴素地中分发型,打开窗子,就能看到客栈前的繁华街道,高头大马,四方小轿,厚厚重重,轻轻巧巧地从人流中穿过,对面几个友人宽袖作揖,似是好久不见,相携着进入酒楼,一个扛着糖葫芦的贩夫从下面穿过,竟能从放眼全是大人的范围里,勾出几个雀跃的小孩子,这满眼的古色古香,竟让她觉得十分好奇、又十分亲切。从窗外收回视线,转而望向而那张雕花软床,此时那里正昏睡了着一个原汁原味的古代人,这一切真实地像是梦境,却都是活生生的。 想到牢中那人突来的触摸,心里划过一丝怪异的情绪,明明当时是想扇他一耳光的,如今看着他那沉睡中仍夺人眼目的容颜,权洛颖竟有些不忍下手,这个无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对所有人似乎都能聊得很开,唯独面对自己仿佛带些怯弱的神色,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子。对,是女子,自己第一眼便看出了她的身份,那样一个娇美的令人窒息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男儿?别人认不出她,是因为被她那突出的清俊气质吸引了,而她却能从那双清澈的眼神中感受到那人若有似无的娇柔。在牢里时靠着隐形镜藏身在那人面前,不自觉地又细细地确认了一番,没想到冷不丁遭袭,差点暴露。念及此,权洛颖眼睛微眯,这是她怒火中烧的一贯表现。 终不能跟一个懵懂的古代人为难,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正巧撞进迎面而来的吕斯昊怀里,尴尬地抽出身来,抬头,却从那人眼里看出了一丝——担忧,权洛颖心里一沉,但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淡然一笑,找了个座位径自坐下。 “小颖!”吕斯昊轻轻握住权洛颖的手,轻柔地语气中明显带着忧虑,他从权洛颖看李游的眼神中感到一丝恐慌。“吕哥哥,有什么事吗?”权洛颖抽回被握着的手,有些冷淡地问。“小颖,我……”吕斯昊犹豫着,怀里那枚钻戒像烙铁一样贴着他的心口,烫的他难受。“没什么!”最终吕斯昊叹了口气,强忍住想将它拿出来的冲动,淡淡说道。算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权洛颖暗暗地松了口气,把视线移向窗外,眼神有些飘渺,她知道她不属于这个时空,某一天或许就会永久离开,念及此,心里有些难以名状的伤感。 “小颖,权伯伯和我爸爸修复好时光船,咱们就可以一起回家了!”吕斯昊调整好心思,兴奋地说道。 “家?家是什么样子的?”权洛颖喃喃道,她出生在这里,从来没见过爸妈口中那心心念念的家园,他们一直告诉她,他们是从遥远的时空穿梭过来的,那个时空精彩唯美,智慧惊人,只可惜最后却被一种叫核武器的厉害东西摧毁了,在毁灭之前,爸爸和吕叔叔还有很多其他的叔叔研制成功了时光船,带着家人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时空,陌生的世界,可是飞船在降落的过程中发生故障坠毁了,一百多个人最后只存活了不到十个。吕叔叔是飞船的船长,和爸爸是至交好友,是他在最后一刻打开安全气囊,保护了他们一家和我们一家。那年吕斯昊只有三岁,而自己还在妈妈的肚子里。 “那里比归岛大很多,到处都是和你我一样的现代人,各种高科技随处可见,不用在乎周围的人跟你不一样!”吕斯昊颇有感慨地说道。 权洛颖不再说话,她生在归岛,长在归岛,或许并不能体会爸妈“思乡”的心结。目光重新变得辽远—— 为了修复飞船,他们就在当地定居了下来,那块地方四面环山,不易被人察觉,爸爸和吕叔叔又在山脚下布置了很多的迷障,将那个地方隐藏了起来,所以,十五年间那里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一样,不曾被人发现。他们为它取了个名字叫归岛,就是希望有朝一日,终能重归故土。 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收留了很多流浪儿,用自己的方式教育他们,等他们长大便顺利地帮助他们建设归岛,如今归岛已经发展成一个上百人的小村庄,只不过和别处不同的是,这个村庄到处充满了科技的行踪。权洛颖从很小就知道,遥挂在天空的太阳,可以转化各种需要的能量,比如电能,热能,这也是归岛赖以兴荣的根本。 她能熟练地运用各种高科技,但却从未踏出归岛一步。所以当爸爸要她说出自己十六岁的愿望时,她说出自己想去外面走一走的愿望。当时,爸爸和妈妈忧心的对视了一眼,最后点了点头,条件是让吕斯昊陪着自己。她知道爸妈不想让她与这个世界有过多的牵扯,怕有一天离开时会舍不得,她无奈地叹口气,其实早已经舍不得了。 突然敲门的声音传来,把权洛颖从回忆中拉回。吕斯昊前去开门,一个身着银色长袍浓眉大眼的年轻人毫不客气地走了进来,“速哥哥!”权洛颖一见来人,高兴地跑过去,朝他一个拥抱。 “哎,小颖,你又重了几斤啊,快压死我了!”来人正是刘速,是当年权洛颖爸爸培养的孩子之一,这些年在外面负责情报工作,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权爸爸和吕叔叔担心如果这个世界的人发现了归岛会对归岛不利,所以就一直派人时刻注意着这个世界的情况,而刘速就专门负责跟踪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国家——玉瑞国的动态。 “哪有啊,说我胖,我有你胖吗,真是个大嘴巴!”权洛颖踢他一脚,白着眼说。 “好了,好了,你们俩见面就掐,小速,你可打探到什么?”吕斯昊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两人,问道。 刘速难得的正经起来,扫视一眼这间上房,最后目光落在床上那昏睡的少年身上。快步踱到床边,权洛颖和吕斯昊也跟了过去,见刘速上下打量着那人,不住地咂着嘴吧,幽幽的道:“想不到啊,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权洛颖急了,锤了他一拳,嗔道:“罗嗦什么呢,什么想不到啊!”吕斯昊也是一脸困惑。 “想不到,玉瑞国的皇帝陛下居然有这般绝色相貌!”刘速一脸花痴加迷恋地说道。 闻言,权洛颖一愣,她,她是皇帝?女人也可以做皇帝?“你说的是真的吗?”吕斯昊也是一脸错愕,他想起那人的“胡作非为”,怎么也不能把他和那个传说中威风八面的玉瑞国君联系到一块。 “嗯!是真的!”刘速肯定得回答,“我特地去了大牢,找到那里的一个牢头,他亲眼看到九门提督林逊带兵前来迎接皇帝,没接成,最后把那个叫张元亮的官差打了个半死,正好顺手关牢里了。”刘速顿了一下,戏谑着说:“那晋王世子刚刚也被林逊也扔进了大牢,我来时还碰到了呢!现在全城都已经封锁了城门,正挨家挨户的搜查,不过当然不能说是丢了皇帝,那些官差是以捉拿朝廷钦犯的名义搜的!” “所以啊,得赶快把这个麻烦皇帝给送走,要是被抓到了,又得牵扯不清!哎呀,这次这个晋王世子可是倒霉了!”刘速幸灾乐祸的说着,谁让那个不长眼的混世魔王敢调戏他的妹妹呢,活该! “嗯,好,既然九门提督的人在找他,那我们就把他送到九门提督府衙吧!”吕斯昊点点头,略有深意地看了权洛颖一眼,走到床边欲背起那人,刘速帮忙把昏睡的李游扶到吕斯昊背上,朝权洛颖摆摆手,三人瞬间消失在她的眼前。 权洛颖呆呆地站在原地,眉头皱成一团,还在慎重地思索着那个问题——她居然是皇帝?玉瑞国君分明是男子,这是怎么回事呢? 速哥哥的情报有假不太可能,既是这样,她便是真的皇帝了。她既是皇帝,那官兵抓人时她表现得那么镇定,也就显而易见了! 权洛颖蹙紧眉头,细细思量着无意中窥破的这件事,越到后来,神色越是凝重,她只是有个感觉,那人的身份定是牵扯到了什么重大秘密,甚至,大到和她的性命相连,一旦被人窥破,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 念及此,她决定去九门提督府衙走一趟。不顾一路上表情讶异的众人,她以最快的速度奔到九门提督衙门,到达时刚巧看到吕斯昊和刘速把那人放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大喊一声有人晕倒了,便原地消失不见。而那个人躺在冰冷的地上,翻了个身,朝墙角处滚了滚,仍然昏睡着。权洛颖心下松了口气,刚要靠近那人,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忘了打开隐身镜,眉头瞬间一紧,那?刚才她那狂奔的形象?满大街的人?脸色顿时黑了几分,迁怒于兀自躺在墙角迷瞪的那人,视线几乎能把她烧着了。 懊恼地隐了身,恨恨地走到那睡得跟猪一样的人身边,估计不给她解药,她还得睡上几个时辰。见一群士兵朝这边奔来,她赶紧蹲下身,将一粒入口即化的药片赛到那人嘴里,那人吞咽了一下,迷迷蒙蒙转醒,权洛颖看好戏似的地看着她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第一件事竟是掀了掀自己的衣襟,她好奇地凑过去,赫然见到一根极其纤细的线连在那两衽之间,顿时了然,薄唇抿微抿,瞄着那重重松了一口气的人,轻轻一笑,看不出来,这人还蛮警惕的吗! 抹了抹额前的头发,权洛颖冲着那人挑了挑眉,转身便走,姑娘我帮了你这一回,下次自求多福吧。结果没走几步,突然感觉背后有一丝异样,她慢慢地转过头来,赫然看到那人怔怔地朝这边望来,她瞬间被吓了一跳,吓——吓鬼哪! 以为自己被暴露了,权洛颖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那人若无其事地随着一对官兵进了衙门,她还心有余悸地拍着心口,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敢肯定,鬼要是被人那样看着,和人被鬼看着的心态是一样的,妈呀,扶墙歇口气先。 往回走,被方才那么一吓,腿变得有些沉重,于是权洛颖走得很缓慢。经过一段闹市区,她的耳边不时传来那些路人们的议论声,什么,他们可是头一回见一个美丽的姑娘跟“马”一样在大街上跑,什么,那个姑娘不知有什么冤屈,这么急着跑到九门提督府衙告状……权洛颖起先还能握紧拳头,对那个说她像“马”的卖红薯的小贩投去愤恨的目光,但走得久了,她就发现“马”姑娘的事迹现在竟然已经传遍了街头巷尾,无奈之下,她只好绕道走,转到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上,把隐身镜关了,仰望着红透半边天的落日,就这么不知不觉地从傍晚走进黑夜。 或许是天太黑,路太长的缘故,不知何时,权洛颖心里竟走出了些没缘由的失落,还夹杂了一丝复杂难言的困惑。总感觉,那人似乎能够感知到她,她的眼神,似乎让人无所遁形。当她站在客栈门口,看着迎面而来的吕斯昊,对上他那焦急而又宠溺的眼神,心里升起一股暖意,冲他淡淡一笑,把自己疲惫的下巴倚到他的肩上,靠着便觉得轻松不少,吕斯昊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挑起一抹笑意,轻轻地把她锁入自己的怀中,似乎这时刻,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了。 在这灯火阑珊的光影中,有个人立在树荫投射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良久,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那里指尖已经冰凉,而那温热的触觉却深深地留在她的心底,“会是她吗?”为什么自己会感觉得是她呢! “爷,该回去了!”杜庞劝道。 “嗯!”淡淡地应声,最后看了眼灯火中那幸福的画面,转身朝停在暗里的马车走去,夜风徐徐吹起她的袍脚,连着心的指尖,蜷入了搁在背后的掌心中…… “驾”的一声,马车顺着来路返回,李攸烨掀开帘子,回望,而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第5章 前尘往事 朔华正殿,早朝已经约莫进行了一个时辰,各项奏议业已到了收尾阶段,群臣莫不长松一口气,只等着散朝后赶去处理各自公务。不过,有一些善于察言观色的大臣,则在奏议的当口,留意到端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的脸色有些不同寻常,一双隐藏在十二串旒珠后的龙眼一直呈现放空状态,所谓事出必有因,小皇帝龙颜不悦,难免让玉阶下的有心人揣摩起她的心思。 不仅是皇上,江丞相今天的状态也很不寻常,和以往那个精明干练的老头子形象不同,今日早朝,他一直萎靡地窝在太师椅里,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听说是病了,大咳连着小咳层出不穷,看样子病的还不轻。不过群臣对他这病没有表现出过多惊讶,因为在他们眼里,他那胡子花白,浑身干瘪的形象,不病才不正常。顶多也就是过去慰问几下,便纷纷撤走,避免被老头子的唾沫星子追上。纵观整个早朝,只有上官景赫不断重复着以“臣斗胆请问皇上”“江相以为如何”“臣以为”开头的循环句子,连一向唯他马首是瞻的武将们都听得百无聊赖,昏昏欲睡了。 退朝时,雷公公传来太皇太后的懿旨,召江丞相去慈和宫,几个前来迎接的侍卫见丞相大人有气无力的样子,直接就着那太师椅把他给抬了出去,群臣目送着那消失在地平线上的一摸惨白,神情不由哀伤而肃穆,自古以来,但凡一颗璀璨的相星陨落,几乎都能牵扯出莫大的感伤,难免让人深深扼腕。 慈和宫。李攸烨即位后,先帝皇后戚氏被尊为皇太后,本应迁居慈和宫,但她以过惯了清冷孤寂的生活,不意再入喧嚣尘世为由,推辞不往,江后便命人另辟清净别院供其居住。如此一来,江后便也没有迁宫,依旧在慈和宫住着。诺大的皇宫不断有人修葺,宫女和太监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慈和宫还是老样子。 “烨儿即位如今已经十五年了,玉姝这孩子如今也有十五岁了!”江后坐在加了软垫的木椅上,手中拖着一杯飘着浓浓清香的暖茶,颇为感慨地说着。 “……” “咳,这一晃然,十五年过去了!” “……” “玉姝这孩子和皇上感情最要好了!” “……” “烨儿也该是大婚的时候了!” “……” “来人,送丞相回府,让王太医去看看,这都不省人事了,怎么还能让他上朝呢!” …… 丞相府,一个身影急急地穿过回廊,到了尽头那座小亭子里,对着那摇椅上枯干的人影禀报道:“相爷,礼部尚书高大人,吏部尚书曹大人,刑部王大人,在外求见,说是专程来探望您的病!” 那摇椅上的人抬起一只手,冲他摆了摆:“不见,那高老头子还没老夫健硕呢,竟然跑来看老夫,笑话,你就跟他们说,老夫已经病的不省人事了,他们的心意等老夫醒了便领,让他们莫要为老夫耽误了公务,都回去吧!” “是!”那人应声,便又急急忙忙地跑去传话了。 “哎,病了真舒坦哪,老夫好久没有如此轻松了!”听见脚步声渐渐走远,江令农睁开了那双迷蒙的眼睛,看着那眼前摇摆不定的庭院,脑海中浮现出前尘往事的一幕幕情景,他这一生过得也算轰烈,少年时意气风发,不知愁为何物,中年时忍辱负重,方知人生之艰难,临到白头得到上天眷顾,匡扶社稷,得偿所愿。人到末年,各种荣宠接踵而至,本欲寒江独钓,奈何形势逼人,他不得不重操旧业,肩负起辅佐幼帝的责任。人生匆匆几十年,只有短短二十年的青春年少是为自己而活,要说后悔,却也不是,只是在“厮杀”过后,心里难免残留着一丝余悸,便期盼着自己的子孙莫要再重复他所经历的一切。妹子那里,他如今只有尽人事听天命,可是要让玉姝进宫,他是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先不说李攸烨是个女子,就是那皇宫里的明争暗斗,以玉姝单纯的性子就应付不来。栩儿(江后,名唤江姿栩)是天生的凤凰,生来便高贵典雅,把他们这些兄弟都比下去,她的风华绝代延续至今,令江家门楣跟着光耀至今,但玉姝没有她那样的天赋和手段,她入宫只会被宫里的凶险一点点蚕食掉。这些,都是他拼了老命也要阻止她进宫的原因。 “妹子,原谅为兄的私心吧,攸烨是你的宝贝孙女,玉姝也是我的心头肉,你要是想要我的孙子,我倒贴都答应您,但你哥我只有玉姝这么一个孙女,你就放过她吧,你看你哥我都是老得快要死的人了,你就别折腾我了!”江相喃喃自语着,逗了逗旁边笼子里的鹦哥,那鸟张嘴便“玉姝是我的心头肉,玉姝是我的心头肉”地叫了起来,惹得他心花怒放,笑了一阵蓦地又顿住,陷入那几十年无休的郁闷,你说,都是一个爹娘生的,为什么他那妹子就不会老,而自己就快掉渣了呢。 第二日,早朝,小皇帝依然无精打采地盯着某处发呆。江相回家养病去了。早朝过后,雷公公又携着太皇太后的懿旨来到朝堂,当众宣读召上官景赫去慈和宫。群臣不免揣测起来,这一连两天,太皇太后把两大辅臣先后召去,究竟意欲何为呢,哎,这位太皇太后从不垂帘听政,这就断了朝臣察言观色的后路,可她对朝廷的影响却是无所不在的,百官都对此心知肚明,想起当初立新帝的时候,秦孝肃王提出那个江后垂帘听政的建议,大家都还惶恐,害怕有朝一日后宫干政,外戚专权,可这十几年下来,小皇帝渐渐长大,外戚非但没专权,江后的仁慈和偶尔提出的一些对社稷有利的主张越来越受到朝臣的尊重和拥护,她对小皇帝的爱护众人有目共睹,根本不用再担心她会夺小皇帝的权,眼看着朝堂越来越清明,一帮子朝臣又开始渐渐仰仗起她来,这点倒是当初不曾想到的。 慈和宫和昨天没有什么不同。 江后依旧端着一杯茶,对着坐在下面的上官景赫说道:“烨儿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哀家没算错的话,凝儿这孩子如今也有十五了吧,如今玉瑞能有今日盛况,全赖上官将军和江丞相的辅佐啊!”感慨之色,溢于言表。 “太皇太后严重了,辅佐皇上是臣等应尽的本分,小女今年确是十五岁,与皇上乃是同岁!” 上官景赫面上不卑不吭地回道,心里却对江后这明知故问的用心起了疑,凝儿和皇上同一天生的,难道她还会记错。 “上官将军不必拘谨,哀家今日只是和将军话话家常而已!”江后慈眉善目地说道,并冲他示意可以喝茶。 上官景赫受宠若惊,捧起茶来,喝了一口,便又放下,静待江后下文。 江后笑了笑,道:“凝儿这孩子聪慧乖巧,哀家打小就喜欢的很!” “多谢太后夸赞,小女实在是受之有愧!” “哀家可是说的实话,上官将军有空多带凝儿到宫里陪陪哀家,哀家可是想念这孩子的紧呢!” “是!”上官景赫额上有细汗沁出,不动声色地继续和江后“闲话家常”。 …… 漫长的宫道,落日将一个踽踽独行的身影拉长,十五年前的鲜血像一条流之不尽的河,他还记得,当年那些血迹和墙面上的那些斑驳着魔似的吻合在一起,如今还能抹掉吗?这些年来,他小心翼翼地趟着河走,旧人的魂魄每每出现在背后的阴影里,惊得他寝食难安。放下,放下,两百人,放下比提起来还要沉重。 “将军!”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上官景赫猛地回过身来,脸上一片惊恐之色,见来人是张云,他松了口气,握紧的拳头垂了下来,缓缓道:“我们回去吧!” 张云跟在上官景赫上了马,随着一声气壮山河的“驾!”一阵痛痛快快地踢踏声消失在路的尽头。 第6章 一笑倾城 八月十四。今年全国各地入冬特别早,江南地区大有北国“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之势,夜里尤为寒冷,不知何时宫里竟结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整个皇宫淹没在一片朦胧中,虚幻又缥缈,彻夜燃着的灯笼透着星星点点的光,像一只只烧着萤火的虫。江后习惯性地立在殿外,望着那片朦朦胧胧的影像出神,手里捧着的熏炉已经不再暖和,燕娘悄悄地换了个温热的给她。 八月十五团圆日,却是帝王家的永隔时。那年她为保玉瑞帝脉不落旁支,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把李攸烨推上皇位,如今已经整整一十五年了。一十五年前,拥立燕王李戎沛登基的朝臣不在少数,可她最终还是扶持了刚出生的烨儿,这其中的苦涩又有谁知呢。沛儿说他不会计较,可是时过境迁,他心里真能不计较吗?还有熔儿,如果他没有一个那样的母亲,他本该是皇位的最佳人选,他虽是平和性子,可心里又岂会没有怨气? 一切从二十年前的那场杀伐开始,都偏离了预定的轨迹。或许,早在三十多年前,安载的一念之差开始,所有的错误便已经酿成。 冷风吹了过来,迫使她打了个寒颤,江后低头看到手中那暖暖的熏炉,冲燕娘感激一笑,洗尽铅华的笑容瞬时将冰冷的夜晚融化掉一半。 燕娘心里一片温热,她见惯了这个站在权力之巅的女人杀伐决断的样子。她的雍容高贵像是与生俱来的魔力,不断征服那些叛逆不安的心。她的手段何其狠辣,对一切妄图颠覆她地位的敌人从不手下留情。然而正是这个女人,时而散发的温和气息,让所有人都不知不觉地被她吸引,岁月不忍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但她的美却涤尽了沧桑,猝炼成这个世上最美的烟火。 “太皇太后,外面雾重,您披上这件外袍吧!”燕娘回殿里拿了一件雪绒衣披在江后身上,又转到她面前给她系上锦带。 “今年格外冷了许多,不知道百姓如何过冬?”江后任裹住那软绵的绒衣,脸色担忧。 “您呀别太担心,朝廷已经提前颁布了各地府衙下拨煤炭的法令,江丞相亲自监督,今年啊每家每户都能享着暖烘烘的炭呢!”燕娘低声地劝慰着,系好了带子。 “但愿如此吧!”江后叹了口气,每年朝廷下拨的钱粮真正落到百姓手中的又有多少呢?明知道玉瑞国贪官污吏多不胜数,却也无力去全部清除,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廷冒不起这个风险。 燕娘也跟着沉默了,无声的夜晚,显得更加为清冷,仰首,月亮的行迹捉摸不定,雾霭织就的纱帐,将天地掩盖在说不尽地寂寥中,江山,江山,如画,也如烟,既是所得,也是所失,谁又能看清那背后的无奈和苍桑?蓦地,江后突然问道:“惠太妃今天又来了吗?”脸上的浓愁已经全部退去,取而代之地是迫人的冷敛。 燕娘小心地答道:“是,惠太妃想为晋王世子求情!” “嗯!”江后应了一声,若有所思道:“明儿即是湛儿的忌日,缺了他总是不好的,让林逊放人吧!” “可是皇上那儿估计会不依不饶!”燕娘担心道。 “烨儿那里是闹小孩子脾气,她本就和攸炬和不来,想整治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哀家这次纵容林逊关了攸炬,也算是为她出了口气,但也不能过分了,晋王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江后无奈地摇摇头,随即嘴角溢出一抹温柔的笑容。 接着,江后吩咐道:“对了,陪哀家去看看烨儿吧,这孩子已经斋戒多日,清瘦不少呢,今个也是她的十五岁生辰,因为和湛儿的忌日连在一块,从没给她过个正经的生辰礼,明天她还要去太庙祭礼,我们去看看她,也好给她补补身子!”说起孙儿,江后脸上总是有数不尽的笑意,看得燕娘眼花缭乱,不由得跟着笑起来。 四十多年的主仆情谊,早已升华成了深厚的姐妹情,燕娘点点头,便命人着手准备。 第7章 舞剑 华央宫是整个玉瑞皇宫最雄伟瑰丽的一笔,由开国太祖李盎桓亲自命名。三十六座单殿整齐排列,气势磅礴,威严耸立,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朔华正偏五殿坐落于华央宫的正中,勤政院和太学院以臂膀姿态分列左右,百官上朝和处理政务都在此处进行,皇帝的御书房也落在其中。这里相当于整个国家的心脏,一切军国大事都由这里酝酿,成熟,乃至传达四方。尧华殿位于朔华殿的北面,是玉瑞朝历代皇帝的寝殿,再往北就是皇帝斋戒的地方——清斋殿。每到祭祀先祖,或者接待外国使者,敕封王侯,颁布重大诏令等特殊时节,皇帝就会在此处进行斋戒一日到九日不等。 与整个皇宫金碧辉煌的基调不同,清斋殿弥漫着一股朴素而又不失典雅地气息,少了凌人的威压气势,精雕细琢的功夫便更显突出。殿宇内外依然以黄色为主调,红色为辅,但搭配间竟消融了浮华,清净的气息如水落石出般悄然跃出,单在廊间便已觉烦恼迫散,心旷神怡。这也正应了斋戒期间修生养性地需求,所以历代帝王都选择在此斋戒。 祭祀先帝,按照玉瑞国宗法需先进行七日斋戒,所谓斋戒,理论上有“君子斋戒处必掩身,毋躁,止声色,毋或进,薄滋味,毋致和,节嗜欲,定心气”(《礼记》)的教诲,反映到行动上则每日都呆在此处,沐浴、更衣、反思、祈祷,直到斋戒结束。 此时李攸烨已在清斋殿斋戒六日,整日呆在这空旷寂寥的殿里,着实闷坏了她这热闹性子,好在总算快熬到头了。盘腿坐在蒲团上,手里抱着另一个蒲团,百无聊赖地扔起,接住,再扔起,……,待到它落下,终于没了兴致去捡,任它滴溜溜地滚到一边,人也无力地栽倒在蒲团上。 憋死了,快!李攸烨呈“大”字形仰躺在地上,鼻尖指着高挂在殿顶上方的八仙灯,神思渐渐陷入了那璀璨的光芒中,视线越来越朦胧。这八仙灯号称是玉瑞灯王,做工精美绝伦,八个角上附着八个栩栩如生过海的神仙,每人手里各自牵着一颗好似坠落凡间地夜明珠,那夜明珠取自深海,周身光滑饱满,色泽明亮,个个都是难得一见的宝物,这样的宝物凑在一起,泛着点点幽光,在夜里显得尤其漂亮。除了这八仙宫灯,这殿内各个角落还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宫灯,青色的灯架上燃着上等的蜡烛,被透明纱罩轻轻罩着,透出虚虚幻幻的光芒,却实实在在地把大殿照亮。 李攸烨侧过脸,皮肤触到软软的地毯,舒服地打了个哈欠,大腿一抬,想要翻个身,结果肚内“咕噜”一声,她的嘴拉成了梯形,真是饿死她了,这几天顿顿吃小米粥加青菜,吃得浑身无力,连翻身睡觉都觉得沉重无比。 索性睁开眼来,让视觉瓜分一下要命的饥饿感。哀怨地目光疲惫地爬到那香烟袅袅的供案上面,入眼处是一座双龙戏珠的金雕,鬼斧神工的雕刻手艺,将两条九爪神龙刻画地如即将飞升一般,如果不是上面横架着的一把扣着镶龙嵌玉珠鞘的宝剑,任人如何都猜不出,它只是一座承载剑的架子。再看那把剑,长三尺六寸,宽一尺八分,暗合三百六十个周天和天罡半数之意。剑鞘通体黄灿,剑身虽入鞘却仍不掩锋锐,这凌厉突兀的存在与清斋殿平静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然而,这就是玉瑞历代帝王斋戒时供奉的对象,不是神佛,不是天地,而是太祖当年横扫千军时所用的一把剑——素有“帝王矢”之称的平波剑。 这是一把煞气极重的剑,却又是玉瑞以武建国的象征。太祖当年横扫*建立不世功业,天下臣服,然英雄末路时却陷入了那轮回往复的困惑——胸怀天下,不惜剿灭天下,拯救苍生,苍生尽死于我手,因怜悯众生而犯下一生的杀戮,到底是正还是邪?最后他将这个疑问抛给了后世子孙,这平波剑便也留给了后人权作反思,他觉得,或许有一天他的子孙中会有人给出答案。 作为玉瑞第五代子孙,玉瑞朝第六位皇帝,如假包换地女皇帝,十五岁的李攸烨,想当然得认为自己没有反思的必要。遵循祖训什么的,都是那些“合法”皇帝的事,太祖爷爷看到自己不被气活就好了,自己干吗还要替他反思?白出力气还不讨好的事她才不干呢!再说,李攸烨摸摸空乏的肚子,自己这皇帝也不打算做长久,到时候担子一撂,一切就与她不相干了,让后来的皇帝苦恼去吧。 正自盘算的李攸烨,突然想到了什么,眉峰一聚一个鱼跃纵身而起,纯白斋服在空中舞出一道优雅的白弧,瞬间一个眉清目朗的白玉少年潇洒落地。权洛颖有一点认为的很对,不是她不娇美,只是那英气更加夺目。 几缕细发从白玉发簪中跑出来,被她捋了捋衔在嘴里。深吸一口气,一脸郑重的摊开手掌,慢慢向脸部游移,那修长纤细的指尖此时赫然在目。把手掌翻过来,看了看,再翻过去,又看了看,眼珠子在指尖盘桓一周之后,悻悻地收手吐出嘴里乱发,扭作他顾,这日子久了,那日的触觉已经不再清晰,只剩下一抹淡淡的意识提醒着,这里曾有过一次触碰,而这一点竟让她有些失落。 那天她最后的记忆在牢里戛然而止,醒来唯一记得的就是这起先让她有些惊恐的触感,后来,她把鬼神之说给排除了,鬼不该有温度不是吗?心里坦然之后,再次回想那个触到的地方,感觉就变了,凭着回忆她仔细推敲了一下,终于得出一个大胆的结论—— 林逊审问那些据说是见到“鬼”的犯人,从他们的口中得知,李攸烨和吕斯昊是瞬间不见了的,而且他们描述的那牢门开开合合,钥匙在空中飞的景象,无一不昭示着是“鬼”拿着钥匙把人救走了,林逊和杜庞都信了,可李攸烨不信,其一,自己不是鬼,突然消失有悖常理,其二,鬼要是救人,何必如此招摇,直接穿墙岂不省事?反观此“鬼”,这样明目张胆行事,倒像故意要让人相信她是鬼似的! 她在牢中莫名其妙地晕倒,当时谁最好对自己下手?联想吕斯昊之前说的保她平安的话,这个“鬼”和他们必然脱不了干系!犯人看到的不会是假象,能够解释这一切的,那就只有一个结论——他们能够隐形。而且她可以确定,那个“鬼”就是权洛颖,那股似曾相识的清香,不是她是谁! 李攸烨这样大胆的猜测也不是没有根据,她自幼跟着钦天监的周师傅学习天文,听他说过,这个世界无奇不有,飞天遁地、点石成金根本不是神话,当时她缠着周师傅给自己讲解那飞天之术,当他说到利用空气阻力飞行时自己简直惊奇极了,虽然没见过,但仔细地推敲却发现不无道理。隐约也记得他曾提过一种隐身术,是由天上星星定位什么的,可以改变人的视觉,但其实并不是真的隐形,无法穿越墙壁什么的。后来她拿这件事找周师傅询问,他却只说了一些肯定不是鬼神的话,便闭口不谈。李攸烨觉得这件事一定和那个隐身术有关。 想到世上真有这样神奇的事情,她便觉得匪夷所思。可是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懂这么多呢?周师傅避而不谈又是为什么?他们认识吗?李攸烨陷入久久沉思。 那两人应该是互相喜欢的吧,他们相拥的画面很美呢!不自觉地,李攸烨又想到了客栈门前看到的那个场景。她只看到那淡蓝的背影,就已经美得出尘,要是她的脸正对着这边,估计画面会更美吧。 回宫的时候,她从马车里意外看到了那抹淡蓝,慢慢地沿街走着,似乎有什么心事,好奇之下便让马车跟在她后面,直到夜□临,亲眼目送她走进了那幅画里。 不知道他们私底下会怎么编排自己,这么个响当当的拖油瓶! 感到心中郁结,李攸烨烦躁的转身,目光落在那平波剑上,不假思索地走过去,一把抽出了那不知多少年无人动过的剑,寒光一现,锋芒毕露,李攸烨心里一赞,真是把好剑!右手握着剑柄,一簇红色剑穗直直垂下,悬剑于眼前,左手两指抹着剑身缓缓移动,突然,她向前猛地一刺,“哗”的一声锐响,空气像被骤然撕裂。李攸烨心念一动,竖起手腕,上下打量起那剑来。好一把“平波挑浪,御风回翔”的平波剑。瞄了这空旷的大殿一眼,李攸烨嘴角泛起一抹笑意,既然闲来无事,那么就舞它一回。 光影暗动,左右生风,一袭白衣在殿内翩翩飞舞,“哗哗”如流水声时起时落,江后立在殿外,看到这似曾相识地窗影,不觉间泪湿了眼眶。 第8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苏轼《江城子》 。 “栩儿,跟我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李安载兴奋地拉着江姿栩的手就跑,许久,两个小人站在了一座高大的殿宇门口。江姿栩好奇地抬头,见巨大的匾额上镶着“清斋殿”三个烫金大字,不解地望向身边那人,那人也望着她,一脸神秘地笑了笑,便一口气推门而入。 江姿栩紧张地跟在他身后,她听爹爹说过这清斋殿是玉瑞国历代君主斋戒的地方,外人不得擅入。像是感应到她的紧张似的,李安载回身冲她暖暖一笑,“栩儿别怕,我在你身边呢!”说话间牵着她的手紧了紧,那一刻她竟真的坦然许多。 随后,二人大殿最深处的一张供案前停了下来,“栩儿,看,这就是我要给你看的东西!”十五岁的李安载目光灼灼地落在那把镶龙嵌玉珠的剑上,脸上满是得意的神色。 确实是一把好剑,江姿栩朝那剑淡淡地瞅了一眼,马上便得出了结论。不过剑虽好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反观那人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显得极为兴奋,她疑惑地望向他。 “这是平波剑,当年太祖爷爷就是拿着它横扫千军,战无不胜,最终建立了玉瑞国!”李安载无比骄傲的说,那郑重其事的样子,让江姿栩不由得又朝那剑瞅了瞅。 “你知道吗?每次看到这把剑,我都能想到太祖爷爷征战沙场所向披靡的样子,好了不起!”李安载一脸向往地说着,周身的血液像在沸腾,江姿栩不禁正视起那把剑来。 “太子哥哥是想像太祖一样做个大英雄吗?”江姿栩笑着问道。 “栩儿,你觉得我可以做个大英雄吗?”李安载一脸期待地表情看着眼前那人,似乎她的肯定就是对自己能做英雄的保证。 “那是当然,爹爹说,玉瑞的国君个个都是大英雄,太子哥哥将来是要当国君的人,当然也会是个大英雄!”江姿栩不假思索地说道。 “呃,那栩儿自己是怎么想的呢?”这个回答让李安载有些失落,他不甘心地继续问道。 “栩儿——”见江姿栩不回答,李安载不由着急起来。 “呵呵!”江姿栩尴尬一笑,李安载下意识地低头看到自己的手正攥住那人的柔荑,死紧死紧的,“呃!”慌忙松开手,脸上升起一抹红晕。 “太子哥哥你怎么了?”江姿栩望着眼前那少年羞红的脸,明知故问道。李安载更囧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江姿栩收起一脸促狭的表情,抿起嘴唇认真道:“太子哥哥如果想成为大英雄,栩儿定会支持你的!” “真的吗?”李安载欣喜至极,忙再三确认。 “真的!”江姿栩泛着水气的眼睛出离的澄净,脸上不觉显出两朵红晕。一旁的李安载则彻底飞到天上去了,似是一股春风拂过他俊朗的面容,把他的嘴角一直吹到了耳朵根。 “栩儿,将来我做了皇帝,你做我的皇后可好?我做大英雄,你就是大英雄的夫人!到时候我们一起骑马踏遍整个玉瑞江山!”没等身边人的回应,那人便自顾自手舞足蹈地幻想起未来,身边人痴痴地笑着,似是也跟着他的幻想而神游起来。 “栩儿,我太高兴了,你站着别动,我要为你舞一回剑!” 永远忘不了那天在大殿中见到的场景,那个意气风发的俊逸少年,在自己面前,用辗转,悠扬,恣意,盎然的翩然身姿,尽情地展示着他的优雅卓然,倾诉着他的理想与远大抱负,剑在他手里纵情飞舞,许久,许久,直到渐渐与他融为一体。那一天,自己的目光永远地凝滞在他的身上,被他的自信与欢乐感染,她甚至预见到了他所设想的所有未来,包括自己从此深陷下去,哪怕幻想成空,哪怕万劫不复。 “十年生死两茫茫!”如今已经二十年了,没有我的陪伴,你是否还过得惯?我倒是还好,湛儿去陪你了,沛儿也娶到了他喜欢的人。我只是想问你,你走了那么久,为什么还要把她送给我,还要给她一张和你一样地脸?“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样的苦,呵,好累! 随着殿内那挥舞的声音突然止住,江后的思绪便也漫过沧海,回到现实中来。试图掩饰自己眼眶中的湿润,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来,当指尖掠过那片细软却发现那里早已干涸,不剩一滴眼泪。 第9章 只羡美食不羡仙 随着殿门吱呀一声打开,李攸烨立足不稳,一个趔趄朝一边倒去。江后踏进殿里,瞥见他胡乱地板正身子,像极了那人的眉目此时错愕如惊弓之鸟。几乎是下意识的遮掩动作早已被她收入眼底。江后不动声色的扫了眼高出那人后脑勺几分的剑尖,踱到她身边,用手中的锦帕替她擦了擦额头上新沁的细汗,心里有些无奈。这张脸愣是像极了他,可这性子——哎,连她都捉摸不出这孩子怎生的如此调皮,活泼好动,还好当初把她当了男娃养,否则——难道是因为把她当成男孩养,所以才——惊觉到这个想法,江后心底生出一抹歉然,那支为她轻轻擦拭的手也停了下来,目光变得暗淡。 “呃,皇奶奶,孙儿,孙儿,只是闲来无事,耍了太祖爷爷的剑,孙儿,绝对没有对太祖爷爷不敬的意思!”误以为自己做错事惹恼了皇奶奶的李攸烨,急忙“主动”承认错误,退后一步,郑重地把藏在身后的剑拿出来,反身走到剑架前,小心地插入那长长的剑鞘中。锋芒顿时收入鞘中,那支古老的剑又恢复成沉寂状态。 江后看到她一副认错的乖巧模样,嘴角微微翘了翘,瞄了眼她几乎划烂的衣摆,无奈地摇了摇头:“功夫不到家啊,瞧,衣摆都破成什么样子了!”转头又对跟着进来的杜庞说:“去拿件新衣服来!”杜庞应了诺,便准备去了。 “呃——”李攸烨惭愧得恨不得把头缩进脖子里,她自小跟着陈越师傅学习功夫,少说也得有十年了,没想到上次打抱不平,把脸丢在了宫外,这一时兴起舞一回剑,竟也丢到皇奶奶跟前。 “瞧你小脸焦黄的,身子这么纤弱,能拿得起剑就不错了!”江后有些责备得抚着她的脑袋,完全没有注意到李攸烨那张愤懑的小脸,她脸能不焦黄吗?御厨整天给她做小米粥和青菜,说是礼部尚书高大人特意嘱咐的,斋戒期间戒食一切荤腥油腻。她好几天没捞着吃油了。 这个高显是个柴米油盐滴水不进的“老顽固”,都一大把年纪了,净是拿那些条条框框来刁难她,前些日子,她稍微建议了下,把那厚重的冕旒改轻,带着也舒服,这个老头,就搬出了太祖爷爷来数落她的不是。 可李攸烨愣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思来想去,她也只好忍了,她决定,不忍到他退休她就不姓李。 明亮的烛光将李攸烨那时而发白时而铁青的脸照映地非常有趣,江后忍不住笑着看了她一眼,随后朝燕娘扬扬眉角,燕娘会意点头,转身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精美的食盒,扫了一眼殿内,朝角落里那不起眼的四脚小方桌走去。 那小桌是专门给李攸烨吃饭用的,端的是小,似乎只有一个棋盘那么大,想是高显那个“老顽固”嫌那一碗小米粥和一盘青菜用大桌浪费木材,就派人弄了这般节省的,而且经久耐用,上面至今还残留着她四岁那年刚写字那会儿费了牛劲刻下的“肆”字。她能抱怨吗?不能,因为她抱怨过,甚至也暴力劈毁过几次,然,没大有用,那些工部巧匠们总能给她修回原封不动的模样,把她气个半死。 燕娘把一盘一盘的菜依次的罗列到小桌上,想是小桌不够了,正皱眉思考着最后一盘香芋丸该塞到哪里。李攸烨的魂儿先她一步飞到了那小桌子前,努力咽了咽口水,那笑容就快要从脸上炸开。江后看她这眼馋的模样,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给你做了几个清淡的小菜,待会可要慢点吃!” 李攸烨两只眼睛都冒出激动地泪花,孩子气得扑到江后怀中,来了个熊抱,“皇奶奶最疼烨儿了!”然后朝那小桌来了个熊扑,一把抢过燕娘好不容易腾出个空将要放下的香芋丸,“燕奶奶,您歇息去吧,我来!”筷子都来不及拿就捏了一个香芋丸塞入口中,哇,真香! 燕娘无奈地笑了笑,“皇上,慢点吃,还有呢!”江后被李攸烨那一熊抱勒得有些头晕,扭头和燕娘对视一眼,两人都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李攸烨哪里能听的进去,在美食面前,她一向把与吃饭无关的耳朵自动屏蔽,左边香芋丸,右边青笋尖,腮帮子高速运动,比那剑都耍的炫。 将最后一个鹌鹑蛋裹到嘴里,李攸烨悠哉地闭上眼,享受着那润滑温热的触感,那鹌鹑蛋在她嘴里打了足足有一百个转,才被她眷眷恋恋地搅碎吞入腹中。嗯,好饱啊!所谓“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互,只羡鸳鸯不羡仙。”到她这里则成了只羡美食不羡仙。 江后看着她那沉醉的样子,不禁好笑起来,这孩子自小就对吃食热爱非常,如若不是见她瘦的让人心疼,她是如何也不会让她这般“胡闹”下去的。见她在那里休憩地差不多了,江后静静地走到她的面前,细细地为她擦了擦嘴,召唤杜庞把新衣拿过来,拉起那肚子浑圆的人,给她换上新的袍子。周围的宫人们对这画面再熟悉不过,只不过那时皇上还是个丁点大的小娃娃,如今这小娃娃转眼已是出落成玉雕般的少年,想来,时间过得真如白驹过隙般迅速。太皇太后的细致模样把那时的情景重新从众人回忆中带出,重温着这幅温馨的画面,这么多年过去了,想不到,温暖依旧呢!李攸烨笑嘻嘻地朝那些宫人们眨眼,时不时被江后“呵斥”着别动,引得宫女太监的咯咯笑意,清冷的古殿竟如春日般盎然起来。 外面的雾气好像散了,一道黎明的曙光从天边升起,照亮了皇宫里的一片辉煌。昨晚吃饱喝足,江后离开后,李攸烨沐浴完便进入梦乡,早在黎明前夕,她就被接到了尧华殿,再次沐浴完,又补了一小觉,直到被人从梦中唤醒。伸了个极有难度的懒腰,全身一爽,精神奕奕啊!排成一排的宫女手里托着朝服从殿外走了进来,杜庞拂尘一挥,示意开始,各司其职的宫女便开始了有条不紊的洗漱更衣工程。李攸烨极其配合地当起了布娃娃,任她们在自己身上上下其手的穿戴,这些宫女都是受过长时间训练的,手极其熟练、轻柔,而且非常有分寸,会看主人的脸色行事,那种敏感的地方她们一般会避过,所以李攸烨也不担心。当头上的发髻被竖起,殿外又进来了一批宫人,端着各式的点心和菜式走了进来。 一夜折腾,李攸烨昨晚吃的东西消化的无影无踪,看到食物,自然又是一番横扫。吃完,宫人将那些风云残卷的狼藉收拾干净,李攸烨则酒足肉饱继续坐在那里,等待下一波琐事的冲击。 侍衣的宫女将最后一缕金纱透明袍披在李攸烨的身上,瞬间,底下的那宽大的蟠龙袍镶上了一层金色,接着两个宫女“抬”着那十二琉璃朝冠缓缓而来,将它套在了李攸烨的发髻上,一根玉簪从发间穿过把那冕旒牢牢地固定在她的发上,两条红缨从头上垂下,随后被两只灵巧的手系在颌下,瞬间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帝王出现在众人眼前。李攸烨习惯的冲周围的宫女们眨了眨眼,以示自己的感激之情,为首的宫女莞尔一笑算是接下了她的答谢,其她几个人腼腆地朝她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瞬间羞红了脸。杜庞见惯了万岁爷这种“调戏”行为,轻咳一声,道:“皇上该去祭祀大典了!” “好!走吧!”李攸烨缓缓站起来,伸手扶了扶那沉重的冕旒,感觉一戴上它自己的脖子就会木,她机械地转过身,朝那些宫女挥挥手:“姐姐们,去吃饭吧,朕走了!”说完机械地扭过身子,木着脑袋跟演杂耍的猴子一样顶着“盘子”走出了大殿,随即背后传来一阵花枝乱颤的笑声。 杜庞扶着李攸烨就像扶着一个尖底的水桶,小心翼翼的朝那早就准备好的十六抬大轿走去。坐定,十六个身穿明黄布段的大内侍卫整齐起身,抬着发木的李攸烨,朝奉先门驶去。李攸烨抬眼瞅瞅眼前的那十二串旒珠,莫名的一阵悲哀,哎,今天三跪九叩是免不了了! 第10章 谁在车上 八月十五,先帝祭日,每年的今天,当今圣上都要去太庙祭礼,以显示玉瑞国君以孝为先的风范。建康城的主干道上一早便排满了人,大多是守候在路旁的百姓,为了一睹传说中的十五岁小皇帝的风采,他们纷纷起了个大早。两队侍卫从中间分开了一条路出来,从皇宫的奉先门一直延伸到城北的奉先庙。 “皇上驾到!” 一声庄严的高喊先一步到达奉先门。紧接着,李攸烨的銮驾缓缓而来。十六抬大轿稳稳落地。以江令农和上官景赫为首的文武官员分列两旁,早已恭候多时,李攸烨迈下轿子,袍袖先展后合,透过十二串旒珠庄严扫视群臣,迎接那三次万岁的山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总是避免不了这种拖沓的规矩礼数,李攸烨心里着实烦闷,但面上不动声色,两臂平展,示意众臣平身。待礼官一长串诏书念完,她才登上高大华丽的马车,皇亲国戚们纷纷跨上马,一行人好不威风地朝奉先庙赶去。 李攸烨静静地坐在四平八稳的华丽马车中,耳后传来身后百官高喊的“恭送吾皇万岁!”不禁有些怅然,她虽然只有十五岁,但已经知道了“万岁”的荒唐可笑,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东西能活过万岁,但她知道,那绝对不是人。 浩荡的车队沿路缓缓而行,背后的恭送声总算远去,然而行了一阵,车外又传来震耳欲聋地“万岁”声,李攸烨轻轻地掀开那明黄布帘,便看到一片跪倒在路边的百姓,他们有的穿着鲜艳的服饰,有的只是身着破旧的灰布衣服,有的已经上了年纪,有的甚至仍含着手指头,他们统一的跪着。他们肯定早知道了他们跪的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却仍然跪着,是因为拦在他们面前的那些“危险”的侍卫,还是因为这辆马车太过华丽?他们跪的肯定不是她,她确定。 耳朵里不再有万岁,李攸烨朝后看去,那些黑压压的人影渐渐消失成了一个个原点。奉先庙到了,看见父皇的排位了,三跪九叩,又三跪九叩,不知道跪了多少次,扣了多少次,李攸烨面前的旒珠纷乱又重整,重整,又纷乱,她回身,看到了攸熔哥哥那庄重里带着忧伤的神色,燕王世子攸焕那像极了燕王叔的眸子,还有那小时候的玩伴,秦王爷爷的孙子,攸烁那看着自己的担忧目光,韩王叔和楚王叔站在他们的前面,恭敬的弯着腰,自己本是小辈,却因为身份站在了他们前面,那晋王世子攸炬偷偷地瞄着自己,一副胆怯的模样,他被皇奶奶罚掉了整个冬天的煤俸,听说居然想到一个用美人围着他取暖的混账注意,皇家的脸都被他丢尽了,但因为他也是皇家的一脉,他仍然有机会站在这里。呵,自己又何尝不是以这假身份站在这里,说到底,谁都是一样的。 她那未曾谋面的父皇甚至不知道有她这么一个存在,天道无情,帝道无亲,果真是这样么?那她的母亲算什么呢?她为了能保住自己,在偌大的皇宫里东躲西藏,生下她后连性命都丢了,这些难道都只是一个意外吗? 祭祀完毕,李攸烨沉默地登上了回程的马车,关上了所有帘子,外面的世界与她不再相干。疾驰的风偶尔把外面的景象带进来,似乎也带进来一股熟悉的清香,李攸烨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目不斜视地盯着车前的布帘发呆,外面的马蹄声,人声,吆喝声,纷纷远去。直到队伍又回到了奉先门前。众人纷纷下马的声音响起,一帮子老臣又开始用山呼的方式迎接她的归来。所有人都等待着她从马车中走下来。可是马车一动不动。 “你,该下车了!”李攸烨轻轻说道。空荡的马车里,空气骤然一滞。 第11章 入宫 静,形成一轮又一轮压抑的气波,在车厢中蔓延,溢出马车,没过群臣,抵达宫廷深处。静,同时以另一种途径抵达权洛颖的内心,拨乱了心跳,她收回那因为好奇而东张西望的视线,不可思议地得望着这隔着一层空气的人,侧面看去她的轮廓精致天然,秀英神迈,一袭合体地明黄缎龙袍,头上戴着金灿灿的帝王冕,让她整个人的气质金贵卓然,与那日见得有些嬉皮的白玉少年形象相差甚远。那十二串玉旒珠不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哗哗啦啦,非常张扬。这身打扮,搁在她眼里,就是一个嚣张的暴发户形象。 可是,这人方才还一脸颓废,怎么现在竟有些——兴奋? 她——在跟谁说话? 两道火舌一样的目光定格在她所在的方向,像在看着她却又像是在看身后的布帘——“我知道是你,权洛颖!”她突然说。 天!权洛颖大惊失色地望着那个人,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咚咚咚得敲鼓。 她,她居然——看得到她?在隐身镜这种高科技的掩护下?不可能的,她是古代人不是吗?落,落,落后的——古代人? 不是,她,她,怎么朝自己过来了? 随着“啊!”的一声哀嚎,权洛颖悲戚地发现,自己居然被熊抱了。而那个抱着(像八爪鱼一样紧箍着)她的人,脸上正扬起一抹大大——大大——渐渐变大的笑容,似是一个倒霉孩子在草丛中终于逮到那只久违的蟋蟀,锢住自己的手,简直,死疼死疼的! 权洛颖有些狗急跳墙,卯足劲儿掰开几乎贴到自己脸上的腮帮子,抡起胳膊就要朝那人脸上掴去,但一看到那有些苍白的小脸,又不忍心下手了,再一看放在自己敏感部位的那两只爪子,电光火石间,顿时怒火万丈!去死! “pia~”万籁俱静,一丝小风在半空转了个卷,掩面飞走。 侯在外面的百官听到这响亮的声音,不禁脑袋嗡了起来。一群人下意识地整齐摸脸,又整齐的放下手,嗯,不是自己,面面相觑,那是谁呢?他们这一相觑,就错过了看那黄灿灿的马车的屁股喷然撅起。 “呜——嘶嘶斯斯嘶嘶嘶嘶——” “轰隆!” 马车重重落下,马儿受惊嘶鸣不止。 被撅出老远的杜庞趴在地上吃了一堆土,不待爬起就嚷嚷地大叫:“有刺客啊,快护驾!” 护驾?群臣呆愣两秒后,很有自知之明地畏缩不前,却又尽职尽责地大声叫骂, “快护驾——”“快保护皇上——”“快呀——”“何方刺客竟敢大逆不道——”“皇上您要为玉瑞江山挺住啊——”“抓住刺客,千刀万剐——”吵嚷声惊得宫里扑腾出一群白鸽。 大内侍卫很快上前,把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红缨长枪凑成一团鲜明的火炬,那御马见到这个阵势,条件反射地闭嘴,装起良驹来。侍卫长一个纵身跳上马车,掀开前帘,脸色一变:“皇,皇上,您没事吧!”李攸烨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脸,镇定地说:“朕能有什么事?”“杜公公刚才喊有刺客,皇上?”那侍卫长见李攸烨平安无事,也就放了一半的心,但另一半却着实放心不下。 “哦?刺客?朕怎么没看到?一定是杜庞眼花了!”李攸烨边说着边往某一角落投去愤懑的目光。 “那,惊扰到皇上了,臣罪该万死!”侍卫长跳下马车,朝李攸烨跪地,惊恐地说。 “没事,你们也是为了朕的安全着想!”李攸烨体恤道。 “谢皇上!”侍卫长感激的叩首,大手一挥,火炬没捞着燃烧便纷纷撤走。 前帘一拉,李攸烨捂着脸,扭头愤恨的瞪着车厢里的空气:“你为什么打我?”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野蛮的人,简直是从蛮野时期跑过来的(她恰恰想反了),不就是发现了她的“伎俩”并逮到她了吗,至于掴她一耳光吗?从小到大连皇奶奶也没这样打过她。她倒是怪实在的,一巴掌把她掀翻在地,六神无主,差点把马车都坐歪了,真是疼啊,疼的她眼睛里泛起一抹泪花子,心里不由愤恨,自己刚才就应该让她被侍卫捉去。 “哼!”那团空气诡异地出声,她也知道打得狠了点,但谁让她轻薄在先呢,这只是一点小小的教训而已。撇撇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看得见?” “哼!”你哼我也哼,看谁哼过谁,“是你自己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香灰!”李攸烨把手往地上一指,权洛颖下意识地看去,脸上顿时抽了抽,这人的眼是人眼吗,连那么细微的一个脚印也能看到。李攸烨得意地抱起双臂,天气凉,马车里特意添了香炉,风钻进来,吹落了一些灰,很细微,只有善于观察的人才能看出来。而她所指的那片地方更是细微中的细微,天底下也只有她能看出来了。呜哈哈,想起此,就倍儿得意。 权洛颖千分仔细,万般小心地避免碰到马车里的东西,以免产生“鬼”迹,甚至连坐都不敢做,没想到就算这样,都被她发现了,也真该悲催一把。 “那你怎么知道是我?”权洛颖不甘心道。 “哼,我那是闻出来的!”一进车厢李攸烨就闻到那股熟悉的香味,很特别,她只在一个人身上闻过。以为是幻觉,最开始她也没放在心上。但不经意间,她的目光扫过车厢的地板,注意到地上几处香灰像被人踩过似的,那香灰是在半路上落的,她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又怎么会踩到。联系那股清香,她脑袋一亮,但仍然有些踟蹰,比如,那人为什么要跑到她车上来? 她一路装作茫然的表情,其实眼光一直留意着周围的变化。果然,被她找到了。每到外面百姓高喊口号的时候,她都会在车上挪那么一点,嘿嘿,当她是聋子吗? “闻出来的?”权洛颖狐疑地望着她。 “嗯哼!”李攸烨要是只狼,此时尾巴一定翘到天上去了。不过她没得意多久,两只拽到天上的眼珠,一愣之下,匆忙掉了下来。只见方才空无一人地方显出一个如梦似幻的人物,身着一袭轻纱白衣,淡雅翩跹,目似一汪秋水,莹莹映月,除开那几乎倒竖的眉,整个人就像仙子醉落凡间。李攸烨的眼睛几乎睁到了最大,嘴巴张开能塞下两个拳头,嘴角都被撑圆了。可就是这样,权洛颖还是在她脸上看出了表情,是那种——雀跃。 啊哈哈,李攸烨听到自己的心都在大笑,她扯扯嘴角,道:“你果然会隐形!”果然是她,在牢里触到的那个东西就是她——的唇。视线不由定格在那薄润红唇上,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伸出自己的手,就要触上去。 权洛颖一把拍掉那只爪子,秀眉微蹙,怒道:“你干什么?” “没什么,那个,我是想确定你是真是假!”李攸烨抱着自己的咸猪手嘶嘶抽气,打哈哈道。 靠,鬼才信!“我身上有什么味道吗?”权洛颖也不跟她废话,她在想,自己身上有什么味道,能让她暴露。 “嗯,香香的,跟我在牢里闻到地一模一样,哎,你用了什么香囊啊?” “你在牢里就……”权洛颖有些瞠目结舌! “哎,你们有些不太厚道哈,居然把我迷晕了,”李攸烨以一种很失望的表情看着她,撇撇嘴,“是兄弟的就得有点兄弟义气好吧,我又不会把你们的事情泄露出去,推己及人,你们也得信任我啊!” “停,谁跟你是兄弟!”权洛颖睥睨着她,这车里就俩人,俩人都是女的,居然还把气氛搞得跟个江湖似的。 “怎么说,我们也在牢里共过患难,我跟患难与共的朋友从来都以诚相待的,”言下之意,你们不以诚相待,就太不够朋友了,李攸烨又指了指自己的冕旒:“当然,你也看到了,我的身份,是必须要隐藏的,这应该不算欺骗吧!” “你!”权洛颖脸上布满黑线,咬咬牙,算了,不跟她一般见识:“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太神奇了吧她! “你怎么有这么多问题呢!先说说,为什么上我的马车?”李攸烨眼珠子一转,转守为攻,这人显然已经识破了自己皇帝的身份,可是谁的马车不好,非得钻自己的,难道她想进宫去?啧啧啧,这计划威武啊,在皇宫里隐形,白吃白住,多享受啊,换做是她,铁定就进宫去。 “哼!”权洛颖哼了一声闭口不言,目光里的黯然转瞬即逝,不过,还是被李攸烨抓住了。 她其实是躲人来的,想起那天的事就头疼,那日她疲惫之下倚在吕斯昊的怀里,让他产生了错觉,竟然开口向自己求婚(归岛结婚不限年龄,咳),可是自己根本不爱他,只把他当亲哥哥,这份情她还不了,就想避开他一阵子,让他的热情冷去,他们再重拾兄妹情谊。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能逃得出归岛的视线,思来想去,她突然想到了玉瑞皇宫,说不定在皇宫里他们找不到她。这不,正巧赶上李攸烨祭礼,她就用隐形镜隐了身形,“众目睽睽”之下进了皇帝的马车。 “你是想进宫吧!”李攸烨幽幽道。 “是又怎样!”她权洛颖正大光明,想进就不怕被人说。 “可皇宫是我家哎,你想进就进?”李攸烨一副地主扣农民薪水的样子,要多碍眼就多碍眼。 “哼,你能拦得住我?”权洛颖一个白眼丢过去,她就看不惯她那种得瑟劲儿,比她更趾高气扬地说。 “是,我拦不住你,这样吧,姐姐,我带你进去,你教我隐身术怎么样?”李攸烨快速地拨起了心里的小算盘。 权洛颖眯起眼,露出危险的光芒,李攸烨全身一冷,小算盘碎了一地。 “那这样好了,我带你进去,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进宫好了!”全世界也没有她这号投诚的,不但缴械,还给对方磨刀。 “躲人!”干净利落,不给对方留喘息之机。 “呃,躲人?躲谁啊?你表哥?”李攸烨实在是太聪明了点,每次什么都猜中,还好她不是杨修,权洛颖不是曹孟德,要不然她早就被咔嚓好几回了。 “不关你事!”彻底灭敌人之威风,不在话下。 “呃!”不问就不问,谁稀罕!“那,我说带你进去就带你进去,你待会跟在我后面吧,皇宫很大,你一个人走可能迷了路,说不定到时候连吃饭睡觉的地方都找不到!”李攸烨好心的说。 “……”权洛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她可不愿拉下脸来求那个人,不说话。 “呃,我当你同意了,你先隐了形吧,待会跟在我后面就好!” 不等她回答,李攸烨就从马车上跳下,二十四串旒珠发出整齐的清脆玉声。等了老久的群臣垂泪高呼:“恭迎皇上回宫!” 李攸烨回头望了一眼,嘴角一歪,嘶,刚才一蹦又扯到屁股了,真疼啊。 身后传来极其微弱压抑的“扑哧”声,李攸烨努努嘴,心情愉悦。 江令农和上官景赫早已迎接到圣驾前,两人一起叩首,“吾皇万岁!”李攸烨忙上前扶起二人,“舅爷爷,上官伯伯,请起!”三人相视一笑,顿时江相和上官将军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李攸烨像没注意到似的,携着二人的手走到百官面前,又谱写了一段君臣一家亲的感人故事。权洛颖看得嘴角抽搐的厉害,那五根指印赫然昭示着她刚才的杰作,但没想到那人居然避都不避就拿出来显摆,还好她现在隐了形,否则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人太能现眼了。她仿佛又看到了好几天前在大街上的一幕,现在想来何其后悔当初没有早点隐形。唉,一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嗯,众位卿家辛苦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天子这一发话,那些年迈的老臣不禁感动得泪眼朦胧。这皇家祭祖仪式,除了皇室,百官按礼是不能参加的,就算这样朝廷也不放他们清闲,这恭送和迎接的部分还需要他们来捧场,哪次不是站得五脏六腑都颤抖了才罢休?加之方才又喊破了嗓子,真正到了七窍冒烟,三魂不附体的地步了! 如蒙大赦般,群臣嘶哑着嗓门愣是喊出了比平时响三倍的号子:“谢主隆恩!” 李攸烨嘴角微微一咧,咳了一声,然后悠悠地踏上了那十六抬大轿,坐定,又往边上挪了一挪,偌大的座椅非常豪迈地空出一大片位置。十六个侍卫卯足了劲站起,李攸烨的视线缓缓升高,华丽丽地华盖撑起罩在头顶上,“皇上回宫!”杜庞如公鸡般的嗓门嗷嗷响起,嘴里一下子蹦出几粒肉眼可见的沙子。随后一串串的人钻进了那金碧辉煌的皇宫。而那一群白鸽呼啦啦地也飞了回去,留下门外一片伤筋动骨的大臣。 抬轿的侍卫吃力得在青石路上移动,额头的汗一滴滴的沁出,今天这轿子似乎比往常重了很多,真是奇了怪了。 权洛颖僵坐在软软的细缎上,轿底那侍卫吃力得形象深深刺激到了她,对于她这种反对阶级压迫的人来说,坐在这个轿子上简直就是在进行一场心灵的苦旅,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人人平等,现在踏进了这座封建帝国的中心,她意识到,自己即将面对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平等的现象的集中爆发。额上不禁有些细汗冒出,她的脸色也暗了下来。 似是意识到她的情绪,李攸烨小声地问:“你怎么了?” 权洛颖扭头看向眼前这个王朝的最高受益者,心里仿佛有一处塌陷了,脸上露出一抹失望的神色。随即她无奈地摇摇头,这也不是她能控制的不是吗?只是自己是无法在这个地方待下去的,这里太过残酷,压抑,以及极端的不平等。 李攸烨当然没有看到权洛颖脸上的变化,她又问:“你,是不是闷了?这样好了,我带你去御花园走走吧!” “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路!”权洛颖轻轻地说。 “嗯,好,那我们走路!”李攸烨轻而易举地答应了她的请求,让权洛颖有些讶异,同时心里也划过一丝几乎微乎其微的暖意。 “停轿!”李攸烨吩咐了一声下去,那轿子立即停住了,杜庞凑过来,问道:“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哦,没什么,把较停下,朕要去别处走走,你们也累了一天了,都回去歇息吧!” “诺!”侍卫们等这一刻也等了很久了,缓缓地将轿子放下,待李攸烨走下来,朝她行了礼,李攸烨冲他们点点头算是回应,他们这才恭恭敬敬地离开了。李攸烨回身一笑,权洛颖心里似乎因为这一笑而有了些温暖,也或许是因为她对侍卫说的那句“你们也累了一天了。 第12章 进门不利 当杜庞领着最后几个宫人告退,权洛颖才总算松了口气。这才仔细打量起这座皇宫,她所处的地段非常广阔,三面环着气势磅礴的殿宇,一面是高大的红色宫墙,整体看来犹如敞开的双臂和怀抱,拥有容纳天地的气势。她心里不禁赞叹,设计这座宫殿的人一定拥有一颗容纳万物的心,自己是个现代人,都不禁被这等胸襟气魄所折服。 “这是哪里?”她不禁问道。 “这是凯旋台,每到将领领兵打仗时,君主一般在这里为他们举行隆重的送行仪式!”李攸烨的语气好像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权洛颖不禁疑惑地望了她一眼,心里纳闷,皇帝不就是她吗?这么值得骄傲的地方,她怎么不跳起脚来说呢? “对面这座宫殿叫君恩殿,是敕封将领的地方!”李攸烨指着那最高的殿宇继续侃侃说道。其实不是她不骄傲,只是自从她即位后,玉瑞国就没有发生大的战事,凯旋台一直没有被启用过,所以在她的印象里凯旋台和别的宫殿没有什么不同。据她所知,最近一次凯旋台点兵发生在她出生的那年,她的父皇在这里点兵宣布讨伐“逆贼”上官景赫,如今当年被讨伐的“逆贼”已经成为玉瑞国一大中流砥柱,而她的父皇却已在历史长河中沉睡下去,这真是上天给玉瑞的一个莫大的讽刺! 她从没见过那种雄壮的场面,所以也谈不上骄傲。她嘴里所说的君主只是历代玉瑞祖先罢了,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包括自己的父皇。 权洛颖见那人目光清澈自然,不禁若有所思,这人到底还是个孩子,眼底没有雄心勃勃的野心,也没有壮志未酬惆怅,只是一副单纯的样子,眨眨眼睛,她到底是怎么在复杂的宫廷里生活的? 李攸烨显然看不见那人眼底的迷惑,笑道:“后面就是华央宫了了,我的寝宫尧华殿就在华央宫,权姐姐可以住在那里。” 什么,住在——她的寝宫?权洛颖俏脸一红,粉拳不由握紧,眸光在短短的一瞬便凝结如针,居然让她住在她的寝宫,这只无耻的色狼! “尧华殿很大,就我一个人住,那里有很多房间的,权姐姐可以随便挑一间住!”李攸烨兴致勃勃的继续说。 嗯?原来是有很多房间,对啊,她早该想到的,皇帝不可能落魄到只有一个房间啊!抿嘴,这算以色狼之心度君子之腹吗?权洛颖脸上一红,不自在地扭开头。 “宫里人多口杂,除了慈和宫,尧华殿算是宫里最僻静的地方了,平时很少人来,你住在这里,可以少很多麻烦!”李攸烨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观察那团空气,好像没什么反应,有些摸不着底。她自然是不知道某个人正在为自己“龌龊”的思想忏悔,羞于开口。 “咳,权姐姐,你看行吗?”酱紫安排还满意不,满意就赞两下啊! “嗯!”真的很周到。 咦,这语气好像不是很满意,莫非她喜欢热闹一点的地方?不该呀,明明长得就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李攸烨胡乱猜测着,有点抓耳挠腮,这确实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地方了,又安静,又安全,又漂亮(李攸烨觉得自己的金窝棚蛮能拿得出手的),关键是离自己特别近,没事可以找她说说话,顺便蹭她的隐身术学学,再好没有了! “权姐姐,你要是不满意,我——再给你安排安排?”千万别呀—— “好了,就住……你那吧!”权洛颖有些烦躁,这人一口一个姐姐,一个劲儿问不停,烦不烦啊,她正烦着哪! “好嘞!”李攸烨怕她反悔连忙一口答应着,眼睛笑成两弯月亮,有两簇精明的星光在里面荡来荡去:“唉,不过,到尧华殿还有一段很远的距离,要不我们——” “等等,我是不会坐轿子的!”万恶的封建压迫,万恶的封建统治者!权洛颖急忙打断那人的话茬,她可受不了一个破轿子还要十六个人抬,这种事情太让人压抑了。在众生大义面前,她早就把脸红抛到脑后,那点小“龌龊”比起那封建大龌龊来,简直算不了什么,再看眼前这人,年纪轻轻得,长牙才几年哪,就开始这般享受了,十万火力的鄙视! “嘿嘿,不坐轿子,权姐姐会骑马吗?”李攸烨不屈不挠,神秘地一笑。 骑马?“会吧!”权洛颖抿嘴,心里掰起手指头,她骑过自行车,骑过摩托车,开过卡丁车,跑过越野赛,f1,方程式根本不在话下,这骑马?好像不用看表盘,应该不会太难! “那就好!”李攸烨用食指和拇指在嘴里支起一个圆,腮帮子一鼓,一声灵动活泼的口哨从嘴里传出。 权洛颖正淡淡的思虑着,忽然听到一声动物的长鸣响彻云霄,紧接着如发动机般的声音从远方呼啸而来,“噗噜噜——咯嘣咯嘣——噗噜噜——咯嘣咯嘣——” 越来越近,“噗噜噜——嘎嘣嘎嘣——噗噜噜——咣当咣当——噗噜噜——轰隆轰隆——” 终于“吁——噗噜噜!” 随着一缕不小的风从额前刮来,一个庞然大物顿时出现在权洛颖的头顶,如乌云一样,遮天蔽日。 “乌龙!乖!快给权姐姐打个招呼!叫权姐姐!”李攸烨摸着这头热情洋溢的牲畜的毛发,命令道,那通体乌黑的家伙像是听懂了人话似的,两个前蹄猛然抬起,马身直直站了起来,形状像极了霸王龙,“呜——嘶嘶斯斯嘶嘶嘶嘶!” “哎呀,乌龙,你往哪打招呼哪?权姐姐在这边!”李攸烨忙拉住缰绳,把乌龙调了个头,那杵在权洛颖面前的马屁股瞬间换成了一张冗长的马脸。 权洛颖满脸黑线得仰望着这黢黑的庞然大物,再一次摆了一个恐龙pose,然后从天上轰然砸下,“呜——嘶嘶斯斯嘶嘶嘶嘶——”心脏着实被震得不轻。 “权姐姐,乌龙跟你打招呼呢!乌龙乖哦,权姐姐夸你很棒哟!”李攸烨兴奋地拍着马背,大言不惭地说着,权洛颖嘴角抽了抽,这是打招呼还是要吃人呐?她什么时候说过它很棒? “权姐姐,乌龙是匹汗血宝马,能日行千里,跑得飞快,你别看它这么威风,平时可乖了,非常听我的话!”李攸烨得意洋洋得说着:“不信,你摸摸它,它会很高兴的!” “……”权洛颖迟疑了一下,避开马头,慢慢转到马身旁边,在李攸烨期待的目光中,伸出指尖,再三犹豫地戳了戳。嗯,皮真厚,再戳了戳,还不错的感觉,她朝李攸烨看了看,脸上溢出“还不错”的笑容,回过头来,就在她想把整个指掌抚上乌龙身上时,这头庞然大物忽然脖子一扭,直接把马脸伸到了她脸前。马舌头居然伸了出来,舔在她脸上,从她的腮下一直滑到耳根,权洛颖“啊”得一声捂着脸惊慌不迭地跳开,抬起袖子不停地擦脸,心里又羞又窘,瞪着这匹色马,气得说不出话来,这马怎么跟它主人一样,怎么,这么讨厌啊! “怎么了,权姐姐,你没事吧?”李攸烨好心得问。 权洛颖抹干净脸,两腮涨得通红,又不想被李攸烨发现自己的窘态,脸一别开:“没事!” “哦,没事那就上马吧!” “啊,上马?”还要上这马?刚刚被骚扰过的权洛颖抵触地瞅着这头恐龙,心里开始打退堂鼓。 “乌龙很乖的,权姐姐不用怕!” 这话说的跟本姑娘怕了似的,权洛颖的倔强秉性一上来,蔑视地瞪了一眼那人,回头又看着这马。虽然心里确实很怕,但今天受的气她非得找回来不可。 “这马背有墙那么高,怎么上去啊?”她迟疑得说。 “呃,乌龙是长得高了点,这样吧,权姐姐踩着我上去好了!”李攸烨想起她小时候上马,都会有侍卫蹲在马前,她踩着侍卫的肩膀一下子就上去了。 “踩着你?”权洛颖不由打量起李攸烨这瘦不拉几的小身板:“你行吗?” “当然,经验丰富!”她可是经验丰富呢,不过那是踩别人的经验,被踩的经验为零,但她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不就扛个人嘛,小意思。 “还是算了,你还是扶着我吧!”权洛颖摇了摇头,权了再三,折中说道。再使劲瞅了这个皇帝两眼,她到底是不是皇帝啊? “好赖!” 李攸烨屁颠得跑到那个光出声音的位置,一只咸猪手准确地抓到了某人的胳膊,往下滑滑滑,滑到软软的手,钳住,哇咔咔,软软的凉凉的,跟自己的脚一样(如果某人知道她的手正被人拿来和脚比,可能会大开杀戒)。 “权姐姐,我扶你!” 权洛颖感觉自己手上的血液几乎断流了,下意识的想甩开那手,不过热气却从那里源源不断得传来,让她冷却的心渐渐回温,想扯出来的手一时贪恋那个温度,轻而易举地放弃了挣扎,任那人拉着自己往前走。 当她费劲得爬上那“墙”一样的马背,四周的光景顿时让她眼前一亮,坐的高,视角果然不一样啊,本来宫殿压她一头,此刻她压宫殿一头,本来天空离她很远,此时尽管还是很远,却像把她抱得更紧了一样。难怪人人都渴望站在最高处,这种俯瞰天下的视角,对人类是多么大的诱惑,不由得想起那个世界的灭亡,人类为了互相争夺利益,不惜毁天灭地,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呢?你死我亡罢了。 蓦地感觉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裙角,权洛颖鸟瞰下去,赫然看见一张长方形的板拱了上来,“呐……”她也要上来?哦,只有一匹马!权洛颖脑中浮现出二人共乘一骑的画面,怎么着都暧昧无限,她急忙打住,眉毛邪恶地一挑,对着那继续往上拱的身子,很不厚道地一脚踩了下去。 “哎哟!”这叫声,要多凄惨就有多凄惨。李攸烨仰面倒在地上,屁股接二连三的受到重创,让她怨气冲天。颤悠悠地爬起来,五官揪成一团,扶了扶撞歪的冕旒:“你,你干嘛?” “只有一匹马——”权洛颖幽幽地说。 “什么一匹马?”李攸烨耷拉着一张惨白的小脸,脑袋里冒出几个问号。 “呃……”权洛颖被噎住了,好像又是她“多心”了,不管怎样,她都不要两个人骑一匹:“那个,你在前面牵着马,要不然它待会找不到你乱跑。” “屁话!你懂不懂怎么骑马啊?哪有主人牵着马走的?”李攸烨冲着这个忘恩负义的人一阵吼,这人是故意找茬的吧! “呃,总之,我不管!”权洛颖一时凝噎,索性耍赖好了,不料刚说完,那乌龙突然“呜嘶嘶”的叫了起来,接着前蹄一跃,后腿一撅地乱跳起来。“啊!”权洛颖大叫一声,匆忙抱住马脖子:“怎么回事啊?” 李攸烨一愣,想必乌龙是见到自己发火,为自己鸣不平呢,心里嘿嘿一笑,真是好马啊,不枉她平时疼它一场。 “啊,救命啊……李游……你……”个大混蛋! “好啦,好啦,乌龙,快停下来,别闹了哈,再闹我就生气咯!”李攸烨笑得花枝乱颤,安抚道。可是那乌龙,好像根本不买她的账似的,继续左摇右摆。 “混蛋,李游快让它停下来……” 李攸烨一看情况有些不妙,心里暗叫糟糕,忙拉住缰绳,卯足力气拽:“乌龙,停下——快停下——” “呜嘶嘶斯斯嘶嘶嘶嘶……”“咯噔咯噔……” “权姐姐,不行,乌龙发疯了,你快跳下来,我接着你!”李攸烨慌张得喊。 “啊?神马?”跳马?你让老娘跳老娘就跳啊! “靠——它不是最听你话吗?”权洛颖咬牙道。 “是啊,它平时很听我的话,现在不听我的话啦呀!” 权洛颖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算了,为生命安全着想,还是跳吧!接不住老娘,给你好看——“你接着我……”权洛颖已经没力气说话了,她乃一介娇柔女子,如今被挂在马上,抱着马脖子,姿态甚是扭曲,不由再次庆幸自己带了隐身镜,要是被人看见……该死的李游! “好,你往左边跳!”李攸烨赶紧跑到乌龙左边,在枪林弹雨般的四蹄下寻到一个空隙,张开双臂如护崽的老母鸡似的喊:“快跳,快跳!” 就在权洛颖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欲跳未跳之际,那乌龙一个后抬腿冲天而起,权洛颖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的失重,可是已经来不及抓那缕马鬃毛,带着一声幽怨的长鸣“啊——”,她飞了出去。李攸烨听到那声音的来源,惊觉到方向不对,可等她调转方向扑过去时已经晚了,“砰!”的一声,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在在自己身前三尺处。 不好的预感让李攸烨心中升起:“权——姐姐——”随着一声尖锐如刹车板哭丧的喊叫,李攸烨扑了过去,摸摸摸,摸到一只手,再摸摸,摸到脸,抱起那人瘫软的身子:“权,权……你,你死了吗?” “滚!”权洛颖虚弱得咬牙切齿声传到李攸烨耳朵里,让李攸烨大喜过望。 “你,你,你没事吧?”李攸烨慌乱的话语听在权洛颖那里完全成了讨厌得催命股。 “先扶,扶我起来!”权洛颖紧咬着嘴唇不耐烦的说,她脸色发白,被李攸烨扶着缓缓坐起来,突然腰上和脚上传来的入骨的疼痛:“啊,好痛,我的腰……” “啊,痛?权姐姐,你先忍一忍,我马上宣太医!”李攸烨现在毁的肠子都青了,她干嘛想借着骑马抱人家啊,现在好了,人也抱了,结果把人弄伤了。其实尧华殿离这里挺近的,她李攸烨就是想着能和人家套套近乎才飞要骑马,哎,失策失策,恨不得踹自己一脚,可惜踹不到。 “来人!”李攸烨大喊一声,结果不知从哪里蹿出一群像忍者一样家伙,跪在了李攸烨面前,杜庞晃着浮尘匆匆地跑过来:“万岁爷!” “快备轿,回尧华殿,宣太医!”也不计较他们如何阴魂不散跟在自己后面,李攸烨急忙说。 “诺!”一个忍者刷的一下消失,接着一台十六抬大轿匆匆忙忙从门口跨了进来,李攸烨赞叹一声,这些人还真是敬业,竟然躲在那么远地方跟着自己。 李攸烨抱起那虚弱得人,几个大跨步便上了轿子,坐下,把那人放在自己腿上,脑袋搁在自己颈间,双手把那柔软地身子揽在怀里,长长的头发自手臂间划过,心里划过一阵疼痛,想到前一会她还趾高气扬得把自己从马上踹下来,现在就虚弱成这个样子,都怪自己大意。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李攸烨张着双臂走上马车,然后就摆出那样一个诡异的造型。杜庞瞪了一眼众人,示意他们别瞎猜,万岁爷高明着呢,他抬头,瞄了眼李攸烨那诡异的姿势,猜测莫非万岁爷闪了腰?要不请太医做什么?但她说话什么的也正常啊!他待会得赶紧报告给皇太后,千万可别出什么事,否则自己这颗脑袋可不保了。浮尘一甩:“起驾——” “哎呀,别起驾了,快走快走!”李攸烨一看他还沉浸在白天祭祖仪式的那个节奏里,慢吞吞地摆弄架子,脸就有些拉长,不耐烦地出声打断。 杜庞反应也快:“哦,哦,听万岁爷的,快走,快走!” 轿子行得摇摇摆摆,而李攸烨的手恰到好处地拖着权洛颖受伤的身子,使她不至于过于颠簸。权洛颖被搂在某人的怀里,腰上被那人托着好像没那么疼了,脑袋正好贴在那个地方,脸微微有些红:“那个,你放我下来吧!”但她那紧紧揪着某人衣襟的手似乎并不配合,一个劲的抓的更狠了。 “嗯?”李攸烨眉头一皱:“你现在受伤了!”反而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好吧!这是你不避嫌的,反正我不吃亏!权洛颖不再说话,静静地偎在李攸烨怀里,听着那里传来的咚咚咚的心跳声,脸越来越红,最后,她自己忍无可忍,干脆闭上眼,可那咚咚的声音,却越发清晰,她只好又睁开眼,微微转了转脑袋,仰看李攸烨的模样。这个角度看,她的睫毛密而长,鼻翼挺而翘,唇角微微上扬着,柔和的面部轮廓,竟散发着一种能让人安定的力量,不知为何,权洛颖莫名安下心来,就着这陌生的感觉,又缓缓靠向她的怀里。 第13章 谁的情愫 李攸烨朦胧地望着自己的臂弯,除了龙袍上的纹章,视线里空无一物,然而怀里那暖玉温香的充实感是那么真实。她能感觉到实实在在的依靠,脖颈小心翼翼地承接着那人微微错乱的呼吸,好奇和胆怯在心里轮番交织。她轻不可闻的蜷缩在自己的怀里,像一团随时都能破散的雾,若即也若离。 凭着回忆和真实的触感,李攸烨在心里细细描画着那人的容颜,她那淡淡的眉此时一定皱成一团,面庞柔滑的像白玉,静静得贴在自己颈上,甚至有些微微颤抖。她抓着自己前襟的手那么紧,想必方才摔得很痛吧。心疼伴着悔意越来越甚,待到了殿门前,李攸烨努了努下巴,屏退前来接驾的宫人,小心地下了轿子,把那人抱得稳稳地,一步一步朝内殿走去。 权洛颖被抱到床上的时候,腰上的疼又泛了上来,她紧咬下唇,眉心拧出一个“川”字,腰间被李攸烨托着的时候,还不是很疼,一离开,噎人的疼痛又泛了上来,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额头沁出两滴豆大的汗珠。 “很疼吗?你先忍一忍,太医马上就来了!”李攸烨听她不停得吸溜空气,心也跟着拔凉起来,有些歉疚地安慰道。 感觉身上覆了什么东西,权洛颖睁开眼,见李攸烨刚从床边离开,眼珠顺着鼻翼慢慢往下挪,看到身上盖了一床黄边红瓤的锦被,视线转到当空,入眼便是雕刻着花草鸟鱼草木等精美绝伦木雕画的床盖,鹅黄的纱帐将整个木床裹成一个蚕蛹,此时,她就像个蚕茧,被捂在被子里——慢慢地——蠕动:“那个,别走!”她疼得这么厉害,你这个罪魁祸首就想一走了之吗? “呃?”离开的身影又回到床边,仍穿着那一身未及换下的蟠龙袍,只是最外那层金贵的纱袍已经退去,摘掉了沉重的冕旒,整个人显得清爽干净许多。那秀气的脸庞,清晰的五官,清朗的眉宇,剔透的眼神,“权姐姐,太医马上就来了,你先别动!”还有识时务得掀开被子再次托在她腰间的手,无一不让权洛颖万分介怀的心情稍稍缓和下来。紧绷的丹田得到解放,全身的肌肉如蒙大赦般不用再揪紧受伤的同伴。 瞥瞥眼,她承认这人现在的样子很美,如出淤泥的白莲,和第一次见到的那样,不加雕饰,纯白而淡雅。 “这是哪儿?”腰既已被“托”离了苦海,权洛颖也放松了神经,满意地努努嘴,问道。 “这是我的寝殿——”李攸烨不假思索地得说:“——尧华殿!” “这么快就到了?”权洛颖怀揣着不解的心情,狐疑地望着李攸烨——这里也没有多远嘛,走路也要不了多少时辰。 “咳!”李攸烨心虚地干咳一声,赶紧转移话题:“那个,权姐姐,你还是现身一下吧,要不然待会太医会吓到!”说着瞄了眼床上的诡异景象,被子鼓着,枕头塌着,而里面却是空的。 “用不着太医,我自己可以治,只要一些药就行。”权洛颖本来就是躲人的,自然不愿意被人发现,因为家里有个医生母亲,她也略微懂些急救措施,方才试着扭了扭腰肢和腿,发现腰间虽然疼,但所幸没伤到骨头,可能是摔肿了,就是脚踝,动一动就揪心的疼,估计是脱 臼了,她暗自庆幸摔下来的时候一只脚先着的地,膝盖缓冲了一下,要不然全身骨骼非得散架不可。 “你的脚踝都肿了,还是检查一下好!”李攸烨很负责任得反对道:“太医马上就来了,帮你检查一下我也放心,可别闹下什么病根!”是她造成的后果,她一定得承担。“呃,你放心,我会吩咐太医对此事保密,你不会被发现的!”李攸烨善解人意得补充道。 “嗯,你为什么要帮我?”权洛颖迟疑加嗫嚅着问道。 “呵呵,原先是因为好奇,现在呢,虽然还是很好奇,不过由于我的原因让你受伤,我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尽可能的帮你咯!”李攸烨坦诚的说。 “嗯,”像是实话,权洛颖点点头,思忖着幽幽问道:“你为什么——”是女的?呃,这样问好像些突兀,“那个——”你为什么是皇帝?呃,这样问又有点毛病,权洛颖晃晃脑袋,镇定下眼神,盘算着还是不问了,问人家的*,总归是不妥的,以后她要说便会告诉自己,问了反而显得唐突了。虽然她不认为唐突她有什么错。 李攸烨眨着一双亮亮的大眼睛等着那人的下文,结果那人闭口不谈了,歪歪脑袋,这人想问什么? 李攸烨看到床明显晃动了两下,权洛颖在吃力得撑起身子,斜倚到软软的床栏上,抚平由于挣扎而起伏的胸口,总算呼出一口气。手摸到腰间那硬币大小的隐身镜,在上面轻轻画了个“c”字,隐身镜将代表“close”的“c”信号发送给天上的卫星,卫星接收并处理信号后将其返回给隐身镜,一来二去只是一瞬间的事,待到隐身镜做出"close"这一反应,身体便瞬间显现了。 李攸烨瞠目结舌地望着突然现身的权洛颖,即使亲眼目睹了全过程,仍觉不可思议(她的神经跑得没有超光速快)。她早已经不信鬼神之说但面对着这匪夷所思的事情,心里竟有些动摇(其实鬼神是另一种高科技)。这个美丽出尘得女子真的不是天上下凡的仙子吗? “咳!”权洛颖尴尬得咳了一声,凶开那双灼热的眼眸,李攸烨迅速低头,不敢再放肆得盯着看,心里却仍惊得合不拢嘴。 “皇上,柳太医到了!” 第14章 治疗 听到杜庞在外面禀报,李攸烨这才缓过神来,脸上一红,跟着咳了一声,道:“快请!”转身赶紧离那天仙远远的,她发现自己还是很想抱人家,软软的,白白的,抱在怀里很舒服,不知道抱着睡觉会怎么样?为了避免挨耳光,还是避一避的好。 很快,柳舒澜就从外面走了进来,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那直扑过来的人来了个熊抱,抱得她是七荤八素,上下牙齿打颤。枉她火急火燎地往宫里赶,马都骑上了,见了这人,得,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哪像是有什么事。 “柳姨!”李攸烨跟块狗皮膏药似的黏在来人身上,热络得叫道。 柳舒澜把她从身上扒拉下来,嗔怪道:“皇上又没规矩了!”脸上却挂满笑意。 “哎呀,规矩是高老头的家的臭石头,咱不枕着它睡觉哈!”李攸烨嬉皮笑脸地说着,顺手把那大大的药箱接了过来,像捡到元宝一样,抱着不撒手。 柳舒澜闻言扑哧一笑,无奈的摇了摇头:“你啊,还是这般调皮的性子!还臭石头,当心又让太皇太后听见了,罚你抄一百遍祖训!” “柳姨最好了,您不说,我不说,皇奶奶就不会知道了嘛!”把药箱圈在一只手上,另一支手,展开狗皮膏药第二式,搂脖子。柳舒澜早就习惯了她的计俩,用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脸上的表情却是很受用。兴许是第一个抱了这孩子,这孩子便跟第一眼认娘的小鸡一样,和她分外的亲,想当初燕娘整天跟她抢着抱孩子,可这孩子离开自己久了就会哭闹,燕娘每每抱怨没有及早下手,连太皇太后都有些不满呢!呵呵,叹口气,这孩子毕竟是皇家的种,后来再闹哄哄也就安宁了。 柳舒澜掰开她挂在脖子上的手,上上下下打量起李攸烨:“快说说,伤在哪儿了?” “呃——”李攸烨下意识得摸了摸自己的屁股,真难为情啊,不过还有更重要的事呢! “柳姨,您得先答应我一件事,嗯,不要跟别人说哦,尤其是皇奶奶!” “哦?你又犯什么错了?”柳舒澜想当然得认为某人又捣蛋了,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她倒是还能镇定住。 “没,我这回真没犯错,柳姨,您就答应嘛!”撒娇~ “好好,我答应,先说什么事?”柳舒澜也好奇了,什么事能让这人这么在意。 “柳姨,您跟我来!”李攸烨听到柳舒澜许了诺,急忙拉着她转到屏风后,往床上一指:“她受伤了,您赶紧给她看看吧!” “她?”柳舒澜望向床上的人儿,讶异地说不出话儿来。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人儿?气质淡雅出尘,水目波光流转。眉心微微皱起,分明是在忍着痛意,眼神中十足的倔强,不肯流露出丝毫的我见犹怜。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不过这样一个不可方物的可人,是如何进得这宫里的,她可不记得哪个宫女有这般姿色。 权洛颖也是微微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太医会是个女子,还是位风姿犹存的成j□j人。想不到玉瑞朝这么多奇事,皇帝是女子,连太医也是女子。见她目不转睛得瞧着自己,权洛颖微微皱了皱眉,好在她已经习惯了别人对她的打量,也不回避,直视回去就行了,一般人扛不住被她看回去。 果然,柳舒澜受不了那美人的目光,扭过头去,挑眉看向李攸烨:“这位是?” “这就是我找您治的人,柳姨,您先给她治吧,我待会告诉您!”李攸烨恳求道,刚才把那人皱眉的样子被她看在眼里,忍不住又心疼了一下。 “好,你先把药箱给我!”柳舒澜将李攸烨那心急的样子收入眼底,心里更加好奇,但大夫的天职让她压下了那股好奇,先进行治疗再说,病人可拖不得的。 踱到床边,李攸烨屁颠得搬了个凳子放在床前,示意她坐。柳舒澜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扭头温和的问:“姑娘,伤到哪儿了?” “她的脚肿得厉害,其它地方应该也有些伤着,您仔细的检查检查吧!”病人还没发话,这只就抢着说了,这等热乎劲,谁见了,都得啧啧称奇。柳舒澜瞥她一眼,轻轻道:“那么,皇上,是不是要回避一下?” 回避做什么?李攸烨脑袋上冒出一个大问号。她懵懂地看向柳舒澜,见她满脸深意,一本正经的样子,再看向床头的权洛颖,突然反应过来。她现在是男子装扮,所谓男女授受不亲,这是高老头常挂在嘴边的警示格言。脸一红,不自在地扭头:“那什么,我去外面了,你们慢慢地治吧!”说完就像一头拉磨的驴一样梗着头走掉了。 第15章 柳医生(一) 柳舒澜看着李攸烨抱头逃窜的模样忍俊不禁,回头见那姑娘吃惊的模样,笑着说:“姑娘,现在可以开始了,腰上的伤应该不碍事,我先给姑娘看看脚!” 权洛颖微微吃了一惊,想不到此人一下子就看出她腰也受伤了,这人医术必然了得,心里顿时安心不少。记得妈说过,好的医生自有一种让人安宁的气质,看来所言不错。她听话得把受伤得右脚伸出来,脚踝已经全面红肿,像——马蹄!心里默哀,那匹马还真是厉害,摔伤人,居然还能遥控人的伤势。 “嗯,伤得不轻啊,先冷敷一下!”柳舒澜细细得审视着这只“马蹄”,从五个尚未浮肿的脚趾判断出这曾是一只美丽的脚。在床上铺上一块细软,小心地把那脚托到上面,然后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瓷瓶,两指夹住瓶塞取下,把里面活血化瘀的药洒在预先备好的水盆中,搅匀,拿过一块毛娟,放在药水中浸湿,挤出多余的水分,轻轻得冷敷在那只脚上,并用夹子固定住。冰凉的毛娟裹住脚踝,权洛颖瞬间感觉脚上火辣辣的疼轻了些,柳舒澜又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精装的长方形小盒子,从小盒子中取出一张挂满金针的皮缎,摊在床边放平,以备后用。接着又从药箱里拿出一个恰似酒精灯的小瓶,放在就近得凳子上,火折子点上,那小瓶燃起一簇小小的火焰。忙完这些她才定住,冲权洛颖温柔一笑,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安静得做着手上的一切,动作细腻,目光柔和,由内而外散发着温暖的气息,让人觉得倍感亲切。真是个温柔婉约的女子,权洛颖这样想着,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们真是同一类型的人呢,端庄,柔和,不用说话就能把人溺毙在一片温柔里,说不定她们会成为好朋友呢。想到此处,她不禁有些遗憾,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总是缺少缘分。 “姑娘,来,我帮你把外衫褪下吧,让我看一下你的腰,脚先冷敷一会儿。”柳舒澜温柔的说着,像极了一个宠爱孩子的母亲,权洛颖被这个温柔细腻的女人彻底“降服”,乖乖地退下衣衫,只留下里层的亵衣,然后缓缓的翻过身去。 柳舒澜轻轻掀开那腰上的亵衣,入眼便看到洁白如玉的皮肤上,出现一大片淤青。不由得叹了口气:“哎,这么大一片淤青,一定很疼吧。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姑娘家身子骨弱,磕着绊着都了不得呢,以后可得千万小心了!”略有责备的语气里更多的是心疼,愣是让权洛颖感动得挤出几滴泪花,把头埋在枕头里,“嗯”了一声,心里有些委屈。柳舒澜取了一块新毛巾,同样沾了凉水敷到了那人的背上,霎时一股清凉又从腰间传入全身,感觉很舒服。 过了一会,脚上那毛娟重新浸过了药水又敷在脚上,腰间的毛娟被取下。 半坐在床沿上,柳舒澜伸出细长的手指,从皮缎上拈出一根短针来,在火上煅烤了一下,朝权洛颖微微一笑:“姑娘,我要下针了。”说完,将那短针小心地扎在了那片淤青上,权洛颖下意识的“嘶”了一声,却没有感到预想中的疼,回头,又见一支针扎来,吓得赶紧闭上眼睛。虽然不疼,但好可怕啊! 柳舒澜看她略有惧意那样子,心里了然,笑着说:“姑娘不用怕,不疼的,姑娘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权洛颖,阿姨直接叫我小颖就好!”权洛颖如实说道。 “权洛颖,呵呵,很好听的名字,那小颖家是哪里的呢?”柳舒澜将针捻进穴位,继续问着,同时又拈出一根针来。 “我家在一个叫做归岛的很远的地方。”权洛颖的鼻子有些算算的,离家将近一个月了,她很想念爸妈,还有归岛上的人。 “归岛?好奇特的名字?没听说过呢?是在哪里呢?”柳舒澜继续扎着针。 “在很远,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权洛颖目光有些黯然,其实不管距离有多远,都有相聚的一天,而若生活在时间的两岸,要聚首谈何容易,而归岛和这个世界现在就处于世纪的两个极端,虽然它们由于人为的因素而聚在在同一个时空下,但仍是隔得很远,很远。 “呵呵,那小颖来到这岂不是走了很长很长时间?”柳舒澜专注得望着那人,而手上的针则在火上不急不慢恰到好处得转动着。 “嗯!”其实坐着直升机用不了多少时间,权洛颖这样想着,还是说了谎。 “那小颖的家人舍得让小颖来这么远的地方吗?”柳舒澜将最后一根针扎下,继续问道。 “他们开始不同意,不过拗不过我,就放我来了!”权洛颖嘟着嘴说道。 “呵呵,你也这么调皮,跟皇上很像呢!”柳舒澜想到李攸烨老是偷偷跑出宫去玩,每回都是弄得浑身脏兮兮的回宫,时不时还到处惹事生非,受点伤挂点彩,让太皇太后头疼不已,每次都下令严禁她出门,结果那孩子每次都能找到法子溜出去,甚至派御林军守着,她都能跟那群大老爷们打成一片,然后趁机溜掉,最后太皇太后实在没法子了,只好放任他出去,只是每次都派一些大内侍卫暗中保护她,就算是这样,太皇太后还是把她捧在心窝子里疼着,宠得无法无天,哎,真是一对让人羡慕的祖孙。 “她?”那个家伙,岂止是调皮啊,简直是可恶透顶啊,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她吃自己多少次豆腐了啊,就连这次受伤也是因为她出的馊主意,这人天生和她天生犯克怎么地。 “我啊还没见过皇上对谁这么上心呢!你们是好朋友吧,呵呵,年轻真好!” 哼,好朋友?水和火能成好朋友么?草和羊能成好朋友么?本姑娘决定再遇见她就倒着走。某人已经全然忘了那人对自己的好,哼哼两声,邪恶地把那种好归于刹那间的意外。 李攸烨站在门外,突然打了个硕大的喷嚏,杜庞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本,仔细地记下几个字:“万岁爷今天傍晚打了个喷嚏!”然后又把小本收起放入怀中。 第16章 柳医生(二) 房间里,柳舒澜用轻轻为权洛颖涂抹着药粉,细指轻熟地游弋在针间,恰到好处地抹匀。待到那药粉沁入淤痕,她才收了手,然后将那几根金针一一拔下,又从药箱中取了一捆纱布来,将那人的腰肢轻轻缠起。处理完腰上的淤青,柳舒澜示意她可以躺下了,权洛颖有些疑惑,按照常理,为了防止压着伤处,不应该一直趴着么?不过她还是试探着转过身来,腰部触到床面的那一刻,她的心都吊到嗓子眼了,结果,一切和她想的都不一样,没有一丝丝痛楚,咦?就这么好了?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神医? “哇,阿姨,您好厉害哦,居然不疼了!” “呵呵,我可不姓阿,小颖以后就随皇上叫我柳姨吧。”柳舒澜亲切地抚了抚她的额头,笑着说道。 “……”权洛颖瘪了瘪嘴,干嘛要随她叫啊?真是悲催! “柳姨!”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情愿,权洛颖最终还是乖乖叫了。 “呵呵,小颖生的这么漂亮,可是把天下的女儿都给比下去了呢!”柳舒澜温和为那人把额头的汗擦掉,不得不说,这人与人之间真是存在投缘这一说,她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莫名就觉得喜欢,许是这几年寂寞惯了,乍一见着入了自己心的人,忍不住想宠着她。 “柳姨才是最美丽最温柔的人呢,我猜柳姨年轻那会,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权洛颖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逗得柳舒澜呵呵直笑。 柳舒澜边把那只脚上的毛娟撤下来,边摇着头说:“我可算不得什么倾国倾城,要说真的倾国倾城的人,咱玉瑞国倒真的是有一个呢!” “啊?谁啊?”权洛颖好奇的问。 “就是玉瑞国当今的太皇太后殿下啊!”柳舒澜笑道:“你是不知道,太皇太后年轻那会可真是一笑间沉鱼落雁,顾盼间闭月羞花呢!想当年往江太公家求亲的人简直踏破门槛了,呵呵,最后,还是被当时玉瑞国的太子,后来的盛宗陛下抢了去呢!这一抢可不得了哦,闹得满城轰动,许多青年才俊抱头痛哭呢!哎,美人配天子,那些凡夫俗子这才不得不收了心,只能窝在城北的颜湖吟些诗来抒发遗憾呢!”从皮缎上拈出一根稍长的金针,柳舒澜继续饶有兴致地说道:“现在的世人都当那颜湖是先帝以颜妃的名字命的名,却不知道它真正的来历,盛宗当年将那湖水比作太皇太后的容颜,文人雅士们笔杆子一挥,颜湖这才一举得名呢!” “太皇太后真的有那么美?”权洛颖想到古代的四大美女之首——西施,也不过是占了一项“沉鱼”的名声而已,这位太皇太后竟然把这些都占全了,那得是何等的姿色啊。对了,太皇太后不就是那个人的奶奶吗? “呵呵,是啊,太皇太后不仅人美,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呢!”柳舒澜手里一刻也没闲着,金针煅烤过,熟练地扎在那浮肿的脚上,因为肿得厉害,穴位也有些变化,她的动作便比处理腰间时稍缓了一些。 权洛颖只觉脚上筋脉舒缓,阵阵清凉,无比舒适,不由得感叹祖先的中医针灸真是博大精深! “那盛宗皇帝一定很宠爱太皇太后咯!”那么美的一个人,不放在心尖上宠着,就被别人抢去了。她想到自己的父母,老爸总是把老妈宠得没边,有时候还嫌弃她分了老妈的一杯羹,害他得到的关爱缺失了一份,吓,也不知道是谁当年净抱着她不撒手来着。 “那是当然的了,盛宗和太皇太后恩爱非常,当年可是玉瑞国的模范夫妇呢!”轻轻捻着那针进入穴位,柳舒澜说完忽然叹了口气,目光也变得沉重了几分:“只可惜,天妒姻缘,就在他们成婚的第七个年头,发生了玉蒙之战,盛宗率军出征,中了敌人埋伏,最后被蒙古王木罕虏劫去了蒙古。这一去就是整整十年。而那时盛宗的弟弟齐王李安起趁机起事,凭借军权僭越祖制,登上了皇位。为堵住朝中的悠悠之口,竟立了盛宗的儿子为太子,那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后来的熹宗李戎湛才四岁,哎,别人的儿子总归不是自己的,齐王心里岂能舒服?太皇太后孤儿寡母的日子也就可想而知了。”说到这里柳舒澜的脸色越发的凝重。权洛颖则是一副听着入神的样子,紧张得等待着下文。 柳舒澜瞥了一眼那紧张的小脸,继续说道:“那些日子,太皇太后为了保住太子,避免齐王的猜疑,连一面都不敢与太子相见,可儿是母亲的心头肉啊,不见又要想,那年我还是太医馆里的小学徒,每日都跟着师傅进宫去为太皇太后诊脉,其实她那时的病本就是心病,哪里是药物可以医治的,哎,就这样一天天的熬下来,她的容貌一天天得憔悴,”顿了一下,柳舒澜望了权洛颖一眼:“说句忌讳的话,我本以为她会熬不住就此去了。呵呵,可是太皇太后的心境岂是凡人所能揣测的,过了一段时间,她竟越来越好了,可是师傅还是让我每天都去她那儿诊脉,呵呵,其实啊,是让我过去陪陪她,给她说说话,讲点外面的东西,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和太皇太后身边的侍女燕娘渐渐变成了好姐妹,太皇太后也对我很感激,所以在盛宗复位,一切都风平浪静后,才破格提拔了我这个女子做了太医馆的馆主。起先那些学医的老头子们都还不服气呢,后来都被我一一收服了!”柳舒澜回忆起当初,百感交集,那些酸涩的过往,虽然已经过去,但却生生地在人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忘记又谈何容易。 “嗯,柳姨好厉害啊!太皇太后好可怜啊,十年都不能和自己的丈夫孩子见面,可是她又好坚强啊,那么多年都被她熬过来了,终于等到了苦尽甘来的那一天!”权洛颖听得心里有些酸酸的,为那个坚强的女人感动不已,也唏嘘不已,赞叹,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苦尽甘来?柳舒澜苦涩得摇了摇头,她起初也是那样认为的,可是,结局早在苦涩中就已经渐渐变质,等来的不过是一场无休无止的空洞罢了。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那个坚强的女人发疯般得锤着自己的肚子,朝苍天控诉着发下她的毒誓和恶咒,像是要带着一切沉入永无白昼的地狱似的。她和燕娘都吓坏了,拼命得拉住她,燕娘最后哭着用棍子将她打晕,那人才如一朵凋零的花似的陨落,安静,乃至深深地沉睡下去。这些,岂是一句苦尽甘来所能磨灭的。伤,如果那样也就罢了,可那个女人所承受的又岂止是这些,看着她和他的亲生骨肉在自己面前陨落,那种痛,又岂是苦尽甘来形容的那样浅薄! “她是一个让上天嫉妒的人,所以苍天给她很多磨难,但她又是一个潇洒的人,不屑得去跟上天计较,呵呵,傻丫头,跟你说了这么多,还真是投缘呢,你试试动下自己的脚,看还疼不疼了!”柳舒澜不想再继续那个话题,那些,都太过沉重,她离开床边,让权洛颖试试自己刚才的针灸成果。 权洛颖也没再问,会意地嗯了一声,就慢慢地试着动了动脚丫,咦,真的不疼了,“哇,柳姨的医术真的好棒啊,简直是神医!脚一点都不疼了!” “哎呀,小丫头怎么这么顽皮,哪有这么晃自己的伤脚的,快放回去,乖乖别动,要是破坏了本神医的成果,传出去,可是要坏了本神医的名声呢!”柳舒澜轻轻拍了拍那人的小脑瓜,取笑道。 “呵呵,柳姨也会开玩笑啊!”权洛颖阿谀的说。 “你啊,柳姨和亲近的人才开玩笑呢!好了,我现在给你包扎一下,你这个伤很厉害呢,骨头差点都断了,得用木板固定一下,哎,也不知道你这孩子怎么弄的?伤的这么重!”柳舒澜一副温柔嗔怪的样子,权洛颖心里满满的感动,她小心地说:“其实,我是从马上摔下来的!” 柳舒澜听闻之下一阵啧啧之声:“难怪,小颖也太调皮了,马能随便玩吗?” “才不是呢,都怪,都怪那个李游不好!他叫来一匹跟墙那么大的黑马,让我骑,结果那马不知怎么受惊了,跳的跟秋千似的,我就被撅下来了!”权洛颖愤愤的说,恨不得时光倒流,让那个人也试试被马撅的滋味。 “李游?你是说皇上?难怪,和她在一块想不出点状况都难!”柳舒澜无奈地握握权洛颖的手:“你啊,以后她做什么危险的事,你不理他就是了,她摔伤了是她的事,你柳姨我给她治伤都成家常便饭了,不差再多几次,可你就不同了,小姑娘一个人离家这么远也没个人照顾,以后有什么事啊就去太医馆找我,柳姨帮你解决!太医馆的那几个老东西对咱们女人有意见,你就大大方方的过去,咱天天让那些老家伙吃瘪!”柳舒澜煞是认真的表情逗得权洛颖咯咯得笑个不停,一个劲得点头答应。 第17章 上官老夫人 上官府邸。 “老爷,夫人,三爷,柳太医派人送得药煎好了!”丫鬟端着药进来。 “来,给我。”上官景赫伸手示意把药端给他,丫鬟依吩咐递了,他接过来用汤匙搅了两下,试了下温度,就端到上官老妇人面前,恭顺地说:“娘,该吃药了,柳太医给送来的药,一点都不苦!” 上官夫人把老夫人轻轻扶起,让老人家倚在一个舒服的角度。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坐起来,上官景赫一勺一勺地把药喂到她的嘴里,上官夫人再用手绢为她擦掉嘴角的药渍。 老妇人看着这些孝顺的儿子和儿媳,布满皱纹的眼角,露出无憾的笑意。 “时候不早了,你们也该进宫去了,宫宴上人多口杂,别让人说我上官家仗着权势,倨傲无礼了!”老妇人推开药碗,劝嘱道。 “让他们说去好了,反正也说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儿子今天就在家陪着娘,哪里也不去!”侯在一旁三儿上官景昂老大不耐烦,脱口就是一番不顾后果的厥词。 “你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沉不住气!”老夫人疾言厉色,由于太过激动,止不住咳了几声:“我只管我宝贝孙女想去,你爱去不去,我这里更不用你陪!走走走,别让我看见你生气!”说完就作势赶人。 上官景赫把碗交给丫鬟,和夫人对视一眼,默不做声。 “娘!”上官景昂拿不定老夫人,有些急了:“您难道忘了十五年前咱家……” “哎,别提,别提,我现在老了,想到那些事就头晕!”老夫人黑脸打断他的话头,像是真要晕了似的,抚着额头缓缓往后靠去。上官景昂几乎跳起脚来,不甘心道:“可是娘,您真的愿意凝儿进宫吗?她可是您最宝贝的孙女!”也是他最宠爱的侄女,怎么舍得送进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去。 “那要看凝儿自己的意思!”老夫人瞪着他道:“你别在这儿瞎吆喝,我先警告你,凝儿要是中意谁,你要是敢拦着,我非得打断你的腿不可!” 上官景昂脸色一憋:“可是,江家的那个丫头若是进宫,凝儿岂不是要受委屈?” “哼,依凝儿的能耐,只要你这个做叔叔的不给她使绊子,谁能委屈得了她,老身我是放心的很呢!”说到宝贝孙女,老夫人难掩一脸骄傲,瞥着上官景昂似乎还不服气,睁着双眼等着堵他的回嘴。 眼看着这母子俩要掐起来,上官夫人忙出来打圆场:“娘,凝儿的事先不着急,您呀就先养好身体,咱把身子养好了比什么都好!”大儿媳温暖柔和的话语,比她那三儿的厥词中听多了,老夫人脸部线条舒缓下来,气氛也不如方才紧绷了。上官景赫朝夫人感激地看了一眼,顺着老人家的意说道:“娘放心,儿子待会就进宫去,不会让人说闲话的!”说完,瞪了一眼极不情愿的上官景昂。 上官景昂悻悻地罢手,憋了一肚子闷气,对老夫人行了一礼,就离开了。待他走后,老夫人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有什么托付似的看着长子:“赫儿,如今咱们上官家已经重新开枝散叶,有些事该忘掉的就要忘掉,老搁在心里累的慌!你明白娘的意思吗?” 上官景赫一愣,搁在膝盖上的手不由握紧,极缓慢道:“儿子明白!” 老夫人点点头,意味深长道:“逝者已矣,不必拘泥于过往,人家欠咱们的,咱们不计较就对咱们是好事。若是非要讨什么公道,那可要没完没了了!” 上官景赫点头称是。 老夫人欣慰地笑了笑,示意上官景赫夫妇也也该走了,夫妻二人这才告退。 高大的府邸门口,几辆豪华的马车,相互簇拥着朝皇宫驶去。待马车都走净后,家里的仆人老华迈着飞毛腿跑到上官老夫人门外喊道:“老夫人,人都走了!” 前一刻还病怏怏的上官老夫人闻言,立刻从床上跳下来,几步贴到门前,隔着门问道:“老华,马车什么都备好了吗?” “都备好了,在后门等着呢!”老华回道。 “好,在外面等着,老身准备好,咱就走!”说罢,步履矫捷地返回床边,却不上床,而是蹲下身子从床底下翻腾出一个大木箱,贼贼地笑了声。 一个时辰过后,一个老车夫驾着一辆深蓝布棚的马车,吱吱悠悠地停在一个破烂的胡同口。没多会儿,车上下来一个衣衫破旧的老妇人,闪烁的目光警惕地扫了眼周围,发现没被人跟踪,重重的松了口气。把缠在头上的破布条一圈一圈地扯了下来,扭扭脖子,做个扩胸运动,方觉脉络通畅,神清气爽,心下暗赞一句:柳太医教的这套体操真不错,什么时候累了做一做,就倍儿精神。 两人走到一处破旧的宅院门前,那老妇人轻轻扣了扣门环:“冰儿,快开门啊,奶奶来看你了!”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凑出一张清秀圆润的面孔,水灵灵的眼睛眨呀眨的,活泼又灵气,老妇人一看就欢喜的要命,恨不得把小姑娘揉进心坎里疼。 “奶奶!”那小姑娘见着来人,高兴地扑过去,撒娇道:“奶奶,您好久没来看冰儿了,快点进来,老华伯伯,您也进来!” “哎,奶奶这不八月十五专门过来和冰儿团聚了!”老妇人眼褶子里都能拧出水来,听不得小丫头抱怨,慈爱地摸摸她的脑袋说:“来看,奶奶给你带了什么?” “哇,月饼,好漂亮哦!”冰儿看着老华提的一大堆东西,兴奋地叫道。 “还不快让你娘出来尝尝!”老华笑着说。 “嗯!我马上就去叫!奶奶,您先在这儿坐会儿!”小丫头听话地跑回屋里去了。 老妇人宠溺地看着娇小的身影跃进了屋子,开始细细打量着这件破旧的小院。三间矮木房子,破掉的地方被人用木板补了起来,院里有一圈鸡舍,几只鸡正在里面抢食。露天的灶台上似乎炖着香喷喷的肉,灶台前一个小凳子上放了一本书,老妇人走过去,拾起那书翻了翻,发现上面干干净净的,扭头的刹那,目光被灶台上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吸引。不知不觉,眼眶湿润起来,擦着眼角的泪渍,老妇人长叹口气,这孩子,肯定受了不少苦!不过,她很坚强,不愧是上官家的孩子! 三年前,老华到当铺去找老朋友闲谈,偶然遇到一个衣衫破烂的女孩子,拿着一块上好的玉要把它当掉。老华是认识那玉的,上官家的四个兄弟每人一块,而女孩子手里的那块背面刻着个“星”字。老华当时就起了疑,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那女孩子的母亲生病了,没钱医治,所以母亲才要她把玉当掉。老华问她那块玉是从哪里来的,那孩子只说是母亲给的,老华让她留着那玉,自己掏出些银两给她,让她带母亲治病,可那孩子拒绝了,说什么不吃嗟来之食,无奈之下,老华只好让问了她的住处,问掌柜要了那块玉,然后拿回去呈给上官老夫人。 上官老夫人见了那玉,心里抑制不住激动,忙问那孩子在哪,老华就按照女孩子说的住址带着她来到了这里。第一次见到冰儿这个丫头,上官老夫人激动地差点晕过去,像,像极了,她无比确信,那个孩子就是她的孙女,是她那不成器的儿子上官景星的遗孤。 从那以后,她就常常来这里看这个孩子,这孩子也对她分外的亲,可能这就是亲情吧,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没多会儿,冰儿就扶着一个妇人从屋里走了出来。那妇人看了上官老夫人一眼,牵强地笑了笑,让冰儿搬了几个小凳子过来,然后又吩咐她回屋里呆着。冰儿瞅一眼娘亲,又瞅一眼奶奶,有些不明所以,但仍听从母亲的话,悻悻去了。 老夫人冲中年妇人笑笑,见她没有回应,略有些尴尬,回头求助地望向老华,老华也尴尬地回笑,不出声。他也不敢惹那主。 “这些年你们受苦了!”老夫人讨好的说。 “不苦,至少还活着!”莫慈说得稀松平常。 “是,冰儿也大了,你看,是不是该告诉她,她的身世了!”老夫人赔笑道。 “告诉她什么?告诉她十五年前,你们把她赶出来?还是告诉她,她爹是罪犯,被当众斩首?”莫慈嘲讽道。 老夫人顿时哑口无言。 “哼,如今,她和你们上官家没半点关系,和上官景星更没关系,从十五年前你们赶我们出家门开始!”莫慈毫不留情的话语让上官老夫人惭愧万分,恨不得额头贴地,但她还是撑着老脸赔罪道:“当初是赫儿不对,老身在这里替他给你陪个不是!一家人冤家宜解不宜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呵呵,怎么过去?我挺着肚子流落街头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来跟我说过去?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不要为难我们娘俩,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们了,冰儿是穷人家的孩子,当不起你们这些达官贵人的好意!” “冰儿,你那奶奶要走了,还不快送送她!”莫慈不耐烦地大喊一声。 上官老夫人这次彻底投降了,她什么时候说过要走了,这个女人还是跟从前那样泼辣! 老华见状总算开口说话了:“莫姑娘,你看这……我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又化妆,又做贼似的,“冰儿也挺想念老夫人的!” “冰儿,还不快送奶奶!”轰走,轰走! “奶奶,您现在就要走啊?您不想冰儿了吗?”冰儿听到娘亲的吩咐,从屋里跑出来,拉着上官老妇人的衣袖,含着泪委屈地说。 上官老夫人心里那个憋屈啊,眼瞅着这莫慈,是在离间她们祖孙俩的情分呢!可她愣是没有办法。那张脸实在是太冷了,哪怕稍微暖和一点,她也就能顺坡下驴得赖在这,可是,哎,冤孽哟:“冰儿,奶奶刚刚得知家里出了急事,过段时间再来看你好吗?” “嗯!”委屈的小脸像放大的烟花一样烧疼了老夫人的脸,她瞄了瞄后面那冷成冰山的莫慈,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的往门外走去,依依不舍中,愣是用指甲在门上画了三排爪印。 第18章 年度月女 上官老夫人刚走出那个宅院,脚后跟还没站稳,那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真正势大力沉,把她那耳朵震得发麻。 主仆二人站在那破了无数洞的门前,无奈地对望一眼,上官老夫人喃喃道:“哎,真是冤孽!老身当年是不是做错了?如果当年劝着赫儿点,现在这俩母女就不会被赶出家门,受这不幸了!” “老夫人,您这是哪儿的话?大爷当年赶她出门,也是为了上官家着想,这女人的出身哪怕是个平头百姓家的,二爷取了谁都没话说,可她偏偏是个风尘女子,依上官家祖宗的训斥,这种女子是取不得的啊,大爷作为上官家的一家之长,也是难为的紧,要知道她那肚子里也是他的亲侄儿啊,唉!”老华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现在看来,也亏得早早地把这对母女赶了出来,否则,二爷连这最后一点血脉也没了,先帝的心可是狠着呢,当年要不是太后……” “唉~”老夫人摇摇头打断他:“算了,莫提当年,莫提当年哪!”最后看了一眼那千疮百孔的门,主仆二人缓缓地朝胡同口的马车走去。 玉瑞国的中秋佳节,因为白天的祭礼而罩上了一层颓然之色,然而到了傍晚,当如玉的月盘初露云端,喑哑了一天的树枝才一扫之前的颓气,活泼好动起来,用沙沙的声响欢庆着一年一度的中秋。建康城中的戒严已经接触,高嗓门的官差沿街奔走相告:“太皇太后有旨,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莫要皇家事劳烦天下人,中秋节各家欢庆一切照旧,普天同庆!” 人们这才从沉郁中苏醒,纷纷感叹起太皇太后的阔达英明。家家户户都摆上一桌团圆酒席,点上了象征团圆的灯笼,一家人围在桌前对着月光吃起甜甜的月饼。灯光摇曳,朗朗笑声,大街小巷重新被轩轩嚷嚷占据,纷纷忙忙,好不热闹。 此时华央宫里也是人声鼎沸,巍峨高耸的殿宇一改往日的严肃形象,纷纷挂上了彩灯红帐,别有一番喜气。 中秋佳节,普天同庆,宫里照旧召开一年一度的团圆佳宴,满朝的文武官员携带内眷早已齐集在此,欢声笑语,恭候着皇帝的到来。这一天内眷们不仅可以进宫面圣,还可以尽情地玩闹嬉笑,直闹到第二天早晨为止。这对那些平日守礼甚严、长待闺阁的夫人小姐们来说,算得是彻底解放的一天。她们对这一刻可是足足期盼了很久的。 别有心思的姑娘到了这一天,会把自己打扮得光彩夺目,争取得到那“年度月女”的称号。 说起这“年度月女”的评选,那可是说来话长。 也是在一年中秋宫宴上,太祖皇帝一时兴起让宫女们展示才艺,大臣们评选出最好的一个,胜出者有赏。结果,最后胜出的是一个叫月娥的宫女,月娥,月中嫦娥,这个名字巧合地应了中秋佳节、嫦娥仙子的寓意,百官啧啧称奇,太祖更是大喜,当即就重重封赏了这个宫女,并且赐她“月女”的称号。于是,玉瑞朝第一个“月女”就这么产生了。 当时谁也没料到这个节目后来会流传下来。然而,就像后人总结的,这个节目观赏性奇高,互动性良好,最终就在玉瑞国代代流传了下来。到今年已经是第六十九届了。每年评选出来的“月女”,第二天都会在全国张榜公示,无一例外的,“月女”一产生,就会一夜间红遍全国,成为玉瑞名噪一时的大明星。这对于所有想出名的女子,实在是个莫大的诱惑。所以到后来,很多官家小姐对这个评选活动跃跃欲试,经过前朝皇帝的几次顺应民心的改革,“年度月女”顺理成章的演变成对所有参宴的女子开放的选拔活动。后来还衍生出了一个叫“年度后羿”的男子选拔活动,不过,常常被人忽略,时而举办,时而不办。每年参加宴会的众人无一例外,都直奔 “年度月女”而来。 这里必须提一下,蝉联“年度月女”荣誉最长时间的记录保持者乃是当今太皇太后,从她八岁开始,到二十岁结束,身份从童女,少女,变为国母,历经整整十二年,包揽了所有“月女”称号,海内至今无人撼动。这也是诱使姑娘们踊跃报名的重大因素,毕竟太皇太后风华绝代那是出了名的,能跟江后获得同一项荣誉,那真是……口水横流! 今年的月女火爆程度胜于任何一年。之前不知谁传出了话,说是今年的“年度月女”,极有可能会被选进宫,做皇上的妃子。这一石激起千层浪,各家待字闺中的小姐们纷纷出动,学艺的学艺,修德的修德,提前一个多月就开始了“修妃”传奇。终于熬到了今晚可以展示成果的时候了,姑娘们个个兴奋地摩拳擦掌,左右偷瞄竞争对手的动静,不放过每一个打压对手的机会,所以,在这和平的表象下,始终有一股淡淡的硝烟味在不安的骚动。 前年的“年度月女”是江丞相的孙女江玉姝,去年的“年度月女”是上官家的三小姐上官凝,这两人,目前已被广大姑娘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人人皆欲打败之而后快。就像此时,一群多年败北的少女,盯着两大辅臣的家眷堆,颠来倒去地数着人口。却不知为何,始终未见到两个目标人物。 没勘察到敌情的少女们兴味索然,一个个的收回目光,并且恶意祈祷着,两个人最好都在圣驾面前迟到,然后被直接刷出局! 上官录打了个激灵,拽拽二姐上官决的衣袖,小声道:“二姐,刚才有一拨女人看得我直发毛!” 上官决扫他一眼,咳咳两声:“你跑这来做什么,怎么不跟在父亲身边?” “父亲正跟姐夫谈话呢,我是跟着过来的!”上官录突然调皮地眨眨眼:“二姐,姐夫很疼你哟,和别人聊天都不忘带着你!” “你这个小鬼,不想混了,居然开我的玩笑!”上官决提着上官录的耳朵道。 “哎呀,二姐饶命,哎呀,父亲过来了!”耳朵骤然一松,上官录赶紧逃开魔爪,见上官决紧张兮兮的样子,嘿嘿一笑:“骗你的,父亲大人正跟姐夫说话呢,刚才我就告诉你了,姐姐记性……”还没说完,脸上就被人猛捏。 “饶命,我的亲姐!”上官录哭丧着脸道。 上官决累了才松手,瞪了他一眼,整整衣袖:“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没大没小!” 上官录舔着脸笑得跟浆糊似的:“不敢了,不敢了,对了二姐,你见到三姐了吗?” 上官决瞥了她一眼,挑了挑眉:“她一早就被太皇太后招去慈和宫了!” “啊?太皇太后不是真要让三姐当皇后吧!”上官录惊讶道。 “你哪里听来的消息?”上官决作势要把上官录给赶走:“大人的事,你小孩家家的不要管!” 上官录眉毛一竖,恼着脸皮:“二姐,我已经十三岁了,请你以后不要再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尤其是在这么多人面前!” “哟,是吗?录录,十三岁了呀?………………” 一个绰约的少女恼怒地从姐弟二人身后刮过,扑到一张桌案前,先猛灌了一杯水,把空杯子重重地“啪”回桌上。一圈少女迅速围拢上来,七嘴八舌的问:“怎么样,怎么样,打听到什么了吗?” 那少女扫视一周,悲愤幽怨的目光感染了在场每一个人:“果然,‘年度月女’已经被内定了,就是上官凝,我刚才亲耳听到,上官决和上官录在谈论太皇太后要让上官凝做皇后的事——呜——天杀的,我准备了整整一年哪,就这么人抢走了,呜——”如牛的呜咽声硬是挑动了所有人的泪腺,姑娘们也开始抹起了泪。一时间,华央宫里竟飘着一群令人毛骨悚然的啜泣声。 第19章 吻 柳舒澜提着药箱离开没多久,权洛颖躺在床上就听到外面传来越来越杂的喧哗声,她皱皱眉,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便翻身下了床,咬着牙单脚跳到门前,打开门,发现天已经黑了,而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不禁疑惑。左顾右盼一会,料定不会有人前来相扶,她只好提口气,单手抓住门框,一副豁出去的架势,奋力跳过那没膝的门坎。呼,有惊无险地落地,转身,却一下子撞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你怎么起来了,柳太医说你现在不能动,来,快回去躺着!”还没等她反应,来人便使出一招横抱,把她捧回了房间。权洛颖的嗓子一时哑在半空,单手挂着那人脖子,另一支手遥指身后的门坎,好……好不容易跳过去的,这个混蛋,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她像个僵尸似的跳完了再来,可恶—— 屁股刚一着陆,权洛颖就恼恨地飞起一脚,把那人踢了个正面朝外:“去,给我单腿跳个来回!”李攸烨疑惑得眨眨眼,最后还是乖乖地“哦”了一声,然后踮起一只脚,像个跳芭蕾舞的企鹅似的朝门口跳去。当她跳到门口时,高大的门槛像只拦路虎一样挡在身前,她犹豫得回头弱势得看了权洛颖一眼,得到仍然无情的反馈,默默地掉下一滴泪,一个大马趴消失在权洛颖的眼前…… 正自沉浸在自己邪恶幻想中的权某人,脸上表情怪异,丝毫没有注意到李攸烨的大眼睛正停在她面前一寸处,两人的眼睫毛近的都能打仗了。 “权姐姐,你没事吧!”李攸烨眨眨她那有神的眼睛,饶有趣味地问。 权洛颖回过神来,“嗯?”了一声,眼皮往上一翻,豁然看到,一双锃光瓦亮的眸子,明目张胆地占据着她所有的视线。盈盈的水光扩展出绚烂的涟漪,春风化雨温暖人心。好清澈的瞳仁,她不由喟叹一句,眼珠子慢慢向下划:光滑挺翘的鼻——子,细腻光泽的——脸颊,微微翘起的唇——角…… 似乎听到了胸腔中那纷繁紊乱的心跳,权洛颖对这突来的状况有些措手不及,很没形象地向后仰去。 “砰!”脑袋猝不及防地撞向了身后的床栏,权洛颖痛哼一声,抱住发麻的后脑勺猛然起身:“呜!”世间事就是这么好巧不巧,见伊人莫名其妙的撞床板,正想俯身安慰的李攸烨,和那突然跃起的人,撞了个满怀,四篇唇瓣紧紧贴在一起,双方都化成了僵石,木在原地。 时间瞬间定格在这一秒,权洛颖全身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贴合着嘴上那柔软的温热!无意识的眼睛里,对方的眼皮,哒,哒,哒,哒的跳着,耳朵里仿佛听到:呐,呐,呐,呐的声音。伴随着大脑皮层的哀鸣:嗡~~~嗡~~~嗡~~~嗡~~~~她的眼睛渐渐睁大,心中某一角轰然倒塌! “啊——”比落马时更悠长悲壮的尖叫,伴随着她的重重仰去,重新上演。 “砰!”世界安静了! 嘶~~~李攸烨倒吸一口凉气,牙齿跟着颤了颤,忙俯身:“权姐姐,你,你没事吧!”疼不疼啊?她的脑袋整个处于发木状态,还没消化完几秒间发生的事,就看到那人那么大反应,不要命得往后撞,自己的脑袋都跟着发麻了。 可是,再疼也抵不过权洛颖心中的幽怨,她现在只想一掌拍死那厮,让她永远在自己眼前消失! 灯火阑珊的当口,总是酝酿深闺怨妇的最佳时节,半文盲们拿着小帕揩揩泪也就算了,懂些诗文的姑娘们难免会吟上一些哀婉的诗: 寒蝉凄切:初吻——就这么没了! 对长亭晚:对象还是一个食古不化,无比可恶,一而再再而三带给她霉运的人!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更可气的还是个颇为幼稚的女人! 拉起被子捂住脸——便纵有千种风情,待与何人说—— 李攸烨整个人快被一个叹号代替了,一个吻而已,不至于这样子受惊吧?还没来得及细想呢,外面突然传来杜庞的喊声: “太皇太后驾到——” 李攸烨惊闻来声,顿感不妙,急忙拉开那人捂着脸的被子:“权姐姐,你快,快躲起来,我皇奶奶来了!” “你干什么,走开!”给老娘滚到老娘看不见为止,老娘的初吻还没设计好呢,就被你个小王八羔子就掠走了,等老娘默哀结束一定跟你没完,呜呜—— “权姐姐,我皇奶奶来了,你要是想不被发现,就赶紧隐形啊!”李攸烨也有些恼怒,这人什么态度啊,自小到大还没人对她这样过呢,走开?这里是她家哎!想撒手不管了,但一想到方才那软软的唇,心中莫名有些雀跃,就动了恻隐之心,想想还是把好人做到底吧。 “离我远点!”权洛颖虽然嘴上骂骂咧咧的,“你皇奶奶来了了不起啊!”但理智却告诉她,那人的话蛮有道理,她横眉冷对那人一眼,然后摸到腰间的隐身镜,在上面画了个“o”字,“open”的信号一发出,经卫星处理,就启动了隐身镜,李攸烨眨眼的功夫,就看到那人消失在的眼前,紧接着就看到床上的被子,在空中翻了个硕大的波浪,重重地落在了床上,卷成了一个筒。里面空空洞洞的,看起来极其的诡异。 “喂,喂,起来,这样不行啊!”这人脑袋被撞糊涂了吧,皇奶奶要是看到这个场景,不吓晕才怪!李攸烨刚想让她换个地方,就听到到门外传来一声的熟悉的呼唤“烨儿!” 靠!来不及了,李攸烨抓耳挠腮想把那人从被子里拽出来,但一想到她的伤势,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情急之下,李攸烨懊恼地嘟囔一句:“你不担心被发现,我还担心吓到皇奶奶呢!既然这样,哼!”蹬掉鞋子,一个翻身,跳上了床,掀开那鼓鼓的被子,一个熊抱,抱住那软软的身子,然后将被子紧紧捂在身上,“别出声!”顺便捂上了那人的嘴,嘿嘿! 第20章 不速之客 李攸烨的胳膊一上身,权洛颖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活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准备撕烂猎物,过一过茹毛饮血的瘾!就在她卯足力气准备用手肘重创那人肋骨,然后反身给她来个致命一脚的同时,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传到了耳朵里,“烨儿,跑哪里去了?” “别动,别动,是皇奶奶!”李攸烨凑到她耳边小声地说。 “烨儿!”转瞬间,那声音的源头已经绕过了屏风,出现在床前,李攸烨一个翻身,俯着身子跪爬起来,脸红的跟柿子一样。“皇奶奶!”脆脆的声音响起,江后瞄了一眼她,嗔怪道:“怎么赖到床上去了,大臣们还在等着呢!” “孙儿只是困了就睡了一觉!”李攸烨编完谎话,又作势打了一个哈欠,辅助效果非常明显,江后果然上当,宠溺得说:“烨儿如果累了,待会的宴会待大臣礼毕,就回来好好睡一觉,剩下的项目也不用参加了,嗯?”温柔的话语快要把李攸烨溺毙在里头,连身下那个羞得闭了眼的人都听得陶醉,心里琢磨着说这话的人该是多么温柔似水啊,刚想睁眼看看来人模样,就听到那人道:“好了,烨儿准备起了,哀家在外面等着你!”权洛颖忙睁开眼,就看到1/4的侧脸从她视线内转瞬即逝,窈窕的身姿悠然转入了屏风后,留下一抹雍容华贵的倩影。恍惚中,竟然忘记了正跪坐在自己腰间的那人,还保持着那个让人血脉喷张的姿势。她晃过神,回眸,抬眼,三秒后,猛吐一口恶气,朝天上那人展开了英勇的搏击! 豆大的汗滴从额头滑下,瞬间渗入地面,李攸烨从地板上爬起,霸气得转身,阴测测道:“你敢打朕!”空气中似乎还有回音:朕!朕!朕!朕!朕…… “你还讲——不讲理!”理!理!理!理!理!理!理…… “不说话?”好哇,理亏啊!李攸烨怨气滔天。 “去死!”扔下一句话,权洛颖像刮风一样闪出了房间,都忘记自己腿上绑着那么大一团肿瘤了!留下急怒攻心的李攸烨,火气吊在半空中,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的! 搞什么?李攸烨气得跳脚,她还没发火呢,她烧什么灶啊? 算了,算了,她身上还有伤,自己不应该跟她一般见识的,再说她在皇宫,人不生地不熟的,万一迷了路,岂不是得出事?总而言之,还是去找找她吧!李攸烨想。 说找就找,李攸烨做事从不拖拉,一个箭步跨出门坎,突然被一个只手拉住。 谁这么没眼力啊,没看到她现在要去找人吗?李攸烨不耐烦地甩手,就要把积攒的火气喷出去,莫名看见眼前人,顿时大吃一惊,结结巴巴:“你,你,你怎么回来了?” 杜庞小跑过来,看着面前两个人,笑得很诡异的样子说:“万岁爷,该起驾了!” 李攸烨狐疑地看看杜庞,又看看身边这人,一张脸瞬间垮了下来,她都忘了,皇奶奶还在等着她去参加宴会呢!那人见到李攸烨李攸烨垮着张脸,生气地瞪起了眼,李攸烨心一虚,脸就更垮了。朝远处的殿门犹豫地望了一眼,极不情愿地跟着杜庞朝正殿走去。 “皇奶奶,孙儿,准备好了!”李攸烨讪讪的来到江后身边,瞥了一眼坐在江后身边的那个女子,那人也在若有所思得看着她,又瞅了一眼挽着自己胳膊的丫头,心里哀嚎一声:“靠,明明把她送走了,这丫狗皮膏药呀,怎么又回来了,妈呀,以后我的安宁小日子还怎么过哇——” 江后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李攸烨脸上的丑纹,轻咳一声,拉起旁边人的手,然后又朝李攸烨旁边那丫头招了招,那人欢喜地过去挽起江后的胳膊,江后呵呵一笑,左右瞄了眼,幽幽道:“好了,咱们去赴宴吧!” 第21章 万书崎妙对 “皇上驾到——太皇太后驾到——”随着礼官悠长响亮的喊声乍起,沸闹的华央宫顿时安静下来。百官纷纷整理朝服各自归位,家眷们也安安分分得从位置上站起,待到江后和李攸烨入了座,玉阶下顿时乌压压得跪倒一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整齐的山呼声响彻在琉瓦红墙间,回声一波一波震动着人心,让伏拜者内心更加虔诚,让受拜者心里更加迷惑——这个世界上本没有万岁,喊得人多了,是否就真成了万岁? “众位卿家都平身吧,今天是中秋佳节,普天同庆,太皇太后已经下旨,大家也无需多礼,都入座吧!”李攸烨从容地说完,朝江后一笑,江后露出赞许的神色。 “谢皇上,谢太皇太后!”偌大的宫廷又响起一拨浩大的回声。礼官再次大喊:“礼毕,众臣入席,中秋佳宴开始——”刹那间,无数的烟花飞入天空炸开绚丽的色彩,将漆黑的夜空照成一片明亮的白昼。 众人站起身来,纷纷相邀着入了席,原先的热闹气氛又回来了。等所有人都各就各位,抬头仰望玉阶时,忽然发现江后身边多出两个人来,惊讶过后自是面面相觑,最后众人一致把目光投向分坐左右首席的两人身上。 上官景赫注意到了周围异样的目光,不自在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抬眼看了看阶上的女儿,没有说话。 江令农却已经顾不得那些投来的刁钻眼光了,他惊讶地看着坐在太皇太后右手边的那个丫头,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是,是她,她怎么回来了?惊疑的目光落在李攸烨身上,李攸烨无辜地努努嘴,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样。江令农最后火冒三丈地看向笑得跟喇叭花一样恣意的江后,胡子都翘起来了:“好哇,这个妹子居然跟他玩阴的!” 真是失策,千辛万苦宝贝孙女送到远房亲戚家里躲着,没想到还是被她给找到了,江令农如何不气。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起远房三表叔寄来的那封下了无数保证的信,心里一惊,不会是——他抬头瞄了一眼正谈笑风生的江后,心里顿时懊恼万分——怎么可能不会? 江后余光把江令农一系列吹胡子瞪眼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的嗤笑不由转化成脸上的开怀大笑。她早算准了她那老哥会有那么一手,把玉姝藏起来让她找不到。江家有个三表叔在大理做官的事,外人一点也不知道,就算是江家内部也很少有人知晓,她也只是小时候路过父亲书房偶尔偷听到的。那大理离京城最远,估摸着她那老哥一定会把玉姝藏到那里,于是她专门派人往云南大理走了一趟。那三表叔听闻是玉瑞太皇太后有事相求,自是乐不可支,忙不迭地答应把玉姝给送到回去。于是呼,这么一大圈耗下来,江后是一点力都没出,平平稳稳地坐镇京师,只等着江令农把玉姝给送到她手心里。 哎,其实这样算计她那上了年纪的老哥,着实让她过意不去,但是,这也不能怨她不是?全天下没有人比玉姝这孩子更适合做她那孙女的皇后了,让其她人做,不掀了她祖孙俩的老底才怪!她也看得出来,玉姝这孩子虽然知道烨儿是个女子,但仍然对烨儿有意,虽然这样做是委屈了玉姝,但也算成全了她的心意吧!至于凝儿这个孩子,说不喜欢那是假的,这个孩子和她年轻时太像了,对自己追逐的事太过执着甚至到了偏执的地步。为人处事落落大方,不乏冷静决断,很适合母仪天下,但太多固执总有一天会伤了自己。如果烨儿是个男儿,她可能比玉姝更适合做那一国之母吧!罢了,罢了,离烨儿亲政还有一年时间,到时再说吧! 众人见太后脸上的愉快笑容,原本的紧张心情也一扫而空。除了首席的两位满怀心事的辅臣,其他人纷纷欢笑起来。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宴会终于如火如荼的展开,整个华央宫好一番热闹景象!、 席间大家作起了对子,男女老少为屈指可数的文字焦急脑汁,期间,不乏一两个绝对出来令众人哑口无言,也不乏三四个妙趣横生的妙对,被记录在册,口口相传。李攸烨挺烦这种对字眼的游戏,眯着眼看那些老夫子们乌拉乌拉得往外崩字,在她看来着实无聊,不过有一副对联却是引起了她的兴趣,对联是这样的: 户部尚书白大人,白天足不出户,白白浪费大好光阴; 铁胆将军冷元帅,冷疆手无寸铁,冷冷吓退三千铁骑。 上联说的是白大人不爱出门,天天在家吃韭菜的事。白老头有两件事在朝中传为笑谈,一是喜吃韭菜,二是惧怕老婆,他为人小气又吝啬,平时没少被同僚挤兑,但今天被搬到台面上说可是头一次。他气得眉毛倒竖恨不得把出这上联的新科状元万书崎活剥了。这下联讲的是镇边将军冷勘在边疆单骑吓退蒙古三千铁骑的事,那件事在朝中一直传为美谈,连李攸烨都对那位传说中的冷将军钦佩不已。这副对子,一文一武,一小气一豪迈,可谓是对比鲜明,妙趣横生,而对出下联的不是别人,还是那新科状元万书崎。武将堆里有些冷将军的部下,对万书崎抱拳以示感激,这万书崎也是有趣,竟也抱拳回应。 李攸烨看得啧啧称奇,心里一个劲的感叹,有趣,有趣,文人崇武,看来这万书崎不是个等闲之辈。那万书崎自是注意到了李攸烨的目光,朝李攸烨恭敬地一鞠,周身上下,神采飞扬,李攸烨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宴会进行一半,那令人期待地“年度月女”评选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各家小姐虽然看见那上官凝和江玉姝二人随侍太皇太后左右,心灰意冷了一阵子,但瞥见英姿卓然的皇帝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乎并不开心,她们的斗志又迅速地点燃。况且,玉阶两边还坐着一排英俊非常的王爷世子们,就算做不得妃子,捡个王妃当当也不错啊!这样想着,她们的拳头纷纷握的更紧了。 第22章 天上掉下权姐姐 李攸烨见众人的热情被即将开始的“年度月女”吸引,打算趁机溜出去找找那个野蛮无礼的权洛颖,她朝江后那边瞅了瞅,谁知上官凝恰好扭过头,两个人的目光一对上,上官凝冲她灿然一笑,在这喧嚣昏暗中,那笑就像一簇烟火,星星点点落落升华,李攸烨有瞬间的失神,脸上一赧,回她一个笑容,然后避开了,上官凝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失落,随即被笑容掩去,重新加入欢笑声中,举手投足间尽显容华气韵,众人见了也不由暗赞,连连点头,向上官景赫投去羡慕的目光,上官家出了一个如此端庄秀丽的女儿,恐怕日后获得的恩宠更加不可限量。 方才那两个人的“眉目传情”被江玉姝收入眼底,心里不由恼怒,李攸烨见了她就垮了张脸,见到上官姐姐就眉开眼笑,什么意思嘛!她还没跟李攸烨算账呢,居然和她亲爹一块合谋想把她骗到大理那穷乡僻壤去,还说什么让自己先去,她料理完宫中的事就追过来,靠,骗小孩玩那!什么狗屁的“女女结合有悖天理,让皇奶奶知道了会打断我的腿”,什么狗屁的“我很喜欢你,咱们一起私奔到大理”,靠!这么酸不拉几的话她都能编出来恶心巴拉的骗她,害她大半夜溜出城时都在纳闷这人说话怎么突然那么无耻,等回过味来的时候,她已经在私奔的路上奔了很远了,靠,枉她抱了一丝当时幸存现在已毁灭的幻想在原地驻扎半个月,盼着那人在良心受谴责,屁股受蚁噬后还能顾念到跟一个被她耍了现在正在外流浪的人的约定,然后带着一颗无比忏悔的心和两行无比悔恨的泪迎面追来,可是她错了。最后是那个据说会打断她腿的皇奶奶,把她那颗在外飘零了十六个夜晚的心给回收了,那一刻,她恨不得一掌拍死她。既然已经回来了,她就没有再走的意思了,李攸烨你等着,这笔账老娘会一一给你算的。 礼官刚想请示皇帝宣布“年度月女”评选大赛开始,却看到龙椅上空无一人,什么时候走的啊?他识趣地视而不见,奔到江后身边求旨意,江后扫了一眼那空空的座位,没说什么,宣布可以开始了,礼官雀跃得起身倍儿响亮宣布:“太皇太后有旨,‘年度月女’评选现在开始——”全场一片欢呼。 随着漫天的烟花从琼楼玉宇间闪耀,悠扬的音乐响起,一群身姿曼妙的女子迈着小步举着折扇从舞台后款款走来,盈盈摇曳,扇页轻扬,众人看得心花怒放,一时间掌声如潮,突然,天上降下一个轻纱飘逸的女子,长袖掩面,落地起舞,众人的眼球迅速被那婀娜美妙的舞姿吸引,待到那女子欲遮还羞,露出玉容,台下顿时惊呆一大片,沙哑一大片,“长公主怎么来表演——”不知谁咕哝了一句,被所有人听到了,台下顿时鸦雀无声,“想不到璇儿的舞技是越来越好了啊!”江后一声赞叹,玉阶上的王爷世子们纷纷炸开了锅:“璇侄儿了不得啊!”“璇姐姐,跳得好!”“璇妹妹,好棒!”众人纷纷回过头来,跟着吆喝起来:“长公主真是天姿国色啊!”“长公主的舞步真是轻盈飘渺,秒杀一片啊!”靠,皇家都不在乎公主登台了,他们还管什么。 一舞毕,台下阿谀奉承的声音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李攸璇朝舞台对面玉阶上坐着得亲戚们挥了挥手,便下了台轻迈着步子跑了过去,扑到江后身边,讨赏道:“皇祖母,璇儿今天跳得可好?”江后慈爱地握着这个孙女的手,说:“不错,璇儿今天可是让我刮目相看了!”李攸璇侧过头冲上官凝俏皮地眨眨眼,然后又问江后说:“那和凝儿妹妹比,我跳得如何?” 江后用指尖轻轻触着那人额头,笑容依然温和:“你啊,净拿自己的短处和人家的长处比!”李攸璇撇撇嘴,故作生气的说:“皇奶奶又偏心凝儿妹妹!”上官凝抿嘴一笑,道:“璇姐姐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凝儿可是比不了的,所以啊还是璇姐姐‘跳’得好呢!”故意把“跳”说得慢了,惹得李攸璇气鼓鼓的,江后更是呵呵得笑开了,忙又把李攸璇安慰一番,李攸璇故作气恼不过的样子,扭头对江玉姝说:“姝儿妹妹,你要给璇姐姐出气啊,待会把那‘年度月女’拿下来,让璇儿也受些打击!”这句话像一把火,点燃了两大美女心中那兹兹的火花,二人对视一眼,纷纷扭开头,江后一看这架势,赶紧把这火上浇油的璇丫头赶走,轻咳一声,孜孜不倦地当起了中间的润滑油,左聊聊,右谈谈,争取把火势控制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话说这权洛颖,离开尧华殿以后,就真如石沉大海,找不着北了,拖着一只臃肿的脚,她在这宫里已经蹦过了数十个门槛,可还是没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去处,难道那么大的皇宫她只能呆在那个人的地方吗?找到一处台阶坐下,抚了抚自己的腿,权洛颖哀叹一声,这一路走来,连个人影都没碰到,她干脆把隐形镜都关上了,不得不感叹,这座皇宫怎么那么穷酸啊,连个仆人都没有,这个国家真真是穷到家了,她哪里知道宫里的人都去瞧热闹了。 “普公公,今天真得能赚上五两银子吗?”一个弱弱的女声传来,权洛颖下意识得起身,找了个墙角躲了起来。 “哎,放心,今天宫里举行宴会,来的人多,人手不够用,孙总管这才让奴才们才去宫外找些信得过的人,帮把手,孙总管已经答应了,今晚每人纹银五两,亏不了你的!”一个尖细的男声回答道。 “嗯,知道了,可是普公公,今天要忙到多晚呢?我娘一个人在家里,我怕……” “从现在到明个卯时,奴才们都要打起精神做事呢,冰儿姑娘,奴家可是看着你是个信得过的人才去找你的,这个机会就今天一天,你可别错过了,你娘那里一晚上也碍不得什么事,可今天这好事你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呢!” “好吧,普公公,我会努力做事的!”冰儿咬了咬牙,像下了莫大的决定似的。 “嗯,这就好,跟我去华央宫吧,别让孙公公等急了!” 权洛颖看着两个人从眼前走过去,疑惑地跟了上去,她倒是想看看他们口中所说的宴会是什么。尽管她隐约得感觉那个人可能在那里,但管她呢,她才不是去找她的呢。 “普公公,你觉没觉得后面有什么声音?”冰儿听到有个“哒哒”的声音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就扯了扯普公公的袖子。 “这里是皇宫,别疑神疑鬼的,赶紧走!”普公公瞪她一眼,赶紧催着她走,虽然嘴上如此说,但普公公心里也是发毛,宫里三天两头发生闹鬼,他可不想今天轮到自己身上。 突然,冰儿停下步子,往后跑去,她刚才听到“扑通”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倒了一样,凭直觉应该是个人。普公公也听到声音了,看到那人往回跑,急得跺了跺脚,这丫头是哪根筋搭错了,遇到这事不撒丫子逃,怎么还返回去招惹这事啊。“冰儿姑娘,快回来呀!”不行,他得赶紧跑。 冰儿跑着终于在前边看到一个人,正挣扎着爬起身,她跑过去,赶紧扶起那人,问道:“这位姑娘,你怎么了?”权洛颖悲愤地抬头,对上一双散发着纯真光芒的眼睛,幽怨地说:“我踩到石头了!”悲催啊,今天真是万事不顺啊,先是摔马,又是摔跤,非但损伤了脚,还把初吻都损失掉了,出门没看黄历,八月十五大凶啊! “你摔伤了吗?”冰儿看到她脚上缠着的绷带,问道,随即又想到,摔伤了不可能就地包扎好吧,这应该是旧伤。 “没什么大碍,就是今天老摔跤,背运至极啊!”权洛颖愤慨道。 “哦,那刚才是姑娘跟在我们身后吧!”冰儿眨着忽闪的大眼睛又问。 “咳,我想跟着跟着你们看看热闹!”权洛颖尴尬了一小下。 “那姑娘是宫里的人吗?”应该是吧,冰儿思忖道,长得这般好看的人,她还是头一次见呢,衣服也好看,应该是宫里的公主! “我不是宫里的人,你也别叫我姑娘了,我叫权洛颖,你叫我,呃,权姐姐吧!”权洛颖看着眼前这个纯纯的小丫头,看着比那个让讨厌的人还小的样子,想到那人管她叫权姐姐,下意识地就出口让小丫头也这么叫。 “那好,权姐姐,我还没有姐姐呢,那权姐姐以后就是我的姐姐了!我叫莫冰,权姐姐可以叫我冰儿!”冰儿高兴地说道,哇,今天真好,天上掉下这么个漂亮的姐姐给她。 “嗯,那冰儿是要去宫里做事么?”权洛颖刚才听到了两人的谈话,有些心疼这个小丫头,年纪这么小就要到宫里做事,刚才她说她还有个母亲,应该是怕母亲担心所以才犹豫得吧,真是个孝顺的孩子。而且自己摔倒,那小丫头那么远得就跑来扶自己,她旁边得那个太监都吓得跑了,她还是过来了,这么善良懂事的小丫头,她承认自己很喜欢她。 “是啊,今天宫里有宴会,我就来帮忙了,可以有五两银子呢,母亲就能少熬夜给别人缝衣服了!”冰儿认真的说着,让权洛颖又心疼了一把,她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头道:“那姐姐给冰儿帮忙好不好?” 冰儿瞅瞅权洛颖脚上的那个肿瘤,笑笑说:“姐姐现在不方便哦,好了,我带姐姐去宴会,姐姐在哪里看表演就好了,听说那些官家小姐都会在现场表演呢,冰儿做事很快的,姐姐不用帮忙!” 第23章 泯恩仇 权洛颖看着眼前这个单纯善良的小丫头,心里不知被什么哽住了,她想,人和人之间因为某种方式连接在一起,不仅需要缘分,还需要两颗会产生共鸣的心。冰儿的乖巧善良,纯真细腻,是她在这个冰冷的封建国家遇到的难得温情,使她不至于,对这个世界全盘否定。 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权洛颖笑着牵住冰儿的手,“走吧,姐姐去看看能帮上冰儿什么忙吧!” 冰儿乐得使劲点头,哈,姐姐笑起来好美啊,比仙子还要好看。 高大冰冷的宫墙之间,两个人的笑声像春暖花开时的朝阳,散发着温暖和希望,李攸烨静静地站在那里,嘴角微微上翘,笑容像极了月亮,她低下头,瞅着蹲在脚边的那条大黄狗,说:“黄龙,咱走吧,不用跟着她们了!”那大黄狗听到号令,屁股一撅,呜呜了两声,一扭一扭迈着猫步,跟上了李攸烨的脚步,宫灯将一人一狗的影子渐渐拉长,像小提琴的声音在宫墙间辗转悠扬。 李攸烨重新回到华央宫的时候,着实把众人惊了一把,这也不怪他们,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个小皇帝半路溜场,这回居然又回来了,真是出奇。江后诧异地望着李攸烨幽幽地坐到龙椅上,问:“烨儿,今个怎么没回去睡觉?” 李攸烨舔着脸说:“今个八月十五,团圆的日子,孙儿想跟皇奶奶和众位叔叔兄弟姐妹们一起过啊!” 这话着实让那些王子皇孙们受宠若惊,纷纷猜测她这举动有什么目的。燕王世子李攸焕今年只有七岁,燕王李戎沛驻守燕地今年没有回来,只把世子李攸焕送到京城来和祖母团聚,只见他从座位上跳下来,扑到李攸烨怀里,兴奋地说:“哇,烨哥哥,你终于肯跟我们过中秋啦!” “咳!”李攸烨尴尬地瞄瞄周围那些狐疑地眼神,“是啊,今年烨哥哥和焕儿一起过可好?”李攸烨一把李攸焕抱到腿上坐着,然后朝座下的人群中去寻那白色的身影。 上官凝和江玉姝两人也都微微吃惊,时不时朝李攸烨看一眼,江玉姝现在压根不相信李攸烨的话,她会因为八月十五回来?鬼才信呢!说不定是看上哪家小姐公子了,这才折回来,见她一个劲的往人堆里瞧,那等焦灼样子,分明是求偶心切嘛!靠,长得跟只知了似的,怎么不学人家吱吱叫啊,那多有效率啊!江玉姝心里嘀嘀咕咕地把李攸烨骂了个2的n次方遍,李攸烨还在肆无忌惮得张望,倒是把自己气的够呛,端起茶,猛喝一口,砰的一声摔到案上,众人一惊,纷纷把目光投向她,结果她还没来得及尴尬,众人纷纷又扭开了头,着实让她噎了一嗓子。上官凝朝江玉姝投来疑惑的目光,谁都知道这丫头的脾气一上来,连皇亲国戚都不敢招惹她,虽然大家都不知道她哪里来的火,但只要是火,那就能避之则避之了,问题是,她究竟是哪里来的火呢。江玉姝没好气得看了上官凝一眼,整了整自己本来就很平整的衣服,然后,接着看表演。 “烨哥哥,我也要抱抱!”一个稚嫩的童音由远而近,打破了方才莫名其妙的气氛,李攸烨低头一看,是个幼小的女孩子朝自己跑来,身后跟着一个想抓她回去的女人,哦,那女人原来是齐王李戎瀚的侧妃,她记得有一次李戎瀚进宫朝拜的时候带了她来,自己之所以能记住她,是因为她在那群随行的王妃中显得非常的年轻美丽还有沉默。那眼前这个小人,应该就是李戎瀚的女儿,也就是自己的妹妹。见那齐王侧妃心急惊惧地望着自己,李攸烨挑挑眉,瞄了眼周围的人,见他们也都惊疑不定的朝这边看来,她甚至能听到晋王世子李攸炬口里那句“下贱女人!” 甚至能看到齐王世子李攸燃眼的担忧,她知道他们惊恐什么,担忧什么,她甚至知道皇奶奶面无表情得看着那个孩子,是因为什么。那孩子的目光很清澈,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纯真和欢乐,就那么直直地望着她,李攸烨有些犹豫。 也许是玉阶上的气氛格外冷固,以至玉阶下的众人都感受到了那份压抑,纷纷屏住了呼吸朝阶上看去,舞台上的乐舞也停了下来,大家的目光都汇聚到了玉阶最高处,那个穿着明黄蟠龙袍的人,左腿上抱了一个孩子,右腿边站着一个身着粉红衣服的小人。权洛颖顺着众人的目光,当然的也看到了玉阶上的那一幕。她很疑惑为什么大家的表情都是,那么的,诡异?扯了扯冰儿的袖子,询问的眨眨眼,冰儿和她一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原先落荒而逃的普公公不知从哪里凑了过来,小声地对她们说:“那孩子是齐王李戎瀚膝下的小郡主,这齐王李安起你们知道吧,当年盛宗皇帝被俘,他夺权登了基,这李戎瀚就是他的长子,当年那李安起废了熹宗的太子之位,立了李戎瀚做太子,说起来,如果盛宗没有复位成功,这李戎瀚现在可就是坐在玉阶上的人啦!哎呦!”普公公突然叫了一声,头上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扭头看到了孙总管那凶恶的模样,瞬时咽了口口水。 “好你个小崽子,皇家的事是你能乱嚼舌根的吗?”孙总管凶恶得瞪他一眼,普公公舔舔脸,求饶地说:“孙总管,我这不是随便说说嘛,哎呀,我哪有您了解的深呢,您是宫里的老资历了,吃的盐比我吃的饭都多,知道的事比我活得日子都多,您给咱讲讲吧!”孙公公作势还要再打一巴掌,但愣是没下手,他瞥瞥周围那帮好奇加崇拜的眼神,哼一声,然后就敞开了话匣子:“这皇家的事,你们知道得多了也不好,咱们做奴才的,得有个奴才的样子,别整天叽叽喳喳逢人就胡说八道,这也就是主子不计较,要是咱的主子是个狠心的主,你们得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啊,你们都得给我把嘴捂严实了,今天从杂家嘴里说出来的话,也就只装在你们的脑子里,若是有一天从你们嘴里蹦出来了,可别怪天家无情,就算天家不计较,杂家也第一个拿针去逢你脸上那个漏风的窟窿……” 孙总管的前缀有些长,不过,权洛颖已经没有心思去听他们说什么了,她紧紧地盯着玉阶上的那人,她在想那个人会怎么样对待那个孩子,怎么对待那个祖辈和她结下梁子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还是那个曾经伤害过她皇奶奶的人的后人。透过厚厚的人群,她都能感受到玉阶上那雍容华贵的女人身上的僵硬,她想,即使李攸烨把那孩子推开,也是情有可原的。如果有人伤害了她的父母,她是不会原谅的那人的。可是,那还是个孩子,她在心里隐隐地抱了些希望,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看到了那幼小的孩子仰望那人的角度,那么弱小,单纯,还有期盼。 静,环绕住众人跳动的心,似乎一个呼吸都能将一切打破,在无数目光的包围中,李攸烨的笑容蓦地绽放开来,像一朵优雅盛开的白莲,照亮了所有人的脸,她笑了,因为她找到了人群中那一抹淡淡的影子。她低下头,对那穿着粉红衣衫的小人,笑笑说:“小玥儿,来,让烨哥哥抱抱!”小人的脸上顿时绽放出大大的笑容,和李攸烨的笑容如出一辙,李攸烨单手把她圈起,放在右腿上,小人高兴地扭头冲那个座下的女人大叫:“娘,烨哥哥抱我了!” 多么纯真的一句话,听在众人的耳里却又是另一番感慨的滋味,想不到平时有些懒散的小皇帝会又这等容人气度,呵,不愧是天家的子孙。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宫人侍从纷纷露出会心的微笑,上官景赫心里似乎也是落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回过头望着上官夫人那温柔的脸,两个人相视一笑,有些凝固在心中的东西似乎融化了。齐王侧妃脸上的神色明显舒缓了下来,感激地朝李攸烨看去,李攸烨淡淡回应,任那小人在自己怀里笑着乱窜,瞥到李攸焕那嘟起的小嘴,无奈得一笑,有些歉疚地朝江后望去,江后似是舒了口气回她一笑,那笑容里又赞赏,还有欣慰,让李攸烨的紧张也舒缓了下来。 江后看了眼那小小的人,忽然微笑着说:“小玥儿,让皇奶奶抱抱可好?”舒缓的气氛又是一滞,李攸烨惊讶得望着江后,她觉得自己这么做已经很对不起皇奶奶了,皇奶奶现在是为了要配合她而这样委屈牺牲吗?不行,她不能在这么做了,“皇奶奶,孙儿抱着小玥儿就好,您别累着了!”她心疼的说。 “哪里累,哀家可是一直坐着没动过呢,小玥儿想不想让皇奶奶抱呢?”江后冲那小人慈爱得说着,竟真得作势要起来抱她。 小人瞅瞅李攸烨,又瞅瞅旁边那个慈爱的奶奶,小小地说了声:“想!” “那就过来,到皇奶奶这里来!”江后冲小人招招手。 李攸玥看了眼周围那些目瞪口呆的人,又看到娘亲比原先更惊恐地望着她,她有些怕怕的,犹豫的着朝那个温柔的奶奶看了眼,这个奶奶好漂亮啊,比娘亲都漂亮赖,怎么办?正踌躇着呢,坐在她对面的那个大哥哥突然从烨哥哥身上跳了下去,冲他撇了撇嘴:“小丫头,我要去找我奶奶了,你在这里吧!”转眼间就扑到了那温柔的奶奶怀里,李攸玥楞了楞神,嘟起嘴,哼,她也要去,于是她艰难地从李攸烨腿上爬下来,七扭八拐得朝江后跑了过去。在众位看官的眼皮下,两个小孩子从皇上的腿上,辗转到到了太皇太后的腿上,江后乐呵呵地搂着两个孩子,看在众人眼里,像足了一个宠爱孙儿的祖母,众人看得啧啧称赞,这真真是破天荒的大事了,如果说,前边李攸烨抱了那个孩子是后人对前世的宽容,那么江后的这一抱,则表明了当事人对那件事的释怀态度,这是何等的胸襟气度,何等的豁达慈迈,千古贤后,莫过于此了!原先的紧张气氛瞬间消散一空,众人纷纷赞叹太皇太后宽容大度,不计前嫌,史官更是拿出笔记下了这一幕,并附上了评论:太皇太后,少时风华绝代,为后雍容阔达,辅佐三帝,奇功至伟,实乃一代贤后! 江令农则捋了捋发干的胡子,然后幽幽地端起一杯酒,饮下,这齐王李戎瀚若是再有所图谋,怕是也找不到借口了。不过,可就苦了他那妹子了,这李戎瀚最好按兵不动,否则,别怪他老头子心狠手辣,捏碎他的骨头。李攸烨眼角有些湿润,江后自是察觉到了,冲她暖暖一笑,道:“烨儿,既然回来了,就陪皇奶奶过完这宴会可好?”李攸烨几乎是甩着泪花子点点头,江后冲她漾出大大的笑容,意味深长的说:“你啊,待会别光顾着看戏,也要记得看看人呐!”说完朝两边瞅了瞅,却发现江玉姝不见了,她询问得看向上官凝,上官凝也只是摇摇头,一副不知情的样子,江后无奈地冲怀里的两个小人道:“你这个玉姝姐姐可真是调皮啊,小月儿以后可不能像她一样没个女儿家的样子呀!”李攸玥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然后重重地点点头,江后呵呵笑了起来。台上顿时笑成一片,只剩下李攸烨一个人尴尬地想着江后说的那句“待会别光顾着看戏,也要记得看看人呐!”咳,皇奶奶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权洛颖似乎松了一口气,回头朝冰儿释然一笑,再抬眼看向那被众星捧月簇拥的人,她在那奢华堆积的玉阶上显得那么耀眼,谁又知道私底下她又多么混账,叹口气,倒是有些想念那人混蛋嘻嘻的样子了,惊觉到这个想法,权洛颖忙甩甩头,靠,险些被现在那人臭屁的样子给迷惑了,不行,脚上还是那血粼粼的教训,她得时刻保持清醒,不能让那人给骗了。 冰儿给权洛颖找来一个小板凳,让她坐着休息,自己则跟着普公公做事去了,临走前,权洛颖再三要求要帮冰儿的忙,都被以脚上有个碍眼的肿瘤为由阻止了。她心里有些暗恨李攸烨不仅害她受伤,还让她刚认的妹妹替那些只知道吃喝拉撒睡的官僚们打杂,她回去一定要好好修理她,等等,她什么时候说要回去了,哼哼,那就赶哪天遇到她好好修理她好了,可是在遇到她之前自己要住在哪里呢,哎,愁杀人了。 正当权洛颖为自己的去留发愁时,有一个身影朝她快步地走来。 第24章 猫女 一双玉足在眼前停下,权洛颖稍楞,顺着裙摆抬头望了眼来人,细眉,大眼,瓜子脸,月亮嘴,浅绿裙裳,腰间坠玉,身姿窈窕,气质似猫,周身给人懒洋洋的感觉,然而却散发着独特的吸引力,总体来说是个美女,她心里评价道。而那来人见了权洛颖那张绝美的脸,也明显愣了愣,心里暗暗赞叹,五官精致,浑然天成,那两条清新淡雅的细眉,弯度似经过精确的算计,长度似有过细细的斟酌,恰到好处,肌肤似雪,和身上那洁白的裙裳相映,更显清丽脱俗,这是一种怎样夺目的美丽,她虽然坐在小凳子上,仰望着自己,可江玉姝还是觉得气势被衬得矮了三分,有些沮丧地抿嘴,瞥向玉阶上一直往这里张望的人,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她想就算自己比不得身旁这人,可是,该死的李攸烨怎么能见到比自己漂亮的就抛下她呢,好歹她们是一块光着屁股长大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而她——不过是刚来的! 权洛颖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那猫女,打算把凳子挪挪,她挡住自己的视线了,自己还要看表演呢。刚要站起来,那猫女突然扭头迈着猫步走了,权洛颖觉得她的行为太叵测,不过她也没打算深究,现下障碍物没了,她也懒得挪窝,端坐在小凳子上,聚精会神看起表演来,她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宣布,下一个是丞相府的千金江玉姝小姐表演琵琶,不知道弹得好不好,她想看看这古代的大家闺秀,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当全场响起一阵热情的欢呼的时候,一个浅绿色的身影缓缓步入舞台中央,在那凳子上轻轻坐下,琵琶竖起,指尖触弦,清眸在台下一扫,顿时有股夺人的气势奔腾而出,权洛颖瞪大眼睛,惊疑地看着台上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人,怎么是她? 灯光摇曳中,那怀抱琵琶的人,将一曲《春江花月夜》演奏得演绎的淋漓尽致,台下众人随着那人曲间的起伏而时静时动,呼吸时缓时急,恰如被带进了那片春江花月夜的景致中,而创造这一切的人,此时正稳稳地坐在原地,那乱中有序的指法就像神奇的笔触,为众人不断勾勒出一幅幅难忘的画卷——江楼钟鼓、月上东山、风回曲水、花影层叠、水深云际、渔歌唱晚、回澜拍岸、桡鸣远漱、唉乃归舟,如果权洛颖没记错的话,加上尾声,这十个小曲段,是层层紧扣的,弹奏者要时刻把握节奏的变换和拿捏情感,这对他们的乐曲源流、音诗意趣的理解和领悟要求甚高,只有将诗歌要素和音乐要素融合一体,才能演奏出惟妙惟肖,诗情画意的曲子,无疑,那台上的人做到了这一点。权洛颖不禁赞叹,古代的才女果真名不虚传!不过也蛮怪异的。 一曲毕,台下响起哗啦啦如潮水的掌声,江玉姝礼貌地朝众人拘了礼,冷冷地朝对面玉阶上看去,李攸烨像被那目光层层的剥光衣服似的,浑身上下冷飕飕的,目光不敢与那人直视,江玉姝扫了眼台下坐在小板凳上的美人,跺跺脚,悻悻地下场。 “喂,我刚才弹得怎么样?” 江玉姝走到权洛颖面前,语气懒懒得说。 “喂,问你呢?” 见那人没回答,江玉姝有短瞬的气馁,弓起猫身,和那人面对面。 “哦,你是在和我说话吗?”权洛颖无辜地眨眨眼,一副纯真的样子。其实她一开始就看到那猫女又过来了,搞不懂她干嘛老缠着自己,本想跑,但脚上带着那么大个的东西,跑不动,她可不想在这个臭屁的官家小姐面前失了面子,不知道为什么,这猫女看自己的眼神带着十足的挑衅,让她很不舒服。 “我是在和你说话呀!”江玉姝表情抓狂。 权洛颖嘴角抽了抽,这猫女懂不懂得怎么克敌制胜啊,两军对垒,说再多的话也是废话,不知道省省嘴皮子么?她瞥了来人一眼,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顺便整了整自己的衣服。 靠,江玉姝抬头吐了个鱼泡,然后低下头,眯起了那双猫眼:“你觉得我刚才弹得怎么样?” “哦?难道台上那温柔大方,行为正常的小姐是姑娘你?”权洛颖故作吃惊得说。 “当然是我,呃,你是说我现在行为不正常吗?”江玉姝瞥见那人欲笑不笑的脸,顿时明白了她的话,气恼得问。 “我们认识吗?”权洛颖避而不答,幽幽地说。 “不认识!”江玉姝顿时直起身来,摆成一尊大佛的姿势,俯瞰着那人,难道她还是大罗神仙不成? “那姑娘觉得,两个不认识的人在这里谈论认识不认识,算一种正常的行为么?”权洛颖挑着眉道。 “呃,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江玉姝觉得有点绕,赶紧把话题截在自己可控制的范围内,她不是一个善于理清思路的人,要不然也不至于被李攸烨骗了,花一夜的功夫才转过弯来。 “哦?不知姑娘在哪里认识的我?”权洛颖进宫这才半天,虽然出的状况比她一辈子经历的还多,但她不记得见过这个猫女。 “这你别管,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我的东西你甭想抢,否则——”哼哼!江玉姝嘴斜成一边歪得跷跷板,两眼眯成一条线,脸上瞬间显现出一幅几何图形。 权洛颖脑袋被锈了锈,抬头颇有意味的说:“哦?姑娘不是来问我琵琶弹得怎样的嘛?” 靠,她听到了,搞半天她一直在装蒜,江玉姝毛都炸了,眼看就要爆发,“我也告诉姑娘一声,虽然不知道姑娘说的是什么东西,但是这东西是谁的就是谁的,谁也抢不走,当然如果是姑娘的,我应该没兴趣去抢,如果是我的,我喜欢就留着,不喜欢送给姑娘也无妨!”她权洛颖也不是好惹的,人偷我二两油,我抢别人一吨肉,这猫女气焰嚣张也就罢了,威胁她,门都没有!敢跟老娘叫板,老娘开轰炸机对付你! “你——”江玉姝彻底炸毛了,拱成一团,这人的语气怎么跟太皇太后似的,比上官凝那家伙还嚣张,什么叫“不喜欢送给姑娘也无妨”,本小姐是收破烂的人吗?李攸烨那破烂谁稀罕捡呐,要不是为了玉瑞的江山社稷,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她能这么低三下四委曲求全跟自己嫁不出去似的要嫁给她?她江玉姝为了玉瑞的江山社稷,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某人为自己的舍身取义感动不已) “权姐姐,权——”冰儿突然一脸惊惧地跑了过来,窜到权洛颖的身后,猫起了自己的小身子。两个对阵的女人有些没缓过神来,权洛颖回过身子揽过那微微颤抖的小身子,拍拍她的背,问道:“冰儿,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姐姐,我怕——”冰儿的声音有些哽咽。 “怕什么,谁欺负你了?给姐姐说,姐姐去揍她!”权洛颖一副要将欺负冰儿的家伙剁了的样子,把江玉姝都吓了一跳,隐隐地为刚才的事感到后怕! “哎呀,冰儿姑娘,你跑什么啊,小王又不会吃了你!”背后一个声音传来,权洛颖皱眉,杀气腾腾的回过头,冰儿又缩到权洛颖的身后,江玉姝瞥了眼来人,没有动,有些鄙视地哼了声。 原来是他! 第25章 血溅华央 权洛颖转身就看到了前些天在街上碰到的那个人,差点忘了,那人是晋王世子,原来他也出席了宫宴。看冰儿害怕的样子,一定是他欺负了冰儿,哼,今天要不教训她,姑奶奶就没脸自称一个现代文明人了。 李攸炬一见到权洛颖,那眼睛都直起来了,上上下下地把她打量了一阵,心里啧啧,自己今天是走大运怎么地,先是碰到了一个小美人,又遇到了前几日没到手的大美人,他瞥眼看到站在一边的江玉姝,思忖着,这大美人和她是什么关系?那日小皇帝出手救了这大美人,自己心里就惶惶后怕,怕那大美人和小皇帝有什么关系,虽然后来证实没关系,自己还在牢里呆了几天,要不是江后顾及到父王的权势放了自己,恐怕他现在还呆在那臭烘烘的地方呢。 李攸炬舔着脸走到江玉姝身边热络得道:“玉姝妹妹,好久不见了,又变漂亮了哈!”江玉姝瞥了他一眼,心里说不出的憎恶,“哟,世子爷又在作奸犯科?牢里的滋味不好受吧!” 她一丝颜面也不留得捅向李攸炬,哼,居然能想到用美人体取暖,这是人能干的事吗?她对待无耻下流的动物,一向不留情面! 权洛颖倒是被江玉姝那种干净利落的气势给震了一下,心里也有些后怕,刚才幸好没跟她强强对撞。 李攸炬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眼睛里闪过一丝阴狠,他厚着脸皮啧啧两声:“玉姝妹妹的嘴巴真是越来越毒蛇了,呵呵,不过玉姝妹妹可能对小王有些误解,小王来日再和玉姝妹妹解释,”顿了一下,扭头朝权洛颖看去,道:“不知道,玉姝妹妹和这位,呃,请教这位姑娘芳名!”说到这,李攸炬朝权洛颖做了个揖,见权洛颖没有回应,尴尬地咳了一声,继续对江玉姝说道:“和这位姑娘是什么关系?可否介绍给小王认识认识?” 江玉姝承认这是她见过的最无耻的人了,别人都不甩他了,他还能厚着脸皮赖在这,不过她也没有必要为了权洛颖去招惹这人,冷哼了一声,撂下一句“不认识!”转身就走了,临走前还瞪了一眼玉阶上一直朝这边望的那人,气得哼了一声,你的女人出状况了,姑奶奶不管,你自己去管吧。 李攸炬见江玉姝离开,嘴角斜了斜,这小妮子,他早晚要让她吃点苦头。转身,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慢慢朝那两人走过去,身边的侍从卫锁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脸上满是贪婪的神色,李攸炬瞅了他一眼,一巴掌把他拍到地上:“狗奴才,收起你那副嘴脸!”喝罢,抬头又换上了一副讨好的嘴脸:“小王见过姑娘了!” “是你欺负了我妹妹?”权洛颖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姑娘说笑了,小王怎么会欺负令妹呢,只不过想邀请她一叙罢了!是吧,冰儿姑娘!”李攸炬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把折扇,自以为是的晃悠起来。 冰儿打了一个激灵,“姐姐——” “冰儿,不怕,有姐姐保护你呢!”权洛颖安抚着紧紧握住冰儿的手,压下了心中的怒火,“你过来说话!” 李攸炬挑挑眉,向四周看了看,徐徐得迈了过去,这是主动示好吗? “啪!”一声脆响,李攸烨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袭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嘴角,发现手上沾了丝血迹,眯起眼睛,瞪着眼前那张冰冷的脸:“你敢打本王!”又一只手又朝自己掴过来,他一把钳住了那手腕,目露凶光:“你再打一巴掌试试!”权洛颖觉得自己的手腕快断掉了,她咬着牙,飞起一脚,踢到那人的膝盖上,那人痛哼了一声,钳着她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一把将她扯了个趔趄,权洛颖“嘶”了一声,脚上因为那一踢而感到钻心的疼痛。 “贱女人,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就不知道本王的厉害!”李攸炬猝了一口,抹掉嘴角的血迹,上前一把掐住了权洛颖的脖子,用力地捏了下去。 “你放开我姐姐——”冰儿从去拉李攸炬的那只手,李攸炬朝卫锁使了个眼色,卫锁上前一把拉开了冰儿,冰儿挣扎着,大叫:“你个流氓,放开,呜——”嘴被捂住了。 “求饶啊,小王或许会怜香惜玉呢!求我啊——” 手上加重了力道,李攸炬阴沉的脸上扬着一抹快意的笑,权洛颖感觉自己陷入窒息的眩晕中,钳着自己的那只手几乎要剪断自己的脖子,她看了眼还在拼命挣扎的冰儿,心里有些歉疚,没有能够保护好她,她的眼角恰好瞥到了远处舞台上那万千的浮华,她感到一阵悲哀和可笑。她甚至想到自己不该这么冲动,可是见自己的妹妹被人欺负,她怎能容忍! 权洛颖毫不示弱地瞪着眼前那人,艰难的咽了一口气,用尽全力把指甲嵌入那人的肉里,她那冰冷的眼睛里带着耐人寻味的嘲讽,新鲜的血液从她的脖颈间汩汩流下,瞬间染红了一片。 “啊——”李攸炬感觉自己的手几乎被搅碎了,疼得大叫一声,迅速抽回那血肉翻白的手掌,下意识得捂抱在腹部,两只脚不停得乱跳,样子像极了一只滑稽得小丑,“疯子!”他边跳边叫,权洛颖呼吸一松,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冷笑着看着那人,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残忍有时也这么快意,尤其是用在无耻之人身上的时候,那种感觉,很解气。 “臭丫头,你还敢笑!”李攸烨龇着牙咧着嘴,手上的疼痛让他的表情变得扭曲无比,原本隐藏在心底的阴狠,此时全都显了出来。 那是一股极其危险的气息。 权洛颖下意识地往后退去,脚上的痛让她额头留下一滴滴的汗珠,而眼前那凶恶的脸似乎将她当成猎物要撕碎一般,直到背后贴到了冰冷的墙壁,她已经无路可退。 这块地方很是僻静,那些观看表演的人丝毫注意不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舞台上灯光摇曳,上官凝正在翩翩起舞,绝美的舞姿,悠然的神韵,将众人的眼光纷纷夺去。权洛颖胸口剧烈地起伏,她想,今天可能难逃一劫了。 那身影渐渐朝她逼近,血肉模糊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在她的脸上留下一道一道得鲜红,刺鼻的腥味钻入她的喉咙,这是暴戾者喜欢的味道。权洛颖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人,他的气息似乎变得凌厉无比,和方才抱头跳脚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那人像审视玩物一样盯着她,嘴角玩味地斜起:“可惜了,这么美得一个人——” 突然被箍进一个坚硬的怀抱中,权洛颖连挣扎地机会都没有,手就被缚在了身后,整个人被揽进一个不能动的圆圈里,后背被那手上粘着的黏黏血液似乎渗进了她的衣服里。 一个坚硬的下巴刺在自己的肩膀上,嘴贴在她的耳边:“我不喜欢一条会咬人的狗,你知道我会怎么处理那些咬伤我的狗吗?”平静的语气,却让人更加胆寒。 “我会——”李攸炬轻笑,把那人箍得更紧了,权洛颖感觉手上被塞了什么东西,凭触感应该是利器之类,惊觉地望向那可怕的人,心里有股不好的预感,李攸炬抚了抚那人僵硬的背部,淡淡道:“乖,不疼的!” 权洛颖的瞳孔骤然放大,难以置信地看着身边的那恶魔,背部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意。他真的要杀死自己吗?锋利的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背,权洛颖想象不出那人是如何想出的这种残忍的杀招,她的手被他牢牢地禁锢在匕首柄上,顺着他的力道,朝自己的身体逐渐深入。 她想反抗,可身子动也不能,她真的害怕了,她遇上的是一只没有人性的恶魔。感到那背上传来的死亡气息,她想,眼前这凶狠歹毒的人,是在怎样的环境生成的,他的恶行,在自己死后会不会被揭发出来?如果自己死得不明不白,会不会有诸如包拯一样的人为她讨回公道。 呵,自己本就不是这里的人,谁又能在乎她的存在或者消失呢? 权洛颖想到了爸妈,想到他们宠溺得眼神,心里泛起一抹酸楚,她应该听妈妈的话,永远呆在归岛的,她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充满奢华虚浮还有残忍的世界,不知道爸妈现在怎么样了,他们要是知道知道自己死在这个世界的人手里,会不会毁了这个世界? 吕哥哥的情她还不了了,还有吕伯伯,吕伯母,速哥哥,存哥哥,惜姐姐,鲁妹妹,那些归岛上的人,都见不到了吧! 痛意似乎越来越深,似乎又越来越浅,越来越迷糊。忽然脑海中一个电光石火想到了那个人,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她似乎那么高高在上,自己万一不见了,她会不会以为自己隐了形离开了呢?还好,自己的初吻送出去了,那就——死而无憾了吧! 悠扬的古筝幽幽地传来,美妙,轻柔,舒缓,喜悦,从轻快的节奏中,都能感受到舞台上那翩然的舞步,绝美的起伏。 权洛颖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这笑像针一样刺伤了那个行凶者的眼,他就像一个地狱来的鬼,见不得光亮,见不得欢笑,甚至见不得有人比他还要快意,权洛颖的笑容更加惨淡却更加绵长,她像一个擎着旗帜的胜利者,用可怜的眼神看着眼前那个卑微的人。她用口型说,我在地狱等你! 绝望而窒息的泪滑落,滴在洁白而又美丽的裙裳上,冰儿瞪大了眼睛,用尽所有的力气将捂在自己嘴上的那只手掰开:“姐姐——”撕心裂肺的喊声突然撕裂了华央宫的浮华,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所有的音乐,舞蹈,谈笑,欢呼,都被那声嘶喊打破,碎裂,然后重重地砸下,像一场惊醒的梦。 几乎在同一时刻,人们注意到了那一抹白色的影子,身上的殷红,触目惊心,她就像一片沾了血泪的花瓣,慢慢地,陨落,凋零,滑向地面,瞬间结起一层哀愁,揪疼了众人的心。那个做贼心虚的人正努力得擦拭着手上的血,他从无数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可怕的,鄙视的,否决的,质疑的,敌意。他慌乱中大喊:“她,她自杀——” “拉住皇上!”江后突然的喊声从另一方传来,众人纷纷朝玉阶上看去。 “诺!”几对侍卫大声应诺完,朝同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江后僵硬地立在原地,嘴唇颤抖着看着那个在人群中飞窜的身影,心里微微发颤,她看到了,那人从侍卫手中拔剑的那一刻,脸上是她不曾见过的,戾气,就像湛儿当年杀上官家时的样子,似乎要将所有人都屠杀殆尽。 所有人的眼睛都朝着侍卫追逐的方向看去,他们看到一个明黄的人影,像离弦的箭一样朝那抹白色的飘零的身影奔去,手上提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剑。 “晋王世子快跑!”不知谁喊了一声,怔愣良久的李攸炬猛然回过神来,回头就看到李攸烨如恶魔一样朝他奔来,几乎是本能得,他拔起腿就跑,手里的扇子也扔了,卯着头,拼劲全力得朝宫门跑去。 硕大的华央宫场地中,原本挤满了人,但此刻只余下两人在飞奔着,一个没命的逃窜,一个透着满身的煞气。 几个大臣作势拦在了她的面前,李攸烨没有停下来,把剑锋朝前直直刺了过去:“谁敢阻拦,朕就杀谁!”那几个大臣见势不妙,忙躲了开去。 她的目光紧紧地锁住那个朝宫门口跑去的人,一股前所未有的杀气从她眼中溢出来,震慑住了所有人,江令农感到大事不妙,朝上官景赫望去,上官景赫会意,直直地追了过去。 “快,给世子爷一把剑,快啊!”卫锁拉住一个侍卫,让他给李攸炬一把剑抵挡。侍卫一脚把他踹开,喝道:“皇上面前谁敢亮剑,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卫锁躺在地上,嗷嗷直叫:“世子爷要是出个三长两短,王爷不会放过你们的!” “狗奴才,就算今天皇上要杀晋王爷,谁也阻止不了!”侍卫凶狠地话让卫锁愣在当场,他突然跪在地上,一个劲的哀求:“那你们救救世子爷啊,世子爷要是没了,王爷非得活寡了我啊——”那些侍卫哪有功夫理他,纷纷追李攸烨去了,太皇太后有令,他们也只能阻止皇上了。 李攸炬没命地跑着,后面的人还是紧追不舍,也许是腿软了,他突然脚下一滑,直直得摔到了地上,后面的人渐渐逼近,他没命得朝宫门爬着,爬着,脚上使不上力气,可他还是拼命得爬着。 快如弓箭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李攸烨冷冷地看着脚下那狼狈地身影,哆哆嗦嗦地抖着嘴唇,真是可怜!她厌恶地看着他那张由于惊恐而极度扭曲的脸,或许以前她会同情他,可是现在,她不会了,他千不该万不该去招惹那个女子,突然剑尖一凛,手里的剑挑在了那人的下巴处,李攸烨似是丈量过了那里的尺寸,突然挥臂举起了剑,众人见到那剑光一闪,本能得缩紧了瞳孔。 “啊——”晋王世子凄惨的叫声响彻在华央宫,众人心里一阵惊恐,睁大眼睛,却看到那剑停在了李攸炬头上三寸处,一只刚劲有力的手攥住了那剑身,鲜红的血液从那手中溢出,顺着剑身滑下,滴落在李攸炬的额头上,流在他的脸上,显得狰狞恐怖,李攸炬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他已经晕了过去。 上官景赫面露惊讶地看向李攸烨,李攸烨冷冷道:“上官将军,你也要阻止朕吗?” 上官景赫愣了愣,缓过神来道:“皇上,晋王得罪不得,还望收手啊!” 李攸烨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又朝江后的方向望去,缓缓得抽出剑,转身就走,上官景赫松了一口气,朝江令农笑笑,突然,耳边划过一股尖利的风声,上官景赫意识到不好,果然,李攸烨又挥起剑,朝这边劈来,可是,上官景赫再拦截已经不及,眼看着那剑朝晋王世子头上刺去,江后的脸色瞬间变白,江令农的胡子的愣是拽下了一撮,完了,她要惹大祸了! 刷的一声,剑尖划过李攸炬的头颅,那精致玉冠,从半空中划了一个弧形,叮叮当啷落到地上,李攸炬的发髻失了束缚顿时披散开来,而且中间的那髻已经被砍下,这样就显得脑袋空了一块,很是怪异,李攸烨似是很满意她的剃发技术,还咂摸着又看了一圈,这才转身向那抹白色的身影快步奔去。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小皇帝的举动,一个个呆若木鸡愣在原地,只有江令农长长地舒了口气,又开始优哉游哉地重新捋起胡子。 上官凝急急地朝上官景赫跑去,刚才那一幕,把她惊吓住了,爹爹流出的血液触目惊心,她扶住上官景赫,握着那只染血的手,惊恐地问:“爹爹,你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上官景赫朝上官凝微微一笑,然后把手掌往衣服上搓了两搓,笑道:“没事,皇上根本没有要杀晋王世子的意思,只是吓唬吓唬他,要不然爹这只手也就废了!”上官景赫情急之下,用手接下了那一剑,其实他是想就算损失一只手,能换得江后的信任和上官家的安宁,他也值得了。不料抓住那剑得时候,他就觉察到了那剑的力道不对,到了快要砍下的时候,那剑已经停了下来,自己的手只是被划伤了点皮,所以他方才会惊讶地看向李攸烨。 上官凝闻言似乎松了一口气,不免嗔责道:“爹,您怎么能用手接剑呢,万一出了什么事……赶紧让太医包扎一下!”就要拉上官景赫去太医馆。 “好啦,爹下次不这样做了,皇上今天能忍下这气,将来必有所作为,今天爹总算可以把你放心地交给他了!”上官景赫语重心长地说。 上官凝脸上微微有些红,看着李攸烨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又有些失落。她默默地叹息:“可能人家却不领情呢!” 李攸烨走到权洛颖身边,看到她身上的那些惊悚的血液,那把匕首就扎在她的背上,只余下一小截搂在外面。这一幕,如一盆凉水从头上浇下,李攸烨不由打了个寒颤,忙问:“她怎么样了?”柳舒澜正为权洛颖查止血,见李攸烨走了过来,连忙让了个空。能让李攸烨拿起剑来杀人,小颖在她心中的地位显而易见了。“血止住了,不过这匕首得马上拔下来!” “嗯,好,我们马上回尧华殿!”李攸烨心疼地看着伏在从冰儿怀里那个虚弱的人,握拳的手不由得紧了紧,李攸炬下手太狠了,她恨不得一剑杀了他,她刚才确实也是这么想了,但她看到皇奶奶那紧张的样子,知道她不能杀他,她还没有亲政,没有足够的能量去和手握重兵的诸侯王抗衡,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忍,皇奶奶为了她忍了那么多年,她不能辜负她的期望。这笔账,她记下了,来年一定加倍讨回来! 冰儿哽咽了两声,她方才看到了眼前这人为权姐姐出气,本能得把她当成了救命的人:“公子,求你救救权姐姐!” “她是你姐姐?”李攸烨身上的杀气已经退去,转而全身笼罩着一股极其温柔的气质。 “嗯!” “好,你跟着我回华央宫去!”李攸烨说道。 “嗯!”冰儿乖乖得应道。 李攸烨看着柳舒澜,有些歉疚说:“柳姨,又要您亲自操劳了!”末了又说:“小颖的身份——” “傻孩子,快把人抬过去吧!”柳舒澜善解人意地说,“就跟别人说,小颖是我的干女儿!” 李攸烨感激地朝柳舒澜点了点头,招来了轿子小心翼翼地把权洛颖抬了上去,一行人匆匆得走了。 华央宫无比安静,躺在地上的李攸炬,握拳的手指已经泛白,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人在他身边停留,他只是静静得,几乎是死了一样的躺在粘稠的血液中,月光不留情面地把他的狼狈照的一清二楚,他闭着眼,想象着自己此刻到底有多像只丧家犬,这一刻,他比所有时候都能体会到隐忍的好处,他们把你无情地踩在脚下,你需要做得只是顺了他们的意,做那条受尽欺凌的狗,静静地地等待着时机,等待猎物,呵,多么容易的一条道路,可是没人愿意走,他们为自己所谓的尊严拒绝低头,可是他愿意为了低头,撇下所有的尊严,因为他,是李攸炬,一个好色淫邪,不务正业的混混世子,连父王都是这样想的,呵,多成功啊。 第26章 轮回魔咒 江后望着那行远去的身影,神思恍惚,李攸烨拔剑时的狠戾,抱起那人时的柔情,让她平静了十五年的心,似乎被搅得翻天覆地。今夜的月亮和十五年前,三十年前的一样,像是被施了咒的轮回的永生的蛊,曾经夺走了她的丈夫和她的儿子的魔咒,现在又再次降临到她的孙儿身上。 天道无情,帝道无亲,本该无情,偏又多情。难道这就是玉瑞帝王的命运吗?注定要在江山和美人之间做个你死我活的选择。安载,戎湛皆毅然放弃了江山,轮到烨儿,她是否还会经历那般残酷的抉择? 强忍着内心的震动,江后命人将晋王世子送回晋王府,宴会草草收场。盘亘在朝臣心中的震惊和不安,眼神中的彷徨和轻颤,被江后一一收入眼底,吩咐了江令农和上官景赫二人安抚众臣,又派了雷豹(雷公公)安排家眷们出宫,待众人唯唯诺诺地退下,她才松了口气,露出满身的疲态。 “太皇太后,回去歇息吧!”燕娘扶住江后,担心地说。 “先陪我去看看烨儿吧,那女子似乎伤的不轻,不知她是什么来历,能让烨儿如此生气!”江后强打起精神,说道。 “也难怪皇上那么生气,我都想上去揍那晋王世子一顿呢,好好的一个人,弄得满身是血,偏又在他边上,偏他身上沾了血,说人家是自杀谁信呢?”燕娘难掩气愤的说。 “你分析的倒仔细,”江后笑笑,接着道:“不过,依照烨儿的性子,若是不熟识的人,是不会做到对攸炬拔剑相逼的,这女子能让她做出这番,和她的交情必是不浅!” “是啊,皇上半路折回来,估计也和那姑娘有关吧,可是,她们是怎么认识的呢?派去宫外保护皇上的人并没有禀报过皇上结识了什么人啊?”燕娘恍然大悟后,又升起疑惑。 “嗯,等去问过就明白了!”江后若有所思得说,观众臣的反应,那女子定然不是随行的家眷,她是如何进得了宫的?如果是烨儿带进来的,盛镶门应该有人来报,可是,这几日都不曾有什么动静,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燕娘点头,招来了轿子,江后入了座,便朝尧华殿行去。 再说李攸烨一行人,到了尧华殿,宫人们早已得知消息,准备好了治疗用具,柳舒澜顺利地为权洛颖拔了匕首,由于匕首扎得很深,拔出时流了很多的血,那已经昏迷的人疼得哼了一声,便又晕过去,好在柳舒澜止血的药物从不离身,细心的为她敷上,这才让伤口止了血,最后包扎好伤口。忙完这些,柳舒澜的脸上已经布满汗珠,权洛颖脸上也是虚汗淋淋,冰儿一直在旁边给二人细细擦着,可那汗水还是一个劲的流,止都止不住。如今总算松了一口气,柳舒澜放下心来,刚想招呼李攸烨进来,这一段时间她一直避嫌呆在门外,那接连不断的跺脚声实在让人心烦,可是瞥见权洛颖脚上的绷带有些松动,她就动了检查一下的念头,于是就一层层的将那绷带解开,这一看不要紧,居然就让她发现了大问题,那马蹄现在都呈青紫色了,这丫头做什么了?自己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动哪只脚,连摸最好不要摸,她倒好,啧啧,这是踩到铁上去了吧。又是心疼,又是责备,柳舒澜赶紧帮她诊治,要是自己发现晚了,她这只脚估计就要废掉了!她想想又有些后怕,也有些自责,自己光顾着她背上的伤,把脚忽视了。 冰儿见柳舒澜那似哀似怨的表情,以为出了什么差错,忙问:“大夫,我姐姐怎么样了?” 柳舒澜抬头对上那双清澈而焦急的眼眸,笑容浮现:“她没事了,只是昏睡过去了,你不用担心!”今天真是幸运,居然又遇到一个投缘的人。柳舒澜不知道,在她之前,有个人也是这么想的,现在已经躺着回家了。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柳舒澜笑得极温柔,极晃眼的样子。 冰儿听闻权洛颖没事,吊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她见柳舒澜救了权洛颖,本能地又把她当成了救命恩人,而且她刚才救治时,那种从容镇定的模样,让她无比地敬佩,所以,冰儿对柳舒澜的态度很是尊敬:“我叫莫冰,今天多谢大夫救了我姐姐,冰儿无以为报,请大夫受我一拜!”说着就要跪下去。 柳舒澜赶紧扶起那个实诚的小姑娘,又怜又爱,温柔道:“冰儿别拘礼,治病救人乃是行医者分内之事,说什么谢不谢的话,你这孩子我看了就喜欢,小颖叫我柳姨,你是小颖的妹妹,也管我叫柳姨吧,柳姨今天可是高兴的紧,一下子遇见你们两个乖孩子!” 冰儿的紧张情绪因着柳舒澜这暖心又慈爱的话语,而瞬间消散,心里升起一股暖热,今天真是幸福,遇到两个对她好的人,回去一定跟娘说,娘估计都不相信。此时冰儿的心里真的被暖热包围,虽然她很贫穷,没有父亲,但她有疼爱她的娘亲,奶奶,和保护她的姐姐,还有面前这个慈爱的柳姨,她真的很满足,满足得想流眼泪,但她忍住了,因为幸福的时刻需要欢笑。 江后和燕娘来到尧华殿的时候,就看到李攸烨跺着脚在门前走来走去,见了江后,马上止住了踹地的运动,一脸心虚地站在一边,“孙儿拜见皇奶奶,燕奶奶好!” “哎,皇上大了,开始有事瞒着咱们了!”燕娘一副悲戚戚的口气,脸上却笑嘻嘻的说,江后闻言倒是一怔。李攸烨更是尴尬的不得了,看着二人的脸有些红。 “那姑娘怎么样了?”江后打断燕娘的揶揄,问道。 李攸烨松了口气,有些庆幸皇奶奶没有质问她,给了她主动认错的机会:“柳姨正在里面给她医治,孙儿,呃,皇奶奶,今天是孙儿冲动了,请皇奶奶责罚!” “那好吧,你明早到清斋殿来见我,今天有些晚了,我也累了!”江后倒也不着急问她了。看她那着急的模样,估计问了也白问:“好好照顾那姑娘,等她醒了,我再来看看她吧,你也别光在这跺脚,老远就能听到你这动静,还让不让人家病人休息了!”有些嗔怪的语气,理了理她那一头乱发——李攸烨光顾威风地去砍人了,不知道她此时的形象也有些微疯。 李攸烨心里一缓,重又换成笑嘻嘻地的脸皮,江后嗔了她一眼,继续给她整理,最后,幽幽望了她一眼,叫上燕娘便离开了。李攸烨看到江后那幽深莫测的目光,想起明早的事,心里顿时忐忑起来。哎,悲矣,福兮祸之所依。 第27章 朝堂之忍 辅仁十五年,八月十六日,早朝。 朔华正殿外,黄旗招展,清一色银装素裹的大内侍卫,纹丝不动地分列宫道两旁,威风凛凛,衬出一排庄严肃穆之气,而朔华正殿内,文臣武将分列两边,边首各设了一张红木雕月太师椅,江令农和上官景赫业已落座,其余人等皆执象牙笏立于两侧,恭敬地拘着身子,不敢直视那端坐在龙椅上的人。 杜庞照例宣布早朝开始,瞥见御座上的人,一副心神出窍的模样,就悄悄地提醒:“万岁爷,您该发话了,大臣们都在等着呢!” 李攸烨从出神中醒来,扫了一眼大殿里的众人,道:“哦,那就开始吧!” 江令农和上官景赫相互示意,就开始主持早朝。各部尚书照例将部内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汇总上报,但都统一的对昨夜的事情缄口不言。两位辅臣不动声色,把呈上来的事情一一做了处理,其间自然免不了询问李攸烨的意见,李攸烨和往常一样,只是作势旁听,然后让二位辅臣全权处理。如此过了有一个时辰,各项事务基本处理完毕,众臣都摆出了一副即将收工的样子。李攸烨倒是一反常态,没有做出焦急的样子,足下的金丝绣龙靴安安静静地落在那盘龙脚踏上,着实让杜庞吃惊了一把。若是按往常,万岁爷不消半个时辰就会不耐烦地把那靴子踮得咯咯作响,今个非但一点动静都没出,还摆的端端正正得,实在是出奇。 其实,李攸烨哪里是坐得住的人,她只不过正在想面见皇奶奶时该说什么,巴不得早朝再长一点。昨夜躺在她寝宫里的人一直昏迷不醒,她又着急地去看,又恨不得早朝快点结束。如此矛盾的心情,让她好不烦闷。 众臣发现今日的小皇帝格外的心不在焉,回想起她昨晚那狠戾的模样,与今日懒散的状态着实相差甚远,要是搁在往日,高显早就跳出来横加批判了,但他昨晚也是亲眼目睹了小皇帝暴戾的一面,心里不免有些惊惧,迟迟没有站出来指正。整个早朝,大家共同地忽略着一件相同的事情,大殿内外显得格外诡异。 正当大家挑了担子,倒了石头,石头被两位辅臣切碎,碎渣扔回框里,各家又挑回担子,准备拍拍屁股走人时,一个挑夫从挑夫堆里蹦了出来。 他说:“臣以为皇上昨晚的行为非常不妥!” 众位挑夫一听,纷纷吓得撂了担子,群起而盯之,李攸烨蓦然抬起头来,直视着那个主动撂担子的挑夫,细眉一挑,全身散发出一种威压气势,可那人仍毫无怯意地继续说道:“皇上以一国之尊,众目睽睽之下,持剑追逐晋王世子,实乃任性妄为,有失体统!” 李攸烨目光一凛,全身弥漫出一股危险的气息,冷冷地看着阶下那书生模样的人。 “万书崎你好大的胆子,圣上的言行岂是你可以肆意妄言的!”首先出来跳脚的便是那昨夜失了面子的白大人,他这一声色俱厉的巨吼,可谓冲天韭味透大殿,丝毫没辱没了昨夜那副对子。 百官一时有鼻难呼,更要命得是,那韭菜老头矛头一转,竟一一走到他们面前,声泪俱下:“江丞相,上官将军,各位同僚,各位大人,你们都看到了吗?这万书崎如此视皇上为无物,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吐沫星子如喷洒农药似的,一圈下来一个没有遗漏,百官被毒死的不在少数。 “白大人!”突然一声大喝,白老头愕然回头,正看到那万书崎铁青着脸,不耐烦得道:“皇上还没发话,你如何说我大放厥词?”李攸烨心里冷笑一声,这人胆子还真大,不过,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白老头艰难咽下一口吐沫,缓缓朝龙椅上的那人望去,当他视线离开的一刹那,身后突然袍袖群舞,韭菜味立时在大殿内汹涌起伏。眼看就要弥漫上来,李攸烨待白老头那嘴唇微张,立即和善地打住他的话:“白大人且慢,朕知你心意,万书崎,依你说,朕昨晚是不对了!” 万书崎不慌不忙道:“不是不对,是险些铸成大错!”群臣顿时惊愕,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么个情况,但那是皇家的事情,他们也不敢造肆。朝廷与诸侯王的关系本来就很微妙,昨夜小皇帝闹得那出,算是狠狠抽了晋王一个嘴巴子。晋王能不能忍下这口气还很难说呢,看皇上的样子,也不像是能忍气吞声的主,朝廷和晋王之间这把火随时都能点着,哪边都得罪不得,万书崎这时候出来当这出头鸟,不是招人嫉恨吗? 李攸烨下意识地想到了江后,昨晚她那担忧的眼神,深深刻入了她的记忆,似乎自己真得差点铸成大错,害得皇奶奶跟着自己受惊:“你,接着说!” 江令农习惯性地捋了捋胡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站在那纹丝不动,不卑不吭得万书崎,眼里露出欣赏的神色。 “晋王世子就算再有过错,不消皇上动手,晋王就可责罚,再不济,教侍卫拿下便可,如今皇上亲自追杀晋王世子,在旁人看来,那便是皇上专程针对晋王,晋王是皇上的亲叔叔,都尚且如此,岂不令其他诸侯王人人自危!” “那你的意思是,朕看到晋王世子横行不法,也要坐视不管?”李攸烨眯起眼,露出一抹危险的气息。只要想起权洛颖满身是血的样子,她就恨不得杀了李攸炬,这就是她的本性,谁敢伤她身边的人,她就能变成豺狼,把那人送入地狱。 “皇上,天下子民有千万人,天下事有亿万件,之所以能协调有度,全赖法律约束,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岂会放过不法之徒,皇上昨晚的行为就是不相信玉瑞有法的表现,天子都如此,那王侯江相,黎民百姓又当如何信法?”万书崎从容地说道。 李攸烨默然。 “混账,皇上乃九五之尊,岂容你来教导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白大人不合时宜的又一声怒吼,终于把大殿最后一块清新的空气成功毁掉。 “白大人,皇上面前岂容你大声喧哗!”万书崎被这个烦人的老头子彻底烦透了,用比他高三倍的嗓音把他镇住,然后对着那老头子正大光明地甩了几下袍袖,把那股韭菜味扇走,同僚们都哑然失声,这年轻人懂不懂得尊敬长辈啊,能直接在他面前扇吗? 果然,白大人见到万书崎的的动作,下意识地扫了一圈同僚们那干呕的表情,脸色刷得一下变成青绿色,自尊心受到严重的伤害,万书崎瞥见他那不像哭不像笑的表情,有些迷茫。疑问的眼神投向众人,结果大家纷纷侧目,万书崎更加不解,再看那白老头,已经默默地返回队列,没有再跟他反驳?怪哉怪哉,真是怪哉。 万书崎来得晚,不知道朝廷上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千万别惹白老头,他家里有一只河东狮,打遍京城高官及其夫人无敌手。被打过的都知道怕,万书崎没被打过,所以不怕,不过下了朝就知道怕了。众人如是想。 满朝文武同情的目光打在万书崎身上,让他浑身不自在,他瞅了瞅一脸高深莫测浅笑望着他的江丞相,又看了看一直端坐在太师椅上,沉默不言的上官将军,最后把视线投向了那龙椅上一脸恐吓表情的李攸烨,这才找回点正常的感觉,“那个,皇上——” “说完了吗?你就说,朕现在该当如何?”李攸烨打断他那有理有据的话,直接问,干脆点吧,您要几两肉。 “呃,”万书崎又瞄了瞄两大辅臣,见他们安稳地坐在位子上,事不关己的样子,寻思着,今天两个辅臣也有些奇怪,这么久都没有动静,怪哉怪哉。最后他抬头,道:“皇上应该下诏思过,并派专者安抚晋王,以及晋王世子,当然还要一定的赔礼! 还要安抚那混账!某某的(国骂)! 李攸烨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她瞥了眼江令农,不吱声,上官景赫,居然也不做声。再看那群挑夫,收摊的收摊,挑担的挑担,准备撸起袖子就走。靠,李攸烨的灵魂在龇牙咧嘴。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敲打着李攸烨的面门,她咬牙切齿地看着阶下的那不卑不吭的存在,用平生最低沉的音调吐出了一个字:“准!”早知道就先下手为强,一剑杀了他得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位大臣瞬间表现的像大神把山移开,自己从此不用挑担了一样,山呼般的海啸声袭来,让整个大殿几乎掀了顶。李攸烨嘴角抽了抽,这是群什么人啊! 杜庞赶忙宣道:“退朝——”他看到万岁爷那金丝靴都快磨破了。 李攸烨愤而离去,留下江令农幽幽地和上官景赫对望一眼,同时心领神会的笑了出来。 第28章 清斋大戏 李攸烨越想越憋闷,她好歹也是个皇帝,不就是教训个人嘛,如今还得给人赔礼道歉,简直太窝囊了! 杜庞看着万岁爷一路辣手摧花,挥脚断草,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心里疼得不得了,一个劲儿感叹真是不当家不识柴米油盐贵,那花可是蓝阙国专门进贡的绿玫瑰,棵棵珍贵无比,靠宫里那温泉的水才能养活着,平常人想看都看不到,就这么被万岁爷一脚踩碎,简直就是让他心如刀割(虽然花不是他家的,但他看它们长得漂亮,就常过来浇水,对这些花是有一定的感情地),手里的拂尘哆哆嗦嗦颤了一路。 待李攸烨将把最后一脚跺完,终于到了清斋殿门前,抬起头来看着那三个镶金大字,一种昏厥感迎面袭来,她对这间大殿有着最原始的恐惧感,每次进去,都意味着要关一到九天的禁闭,给她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根深蒂固的阴影。 “烨儿来了吗?快进来吧!”一声柔和的呼唤,从殿内传来,是皇奶奶。李攸烨整了整缎袍,几个台阶上去,慢慢地推开了那两扇高大厚重的门【想起以前每当推不开门的时候,她都会幻想所有的宫门都能自动开关,现如今,幻想已经破灭(不知道她到了归岛,会做出什么反应),而她也有了开门的力气,不免要感慨一番】。 “皇奶奶,呃!”李攸烨刚迈进大殿,就一下子懵了,她居然看到——朝堂上的那群挑夫!还要上小朝吗?这是她最先冒出的想法。 真是热闹啊,这清斋殿头一次来这么多人,李攸烨左右瞥瞥,见到场的那些大臣,全都是六部二品以上的官员,人数虽说比早朝时少了很多,但在这清净的殿内仍然显得十分壮观,那帮大臣纷纷朝她躬身行礼。她疑惑地朝跪坐在中间蒲团上的江后看去,江后给了她一个蒲团,示意她也坐下。 李攸烨乖乖在江后身边坐定,狐疑地扫了眼群臣,别说,大伙儿这么坐在蒲团上,跟卧在宅门前的石狮子似的,真有点古人席地而坐的气氛,就差煮两壶酒,上几盘小菜了。要不是皇奶奶在旁边坐着,李攸烨就真要脱口而出,大家行个酒令怎么样了。 江后扫了一眼大殿,身上散发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各位大臣不由敬服,纷纷努直身子,作出聆听教训的样子。他们一下早朝,就被江后招到清斋殿来,心里多半忐忑,不知道江后用意何为。 “哀家今日请各位卿家前来,想必众卿都有所疑虑!”江后开口道。 是啊,您真是太贴心了,我们确实非常疑虑啊!不过,众人哪敢点头回应,继续恭敬地望着江后,那把平波剑就处在她身后的案上,平增了她不少的威慑力。 “这清斋殿,是我玉瑞国国君斋戒的地方,”江后徐徐道,然后转头看着李攸烨:“也是历代帝王反思的地方!”李攸烨嘴巴一张,不会吧,皇奶奶又要她在这里关禁闭啊! 悬念来了!众位官僚一声不吭,前几句话都没他们什么事儿,不知下文会怎么引出他们。 “昨晚皇上胡闹的事,想必众位卿家都看到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众位卿家想必也知晓!”江后叹了口气,语气一缓,感慨道:“皇上即位如今已有一十五年了,先帝英年早逝,没来得及看顾这个孩子,从当年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长到如今舞勺之年,是各位卿家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的。还望各位以后多多指正她些才好!” 众人闻言受宠若惊,腮现两片惭色。 江后把视线落到一个胡子花白的雕像身上,做了个齐眼的的手势:“哀家记得,皇上是从这么高开始,就开始跟着詹太傅学习诗文了,每次下学回来都扯着哀家的袖子,说詹太傅又教了她一些新东西,说要背给哀家听呢,”顿了一下,江后脸上渐渐浮现出笑意,接着对众人说道:“哀家还记得,有一次,皇上淘气,趁詹太傅离开一会,不小心把先帝赠给詹太傅的砚台打碎了,皇上知道自己闯了祸,就把摔碎的砚台捡起来,藏在了自己的怀里,詹太傅回来后,发现不见了砚台,四处找寻未果,却在桌脚处找到一块砚台碎块,自然他也瞧见了站在一边紧张兮兮的皇上。” 说到这,江后瞅了一眼尴尬的李攸烨,接着目光又从詹太傅到众人身上扫过,道:“詹太傅一眼就看穿了皇上的计俩,但他不动声色,接下来的那堂课,却专给皇上讲那些诚信的故事,希望能启发皇上悔悟,结果皇上听了仍然无动于衷,这可把师傅急坏了,人无信不立,皇上小小年纪就偷奸耍滑,做了错事不知道悔改,以后还得了,下学之后,他专门跑来找哀家商量对皇上的管教是否应该更严格些。”江后意味深长地看了詹太傅一眼:“詹太傅当年教导皇上的苦心,哀家现在仍是很感激!”詹太傅动容地朝江后拘了一礼。 江后脸上笑容不减,示意他不必多礼,接着道:“哀家当时听詹太傅诉说了事情的原委,心里也着实气愤,想着一定要好好管教管教这孩子,结果,哀家在那慈和宫等了很久,都不见皇上下学回来,派人去寻,结果各处都找遍了也不见人影,哀家想,难道她害怕就躲起来了?这可气坏哀家了,做了错事就躲着,哪有一点君王的样子,于是哀家就在那等,到了傍晚时辰,她终于自己回来了!” “这一回来啊,哀家就看到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浑身上下都沾了泥,活脱脱一个从泥巴里爬出来的娃娃。这下可好,哀家气也使不出来了,忙给她洗了洗,细问之下,她才嗫嗫嚅嚅的说出了实情!”江后慈爱地摸了摸李攸烨的脑袋,和詹太傅相视皆无奈一笑,道:“原来啊,她是跑工部制妍巧匠范大人那修砚台去了,后来范大人还跟哀家感慨得说,皇上虽然年纪小,但做起事来极其认真,亲自把那砚台碎块一块块地粘起来,最后发现还是少了一块,她回学馆去找了一遍,没找到,就回到范大人那抹眼泪,范大人见她这么在意,就另外找了砚石磨了补上,这才把她打发走了。” 群臣听到这里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小皇帝磨人的本事,他们都领教过,想必那范大人开始只当小皇帝是小孩子玩闹,没甚在意,却不想小皇帝是认真的。 气氛顿时融洽起来,詹太傅作揖,道:“当年是老臣错怪皇上了,皇上第二天主动承认是自己不小心打碎的砚台,还拿出了那块修好的砚台还给老臣,小小年纪就知错能改,而且能对错误进行弥补,实在是明君风范啊!”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对李攸烨称赞有加,李攸烨脸上一红,她那会儿哪里想到这么多,只不过是害怕被皇奶奶责罚,想掩人耳目,把砚台修好再原封不动的放回去,最后露馅了才不得不承认错误罢了。 “詹太傅不必过谦,皇上性子调皮,若不是詹太傅悉心教导,不知还会闯多少祸事呢!‘明师之恩,诚为过于天地,重于父母多矣’!”江后转头,对李攸烨道:“烨儿,还不快拜谢詹太傅教诲之恩!” 虽然不知道江后为什么要她拜,李攸烨还是点了点头,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到詹太傅跟前,庄重道:“攸烨多谢詹师傅教诲!”言罢,竟要下跪行师礼,詹太傅慌忙爬起,扶住李攸烨将要屈膝的身子:“皇上,您折杀老臣了,自古只有臣拜君,哪有君拜臣之理啊!太皇太后,老臣,何德何能,当此大礼啊!”说完已经垂泪顿首,跪倒在地上。群臣莫不诚惶诚恐,李攸烨赶紧扶他站起,江后也站立起来,群臣一看,连忙起身,但江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起来,这才继续跪坐在蒲团上。 江后缓缓走到詹太傅面前,劝慰道:“詹太傅,今日我们只谈长幼,不论君臣,您是攸烨的师傅,礼当受这一拜!这是攸烨的尊师的责任,也是哀家的心意,您莫再推辞了!攸烨,快扶詹太傅坐好,端正行礼知道吗?” “谨遵皇奶奶教诲!詹师傅,您请坐!”李攸烨扶着一脸惶恐的詹太傅落坐,江后示意两边的大臣劝抚住他,李攸烨退后几步,拨开前袍,缓缓屈膝,俯身,行稽首礼,额头触及手背,久久下拜。詹太傅脸上已经是老泪纵横,他叩首泣道:“皇上仁孝,老臣自当竭尽所能,为皇上分忧!” 其余大臣也皆动容,纷纷起身朝李攸烨跪倒:“臣等自当竭尽所能,为皇上分忧!”皇帝给臣下行跪拜礼,这是历朝历代都没有的事情,詹太傅真可谓是荣宠之至了。不过,满座众人没有不服气的,这詹太傅乃是三代帝师,学识渊博,更难得的是为人谦虚谨慎,与世无争,为专心钻研学问,竟一生未娶妻生子,著有佳作近百部,都是呕心泣血的经典之作,满朝文武莫不敬佩,天下学者莫不以之为榜样。皇帝这一拜,也是对他的最大的肯定了。 国将兴,心贵师而重傅(出自《荀子.大略》),君子隆师而亲友(出自《荀子修身》)这一拜,足可化解朝臣心中的忧虑了。江令农不禁感慨万千,他这妹子真是越来越厉害了,选在清斋殿这个地方,众人皆席地跪坐,既显示对太祖的尊重,又免去了詹太傅和众人之间造成的落差尴尬。这一步棋,既师出有名,又收揽人心,可谓设想周密。 李攸烨站起身来,回头望向江后,江后冲她点点头,她虚心道:“各位卿家都起来吧,皇奶奶说今日只谈长幼,不论君臣,攸烨是晚辈,以后还望各位多多扶持!”她觉得今天似乎有些不对劲,皇奶奶召这么多人来清斋殿,不会只是为了让她给师傅行个礼吧?她竟有种错觉,从今日起,她就要被赶鸭子上架,骑虎难下了。 “皇上圣明!”群臣纷纷归位。李攸烨也回到江后身边坐定。一脸莫测地瞅了眼江后,便缩回脖子,安分守己地端坐着。 “万大人,你在朝堂上的慷慨陈词,哀家很是钦佩,朝廷有尔这样的栋梁之才,实是朝廷之福啊!”江后突然的话语,把那个坐在群臣末尾的万书崎吓了一跳。今天在场的人都比他官大,他看了这半天,好像都没他什么事,不知道江后为什么把他这个无名小卒也叫来。 “太皇太后过奖了,臣不敢当!”他是新来的,这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太皇太后,比他想象得要年轻多了,手段也厉害,心里不免直叹这帝王家真是奇葩一朵朵啊,不是他这种小官可以造次的!难道是因为她听说自己为难了她的小孙子皇帝,要来教训他?乖乖隆地冻! “万大人谦虚了,朝堂上敢于直言相谏的人,自然当得。” “有能纳谏的君王,才会有劝谏的臣子,臣所做的不过是分内之事,而皇上能接纳臣的意见,实在是社稷之福。”我夸夸您的小孙子,您就别为难我了。 “是万大人敢于直谏,皇上才有机会纳谏啊,”球又被踢了回来:“皇上年轻,昨晚之事,确实太过冲动,伤了皇家和气,哀家已经听人说了万大人的主张:皇上下诏悔过,派专者给晋王赔礼。哀家也很赞同。” 一定有转折!“然而——”果然! “晋王以什么身份受礼呢?” 李攸烨一惊,手不由的握紧。 众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朝廷向诸侯国示弱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他们只想到皇上若惹恼了晋王,晋王就会起兵谋反,却不曾想过天子给诸侯王赔礼,那天子的地位又将置于何地?这下,气氛又回归到紧张之中。 “自古只有君赏臣,却无君给臣赔礼之说。”詹太傅义正言辞地说道。 “詹太傅所言极是,”江令农终于开了今天的第一次金口:“这礼就不必赔了,不过这晋王世子,朝廷应该予以严惩,以正我玉瑞国法啊!” 众臣一愣,非但不赔礼,还要处罚人家,朝廷的手段什么时候这么强硬了?就靠国库里的那些家底子,和朝廷那几十年没打过仗的兵,怎么能和富得流油,常年和外族打仗,兵强马壮的诸侯国相抗? 万书崎也是愣在当场,思忖,莫非太皇太后要出什么动作了? 太皇太后今天的一系列举动,再明白不过了,天子敬祖宗,敬师敬长,但不敬诸侯王! “那依丞相所言,此事该如何处理?”江后颇有意味地问。 “皇上下诏悔过,夺晋王世子爵位!”江令农幽幽道。 简直是霸道无比啊,晋王只有一个儿子,若被夺了爵位,不就无后了,百年之后,晋国还不归朝廷统治!啧啧,这道旨意如果发下去,晋王不想反,都不行了! “臣以为不妥!”众人没料到,首先出来反对的不是别人,正是和江丞相打成一片,组成玉瑞版将相和的另一主角——上官景赫。 第29章 清斋后续 众人的目光瞬间投向上官景赫,惊讶、疑惑、惶恐、怀疑,五花八门的神色样样俱全,上官景赫不为所动,朝江后和李攸烨各施一礼,道:“太皇太后,皇上,臣以为夺晋王世子爵位不妥!” 江后饶有兴趣的问:“上官将军有何高见?” “禀太皇太后,现如今,边疆不稳,蒙古国一直对我玉瑞虎视眈眈,西北边疆犬牙国最近多有异动,东部沿海倭寇有再度进犯之意图,我玉瑞需要朝廷和诸侯国齐心协力共同抵御敌国侵犯,万大人有句话说的很对,晋王乃皇上的亲叔父,如果朝廷夺晋王世子爵位,那么其他诸侯王会人心惶惶,敌国未动,而我先自断一臂,实非明智之举!”上官景赫一席话,入情入理,掷地有声,在座众人纷纷点头。 “那依上官将军的意思,这晋王世子滥伤无辜,朝廷就不追究了吗?”江令农诘问道。 “当然不是!臣以为,与其现在追究此事,不如给晋王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以显示朝廷宽大为怀!”上官景赫意气说道。 “哦?此话怎讲?”江后望着上官景赫询问。 “西北犬牙国猖狂,一直在我玉瑞边疆肆虐,眼下朝廷需要组织反击,如晋王愿意为国效力,抗击犬牙,则朝廷可念其忠心,不追究晋王世子之罪!” 众人心里啧啧,这上官景赫果然是帝后一派的,明着反对治晋王世子的罪,暗里是想借机削弱晋国的势力啊,这招真是狠啊! “哦?如此甚好,就是不知道晋王愿不愿意了,不知众卿谁愿意去晋国走一趟?”江后若有所思的扫了一眼众人,意味深长的眸光射得人脊背发寒。 气氛顿时僵硬下来,出使晋国可是一个苦差事,谁都不愿意身先士卒,万一弄不好,连小命都得搭上。 正当气氛僵持不下,两边官僚的脉搏都能听到之时,詹太傅挺身而出道:“臣愿前往!” 众人顿时咋舌,这詹太傅都快九十高龄了,待走到晋国不得骨头都散架了,这是要上演活生生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吗?相比于这等耄耋年纪,其余花甲老人,实在是年轻力壮,就更别提那正直桃李年华的帅小伙——万书崎了!他很识趣地出列,叩首,道:“臣愿出使晋国!”抬头看到那帮老头子满意的眼神,万书崎咧咧嘴,他总算知道今天太皇太后把他招来的目的了,年轻就是有优势啊,能积跬步,能至千里,现成的骡子,不使白不使。 “后生可畏啊,既然万大人主动请缨,老朽就不抢功了!”说罢,詹太傅迅速抽身,欣慰地看着万书崎,眼里都能冒出光来。 “哀家早说过,万大人当得上玉瑞国栋梁之才,果然不错,就这样办了吧,由万大人出使晋国,万大人,你可不要辜负皇上和哀家对你的期望啊!”江后语重心长地说。 万书崎十分就范,卯足劲连磕三个响头,谢主隆恩。默哀,都是一帮难缠的老家伙,今后的苦日子要来了。 待众人恭恭敬敬地退下,清斋殿内只剩下祖孙两人。李攸烨一脸困惑地看着江后徐徐站起身来,她也跟着爬起来,玉带龙袍瞬间扩展成原来的模样,头上的双龙戏珠金冠衬得她的面容英气非凡,江后抬头,对上她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笑容溢出嘴角,伸手比量着她的身材,温柔道:“烨儿,又长高了!” 李攸烨笑嘻嘻道:“皇奶奶,您又变年轻了!真不愧是咱玉瑞国第一大美女啊!” 江后瞅着这油嘴滑舌的人,无奈地摇摇头,捏了捏她的脸,道:“说吧,那个姑娘是谁?” “哪个姑娘啊?”李攸烨偷奸耍滑道。 “你说呢?”江后睥睨着她,李攸烨哆嗦了一下,皇奶奶真是越来越威风了,方才把那帮老头子治得服服帖帖,她看了都为他们捏了把汗。 “咳,皇奶奶,她是柳姨干女儿,孙儿也是刚认识,刚认识!”李攸烨说谎的时候从不眨眼。 “哦?柳太医什么时候收了一个干女儿,哀家怎么不知道?”江后疑惑道。 “是,是她新收的吧!”李攸烨眼珠转到殿顶。 江后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无奈摇摇头,这孩子真是长大了,开始有事瞒着她了,不知怎么,心里竟有些失落,或许这是每一个长辈必经的过程吧,想起过去的十五年光阴,祖孙二人在这冰冷的皇宫中相依为命,竟有些怨那个将来注定会夺走她孙儿的人,可是怨又怎样,那人注定会是烨儿的幸福,她这个做奶奶的岂有不放手之理。 这是她一生中第三次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唯一一次,不为那个埋藏在心底的男人祈求,单是为她的孙儿。那个活泼,调皮,耍赖,贪吃,喜欢偷懒耍滑,却永远对她笑的孙儿。生命真的是一件很神奇的东西,当尝尽了世间冷暖,万千浮华,原本以为冰冷的心会从此沉寂下去,却没想到,因为一个小小的生命,它又开始渐渐的回温。 这就是果实吧!江后幽幽地望着眼前那个洁白无瑕的人儿,两代人历尽沧桑,才结出的一个果实。得天独厚,天地人和。不知道谁有幸把她摘走呢? “烨儿,陪我去看看那姑娘吧!” “啊?现在?”还没串好台词呢! “走吧,哀家想见见她!” 呃—— 第30章 玉瑞王朝世袭表 玉瑞王朝世系表(主要人物) ————————————————————————————————————— 李盎桓(开国太祖) ————————————————————————————————————— 李启镇(高宗)*李安载(盛宗)*李戎湛(熹宗)****李攸烨(悯帝)*李仁检(孝宗) !!!!!!!!!!!!!!!!!!!!!!李攸熔(容赦王) !!!!!!!!!!!!!!李戎沛(燕烈王)李攸焕(燕惠王) !!!!!!!!!!!!!!李戎泊(韩乐王)李攸焯(韩思王) !!!!!!!!!!!!!!李戎淀(晋废王)李攸炬 !!!!!!李安起(齐穆宗)李戎瀚(齐灵王)李攸燃(齐新王) !!!!!!!!!!!!!!!!!!!!!!李攸焜(齐废郡王) !!!!!!李安越(赵献王)李戎澜(赵废王)李攸炜 李启钧(秦浩正王)李安疆(秦肃孝王)李戎泽(秦桂纶王)李攸烁(秦怀义王) 李启钊(楚和王)李安城(楚端王)李戎温(楚谦王)李攸炯(楚恭王) !!!!!!!!!!!!!!!!李戎澈(楚衡郡王) !!!!!!!!!!!!!!!!李戎潇(楚卢郡王) ———————————————————————————————————— 太祖胞弟李盎极(魏嘉王)李启铮(魏全王) ———————————————————————————————————— 太祖胞妹李盎杉(金帛王)李启琳(金善王)李安瑁(金英王)李戎琬(金贞王)李攸玳(金成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注:1.李攸烨谥号悯宗,但民间习惯称其为悯帝。 2.孝宗李仁检,又名权栖梧。 3.太祖胞妹李盎杉,因功受封金帛王,开女子封王先例,无封地,仿蓝阙国行长女继承制。 第31章 穷奢极欲 权洛颖醒来的时候,头昏脑胀,口渴的要命,掀开被子下床,两三步扑到桌子旁边,坐下,翻开茶碗,歪了茶壶,倒满,递到嘴边,咕嘟咕嘟一阵久饮,待水见了底,又接了一杯,这样几杯下去,直到茶壶里的水见了底,她才满意的抿了下唇上的茶渍,捂住嘴打了个哈欠,揉揉疲乏的双眼,眼前的景象慢慢清晰起来。 极其宽敞的大殿里,雕龙腾跃,金光灿灿,入眼的木质屏风上,金龙的鳞甲在几支烛火照耀下,如星光灿烂,华丽非凡,权洛颖顿时咋舌,好气派的大殿,仰头看去,灿若星河的鳞光如海般闪耀,仔细看原来是几条藏龙隐匿在殿顶的祥云中,只露出龙头和龙尾,而光芒正来自于那被云层覆盖的龙身,可谓是匠心独运。回头看向自己方才躺身的床,这才发现那金丝纱帐是从高空垂下的,尺度恰好能遮住那张精雕细琢的床,自己那双白色绣花鞋正整齐的搁在床前的脚踏上,权洛颖下意识的看向自己的脚,只穿了一双古代很不合脚的宽袜,原来是刚才情急之下忘了穿鞋,她撇了撇嘴,想去床边把鞋子穿上,可是走了几步,就发现脚踩在地上非常舒服,低头一看,原来地上铺了柔软的地毯,而且出奇的是,那地毯好似是散发着温温的热量,她眼睛一亮,折回身子,赤脚走到地毯的边缘,试着将脚踩到那红色的木质地板上,果然,地板是热的,权洛颖眼睛一弯,柳眉折出一个更好看的弧度,像极了一个迎风招展的花骨朵,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暖阁了,哇真不错,古代的人果然会享受啊! 也不穿鞋子了,放任自己在地毯上暖脚,在这卧室里东瞅瞅西瞧瞧,还不时地评价几句,什么古代皇帝太奢侈了,干嘛连个茶杯都镶金带银的,罪过啊,把百姓的血汗钱,不当回事,待转过屏风,权洛颖倏地愣住了。 眼前的景象差点闪瞎她的眼睛,金龙,金凤,金柱,金漆,金香炉,金壁画,金座椅,金玉案,金,金,金,还是金,还有点其他颜色没有?苍天呐,权洛颖震惊地发现,连熏炉里的火都是金色的。华丽丽的龙椅处在最高处的台阶上,一个比那乌龙马还大的龙头盘绕在那龙椅的后面,瞪出的双眼像两个大碗,权洛颖瞬间想到了很多电视剧里那个熟悉的场景,一个垂死的人,不顾正在吐血的嘴,奋力往往那金灿灿的宝座上爬去,在手即将触到那位子的时候,突然断气,手直直地垂了下去,眼瞪得跟那龙头的眼似的,死不瞑目! 吓——想到此,权洛颖蓦地打了个激灵,想甩去脑中的胡思乱想,结果甩来甩去,脑中倒是冒出一个人的影子来,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人看着自己的眼神很焦急,很慌乱,很悲愤,像是从遥远的地方射过来的,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最后却消失在一片朦胧里,周围变得异常安静,迷迷糊糊中,她似乎看到了那人脸上的愤怒,杀伐,狠戾,她想阻止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就是想阻止她,阻止她的暴戾,阻止她的疯狂,阻止她的不顾一切,也许,她只是贪恋了那眼底的温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贪恋了那最后的温暖。 缓缓地在一张黄缎椅子上坐下,权洛颖微微地叹了口气,眼底有丝惆怅,那个影子?似乎是这间大殿的主人呢! 还有啊,这下可怎么办才好?这样,岂不是要欠她人情了,真是郁闷呢,她的账还没算呢! 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扶手,纠结在权洛颖心里的麻绳就如同射在她眼睛里的金光一样,数也数不清,呼吸也有失水准,不配合地上突下窜,脸上表情阴晴不定,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五脏庙突然雷声滚滚,发出抗议,呃,好像好久没吃东西了,有些粮尽弹绝,权洛颖这才收拢体力,从那软垫椅子上不舍地站了起来,决定去找些吃的,转身,却突然顿住了。 “柳姨,冰儿,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权洛颖看着眼前两个突然出现的人,一脸惊讶。 “啊,姐姐,你,你,你的伤好了?”冰儿脸上的诧异更浓,嘴巴张得像只金鱼。 “哦,我们来了没多久,小颖现在感觉怎么样了?”柳舒澜比冰儿镇定些,但眼里也是遮不住的讶异。 柳舒澜今天一大早就进宫给权洛颖复查,正巧碰到刚进宫的冰儿,两人相携着一块到了尧华殿,没想到刚进门就被权洛颖吓了一跳!神智清醒,光彩照人,除了脸色苍白些,她具有一切健康人士的典型特征,这丫头受了那么重的伤,一夜就好了?她是神仙下凡吗? “我已经没事了,柳姨医术真厉害啊,现在感觉好多了!” 权洛颖对眼前两个突然冒出的人打哈哈道,她想到半夜三更来的那个不速之客,心里就有些发虚。 没事了?柳舒澜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医术厉害到,能让一个重伤的人一夜间活蹦乱跳,就算华佗在世也不可能,不行,她不放心:“小颖先别急,你先躺床上去,柳姨再帮你检查检查!”她得确定这丫头不是哪儿出问题了。 “对啊,对啊,姐姐,你昨晚伤的那么重,冰儿还以为,姐姐会——”想起昨晚那一幕,冰儿就心有余悸,清澈的大眼睛又蒙上一层雾气,随时都要坠出玉珠串。 “冰儿别伤心了,姐姐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你看,现在姐姐又能握着冰儿的手,跟冰儿说话了!”权洛颖心疼地安慰着眼前那单纯的小人,哎,真是没白来这里,顺手就捡了这么一个乖孩子。 “嗯!”冰儿嗅嗅鼻子,眼角还挂着两粒泪珠,脸上开心的笑容就绽放起来。 权洛颖抬眼看到柳舒澜那温柔关切的目光,心里不由一暖,再看看怀里那关心的眸子,心尖顿时融化,算了,她笑笑,认命地回到床上,伏着,乖乖地让柳舒澜检查。 她其实只是不想吓到柳姨,纳米技术在医学上的应用已经超过两百年了,可在这个时代,日期还是负数,她明白,要让一个古代的人相信现代医疗技术的先进,恐怕还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在这段时间内,她可能都会被认为是一种超自然的存在,对于这点,或许,稍安勿躁就好。 柳舒澜放下药箱,坐到床边,为权洛颖轻轻掀开衣服,找到昨晚她亲自扎的绷带,发现没有被动过,眉头生疑,一圈一圈得解开,冰儿在一旁也屏住了呼吸,待到最后一缕绷带被揭开,两个人彻底懵了,这真是——surprise(如果她们懂某种语言的话,权洛颖真想翻身张开双手给她们个惊喜的表情)! 冰儿惊奇地大叫一声:“伤口居然愈合了!” 怎么可能? 思维停顿三秒,柳舒澜迅速转战到原先的猪蹄上,屏住心神,一圈一圈解开,愣住——肿也消了?难道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吗? 权洛颖回头,瞅着眼前两个表情愕然的人,尤其是柳姨,眼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些抱歉地道:“柳姨,是这样的,我的家族有一种祖传秘方,可以有效治疗利器造成的创伤,所以——” 柳舒澜缓缓回过神来,她自认为自己的医术在玉瑞国已经算是达到顶尖水准了,太医院的老头子们望尘莫及,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界上竟有如此神奇的祖传秘方? “小颖?”柳舒澜突然问:“你的家族是医学世家吗?” 权洛颖嘴唇颤抖了两下,她家只有老妈一个是学医的,这样算医学世家吗?她摇摇头。 柳舒澜若有所思得点点头,又问:“你家有没有‘不传外人’这一条家规?”不是医学世家,那应该没有那种小气吧啦的家规,不过她还是想确认一下。 吓——权洛颖好像猜到柳舒澜问这些干什么了,她忙说道:“有,我们家族虽然不是医学世家,但家族中曾经出过一个叫纳米的前辈,他对医学很痴迷,秘方就是他发明的,但他为人非常小气,不愿跟别人说的,连后人都不肯透露多少呢!”纳米同志体积小也就罢了,被比喻成人的时候,没想到连器量也小,哎,罪过罪过。不过,为了归岛不被曝光,她也只好手下不留情了。 “连后人都不肯透露,确实——”小气,可谓铁公鸡中的铁公鸡,柳舒澜心里有些遗憾,当然这些遗憾都表现在了脸上,她叹口气:“可惜啊,你的这位纳米前辈真乃奇人,若是当初他将眼光放得长远些,如今肯定已经名留青史,造福千万世了!哎,也罢,自古英才多怪癖,有一利必有一弊,这样才能阴阳相抵,既然纳前辈不愿外传,我也就不僭越了,或许这也是希望我辈凡是靠自己的一种启示吧!” 阴阳相抵,有一利必有一弊?权洛颖摇了摇头,呵,要是那个世界的人能明白此理,不一味追求利益,又何至毁灭?然而,千百年前的先人都知道的道理,后人又岂会不明白?归根结底,人们是抵不住利益的诱惑,灵魂被利益驱使罢了!或者,科技越来越先进的同时,人是越来越傻的!她这样想。 柳舒澜叮嘱了冰儿一些事,没有久留,便提着药箱去太医馆了,临走前还在啧啧叹息纳前辈的铁公鸡性格,让权洛颖一阵汗颜。冰儿听到某人肚子里的鼓声,嘻嘻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块亮晶晶的金块出来,一脸神秘地在权洛颖面前晃了晃,权洛颖只看到那金块上写了个大大的“烨”字,有些困惑,这小丫头不会是发财了吧,在她面前“炫富”? 努努嘴,示意她再不说姐姐就生气了,那小丫头才咧咧嘴,心花怒放地道:“姐姐,这是皇上送给我的,这上面是她的名讳,谁见了都要跪拜的,以后我可以拿着它随时进宫来看望姐姐,还可以命令宫里的侍卫宫女呢?威不威风啊!” “小丫头,让姐姐瞧瞧,你到底有多威风?”说着煞有介事地后仰,打量着冰儿。 冰儿咯咯一笑,继续兴高采烈地讲:“姐姐,你不知道,皇上人好好啊,昨天还给姐姐出气教训那个坏蛋呢,把他吓得屁滚尿流的,呃,不过,冰儿也被皇上昨天的模样吓到了呢,真是很恐怖啊,呃,难怪娘说见了皇帝都要磕头的,不然就会被砍头,冰儿总算知道了!” “切——”权洛颖翻了翻白眼,想到那人混账加臭屁的模样,咧咧嘴,她能威风到哪里去,不过是一个封建大地主罢了,剥削百姓,剥削人民,剥削,哼,老娘的初吻,这种人,岂是一个“呸”字了得的! “好了,姐姐,我去叫御厨给你找点吃的哦,御厨哦,冰儿想吃山珍海味,姐姐呢?”冰儿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活灵活现地向往道。 权洛颖无奈地摇了摇头,指尖一戳她那小额头:“你啊,馋嘴,姐姐吃些清淡地就好,你想吃什么自己去弄吧,威风八面的钦差小姐!” 冰儿乐得踮着脚尖,像风一样溜出了殿外,权洛颖扑哧一笑,心里无奈,真是一个可爱的小丫头,转身,细细打量起这金窝窝,心里又对那人的奢侈鄙视了个一万分。 暖暖的木地板把整个殿内暖的像夏季,加上那香炉里点着的熏香,散发着袅袅的香气,让人舒适无比,权洛颖感觉自己都快要进入梦乡了,正当脑袋在脖颈上磕磕点点,小鸡啄米时,殿外突然响起一声嘹亮地口号:“皇上驾到——”她来了?接着又一句:“太皇太后驾到——”她奶奶来了? 她奶奶的,还带家长来了? 第32章 省吃帝后 銮驾停在浩大的尧华殿外,站岗的侍卫跪了一地,李攸烨扶着江后拾级而上,脸上那谄媚的表情,让尧华殿的侍从们啧啧称怪。江后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自然将她的神色一览无余,细眉微微一挑,不动声色地继续朝前走着。 当李攸烨抢了宫人的差事,舔着脸,为江后将那串串珠帘挑开。哗啦啦的声响立时惊动了殿内的人,回首的瞬间,却意外看到了一张令人窒息的容颜。 墨眼如画,峨眉微斜,肤如凝脂,质若白莲,薄唇微微勾起,似是心中有丘壑,眸光荧荧烁烁,犹如怀璧抱柔情,金色的宽大裙裳将那人裹在凤凰火尾中,腰间束一绣龙锦带,恰似游龙环其身,为她更舔英气。这样看来,旁边那着一袭蟠龙金纱袍的美少年,倒是和她有几分相似。来人定是柳姨口中的太皇太后了,果然是一个倾国倾城的人儿,权洛颖惊讶地望着来人,看上去三十多岁年纪,倒像是旁边那人的母亲。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岁月无痕”? 来人也颇为惊讶地看着她,淡雅出尘,肌肤胜雪,出彩的眉,像是世间最完美的勾勒,清凉的眸子,像装满了一湖碧波,薄唇微微抿起,露出点点女儿家的娇羞,发髻放任地自然垂落,柔滑地散在肩头,雪白的纱衣在人工精琢的金黄雕饰中显得格外清新自然,周围的奢华俗物更是将她衬得如仙如画,真是个梦幻般的人儿,江后心里思忖道,她要是早生个几十年,说不定自己都会被比下去了! 两个容颜不可一世的人儿,聚集到了一地,相互打量着,竟然衬得这金光大殿暗淡不少,更莫说自诩一表人才的李攸烨了,她痴痴地看着那似梦似幻的人物,直到江后的目光朝她射来,才惊觉,干咳一下,思虑着,要不要喊个开始,让两位把今年那夭折的年度月女再比上那么一轮? “烨儿,这位可是那受伤的姑娘?”江后首先打破了沉默,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她记得昨日那姑娘受了很重的伤,不像这般健康的,可是这殿里除了她又并无其他人。 李攸烨脑子慢了半拍,待反应过来,脸色不由一紧,两三步跨到权洛颖面前,抓起那柔荑,诧异地望着眼前那神情舒缓的人儿,道:“权姐姐,你,你没事了?” “嗯!”权洛颖脸色一黑,费力地拽出手,有些恼怒地看着那突袭的人,碍于那人家长在,不好发作,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李攸烨脸上瞬间漾起一个大大的笑意,“真的?”她像个百折不挠的狗尾巴草,又要黏上来,权洛颖眉头微皱,不过她早已提高了警惕,待敌人一动,便开启反导防御系统,将敌人的进犯一一击溃。 “柳太医的医术真是越来越高明了!”江后幽幽地看着那两人暗地里的争执,一句话结束了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她白了李攸烨一眼,然后在旁边的铺了软垫的金椅坐了,峨眉一挑,示意那二人也落座。权洛颖重重地吐出一口恶气,然后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在江后的招手下,坐在了旁边的软垫上。李攸烨笑得像个橘瓣,也在江后身边坐定,拉住江后的手道:“皇奶奶,她就是柳太医新收的干女儿,权洛颖!”说着朝权洛颖眨了眨眼,故意在那“干女儿”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权洛颖一愣,随后也会意,不过,不知出于什么邪恶的想法,她故意摆出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不明所以地朝李攸烨望去,李攸烨暗呼不妙,几滴细汗从鬓角滑下,眉毛已经斜成了可怜的下坡,直乐得权洛颖心里大呼过瘾。 “权姑娘身子可还有不适?”江后慈和地问。 “嗯,还好!”权洛颖简洁地回答,她对古代那繁琐的礼节没有多少研究,想着还是少说话为妙。 “嗯,没事了就好,权姑娘放心,哀家保证会惩治那晋王世子,还权姑娘一个公道的!”江后严肃而温柔地说道。 权洛颖眉毛一挑,心里估摸着,这是安抚她来了,那她该不该垂泪涕曰,谢太皇太后为小民主持公道呀? “多谢!” “权姑娘言重了!” “不知权姑娘家住何方?家中还有什么人?” 调查户口吗?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权洛颖下意识地就要唱一嗓子,最终忍住:“西域归岛,家中有父母二人,无兄弟姐妹,靠千亩良田(归岛实际占地面积一万亩)维持生计!” “西域归岛?这么说权姑娘不是中原人士了?姑娘这般品貌,倒比我玉瑞江南女子更婉约纤秀了!”江后倒是没听说过有西域归岛这个地方,不由得对那不知名的神秘地方产生好奇,李攸烨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有些狐疑地望着权洛颖,西域?良田?隐身术?三个不着边的词合一块怎么这么别扭。 权洛颖尴尬地笑笑,说西域总比说中土好,万一哪天归岛被人扒拉出来,老爸不得打断她的腿啊! “太皇太后有所不知,我家先辈原是中土人士,因为战乱这才搬到了西域定居下来,几代人都渴望回归中土,但由于各种原因未能成行,这次是我第一次涉足中原,对中原的礼数多有不周,还请包涵!” 谈话在半尴不尬的气氛中有效的进行,转瞬间,大家由客椅辗转到了饭桌前,权洛颖尴尬地扫了眼还在冒着热气的饭菜,不停地干笑着,旁边的冰儿怯怯地低着头,不去看周围那惊诧的表情,她兴高采烈地带了一群宫人端着香喷喷饭菜进了殿,就撞到了太皇太后和皇上面前,于是原本的双人宴,变成了现在的四人麻将桌。而且两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很怪异,她心虚地想,只是不小心多叫了些菜而已,不用——付钱吧! 李攸烨咽着口水看着宫人们一样一样地铺开各种菜式,整个桌面顿时五彩斑斓,好不丰盛,舌头开始不安的骚动,眯着眼睛不动声色地数了一下,约有九九八十一道菜式,心念一动,苍天呐,难道是传说中的“九九归一”?呜哈哈哈哈,她感觉自己的血脉已经汹涌澎湃了。皇奶奶为了戒除宫里的奢华之风,以身作则,每餐至多四个菜,并给她规定每顿餐不能多于八个菜式,而那些御厨为了超额完成任务,一般都会敷衍四个菜了事,李攸烨当了十五年皇帝,也只是在前朝遗臣嘴里听到过“九九归一”的名声,向往了许久,渴盼了许久,今天终于梦想成真,怎么能不让她心潮澎湃。 李攸烨忐忑地朝江后看去,见江后脸上并未改色,这才稍微放了点心,回眸看着对面的两人,揶揄道:“你们,吃得蛮多的哈?” 权洛颖脸上有些挂不住,想她一个纤纤佳人,面前却垒了一座馒头山,要多囧就有多囧,好想拿把斧头,来个华山救母,把那馒头劈成粉末。冰儿心虚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想的是,两个人吃不了,她也能打包带回去,给娘亲和街坊四邻吃,可看到在座那几双惊讶的眸子,她也有些羞恼,脸上红扑扑的,快烧到脖子根了。 “咳,快吃吧,待会凉了!”江后终于开口,面不改色叮嘱各位吃饭,这一桌子的奢侈饭菜,够她吃一个月的了,她怎么能不心疼,但她好歹也是一国太皇太后,若为了几个菜而跟人翻脸,着实有损她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威名,罢了,就当给人赔礼道歉了。 江后微微眯了眼,眼珠斜到左边,用余光剜了旁边的李攸烨一眼,李攸烨一惊,眼珠斜到右边,用余光捕捉到皇奶奶的信号,心里大呼不妙,完了,完了,九九八十一个菜,如果每天给她撤三个菜的话,要整整九天才能完成,不妙啊,她双眼一眯,突然说道: “皇奶奶,不如多请些人来吃吧,四个人吃实在浪费了些!” 其余三人脸色一顿,要执起筷子的手僵持在原地,江后嗔怪地看了李攸烨一眼,然后略带为难得望着对面二人,一副责怪皇帝太小家子气,二位切莫怪罪的样子,权洛颖脸上微红,抿抿嘴,道:“那个,对啊,这么多菜,是浪费了,多请些人来吧!”她已经挺尴尬的了,还能再尴尬一点吗请问? “嗯,既然这样,烨儿,就请些你们这年纪的人来吧,你们年轻人也好说话!”江后幽幽地端起面前的茶饮了一口又放下,缓缓道。李攸烨会意,喊了一句:“来人!”杜庞火速地赶到,问:“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那个,你派人去熔延宫去把攸熔哥哥,攸烁,攸焕请来,然后去璇乐宫把璇姐姐也请来!”李攸烨说着,抬头望了眼江后,见她仍在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来饮,咬咬牙,继续说道:“再去宫外把江府千金,上官府三小姐请来,如果江宇隆和上官录在,你,也叫人请来吧!” “诺!”杜庞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应着,太皇太后这是要开宴会还是怎么着?不过,他也不敢迟疑,接了命令卯着头就走。 “等等,杜庞,把万书崎万大人也请来吧!”江后放下茶碗,突然说道。又来一个,李攸烨的拳头不由握紧,这么多人分吃,还能吃得着吗? 杜庞一愣,主子们这是要干神马呀?很快反应过来,瞧了李攸烨一眼,李攸烨给他使了个赶紧快走的眼色,他就匆忙地飞出了大殿。万岁爷怎么了,被谁敲诈了吗?哎,不管了,他得跑快点,这么多人呐! 第33章 窃玉偷香 万书崎前脚刚进了家门,后脚就又被拎进宫了,一路上传令官火急火燎地催他,他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步子没站稳就起脚往宫里跑,等到了尧华殿门外杜庞又急急地下阶迎他,让他心里更加彷徨,匆忙抹了把汗,掀着前袍就朝大殿奔。 刚迈进宫殿反而听到一阵笑声,心里微微吃了一惊。 待整理了朝服,狐疑地转过屏风,他呼吸不由一滞,乖乖隆地冻,一桌子王子龙孙,吃饭哪都? 一桌子人见到万书崎到来,纷纷停了盏,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江后更是笑得灿然,忙招呼他落座:“万大人来了,快,赶紧入座,大家都等着你呢?” 这是都等他的样子吗?看到满桌狼藉,万书崎风干的脸不自在地咧出一个表情,他想,他们八成是等他来收拾桌子的!他的幸福感,因为刚讨了个跋山涉水的驴差,而降得很低,坚信不会有什么好事降到自己头上! “参见太皇太后,皇上,见过容王,两位世子,见过长公主,见过小郡主,两位公子,两位小姐!”万书崎一个萝卜一个坑地把众人的长相搭配到职衔上,最后目光落在挨着江后的那两个女子身上,稍微年长的那个模样如仙如画,在一圈人中显得格外沉静,淡然,他的表情又片刻的惊讶,而那年幼的也是出落地秀气纯真,只是在这场面中显得拘谨了些。他迟疑了两秒,才又恭谨道:“见过二位姑娘!” 权洛颖见来人还算有礼,便也冲他点头示意。冰儿依葫芦画瓢,在这等如绳缚脚的气氛中,权洛颖是她唯一的指南针,让她不至于方寸大乱。 “万爱卿,别多礼了,快入座吧!”江后眉开眼笑道,万书崎应诺,很知趣地在末尾坐了,侍从给他上了崭新的碗筷,有些窘迫地提了筷子,从旁边两个小朋友胳膊底下夹了只虾,搁在碗里。 “万爱卿,到这边坐!”江后突然又笑意盈盈地冲他招手。 万书崎再次应诺,放下酒盏,在江后的示意的空椅上坐了,心里藏着忐忑。江后却满意地看着他,道:“哀家给万大人介绍一下,这位是权姑娘,这位是莫姑娘,两位都是皇上的贵宾!”说着又对权洛颖和冰儿道:“这位大人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万书崎,年轻有为,今天刚向哀家毛遂自荐出使晋国!” “太皇太后谬赞了!”万书崎说着,暗暗瞧着对面人的脸色。 “万爱卿不必过谦!”江后转头又煞有其事地问:“不知权姑娘家中可有婚配?” 这句话起到了隔山打牛的效果,正在奋力吃饭的众人,闻言两耳纷纷竖起。 “没有!” “权姑娘看我玉瑞状元郎何如?” 万书崎一愣,十分惊讶地看着江后,然后目光又缓缓地落到权洛颖身上。周围人士各怀心思地嚼着嘴里的饭,静静地留意着变化。 权洛颖嘴角漾出一个捉摸不定的笑,端起面前的酒,冲万书崎淡然一笑:“状元好风度,在下敬你一杯!”说罢,一饮而尽,万书崎受宠若惊地端起酒盏,“权姑娘过奖了!” 也一杯见底。 江后呵呵笑开,别有深意地看着二人,万书崎有些局促,倒是权洛颖毫不介怀地低饮浅尝,好似方才只是闲谈而已。其余众人却不这么想,太皇太后过问婚事,那就有赐婚的意思了。 权洛颖虽然是不懂古代的规矩,但又岂能体会不出这其中的深意,不过她也懒得去费力波折,本就是为了逃避求婚来皇宫的,不在乎另找个去处。从容地剥着虾壳,将鲜嫩的虾肉送到冰儿的碗里,好好一顿饭,来了这么多人,着实烦闷,冰儿都不能坦然吃东西了呢! 当然谈话也就到此为止了,多说无益。谈话的最终意思截止在,未婚。而已。 江后倒是觉得这个丫头越来越有趣了!抿一口酒,瞥眼见她孙儿,充满敌意地看着万书崎,心里一阵欢乐,同时也充满无奈,自饮自酌道,这是弄巧成拙,还是弄拙成巧啊,难道人生,非得折腾一下,才过瘾吗?有些不了解自己了。 气氛重新回到莫名其妙中,金光闪闪的大殿把一桌食物都打上了满盘金色,显得光彩夺目,盈盈耀眼,权洛颖扫了一眼在座的王孙公子,千金小姐们,心里有些惘然,这些人真的都存在过吗?镶了金色的面容,个个俊美无比,觥筹交错的光影,片片深刻流转,这一时,这一世,会停留在哪里?换一时,换一世,又漂泊到哪里? 李攸烨一直憋闷了很久,乍一喘气,突然被卡了嗓子,猛烈地咳嗽起来,旁边两个人见状同时伸手,帮她顺气,侍从递了一杯水过来,李攸烨匆忙抢了饮尽,待气息一畅,她赶紧揉了揉自己那被掐得生疼的胳膊,愤怒地瞪向江玉姝,而江玉姝则是挑了眉,一副你活该的表情,安然地坐在原处,任她在一旁龇牙咧嘴。上官凝忍不住掩嘴轻笑,她方才可是看了一场趁火打劫的好戏,李攸烨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着实有趣。 对面隔岸观火地秦王世子李攸烁,同情地望了李攸烨一眼,意味深长地对啃鸡腿的李攸焕道:“焕儿,慢点吃,万一噎着了,可没媳妇帮你顺气!” 对面那三人表情刷得一僵,李攸焕迷茫地眨了眨眼,抬头看看烁哥哥怪异的表情,不舍地拿开嘴里的鸡腿,咕咚咽下嘴里的一大堆肉,瞅瞅旁边的李攸玥,一脸认真地问:“小玥儿,我没有媳妇,要是噎着了,你能帮我顺气吗?”李攸玥思考了一下,彷徨地问:“顺气是什么?” 李攸烁这下乐了,冲小不点挑了挑眉:“顺气啊,就是亲哥哥一下!”满座众人闻之皆满脸黑线,李攸玥恍然大悟地睁大眼:“哦——”众人顿时咋舌,她不会真懂吧?说时迟那时快,李攸玥从高高的椅子上爬下来,拖着长长的小裙子,呼啦啦地跑到了李攸烨的旁边:“烨哥哥抱,抱!”李攸烨赶紧把她抱起来,小人儿搂着李攸烨的脖子,瞬间在她嘴上亲了一口,“哇,烨哥哥嘴上好香啊!”呀——众人脸上出现不同程度的抽搐,尤其是权洛颖,翻着白眼在那抽气,香个屁,啧啧,连小孩也不放过,真是色狼一个啊! 被偷香的李攸烨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无情的冤枉,她把李攸玥抱到腿上:“小玥儿乖,烨哥哥给你剥虾吃!” 小人冲她甜甜一笑,突然又从李攸烨的腿上爬了下来,呼啦啦地又跑了。众人的眼睛跟着她的步子围着桌子跑,直到她定住,才止住那种眩晕感。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 权洛颖看着眼前这个烫手的山芋,内心激烈地挣扎着,这么多人,怎么偏偏跑她面前来,她到底该抱还是不抱?抱,意味着什么她知道,不抱,小人的眼神又那么纯真期盼,纠结啊。 “姐姐好漂亮啊!”二度偷香成功的李攸玥兴奋地大叫,江宇隆忙把一个鱼丸叨进江玉姝碗里,“姝儿妹妹,吃个鱼丸!”上官录也叨了一块竹笋,放在上官凝面前,“三姐,竹笋!”两人同情的对视一眼,然后看着自己叨过去的东西被戳成粉末。 小人儿快乐地飞回自己的位子,瞥了眼一脸哭丧表情的李攸焕,想了想,还是踮起小脚,亲了亲他,李攸烁冲她竖了个大拇指,“小玥儿真棒!” “咯咯!”李攸玥纯真一笑,“燃哥哥就是这样亲娘亲的,小玥儿知道了,原来燃哥哥是在给娘亲顺气!” 稚嫩的童音像钉子一样将众人那鬼神莫测的表情钉在这一刻,大殿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气压陡然降低。不明情况的权洛颖还是从那哥哥和娘亲两个字眼,以及在座众人凝固的面部肌肉上,觉察到一丝不寻常! 第34章 齐王侧妃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金光粼粼的雕龙一眨不眨地俯视着下面的人儿,八仙宫灯坠下夜明珠的光,从众人脸上倏倏地划过,烙得众人的表情诡异深刻。 李攸烨诧异地记起齐王妃嫔中那个沉默温婉的人,怎么都不能把“j□j”二字架在她的身上,那太沉重,几乎能将她那瘦削的肩膀碾成粉末。 最先反应过来的江后,神色一凛,全身散发出一股威严的气息,眼里满是杀伐决断,严厉道:“杜庞,把小郡主送回去,传令下去,今天的事谁敢泄露一个字,哀家定斩不饶!” 说罢拂袖斥退早已战战兢兢的宫人,临了又朝杜庞使了个眼色。 杜庞会意,应完“诺!”便徐徐退下。一会儿,小玥儿便被奶娘抱走,可能是被众人反常的表情吓到了,临走前嘴巴一张一合地,哇一声哭了出来。 殿内众人一时缄默无言,江后紧锁着眉头,扫了一眼众人,不怒自威道:“今日就到此为止,你们记住,回去以后不得声张!” 万书崎感到头发根一阵冷冽,在座众人不是皇子龙孙,就是国戚贵友,只有他是个外人,江后的咄咄逼人地扫过他时,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诺!”众人纷纷起身做鸟兽逃散,没想到吃个饭都能吃出齐王世子和齐王侧妃有私这等的皇室秘闻,以后喝水还不得呛死啊! 万书崎跑得最猛,他从来没有如此想当一个聋子,他只是一个外人,一个“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中的“你”,哪有本是去听这种秘事,老天还嫌他今天不够倒霉要跟他玩命怎么地!虽然自己这条小命现在是捡回来了,可未来还悬着哪,他得赶紧回家卷铺盖走人,去鸟不拉屎的晋国都比呆在这里等死好! 跑成亚军的是李攸烁,今天这茬是他挑起来的,要是爷爷和父王知道是他把齐王戴了自己儿子绿帽的事给捅出来了,非得打他一百军棍不可,现在他可后悔死了,简直,恨不得活劈了李攸燃,丫孙子办的什么事儿,胆大包天也就算了,连保密工作都做的这么差,害他无意中撞到刀口上了! 转眼间,殿里只剩下原来的四人,像即将有一场宣判似的,气氛仍是很诡异,江后别有意味地看着权洛颖和冰儿:“二位姑娘这几天就先住在宫里吧,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就跟哀家和皇上言明,可好?”虽然是询问的语气,可是话里却有不容拒绝的态度。 权洛颖心思了然,这是要软禁她们了,正好,她现在反正也不想出去,出去谁也拦不住!冰儿则一脸着急,娘亲见不到她会心急的,“莫姑娘不用担心,哀家会派人去照顾你娘的!”好似一眼看穿了冰儿的焦虑,江后郑重道。 冰儿露出一脸吃惊,太皇太后怎么知道她娘亲,不过她还是点点头:“谢太皇太后!”在这个强大的女人面前,她不知道除了服从还能做什么。江后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自始至终都沉静自若的权洛颖,心里有个疑团始终化解不开,派出的探子竟然没有打探到关于她的任何蛛丝马迹,她的来历居然还是个谜。她到底是谁呢?她接近烨儿究竟有什么企图?方才的有意试探,她居然处变不惊,这等定力,岂是寻常女儿能有的? “哀家先走了,烨儿,好生照顾二位姑娘!”江后沉思着,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现在不能打草惊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李攸烨送江后出殿,待到了殿阶前,江后回头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抬起手无奈地从她眉间掠过,把那紧皱的眉抚平,缓缓道:“烨儿,可有话说?” “皇奶奶,孙儿觉得,齐王侧妃,不是那样的人!”李攸烨结结巴巴地道出自己心中所想。 “哦?烨儿可和齐王侧妃熟识?” “不熟,可孙儿感觉她不像会……”李攸烨踌躇道。 “或许是身不由己吧!”江后道,目光掠过层层叠叠的殿宇,朝不着边际的高空望去。 李攸烨一时语塞,不解其意,江后回头看了眼那双年轻的眸子,那里像一块未经开垦的完整的土地,还充满仁柔的气息,她知道,如果不经历风雨,那里永远结不出成熟的果实。将视线拉远至浩渺的天地,似乎只有那里才能装下她心里的一声叹息:“齐王侧妃原名唤作苏念奴,她是哀家安插在齐王身边的人……” 李攸烨失神地回到大殿的时候,脑子里还回荡着江后的话语,她一瞬间好像明白了很多东西,又似乎陷入了另一场迷局。齐王侧妃,苏念奴,两张本该相同面孔一遍一遍从眼前掠过,只不过后者,永远是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 苏念奴,苏念奴,在哪里见过呢? 她在宫里住过,在宫里住过,苏念奴—— 缓缓地在殿里的玉案前坐了,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在案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几乎忘了殿里还有其她人存在。 桌上的酒菜已经被侍从收拾干净,整个大殿又恢复清净,威严无比。 “姐姐,你觉不觉得我们就像呆在一个金元宝里呀?”冰儿小声得说。 权洛颖眉心一开,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是蛮像的!”视线不由地扫到玉案上那个托腮静思的人,见她眉头几乎皱成丘陵,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不免疑惑起来。 “权姐姐!”李攸烨突然从玉案前站起,浑身叮叮当当地玉击声像一排拉长的音符,她似乎想起那个人是谁了,配合着靴子轻轻的跺地声,宽大的袖子卷着两股风朝权洛颖袭来。 李攸烨停在权洛颖跟前的三步处,微笑地看着她,权洛颖也回看着这个头戴紫金冠的少年,呃不,少女,二人的目光灼灼,倒似两个即将较量的斗鸡,当然这只是权洛颖一个人的比喻。李攸烨嘴巴咧出一个橘子瓣的笑容,兴奋地说:“我想起来那人是谁了!” “谁是谁?”权洛颖和冰儿两个人同时一愣。 “齐王侧妃啊!原来她就是那个老帮我做功课的姐姐啊,攸烁来了以后,我就不好意思麻烦她了,就让攸烁帮我做功课,后来竟再没见过她了,哎!” “攸烁的字真是丑的可以了,写来写去还不如我自己写,还是那个姐姐好啊,她写得字师傅每回都夸我!”某人突然伤怀道。 “……”这人还真是脸皮厚啊! 不过奇怪的是,一时间,大家还真有些伤感!也许是李攸烨唏嘘的表情太过,呃——近距离!权洛颖瞬间恼怒,一排气流已经在丹田中盘踞,只等着排山倒海。 “哎对了,权姐姐,你的伤真的全好了吗?昨晚可是吓坏我了!” 嘎嘣! 温柔的话语,配合着灵动的眼神,让人如浴春风,权洛颖那颗想搏斗的心,一下子没了底气,还留在擂台上直视对手的眼睛,已经有了那么一点松动。 “……” “皇上,皇上,你昨天好威风啊,把那个混蛋打得落花流水!”一边的冰儿一脸崇拜地看着李攸烨,那神情,就像一只吃到虫子的小鸟一样兴奋。李攸烨显然对这话很受用,嘴巴立马从橘瓣放大的月亮,两只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线:“哎,哪里哪里,我那还不是最厉害的时候,……” 两滴汗从权洛颖的额头拧出,她突然想找出字典把“相见恨晚”这个词划掉,哪个牛人发明了这个词啊,有些人相见再晚也不应有恨啊! “皇上,皇上,你昨天好威风啊,把那个混蛋打得落花流水!”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传入殿内三个人的耳朵里。 “哎,哪里哪里,我那还不是最厉害的时候,……”又一个尖细的声音传入殿内三个人的耳朵里。 最后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地脚步声,还伴有嘻嘻的轻笑,依然传入了殿内三个人的耳朵里。 权洛颖好奇地朝门口望去,赫然看到门口露出一个鬼鬼祟祟的脑袋正往里探看,发现权洛颖也在看他,横着的脑袋就竖了起来,顺便还带出了那青龙锦袍裹着的身子。冲里面神情木楞的人嘻嘻一笑,然后像个发号施令的指挥官朝门外一招手,突然呼啦啦地冒出一大堆人出来,来人纷纷往里涌,待到最后一个穿着蓝龙锦袍的小不点进来,那青龙锦袍的指挥官朝外面看了又看,才示意众人将两扇大门徐徐关上。 整个大殿瞬间暗淡不少,权洛颖有些吃惊的看着这群去而复返的短暂饭友,这是什么个情况? 第35章 小鬼难缠 李攸烨感到一阵头皮发麻,黑着脸抱起朝自己扑过来的李攸焕:“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那穿青龙锦袍的少年,笑嘻嘻地道:“二哥,我们有些不放心,就回来找你商量商量!嘿嘿,想不到二哥这么久还记得小弟当年辛苦替你做功课的事情,小弟真是很感动啊!” 李攸烨鼻子一歪,这帮家伙太不靠谱了,居然偷听她们谈话。 正想用眼神杀他呢,李攸烁却滑头地溜到权洛颖和冰儿边上:“哎呀,两位姐姐幸会幸会,饭桌上没能跟你们好好聊聊,失礼失礼了!” 权洛颖抿嘴一笑,有些看好戏地看着这些人,冰儿倒是被这个过于热情的家伙,奉得有些不自在。 李攸烨有些无力地干咳一声,左眼瞥瞥面无表情的江玉姝,右眼瞄瞄面不改色的上官凝,抱着李攸焕小心翼翼地凑到一身黄白锦袍的李攸熔跟前,小声得说:“攸熔哥哥,你们怎么也回来了?” “这是大哥做的决定,要不然我们也不敢回来啊,皇奶奶最疼你们俩了,你们可得给我们这些小兵撑腰啊!”李攸熔还没来得及坦出无奈,李攸烁就在一边大声得抢话,把他迅速地拖下水。棱角分明的脸上,那温文尔雅的笑容,却包含着有苦说不出的无奈。江宇隆深表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两人均是一脸无可奈何,这帮小鬼,还真是难缠。 李攸烨却是毛都炸了,这人是狗耳朵吗,她真想一巴掌把李攸烁给拍出去。 “对啊,烨哥哥,皇奶奶今天好凶,焕儿怕!”怀里的李攸焕突然咧着嘴一副将要哭出来的模样。 “看吧,看吧,焕儿都吓坏了,今天这事可真是胆战心惊,哎呀,大家快坐,地毯上还蛮热的!”李攸烁在地毯上,一屁股坐下,朝众人招手。 其余人也很不客气,在地毯上席地而坐,愣是沿着那毯上的纹饰围出一个圈,顺便还留了三个人的空位出来,大方地示意李攸烨她们坐。 这帮家伙真不见外啊,李攸烨眼睛瞬间眯成一条极细的线,危险地扫过优哉游哉的李攸烁,最后瞪在那坐在自己胳膊上的李攸焕脸上——这个小兔崽子,七岁了,还跟她来这套。 呀,李攸焕感到情况不妙,烨哥哥看他的眼神就像一只凶猛的兔子在看一只大萝卜,哇,他来不及大叫,哧溜溜的滑到地面,左闪右突奋力挣脱李攸烨的魔爪,很有眼色地钻到了权洛颖的身后,拉拉她的裙子:“姐姐,烨哥哥要打我!” 满殿哑然,只有李攸烁嘿嘿嘿嘿地朝李攸焕竖起大拇指,李攸焕咯咯一笑,然后全神戒备地望着鼻子冒烟的李攸烨。那瞪大双眼的小模样,活脱脱一个小版的蜘蛛侠。 这一大一小僵持地对峙着,甚是有趣,权洛颖俯下身子,冲那小鬼嫣然一笑,“来,跟姐姐走!”说罢,就牵起那小鬼的手,抬头瞥了瞥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李攸烨,嘴角翘了翘,另一只手牵过冰儿,就在空出的位置学着众人的样子大大方方地屈膝而坐。 李攸烨努努嘴,一溜烟也跑了过去,把盘着小腿坐在权洛颖身边的李攸焕挤开,对他做个恐吓的表情,然后自己坐了进去,弱小的李攸焕只剩缩脑袋的份了,可怜兮兮地要挤出泪来。权洛颖看着一脸胜利表情的李攸烨,嘴角抽了抽,这人多大了啊,跟个小孩子过不去,她直接忽视掉那人对自己一脸的殷勤热乎劲,朝正凄凄惨惨戚戚的李攸焕招手:“小焕儿,到姐姐和冰儿姐姐中间来!”那李攸焕闻言立马恢复了活力,冲李攸烨做了个鬼脸,就哧溜溜地就窜到了另一边,李攸烨气得想抓都抓不住。 “姐姐,你好漂亮啊,比皇奶奶还要漂亮!”众人见到李攸焕跟发春的小老虎似的,“木头装的似的,俩眼直钩盯着”权洛颖,几乎就要朗诵诗歌,不禁一阵唏嘘啧啧。李攸焕正兀自得意着,忽然见到漂亮姐姐身后,露出凶神恶煞的半张脸,小脸一下子白了,搓搓搓搓地挪到另一个姐姐的怀里,小心肝还是吓得乱颤。 权洛颖扫视一圈,漠视掉一些怪异的眼神,发现除了那个亲自己的小人儿李攸玥和那个由于想顺坡下驴而敬酒的万状元没到场,一众饭友都来齐了,当然,那个气场强大的江后不算。既然都到齐了,那就没有理由不谈正事了。 大会主持李攸烁开始发表讲话了:“现在大家都是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 这个比喻很非常恰当,从在座众人一致点头的严峻表情中就能发现。 “该你了,上官录!” 正当大家耐心等着主持人继续发表下文的时候,李攸烁突然把话茬抛给了右侧的上官录,上官录表情一僵,皱眉道:“不是说隔山打牛吗,怎么又成走卒了?” “早改了啊,宇隆兄,你没跟上官说啊?”李攸烁扭头看向江宇隆。 “咳,那个,还没来的及!”江宇隆歉意地道。 “我就说呢,看你半天你也没反应,”李攸烁看了眼上官录,对众人道:“重来吧!这次还是我开头,都记准了,是走卒!” 众人纷纷点点头,权洛颖和冰儿莫名其妙的看着这堆人,李攸烨扭过头一脸献媚道:“权姐姐,冰儿妹妹有所不知,这个隔山打牛和走卒都是源于象棋的一种游戏规则,隔山打牛就是走炮,意思是,每隔一个人轮一次,走卒呢,就是挨个来,我们把规则用到讨论中来,一人说一句话,好玩的很呢!” 权洛颖满脸黑线,简直对这帮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不是来商量大事的吗?居然还有心思玩,真是一帮纨绔子弟啊! “咳咳!”李攸烁示意众人安静,然后单手托着下巴,一脸揣测道:“你们说他们是故意的吗?” 众人都知道他所说的“他们”是指的谁,上官录接话道:“我看不像!” 上官凝接着:“或许吧!” 江宇隆耸耸肩:“谁知道呢?” 江玉姝面无表情:“我不知道!” 靠!世界上怎么会又这么无聊的游戏啊,权洛颖翻着白眼,等冰儿那句“我也不知道”说完后,特别想说“靠!”不过她还是改成了“嗯!” 没想到这“嗯”字竟被传到了最后,权洛颖突然有些后悔没说“靠!” 李攸烁接收到李攸熔嘴里的“嗯”后,点了点头,一脸郑重道:“好了,热身运动结束,现在正式开始!” 靠!权洛颖的白眼已经不够翻的了,这帮人不去演喜剧真是浪费人才! 第36章 殿堂群架 太阳渐渐掉进了紫金山里,砸出了几只尖叫的乌鸦,它们像是黑水潭里溅起的点点波浪,顶着只只烧红的嘴唇嗷嗷叫嚣着飞来,不知疲倦地宣示着黑暗对这个地区的占领。可惜的是,再多的聒噪在疲倦了一天的人看来,也只是代表一种值得为之兴奋的安宁。 这点,可能它们终其一生也不会想到,真是可怜的乌鸦! 相比于整个世界的安宁,此时的尧华殿里却是唾沫横飞,你争我吵,热闹非凡!由于权洛颖没能及时想到,他们的讨论最后会发展成像打仗一样,激烈无比,所以她现在不得不承受恶果——做一个从中调停的裁判。 “你太天真了!齐国养精蓄锐多年,之所以按兵不动,等得就是一个出兵的借口,朝廷要是冒然开战,正是给齐王制造了一个再好不过的出兵借口了!”江宇隆脸红脖子粗地冲李攸烁吼道。 “齐王出兵又怎样,难道还怕他不成!轰轰烈烈打一场,总比我等在这里甘当废柴,等他来烧的好!”李攸烁针锋相对。 “不是等他来烧,而是要拖死他!朝廷能耗得起,但齐王却耗不起,朝廷正是看准了这点,所以才会处处对他的嚣张越礼忍气吞声,这点难道秦王世子都看不出来?”江宇隆实在是被气得够呛,语气中已经饱含唾沫星子。 “哼,这大概又是江丞相的主张吧!一味的拖延下去,和缩头乌龟有什么区别,拖得久了百姓还当朝廷是怕了齐王!难道要拖到人心涣散了,朝廷才肯出兵吗!”李攸烁充满讽刺地吼道。 “你什么意思?我爷爷的主张全是为了玉瑞的大局着想,为玉瑞避免战祸!如果天下都像你们秦国那样,连年征战,不是打打杀杀,就是杀杀打打,老百姓还活不活了,你数没数过秦国境内还有几个老百姓,全都当兵去了吧!” “混账,我秦王室浴血奋战,保家卫国,岂能容你随意污蔑!” “我爷爷又岂是你能辱骂的!” 砰,砰,扑通,扑通,轰隆,轰隆,哗啦哗啦! 瞧了吧,根本不用喊“小子看招”,两个人的互动性就能充分调动起来。权洛颖已经忘了话题是怎么从那件事拐到这上面来的,当然对打架这种事,她这个做裁判的也无能为力。更何况,打架的人并不只是一拨,她瞅瞅墙角被江玉姝和上官凝拉开的李攸烨和上官录,两个人是由一个皇后引发的血案。这个题材拐得更离谱,不过,她也由此看出来了,原来那两个女子都对李攸烨都有意思。难怪她一直觉得这两个女人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原来是把自己当成情敌了,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个猫女嘴里那个“她的东西”就是李攸烨吧! 啧啧啧,不磕点瓜子,感觉都扫了兴致。 “姐姐,咱真的不需要拉一下吗?”冰儿看着场地里摔跤的选手们,一脸错愕。权洛颖回过头来,回她一个从容的笑:“不用,待会他们打累了就停了!” “嗤啦——”一声,不知道谁的衣服被撕破了,冰儿眼皮一跳,把怀里的李攸焕抱的更紧了。 权洛颖无奈地摇摇头,回头对李攸焕道:“小焕儿,你去叫那个穿黄白衣服的哥哥过来吃糕点,好不好?”李攸焕指着正在一旁拉架的李攸熔说:“是熔哥哥吗?” “对,就是衣服被撕破的那个!” 哎,吃亏的总是拉架的。 李攸焕听话地点点头,就跑到李攸熔跟前,拉着他:“熔哥哥,姐姐叫你过去吃糕点!” 正满头大汗的李攸熔疑惑地朝桌子旁边望去,见权洛颖正冲他颇为同情的笑,便也冲她无奈地点点头,低头看看脚边扭在一起的两个人,实在是束手无策,索性不管了,抱起李攸焕就朝桌子边逃去。 这么一个温文尔雅的人物,穿着一身被抓烂的衣服,形象实在是有些好笑。权洛颖抿抿嘴,笑道:“像你这样的拉架法,是注定要吃亏的!” “呵呵,还是权姑娘聪明些,这帮小鬼头越拉他们打得越上瘾!”李攸熔把李攸焕放到凳子上,自己也在桌前坐下:“不过,别看现在他们打得这么紧,等打完了,又要凑一块疯了!”。 “你很了解他们啊!”权洛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俊逸的男子,和那个人有着几分相似的面容,只不过,他的轮廓更显刚毅一些,眼神却更温柔一些,这倒与李攸烨那柔和的轮廓和英气的眸子恰恰反了过来。 “还好!”李攸熔笑笑,柔和的目光里满是无奈,好像只要和这帮小鬼在一块,他更多的时候就是觉得无奈。扭头看到冰儿的时候,李攸熔目光有些呆滞,不过也只是瞬间的事情,他温柔的笑笑:“冰儿姑娘,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冰儿怔了怔,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个儒雅的男子,搜肠刮肚也没找到对他的一丝印象。 “呵呵,感觉而已,我们肯定没有见过的,对吧!”李攸熔的眸光似乎穿过了很远,远到超过了冰儿的年纪,一丝痛苦从他眼底流逝,很快又消失不见。 “嗯!”冰儿迟疑的点点头,她觉得,这个人说话好奇怪,眼神也很奇怪! 第37章 满地呜咽 权洛颖嘴角荡漾起一抹轻笑,抱起茶杯嘘溜嘘溜的抿了口,瞥见角落里,李攸烨正在龇牙咧嘴,而那猫女,明里拉架,暗里却对李攸烨略施拳脚,累的脸上微微酡红。上官凝也注意到了桌前这拨看戏的人,索性不再去管李攸烨她们,气呼呼地跺脚过来,混进观众堆里。权洛颖友好地给她端了杯水,上官凝也没迟疑,接过就饮进,“你们坐在这当真清闲,本姑娘也不管了,呵!”说完看似很重却是极轻地放下茶杯,径自坐下,实在是气得急了,忍不住心里直骂这帮混人,一个个不是皇亲贵族,就是相府千金,长得比谁都文雅,居然学一些市井之徒打架,打得还难解难分,真是累死她这个拉架的了。权洛颖灿灿一笑,连这位最沉稳庄重的女子都被气得急眼,这帮家伙还真是厉害。 李攸烨这下可倒霉了,上官凝一走,两个人打她一个,连连叫苦不迭,上官录也好不到哪去,本来跟江玉姝联合着打李攸烨,正打得好好地,莫名就吃了江玉姝一脚,疼得他抱膝流泪。因为对方是女子,他也不能还手,只剩下被动挨打的份,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权洛颖被江玉姝的行为惊得阵阵咋舌,她算是看出来了,这猫女是只准自己打李攸烨,不准别人动她一下啊。这等护崽之心,简直能照日月。 “姐姐,姝儿姐姐好凶啊!”坐在冰儿腿上的李攸焕看着泼辣的江玉姝在场中挥舞拳脚,小眼皮吓得直跳,他以后再也不要惹姝儿姐姐生气了,原来她打人这么厉害,烨哥哥好惨啊。 “焕儿莫怕,姝儿姐姐不会来打你的!”上官凝回过头来,摸摸他的小脑袋,说道。她也不知道那家伙最近吃什么火药了,不仅动不动就发飙,而且发起飙来六亲不认,一点就着。 李攸焕似信非信地点点小脑袋,上官凝捏了捏他那滑滑的小脸,抬头就看到了眼波清澈见底的冰儿,她观察了这个长了一张娃娃脸的女子很久了,见她一直默不作声,就是在最热闹的时候,也只是怯怯地坐在权洛颖的身边,一副小心翼翼地样子,说不出为什么,她心里老是有些心疼。她的眸子让她感觉似曾相识,却如何也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冰儿姑娘,我们在哪里见过吗?”她轻轻地问。 在座三人闻言均惊疑地看着她,上官凝不明所以地环顾着投来的目光,怀疑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权洛颖抿嘴一笑:“方才也有人问过这话呢!” “哦?”上官凝凝眸注视着权洛颖精致地面孔,总是感觉她的一颦一笑透着一股超脱尘世的潇洒,就像一个美丽的谜团,神秘而引人入胜。 权洛颖巧笑着朝上官凝努努嘴,示意她看李攸熔,上官凝疑惑地扭头,李攸熔便也看着她:“凝儿妹妹也感觉冰儿姑娘面熟,真是巧呢!” 上官凝神情明显一滞:“是吗?容王殿下,也有这种感觉?”李攸熔点点头,快速地把视线移开,上官凝也不再言语,低眉浅思起来。权洛颖奇怪地看着这两人,说话客客气气的,口气明显比其他人生疏许多,尤其是上官凝,看李攸熔的目光比看自己的时候还显得陌生,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两人简短的对话让气氛变得有些怪异,外面天色已经浸成黑蓝,殿内也起了灯火,照的金龙凤尾影影绰绰,四周的阴影像是浓墨重彩的勾勒,给整个大殿染上一种浓郁的深沉。 然而—— “世子,老王爷要您戌时之前赶回王府,要不然军法伺候!”当长公主领着一帮仆人来尧华殿寻主子时,秦王府的世子卫长秦度对正在一旁扭打的李攸烁说道。正要挥拳的李攸烁马上从地上爬了起来,忙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快到酉时三刻了!” “完了,要遭了!姓江的,小王今天没工夫跟你打了,敢不敢跟我约定,明天再打!” “有什么不敢,你赶快回去吧,明天,我可不想欺侮一个受了军仗的人!”江宇隆颇为豪气的说。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个人击掌,目光中竟是惺惺相惜。李攸烁大声朝众人告别,便如撒蹄的马儿一样火急火燎地往王府跑去。 李攸璇扫了眼满殿狼藉,不禁感到微微遗憾,她今天陪母妃去栖霞寺上香,没赶上这茬,竟然错过了这么精彩的场面。 “皇姐,你可是来晚了!”李攸熔见她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欢喜表情,取笑道。 “可不是嘛!早知道我就不随母后去看那动也不动的佛祖了,这等砰砰锵锵,可是比那一成不变的木鱼听着舒服。”说话间已经在桌边落了座,诧异地凝视着一袭玲珑剔透白纱裙,半分仙子半分人的权洛颖,不禁赞叹道:“我当世上不会再有皇奶奶那样绝世的人了,没想到面前就有一个,姑娘可是广寒宫人氏?” 权洛颖见眼前的人高贵娴雅,本以为会是个冷性子,却不想言笑间却带了俏皮玲珑劲儿,不禁莞尔:“人间蜉蝣一枚,怎敢在广寒宫歇脚,倒是公主殿下,真如那碧湖间的流花,美不胜收了!”这灵巧生动的长公主,倒是别有一番气质! “哈哈,这赞美倒是新奇,我就收入囊中了,不知姑娘该如何称呼!” “权洛颖!” “哦,我可否叫你颖儿妹妹?” “当然,要是璇姐姐喜欢的话!”权洛颖扬眉灿笑,晃得在座众人微微醉薰。 “好,本宫就是喜欢妹妹这样直爽的人!颖儿妹妹的伤没事了吗?”想起昨天那触目惊心的场面,李攸璇就和众人一样,对此人伤愈速度感到惊讶万分,她有些不放心的问。 “呵呵,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伤,柳太医看过就没什么大碍了!”权洛颖心中一暖,感激地冲她一笑。 “嗯,颖儿妹妹这等如仙子般的人物,连佛祖都帮忙衬着,让妹妹速速痊愈呢!”李攸璇在母妃的熏陶下,对神佛也耳濡目染了,如今搬弄出来,解释这神奇的事情,倒也自觉颇为合理。 权洛颖不动声色擦去额头的两滴汗,继续浅眉低笑。 “李攸炬这人也真该杀,这等皇室败类,把祖宗的脸都抹黑了!”李攸璇恶狠狠地说着,要不是太祖爷爷定下规矩,皇室子孙不能自相残杀,她早就想教训那个无恶不作的所谓堂弟了。 权洛颖对她凶猛的正义感很是感激,她想,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果然是这样。 “颖儿妹妹和烨儿是怎么认识的呀?”李攸璇突然凑到权洛颖跟前一脸讪笑,意有所指地问。 权洛颖怎能不明白她的深意,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来抿了一口:“我们刚认识!”内心有暗恼这人这么八卦?她长得像和那人有什么的样子吗?不过她也看出来了,这些人应该都不知道李攸烨是女儿身的事实,毕竟在这个年代,同性结合应该还是属于禁忌的话题。这个皇宫真是谜团深重,充满刺激啊! 上官凝漠然地坐在桌前,李攸璇见她那没有表情的脸色,刚张开的嘴巴又闭上了,不敢再说笑下去,回头看着角落里备受折磨的李攸烨,暗暗地同情起她来,这几个小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将来烨儿可要遭罪了。 一干鼻青脸肿的人相继告辞,竟真如李攸熔所说的那样,打完了架,又聚集在一块相互扶持着走了,真是一群有趣的家伙,权洛颖满是回味的想。瞥眼见大殿仅剩下猫女和狼狈的李攸烨,一时间觉得空气似乎都尴尬起来。 “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跟她说!”江玉姝突然冲权洛颖和冰儿冷冷道。 还没打够吗?权洛颖咝咝抽气,牵了冰儿的手很识趣地要走。 “权姐姐,我已经帮你们安排了住处,出了这殿,往西会有人带你们去西尧暖阁,你们去那里吧!”李攸烨突然说道,像是将军英勇就义前大义凛然地安排部下逃生。 权洛颖回头,略带玩味得看了李攸烨一眼,这人都自身难保了,还来管她们,哎,回去给她念几遍大悲咒好了,要不然良心上过不去! 随着门吱呀一声关上,那双百转千回的眸子终于消失在眼前,李攸烨呼出一口气,把那已经有些松散的环龙腰带扯了下来,乱糟糟的衣襟顿时敞了开来,她索性也脱了下来,只着一身雪白亵衣,把那歪到耳朵根的玉冠也摘下来,扔到地上,瞬时如瀑的长发簌簌地滑下,赫然衬出一张千娇百媚的脸来,英气散尽,娇气横生,竟让冷漠的大殿顿时化骨柔情。李攸烨又蹬掉靴子,宽袜被带掉一只,雪白的玉足落在地板上,吸取了一地的温热。感到全身瞬间轻松许多,她一个深呼吸,闭上眼准备引颈受戮。 好久都没有预料中的拳脚相向,李攸烨迟疑的睁开眼,找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却意外的看见那里已经缀满泪水。眸光潋滟,却是伤心哀绝,晶莹剔透,却是颗颗哀婉。 似乎嗓子被哽住,李攸烨竟一句话也吐不出,只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那泪珠,簌簌的滑落,颗颗碎得决绝,碎得心疼。烛光将她笔直的身影雕刻在地板上,摇摇晃晃,像在水中飘摇的孤鱼。那人的泪似乎要跟着这片摇曳的烛影,流泻成海。 江玉姝凝视着那白玉无暇的人儿,却发现满心的恨意竟抵不过那人眼中的疼惜,视线几乎被那接连不断涌出的水帘阻绝,可还是固执地紧咬嘴唇,吐出几乎让她无力承担的字句:“你,骗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就能放心了是吗?” “玉姝,对不起,我……”她怎忍心说出口,骗她离开是为了让她得到幸福,终究是骗了她,不是吗? “对不起?你想说对不起,为什么不早点说出口,等到我像傻瓜一样在马车上整整等了你十五天,你才说对不起吗?”积存的泪扑簌簌的流下,像是还嫌不够似的,拼力的涌出,顺着脖颈,流到心的位置,便化作烫心的烙印。一个人的路上,前面是不存在的幻想,后面是频临窒息的绝望,她就这样在那块地方,不眠不休地挨了十五个日日夜夜,如果没有人来接她,她可能还会那样傻等下去。 李攸烨缓缓地走近她,想把那决堤的河堵住,不让它再流,再流就会流干的,流干了她就会死。 “别碰我!”一声震耳欲聋的耳光,烙进李攸烨的耳蜗,像紫金山上的钟鸣一样,在她的脑中隔出大片空白,空出的这半,眼前漆黑一片,而另一半,却感觉有湿热的泪水滑落,她想自己现在是不是只有一只眼睛在流泪,样子好不好笑?肯定不好笑吧,要不然玉姝怎么不笑呢? “我太傻了,怎么会信了你,我太傻了!”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喊声才能从心里的眩晕中镇定住,那只颤抖得手上还传来丝丝的疼,疼到骨头上,骨头好像要裂了。 “玉姝……”李攸烨伸出手,想抓住她,跟她说,你不傻,都是她不好,可是手臂好像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动弹不得,她忘了,自己现在只能支撑一半的身体,另一半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李攸烨你听着,从今以后,我江玉姝不会再爱你一丝一毫,十五天抵上我们认识的十五年,你我之间的缘分到此为止!” 哽咽的声线像破碎了的琴弦,牵扯了心脉,一字一牵,一牵一断,断的是情,疼得是心。影子是烛光照出的心,她的心已经摇摇曳曳,不堪飘零。随着泪流尽,终于划出了这片破碎的海的宫殿, “玉姝——”李攸烨奋力地迈开步子,她想追上她问什么叫“缘分到此为止”?十五天怎么能抵得上十五年?身子重重地摔下,似乎把另一半也摔没了,她趴在地上,用所有力气挣扎着爬起,却怎么也不能够,这难道是报应吗?她拿剑抵着李攸炬,现在也让她动弹不得?“玉姝,不是这样的!”她想喊,可是耳边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远,该死的身子,怎么这么到了关键时刻这么不中用了! 地上已经湿了一大片,额头触到温暖的地板,薄薄的亵衣阻不住热气往身上蔓延,可是李攸烨却感到浑身无比的寒冷,心好像变成了石头,就是感觉不到热量,李攸烨想蜷起身子,可是发现,还是不能够,“玉姝,我冷——” 第38章 千娇百媚 辅仁六年,燕地十二月已是天寒地冻,寒风凛冽,蒙古军队趁严寒天气在玉瑞边疆肆虐,燕王李戎沛率军抵抗,身先士卒,在北雍关击退来犯敌军,却也被流箭射中,身受重伤。边军一时群龙无首,在得知消息更加张狂的敌军面前,连连败退。为稳定军心,加之挂念幼子伤势,江后携年幼的李攸烨率领文武百官抵达燕地,向边关将士表示御驾亲征的决心,我军得知帝后亲临,立即军心大振,上官景赫接掌帅印,率领全线将士奋勇杀敌,将来犯蒙古军全部歼灭于北雍关外。 “玉姝,玉姝,我好冷啊?”年幼的李攸烨把手搁在嘴边哈哈的吹气,一张小脸冻得通红。 “谁让你把熏炉当球踢来踢去的,这下好了吧,掉到池塘冰上了,看你怎么捞!”江玉姝翻着白眼数落着她,视线最后落到池塘中间的那个“金蛋”上,皱着眉头,一脸为难。 两个小人站在池塘边上,翘首望着冰上的熏炉踌躇,李攸烨脚跺得啪啪的响,吵得江玉姝心里烦闷:“好啦!你在岸上等着,我去给你拿!” “不要,玉姝,冰会碎的,很可怕!”李攸烨抓着小玉姝的小手,惊恐道。 感觉一股寒气从手上传来,江玉姝打了个寒颤,赶紧扯开那人攥着自己的手:“没事,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胆小啊,你在这站着别动,我去给你捞!”说完,小心翼翼地踱到岸边,试探着把一只脚在冰上用力踩了踩,回过头来冲一脸恐惧的李攸烨道:“冰很硬,可以踩人的,你记住,站在岸边不要动哦!”李攸烨点点头,乖乖地站在岸上,目送着江玉姝一点一点挪到池塘中央,手够到熏炉,脸上扬起大大的笑。 “小烨儿,我够到了,还是热的呐!”小玉姝捧着暖暖的熏炉冲岸边的李攸烨兴奋地大叫,丝毫没有注意到,脚下的那层冰已被熏炉渐渐暖化,正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小心呐!”岸上的李攸烨突然大叫一声,小玉姝吓了一大跳,感觉身子一个劲儿的往下陷,她瞬间没了反应,脸上满是惊恐的表情。李攸烨也顾不得害怕了,袍袖一甩,慌忙就朝冰上那呆愣的小人跑去,通红的小脸被风割得生疼,但她已近感觉不到了:“玉姝,我来救你!” 正要去军营查看军务的李戎沛恰巧路过池塘,见到冰上那摇摇下坠的小人,顾不得伤还未愈,就跳了过去,把惊慌失措的小人从寒冷的水中捞了上来,转身刚要把她抱上岸,就听到身后扑通一声,原来是冲过来的李攸烨没有及时刹住跑,直直的射进了那个冰窟窿里,冷水自鼻孔钻到肺里,呛得她叫喊不出,失了重心的小身子像个炮仗一样,炸得水花四溅。 “救……救……”一张开嘴,水又灌进来,窒息地感觉笼罩了全身。 李戎沛赶紧把江玉姝放下,伸手往那洞里捞,发现已经捞不到了,情急之下,他跳入寒水中,游到水底,找到那还在挣扎的小人,拉住他就往水面游去。 “扑啊——”二人从水中跃出,吐出嘴里积水,李戎沛看了眼拼命咳嗽的李攸烨,胸口传来一阵猛烈的收缩,剧烈的痛意顺着胸腔蔓延。把李攸烨推上去,命令江玉姝把她拉上岸,惊慌失措的江玉姝忙回过神,拉着还躺在冰上的李攸烨就跑,冰面很滑,她也没有费多大力气,最后被赶来接应的王府侍卫接住。 李戎沛等到两个小人离开,这才忍着痛意,爬上已经不太牢固的冰面,俯趴着身子一点一点往岸上挪着,最后也被侍卫救起。只是,他的身子自此也落下了病根。江后虽责怪他不该这样冲动,但也对儿子充满感激,要是再晚一步,烨儿就不只是落个发烧的结局了。 自此,朝廷宠燕王更甚。 “冷,冷……”发烧的李攸烨嘴里呢喃不清地喊着冷,守在床边的小人不停地流着两行泪花子,只要一想起她不顾一切往自己身边跑的情形,心里就酸酸的,让她在岸上不要乱动,她倒好,居然冲到水里了,要不是燕王叔叔正巧赶上,她都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事。她知道小烨儿最怕水了,但还是冲过来救她,那要下多大的勇气啊。 望着李攸烨烧的通红的小脸,年幼的她带着满心的感动在心里默默发誓,将来一定要好好的保护她,不再让她感到一丝寒冷。 可是如今,她食言了。温暖四溢的大殿已经变成了李攸烨的冰窟,冷意,在四肢百骸间穿梭,由内而外,竟蔓延到了殿里,烛泪香灰,在冷颤中四散而落。她变成了一条冰封的河,流泻的发丝在静止中波光粼粼,映出的却是数不尽的伤颓。 左侧脸颊紧紧贴合着地面,李攸烨轻合着眼眶,*地眼睫微微地翕动着,仅剩的一点知觉被眼珠带动,在这空荡的寂寞中漫无目的地游走。感觉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团模糊不清的人影,像是降落凡尘的仙子,清逸飘渺,本能的伸出手去,竟扯到了那人的裙摆,李攸烨颤抖着张开嘴,终于发出那呜咽的音节“冷……” 没有任何预示的,她好像又恢复了所有的知觉,感觉到仙子轻轻地将她抱在怀中,用带着温热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将粘在那里的细发捋到她的耳后。李攸烨就像一个饥渴难耐的乞丐,拼命允吸着她身上传来的热量,圈着她脖颈的手臂,就像擒住了一个充满生机的灵魂,几乎要将她推进自己的身体里去。那带着淡淡清香的气息,在鼻息间流转,被她贪恋得吸进肺里,脸颊蹭到那柔滑的脖颈,像孤鸟找到暖暖的窝,便在那里栖息下来,背上传来让人安心的触摸,李攸烨轻轻地嗯了声,便一动不动地偎在那人的怀里。 如墨的眸子似乎浸满了心事,流动着烁烁莹莹的光茫,权洛颖轻抿着薄唇,怀中是那人渐渐均匀的呼吸,心中却塞满了异样的情绪。本只是出于好奇而偷听了殿里人的谈话,没想到会在听到那震耳欲聋的声响时,紧张得慌了神。看到里面走出那兀自流泪的人时,她已然愣住,而倒在地上那退掉一身男儿装的人涌出的眼泪,更让她的呼吸都凝滞起来。 她的伤心绝望都刻在那双孤立无助的眸子里,脸上不见了那三分轻浮七分醉人的笑,取而代之的是柔弱的苦楚,似乎,满殿的烛光都配合着她的呜咽而哭泣,看到这一幕时,权洛颖真正体会到了一种连呼吸都被抑制的难过。 她看到自己时,灰暗的眼神似乎划过了一丝光亮,就是这一丝微弱的光,支使着她走到了她身边,抱起了她。如果可以,她真想用所有方法留住她的笑,不让她再那样绝望的哭。 把似乎是睡着了的人抱到床上,想要起身,脖间却被紧紧圈着,想要掰开那白皙的玉臂,却不料一个趔趄竟被那人抱了个满怀,或者说她把那人抱了个满怀。额头贴到那人的唇间,唇贴到那人的颈间,整个人伏在那人身上,柔软得触觉袭来,权洛颖立时羞红了脸,赶紧撑起身子,有些恼怒地看着身下那安静的人,不得不说,她入睡时安静的模样,竟让人有些移不开眼。长发微散,嘴唇微动,鼻翼泛着润滑光泽,两条细眉仍然颇有英气的顺着两鬓插在眼边,只是怎么看,都找不出白天的那股男儿气,倒更添了女儿家的魅惑,她不禁感叹,好一张娇媚的脸儿,好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她要是穿着女装,估计天下男女都要为之痴狂了。 第39章 睡出事来 可是痴狂归痴狂,权洛颖这边已经累的吃奶了,还是掰不开那挂在脖子上形同项链的桎梏。她不得不怀疑,这人到底睡没睡着啊? 黄纱帐,暖玉温香,呼吸彼此相闻,交融的气体好似顺着面庞两鬓爬入发丝,肆意游走,权洛颖一时间竟觉头皮发麻,胸腔内掀了股错乱的气流,陌生而又真实。李攸烨那丝滑宽展的亵衣袖子已经滑至香肩,诱人的弧度隐隐若现,不知何时权洛颖的面上落了两片红云,这么近距离地审视这香肌玉骨,感觉到柔弱无骨的皓腕若有若无得擦着耳根,任她是万年冰魄,也不由被烫得脸颊透红。 “喂,喂!”感觉到两腮的红晕有蔓延的趋势,又挣不开玉臂,她便试图叫醒李攸烨,然李攸烨仍纹丝不动,让她倍感泄气。说不上恼还是恨,她径自卯直比那人还细三分的手臂,想一举破开那人的防线,不过,显然她高估了自己的臂力,或者低估了“项链”的韧性,脖子尽管已经将李攸烨的环抱扩成弹弓,仍扯不断那不断拉长的“橡皮绳”,反而由于体力不支,一个趔趄,差点酿成弹弓怒放的悲剧。真是打蛇不成反被其咬,吕洞宾好心反被狗咬,早知道就不接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了。权洛颖愤懑不已得连连握拳,使劲卯头上顶,做最后一搏,竟把那狗皮膏药给仰着脖子提了起来,可悲的是,在她都觉得即将要挣开时,丹田却突然没沉住气,一泄千里。眼看着李攸烨重重地摔下,几十斤的秤砣愣是在床上弹了一下,才又深深地砸进枕头里,权洛颖顿感伤心绝望,连自己都被“咔哧”一声像订书机一样订在了那人的怀里,即使再怎么脸红脖子粗,也无能为力矣。 李攸烨的发丝在轮番折腾下终于彻底紊乱,眉头锁得像繁体字似的难以拆解,她下颌轻动,难受地咽了一口气,眼睛微微睁开一个小缝,看见一片模糊的人影。权洛颖抬起头来危险地看着那小缝里透出的无辜而孱弱的光,心里特别想揭发这只黄鼠狼的真面目,手也做好了撕捕的姿势,搁在那人的腰间,一副伺机而动的架势。待到那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小缝也渐渐扩大到月牙时,权洛颖发现,她惊心布置的虎视眈眈的阵仗,竟然惜败在身下两汪楚楚可怜的眸海中。 “冷……冷……”李攸烨的呢喃像避雷针一样,瞬间化解了权洛颖心中的“雷霆之怒”,更一鼓作气戳中了她心中的柔软,权洛颖扯宽两片白眼,无奈地顿首,便放弃了要教训一下她的想法,胸中吐出一口闷气,身子往上挪了挪,让脸能正对着那人,结果又看到了李攸烨眼睛已经闭上,眼角滑下两行泪。嘴一张一合吐着模糊不清的字眼,嗫嚅中带着凄楚地哽咽,一瞬间,她好像又看到了那个趴在地板上哭泣的人儿,满脸的伤心无助,凄楚哽咽,好似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却又说不出。哎,明明是她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倒比人家哭得凄惨,真是情到深处逻辑全无啊,权洛颖分析着那两个人的对话,这样想到。又看了眼下人一眼,不由冗长而又哀婉地叹了口气。 就这么鬼使神差的,权洛颖一点一点地落进那微微颤抖的怀抱中,充当起了火炉,被子也被拉紧盖到了身上。忽明忽暗的纱帐里,露出两只幽圆敞亮而又不甘的眼睛,没想到千防万防,最后还是上了床,真是,作茧自缚,画地为牢,一个差念间,所有事情已成定局, 瞥眼见不知真睡假睡的李攸烨,紧合的眼皮微肿,像两团缱绻的心事,也许只有在哭泣地时候才能显出来供人探看吧,权洛颖轻叹一声,给她轻轻拭去泪渍,将清凉的手指拂过那两簇火红,如此近距离的审视,将那张似梦似幻的脸,放大成一片迷离的天地,睡吧,睡吧,就当今夜只是做了一个梦,似是对她说的,也似是对自己的宽慰,两人的呼吸渐渐相融,在合眼的那一刻,权洛颖抿了抿嘴唇,看了眼沉静如莲的李攸烨,心想,其实,她真不吃亏。 烛台清泪,已经渐渐凝固,似是时间和悲伤的静止,无声的夜,静的果真如一个梦境般。雕栏画柱上,腾龙火凤依旧静静透视着苍生,殿外回廊中好像还冲荡着昨夜那曲《春江花月夜》,一幕一幕,如泣如诉。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江玉姝静静地立在湖边,看着湖中涣散的月影,心似乎也跟着沉沦到无边的黑暗,手上传来阵阵的痛意,催生出满脸的波光粼粼,她看见月光更贴近的滴洒在水面,竟然打湿了那片黑压压的湖水。 尧华殿正门,悄悄地掀开了一条缝隙,是执事宫女来例行查看万岁爷的就寝情况,如往常一样,为了不打搅到李攸烨睡觉,她按照杜总管(杜庞)的嘱咐,非常小心地在离龙榻九步处立定,远远扫了眼龙榻,这一看,她大惊失色,万岁爷榻上怎么会有个女人?呃,随即她的脸色骤然一红,难道万岁爷开始经历□了?没错,正对着她这侧的人是个女人没错!呀呀呀,这不是她这个小宫女能管的,赶紧悄悄地退出来,合上门,又从门缝里瞧了一眼,脸红心跳地抚着胸口直喘气。几乎是提着脚尖下了玉阶,她的心还扑通扑通地跳不停,她在想,那个“幸运”的女子会是谁呢?江小姐,还是上官小姐?不行她得走快点跟杜总管报告去,顺便再打听打听,哎,要不是不能靠近龙榻,她早就仔细看看了。 就在小宫女火急火燎去打报告的时候,权洛颖皱着眉头醒了一下,把蜷缩在自己身前的李攸烨推了一下,没推开,只好又抱着睡了。 第40章 床前教育 随着第一声晨钟从栖霞山上响起,各座山上的寺庙像烽火传递似的,依次敲响了寺钟,一时间,被崇山峻岭包裹着的皇城,径自回荡在悠远雄浑的钟声里,错乱的鸟叫声,家家户户的开门声,纷纷预示着新的一天到来。 而此时的尧华殿,本该起床的皇帝陛下迟迟没有宣人更衣,御前总管杜庞在门前踱来踱去,手里的拂尘挥的如天女散花,昨夜那小宫女的禀报,让他寝食难安,他倒是不担心里头的万岁爷,就是担心宫里流言四起。这不,一大早,他就把尧华殿所有侍卫宫人都支开了,只等着李攸烨起床,给她通个信好掩藏掩藏。可如今上早朝的时间都快到了,里面还没有动静,这可把他急坏了,要是待会被晨点的宫人们撞到了,传了出去,甭管“侍寝”的是谁,万岁爷可都得娶了不成,要不然人家姑娘的名誉可就毁了。万岁爷是个女娃的事只有太皇太后,燕娘,雷干爹(雷豹——慈和宫总管),江丞相,江家小姐,柳太医和他这几个人知道,他们心里有数,但其他人自然不会往姐妹情深这种良好的方面想,宫中这帮子悠悠之口可如何堵得住啊!更让他担心的是,万岁爷床上的那人究竟是谁?会不会对万岁爷不利?万岁爷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从来不跟陌生人亲密接触,此人能上得了万岁爷的床,是何种缘故?他怀疑过是那个让李攸烨愤而追杀晋王世子的权小姐,也去房间摧门问了,可里面明明是有人的,这下他可摸不着头脑了。 纷乱的脚步声,一排排地跺在大理石地面上,杜庞心急如焚地走走停停,时不时向里禀报一声:“万岁爷,时辰到了!”眼见着远处那仪仗队伍,慢慢朝尧华殿走来,他跺脚得更卖力了,哎哟,爷啊,您再不起床,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到时您别怪杜庞我没通知您哪。 殿内的细软龙榻上,李攸烨捂着自己的襟口,睁着一双受惊的大眼睛,望着眼前那莫名其妙出现在枕边的人,特想曲项向天歌,香枕的另一边,权洛颖也睁着一双危险的眸子,睥睨着李攸烨那一副像被自己强*奸了的表情,牙齿也咬的咯咯响。 “你,怎么在,在我床上的?”李攸烨像只颤抖的鹦鹉一样,哆哆嗦嗦地问出一句让权洛颖想捏死她的话。 “你说呢?”她恶狠狠地说,昨晚她的脖子都快被勒肿了,今天这罪魁祸首居然跟个没事人似的,凶恶的目光让李攸烨不由打了个激灵,她绞尽脑汁也记不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反而一想就会头晕目眩,脑袋像是一团浆糊。 “你怎么了?”权洛颖见李攸烨抱头一脸痛苦的模样,撇撇嘴问道。 “没什么,不知道怎么回事,头有些疼!那个,你到底怎么在我床上啊?我记不起来昨晚发生什么事情了!”李攸烨囧着一张脸,手还放在胸口捂着。 她忘了?难道那猫女一巴掌把她打成间接失忆症了?“你真不记得昨晚发生什么事了?那个江家小姐——”权洛颖若有深意的拉长音调,试探着看着李攸烨的表情。李攸烨摇摇头,摇得跟片荷叶似的,权洛颖想,她不会真的间接失忆了吧,啧啧,那猫女下手真狠啊,不知她手上的骨头断了没? 话说,江玉姝打的那一巴掌,虽然骨头没断,却出了大问题。当她失魂落魄地来到太医馆的时候,一干太医都还没到,只有两个值班的太医院学生在哪里秉烛夜谈,两人见江玉姝这么早就进了宫,微微吃了一惊,江玉姝不好意思地伸出那疼得发麻的手让两人帮忙诊治,她在湖边吹了一夜的凉风,但手上那火辣辣的疼痛让她不得不舔着脸来太医馆求助,一个学生,边给她治疗,边问她是怎么弄的伤,她回答说是不小心拍到柱子上了,另一个学生啧啧称奇,说手都肿成这样了,估计那柱子也被拍的够呛,江玉姝有些心惊,忙问柱子会断吗?那人回答,会,说不定现在宫里正到处找那拍段柱子的罪魁呢。给她治伤的那个学生制止住同伴的玩笑话,说,根本没那么恐怖,柱子当然不会被人拍段,除非是要是刚长开的小树苗,或者是个大活人,江小姐不必担心。 除非是个大活人?她就是个大活人赖!这不,江玉姝包着个粽子手,一大早就跑到了尧华殿角落里潜伏着,准备查看“柱子”的动静。昨夜明明说出“缘分到此为止”了,她也拉不下脸来去正大光明地看李攸烨,只静静地隐藏在一条石龙的后头。 再回到龙榻上的权洛颖的思绪里,话说,权洛颖瞄了瞄那一脸戒备的李攸烨,呼啦一下掀开被子做起身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那捂胸弓身的李攸烨,李攸烨脖根一热,也呼啦啦地爬起,两个白璧无瑕的人继续对峙着。不过,李攸烨还是一副被欺侮的少女姿势,权洛颖不禁抽了口恶气,叉起腰,翻着白眼道:“那个江小姐昨天打了你!” “玉姝?她打我干嘛?”李攸烨懵懂无知地问。 “你问我我知道吗?总之她打了你,或许是你活该,或许是她太狠,总之事实就是这个样子的!”权洛颖拧起眉头,抱起了胳膊,斜睨着那间接性失忆症病人,没好气的说。 “呃,那你是?” “我是无意中发现你倒在地上,就把你抱到床上了!” “然,然后呢?”李攸烨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她也忘记自己外袍是被自己脱光的了,只知道自己醒来就是这么,衣衫不整的样子,脑袋还窝在那人的,呃,怀里,手还……红掌拨清波。 “你是不是以为我对你怎么样了啊?”权洛颖眼珠子滑向一边,抱臂狡黠的问。 “没!”李攸烨放下自己那捂着衣襟的手,干咳了两声,又赶紧扯扯自己敞开的领口,突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扭脸怀疑地看着权洛颖,结结巴巴道:“你,朕,那个,男女授受不亲,那个,朕要对你负责吗?” 哼哼,“皇上以为如何呢?”权洛颖咧着嘴,像一只即将大展獠牙的豹子,瞪向李攸烨,这人怎么这么混账啊,要知道她现在可是一个“男人”,也就是权洛颖知道她是假的,不跟她计较这些,要是搁在一个不知情的大姑娘家跟前,她跟人睡了,还要问人家姑娘要不要对其负责,这行径简直令人发指,活该五雷轰顶啊。女人都说男人不是个好东西,难道女人扮成男人也不是个好东西?她今天非得好好教育教育这个家伙。 第41章 新仇旧恨 “呃……”李攸烨噎了一下,脸上涨得通红,欲言又止:“我……昨天的事情,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了……” 权洛颖挑眉,一股凛冽的气质由内而发,霎时周围气温降了十度。 李攸烨见状立马闭嘴,牙齿冻得咯咯响,心里惴惴不安思忖,难道昨晚她做了什么错事?下意识地咬住五个手指头,一脸惊惧地瞅着面无表情的权洛颖,衣衫完好,四肢健全,反观自己,衣襟紊乱,头发凌乱,种种可疑现象,催人泪下。 权洛颖眯起了眼,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人不断变换表情,扯了扯嘴角,突然冲她勾了勾手,示意她靠近点,李攸烨彷徨了一下,便乖乖地顺从,待到近了,突然发现权洛颖嘴角扬起邪恶的一笑,李攸烨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到将有什么大事发生,果然,没等她来个惶恐不安的反应,就看到眼前突然跃出一个闪电般的白影,一瞬,只在一瞬,她感觉脖子被什么卡(qia)住,下意识的,本以为会眼前一黑,没想到会眼前一转,她感到身体在空中翻了个筋头,待反应过来时,已经仰面跌落床上,三魂摔到床底,六魄还留在原地。她竟然会功夫?李攸烨的震惊显然来晚了一些,还没等她元神归位,两只手迅速被钳在头顶,真是干净利落,不给敌人留喘息之机,她不禁感叹。 刚才的那蜗牛式飞跃,使她眼前的景物重重叠叠,她晃晃神,这才从头顶找到那张恍恍惚惚的脸庞,青丝从云里雾里滑下,一直滑到李攸烨的脸上,朦朦胧胧撩人心弦,像种危险的诱惑,好在,李攸烨还残存最后一丝理智:“权,姐姐……你?” “老实点!”权洛颖膝盖死死地压住李攸烨的手,并没有理会她一瞬间的心神荡漾,就这么俯视着她,脸上是那种得逞的狡黠,嗬,总算报了昨晚脖子被勒的仇。她那套搏击术对付旁人不行,但对付这么个瘦了吧唧的家伙倒还是绰绰有余,不过她没想到的是,一切会进展得这么顺利,简直比预想中好太多了,让她着实意外了一把。 李攸烨倒是被她凶狠的话语唬住了,一脸惊恐地望着她,呼吸都变得紧张起来,神智也开始渐渐清醒,看清了头顶上那张喜怒叵测的脸。一种屈辱感爬上她的心头,这个姿势实在是太像一直待宰的羔羊。 权洛颖很满意地摸了摸瘦削的下巴,欣赏起了战利品的窘态,大约是欣赏够了,她挑挑眉,把膝盖压得更牢靠一些,引得李攸烨咝咝抽气,一下一下敲着身下那光洁的额头,开始了她床前教育的第一课,她拖着下巴,话里有话地问:“你对待女孩子,是不是都那个样子啊?” “呃,哪个样子啊?”李攸烨不明所以地张开嘴巴,眼珠子翻到上方,搜索权洛颖的表情,心里七上八下的。 “欺骗、玩弄别人的感情,对自己做的事情不负责任!”权洛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阴阳怪气。 “呃?这是从何说起?”李攸烨脸上冒出一大堆问号,脑子在想她今天的行为怎么这么反常,说出的话也怪怪的。 “从何说起?从你骗江家小姐的感情开始说起!”权洛颖也发现自己的声调不大对劲,不过她也没多想,继续睥睨着李攸烨。 脑海中突然闪现了几个画面,李攸烨感到一阵疼痛,痛苦地拧起眉头,咬牙逼退即将窜出胸口的一股错乱的气流,有些张皇失措地看着头上那人:“你怎么知道的?” “甭管我怎么知道的,你承不承认吧?” “有什么可承认的?”李攸烨开始气沉丹田,坐怀不乱。 好哇,权洛颖狠狠吸了两口气,一把捏住她的脸,往两边扯,疼得李攸烨哇哇叫:“疼,疼死了,权姐姐……!” 李攸烨觉得权洛颖今天的行为太过反常,似乎是跟她杠上了,大有屈打成招的架势,她止不住的悲哀,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得罪这位姐姐了啊,她怎么一口咬定自己是个浪荡君子啊?她哪里能想到,其实,权洛颖是新仇旧恨,公仇私仇跟她一起算呢。 嘴巴都被撕成“一”了,李攸烨说不出话,又左右动弹不得,满心的委屈不得发泄,冤情得不到申诉,很快就在眼皮上聚拢了两颗山楂,眼泪呼之欲出。 “万岁爷,时辰到了!”杜庞突然在外面焦急的喊道。 李攸烨听到那声音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拼尽全力挣开嘴,喊:“来了,来了,权,姐姐,早朝时辰到了!” “好,我承认,我承认,姐姐你饶了我吧!”见权洛颖又要扑上来,李攸烨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连忙求饶。 “承认是一回事,饶不饶是另一回事,姑奶奶我最讨厌的就是始乱终弃,背信弃义的人,今天你落在我的手上,你以为你还逃得了吗?”权洛颖累的直喘气。 “什么跟什么啊,我怎么始乱终弃了,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们根本就没有在一块,何来始乱终弃!” “没在一起还纠缠不清?姐姐我最讨厌玩暧昧的人!” “哇!”李攸烨的叫声回荡在大殿里,凄厉无比,她算是明白了,那人今天纯粹是来找茬的,不过也明白晚了。 门外的杜庞立马噤声,惶惑地看着两扇高大的门,脑袋里是一连串问号,祖宗呀,出啥事了?他把嘴凑到门缝上恨不得变成一只啄木鸟:“万岁爷,您没事吧?早朝快到了呀,晨点的人可要来了!”没动静?他咬咬牙,把浮尘往腰间一插,撸起袖子,锲而不舍地叫:“万岁爷——” “嗬!进来吧”李攸烨终于筋疲力尽地叹了口气,举步维艰地朝殿内正堂走去。杜庞进了大殿,先扫了一周,除了李攸烨外,再也没有其她人了,他不禁奇怪,目光又落在李攸烨那张一片红一片白的脸上,大吃一惊,“万岁爷,您这是?昨晚?” “什么,不是说时辰到了吗?更衣!”李攸烨揉揉脸没好气地道。 “难道是那小宫女看错了?哎呦,可吓死我了!”杜庞抚了抚受惊的心脏,应一声“诺!”便赶紧出去招人了,为了给万岁爷打掩护,现在所有人都被他阻在宫门外呢! 銮驾缓缓升起,一身明黄缎龙袍,头戴十二串旒珠冕冠的李攸烨,往后看了一眼,便在众人的簇拥下,徐徐朝朔华正殿驶去。 江玉姝在石龙后面等了很久,终于看到了安然无恙的李攸烨,松了口气,待到那銮驾渐渐走远,正要转身,突然看到了让她震惊的一幕,担心是自己眼花了,她揉了揉眼,又朝玉阶上那个突然出现的人影看去,妈呀,她,她,她不是人吗?正当她瞠目结舌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第42章 大内密探——手术 慈和宫,雷公公走进正殿,走到正在用膳的江后身边,俯首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江后眉头锁紧,拂袖屏退左右,待宫人走净后,扭头问雷豹:“真有此事?” “此事是大内密探亲眼所见,不会有假?” “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匪夷所思的事?你是说,皇上也知道此事吗?” “依密探所见,皇上确实是知情,而且替她有意隐瞒!”雷豹擦了擦额头的汗:“太皇太后,此人鬼神莫测,怕是会对皇上不利啊!” “嗯,你继续派人盯着她,现在陪哀家往尧华殿走一趟!”江后心中充满了太多疑虑,她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一个人竟能隐匿行踪?世界上果真有鬼神之类的东西吗?烨儿居然对她隐瞒,就不怕她会对自己不利吗?这件事实在是过于蹊跷,不过这样一来,很多事情也就解释的通了! “太皇太后,奴家怕她会对您不利,您还是别去了!”雷豹急忙阻止。 江后对他一笑,凛凛正气油然而生,道:“哀家倒要会会这鬼神莫测的人物,就算是邪魔,哀家心中有正念,也能去辩上三分,问她为何纠缠我孙儿!摆驾!” 空空荡荡的尧华殿里,众人的脸色是如此的诡异,江后看着躺在李攸烨床上昏迷不醒的江玉姝,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几个侍卫跪在江后跟前道:“禀太皇太后,住在西暖阁的姑娘已经不见了,只剩这个小丫头!”说着把冰儿带到了江后眼前。江后扫了冰儿一眼,从她眼中察觉到害怕的情绪,她有片刻的犹豫,不过最后还是森然问道:“莫姑娘,你可知道权姑娘的下落?” 冰儿拼命地摇头,满脸恐惧地望着眼前那些凶神恶煞的侍卫,江后又问:“那莫姑娘可以告诉哀家,你是怎么认识权姑娘的吗?” 冰儿继续摇摇头,“小丫头!还不赶快说出来,太皇太后就饶了你!”雷豹不耐烦地道,江后摆手制止他,放缓了语气,道:“莫姑娘,哀家对你姐姐并没有恶意,只是想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你可以告诉哀家,哀家保证不会伤害你们!” 冰儿看了眼那个在殿外作法的驱鬼法师,小声道:“姐姐不是鬼,她对冰儿很好的!” “哦?”江后也顺着她的眼线看了眼殿外那带着面具呕哑嘲哳的法师,脸上有些不自在,雷豹为防万一就请了个据说会驱鬼的法师,正在外面专心致志的作法,口里念着稀里糊涂的咒语,弄得整个尧华殿反倒是阴气森森。 “雷豹,让他别念了!”江后不耐烦地对雷豹说,雷豹诺了一声,吩咐侍卫,把那个像瓷碗一样转来转去的法师给制止住。耳根清净的江后,无奈地抚了抚额头,对冰儿道:“哀家也相信权姑娘不是鬼怪,可是凡是世间万物必有来历,你姐姐是从何而来的,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冰儿还是摇摇头,不过这次她开口了:“姐姐说说她在西域归岛来的,冰儿就信她!” “西域根本就没有归岛这个地方,莫姑娘,别怪哀家不提醒你,防人之心不可无!” 冰儿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倔强道:“姐姐保护冰儿不受欺负,她是好人,不管怎样,冰儿都相信她!” “哎,既然如此,那就别怪哀家了,来人,把莫姑娘押入天牢,等候发落!”江后突然目光一凛,发落道。 “诺!”侍卫立即执行命令,将冰儿带了下去。江后对雷诺道:“传哀家口谕,今天的事不准向外透漏一个字,违令者,斩!”雷豹应诺也退了出去。江后左右看了一眼:“把江小姐抬到哀家宫里去,不得声张!”说罢径自走出大殿。回头望了一眼,清冷的目光中忽然升起一抹狡黠,她微微颔首,笑容从嘴角溢出,像是满载而归的胜利者,然后转身朝宫门走去,哀家今日关了你的妹妹,你可不要让爱家失望,不来救她! “你去哪?”空荡的大殿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要去救冰儿!” “她就是要引你上钩,你以为你去了还走得了吗?” 权洛颖显出形迹,懊恼地看着眼前地那团空气,嘟着嘴道:“那怎么办?” 忽然,那空气中也显出了一个人来,三十岁年纪,一袭深绿裙裳,柔婉绰约,秀美绝伦,黑发简单盘起,两鬓淡淡升华,脸上带着成熟温婉的笑,和权洛颖相似的眉宇间,散发着更柔和的气息。看到权洛颖那着急的样子,笑而不语。 “妈——”权洛颖看着眼前那婉约的美妇人,语带央求地喊道。没错了,这美妇人就是权洛颖的亲妈,号称归岛副岛主夫人,岛上唯一一家医院——皮米医院——院长——陈荞墨女士。权洛颖的神奇康复就是出自这位亲妈之手,当然江玉姝的晕倒也出自这位名医之手,作为一个医生,要违背医德把人弄晕,她表示自己的压力很大。不过,为了隐藏宝贝女儿的踪迹,她也只好手下不留情了,想来真是惭愧,她还把那女娃的记忆神经捯饬了一下,让她忘记了自己今天看见的事情,真是有损她保持了这么多年的医德啊,不过她发现那女娃脑细胞存在一部分缺失,就暗中给她修复了,也算是做了些弥补。 “小颖先别急,我看那位太皇太后是个磊落人,她想找的是你,不会为难冰儿的!”陈荞墨冷静地劝道。 “那我去找她好了!”权洛颖下定决心。 “不行,你去找她你怎么说,她显然已经发现了你的秘密,总不能还拿西域来说事吧,归岛的行踪绝对不能暴露!”陈荞墨忙拉住这个脑袋发热的女儿。 “那怎么办?要不,妈你再去把太皇太后的记忆弄掉吧!”权洛颖皱着眉头,拉着陈荞墨的衣袖撒娇道。 “这可不行,这个人可是妈的一大发现,我查过了,她起码有五十六了,可那细胞却还是三十岁的年龄,比你妈我都年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困扰人类数千年的四个不可逾越的难题——穿越时空,长生不死,意念使物,个体化形,即将实现第二个!她可是活标本哪,我可不能让她损伤一丝一毫!”陈荞墨像苍蝇一样不停地搓着手,像是准备大吃一场,兴奋地两眼放光。 权洛颖无奈的垂下脑袋,她这个妈只要涉及到医学的东西,就如痴如狂,甚至不顾敌友,她叹口气,哀哀道:“那您说怎么办?” “不用担心,山人自有妙计!”陈荞墨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什么妙计?”权洛颖好奇地眨眨眼。 “现在还不能说,因为现在,急需解决一个非解决不可的重大问题!” “什么问题?”权洛颖见老妈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瞬时有些呆愣,怎么跟她即将进行手术时的状态有些像? 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副眼镜,戴在脸上,陈荞墨点着脑袋,扫视了整个大殿,突然嘴角邪邪一笑,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军师,配上一把羽毛扇子,就能横扫天下。权洛颖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缓缓地迈上了御阶,转到了龙椅后面,对着那瞪着大碗眼的金雕龙头,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权洛颖疑惑地看着老妈,陈荞墨笑笑,掰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一道笔直的绿色光线突然向龙眼射去,紧接着她打了个响指,一切搞定,朝权洛颖招招手,递给她一个透视镜,权洛颖戴了,赫然发现那龙头后面竟是个狭小的空间,里面藏了个男子,惊讶自不必说,她疑惑不解地看着她那神奇的老妈:“妈,他是?” “大内密探!那个女人心思还真是缜密,居然在这么个旮旯角落安插了眼线,小颖,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她能发现我们的秘密了吧?” “呃!”权洛颖顿时脊背凉飕飕的,那个女人居然派人监视她,真是太恐怖了,突然脑中闪过李攸烨脸,心中升起一股寒冷,她知不知情? “小颖怎么了?脸色这么白?”陈荞墨摸了摸女儿的额头,试了试温度,又扒开她的眼皮瞅了瞅,一切正常。 “妈,您干嘛呀?”权洛颖撇着嘴,看着她那又犯了职业病的老妈,不满得握住那扒拉她眼皮的手。 “呵,看你三魂出窍的样子,老妈关心一下都不行?小颖,告诉妈,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陈荞墨睨着这只亲手拉扯大的女儿,才离家几星期啊,就变得这么,多愁善感? “呃,没有?妈,接下来怎么处理这个人?”权洛颖赶紧扯开话题。 陈荞墨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说,借助透视镜看着龙头后面那被暂时阻绝神经传输的人,道:“跟刚才那女孩子一样,切掉他今天的记忆!”说完,从袖中掏出一张绣着梅花的手绢,平展在案上,手指按在花瓣处,瞬时,手绢上发生了匪夷所思的事情,上面的梅花像迎风而动一样,鲜活招展,在手绢正中拉开了一块屏幕!权洛颖撇撇嘴嘀咕,老爸又送老妈礼物了,真是偏心!陈荞墨听到她的抱怨,瞄了她一眼,摇摇头无奈地想,这丫头还真是贪得无厌,她爹送她的东西还少啊,光那身蓝雾裙装,就让她这个当妈的眼红了很久,还不知足,哼哼,果真是她的女儿,像她。 原来这块手帕是一台安装了纳米芯片的电脑,每一根线都是一个纳米芯片,上面容纳了数以亿计的纳米晶体管,是权至诚为了方便老婆大人行医专程研制的,根根线条紧锣密鼓地缠绕在一起,错中有序,序中有通,精密复杂无比,权至诚为了研制成功可谓是绞尽脑汁,煞费苦心,好在,终于博得美人一笑,他那亿万脑细胞的牺牲也算是死得其所了,陈荞墨如是想。 “好了,别嘀咕了,帮我放一下漏镜!”陈荞墨手里拿着一个硬币大小的环,朝权洛颖招手,“嘻嘻,妈好厉害,居然听到我说什么了哈?”权洛颖奉承地接过那漏镜,套在手上滚了两圈,才去找合适的位置安放。 陈荞墨无奈地摇摇头,这孩子还是个小孩子性子,或许,是她想多了。低下头,对着那手帕,十个手指头飞快地跳动起来。当权洛颖将那漏镜套到某根龙须上,回过头来,已经看到陈荞墨面前出现一个三维立体地脑颅模型,呵,动作真快,看来那手帕真是个宝贝! “这个人的智商比归岛的平均水平还高,太皇太后为了监视看来是煞费苦心哪!”陈荞墨对着那颗头颅模型,点着头唏嘘道。 权洛颖其实很怕看她老妈工作,因为,呃,陈荞墨工作得时候就像一个“屠妇”,把板上的肉切来切去,她对这种“残忍”的场面,有着最原始的恐惧,这也是她没有按照老妈的心愿发展成一名医生的根本原因,她实在是怕啊! “你要是不想看,就摘下眼镜吧!”陈荞墨对这个女儿太了解了,性子随她爹,表面倔强,内心柔弱,见不惯血腥的场面,能在和人对峙时掐破别人的手,已经很给别人面子了(晋王世子窃喜吧)。 权洛颖赶紧摘下眼镜,浮现在在老妈面前的头颅瞬间消失不见,而老妈的指尖却在眼前的一团空气中戳来戳去,她知道,老妈正在对那模型做手术预演,老妈总是不知疲倦的赞叹,模型就是好,可以自由放缩,想在什么地方动刀,就在什么地方动刀,不用担心把到落在病人肚子里!当预演完后,老妈的每一步骤,都要被电脑记录,检查无误后,会原封不动地实施在真脑袋上!这也是纳米手术的精髓所在——人将大体步骤预演,纳米机器人学习并按照相同的步骤进行实践。每个纳米机器人都像一台微型电脑,人只要给它们设定不同的程序,它们就能执行各自固定的任务,帮助人解决大量繁杂的工作,而且,由于它们的体积极其微小,能到达人类不能触及的微小空间,所以,纳米机器人很快在人类各个领域,获得广泛应用和发展。陈荞墨就是一个善于运用纳米机器人的医生,方便,快捷,高效,几乎为零的失误率,是她信赖纳米机器人的保证。(好像广告) 从怀里掏出两个指节大小的一个透明瓶,陈荞墨煞有其事地比量了一下,这个动作还是她当年查看药水时养成的习惯,虽然明知道看不看都是均匀分布,但潜藏在人类内心最最底层的不信任感,让她必须通过手上摇几下才能安心,或许这就是人的本性吧——甭管多么高科技,信来信去,最后只信任自己。 掰开小瓶的盖子,陈荞墨小心地把小瓶子洒在眼前,权洛颖见状,立马又带上了透视镜,把透视镜的放大效果调到最大,她喜欢看看一粒粒似乎是闪着光的纳米机器人,填满漏镜射出的光波,像无边无际的银河。 陈荞墨点了那开始动工的按钮,顿时漫长的银河像是得到前进的号召,开始流动起来,权洛颖的心也像是被带动,在这片蔚蓝的海中恣意徜徉,她喜欢星空,喜欢宇宙,就如同老妈喜欢纳米机器人,喜欢医学,如同老爸喜欢数字,喜欢计算机是一样的,这是一种来自天命的归属感。对未知,无垠的探索! 陈荞墨瓶中装的是一种聚光纳米机器人,光在哪里,它们就在哪里,它们很小,小到能穿过坚硬的金龙,穿过后面那人的头颅,它们按照她的旨意按部就班地穿过漏镜,到达工作岗位,辛勤耕耘。 …… “终于好了!”陈荞墨摘下眼镜,呼出一口气,揉揉发酸地眼睛,用一个极其优美的姿势往椅背上一靠,不禁感叹,这龙椅真舒服啊,古代皇帝果真会享受,就这么无知地活一辈子,其实也蛮好的,不用像他们那样整天研究这个,研究那个,累得死去活来!(呃,江后表示,阴谋权术能让人活来死去) “妈,现在能说说您想出什么妙计了吗?”权洛颖又想起了这茬,追着陈荞墨不放。再一看陈荞墨,居然睡着了! 第43章 天上的花 这个皇宫真是死一般的静啊! 这是权洛颖这三天来发得最多的一句感慨。 白天逛逛花园,晚上划划小船,偶尔打打秋千,从来不误饭点,原来这就是陈荞墨的山人自有妙计。依她看来,老妈完全是在以麻痹敌人神经的名义,享受欢乐度假之实趣。 “今个燕窝粥不如昨个的香啊!”吃得津津有味的陈荞墨突然发表意见,权洛颖差点把额头垂到小米粥里去。 “妈,你不觉得这里这么安静,非常诡异吗?”权洛颖终于忍不住地说。 “有吗?”陈荞墨将最后一口燕窝粥抿完,意犹未尽地擦擦嘴,反问道。 “我总觉得这是暴风雨前的寂静!”权洛颖手指点点桌子,煞有介事地说。 “你这么一说,我也这么觉得!”陈荞墨若有所悟地点着头,看着门外那轮初升的朝阳,道:“小颖,我今天去皇宫东南角看看,你去不去?” 权洛颖脸上一僵,手中筷子不由握紧:“妈,你都快把皇宫逛遍了,我现在要说的是……” 还没等她说完,陈荞墨就起身,甩头出门,末了抛回一句懒洋洋的话:“不去拉倒,我今天晚点回来,午饭自己吃吧!” “对了,记住,下次再偷得时候,要认准那个胖厨师,他做的粥好吃!”说完,一个眨眼功夫,便消失在明媚的晨光里。 这还是她那个温柔慈爱,处处为她着想的妈吗? 权洛颖的美人气性一上来,脸上照样黑线层叠,雾霭浓重。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眼看着老妈快被皇宫里的糖衣炮弹摧毁了,她当即决定,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把冰儿救出来! 想到,就做!权洛颖越发觉得这事儿要尽快落实。把桌子收拾了,碗筷用桌布一包,统统扔进一个用不着的屋里,里面已经堆了母女两人三天的成果了,权洛颖干笑了一下,关上门,眼不见为净。反正这里屋子多,这一间最偏僻,就当垃圾房好了! 摸索着出了尧华殿,一径直走,绕到一座恢弘的宫殿跟前,权洛颖听到里面传出威武雄壮的喊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抬头见那高达数丈的石阶上,肃立着两排银甲侍卫,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好似正和两旁盘亘在石栏上的雕龙们比谁更安静! 那人在里面?! 没等她凝神多久,石阶上便呼呼啦啦地走下一群宽袍广袖的官员,有的昂首阔步,威风八面,受到边上一群人的追捧,有的独自抹汗,急急忙忙地一溜小跑,有的默默地走在后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也不知道他看得是写着“朔华正殿”的那块匾,还是朔华正殿里面的那个人! 待到人都走净,权洛颖拖着裙摆,沿着阶梯一步步往上,等她千辛万苦爬到殿门口,憋着一口气往门里一看,只见几个宫人正在小心翼翼地整理着龙椅,而那上面已经空无一人,她不知李攸烨已经先朝臣一步走了,只愣在那里,懊恼了半响,见侧门还开着,便急急地追了出去! 在七扭八歪的道上蜿蜒了数个来回,左顾右盼,外加多方探测,终于追上了李攸烨,鬼知道她干嘛要提着裙子追着那人跑,不过,李攸烨已经三天没回尧华殿了,她就是好奇她去了哪里,仅此而已,她对自己说。 揩了揩额上的细汗,这一番追逐累得美人腮上微红,呼出一口气,拿着巴掌在脖间扇了扇,踮着脚尖探看,见李攸烨已经停了轿子,久久地,站在一片绿油油的玫瑰前! 好一大片绿玫瑰! 权洛颖秀口微张,从假山后面移步出来,不由自主地循着那花香而去,分分秒秒不愿挪开视线。 这是怎样一幅壮观而美丽的画面,成千上万的玫瑰仙子,竞相绽开,罕见的花瓣晶莹剔透,汇成一条拥抱苍凉的流动的绿色的河流!浓郁的芳香扑鼻而来,放眼望去,望不尽碧海云天,天地间再也没有其他的颜色! 她蹲在那玲珑的玫瑰前,笑逐颜开,传说绿玫瑰是不存于地只存于天上的花,据说那是只存于天上的永恒爱情。想不到这荒凉冷寂的秋宫,竟容纳了这一簇生机盎然的绿色,好神奇嗬! 抬头看向花海的彼岸,那黄袍少年就那么呆呆地伫立,明显而又模糊地扎在这绿色里,像走错的季节!她在怅惘什么?权洛颖出神地望着她,她望着那片海,湛蓝的天空出人意料地忧伤起来! 她这几天为什么没有来呢?权洛颖拖着腮,百无聊赖地一片一片默数着花瓣,看看那少年,正在朝无尽的远方望去,似乎是在找河的尽头,她也朝那边望去,河的尽头有什么故事吗? “杜庞,冰儿可好?”李攸烨突然打了个哈欠,这么重的香味,闻久了,就让人受不了。 “爷,冰儿姑娘的一切现在都由雷公公亲自打理,太皇太后吩咐不与她为难!” “嗯,我有些困了,先回去吧,明日就去求皇奶奶放了她,放她们平安离宫!”声音中满是疲惫,李攸烨揉了揉眼睛,杜庞招来轿子,扶李攸烨上去,一行人徐徐地离开了这片玫瑰园。 权洛颖望着那几乎是坐下即睡的李攸烨,睫毛眨了眨,她说要放她们离宫,是什么意思?不行,她得探个究竟。想到此,她也匆匆地撂下那片香海,追着轿子而去。 一大片绿色的花海,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云山云海,等着人来,送着人走,或许真得会开到恒久! 富宜宫。权洛颖看着一群宫女来来又去去,奔忙不休,好奇之下就迈进了那间她们进进出出的殿宇。一进门,便见满室温香缭绕,水雾袅袅,转过屏风,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大水池出现在眼前。这是? “都出去吧!”没等她回声,一道温润的声线便从外边响起,权洛颖一惊,赶忙从屏风后退了出来,正遇一身蟠龙金袍的李攸烨从殿外走进。两旁宫女们纷纷退下,离开时缓缓带上了门,殿里一下子清净,而李攸烨见左右无人,便把头上的王冠三下两下摘了下来。 瀑发瞬间散开,衬出一张娇颜,眸中晕了雾气,软绵绵的让人拿不开眼。玉佩挂件依次解下,随意地扔在旁边的几上,修长的手指在腰上勾弄几下,那白玉腰带便被轻巧地解开,紧接着是外袍,权洛颖胸口一堵,心道这下完了! 第44章 困兽之斗——湿吻 李攸烨退下外袍,没有继续解中衣,直接转到屏风后。权洛颖莫名松了口气。 这是间浴室——就算再迟钝的人,在看到那个冒着热气的池子里没有鱼类后,都会有这样的觉悟。权洛颖也不例外,这一刻,她从没有如此渴望破门而出,然而,她却又逃无可逃,唯一的出口即是入口已经被人从外面锁上,如今,她彻底成了笼中之鸟,插翅难飞。 咳,她眨眨两片眼皮,无辜地想,她是真的飞不出去,不是不想飞…… 从大处着眼,她如今像个困兽一样被关在一间浴室里,背负着偷窥的嫌疑,一旦被人发现,她的十几年清誉即将毁于一旦;从小处来看,她也是一个矜持的少女,知道羞涩……所以她真的是无心插柳。(你分析给谁听呢) 结成雾霭的水汽蹭得权洛颖耳根通红,沁人的熏香袅袅的催来,平添一股眩晕。一张几乎透明的屏风上,映出一个正解衣宽带的人影,像正在上演一场特级皮影戏。中衣脱落的声音使这间寂寥的大殿飘了丝撩人的气息。权洛颖赧然地别过脸,手脚不知放哪才好,只要一想到屏风后面那活色生香的画面,就感到一阵口干舌燥,无地自容。 她难得设身处地的为对方想了想:还好她在暗,对方看不到她,要不得哭死…… 李攸烨淡定地例行沐浴,她不知道,屏风后的一个阴暗角落,有双眼睛正在若有若无得打量她。咳,权洛颖这厮不太地道,虽然面上看起来比那朔华殿前肃立的侍卫还要严肃,但只要一把脉,你就能发现,她心底的暗涌已经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几乎就要破体而出。你只要细心一点就能觉察,她那故意板正的表情,已经在愈战愈盛的粉红浪潮下力显不支,不过,她充分发挥咬肌潜能,牙齿咬合不漏缝,几次想抽搐的嘴角都被她强行拉了回来。 现在的尴尬处境,实在是不宜妄动,李攸烨的细心她见识过,生怕一个不慎,被她逮个正着,到时就真的百口莫辩了(真正做贼心虚地人才百口莫辩),所以她只好僵作一棵树,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 然而,事情发展总是出乎人的意料,或者,只是权洛颖自己始料未及。 李攸烨扑通哗啦的李氏跳水,显然让权洛颖大吃一惊。海浪拍打沙滩的响声洋溢在大殿之中,不自觉地循着屏风望去,屏风后已经不见了人影,而水池边上,已经水漫金山,权洛颖脸上一黑,咬肌一松,抽了一搐,真是个自得其乐的家伙。 然而这还不是最让她吃惊的。当她挪了几个小碎步,避开蔓延到脚边的水渍,突然听到湿脚沾地的声音,不由的呼吸一滞,晃眼间屏风中又出现一个细长的身影,从投影中就能分辨出,那是具光滑柔婉的*,权洛颖脸上一热,迅速地扭做他顾,而耳边又是“扑通哗啦”一声巨响,李攸烨的李氏跳水第二跳,惊起的滔天骇浪让人目瞪口呆,权洛颖咬着舌头一脸莫测,这人究竟想干嘛? 然而,真正让她猝不及防的是,她身上传来滴滴的声,虽然轻不可闻,但足以让权洛颖大惊失色。她忙从袖中掏出通讯机,消掉那滴滴声,再看那水中的人犹自游来游去,并没有发觉,松了口气,好险啊,为了和老妈随时保持通讯,她才设了铃声(滴滴滴滴滴滴滴滴~),差一点就露馅了。 查看了通讯屏,发现是老妈传来的信息,点开: “斯昊用卫星定位已经追到皇宫,你马上关掉自己的隐身镜,不能再有信号传输!” 吓——权洛颖不禁大吃一惊,额头冒出几滴冷汗,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吕斯昊居然追来了,是了,隐身镜要通过卫星发送信号,只要查到信号发送位置,就能用卫星定位,暗自懊恼,她怎么把最基本的常识给忽略了!顾不得歇一口气,再读一遍老妈的信息,马上,关掉,隐身镜。咳,注意是好,只是现在办不了。 “妈,我现在不能关隐身镜,你先帮我引开他一段时间!”匆匆忙忙地回复信息,权洛颖真正感受到了危机,前有狼,后有虎,现在只有靠老妈那只狐狸了。 不消一会,屏幕迅速亮了起来,权洛颖急忙查看,只见老妈的信息写着: “你只要关了隐身镜,就万事大吉了!” “现在不能关……”权洛颖脸一拉,回复。 “为什么不能关,你只要关了隐身镜,就阿弥陀佛了!” “关键是不能关……” “什么关键不关键的,你只要关了隐身镜,就稳操胜券了” “……” …… 双方不停得变换无关紧要的形容词,都有鸡同鸭讲的感觉。 “我现在真不能关隐身镜,求你了妈,你得帮我啊!”权洛颖最后苦口婆心地发出信息,字句中已经饱含乞求。 “你要是不帮我,以后蓝雾裙裳就不借给你了!”想来觉得不够致命一击,又补发了一条,算是威胁、利诱双保险。 “我先用我的隐身镜引开她,你快点,拖久了我就不管了!”总算达成共识。 嗬,暂时稳住阵脚,权洛颖松了半口气,蓝雾裙裳轻轻一甩,长袖遮面,观察起四周情况,这宽袖的下摆具有透视功能,外面的一切被权洛颖尽收眼底,再次确认四周没有可以逃离的窗户,唯一的出口即是入口——方才进来的门,已近被关死,而且门外站满了侍女,外围还有一群兵强马壮的侍卫,估计她一推门,人堆就能把她围住。再看那殿中央的水池,和外面一个更大的水塘连接着,通口处用极其细密的铁栏围着,就是只泥鳅也游不进来,放下袖子,不禁懊恼,洗澡也不用这么大阵势吧!气! 看着仰在池中的李攸烨,权洛颖抿抿嘴,为今之计,也只有—— 我切,我切,我切切切——权洛颖绰约的身姿豪迈地扒在殿顶上的通风口处,用不太对口的激光努力地切着那一层层的铁丝网,低头就能看到李攸烨正趴在水池边上闭目养神,现在掉根头发都能飘到她头上。 殿里的雾气带着她的裙摆呼呼啦啦得往外冒,外面的风又乌拉拉得迎面刮来,刮得娇柔的权姑娘面上有些沧桑。她突然觉得老妈有句话说的很对,皇宫真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设计这通风口的人真是个栋梁,把这个口子设计得比现代的空调还有效率! 哎,不是她吃饱了没事干偏偏在这个位置找突破口,而是她观察了一周,发现四面墙壁都由两层木质结构组成,而两层木结构之间竟然每隔一掌距离就嵌进一根拇指粗的金丝,金丝一直延伸到殿顶,和另一面墙层里延伸出来的金丝交汇,整个架构,像极了一个鸟笼,只有这个通风口,相对薄弱一些。权洛颖连连感叹,设计这宫殿的家伙也是个人才,竟然把鸟笼的设计理念运用到建设中,要是有杀手妄图破墙而入,估计会撞得找不着北。 “真奢侈,真烧包啊!”终于切到最后一层网,权洛颖本来还有些高兴,可看清了那金子的材质时,矜持的一面彻底崩盘,靠,就一个破通风口用不着用金网吧,你给谁看哪啊?有钱没地烧吗这是!一个越狱的犯人辛辛苦苦挖地道又挖到另一间牢房,你忍心吗你!权洛颖简直快被气疯了,老爸给配的激光切木头在行,切铁勉强,切金子根本不对口啊,她懊恼地吊在半空,就那么垂首投足耷拉着,气流将她的衣裙吹得翩翩起舞,活像一个奔月未遂的嫦娥! “扑吃吃吃吃!咯咯咯咯咯咯咯!”诡异得声音从网外传来,权洛颖一愣,缓缓得看去,赫然发现几双眼睛正灼灼地看着自己。 “啊——”惊吓中一个撒手,绑在身上的细琐松开,瞬间,一声惊悚的长啸飞流直下,惊动了池子里几乎睡过去的李攸烨,她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听到耳边呼啸过一股垂直的强劲的风,紧接着“扑通哗啦”震天的爆炸声袭来,震得李攸烨的耳朵一度失聪,这是怎么个情况?她来不及细想,身子就仰天翻倒,待到脸部着地,吐出一口咸水,她才惊觉原来巨大的浪头竟然将她推上了岸。溅起得水花还在稀稀拉拉得浇落,整个大殿瞬时像下了一场大雨,衣架上那些干净的衣物都被淋湿。 通风口外那群歇脚的白鸽,已经呼啦啦地溜走,失足掉进了那温泉中的权洛颖,身子直接窜到水底!在巨大的冲击力下,温柔的水面竟变成了一记庞大的巴掌,一点不漏地打在她的身上,她差点被打懵了。 “这,这,这……”李攸烨瞠目结舌。 权洛颖挣扎着浮出水面,扑哧吐出一口某人的洗澡水,顾不得干呕,就拼命得喘气,腹中的水又呛得她连连咳嗽,堵在喉头难受之极。待呼吸稍微适应,她就看到了呆坐在池沿上那赤身*的人,心里大呼不妙,一失足露千古陷。 “皇上,皇上,您没事吧?”外面有侍卫听到动静急忙地询问。 “是我!”权洛颖赶紧关掉隐身镜,显出形迹来,她知道,李攸烨定是看到一个空洞的水涡,惊吓住了。 “你,你,你……”李攸烨又换成了另一个惊讶的表情。 权洛颖目光落到那光洁匀称的*,脸上有些红,忙扭开头去。 李攸烨突然惊觉自己正赤身*,脑中轰得一声,像被雷击中似的,一个飞跃扑到屏风后,赶紧找来湿哒哒中衣穿上,裹好后,对外面的侍卫说没事,又从屏风后转回,紧张地看着还泡在池中的权洛颖。 “你怎么进来的?”李攸烨冰冷的语气让权洛颖愣了一下。 有些像做错事的小孩子,她低下头道:“那个,我是不小心被关在这的,正想出去……” 李攸烨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到殿顶的通风口,铁丝网已经被掀开好几层,一瞬间,她心惊胆战地看着权洛颖:“爬到那么高的地方,你不要命了吗?要是没有水池,你——”念及此,不由后怕万分。 “呃!”权洛颖被李攸烨严厉的样子吓了一跳,有些怯弱地低头,她想说她不是故意掉下来的,成吗? 李攸烨见她不说话,没来由生出一肚子火,别开脸,空气一时有些凝滞,她回过头来时,已经换了一层脸色,眉头皱成一簇:“你进来很久了吧,这么说你都看到了?” “那个我早就知道你是女孩子了,你不用紧张!”权洛颖见她那戒备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哦?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李攸烨神情丝毫没有因为那句话而松懈,反而眼神中透出一股危险的气息。权洛颖心里一沉,有些无奈地细声道:“第一次在街上,我就认出来了,虽然你着男装,但也娇柔不是么?”一个人即使再怎么男儿气,眉里目里仍掩不住女儿家特有的气质,李攸烨的顽皮或多或少牵走了世人的注意力,可是当她安静下来的时候,有一种女儿区别于男儿的无棱角的温柔,那放缓的画面,不就是个明证么! 李攸烨的眼神稍缓,但那敌意并没有消散:“娇柔男儿有的是,你怎能确认朕就是女儿身?” 权洛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中的百味杂陈,无畏地注视着李攸烨的眸子:“还记得在牢里吗,我,仔细观察过你!”她不喜欢这种压抑气氛,更不喜欢李攸烨用这种怀疑的眼神看着她,让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瞄准的猎物。 李攸烨想到在牢中的那柔软的触觉,心里有些复杂难言,将信将疑地看着水中那双清澈淡然的眸子,袅袅的雾气拂在她的脸上,衬得两腮娇红,而她身上那身淡蓝裙裳泡在水里,竟然滴水未沾!她到底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她会拥有这么多令人难以置信的能力?李攸烨不由地陷入迷惘,她承认自己很想和眼前那人亲近,但这不代表,她就能完全的相信她,这个秘密性命攸关——关系到皇奶奶的生命,关系到所有爱护她的人的生命,她不能冒这个险。 “你的一切都很神秘,能告诉我,你是谁吗?”李攸烨的语气已经放缓,带着一些捉摸不定的语气。 “我要是不告诉你,你会像太皇太后对冰儿那样把我抓起来吗?”权洛颖突然紧紧地盯着李攸烨的眸子,问道。 李攸烨楞了一下,避开那人直直的目光:“以前不会,现在或许会!” “就因为我知道了你的身份?” “是!” “呵,还真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家伙!”带笑的声音传来。 “什么?”李攸烨不明所以地看向权洛颖,突然感觉脖间衣襟一紧,身子顿时向前倾去,惊觉到离那张带着一丝狡黠的脸越来越近,她下意识得去扯她衣襟前手,但已经来不及,“呜——”唇瓣贴合的湿滑,让她脑中轰得一声炸开,沁人的清香灌入鼻息,就像个勾子把她的心给勾到了起来,时间静止,呼吸静止,眼跳也静止,李攸烨姿势狼狈的跪在池沿上,身子大半伸到水面,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尽在咫尺的脸,睫毛微微翕动,眼神带着迷离,脑子中思考全无。芳泽入口,有些滑滑的像糖果,李攸烨不由嗫嚅了两下,突觉娇唇离开,面前那人一个后仰,而她身子没刹住车,扑通一声栽倒了水中。 刚才那一吻,让李攸烨整个人都懵了,她像个海星一样五体扩张,任由冲力将她沉到水底,嘴中突突得冒着几串水泡。水在她的脸上无孔不入,她还混混沌沌的沉浸在那个吻中,圆睁着眼睛,心里碎碎念叨,刚才是做梦吗,梦有那么真实吗? 突然衣襟又是一紧,频临眩晕边缘着的李攸烨又被提出了水面,哗哗啦啦,整个人像出水的白莲,清新,洁白,带着淡淡芳香,她呆呆傻傻地望着眼前被淡蓝裙裳包裹的人儿,两臂攀着自己的肩膀,薄唇微抿,一片娇羞。雾气在两人之间蔓延,抚红了两张微微羞涩的脸,相视的目光,有些不可思议地发生着奇妙的转变。氤氲的香气缭绕在鼻息间,权洛颖犹豫了一下,攀着李攸烨肩膀的手变成了环抱:“吻我!”这等诱人的邀约,带给李攸烨短瞬的怔愣,然而也只是瞬间的迟疑,李攸烨便恭敬不如从命地倾身赴约。 随着淡蓝裙裳落入水底,两具穿着洁白亵衣的躯体也缓缓朝水底游移,唇齿相依,怀抱相拥,李攸烨被缓缓地牵引着来到水中,不再满足于权洛颖的主导,她欺上前去,含住娇唇,舌尖终于撬开顽强的贝齿,侵入那最柔软的地方,灵巧的舌肆意挑逗着那坚守不出的同类,终于在她一个举棋不定的时候,给吸了过来,纵情地吸允,怀里的人睁大了双眼,环在她背上的手紧紧得攥紧了她的衣襟,终于支持不住,推开她,往水面游去。 “扑——”两个人相继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于此同时蓝雾裙裳也颇有灵性地跟着浮了上来。权洛颖拿过蓝雾,撑起宽袖,朝周围看了一下,看到吕斯昊渐渐远去的身影,总算松了口气。摸到袖口的通讯机,见老妈发来的信息:“他走了!” “知道了!”权洛颖边咳嗽着,边回复了信息。转身看到眸光温柔的李攸烨,心中有些慌乱和歉意,原来方才老妈发信息说吕斯昊没有被引开,她用透视镜远远得就看到四处查看的吕斯昊朝这边奔来,情急之下,她忙脱掉蓝雾裙裳,借着和李攸烨的吻,潜入水底避开了那人的注意。吕斯昊虽然带了透视镜,不过,他肯定不会想到,一个和古代人拥吻的女子会是她。 李攸烨淡淡地看着眼前的人一系列奇怪的举动,唇间还留着淡淡清香,并没有怀疑自己被当了临时的“挡箭牌”,脸上依然挂着动人的笑意,权洛颖竟一时无措。 “权姐姐,你傻掉了?”长久的沉默后,李攸烨温笑着开口,不再是那种怀疑的语气,也没有了压抑和危险的气息,睫毛翕动,目光温和,把呆滞的权洛颖额前凌乱的发丝捋到耳后,温柔中带着暖暖地宠溺。 “呃!”权洛颖想起水底两人的纠缠,脸迅速地蹿红。 “权姐姐,你,愿意作我的皇后吗?”李攸烨捉住权洛颖的手,语气里竟充满了孩子气,眼里却满是诚恳和期待。 权洛颖怔了怔,心中更加内疚,她可能让她产生误会了,虽然在那种情况下,不产生误会是不可能的,虽然她心中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是,她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光这一点就可以将一切牵连,全部斩断。 “呵呵,我开玩笑的,明天就送权姐姐和冰儿出宫!” 权洛颖想抽出的手明显一顿,抬头怔怔地看着李攸烨,那双眸子神采奕奕,眉峰英气卓卓,没有不舍和迟疑,不知怎么就冲口而出:“你不害怕我泄露了你的秘密吗?” “权姐姐,你会泄露烨儿的秘密吗?”李攸烨故意摆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架势讨得了美人的嫣然一笑,随后极尽邪魅的笑道:“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这么重的四个字,说的如此干脆,看着一袭青山白日锦袍的李攸烨离开,权洛颖心中有种情绪涌动——月光洒在清冷的街道上,伸出手接一簇在手里,那微凉的风声,夹着一片落叶也飞到了她的手上——她知道,那是失落。 李攸烨没有乘轿子,杜庞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又来到那一大片玫瑰园,这些花儿,在夜里竟然还发着荧荧的绿光,无边的黑暗都被衬得寒碜许多。 “杜庞,这是第几季了?”李攸烨淡然地看着这些花,问身后的杜庞。 “爷说的可是这花?从先帝神佑元年开始,蓝阙国每年都会进贡这些花,五年一季,如今最早的一批刚好是第四季!”杜庞掐着手指头算到。 李攸烨点点头,不再说话,杜庞看着她那凄清的身影,在黑夜中似乎更加单薄,心中替她凄苦:“万岁爷,过几天蓝阙公主就要来京了,您真的要……” “联合蓝阙稳固边疆,是玉瑞最好的选择!” “可是您呢,对您这是最好的选择吗?爷,太皇太后其实也是希望您拒绝的啊!”杜庞声音有些哽咽。 “如果能和平,为什么还要打仗?”李攸烨叹口气道,制止住还要继续说的杜庞:“好了,不说了,这事儿容我再想想,杜庞,你再跟我讲讲母后的事情吧!” 当年宫女纪为霜(李攸烨即位后,追封为皇后)身怀龙种,因畏惧颜妃的迫害,在宫里东躲西藏,最后是一个小太监将即将临盆的她偷偷送进了江后身边,而这个小太监就是杜庞。 那年杜庞只有十岁,纪为霜平日待他像亲弟弟一样,尽管她待很多人都很好,年幼的杜庞还是把纪为霜当成了世上唯一的亲人。纪为霜美丽善良,大家都愿意亲近她,所以当她有难时,大家都帮她隐藏着,直到当时的颜妃得知了消息,大怒之下要处死纪为霜和肚子里的李攸烨,众人才知道再也隐瞒不了,先帝极其宠爱颜妃,为了她竟没有再纳别的妃子,即位五年后宫之中也只有一直受冷落的皇后和颜妃二人而已,颜妃专宠善妒,不会容下纪为霜母子。 当颜玄宫来拿人,大家都束手无策,避祸都唯恐不及,年幼的杜庞,让纪为霜藏进了一辆粪车里,把她救了出去,足足半个月时间,他们都呆在暗无天日的粪池附近,不敢出来,直到被一队侍卫搜查了出来。那为首的侍卫长好像是个颇有来历的人,其他侍卫都对他毕恭毕敬,称呼他为上官大人,杜庞还记得那个上官大人长着一副剑眉鹰目,很是煞气的样子。他当时吓得脸都白了,哆哆嗦嗦地看着那上官大人,而那个上官大人扫了他们一眼,竟说了句“这里没人,以后不用在这找了!”就率领那些士兵离开了。他缓过神时发现自己的吓得裤子都尿湿了。 他们就这样逃过了一劫,那时纪为霜的脸已经惨白惨白,杜庞急得直哭,以为她会死在这里,可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当天晚上,突然有个黑影潜入了马厩,一把抱起纪姑娘就走,杜庞赶紧在后面追,不知追了多久,终于在一座宫门前停下,那个黑衣人把纪为霜放下,对赶到的杜庞说:“这里是皇太后的地方,你把她带进去,别人就不敢动她了!” “是,是你!”杜庞听出了那个声音竟是白天放过他们的上官大人。 “嘘——不要对别人说,否则我就有杀身之祸,懂吗?” “嗯!”杜庞使劲点头,满脸都是泪花子,一个劲的跪下磕头,可抬眼间,可那黑衣人走了。就这样,他们进了慈和宫,在江后的庇护下,李攸烨得以保全下来,可怜的是,纪为霜由于连日的心惊胆战,奔波逃命,生下李攸烨后就此长眠,临死前,她看了襁褓中的李攸烨最后一眼,含笑而逝。 直到李攸烨即位后,杜庞才敢把上官大人的事禀报给江后,江后派人查了那天的侍卫值班记录,发现那人的名字,竟是上官景星,那天距离他射伤颜妃仅有一天,在这之前,他是颜妃的最信任的亲信。杜庞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上官大人就是那个误伤颜妃,致使天下大乱的上官景星。然而他更难过的是,他已经被先帝处死了。 在得知此事后,江后久久不语,最后,她几乎是咬着牙道:“好一个误伤!好一个上官景星!能忍不平事,敢为天下先!哀家真后悔没保住他!”砰的一声,将手里的茶碗摔得粉身碎骨,似乎这样才是替那个人发出呜咽的悲鸣。 杜庞叹口气,又讲起了那不下一百遍的故事,每次李攸烨都听得很入神,每次听完都要加上她的感叹,比如,如果当时能逃出宫就好了,母后就不会死,可是这样就不能见到皇奶奶了,该如何是好;又比如,等朕亲政后一定要为上官景星正名,可是这样一来,攸熔哥哥怎么办。她的感叹总是夹在矛盾中不得终结。可这一次,杜庞讲完,李攸烨却迟迟不语。她抬起头来,几乎是以一种虔诚得姿势仰望着那片星河,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天下究竟几人能够做到,可是她的父皇真的做到了!倾尽天下,生死相随。 她不是父皇,为了颜妃可以把天下都不顾,她不能给她喜欢的人一个完整的爱,那就不要爱了,尽管心很痛,很痛…… 第45章 伦敦愕然 权洛颖等了一夜,没见陈荞墨回来,有些担心便发信息询问,并且告知她想出宫的事情,谁知陈荞墨回复说她有些事要处理,让她先出宫,找间客栈等她,权洛颖虽然疑惑,在这个陌生的皇宫,老妈会有什么事要处理?她不会真乐不思蜀了吧,哎,不管了,老妈身上的那身设备不必蓝雾差多少,加之她又老谋深算,应该出不了什么事,她现在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只要一想到那个人,心里就乱糟糟的,那种情绪让她莫名的惶恐,既然她要赶她走,那她就走好了,呃,不对,是她自己要走的,总之,她现在只想离她远远的。 “权姑娘,在吗?”正当她一个人纠结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 权洛颖奇怪,她一直隐着身,谁还能发现她在尧华殿里。 “权姑娘,我是杜庞,是万岁爷身边的御前总管,万岁爷让我知会您一声,马车什么的都准备好了!” 权洛颖蓦地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打开门见到杜庞,知他是李攸烨身边的人,就放下心来,朝他身后看了看,发现外面只有杜庞一人:“杜公公,他人呢?” 杜庞知她问的是李攸烨,四处瞅了瞅,道:“权姑娘,等您上了马车,待会我再告诉您!” 权洛颖见他鬼鬼祟祟的样子,有些疑惑,不过,她还是跟着出了殿,见阶下停了一顶青帷软轿,轿边站了四个穿宫装的轿夫,杜庞引着她至轿前,掀开轿帘:“权姑娘,先入轿,还要走一段路呢!”权洛颖看了里面那铺了细软的轿椅,再看四个一动也不动的轿夫,冲他们抱歉地笑笑,结果引得几个轿夫诚惶诚恐地冲她行礼,弄得她倒不自在了,杜庞见她似乎有些不情愿,以为她嫌弃这轿子寒酸,赔礼道:“权姑娘,时间有些仓促,所以就招来这么顶小轿,您就将就一下吧。”权洛颖知她误会了,轻笑道:“杜公公,我,可不可以走路?”杜庞愣了愣,被她那笑晃了下眼,直到权洛颖歪着脑袋疑惑地望着他时,才反应过来:“呃,权姑娘,您还是坐轿子吧,这样好掩人耳目些!”掩人耳目?权洛颖虽然满腹疑惑,却也不再执意,提着裙摆,踏上轿子。挑开轿帘,看到杜庞甩起拂尘,四个轿夫稳稳地抬着轿子,一行人朝宫门走去。权洛颖坐在轿中,等了好一会,轿子终于停了,杜庞又帮她掀了轿帘,权洛颖就看到旁边停了一辆青布篷马车。 “权姑娘,上车吧,冰儿姑娘在里面等着呢!”杜庞笑着说。 权洛颖闻言,看了杜庞一眼,忙下了轿,朝马车走去,上了马车,掀开帘子,就被扑上来的冰儿给抱住:“姐姐,你去哪里了,冰儿以为姐姐不要冰儿了!”带着哭腔的声音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呵,冰儿乖,来让姐姐看看,受苦了没有?”权洛颖温柔地拍拍冰儿的背,抚着她的肩膀拉开一段距离,看着小丫头凝着两滴泪花子,给她擦干。 “没有,有烨哥哥罩着,他们不敢欺负我!”冰儿嗅嗅鼻子,圆圆的脸上开出朵花,无比自豪的说。 “烨哥哥?”权洛颖一脸莫测地看着冰儿得意地神色,心里则有些忿然,好一个烨哥哥,居然明目张胆地挖她墙脚,冰儿是她捡来的亲信,怎么能被那人半路劫去:“哼哼,你那个烨哥哥,经常骗女孩子,冰儿可要当心啊!”她不怀好意的提醒道。 冰儿懵了懵,忙道:“不是的,烨哥哥没有骗冰儿,他说要带姐姐和冰儿团聚,你看,现在冰儿就和姐姐见面了。”眨着大眼睛“忠诚”地“捍卫”李攸烨的信誉。 权洛颖嘴角咧了咧,看来,她的统治权确实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她得加强一下了。杜庞换了一身便装随后也上了车,权洛颖朝他感激一笑,杜庞忙回礼,三人坐在马车里,车夫“驾”了一声,马车便朝宫门驶去。 “权姑娘,你们出了宫,先不要住客栈,京城到处是太皇太后的眼线,万岁爷给你们准备了一间别院,你们先暂住在那里,等过了一段时间,她劝住太皇太后,你们就安全了。”杜庞说道。 “我们现在有危险吗?”权洛颖不解地看着杜庞,她又没犯法,怎么杜庞说得跟他们大难临头似的。 “是,实不相瞒,冰儿是万岁爷偷偷放出来的,太皇太后还没得知此事,万岁爷让我通知你们,冰儿的娘已经被太皇太后软禁起来,不知道关在什么地方,她会想办法救她出来,让你们在京城等消息。” “太皇太后为什么要抓我娘?”冰儿听到杜庞的话,顿时又急又怕,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求助地看向权洛颖。 权洛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个女人手段还真是厉害,把冰儿抓起来,想引她出来救冰儿,又暗中把冰儿的娘亲抓了,这样的话,即使她能侥幸偷偷地救出冰儿,有冰儿的娘亲在她手里,权洛颖也不得不束手就擒。这个女人真是狡猾,布置了一张大网,等着她去投,要不是老妈拦着,她就真的投进去了。 “冰儿莫怕,太皇太后不会为难你娘的!”权洛颖握紧冰儿的手劝慰道。 “对啊,冰儿姑娘莫着急,万岁爷保证会救出你娘的!”杜庞也在旁边劝道。 冰儿没有说话,眼睛红红地,点点头。 “杜公公,太皇太后为什么一定要抓我?”这才是关键的地方,权洛颖把冰儿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扭头问杜庞。 “为了以防万一!”杜庞目光有些闪烁。 “以防万一?难道她认为我会害她,或是害呃,皇上?”权洛颖挑着眉问道。 “是,也不是,”杜庞的话里透着玄机,到底是还是不是,权洛颖一时没参透,他解惑:“权姑娘,万岁爷既然相信您,那我也就相信您,我老实跟您说了吧,太皇太后不会允许任何威胁到皇上的事情发生,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您还记得前几日,齐王小郡主说漏嘴的事吗?那几个随侍在侧的宫人,虽是无意听到这件事,但还是被监*禁起来了,如果太皇太后认为您对皇上有威胁,那您要是落在太皇太后手里,十有八*九会……”杜庞止住下面的话,他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处死吗?”权洛颖淡然道,感觉怀里的冰儿明显颤了颤,拍着她后背的手变得更轻缓,她想起柳舒澜口中的那个倾城倾国的美人,她曾惊叹于她的绝世容颜,佩服她的坚强和隐忍,甚至亲眼见到她的雍容华贵、温柔和气、不怒自威的气韵,她自叹弗如,但她怎么也无法把那样一个高贵典雅的人,和心狠手辣这个字眼联系在一起,这,实在让人心寒。 “不会处死,但,可能会监*禁!”杜庞慎了又慎,谨了又谨道。 “为了小集团的利益,大肆破坏他人的权益,未免太过自私了罢?”权洛颖嗤笑地摇了摇头,封建社会果真是皇权至上,在金字塔顶端的人永远是对的。她想到了李攸烨,她的纯白淡雅是不是也只是一层表皮,如果是,那就太悲哀了吧。 “呃?”杜庞显然没有明白权洛颖的话,今天说的话已经够多,他便不再言语,掀起帘子查看行至哪了。 马车里,冰儿紧紧得牵着权洛颖的手,杜庞的话让她心里充满恐惧,只有借着权洛颖的安抚,才能稍微平静下来。 马车最后在一条清净的胡同停下,杜庞招呼二人下车,领着她们进了一座雅致的小院,院中立着一男一女,见到来人便热情地迎了上去,看样子是在这等候多时了。权洛颖见那男子浓眉大眼,身姿挺拔,虽然面相粗陋了些,但走起路来龙行虎步,端得是器宇轩昂,一看就感觉是个豪爽之人,而那女子,端的是眉清目秀,拥有江南女儿家特有的娇柔相貌,然那薄唇半张的弧度,又给她添了股江北女子的直爽。二人自然也见了权洛颖和冰儿,目光中透着惊讶,那女子眼睛定在权洛颖身上都看直了,倒是那男子略有些矜持,拉了她袖子一下,不好意思地朝她们笑笑。 权洛颖不禁莞尔,在车上的压抑情绪也消散了大半,冰儿被打量得不好意思,低着头,紧紧靠在权洛颖身边。 “杜庞,你带来的就是这两位天仙?”那女子果然是个爽朗的人,说起话来,嗓门都大得出奇。 “不是她们,难道是门外那俩车轱辘啊?”杜庞翻了个白眼道,看样子他们之间很熟悉,竟能开起玩笑来,这倒在宫中不曾见过,权洛颖这样想着,神情便也舒缓下来。 “我给你们介绍下!这位是权姑娘,这位是莫姑娘,就是爷托你们照顾的人!”杜庞对那二人道。 “见过权姑娘,莫姑娘!”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抱拳施礼,让人惊讶于他们之间的默契。权洛颖学着古人的样子对她们欠身还礼,冰儿也欠身。 杜庞说完又对权洛颖和冰儿道:“二位姑娘,这两位是爷的至交好友,单伦尊,鄂然!”说着又朝指着那一男一女道。 伦敦,愕然?权洛颖哑然,抿嘴止笑,在场人士都被她那欲笑还羞得神采,晃傻了眼,真是个千年难遇的可人,这么巧就被爷遇见,不知道会不会上演玉瑞皇朝第三段凄离大戏呢?杜庞和单伦尊、愕然相视一笑,各自沉吟笑意,默默不语。 第46章 龙海沧凰 “见过单大哥,鄂姐姐!”权洛颖抿嘴,朝伦敦兄和愕然姐颔首示意,单单因为两个名字,她心里就对他们生出一股莫名的好感来,或许,这也是一种缘分。 “哈哈!”一声爽朗的大笑突然响起,权洛颖错愕地看向这声波的来源,只见鄂然在一旁笑得欢乐无比,单伦尊尴尬得挠着后脑勺,杜庞也在旁一脸哂笑地捂着嘴,似乎见到了无比好笑的事,她顿时呆在原地,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敢问,笑点在哪里?权洛颖和冰儿皆茫然无措得看着眼前三个人。 “权姑娘,不怪你,谁见了他这五大三粗的模样,都会把他当成老男人,其实啊,他才十三岁!唔哈哈哈哈……”鄂然哆嗦着手指指着面露赧色的单伦尊,兀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权洛颖脸一僵,难以置信地看向单伦尊,怎么看都像三十,竟然才十三岁?单伦尊羞涩地点点头,露出豆蔻少男特有的憨态。她瞬间愕然,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笑——点?可是,她瞥着几乎要笑岔气的鄂然,心里暗忖,敢情这姐姐喜欢把欢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可是,这样嘲笑人家,未免也太不厚道了点吧。 她颇为尴尬地看着单伦尊,谨慎道:“是我眼拙了,单老弟莫要怪罪!”单伦尊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手又不自觉地搓着后脑勺,憨厚地道:“两位姐姐叫我伦尊就好,他们都是这样叫的。” 冰儿听到那声“姐姐”明显震了一下,而权洛颖则一脸干笑地点点头,暗自腹诽,叫你单大哥,你们笑,可叫你伦尊,姑娘我就得笑了!呵呵呵呵,干脆笑个够先。 “咳,权姑娘,您现在就是这座别院的主人了,你们就先在这里暂住着,最好不要出门,他二人对这一带比较熟悉,有什么需要的告诉他二人即可,我还有事,就先回宫了!”杜庞打断众人由于不在一个点上导致步调不一的笑,对权洛颖郑重地嘱咐道。提起这些,马车上的压抑气氛似乎又转移到了这座别院中,权洛颖的笑意收敛,转而被浓浓得忧虑代替,眉峰微蹙,轻吐道:“代我谢谢她的好意!” 杜庞自是知道她是指谁,笑着告辞,走到门口,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转身又返了回来,从怀中掏出一块黄灿灿的金牌,交到冰儿手中,冰儿拿起一看,上面赫然铸着一个“烨”字,竟是先前李攸烨给的那块,不禁欣喜万分,杜庞笑道:“差点忘了,这是爷给冰儿姑娘的金牌,被侍卫搜了去,现在还给冰儿姑娘,爷说就当是给冰儿姑娘的一个纪念。” “嗯,杜公公,你要帮我谢谢烨哥哥!”冰儿脸上瞬间开出一朵璀璨的金莲,让权洛颖看得十分碍眼,可恶,竟然用这种可鄙的手段收买单纯的冰儿,简直是居心叵测,她是不会让她得逞的。 “杜公公,我的话你不用转达了!”撂下这句话,权洛颖不顾众人惊愕的表情,气势汹汹地朝就正堂走去,众人面面相觑,杜庞更是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了这是,他话还没说完呢。看着那头也不回的身影,杜庞打了个哆嗦,又从怀中又掏出一个精美的长方形紫檀木盒,对冰儿道:“冰儿姑娘,这个是万岁爷送给权姑娘的,你转交给她吧!” “哦!好的!”冰儿嘻嘻一笑,接过盒子,就朝正堂跑去,刚才姐姐看着她手里的金牌,眼都红了,说的话都冒着酸味儿,嘻嘻,不知道烨哥哥会送姐姐什么礼物?她摸着那小盒子沉甸甸的,肯定是好东西,好想看看啊,这么想着她就风一样刮进屋子里。 “姐姐,快看快看,烨哥哥给你的礼物!”一眼就看到坐在红木漆太师椅上兀自喝茶地权洛颖,冰儿把手中的盒子晃得乒乒乓乓响。 “什么礼物啊,让我也一饱眼福!”还没等权洛颖露出一个鄙视的眼神,一个大嗓门便兴冲冲地跟了进来,眨着驼铃般的眼睛瞅着冰儿手里的那个紫檀木盒,搓着手道:“权妹妹,快打开看看!”这话正中冰儿下怀,两个人一拍即合,瞪着四只驼铃般的眼珠,巴巴地望着权洛颖,好似她不立马打开,就是天大的罪过一样。 权洛颖看着面前那两双反光的眼睛,无奈地抚了抚额头,道:“好吧,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权洛颖发现后面的话全是多余,她还没说好呢,冰儿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拈着小钥匙去转悠那盒锁,话音刚落,就听到“咔嚓”一声,盒盖便蹦了起来。冰儿一喜,鄂然立马把脑袋凑到那小盒子上,瞬间四个驼铃一齐,扩张成四个皮球。两个人瞬间惊得说不出话来,像被点了穴似的愣在原地,嘴巴一张一合,活像两只大口呼吸的鱼。 “砰!”的一声,冰儿瞬间扣上了那个小盒,眼睛有瞬间的失明,和鄂然愕然相视,两个人彼此心有灵犀地对了对口型,然后不约而同地抚了抚上下起伏的胸口,最后齐刷刷地看向正兀自拨弄茶叶的权洛颖。权洛颖感到芒刺在背,抬头发现两人怪异的目光,下意识地打量了自己一番,再看向仍是直勾勾盯着自己的两双眼睛,不禁疑惑,她们不是凑到一块看礼物吗,怎么都看她了,是什么礼物?她刚才被挡住视线了,没能看到,也不屑去翘着脑袋去看。 冰儿迅速地跑过去,毫不客气地夺过权洛颖的茶杯,把权洛颖拉起来,“姐姐,你快闭上眼睛!”权洛颖脑袋一歪,“为什么啊?” “哎呀,姐姐闭上眼睛就是了,快点快点嘛!”冰儿晃着她的胳膊,一个劲地撒娇催她闭眼,嘴明明想嘟起来,却又合不拢,活像一只被烫着了的小狗,嘘溜嘘溜的伸着舌头。权洛颖赧然地朝鄂然看去,见她也是一脸兴奋的表情,回头敲了冰儿一个爆栗,无奈地闭上眼睛:“小丫头,我闭上眼了,你想干嘛?” 冰儿待权洛颖闭上眼,有些不放心,扭头冲鄂然使了个“上”的眼神,鄂然心领神会,呼啦地跑过去,接过冰儿手中的紫檀木盒,冰儿撸了撸袖子,用空了的两手捂住权洛颖的眼皮,提着心跳朝鄂然努努嘴。鄂然会意,将木盒郑重地放到茶几上,深吸一口气,搓搓手,缓缓地打开盒盖,眼睛不由再次睁大,小心地提起那一串能亮瞎人眼的项链,轻轻地为眼前那光滑如玉的脖颈带上,脸上瞬间露出惊异地神色,好美啊,美玉配美人,世间再难有这样绝色的搭配。 “哇——”随着两声震叹,感觉捂住自己眼睛的手放开,权洛颖缓缓地睁开眼睛,不出意料地看到两张花痴样的脸,尽管她对项链这种呃,首饰,不太感冒,但仍配合着莞尔一笑,眼珠顺着鼻翼往下看去,“哇——”又是一声惊叹从门口传来,原来是单伦尊,他送走杜庞,回到正堂,看到这幅景象美极,不禁惊呼出声。不过,权洛颖已然无心去在意,她满眼都被脖间坠着的那只蓝玉凤凰嵌满,这只深蓝色的灵鸟,正以一种翱翔之姿,盘旋在她的锁骨,镶嵌在深目里的荧荧烁烁,沉浸在一片烈火中释放着迷炫的冷静幽蓝,细腻圆润的触觉,像烈羽拂过心尖,蔚蓝色的火尾在颈前大片延展,贴合着近在咫尺的心跳,像一曲奔腾跳脱的沧浪之水,这只凤凰被一条银色的链条牵挂,系在权洛颖的颈间,真实而又梦幻,她迷瞪地看着,不知不觉,已经浸入那片蓝色的光芒,浑然不觉;蓝雾裙裳,蓝羽凤凰,渐渐融为一体,犹不自知。 “好看,姐姐,你好美啊!”冰儿由内而发的感慨,将她拉回现实中来,权洛颖诧异地抬眼,却发现视线有些模糊,使劲得闭了闭眼,才看清楚满脸喜色地冰儿,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这是什么东西啊,怎么这么晃眼?” “这,这,这是皇家稀世珍宝,蓝玉——‘沧凰’啊!”鄂然冲口而出。 “呃?”其余三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她,鄂然圆睁着眼,非常想把茶馆里那些说书人描述“沧凰”的华丽辞藻给复述一遍,无奈她肚里墨水不多,一时卡在嗓门中,憋红了脸:“沧凰就是,沧浪之水,你看她这尾巴多像波浪!” “哦!”众人狐疑地点头,这谁都看得出来啊。 “姐姐说这是皇家稀世珍宝?”权洛颖不解地问道。 “是啊,难道你们不知道?”鄂然反问道,众人一致摇头,鄂然露出一脸鄙夷的神色,这么流行的话题都不知晓,这帮人还真是落伍,该她彰显学问的时候了:“这纯蓝色的荧玉本就是稀世珍品,百年难求的,话说,玉瑞国太祖当年攻破蓝阙国都,才从蓝阙王宫缴获了那么一小块荧玉,派能工巧匠精心雕琢,造出一对龙凤形态的饰物,这龙形的饰物乃是一块玉佩,由历代玉瑞君主佩戴,视为传承的信物,名曰龙海,而这凤形饰物,则打造成项链,赐名沧凰,顺理成章的就成了皇后的信物!” “哦!”众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鄂然在一旁暗自得意,还好她零星得记了点沧凰的来历,拿来唬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姐姐你怎么确定这就是那蓝玉沧凰?”单伦尊疑惑地问。 “这个,你看它是蓝色的,又这么好看,又是皇上送的,八成是沧凰!”鄂然被噎了一下,没好气地瞪单伦尊一眼,看似自信满满,内心也是没底地道。 “可是,皇上为什么送权姐姐皇后的信物啊?”单伦尊表现出小男生特有的纯真,鄂然红了脸,转脸怒视那张沧桑的老脸:“不送给权妹妹难道送给你啊!”单伦尊霎时明白过来,又羞又窘地忸怩起来,只看得冰儿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权洛颖额头流汗,想起香雾缭绕里李攸烨那句玩笑话,心下有些暗恼,那人究竟是何居心,送她这个东西,又要开什么玩笑?心里竟有些后悔没向杜庞问个明白了。思索了半天,手伸到颈后竟要将沧凰摘下来,这个礼物太诡异了,并且和她无功不受禄的原则相悖,不过,她没想到这个举动却遭到了身边三个人的齐力反对。 “别介,权妹妹,这是皇上的心意,别人想带都带不了,你带着好看呐,怎么摘了呢!”鄂然话里有话地挤眉弄眼道。 “对啊,烨哥哥好有眼光啊,这世上,也只有姐姐才戴得起这只凤凰!”冰儿大言不惭地说道,好似姐姐带着好看是她莫大的光荣。 “恩!”连遭几个白眼的单伦尊,这回说话比较谨慎。 权洛颖瞬间脸色发青,这帮家伙,又是什么居心啊?她要是带了这沧凰,还不就是承认了她想当某人的皇后吗,靠,谁稀罕哪,归岛上啥东西没有,她还缺这个东西。 “这个礼物太贵重,我受不起,麻烦鄂姐姐替我还回去!”她义正言辞得说着,并把沧凰解了下来,搁在手里,余光瞄了瞄,竟然还在莹莹发光,暗暗嘀咕,发光了不起啊,手电筒都比它亮。 其她三人一时沉默,不料鄂然先打破僵局,某种泛着精彩的光:“妹妹,在还回去之前,能不能借我戴几天?” “姐姐,我也想戴!”冰儿不甘人后,这么漂亮的东西,谁不想要啊。 “我先来的,冰儿,你要知道先来后到!”鄂然转脸教育起了冰儿。 “哼,鄂姐姐要学会尊老爱幼,冰儿是幼!”冰儿针锋相对,并暗中下了个套,如果某人承认自己是老女人,那就悉听尊便。 不过她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鄂然蔑视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指着默不作声得单伦尊道:“要论幼,也是伦尊幼,伦尊,你戴!” “啊,呵呵,你们谁带都没关系,能让我看就好了!”单伦尊忙为自己打圆场。 “伦尊——”鄂然那幽暗深沉的声音充满威胁,伦尊吓得打了个哆嗦,忙投降:“姐姐,我戴就是了!” “不行,伦尊是男的,哪有男孩子戴项链之理,他不能算!”冰儿据理力争愤慨道。 “谁规定男孩子不能带项链的,人人都有穿衣配饰的自由,你别那么老土好不好?”鄂然心里打定主意要扶持单伦尊,他不戴,她可以替他戴嘛,挟天子以令诸侯,多好啊。 “你……”冰儿委屈地不得了,可又说不过那块老姜,一个劲儿的喘气。 最终,鄂然给权洛颖和冰儿各自安排好房间后,就拉着戴着沧凰的单伦尊扬长而去。这期间,权洛颖真得是被雷的里焦外燥。 这边天雷滚滚,孰不知李攸烨那里却倒了霉,蓝阙国公主十天后才到,而蓝阙国使者却已经先一步到达建康,双方见面会上,蓝阙使者在表达了蓝阙王热切盼望通过两国和亲加强双边友好合作关系的开头之后,提出了蓝阙王的一个不情之请——蓝阙国对女儿为妃没有异议,但希望玉瑞国能将皇后信物——沧凰,赐予蓝阙公主,一是因为,众所周知,龙海沧凰皆出自蓝阙国的一块荧玉,当年因为某个不愉快的事件被太祖顺走,今把沧凰赐予蓝阙公主,有双方冰释前嫌之意,二是因为,使者声泪俱下,贵国有所不知,蓝阙国虽然尚蓝,但举国上下找不到合适的传承信物,为此蓝阙王忧心忡忡,如若玉瑞国能将沧凰赐予我国,那正解了蓝阙国的燃眉之急。 对于蓝阙王的不情之请,群臣的表现是大吃一惊,想不到中原谈判传统精髓——虚与委蛇,已经流传到了西域,蓝阙公主明里不要皇后之名,暗中却抓住皇后之实,谁不知道,得沧凰者为后宫之尊,当年先帝李戎湛后宫有皇后、颜妃两人,按说应以皇后为尊,可偏偏李戎湛把沧凰赐给了颜妃,致使其处处高压皇后一头,致使皇后处于有名无实、半尴不尬的地位,蓝阙国此举,野心昭然若揭,然而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蓝阙王居然要沧凰作为己国传承信物,谁都知道蓝阙国是女尊王朝,代代蓝阙王都是女子,传承沧凰岂不是暗示要代代都要嫁给我皇为后,一帮子老臣哪能应允,从没见过那个王朝这么豪放的,单说这个皇嗣问题就不好办,如果皇上和蓝阙公主有了公主,公主做了女王,难道要反过来再嫁给她兄弟吗?遥想到这一层,骨灰级尊礼元老,礼部尚书高显第一个出来反对,然而这个反对被蓝阙使者一句话就给反驳了,他是这样说的,蓝阙国可以隔代传承,高显嗫嚅了两下,悻悻归位。 给还是不给,确实不好办,眼下边疆不稳,朝廷需要联合蓝阙国兵力,共同夹击犬戎,要是不给,蓝阙王一个翻脸不认账(这是她常干的事情,仗着自己是女子,想赖账就赖账),联合犬戎攻打玉瑞,那就得不偿失了,要是给了,那就要千秋万代负担蓝阙国这个累赘了,不得不说,现任蓝阙王——蓝妩媚是个精明的人,打得如意算盘啪啪的响,一帮子老臣吹胡子瞪眼,愣是说不出个话来,纷纷看向端坐在龙椅上一声不吭的李攸烨。 李攸烨异常镇定地俯视着御阶下的群臣,如果说十五年前的那个婴儿还是个未知数,他们还惶惑不安的话,那么十五年后,这个少年天子显露出来的宽容仁慈,英明果决,就让百官看到了玉瑞国繁荣昌盛的大好前景,另外,是人都存在那么点迷信,李攸烨的人生历程从第一页开始,就是九五之尊,这不得不让人迷信她是真正的天潢贵胄,真龙天子。有江后的尽心培养,连江令农这个知情者,都对李攸烨能有一番作为而深信不疑。 所以,自从太皇太后在清斋殿召见群臣后,两大辅臣就心照不宣地开始把权力逐渐移向李攸烨,为她来年的亲政做铺垫,百官对此都心知肚明,请奏李攸烨的事情也多了起来,遇上重大的事情也会让李攸烨一人裁夺。 偌大的殿堂,静得连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那蓝阙国使者偷偷地打量着御座上的小皇帝,见其眉目清华,高贵典雅,比那别国王子皇孙好了不止一点半点,心下就有些暗喜,暗叹女王陛下真是好眼力,公主殿下嫁了这人,也不枉了那倾城之貌。 李攸烨自然感觉到了他的打量,不动声色地从容说道:“蓝阙使者稍安勿躁,此事还需朕禀明太皇太后,一有定夺,便会立即通知阁下,阁下有任何要求,都可找两位辅臣商量,好了,没什么事,朕先走了,杜庞,摆驾!”说完不等使者答话,就昂首阔步地走了,其实只有杜庞知道,万岁爷早把沧凰送人了,哪还有蓝阙公主的份,看着一脸平静的李攸烨,他已经暗自擦了好几把汗了。 青石小路上,杜庞跟在李攸烨身后慢慢走着,“万岁爷,这下怎么办?”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说怎么办?”李攸烨拽着面前那无数次想改成算盘的旒珠,反问。 “要不,问权姑娘要回来——” “少来!”李攸烨鼻子一歪:“送出去的怎么能收回来,何况,朕就是觉得权姐姐戴着好看,特意给她留着的。”想到第一次看到的那个淡蓝人影,她的嘴角就扬起一抹笑意,不过又想到那个莫名出来的蓝阙公主,心里沮丧起来。 “那万岁爷说怎么办?” “唉,要不朕就逃婚——”李攸烨一拍旁边的柳树,忧郁地说道。 杜庞一听,下巴都掉到地上了,这是哪跟哪啊,怎么就想到逃婚那茬了,“爷,您想的有点远了,来年蓝阙公主才能嫁给您,您要逃也得明年再逃啊,现在的燃眉之急是沧凰怎么办,使者还等着答复呢!” “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放心,朕自有办法!”李攸烨晃着两排旒珠,晃晃悠悠地走远,杜庞被她那明显是强堆出的笑,刺疼了眼,想起那晚万岁爷落寞的身影,不禁为她叹息起来,哎,算了,不管她做什么决定,自己尽力追随就是了,想着就提步赶了上去。 第47章 鸡零狗碎 月上中天,更声梆梆地想起,这几日权洛颖闲时无聊就在这小院落中散步,已经学会根据更声判断时间,现在三更天了,既是午夜十二点,她了无睡意,便在石凳上铺了个软垫坐着,仰首看星,秋天的星河没有夏季来的清澈,倒是那月亮更显清冷皎洁,正是,月光如水,人如游鱼。 “权妹妹,还没睡?”不知何时,鄂然已经来到自己身边,或许是这夜色太过清凉,连她的大嗓门都低沉了很多。 “呵呵,鄂姐姐也没睡!”权洛颖笑着朝她招手,月光下,那张清秀小巧的面庞,散发着淡淡地光晕,极美,极清。 鄂然把软垫扑在另一个石凳上坐下,笑嘻嘻地看着对面那仙子般的人物,显然是有备而来的,“妹妹,是否有什么心事?” 权洛颖看着那人眼睛忽闪忽闪的模样,瞬间了然,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她越发觉得伦敦、愕然两个人热亲切,两人虽然脾性几乎颠倒,却都是一副热心肠,处处为她们着想,不觉间,权洛颖已经把他们当成要好的朋友:“没有,只是想看看月亮,姐姐呢?” “咳,妹妹没有心事,我就更没有心事了,既然看月亮,那就算我一个吧!”鄂然撇撇嘴,耸肩道。然后趴在石桌上,数起星星来。 “呵呵,伦尊,挺用功的,这么晚了,还在读书呢!”权洛颖瞥了眼东厢房的灯还亮着,时不时传出翻书的哗啦哗啦声。 “哎!”闻言,鄂然叹了口气,“伦尊是个可怜孩子,父母早亡,跟着奶奶生活,小时候生了场大病,没钱治,就成了现在这副样子,现在奶奶也没了,他真成了孤儿了!”权洛颖静静地看着鄂然,她的脸上没有在嬉闹中尽情“欺压”单伦尊时的嚣张,也没有“尖酸刻薄”的取笑,而是带着深深的怜惜,这时的鄂然很美,很善良,但却只在夜深人静时出现,白天她永远是那个“欺压”着单伦尊的鄂然,而单伦尊也甘心地任她欺压,她想,他是能感受到她对他的关心的吧,因为他被“欺压”的时候,总是憨憨地笑着! “伦尊没念过书,现在有了机会,所以就非常珍惜,他喜欢读兵书,这点倒是受皇上影响,”见权洛颖疑惑,她笑笑,便解惑道:“皇上曾说他适合做大将军,没想到这傻瓜,就真觉得自己是个大将军了,跑到市上买了本不知真假的孙子兵法,整日抱着啃,开始是让我读给他听,后来他自己也能认得几个字了,就自己读,有一天皇上又来找我们,他竟然在皇上面前讲了一大堆兵法,还说的头头是道的,到让皇上大吃一惊,没想到皇上回宫后,竟然让杜庞给他运来一车的兵书,还连带着送了排兵布阵图给他,往院里搬的时候可是把我和杜庞给累坏了,可这厮居然忘恩负义,搬的时候有本书掉下来被我踩了,他就对我摆脸色,哼,老娘一生气,就不搬了,晚饭也没给他准备,结果这厮居然不觉得饿,在里面看兵书,整整熬了一天一夜也没出来,可把我气得够呛!”想起这些,鄂然至今觉得心里有气,权洛颖好笑地看着她那龇牙咧嘴的样子,原来那个憨小子也有“欺负”鄂然的时候,难怪鄂然一直“记恨”着,转念她又想,李攸烨也懂兵法吗?还真看不出来,不过,皇帝懂兵法倒是情理之中的事,她只是常常忘了那人是皇帝而已。 鄂然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收也收不住,权洛颖也颇有兴致,就认真的听她讲:“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曾经被狠心的爹卖去青楼,是皇上把我救出来的!” 权洛颖震惊地望着那双手托腮看着自己的人,她不能想象,是怎么样狠心的父亲,能把这么清秀娇美的女儿卖进青楼,鄂然惨然地笑笑,目光像穿透了很远:“他是个可怜的赌徒!我现在都记不清他的样子了,只是那张脸给我的感觉像烙印一样烙在我心里!”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她深吸口气,还是止不住像是即将窒息的喘息:“那是张麻木,残酷,无情,又嚣张的脸,只要一想到我娘对着那样一张脸生活了那么久,我就心疼的慌,其实他卖我去青楼的时候,我还很庆幸呢,因为我终于不用再看娘到死都在看的那样一张脸了,呵呵!”她笑得凄然而又痛快,泪却不合时宜地簌簌地滑下,这样的心事她又跟谁说过呢?又能跟谁说呢?权洛颖嗓子一时哽住,这个时候的月光都成了泪,冰凉刺骨。 只觉肩膀被揽住,身子落入一个柔婉的怀抱中,像是小时候母亲抱着她的感觉,她的目光怔怔而又迷惘地投在权洛颖那张绝美的脸上,权洛颖揽着她,温柔道:“鄂姐姐,痛快的哭吧,为了你娘痛快的哭一场,那张脸,不值得!” 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连成线的泪就先一刻到达,原来月色是悲伤的,光的流转呜呜咽咽,权洛颖揽着怀里那眼泪成线的人儿,听着她呜咽中的悲与哀,想着自己的爸妈,心中充满前所未有的悲伤的感激。她悲愤她的悲愤,悲伤她的悲伤,可终究无法代替她的伤痛。不知不觉间,身后站了一个高大的人影,拉长的影子凝固在地面,像个巨人,权洛颖回过头来,看到了那张并不出色的脸,将怀里那几乎睡熟的人送到他的怀中,他冲她憨憨地笑了,用轻缓的点头向她告别,抱着那人缓缓朝灯光中走去,那里该是比月光温暖的地方吧,这样想着,她抬头又看起了月亮,今夜注定无眠。 与此同时,那深宫中的人影,将手上的“蓝玉龙海”坠在月光下,静静得看着那荧荧的幽蓝,那只龙在波光下游走,一次又一次回旋往复,这只有在月光下才能显出的景象,是那么的迷人,她那噙满的笑意的眼睛,透过那条飞龙,想象着那只凤凰在月光下回旋的样子,那,会更美,比那绿玫瑰美上千百倍。 次日,冰儿从房中醒来时,就闻到了一阵喷香,洗漱完,急急忙忙地奔出屋子,来到东厨房,就看到姐姐,鄂姐姐和伦尊都在忙活着布置早膳,三个人都微笑地看着她,她有些羞窘,没想到今天起这么晚,孰不知,其她三人都一夜未眠,无聊了便开始弄起早餐,权洛颖见冰儿那副羞赧的样子,走过去,给了她一个爆栗:“小丫头,快吃早饭了,洗漱了没?” 冰儿揉着脑袋,使劲的点点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呵呵,你俩快入座,尝尝我的拿手好菜!”鄂然又恢复了大嗓门,冲伦尊指手画脚道:“快去把其余的菜端过来!”伦尊面露尴尬地憨笑,赶紧在巴掌下来之前跑了出去,引得权洛颖和冰儿咯咯笑个不停。 “哎,你们知道吧,听说蓝阙国公主后天就到了!”饭桌上,单伦尊咬着馒头,冲众人神神叨叨地说道。 “哎呦!”腰间挨了一记,单伦尊吃痛不由大呼出声。 “啧,饭桌上,你学什么鸡叫,赶紧吃你的!”罪魁祸首嗔怪地夹了一根辣椒塞到他的口中,单伦尊没有察觉,嚼了嚼嘴,顿时辛辣的感觉在后脑蔓延,“呜啊——”他撂下筷子飞快地跑到了水缸旁边,拿起瓢就往嘴里舀水,边舀嘴里还边“兮——哈——吸——呵”的抽气。 权洛颖和冰儿看得直咋舌,看着鄂然的表情满是疑问,鄂然灿灿道:“他,怕辣!”怕辣还往人家嘴里塞辣椒,这姐姐果然喜欢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权洛颖缩缩脑袋,继续吃饭。 受害者回到桌边的时候,收到了权洛颖和冰儿同情的目光,心里有些感动,待和鄂然打一照面,立马耷拉下脑袋,默默走到桌边,捡起碗筷,默默地吃起来。 “你刚才说什么蓝阙国公主啊!”权洛颖不禁问道。 单伦尊一抽气,卡了嗓子,愤怒地瞪向鄂然,他这回什么都没说,还掐他,真是欺人太甚! “玉瑞国公主要和皇上和亲,现在正在来的路上!”一阵机关枪似的语速,单伦尊说完,撂下筷子就跑,“靠!你个混蛋!”鄂然大叫一声,立马追了出去。 冰儿鄂然得看着两个人你追我赶地窜了出去,愣在原地。 而权洛颖照常把一根芹菜叨进口中,温柔地嚼着,其实牙根已经将那坚强的纤维咬得鸡零狗碎。 第48章 扑朔迷离(一) “姐姐,烨哥哥要和别人成亲了!”冰儿瞅着正若无其事吃晚饭的权洛颖,小声嘟了一句。夕阳已经落山,月影露出半边,姐姐一连三餐都倒腾着那盘芹菜,一副吃的津津有味的样子,脸上平静地出奇,她终于忍不住探个虚实。 浩荡的天地间弥漫着一层如丝般的薄雾,远处屋檐还看得见朦胧的影子。鄂然慢慢嚼着饭,眼睛若有若无地朝这边瞟来,伦尊在旁边默默地地巴拉着碗里的饭,左眼上那块圆形的淤青格外显眼,看他狼吞虎咽地样子,冰儿表示万分理解,因为他吃完饭,还要做一大堆工作,比如,收拾桌子,洗碗,搓地板,洗衣服,刷马桶,砍柴,给三个浴桶装满水……哦,还忘了,后院有个棚,棚里住着一匹马,这匹马,还要享受人的待遇…… “嗯”了声,权洛颖继续嚼着菜,一脸平静,仿佛跟听到谁家的鸡丢了一样。 “姐姐?你不着急吗?”冰儿继续打探。 权洛颖的表情明显一僵,鄂然觉察到有戏,干咳一声:“咳,我和伦尊都吃完了,先回房了,你们慢吃哈!”说完便冲冰儿使了个鼓励地眼神,然后拉起还在拼命吃饭的单伦尊,闪出了东厨房,可怜伦尊的碗还在原地依依不舍地打着转。 权洛颖被鄂然土匪似的勒走单伦尊的行为给雷住了,转过脸,看着冰儿那忧心忡忡的表情,又想起了那话茬,不动声色地把两排牙齿猛力地搓了搓,芹菜瞬间被搓成粉末,然后无所谓道:“着什么急,又不关我的事?” 冰儿下嘴唇都要伸出三米了,不可思议地看着权洛颖,“姐姐,你不要自暴自弃啊,她们还没拜堂,你还有机会争取啊!” 额头拧出三条沟壑,权洛颖瞥着冰儿厚望地眼神,表情极不自然:“小丫头,这种事情必须要有个前提,那就是是两情相悦,我又不喜欢她,干嘛争取!” “这跟马儿的‘前蹄’有什么关系?姐姐不是吻了烨哥哥吗,娘亲说,只有洞房时候才能接吻的!”冰儿语出惊人。 “扑——咳咳咳!”权洛颖被呛着了,匆忙把嘴里的残渣吐道垃圾篮里,端起茶漱了漱口,调整呼吸看着那个小丫头,问道:“谁,谁告诉你我……吻她了!” “烨哥哥告诉冰儿的,她说她以后就是冰儿的‘姐夫’了,会永远罩着冰儿!”冰儿有些得瑟地说,那神情,居然跟李攸烨拽了吧唧的样子有八分像,都把嘴角斜到了耳根。 “混账!”权洛颖忽然拍案而起,吓得冰儿打了个哆嗦,愕然地仰望着“直冲云霄”的姐姐,一时茫然无措。 权洛颖青筋暴露,面目狰狞,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那人碎尸万段,“姐夫”?她居然也说的出口,老娘不就是利用了她一小下嘛,居然到处败坏起老娘的名声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正在后院努力翻墙的李攸烨突然打了个哆嗦,差点从墙上掉下来,吓得守在外面的杜庞差点呼出声来,“爷,您小心点啊!” 李攸烨两手抱住墙头,朝下面一身夜行衣的杜庞笑了笑:“没事!”刚才真见鬼,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没稳住脚跟,夜行衣也划了道口子。她说完,胳膊用力撑起,把一只腿抬了上去,蠕动着爬过墙头,身子搁另一侧挂着,“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了!”说完就消失在墙里头。 杜庞把耳朵贴着墙面,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听到悉悉索索地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才长长的松了口气,看来万岁爷安全着陆了。 一个提着篮子的大婶悠哉地朝这边走来,杜庞赶紧躲到一棵树后面,看着大婶又悠哉地走远,擦去了额头的汗,哎,万万没想到,天居然黑得这么晚(是你们来早了好不好),他这身夜行衣在朦胧的薄雾中特别的显眼,也不知道万岁爷会不会被发现,念及此,不禁为万岁爷偷偷摸摸来看权姑娘这等“痴心”行为,捏了把汗。 话说,李攸烨跳下来的时候,脚都震麻了,控制不住身子,顺着冲力踉踉仓仓地跑出老远,差点和马棚里的马屁股来个亲密拥抱,好在她及时用手勾住了马棚柱子,围着柱子冲了一个圈,才稳住身形,不过却意外踩到了马屎,一只脚变得沉重无比,她一脸嫌恶得在地上搓搓搓搓,搓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被惊扰的棕马扭过脖子,警告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睡它的觉,被吓了一跳,她忙收住不停划拉的脚,低头纠结地掀开脚底看了看,呼出口气,这才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弓起小腰,像个猴子一样朝预定目标寻去。 薄暮中,一个鬼鬼祟祟地影子在廊前转瞬即逝。李攸烨像搓衣板一样紧紧贴到墙上,掀开脸上的遮布大口大口地呼吸,她的心砰砰跳地厉害,手心紧张地直冒汗,不停地往身上搓着。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她找对房间了。 李攸烨耳朵贴着窗户,难掩兴奋地仔细地听着房里的动静。 “权姐姐,水都准备好了,我先告辞了!”是单伦尊憨厚的声音。 “嗯,好的,谢谢你了!”哦也,权姐姐的声音真温柔啊。 “吱呀!”门关上的声音,李攸烨眼睛微眯,心里打了个响指,万事俱备。 刚想把食指伸到舌面上粘粘唾沫,李攸烨又想到了马棚里的马屎,忍不住干呕了一下,索性直接用干手指去戳那层窗户纸,不料,这一戳下去,纸没破,倒是窗户被她戳开了,李攸烨打了个寒颤,乖乖,窗户怎么没关啊,突然听到脚步声朝窗边走来,她以为自己暴露了,赶紧猫腰溜到墙角躲着,只见那半开的窗子被一双玉手从里面关上,然后脚步声又渐渐走远,她才大大地松了口气,死性不改地又挪到了窗外,这一回她吃一堑长一智,秉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大无畏精神,将那摸过马棚柱子的手指,在舌头上沾了一下,然后戳透了那层窗户纸,炯炯有神的眼睛立马凑到了那小孔处。 淡蓝的裙裳丝丝滑落,露出雪白的亵衣,亵衣的襟口渐渐敞开,顺着光滑的*坠落,李攸烨脑子有些懵,怔怔的看着眼前的这幅香艳的美人入浴图,她本该立马捂上眼睛的,的确在意识到什么情况后,她想过要捂上眼睛,但,她没有,只是直直地看着某人玉体,脸上冒出个硕大的问号,那是什么东西啊?原来她看到权洛颖身上穿着两件奇怪的衣服,上半身某个位置遮了两片白色的半圆形的布(胸衣),下半身某个部位穿了条三角形的小裤子(内裤),和她的肚兜啥的不一样哎。 当然她这样仔细注视着,也就无法错过那两件奇怪的衣物被玉手脱落,里面的风光让李攸烨差点背过气去,她赶紧扭开头,捂住羞红的脸,坐在了窗户底下,不停地喘气。 第49章 扑朔迷离(二) 汩汩的水声,听在耳里像兔子在捣药,李攸烨脸颊绯红,感觉抬手不是,伸脚也不是,只好手脚并用,踉跄着爬离了这块是非之地。好不容易转过墙角,朝墙呈面壁思过状坐定,额头扣着墙壁,想把脸上的热度退下去。 她是来看某人的,没想要偷窥来着。 不过,一想到方才见到的场景,忍不住就从脖子红到脚尖,权姐姐的身材真是好啊,削肩瘦腰,体态婉转,肤白质皙,富有光泽,再加上那张美丽带笑的面孔,活脱脱就像仙子临尘,一瞬间,她想到了“撩人”这个词,心又开始咕咚咕咚跳个不停,捂也捂不住,不禁懊恼地拍了自己腮帮一下,指着自己的鼻梁,自言自语道:“胡思乱想神马,还要不要脸啊,当心被皇奶奶知道了,关你一年禁闭!” 扭头看了看天边的月亮,其实,都是月色撩人! 把所有罪责都推给月亮,李攸烨心境舒坦多了,忐忑地坐了半天,天渐渐黑了下来,而阵阵凉意也从额头、屁股上传来,激得她不由打了个哆嗦,一骨碌爬起来,强自捂着即将打喷嚏的鼻子,脑袋往墙那边探了探,心里不由打了退堂鼓。 可是,好歹都等这么久了,目前为止才看了一眼,虽然得到意外的福利,但,还是觉得不够哇!丝丝凉风窜进脖子里,冻得某个不知足的人打了个牙祭,忙把脸上的遮布扯下来,胡乱系在脖子上保暖,好冷~~~搓搓手,跺跺脚,不由怨念,老天也太不成人之美了,知道她要来,还这么冷。 却说李攸烨在外面几乎被冻成冰凌棍儿,而里面的权洛颖却躺在朦胧的木桶里,舒舒服服地泡着温热。身体惬意地浸在水中,流波催着温热,层层沁入心脾,皓腕在水中滑翔,推出阵阵涟漪。 美人微阖着眼,任水雾蹭着脸颊,在腮上点了两朵晕红。正泡的恣意无比,突然起了兴致,伸手去衣架上扯了蓝雾裙裳,雪臂撑开透视袖,噙着一抹浅笑在屋里赏起月来。薄薄的云雾在天上飘荡,剔透的月光,穿透云层织雾,借助透视镜拨开屋顶直接洒在身上,如轻纱拂面,一时身心俱缓,似神游天籁。 蓝雾裙裳大半没在水中,像飘散的墨迹,曲折摇曳,然一旦露出水面,却又滴水未沾,轻盈飘渺。权洛颖享受着肌肤和视觉的双重盛宴,心内都有些飘飘然起来。 然而就在她飘然的当口,视线不经意地掠过某个旮旯,心弦迅速被一个黑影揪紧。那是一团动弹着的,人形的,黑乎乎的影子,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窝在她屋外的墙角,让人不得不怀疑她的企图,一种被人侵犯的感觉窜上心头,权洛颖脑海中警铃大作。 急忙抓了蓝雾草草罩住身子,权洛颖迅速地出水,湿哒哒着脚印,往那墙角摸过去,近到跟前,仔细看清了那人面孔,权洛颖往边上铜镜一照,看到的是自己那张红到发黑的脸。抿紧嘴唇,扯开蓝雾,把身子擦干,这才重新一件一件穿好衣衫。 不急不忙地擦干头发,又往墙角看了一眼,见那人还站在那里,抱着胳膊,腿肚子都在打哆嗦。权洛颖冷笑一声,外面现在挺凉快的。坐在梳妆台前好整以暇地梳理妆容,简单地扎了个发髻,把青丝都撩到耳后,轻轻地吐纳一回,逼出体内郁结的恶气,起身,走到门前,悄悄地打开门,轻轻地迈出门槛,从另一个方向绕到黑影背后。 见黑影半个身子仍然斜出墙外,脑袋左右探看,心里冷哼一声,运功将全身力气贮存在脚上,照着她的屁股,一记凌空抽射。黑衣人似乎有所警觉,回头的一瞬意外看到一张冷艳至极的脸,却已闪避不及,整个人被大力掣肘,凌空飞起,回过神来时已经栽入无边的黑暗。 风敲锣打鼓地刮过,像在欢庆一场反击战的胜利,权洛颖检查现场,赫然发现一条黑色的布条从夜空中簌簌飘下。伸手捞过来,不出所料,此物是那人的面纱! 李攸烨以一种惨烈的姿势糊在地上,脑子出现片刻的朦胧,难为她在这种时刻还能想到逃跑,翘起下巴,迅速视察周围情况,眼下该往哪个方向遁去才是?不过,她显然小觑了敌人的报复心理,还没容她从地上爬起,一个人的重量就坐到她的腰上,差点把她的腰捻断,紧接着嘴巴便被一个巴掌捂住了,温热的手掌捂在沾满泥土的嘴上,居然还空出一个手指头把土往她嘴里搓,真是用心险恶啊,李攸烨欲哭无泪。 “噗!噗!权姐姐,别,塞了,噗……”李攸烨实在受不了了,好恶心! “哪里来的小贼,报上名来!”一句明显带着戏谑的问话从脑后传来。 “噗!姐姐你饶了我吧!”李攸烨现在是五体投地,奄奄一息地讨饶。 “饶你,你是谁?饶你什么?”某人不依不饶,听着下面呼喘呼喘的气息,掂量着她那小细腰确实不适合再坐下去,就意犹未尽地站起来。 趁着空挡,李攸烨赶紧从冰凉的地上爬起来,打扑打扑身上的泥土,又呸呸了几口,吐出口中的沙子,心有余悸地搓着鼻子,不敢看面前那姐姐。 “随我来!”美人一声令下,李攸烨乖乖地跟着她进了屋子,房门一关,突然听到一声冷喝:“谁让你站起来了!” “不站起来难道还爬过来啊!”李攸烨腹诽道。 “蹲下!” “啊?我腿冻得都麻了,可不可以坐一坐?”李攸烨耷拉着眼皮,哀哀地求情。 “那你就站着!” 李攸烨心里窃喜,这番讨价还价,打折成功! 权洛颖从袖中拽出那条面巾,给李攸烨绑在脸上,末了细细打量,笑道:“还挺像样的!”李攸烨一听就上杆子了,甜笑道:“姐姐有所不知,我这套夜行衣是苏绣的,你看你看,这里头还有绣花呢!” “别动!”一声叱呵,把李攸烨企图蒙混过关的心思击溃,权洛颖瞪了她一眼,在木椅上安坐,开始正式审讯:“你鬼鬼祟祟的在那里做什么?” “没,没干什么,只是想来看看你!”李攸烨声音越来越细,那露在外面的俩眼,不知所措地眨了眨,显然是心里有鬼。权洛颖那双明察的眼睛,没有错漏这一讯号,大脑开始将所有信息融会贯通,她想起沐浴前那莫名其妙敞开的窗户,心里第一时间有了不好的预感。 奔至窗前,上下检查一遍,果然看到一个破洞,回身气势汹汹地拽过李攸烨的前襟,把她拉出门外,眼睛往那个洞口处一瞄,竟然能看到里面的浴桶。 脸腾一下红到头顶:“你,你个混蛋,居然做,做这么下流的事!”也顾不得吵到其他人了,她恼羞地喝了出来。这人怎么能这样,偷看她洗澡! “哎,我没有,权姐姐,你误会了,我没,看到!”李攸烨觉得自己现在有口说不清了。 “你,看到哪里了?”问这个问题,真是难以启齿,不过,想到发现李攸烨时,她并没有趴在窗子上看,权洛颖觉得还是问清楚比较好。 “哪里?”李攸烨哑了一下,耳根红透:“那个,虽然,看到,一点,但我真不是故意的!” “混蛋!”还没等她说完,一个响亮的巴掌掴她脸上,李攸烨的脸一斜,遮布惨然落了下来。 一瞬间,大脑里似乎划过许多碎片,空荡的大殿,昏暗的烛光,玉姝的眼泪,压抑的哭声,决堤似的冲入她的脑海: “李攸烨你听着,从今以后,我江玉姝不会再爱你一丝一毫,十五天抵上我们认识的十五年,你我之间的缘分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头好痛! 这一巴掌,把她的记忆打了回来。 李攸烨看着眼前人,望着那何其相似的愤怒的眼神,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她朝黑暗撤退。脸上有股凉凉的湿意泻下,浇在火辣的脸颊上,心里竟是出离的畅快! 她真的是欠打! 权洛颖愣在原地,手在微微发颤,怔怔的望着那一步一步倒退的人影,窗子泻出的光,将她的脸,隔成一明一暗的两半,一半波光粼粼,另一半扑朔迷离。背后便是铺天盖地的黑夜,夜色在她脸上慢慢地抢占着光明的地盘,仅剩的一行泪反射成刺眼的光线,徒留一丝怆然。 心竟在微微作痛。 “无心为之,还请见谅!”竟是一句话的恍然,李攸烨便窜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权洛颖一愣,意识到自己上了当,却已无心去追讨,喃喃一句:“居然让她跑了!”便伫立在廊间,静静地看着夜色,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明明该生气的,可是看到那人的眼泪,竟似绝望无助般让人无措,不知怎么,胸口在那瞬间凝滞,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感觉她的泪,并不是因为被打的那一掌而流,那又是为谁而流呢? “姐姐,你怎么了!”冰儿从房中跑了过来,拉过她的手问道。 “没什么!”权洛颖勉强冲冰儿笑笑,心堵着,表情就有些恹恹的。 “权姐姐,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单伦尊正在后院喂马,听到动静,急忙赶来看看,见权洛颖安然无恙,先是松了口气,又不免疑惑起来。 “没什么事,我睡了,你们也去睡吧!”权洛颖的困倦倒不是装出来的,催众人回去睡觉。 鄂然见状,也不再说什么,打发他们:“好了,没什么事,不早了,大家都睡吧!” “啊,我也可以睡了吗?”单伦尊还有一大堆活没做完,从鄂然的话里抓到破绽,忙问。 鄂然白了他一眼,威风凛凛道:“算了,今天就放过你,再有下次,定‘斩’不饶!” “是是是,遵命!”单伦尊服服帖帖地点头,把所有人逗笑了。 各人各回各房,单伦尊卸掉奴隶身份,重新埋入兵书中,灯火注定又要彻夜不熄了。 李攸烨翻墙的时候,直接从墙上摔了下来,杜庞听到动静,忙用火折子点了灯笼,照出躺在地上的李攸烨,急急忙忙把她扶起,“爷,您怎么样了,摔着了没有?” “爷!”杜庞全身一颤:“您摔哪了?快告诉我,我去找大夫!”他看到,李攸烨竟然满脸是泪。 “我没事,不用找大夫!”李攸烨抹了把脸,抽了抽鼻子,心里的委屈却如脱了缰的马,催出连连不断的水,怎么也抹不完,她气急败坏地跺跺脚,呜咽地抱住杜庞:“杜庞,我是不是很坏啊!” “爷,您这是从何说起啊!”杜庞又是心疼又是心慌,有些手忙脚乱,万岁爷这是怎么了,去看权姑娘,怎么回来就成了泪人了。 “我们现在去丞相府!”李攸烨吭哧地哭道。 “爷,很晚了,再不回宫,宫门就要关了!”杜庞有些没辙,李攸烨一惊一乍地,说一就是一,哭成那个样子,他心里没底,怕她出什么事情,还想着回宫找太医看看稳当。 “不,我要去丞相府!”说着也不等杜庞,直接撒丫子往丞相府方向就跑,急得杜庞在后面边追边喊:“祖宗啊,我陪您去,您跑慢点啊!”得了,跟着吧。 第50章 扑朔迷离(三) “爷,丞相府的墙可比别院墙高多了,您确定还要爬吗?”杜庞仰望着那高达两丈的墙,边走边心惊胆战道。 “嗯!”李攸烨沉吟一声,瞄了瞄杜庞的身板,再瞄瞄自己,估量着两个人即使叠罗汉也只能够到墙半腰,有些底气不足地围着丞相府转悠,希望找到突破口。 见李攸烨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进丞相府,杜庞无奈地叹口气,让李攸烨等着,他自己突突地跑到停在远处的马车上,从里面拿了个飞抓出来,回来递给李攸烨,李攸烨惊诧地看着飞抓,问道:“杜庞,你不是说忘了拿吗?”杜庞擦把汗,道:“记错了!”他怕李攸烨出个什么意外,就把飞抓藏起来了,本指望着李攸烨找不到飞抓就放弃爬墙,没想到她居然百折不挠,即使叠罗汉也要上。他估计不给她飞抓,她还能干出更危险的事来,与其如此,不如给她好了。 李攸烨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也没细加追究,现在终于能翻过这座墙了,她甩了甩铁钩,心里乐开了花。看了看四下无人,她飞快地甩着铁钩,卯足力气用力一扔,那飞抓带着绳索像一条腾空的蛇,稳稳地套牢墙檐,李攸烨攥着绳索,脚踩着墙,身子一点一点向上挪移,杜庞在下面小心地接着,生怕她一个不慎,从墙上摔下来。 爬到墙头李攸烨终于松了口气,胳膊累得快虚脱了,骑在墙上歇口气,想了想,她冲下面的杜庞吩咐道:“杜庞,你先回宫让盛镶门侍卫给我留个门,记住要保密,别让皇奶奶知道了!”她可不想回去时宫门关了,她还得爬着进去,宫墙是这墙三倍,爬上去她的小命都没了。 “爷,奴才还是在这守着吧,好接应您!”杜庞实在是不放心李攸烨,比起回不了宫,李攸烨的安全可是天大的事情。 “哎呀,有飞抓我还怕什么,你赶紧到宫门等着,要不然明天得被皇奶奶关禁闭了!”李攸烨嫌杜庞真是磨叽,又加了句恐吓:“这是朕的旨意,要是朕明天被皇奶奶罚了,朕就拿你是问!” 杜庞要是能被恐吓住那就不是忠心耿耿地御前总管了,他站着不动,尽职尽责地看着李攸烨,李攸烨没辙,把钩子从墙里面拿出来,又挂到墙外檐上,把绳索撂进墙内,扫了眼镇定自若的杜庞,眼珠子一转,突然尖着嗓子大喊:“有人抢劫了!救命啊!土匪抢劫了!”杜庞一僵,心想万岁爷这是搞得哪出,结果听到一群吆喝声朝这边涌来:“哪个土匪敢在丞相府门前抢劫,给我抓住他!”他吓得打了个哆嗦,就看到举着火把的家丁从墙角拐过来,抬头一看,李攸烨早已不见了身影,暗叫一声糟糕,他现在穿了一身夜行衣,要是被逮到,就百口莫辩了,李攸烨这是在跟他玩阴谋啊,算了,看着来的人不少,他拔起腿来就跑,跑到马车上挥鞭“驾”一声就窜入夜色中,朝宫门跑去,李攸烨想干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他现在只剩求菩萨保佑的份了。 李攸烨为自己的奸计得逞雀跃了一把,待身子落定,把飞抓回收别在腰间,蹑手蹑脚地在假山石桥上闪过,丞相府她来过几次,凭着记忆,她终于摸索到了江玉姝的庭院,坐落在庭院中央的阁楼沉浸在夜色中,看上去像少了一截。厅堂里亮着光,李攸烨踮着脚尖从长长的走廊上一闪而过,成功地扑到墙上。说实话,完成这些步骤,李攸烨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但她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狂喜,反而心下略有些忐忑,似乎太过容易了些。或许是天生的警觉,让她在这种值得骄傲的处境中保持了一份镇定,脸上的遮布被权洛颖一巴掌打到地上,她逃跑时没来得及拿走,于是就把头上的黑巾摘下来,绑在了脸上,极轻地挪到窗户边,用手指戳开一个洞,轻车熟路地把眼睛瞄了进去。 乖乖,怎么这么多人哪?李攸烨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堂内的人影,只见室内两排座椅上赫然坐着俩人,东边落座的那个胡子花白、一脸精明的老头不是她那舅爷爷江令农是谁,而西边和舅爷爷平起平坐的那人竟是个仆人打扮,肩宽体阔,背着她的身影很是挺拔,好似在哪里见过似的,一个妇人正低着头给那位仆人打扮的人斟茶,那仆人似是很恭敬地向她拱手致谢,那妇人抬起头来,成熟静美的眸子里顿时笑意盎然,李攸烨牙齿一磕,揉了揉眼睛,发现那妇人竟然是燕奶奶,随即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她呼吸一滞,慌忙收回视线,做好抱头鼠窜的准备,妈呀,她终于知道被燕奶奶挡住的那人是谁了,天底下还有哪个人敢坐在她舅爷爷的上座,差点就撞到狼窝里了。 正当她弓起腰身,抬脚想往边上迈一大步时,突然感觉脖子一凉,低下头,视线落到那反着寒光的刀刃上,瞬间,她全身一凛,双腿一并,摆出一个立正站好姿势。 “你是什么人!”背后那一声阴冷的呵问,却像春风一样刮进了李攸烨的心里,她一个激动,重重地呼出口气,妈呀,原来是熟人啊,真是吓死她了。 “雷公公,是我啊!”既然是熟人,那就好办事了,李攸烨转过头来,拽下自己脸上的黑巾,露出一张劫后余生地脸。 “皇上?”雷豹见来人竟是李攸烨,慌忙收起刀,跪在地上:“老奴不知是皇上,还望皇上恕罪!”他注意这个小贼很久了,见她鬼鬼祟祟地进了江小姐的庭院,趴在窗前偷听江后和丞相的谈话,下意识地把她当成了齐王派来的间谍,提着刀趁她不注意就架在了她脖子上,想到这里,他不禁冷汗连连,万一方才下手重了,或者一刀解决了小贼,那他可就铸成大错了。 李攸烨见雷豹也是一身夜行衣装束,心里了然,他定是在暗中保护皇奶奶的,看来皇奶奶此行必有重大事情和丞相商量,当下她也不怪罪雷豹,扶起他,嬉皮笑脸地讨好道:“雷公公,你尽职尽责保护皇奶奶何罪之有,就是朕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雷公公答应。”说到这里,李攸烨的嗓子已经压地极低,生怕会被屋里人会发现,她又拉着雷豹走得离阁楼远一点。 “什么事情,皇上尽管吩咐?”雷豹的额前沁满汗珠,也压低了嗓门说道,心里想着回去得好好教训教训他干儿子(杜庞),竟然撺掇皇上私自出宫,出了宫还不随时紧跟在李攸烨左右,害他险些酿成无法估计的后果,真是越来越玩忽职守了。 “就是,那个,你能不能不要告诉皇奶奶,我来这的事情!”李攸烨一脸哀求的模样,拽着雷豹的胳膊晃来晃去。 “这,太皇太后最担心皇上的安全,要是被她知道您刻意隐瞒,恐怕会更生气!”雷豹一脸为难地看着她。 “谁在外面!”屋里突然传来一声威严地叱问,李攸烨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雷豹也哆嗦了一下,冲里面大声道:“太皇太后,是老奴!” “嗯,不要让外人靠近!”又是一声威严的吩咐,屋里便没了声息。 “是!”雷豹应完声,扭头一脸汗颜地瞅着更加卖力地扯自己胳膊的李攸烨,粗犷的脸上拧出一个无奈的表情,“老奴不告诉太皇太后就是了,但是,皇上要答应老奴现在马上回宫,否则,老奴可就担待不了了!” “好的,好的,多谢雷公公!”李攸烨忙不迭地点头,只要不让皇奶奶知道,她啥事都能答应:“那,朕就先回宫了!”说着倏地一下消失杂茫茫夜色中,雷豹无奈地摇摇头,理了理被拽地乱七八糟的袖子,倏地一下,也消失在黑夜中。 李攸烨趴在假山后瞄着雷豹消失不见,心下松了口气,眼中露出一抹狡黠,嘿嘿,她还没见到要见的人呢,怎么能走?看着那只有大堂亮着灯火的阁楼,李攸烨托腮思虑,看来玉姝不在这里,那要到哪里去找她呢?周围黑灯瞎火的,偌大的丞相府,茫然四顾不见一个人影,她不禁犯了难。眼下只能盲人摸象,走一步算一步了,当她左闪右突,从假山冒个头,从石栏伸个脚,再从小道上闪个身,最终迷了路时,蓦然回首,发现那人竟在湖面停舟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李攸烨激动之下,不顾黑压压的湖水带来的恐惧感,径自冲上了那个木质小码头,鞋子在桥板上踩得啪啪作响,活像只大脚掌的鸭子嘎嘎地跳舞。 正要趁着夜色泛舟湖上的江玉姝,蓦地回过头来,就看到那黑影朝自己跑来,那啪啪啪啪的脚步声,把她吓了一跳,等到那黑影发出一声欢天喜地的叫喊:“玉姝——”她才反应过来,那声音竟像是李攸烨的,没容她好好消化现在的状况,一个黑咕隆咚的身影便扑面而来,她一个措手不及差点仰到湖里去,所幸罪魁祸首李攸烨眼疾手快,匆忙把她拉住,一个仰俯间她便被扣在李攸烨的怀里,几乎是晕头转向。 眼下两个人紧紧抱在一块,姿势甭提又多暧昧了,已经在坐在船上的上官凝咳嗽一声,表示自己还存在呢。李攸烨听到声音疑惑地朝船上望去,阑珊的灯火中上官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长长的木舟中间摆了一个桌案,案上置了两壶清酒,两个酒盅放在两侧,看来二人是打算放浪形骸,遨游太虚了。 江玉姝抵着李攸烨肩膀的拳头推开她的怀抱,凄冷的夜色将她的表情衬得格外冷清,李攸烨茫然地拉下脸上的黑巾,有些无措地看着那双扑朔迷离的眼睛,竟有一瞬间的错愕,眼前的人并不是玉姝,不是那个无论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的人,不是那个事事都包容她的傻丫头,是因为自己她才这样的吗? “玉姝,我——” “你来这干什么,你怎么来的?”冷冷地语气瞬间浇灭了李攸烨的热情,犹如当头棒喝,她无措地看着眼前那双没有波澜的眼睛,分辨着她的冷漠是真是假,突然感觉腰间一疼,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推向墨色的湖水,铺天盖地地恐惧朝她袭来,那黑色的水,像是恶魔的獠牙,撕扑上来,狠狠吞没了她的身子。李攸烨抱着头,巨大的恐惧让她不敢挣扎,任自己的身子往那无边的黑洞里陷下,绝望遍布全身,而身后似乎传来可怕的嘲笑声。 “快救人!”上官凝已经慌了手脚,李攸烨怕水她是知道的,更何况夜色中的湖水一片漆黑,连她都觉得狰狞可怖,见李攸烨像傻了一样丝毫没有挣扎直直没入水中,她猜到她可能被吓住了。 “你跳什么跳,我去!”江玉姝一声大喝把丝毫不懂水性,却已经一只脚迈进水里的上官凝制止住,话音刚落便扎进了水中。 第51章 危情百态 “跳什么跳!”江玉姝的喝责让上官凝清醒过来,眼睁睁看着接二连三扎入水中的便消失了的人,迟迟不见归踪,而自己却束手无策,一时心急如焚,头一次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绝望。转身瞪向将李攸烨推下水的“凶手”,眼中射出一抹骇人的红色。 蓸晋丘没想到江玉姝会跟着扎进那湖水中,一时慌了手脚,根本没有注意到上官凝脸上的愤怒,以至于他决定入水救人时,被突如其来的剑尖抵住,竟吓了一跳。 “两个人都给我救上来,那黑衣人出了什么事,休怪我上官家要你们曹家陪葬!”上官凝冷厉的话语让蓸晋丘毛骨悚然,那杀人般的目光逼视着他,似乎在证明她的话句句属实,证实抵在脖间的软剑随时都能刺穿他的喉咙。他这才惊觉到那黑衣人和上官家关系非比寻常,自己误以为那黑衣人要对玉姝不利,情急之下踢的那一脚可能要闯出大祸了,上官家势大,三兄弟都手握重兵,万万得罪不得,念及此他顾不得擦掉额头上的冷汗急忙跳入水中。 上官凝霎时剑尖抵地,身子有些虚脱,她不能让李攸烨出事,蓸晋丘是江玉姝的表哥,对江玉姝有情意在,肯定会不遗余力地救她,可李攸烨不同,他既然能把她推下水,就有可能不救她上来,或者根本无力去救,为了迫使他全力救人,她只好用威胁的了;她用上官家的势力而不用李攸烨的身份震慑他,却是另一层担忧,这蓸晋丘虽然是江丞相堂弟江令屯的外孙,但毕竟是曹家的人,其祖父曹清潭是敌是友尚不清楚,他识不破李攸烨的身份还好,要是识破了李攸烨,万一他是齐王的人,难保不会动什么险恶的心思,所以不得不防。 随着曹晋丘而来的还有王庭业的儿子王铭阔,他目睹了事情的全过程,看到上官凝阴冷的表情,不由打了个寒颤。 “会水,就下去救人,你们王家不想给曹家陪葬吧!”话都绝到这个份上了,王铭阔哪敢迟疑,扑通一声跳入冰冷的湖中,乍一入水,顿觉浑身冷彻刺骨,看了眼上面面色不善的上官凝,咬紧牙关,提一口气梗着脖子潜入水中,摸索起来。 “阔儿——”一声焦急的呐喊从岸上传来,上官凝回头见一大群人呼呼啦啦地跑了过来,为首的便是王夫人和曹夫人两姐妹,身后还跟着一大堆丫鬟随从,原来这几位夫人都是陪江老夫人一起散步的,一行人行至湖边,正巧见曹晋丘和王铭阔相继落水,王夫人爱子心切,便跑到岸边直接痛哭出声,“快下去救少爷啊!”连连催着仆从下水救人。那曹夫人表现的镇定些,但脸上的焦虑仍道出了她内心的恐慌,看着上官凝的眼神明显带着不善。 上官凝顾不得理会她们,来得大多是各府的丫鬟,鲜少有人识得水性,只会在岸边哭天抢地,上官凝气急,用斩钉截铁地语气命令随侍的仆从:“所有会水的全都下去救人,其余人都散开!”她这一命令就像石沉大海,碍事的仍然站在那里碍事,似乎哭叫是最好的救人办法。 “凝儿!”上官夫人搀扶着江老夫人最后赶来,见到上官凝脸色苍白,手中握的那把防身的软剑,心下也惊慌起来。 上官凝也顾不上安抚娘亲,对被一群丫鬟簇拥,满头白发的江老夫人道:“老夫人,玉姝落水了,您赶紧调派人手救人!” 江老夫人一听宝贝孙女落水,那眼睛直接圆起来了,把那龙头拐杖往码头一指,大喝:“听上官小姐的话,会水的下去救人,其余人让道,齐总管,把相府所有侍卫都找来,下去救小姐!”说完自己大踏步地朝码头奔去,似有直接冲入水中救人的架势,上官夫人和上官凝忙拉住这个老祖宗,合伙把她勒回岸上。上官夫人见上官凝焦急的样子,知她救人心切,没有多问,只是心中有丝疑惑,凝儿表现得如此惶恐无措,和平日里那处变不惊的态度相差甚远,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不过,她也没有点破,毕竟救人是现在最要紧的事。 那曹、王两位夫人听到江老妇人的咆哮声这才偃旗息鼓,纷纷撤出码头,几个就近的侍卫早已在水中摸索,对她们的喊叫不厌其烦,这一下耳根清净,便觉精神集中,卖力地救起人来。 “我孙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江家就算拼个家破人亡也要让害她的人陪葬!”这岸上只剩江老夫人一个人在咆哮,上官凝额头拧出两滴汗,感叹姜还是老的狠,这江老夫人明显是朝曹、王两夫人吼得,比她还不分青红皂白。 那两位夫人顿时没了声腔,她们虽然嫁出去了,但也算是江家的人,老妇人这么见外的话,着实让她们倍感寒心,可面上也不敢露出不满,毕竟老妇人有高宗皇帝所赐的龙头拐杖在手,她们要是敢说个不字,被她一拐杖打下来不死也受重伤。无奈,只好张望着那漆黑的湖面嘤嘤抽泣。 岸边的火把越来越盛,越来越多的人跳入水中,而上官凝的脸色却越来越暗,李攸烨落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江玉姝即使救不了人也该上来了,可湖面上却迟迟不见人影,心里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哎,有人被救上来了!”眼尖的人见湖里有两个人朝这边游来,顿时喧哗起来,上官凝急切地跑过去,见一个侍卫将一个人扛到岸上,那人嘴唇几乎青紫,爬到岸上几乎没了呼吸,上官凝一看是王铭阔,当下心里有些失望,但也觉得有些愧疚,几个家丁赶紧按压他的胸口,只见那人猛地吐出一口水,咳咳咳咳地醒了过来,王夫人尖叫着跑了过来,搂着失而复得的儿子,痛哭失声。 那救人的侍卫被拉了上来,脸色已经惨白,他哆哆嗦嗦地动着嘴唇,对江老夫人道:“湖下面有暗流,小姐她们可能被冲走了!” “暗流?”众人大哗。 江老夫人心都凉了半截,瞬间老泪纵横,嘴里那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怔怔得哽在喉咙,上官夫人急忙握住她的手,劝道:“老夫人,没见到人就不能下结论,还是多找些人手,继续找找!”江老夫人闻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责怪自己糊涂,命令侍卫继续找寻,另外派了人去禀报老头子,她实在是撑不住了,她们老两口只有玉姝这一个孙女,疼她疼到骨子里,她小时候贪玩被马车撞破头,老两口就心疼得茶不思饭不想,这要是一下子没了,那不是要他们的老命吗! 曹夫人的脸色已经吓得惨白,眼看妹妹的儿子得救了,而她的儿子还生死不明,极力端着的架子轰的崩溃,嚎啕大哭起来:“丘儿,你在哪儿,丘儿,别抛下娘啊——”身边的丫鬟拉住她,她突然转过头来,扑到上官凝身边又吼又抓道:“你干嘛逼死我的儿子,你还我儿子!” 儿是母亲的心头肉,上官凝理解,所以她不做反抗,任那拳头疾风骤雨般落在自己脸上身上,再说,她已经无力去反抗了,李攸烨若是死了,即使所有人都被救活,也是死路一条而已,让她张狂吧,使劲的张狂,太皇太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的,大家同归于尽。她在乎什么,命吗?她心里全都是那人的影子,她不要那人死,她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回她的命,在这边受尽煎熬,倒不如和江玉姝那样和她同归于尽。 “凝儿,你要做什么!”上官夫人见女儿脸色不对,扔下剑,推开发疯的曹夫人就往岸边跑,她吓得赶紧追过去,拼了命地喊上官凝。上官凝那决绝的背影让她恐慌,她似乎意识到上官凝要做什么了,眼泪簌簌地流下:“凝儿,你要是做傻事,就不是我的女儿!”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凄然的泪打湿了脸庞,她绝望地伏在地上,看着那个在黑暗边缘定住的身影,那身影迟迟转过身来,已经是泪流满面,似是被从梦中唤醒一般,她抹了泪扑在母亲的怀里,“娘,是凝儿不好,凝儿再也不会了!” “凝儿,你告诉娘,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知女莫若母,上官夫人知道上官凝脸上的绝望,绝不会是因为江玉姝。 “娘,皇上落水了,玉姝为了救她跳进水里了,凝儿没用,救不了她——”再也抑制不住,上官凝痛哭失声。 上官夫人闻言,如遭雷击,电光火石间,所有的事情全都明了,难怪,难怪,她挣扎着起身,拉起上官凝道:“凝儿,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皇上命理贵不可当,一定不会有事,你快去请柳太医来这里,听到了吗!”上官夫人摇了摇呆愣的女儿,郑重说道,上官凝从母亲眼中看到了坚定的神色,慌张地点了点头,就跑了出去。 上官夫人平静地看着上官凝离开的背影,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凝儿的状态实在是不宜再呆在这里,她担心她会再做出什么傻事,只好支开她,她也不能确保李攸烨的安危,但倘若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只由她一人承担就好。 像下了重大决心似的,上官夫人找到齐总管,让他派所有会水的人全都下水,齐总管提醒她说,每个人的体力有限,如果派所有人都下水,第一轮搜索不到就没有接替的人手,而且整个水底漆黑一片,太多人在水里会扰乱搜索进程,熟料,凑过来的江老夫人听到这个状况,龙头拐杖一横,命人将盛宗皇帝赐予的两盏八仙宫灯上的夜明珠给取来,供水下照明,并且派人去附近找人手帮忙。仆人接令飞快跑去,可上官夫人知道,时间已经经不起流逝,这个湖泊方圆有五里,挨着查起来,不知要耗到何年何月。她问此湖可和哪个水域连接,齐总管湖外面便是瑞江,于是上官夫人带着人急急来到两者交汇的地方,发现这里水流湍急,遂命一部分人沿着瑞江寻找,其余人等皆守在交界处,做好下水准备,如果湖底有暗流涌动,那么她想,很可能李攸烨会被卷至此处。 …… 第52章 湖底求生 话说李攸烨被曹晋丘踢入水中,只在入水时掀了朵浪花,整个水中降落的过程异常平静——平时一直努力练习的李氏跳水,到头来全都白费。黑水笼罩全身,她感觉自己就像被卷进一个巨大的狗舌头中,动也不敢动,所有细胞都在生死与共地哆嗦同一句话,那就是—— 我怕! 她是真的怕。身体像坠入了无底的黑洞,没有光亮,没有温暖,没有附着点,在无边无际的墨色中飘荡,阴冷的水肆意地舔过她的脸颊,冲散她的头发,抓乱她的衣服,箍住她的四肢,掐住她的脖颈,恐吓她那颤抖的灵魂,她的毛都炸开,似乎激流随时都能把她的发根拔走。 没有什么比如此深如悬崖的水更可怕,它像一个老不朽的顽固分子,推不开,打不到,蹬不住,抓不着,倘若怒吼,只会丧失最后保持沉默的城池,倘若沉默,便会任由它把你困死,它总是无孔不入,从来不会对任何人矜持,它强悍、无赖到令人发指,偏偏,人又对它无计可施,它暗留的后手让人实在无法自持,那就是——少了它,就不能维持生命的本质。 对于水的理解,李攸烨偏执,大抵如此。 直到感觉自己的身子被某个带着温暖的物体环住,她才像个瘫软的饼一样的糊在那团温热上,紧紧地抱住,借以挡住即将筛出胸口的魂魄——那是她仅存的一点意志。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支使,她靠这点意志,得到,环在身上命令她不死的感知。 她突然没有那么害怕了,原来,只要有个怀抱就好。温泉水里,她和那个人坠入水底没有害怕,因为有那人相伴,冰冷的湖底,她不再害怕,因为有玉姝怀抱,小时候,掉进冰水里,她不害怕,因为有燕王叔奋不顾身地救她,每次梦里溺水惊醒,总有皇奶奶陪着,为她驱走整夜的阴霾。原来,她怕的不是水,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被抛入黑暗。 李攸烨的胸口有股热流通过,不过也仅限胸口而已,她的四肢几乎麻木,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吓得。 江玉姝环着那只水獭似的一动不动巴在她身上的人,冷冽的水刺激地她寒毛直炸,两只脚费力地蹬着水,往水面游去,由于拖了一个人,她的动作变得吃力无比,而且李攸烨的表现气得她急怒攻心,憋的那口气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从没见过落水这么窝囊的,小时候还知道扑腾几下,现在连个泡都不冒,真是越活越倒退。你说你至于怕成那样吗?扑腾两下还能怎么地?偏偏跟块石头似的,不声不响地往下掉,害她裹在嘴里的一口空气都快烂掉了,还跟瞎子摸象似的在水里浪费了那么多体力,还担心得要命——她迫切地挥动四肢往上扒拉。 可是她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候水也出现了不测风云,她感觉身子被什么吸住了,拼命的往上划拉,身子却往侧面冲,她暗叫糟糕,可能遇到了暗流,还没容她来个运筹帷幄的判断,暗流就催着她和李攸烨慢慢地转起了圈,即使转速很慢,一时间身子也失去了控制,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和李攸烨还抱在一起,她不禁悲戚,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吗,老天今个想要大开杀戒怎么地?更让她郁闷的是,本来就呼吸困难了,边上不知何时又多出个转圈的人,老是转着转着把脚踢到她的后脑勺,有时踢到李攸烨的后脑勺,气得她想破口大骂,可是她已经晕头转向,没力气折腾了,脑袋里只剩一个念头那就是,求生!你们让老娘很生气,老娘偏不死给你们看。 正想着求生呢,身子就突然往上升了,江玉姝还在想难道阎王被恐吓住了,脑袋就挣扎着冒出了水面,原来湖底波涛汹涌,而湖面却还是风平浪静的,她几乎张开血盆大口达到呼吸畅快的目的,可是冰冷的风从头上刮过,她才惊觉到眼前已经没了李攸烨的身影,心里蓦地沉了下去,“该死,竟敢自作主张!”她紧咬牙关,眼里冒出火舌,猛吸一口气又扎进水里,“该死的笨蛋,竟然敢推老娘,谁要你救!”江玉姝重新摸到了那人的身子,心里的愤怒已经化为酸涩的悲怆,她感觉自己的胸腔在剧烈颤抖,鼻子里的酸热在冰冷的水刺激下如刀割一般生疼,心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紧紧抱起那失而复得的人,从来没有如此感激上苍,好在她没有被暗流冲走,好在她只是躺在湖底没有动,这个傻瓜,竟然自己放手把她推上去,她想死吗?靠,要死也是老娘亲手解决了你,想自己死,门都没有,老娘还没发话呢,你敢自己去找阎王老子玩,老娘先让你下油锅——无声的愤恨到后来已经化成揪心的呜咽,整颗心像被车轮碾过似的,一想到后果,眼睛就被冰水浇得生疼。 感觉李攸烨被什么东西扯住了,抱不起来,江玉姝心下生疑,下意识地在她周围摸索,发现她手上攥着一根绳子,顺着绳子竟然摸到一个好似飞抓的光滑的钩状物体,正钩在湖底的一块岩石上,江玉姝顿时明白李攸烨为什么没被冲走,心中顿时一阵狂喜,这个傻瓜总算聪明了一回。摸了摸那飞抓的绳索,江玉姝估测能够延到湖面,于是掰开李攸烨的手,把绳子系在自己身上,然后抱着她,借着腿上一个推力朝水面游去。果然,江玉姝拖着李攸烨在暗流中无法稳住身形,水的冲力将二人往侧面冲去,可是因为有绳子拉着,没有被冲走,江玉姝接着绳子的拉力稳住身形,拼尽全力往上游去。 第53章 拨云见月 湖底到水面有三四丈之深,游上去谈何容易,何况身上再背负一人,江玉姝自觉体力每每频临枯竭,全靠一股求生意念坚持,然而就算这点意志,也在一次次发力终变徒劳后慢慢流失殆尽,她不得不怀疑,葬身水底是老天早已设好的结局,无论怎么奋力都冲不出去,咬牙坚持,只换来越来越僵硬的胳膊,和越来越疼的心脏,而李攸烨那动也不动的身体,却比任何绝望来的更绝望。 所以当她猛然跃出水面,呼吸刹那间复活过来时,她的脸上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狂喜。久违的月色穿过苍白的云雾,映在那人面孔上,照出可怕的惨白,她慌乱地拍着她冰冷的脸颊,吃力却不间断地唤着“小烨,醒醒,小烨,醒……醒……”她却像沉睡似的没有反应。用力拍打李攸烨的胸口,水面不停地溅起一朵又一朵麻木的水浪。瑟瑟发抖的紫色的唇,被嘴里吐出的雾气遮盖住,她掰开李攸烨的嘴,拼命的往里吹气,试图把氧气度入她的口中。脸上已经冻得没有任何感觉,直到嘴里尝出一抹咸湿,她才觉察是泪,喉咙艰难地咽下这些咸咸的液体,胸腔中传来阵阵刺痛:“不要死……” 耳边传来嘈杂遥远的人声,江玉姝蓦地愣住,拖着朦胧的视线移向岸边,只见岸边连绵不绝的火把倒映在水中,将整个湖囊括进一个硕大的光环,风声夹杂着呜咽声,呐喊声,真真切切地刮来,瞬间,恍如隔世。她知道那一定是救援的人,她想大声呼喊,但喑哑的声音在空阔的湖面显得那么微弱,想游到岸边去,只怕到不了岸就筋疲力尽——她现在仅剩下的体力,确切的说是毅力,只够维持让两人在湖中心不至沉没,希望就在远处,然绝望近在咫尺,恐惧从来没有如此张狂地占据她的内心,她该怎么办? 怀里的人一个不慎便会往水里栽去,江玉姝托着她的腰,不停地蹬着水,时而被压进水里,呛得连连咳嗽,但她环着李攸烨的手一刻也不敢放下。终于,远处有条小船往这边划了过来,江玉姝悲喜交加,捧起那人的脸,冰冷的泪决堤似的流下来。她奋力地拍打着浪花,想让小船发现她们,然而那小船却在这时候调离了方向——靠,她虽然已经筋疲力尽但仍感觉冲天怨气自头顶而发,没长眼哪你们——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绝望,她能感觉自己的体力已经到达极限,无疑,是致命性的打击。 也许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正当江玉姝不认命但一样在等死的时候,怀里的人突然一阵猛咳,“咳!咳!咳!咳!咳!”就像一台破旧不堪的拖拉机,铿铿锵锵地运作起来。江玉姝的泪刷刷地流下,千杀的,都要死了,她又活过来了。 “小烨儿……”满心的委屈和悲怆都化作一个汹涌地拥抱,紧紧圈着李攸烨,痛哭流涕。 “玉,玉姝,咳!咳!咳!”水漫到了耳朵边上,从李攸烨口鼻里不断灌入,又被剧烈咳出,她浑身僵硬地如一颗石头,嘴唇冻得发紫,如果身子不是江玉姝一只手圈着,她会再次坠入那如悬崖般的黑洞中。 “咳咳!”水面越来越高,江玉姝死命地抓着李攸烨,被侵入鼻息的冷水呛出声来,仍然死不放手,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子牛劲,她愣是把二人口鼻拖出了水面。 “玉姝,放,放手!”李攸烨艰难地敞开唇齿,哆哆嗦嗦地声音像从远方而来。江玉姝下意识地抱紧了她,止住的泪又汹涌地流下来:“笨蛋,你再推我啊,你推开我,我就放手!” “玉姝,你,你听我说,”水又窜进嘴里,李攸烨的泪被呛出来,“我,我一直,一直把你,当,妹妹,对,对不起!” “你对我说这个干嘛,你混蛋你,你个骗人的混蛋!”酸涩的泪从胸口流出,骂声到后来变成凄然的哭腔,环在她背后的手拼命地捶打,发泄着她的不满和委屈。 “再不说,就,就来不及了!”李攸烨合上眼皮,脸上满是决绝的泪。 突然,江玉姝感觉腰间被勒住,李攸烨的贝齿欺上前来,她蓦地愣住,任她欺压在自己的鼻息间,水灌入肺呛,凄然而决畅,不经意间环着那人的双手被解开,只觉那几乎没顶的水面开始缓缓下移,直到胸前,而眼前只剩下拨开云雾的月影在漆黑的湖面,永久的沉沦。 直到自己被拖进船舱,她仍怔怔的看着那轮沉到湖底的涣月,洁白,如霜。 “玉姝,烨儿哪?”一双像极了那人的眸子,迫切地注视着她,悬挂在绝美容颜上的两道珠帘在火光中哀哀切切,她晃了晃神,重重地合上了眼皮。 当她醒来,已是第二天的傍晚,迷迷糊糊中听到奶奶的抽泣和爷爷的叹息,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还是那绿色的纱帐,古铜色的帘钩,坠着绣花香囊的床角,一切都没有改变,是否?她蓦地掀开被子下床,没穿鞋子就往外跑去。 “玉姝,我的乖孙女,你要去哪儿啊,你才刚好哇!”江老夫人拄着龙头拐杖在丫鬟地搀扶下急急地追去。江令农看到夫人健壮地追着劫后余生的孙女而去,偷偷拭掉眼角的泪,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长长的叹了口气。 相府的仆人们见小姐醒来后,竟赤着脚在石子路上飞奔,不禁有些骇然,待要上前问安,却发现小姐朝他们直冲而来,忙侧身让开,目送小姐的背影渐渐远去,还没容松口气,好家伙,老夫人的拐杖梆梆梆梆地追了过去,一干仆人纷纷咋舌,结果收到老夫人贴身丫鬟佩英的回眸警告,咳,该干嘛干嘛去吧,大爷至五爷都在外地当官,家里只剩两头老小,尽情地闹吧都。 江玉姝跑到湖边,定定地看着那轮红透半边天的落日,映在湖水中,热烈而奔放地释放着自己的光芒。月亮呢?脑中突然闪过一抹眩晕,她抱起头,蹲了下来。 “玉姝,呵,呵——”疾奔而来的江老夫人,抱着拐杖直喘气,哎,老了,真是老了,岁月不饶人,百年人生没多少活头咯。 “奶奶!”江玉姝回过头来,欲言又止地看着那头发花白的老人,心里有丝愧疚,忙过去扶住她,“奶奶您先休息一下!” 老夫人叹了口气,拉着她坐在岸上,幽幽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见孙女没答话,但眼神中分明在闪躲,她又重重地叹了口气:“皇上——”偷眼观察江玉姝身子一颤,她摇了摇头,道:“皇上被救上来了,只是——”她又瞄了眼孙女,见她先是像松了口气似的,接着又屏住呼吸,听她接下来的话,“现在还在昏迷!”这次没等她偷瞄那人就已经急得追问:“她会有危险吗?” “危险倒是没有,”老夫人又把话说了半截,等江玉姝做了个放松的反应,一嗓子又把她的心提了上来:“就是——麻烦一大堆!” “什么麻烦?”江玉姝心又落到实处问。 “昏迷着,明天可如何去迎接蓝阙公主入宫啊!”老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暗地里观察江玉姝的反应。 呵,江玉姝苦笑一声,这又是一个怎样风华的人物,遇上李攸烨这个混账,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运。宁愿去死,也要将她推开,她那最后一吻,竟是依托在兄妹的情谊下,狠,真的够狠,狠到没留一丝余地给她。泪顺着脸颊汩汩流下,烙在心里的印记,若被揭下,真的疼到肝肠寸断。 江老夫人被江玉姝的反应惊住了,她将那痛哭的人搂在怀中,误以为江玉姝是为了蓝阙公主进宫而心酸,当下决定,要不惜一切老本,撺掇老头子,阻止住那场玉瑞和蓝阙国的政治联姻,小外甥孙是她家玉姝的,任你是蓝阙公主,还是绿阙公主,谁,都别想抢去,老婆子我咽气前,一定要用龙头拐杖为孙女彻底扫清障碍。残阳如血,染红了江老夫人的一双幽圆的眼睛,燃烧出内心的熊熊火焰。 皇宫,尧华殿。江后一勺一勺喂着李攸烨吃着小米粥,燕娘在边上为她擦着嘴上的渍迹,李攸烨嬉皮笑脸地咽着食之无味的粥,时不时地瞄眼跪在下面的杜庞,心里有些愧疚。 江后白了她一眼,把空了的碗交到侍女手中,理了理身上的鸾凤金袍,视线落在那不断抹泪的杜庞身上,青莲玉面上露出一抹不怒自威的神色。 “杜庞,起来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江后竟然饶了他。 “不,太皇太后,都是奴才的错,要不是奴才擅离职守,皇上就不会出事,您责罚奴才吧!”又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杜庞竟然请求江后责罚他。 “咳,皇奶奶,是孙儿让杜庞离开的,不关他的事!”看着江后越来越冷的脸色,李攸烨的话到后来越来越小声,以至于最后一个字成了蚊叮。 “杜庞,哀家不罚你,起来吧,你的飞抓,两次救了皇上,也算是将功抵过了!”江后缓缓道,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仪。 杜庞整个泪眼都朦胧了,心里既后悔又庆幸,“诺!”了一声,在地上扣了个头,才红着眼睛站了起来。 “好了,下去吧!”江后挥了挥手,杜庞看了病榻上的李攸烨一眼,得到她宽慰的神色,心里一暖,便“诺”了一声退了出去。 “说罢,怎么罚你!”杜庞出去后,江后转过头,一脸严峻地看着李攸烨。 李攸烨打了个寒颤:“啊?” “你不是说,都是你的错吗?有错就当受罚!” “哦!”李攸烨苍白的小脸上蒙上一层疲惫,作势要从床上爬起,却迟迟不见皇奶奶和燕奶奶来劝阻,撑着身子的手臂不上不下,一时有些尴尬,脸一歪,鼻子一扭,蹭的翻过身来,撅起屁股:“皇奶奶,您打孙儿几巴掌吧,孙儿不想去清斋殿关禁闭!” 燕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无奈地摇了摇头,顺势观察了江后一眼,见她也似有绷不住之色,忙借着换茶的名义退了出去,能让那样一个强势的女人忍不住崩盘,天底下也只有皇上一个人能做到,她还是避避的好,那女人可不是一个能在别人面前丢掉威仪的主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就让她痛快的笑吧。 门吱呀一声关上,江后努力关紧的唇齿,终于在那张晃悠的屁股上拜下阵来,“行了,你多大了啊,一国之君摆这种动作,像不像话!” “呃,皇奶奶,孙儿不做这一国之君可好?”李攸烨停下扭得腰间盘都错位的腰,嬉笑地爬到江后身上,搂着她的腰道。 江后愣住,见李攸烨一脸开玩笑的样子,心里百味杂陈,她还不了解她吗,能开玩笑就说明她真的这样想过,心里升起一抹歉然,烨儿生j□j自由自在,皇位终究束缚了她,但倘若她不做皇帝,天下之大恐怕就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古往今来,哪个后继之君能容一个自由的前任皇帝留在世上,到时候她失去的不仅是自由,可能连性命都不保了。而且一旦攸烨逊位,玉瑞也会因此四分五裂,这都是安载不愿意看到的,想了想,便狠下心道:“不能!这等胡话,烨儿以后莫要再说了!”想了想又道:“或许,等到时机成熟了你可以走,但现在,绝对不能!”说完她的眸子竟蒙上一层白雾,李攸烨怔怔地看着皇奶奶,不太明白她所说的时机成熟是指什么,只是突然想到如果自己走了,皇奶奶怎么办,她抿了抿嘴,枕道江后怀里道:“皇奶奶,孙儿不走,孙儿要永远陪在皇奶奶身边!” 一抹泪终于从那盈盈的水目里滑落,一想到她要走,自己的心竟然空落落的,十五年她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从一个呱呱落地的婴儿,长到如今这等标志的人物,其中的悲喜只有她一人能体会,真要把她送给别人,自己还真舍不得呢!昨天得知她落水,自己竟吓得方寸大乱,也顾不得暴露身份,就急急赶到湖边,乘着舟去找寻,那个过程真是痛苦,和三十年前得知安载被俘时的痛有过之而无不及,原来这么多年的坚强,只是为了能为她撑起一片天空,她若去了,自己还在人世间浪费什么光景,她是安载留给自己的礼物,是湛儿不曾眷顾的沧海遗珠,她是自己的孙儿,是她现在全部的寄托。所以,她亲自下水找到了她,当她在暗流中摸到她手中紧紧抓着的绳索时,和江玉姝一样,是那么感激,所以自己才饶过杜庞,但凡能留住她孙儿的,她都会用真心去感激,不管是什么。如果能给飞抓封赏的话,她恨不得封它个一等功,赐予它飞天神抓的称号。 “那,孙儿能不能不娶那蓝阙公主?”李攸烨在江后怀里嗫嚅着道。 “不是你主动提出要那劳什子联姻吗?怎么现在后悔了?”江后狐疑道。 “咳,那只是权宜之计嘛!”李攸烨咧着嘴,晃着江后的胳膊,耍赖道。 “君无戏言!”江后平静地白了她一眼。 “可是,要是被识破了怎么办?”李攸烨说到点上,江后皱了皱眉,貌似还点了点头,思索起来,李攸烨心里一喜,看样子,有戏。 江后瞄了瞄那张充满期待的小脸,嘴角翘了翘,抚着李攸烨的头,郑重道:“放心,不会被识破的,烨儿要相信皇奶奶!”李攸烨哀嚎一声,仰面歪倒在床上,这下子,可真没戏了。 第54章 人山人海 “呜——呜——” 辰时的钟声刚刚落定,皇宫中便传来的雄浑的号角声,整个皇城刹那间安静下来,上至文臣武将,下至贩夫走卒都停下各自的忙活,静静聆听着那波澜壮阔的号角,听着它在群山之间震荡,掩面至千里。银装素裹的士兵早已守候在紫阳街两旁,连成一体的黄色的锦旗迎风招展,呼啦啦地飘扬声和那雄浑的号角声和在一起,场面张扬而又威武。 待到第三次角声落定,城里的百姓开始欢呼雀跃,大街小巷呈现一片升腾景象。在这一刻,这座寂寞的皇城,将要迎来传说中那唯美国度——蓝阙国的公主。百姓莫不奔走相告,拥挤在紫阳街两旁,争相目睹别国公主的风采。 鄂然一早就揪着单伦尊去紫阳街抢占有利地形,小院里只剩下权洛颖和冰儿默默地守着院子,空气一时竟有些沉闷。冰儿对方才那号角声明显心驰神往,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朝门口张望,权洛颖一脸平静地磕着瓜子,面上不动声色,其实耳朵早已竖了起来,仔细地听着动静——据鄂然说,辰时号角响三声,就表示蓝阙公主刚刚踏进南城门,再响起五声时,表示她渡过瑞江,七声,到达皇宫,待巳时的号角响过九声,一切便水到渠成! “哎,好想看看那蓝阙国的公主长什么样子啊?”冰儿托着腮,终于忍不住垂头丧气地叹息道。 “咦?姐姐,姐姐!”没眨眼功夫,冰儿突然拽起权洛颖地袖子,兴奋道。 “什么?”权洛颖见她上一刻还萎靡不振,这一刻便兴奋异常,表情瞬息万变,不由疑惑,顺着她的目光朝衣竿上看去,赫然见到挂在竿上的几套男装,呃,是伦尊今早晾在那的,他说是小时候奶奶给缝的,一直舍不得扔,放在箱底太久了,所以拿出来晒晒。 “呃,你想干什么?”权洛颖脸上不解,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脸上的肌肉一颤一颤地问。 “姐姐,咱换个样子,就不会被发现了嘛!”冰儿果然扑到那打满补丁的衣服上,抱住,回头对她雀跃地说。 “……” “姐姐——”冰儿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满脸黑线的权洛颖,手里还不忘辛勤地扯下那两套衣服。 “这……”不是不行,实在是这衣服也太丑了。 “姐姐,求你了!”冰儿把最后一条裤子从衣杆上费力地拽下来,那眼泪也在瞳孔里集合完毕,随时准备着听到“不行”的口号,而义无反顾地牺牲。 “好吧!”经过无比艰难的抉择,权洛颖终于惜败在冰儿的苦肉计中。 足足等了一刻钟,那蓝阙国公主渡过瑞江的五声号角都响过了,权洛颖的房门才慢慢打开,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的冰儿见到房内走出了一个蒙面“男子”,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姐姐,你这是?” “咳!”权洛颖干咳了一声,自诩深蓝色马褂,搭配深蓝色灯笼裤,秧歌队长都没有这么帅的打扮,更何况胸前打了两块轻易看不出来的蓝色的硕大的补丁,两个屁股上也打了两块几乎褪成白色的蓝色补丁,裤腿上更是补丁连补丁,那马褂的下摆估计是直接撕了块抹布缝上去的……她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还是蒙着面好。 “姐姐,大白天的,蒙着脸很奇怪啊!”冰儿身材娇小,身上那件乞丐装对她似乎大了点,这样一来就像极了传说中那位“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的活佛济公。 权洛颖掀开脸上遮布的一角,微抿的嘴角在风中颤了颤,有些后悔道:“这样出去,太……” “没事,姐姐,没人会认识咱们的!”冰儿晓之以理,说着便拉着权洛颖往外走。那层遮布飘飘然落在地上,权洛颖来不及回望,便已经被拽到门口,她不由哀嚎一声,“你确定咱不用拿根棒子,再拿个碗吗?” 真是人山人海啊,紫阳街两旁的建筑几乎成了人人推攮的对象。权洛颖站在人墙的最外层,看着冰儿奋力往缝隙里挤,然后一次一次被热情地群众夹住,最后“崩”的一声像个瓶塞一样又被挤出来,还被恐吓:“往哪儿挤呢,小要饭的!”冰儿每次都气冲冲地回一句:“你说谁呢?”然后以实际行动报复他,继续往里挤。 “说的就是你,小要饭的!”又被恐吓,这时候冰儿就会愤怒地瞪过去,然后拉过她,转移阵地,接着往另一处挤。 当第某次被夹住,挤出后,冰儿终于忍不住爆发:“靠,蓝阙国公主有什么了不起,还不及我姐姐一根头发!”她这一生暴喝,愣是引来周围人的怒目而视,众人发现竟是一个小叫花子,纷纷露出轻蔑的神色,再看看小叫花子旁那个掩面的叫花子,眼神更轻蔑了,冰儿竟听到一波整齐划一的嘘声。 “你们——” 权洛颖赶紧拉住这个毛都炸了的小老虎,缩到一角,“冰儿,你别在挤了,看不到就看不到,看不到这个蓝阙公主,咱又不少块肉!” “可是,姐姐,天底下谁还有你美丽呢,我就不服气,你看看那些人那种色迷迷的眼神,狗眼看人低的都是!” “好了,好了,咱不气了哈!” “呵,真是好大的口气,不知道这位小兄弟,你的姐姐时何方仙子,竟比那蓝阙公主还要美?”突然一个清脆带着戏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权洛颖回头,赫然看见一个唇红齿白的翩翩佳公子。 那佳公子见到权洛颖,也是瞬间一愣,脸上现出惊异的神色。 第55章 蓝阙公主 褴褛的衣衫,掩盖不住灼灼芳华,墨染的眉如画,冷淡的唇凝脂,三丈之外无人识得美玉,三丈之内,无人能出其右,这位佳公子诧异地凝视着那张和补丁极不相称的美丽容颜,一时半会儿竟愣在那里,手里的折扇保持了一个凝固的姿势。 “哼,蓝阙公主算什么,我姐姐是广寒宫的嫦娥,美貌天上有地下无,没眼神的给我走开!”冰儿冲着那绿衣公子不客气地吼道,她还在为方才的事生气,一帮凡夫俗子没眼力也就罢了,竟然还嘘她,不就仗着人多吗,有眼不识泰山。 “咳,当真是在下有眼无珠了,在下给二位姑娘赔罪如何?”那公子玩味地看了两人一眼,漾出个流云般的笑容,浅浅地作揖道。 竟被一眼看穿了身份,冰儿有些不自在,小声地切了一声,倒是权洛颖镇静地冲他点点头,当即拉着冰儿就要离开,她现在实在不愿和人接触,尤其还是个颇为漂亮的人,自己这衣衫褴褛的模样,光天知地知就可以了,不能再丢人现眼了。 “二位姑娘且留步,在下青勿,蓝阙国人士,初来中土,对中原礼数多有不周,得罪了二位姑娘,还请见谅!”眼看这人似有她不说句见谅的话便不依不饶地纠缠趋势,权洛颖无奈,便道:“青姑娘不必介怀,我妹妹心直口快,说的话你不必当真!”当真以为她看不出来吗?皮肤细嫩,目含一汪秋水,唇红齿白,眉现一弯娇嫩,哪个儿郎有如此纤柔?她连李攸烨那十几年才养成的“男儿”模样都辨得出来,更莫说一个连耳洞都留在耳垂的青勿了。 话音刚落,那站在青勿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仆从猛地站出来,将身上的佩刀横在眼前。冰儿本能地吃了一惊,随即又吓了一跳,听姐姐这么一说,她也发现那翩翩公子像个女子,世上哪有长这么白的公子?不过就算她是女子,她也很不待见她,光看这仆人凶神恶煞的样子,就让人很不爽。那青勿身份被识破也不着恼,扇子从容搭在那仆从的横刀上,朝他递个退下的眼神。“公,公子,这——”那人明显不忿,先前那小叫花子冲他家公子吼的时候,他就想过去教训她了,没想到一向高傲的公子居然忍下了她的大呼小叫,实在让他搞不懂。 “咳,我家侍从不懂礼数,还请二位见谅!”青勿歉意地朝那二人笑笑,然后瞪一眼那仆从:“青修,还不给二位姑娘道歉!” 青修无奈,只得抱拳冲那二人勉强做了个礼,“得罪了!”说完收起佩刀又转到了青勿身后,站着。 “无妨!”权洛颖淡淡说道。 “姑娘真是好眼力,在下这身行头瞒住了所有人,却没瞒得住姑娘!”青勿笑着恣意爽朗,丝毫不介意装扮被识破,反而眼神里透露着欣赏。权洛颖投桃报李回以淡笑,觉得这主仆二人的身份很是诡秘,那仆从对那青勿十分恭敬,一静一动间皆气势非凡,显然平时训练有素。 她还没发话,就听冰儿在一边挑着眉道:“?”和我姐姐比哪个好看? “呵呵,公主身在皇宫,在下不曾得见!”那青勿不以为杵地淡淡说道,话音刚落,只听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哎,来了,来了,车队来了!”只听那带着异族风情的鼓乐声渐渐逼近,轰隆隆地车轱辘声滚滚而来,霎时人海中掀起一股巨大的浪潮,“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茫茫人海,刷得矮了一截,将角落里地四个犹自站着的人推到了风口浪尖。这下子,也不用挤了,前面直接跪倒一大片,她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人人膝下有黄金,这等下跪礼节,实在是让人费解,何况还喊得什么千岁,呵呵,真能活到一千岁,那不成乌龟王八蛋了!”那青勿径自甩着扇子,镇定地站在原地,好似看一场滑稽剧,不过,她的话倒是引起了权洛颖的共鸣,听到那“乌龟王八蛋”的字眼忍不住笑起来,便问:“贵国没有这等礼节吗?” 青勿摇摇头,道:“我国最贵重的礼也只是作揖而已,即使面见女王,也不用屈膝的!” “哦?那这么说,青姑娘方才作的揖乃是十分贵重咯!”权洛颖联想到先前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赔礼,不禁起了玩笑之心。 “哈哈,作揖什么的都是表面功夫,我那赔礼的心可是真诚的!”青勿说的诚恳,甚至带着些讨好的意味,这让一旁的冰儿心里的不忿少了一些,心想,算她还有些眼力和觉悟。可权洛颖心下就有些琢磨不定了,怎么看都觉得青勿的目光有些灼热,她额头沁出一滴汗,不动声色地避开那张扬的眼神,青勿自是没有发觉,仍盯着她看个不够,同时心下暗自琢磨,这人的一颦一笑莫不浑然天成,断不是一个乞丐该有的神韵,穿得如此破烂实在是让人感到奇怪。 待到两队举着蓝色旌旗的蓝阙国侍卫步履庄重地朝这边走来,青勿才恍然转醒似的,朝那车队望去,手中折扇刷地展开,阵阵凉风中,她的眼中出现一抹促狭的狡黠。清一色蓝色锦袍的蓝阙国侍卫,脸部轮廓和中原人并无多少差异,只是肤色比两边肃然默立的玉瑞国侍卫显得白嫩许多,他们个个都长着一张精致的面孔,头戴蓝色高冠,腰束蓝色飘带,像海浪一样波光粼粼,煞是养眼,权洛颖瞬间便想到了蓝精灵——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 紧接着迎面而来得是一群敲锣打鼓吹号拉琴的五彩斑斓人士,演奏的乐曲听起来明快动人,带着浓郁的异国风情。正当她细细得辨着那美妙的乐曲出自哪里时,蓦地感觉有什么东西碰到了面颊,她神思一晃,从高空中接下一片飘落的蓝色花瓣,香浓扑鼻,荧荧烁烁,蓝玫瑰吗?抬起头来只见漫天飞舞的蓝色花瓣,如雨絮般飘飘,轻轻扬扬,铺天盖地的花香四散在人群中,引起无数人的哄抢捡拾,冰儿也在不停地拾掇,并边抢边叫:“姐姐,蓝玫瑰的花瓣啊,冰儿从没见过,姐姐,快捡呀!” 青勿冲她笑道:“哈哈,姑娘要是想要,我等哪天派人送你一屋子就是,蓝玫瑰在蓝阙国不算什么宝贝的!” 冰儿兜着马褂里堆起的小山,不舍的放手,又十分垂涎地看着青勿,“真的?” “是啊,我家后院就有一大园子呢!”青勿眉开眼笑着,又凑到权洛颖跟前道:“姑娘有所不知,蓝阙国最珍贵的不是蓝玫瑰,而是那绿玫瑰,只王宫里才会有的,每一棵都价值连城!” 权洛颖想到那皇宫里的绿玫瑰,遂问:“那为何玉瑞皇宫中也有?” “咳!”青勿明显脸色一僵,把脑袋悻悻地缩了回来,意兴阑珊道:“谁知道呢!” 权洛颖见她灰败的脸色,有些奇怪,不过也没追问。忆起那人站在那绿色的玫瑰园里落寞的神情,竟觉得恍如隔世,她在做什么呢?是否正欢喜地等待着她的蓝阙公主,牵起她的手,将她迎入那恢弘的宫殿,然后真如冰儿所说的那样,和美丽的公主成亲,拜天地,饮交杯酒,然后洞房——呃,打住,打住,她想这么多干嘛。 她甩了甩头颅,继续全情投入地看那缓缓而来的华丽马车,只是这一次,眼神里没了方才的那股欣赏之色,反倒是对那飘逸的纱帐,和纱帐里那隐约映出的几个侍女的窈窕身姿,越看越觉得碍眼。索性不去看了,径自在角落里找了个石头坐下,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表情有多么不忿。 “哈哈,看吧,人家公主理都不理你们!”待到那马车若无其事地从街上轰隆隆压过,冰儿终于幸灾乐祸地大喊出来,感觉心里倍儿解气,哼,这帮有眼不识泰山的家伙,热脸贴到冷屁股了吧,活该! 熟料,她这一喊,揭开了众人的伤疤,不到一会,铺天盖地的谩骂声将她呛到了墙边,“臭叫花子”“臭小叫花”“臭要饭的”“讨厌的叫花子”“要饭也不挑场合”“没见过这么烂的丐帮弟子”等等不绝于耳。气得冰儿嘴唇发抖,不停反驳,然一嘴难敌众口,她终究败下阵来。 没想到这场骂战竟然引来官兵的介入,一个银甲将军从马上下来问明了缘由,当然他问的是人员强大的敌方,他看了冰儿一眼,又看向角落里的权洛颖,然后委婉道:“两位小兄弟,你们还是到别处去吧,今天是玉瑞的大喜日子,朝廷在城东设了粥铺,有免费的粥喝!” 权洛颖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还真把她们当叫花子打发了?不过还没等她发火,旁边的青勿已经呆不住了,窜出来就朝那人吼:“你懂不懂怎么判断啊?单凭他们人多,你就断定是我们的错,你怎么当差的啊?” “你们?”那将军上下打量了眼青勿,见她衣冠楚楚,相貌卓然,起先还以为她是这边这伙的,没想到却是帮着那俩叫花子说话的,而且说的话处处针对自己,他不由恼怒,一只手指着青勿的鼻子:“你是干什么的?你和叫花子混在一起有什么阴谋?” “啊!”还没等他那“谋”字出口,青勿后面的青修就一脚把他踢到了老远,这下子,那些官差开始一哄而上,乒乒乓乓一阵,敌方哪还见人影,纷纷作鸟兽散,边散边散布谣言:“完了,完了,她们真是丐帮的!” 见好就收,青勿和青修一人拉着一个目瞪口呆的人,朝胡同里散去,那边,银甲部队轰轰隆隆地赶来,只发现现场一片狼藉。 好巧不巧,她们停下歇口气的地方就是小院门口。这也难怪,她们一个劲地往僻静地方跑,而这小院恰恰是周围最僻静的地方。 “咳!”权洛颖非常想直接跟她们告辞,结果冰儿一个箭步就冲进了门里,她只好干咳一声,对那两个一脸惊讶的人说道:“我们住的别院,二位若是赏脸可以到此一坐!” “呵,好,这小院果然清净雅致,修身养性再好不过了!”青勿也不客气,一脚迈进去,就摇起扇子细细打量起来。 权洛颖默然,见鄂然和伦尊还没回来,就把她二人引入正堂,弄了茶水让她们先饮着,自回厢房换衣服了,冰儿这时候也进了正堂,手里捧着一个装了半满水的瓢子,徐徐坐到椅子上。青勿好奇地探过头去,赫然发现里面竟飘了几片凄凄惨惨的蓝色花瓣,打趣道:“都这样了,你还留着啊!” “好不容易捡的,就这么丢了多可惜啊!”冰儿小心翼翼地拖着那瓢子,看那些花瓣的眼神颇有些舐犊情深。 “呵,我都说了,送给你一屋子,干嘛这么伤心呐,只是几片花瓣而已!”青勿的扇子摇得非常豪迈,一副土财主不差两三钱的模样。 “你不懂,它们也曾很美丽,可惜被糟蹋成这样了!”冰儿伤感道。 “呃,得,你看吧,等到来年开更好的花,你就不会这么想了!”青勿幽幽地端起茶喝了个痛快,咂摸咂摸嘴,这茶味道蛮苦的。 “照你这么说,无论多美的花,都能被更好的替代咯?”冰儿斜着眼看着那犹自悠哉的人,心里升起一股鄙视。 “当然,花哪有最美,只有更美啊!”青勿轻松地说道。 “哼哼!”冰儿抱着瓢子就走出了大堂,在门口回望了一眼,露出满脸的鄙夷,内心里已经把青勿定义为一个见色忘义,娶了媳妇忘了娘,呃,不,是嫁了丈夫忘了爹的花心份子。现在是看哪哪讨厌,索性回房去。 青勿也不着恼,无所谓地喝着茶,有一下没一下地打量着堂里的布景,当看到堂前挂着的那两幅骨力苍劲的书画时,不由起了意细细赏析起来,当然她对中原的书画只是略知一二,不过任是这样,在看到那詹晏的名字和印章时,还是吃惊了一把。 书画她看不出好坏,但这詹晏的名号,她还是识得的,三代帝师,一把年纪,百部经典,这个大活人就是等着死后流芳百世的。 前些年,蓝阙国士大夫为了哄抢一副詹晏的真迹,闹得满城风雨,现在这里居然挂着两幅,怎么不让她怀疑那二人的真实身份。 “姐姐,这样真的可以吗?” 外面突然传来冰儿的声音,青勿回头,踏出正堂,站在堂前的台阶上,看到冰儿对面站了一个白衣胜雪的人,正侧对着她,长发如瀑,单是侧面就如此出尘。 “哇,姐姐,真的好了耶!”那小丫头兴奋得大喊大叫,青勿压低视线,发现她对着那捧着瓢子的白衣女子笑靥如花。呃,那个瓢子不是? 好奇心促使着她朝那二人走去,然还未走近,那小丫头便发现了她,并对她投来鄙夷的目光。那白衣女子蓦地转过身来,青勿呼吸刹那间凝滞,这是一个怎样如仙如画的人物,一双水眸黑白分明,两弯淡眉如潜春风,她只觉自己身在梦境中,不想再醒来。 “二位久等了!”权洛颖对那一前一后出来的二人浅笑着说道。 “呃,不久!”青勿从迷蒙中转醒,下意识地就看向她手里的那个瓢子,只见那瓢中的蓝色花瓣竟然重新呈现出娇艳欲滴的姿态,她诧异地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谁要跟你说?”冰儿抢过瓢子,抱在怀里,嘴里嘀嘀咕咕道:“见色起意的家伙!” “呵!”青勿尴尬的笑了笑,看着权洛颖道:“呵呵,没想到姑娘居然能让这花……”起死回生! 话还没说完,只见权洛颖已经凝起神,仔细地听那突然传来的号角声,细眉微蹙,不知为何竟然夹了丝恼意在里头。 “这号角声也当真无聊,像我蓝阙国……”就从来不弄这些虚的东西。接下来的话生生地咽回肚子里,因为青勿看到对面姐妹二人根本没在听她讲什么,只是全神贯注地听着那冗长无比、没完没了的号角声。她只好闭嘴,一遍一遍默念着让那号角赶紧滚蛋。 足足响了七声,那号角才告一段落。这一安静,青勿才算松了口气,打算继续说自己未完的话,可是似乎没有人愿意听。 “姐姐,我好想烨哥哥啊,好久都没见她了!”冰儿一手抱着瓢,一手扯着权洛颖的胳膊,可怜兮兮地道。 “你想她干嘛?”权洛颖撇撇嘴,点了冰儿额头一下。 “烨哥哥是冰儿的姐夫嘛!她说要罩着冰儿的,你看,今天咱们差点受欺负,要是有烨哥哥在就好了!”冰儿唉声叹气地道。 听着姐妹俩旁若无人的对话,青勿脸上的青筋抽了抽,这小丫头好像忘了今天是谁把她救下来的,竟然用一个假设就否定了她们主仆二人的功绩,还有那什么烨哥哥,是哪个牛鼻子老道? “公子,咱该走了吧!”青修凑到青勿的耳边,悄悄地说。 “等等!”青勿摆了摆手,示意他先退下,然后对权洛颖道:“二位姑娘,青勿今天冒昧打扰多时,也该告退了,能够相识二位姑娘,也算是有缘份,不知二位姑娘可否将名讳告知青勿!” “在下权洛颖,这是我妹妹莫冰!”权洛颖对她帮助她们还是心存感激的。 “原来是颖儿妹妹,冰儿妹妹,那青勿告辞了,咱们后会有期!”青勿一点也不见外的就称姐道妹起来,并止住她们想要相送的步子:“不必送了,后会有期!”说完深深看了权洛颖一眼,调头便朝门外走去,青修紧跟着出了门。 冰儿把门关上,然后随着权洛颖的步子进了屋子。姐妹二人重新陷入出去之前那种百无聊赖的沉默中,只是已经无心再去嗑瓜子。 而此时的朔华殿里,李攸烨正忐忑不安地坐在龙椅上,不停地磨着靴子。待到礼官一声嘹亮的口号:“蓝阙国王储公主驾到!”她蓦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前后各十二串旒珠刷得一声脆响,惊得百官抬头看她。 听到杜庞在旁边一个劲的猛咳,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常,瞄了眼御阶下翘首企盼的文武百官,干咳一声,屁股又徐徐降落到软垫上。真是想不到,她李攸烨也会有这么一天,等个人,等得这么煎熬,不禁低头扼腕! “咯咯咯咯!”一阵轻快的脚步伴随着咯咯的笑声从殿外传来。百官整齐扭头朝殿门口望去,李攸烨身子颤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 强烈的白光中,霎时出现一个比门槛高一半的小人,穿着一袭深蓝色的小裙子,头上带了高高的蓝色凤冠,咯咯的笑声就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不知谁“咦?”了一声,道出了所有人的心思,大家都静静看着那蓝色小人,显然要跨过那道门槛超出了小人的能力范围,所以她踌躇着站在了门外。最后,一双大手把她抱了进来,小人乐呵呵地朝前迈了几步,好奇地扫视着大殿里的爷爷叔叔们,身后跟进来五个白衣女子,其中呆在小人后面的四个是侍女打扮,站在小人旁边弯着腰,在小人耳朵旁边嘱咐着什么的看样子是个官,只见那女官在小人眼前伸出手,然后那手从百官面前指过,最后像表盘一样,定在了李攸烨的身上。 小人点了点头,刷得一声窜了出去,那女官冲那小身子喊道:“公主,还没拿锦带呢!” 小人又返回,从女官手中接过一根蓝色锦带,又刷的一下跑了出去。 李攸烨看着朝御阶飞扑过来的小屁孩,耳朵里还回想着女官嘴里的那句“公主”,头上突然飞出一缕蔫蔫的魂魄,难道这,这就是她和亲的对象?这也,太不道德了吧!突然又想到皇奶奶那打包票的自信模样,脑后又飞出一抹吐血的魂魄,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不会被发现,咳咳咳,不带这样玩人的。 那小屁孩的膝盖还没有台阶高,想要爬上来谈何容易,李攸烨看着她那吃力的模样,着实为她捏了把汗,哎,她叹口气,这娃估计还在吃奶吧,索性直接站起来,几步迈到那小人面前,站在和她同一级台阶上蹲下身子,直直地看着那张天真无邪还带着奶香味的小脸,那小娃愣了一下,朝那空了的龙椅眺望了一下,然后东瞄西瞄地在殿里看一圈,这才确信李攸烨就是刚才坐在龙椅上的那个哥哥。然后郑重其事地把手里的锦带伸到李攸烨面前,李攸烨被这娃给逗笑了,张开手抱起她,扫了眼下面不停擦汗的群臣,回身一步一步迈上台阶,最后坐到龙椅上,小家伙在李攸烨腿上努力地站直身子,稚嫩的双手掀开这个哥哥脸前碍事的帘子,试图将那蓝色锦带系在李攸烨的冠冕上,李攸烨见她跟抱一棵老槐树似的圈着自己脑袋,于是把她扯下来,干脆自己系上锦带,完了给那小人展示了一下,小屁孩果然是小屁孩,见大功告成,立马屁颠屁颠笑得无比欢乐。 李攸烨从杜庞手中接过一个精美的长盒子,打开,将一块刻着“但凡蓝阙有难,玉瑞必当相救,永不反悔”等诺言的玉圭交到小公主手中——这是江后和使者商讨出来的权衡之计,蓝阙想要沧凰无非是想要玉瑞的一句承诺罢了,既然这样,是沧凰还是玉圭,都无关紧要了,果然,使者有了这块玉圭立马松口不要沧凰了,大家各取所需,宾主尽欢。 这时,礼官高喊:“礼成——” 瞬间象征玉瑞和蓝阙永世修好的号角声响彻在云霄中,群臣莫不激动。与此同时,犬戎国上下则陷入了一片惶恐中。 第56章 三国风云 “王上,眼下玉瑞与蓝阙结盟,对我犬牙形成西南北夹击之势,若不联合蒙古,恐怕犬牙凶多吉少啊!”犬戎王庭中心的大帐里,老相秘勒向犬牙国王匡力进言道。 “操他爷爷的,蓝妩媚那臭娘们,出尔反尔,不与我犬牙结盟也就罢了,竟然还和玉瑞结盟,简直不把我等放在眼里!”右将军右勒破口大骂。 “右勒!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你肆意侮辱蓝阙使者,她们会背弃承诺,转投玉瑞吗,如今你不思悔改,还在汗王面前猖狂,真是不可教也!”右寰王匡怀怒斥右勒,朝匡力进言:“王上,臣以为蓝阙和玉瑞的结盟尚不牢固,我国应该尽力拉拢蓝阙,毕竟,玉瑞曾侵占过蓝阙,两国存在的世仇!” “右寰王所言差矣!”秘勒反驳道:“若说世仇,蒙古和玉瑞的世仇才是不共戴天,玉瑞的盛宗皇帝被木罕俘获十年,可谓是奇耻大辱,他们国家有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玉瑞当今的太皇太后就是盛宗皇帝的皇后,复仇是早晚的事,木罕岂会不知?他这几年早已如坐针毡,巴不得与我国结盟呢!”说完,他继续向匡力进言:“臣以为我们应该联合蒙古,一同对抗玉瑞和蓝阙的联盟!” “老元帅,万事讲究个轻重缓急,您方才也说我们现在是腹背受敌,眼下拉拢背后的蓝阙国才是最要紧的事情,况且蒙古汗王木罕素来狡诈,和他结盟,还得防范他背后给你一刀!”右寰王匡怀道。 “右寰王这就错了,唇亡齿寒这个道理,人尽皆知,如果我犬牙被玉瑞吞并,那蒙古必定会成为下一个目标,木罕身为蒙古王,必会以一国利益为先,而且事实已经证明,蓝妩媚这人根本靠不住,右寰王拉拢蓝阙,现在倒是拉成敌人了!”秘勒话里带着嘲讽。 “你!”匡怀恼怒,就要拔刀。 “王叔,莫要动怒,你们都是为我犬牙国利益着想,不妨听一听老相的意见!”匡力的话已经偏向秘勒,匡怀无奈,把刀放回腰间。 秘勒继续说道:“据细作来报,朝廷以夺晋王世子爵位为威胁,让晋王进兵犬牙,这代表什么?玉瑞已经开始拿晋王开刀了,这晋王是谁?”说到这里,秘勒顿了顿,眼睛瞥过在座众人:“这晋王李戎淀,乃是盛宗皇帝被俘蒙古期间,迎娶的木罕幼女桑惠公主所生的儿子,木罕的亲外孙!” 看到众人脸上讶异的表情,秘勒满意地顿住,匡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于是他又道:“桑惠公主是木罕最钟爱的小女儿,随盛宗皇帝还朝后,被封为惠妃,听说现在寡居京城晋王府邸,木罕曾想接她回蒙古,但被玉瑞回绝了,那位太皇太后既不放她回蒙古,也不放她去晋地儿子那里,木罕心里岂能没有怨气,可是有怨气他也没法子,他早已非当年那般勇猛,而且玉瑞朝早已非当年无将可用的软柿子,人人可捏,太皇太后的亲儿子燕王李戎沛就站在蒙古国大门外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呢,虽说这几年燕王没啥动静,可各位想想,一个曾经俘虏了你老子的人就在眼前,你想不想揍他!” “想啊,非揍得他满地找牙不可!”犬戎国的臣子们表现的十分入戏,纷纷进入了玉瑞燕王殿下的角色,恨不得将蒙古踏平,把木罕活剥了! “安静!”匡力不耐烦地拍起桌子,他手下这帮子粗人,打仗还行,一说起话来,就让他头疼,等安静下来,他让秘勒继续说。 秘勒见营造的氛围不错,然后从容说道:“除了联合我国以外,木罕现在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而且木罕出面说不定还能拉拢到他那个外孙,这对我犬牙颇为有利!” 众人纷纷点头,等着秘勒主持人继续发言。可是秘勒却不再说话,暗自观察匡力的反应。 “好,就这么定了,关于结盟一事,由老相全权负责,老相和左右将军留下,其余人退下!”匡力一锤定音。 “诺!”匡怀叹了口气,徐徐退出王帐。 蒙古王帐。 “大汗,我们绝对不能与犬牙结盟,和犬牙结盟无异于与狼为伍,匡力狼子野心,如若不是他经常骚扰玉瑞边境,玉瑞怎么会专门对付他,如今惹了老虎就要拉我们下水,实在是居心叵测!”库鲁老将军站在王帐中,进言道。 “嗯,老将军言之有理,那依老将军看法,我们应该如何应对?”木罕坐在王座上,手里那把寒光凛凛的圆刀在指尖上轻轻一划,一滴鲜血悄无声息地坠到面前的酒里。 “老臣认为我们应该按兵不动,待到两虎相争,两败俱伤时,我们再率师长驱直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哦?老将军与孤王的想法不谋而合啊!”木罕将圆刀放于岸上,端起那碗酒,灯火中,那酒泛出瑟瑟的火红。 “只是,这个计策二十年前还行得通,现在已经不能用了!”一个声音从帐外传入,紧接着一队手执弯刀的蒙古士兵冲入帐中,将库鲁团团包围。 库鲁定睛一看,见来人是大王子驰南,不解地看向王座上木罕:“大汗,这……” “启禀父汗,犬牙使者正在外守候!”驰南恭敬道。 木罕闭了闭眼,驰南会意,出帐将使者迎了进来。 “大汗,您这是什么意思?”库鲁望着搁在自己脖颈的弯刀,朝那端坐在王座一语不发的人怒道。 “父汗已经决定和犬牙结盟,尔等却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挠,坏我蒙古大业,其心可诛!”驰南喝道。 “其心可诛?老臣戎马一生,为蒙古征战南北,出生入死几十年,竟被你这小儿说成其心可诛?呸!大汗,老臣自问所做一切无愧于蒙古,请大汗明鉴!”库鲁义正言辞道。 “明鉴?哼,这是你与四弟所通信件,你还记得吗?”驰南从怀中掏出一摞书信递到库鲁的眼前,不怀好意道:“里面可都是你对父汗的不满,和什么,对四弟未来当政的期许,呵呵,你有意撺掇四弟谋反,其心难道不当诛?”说完将书信扔至库鲁脚下。 “大汗,老臣冤枉哪?是,老臣承认对大汗的一些政策有意见,但绝没有谋反之心啊,老臣是四王子的外公,难道外公对外孙叮嘱也不行吗?”库鲁声泪俱下道。 “什么期许!”驰南有些急了,蹲下身去一一扒开那些信件,找到其中一张信纸,指着里面的一行字:“呐呐,你看‘大汗膝下十子,惟尔堪当大任,汗王身子不复往日,尔当未雨绸缪,以承蒙古之志!’你这不是诅咒父汗早死,四弟登位吗?” “哈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拉下去!”王座上传来轻轻一句,驰南顿时高兴起来,将库鲁拉出帐外。 “大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老臣临死之前再进一言,四王子汤烈,堪当大任,哈哈哈哈……” 帐内,木罕将那滴了血的酒碗端起,踱到犬牙使者面前道:“这碗里有本汗的血,本汗与贵国结盟,誓死不悔!”说完一饮而尽。 玉瑞国驿馆。 “参见大公主!”蓝阙国使者朝那端坐在木椅上的人拘了一礼。 “坐,快说说,那玉瑞皇帝是什么反应?”那人顾不得抿一口茶,便热切地招呼那使者落座。 “呃,”使者落座后,看着她,干咽道:“玉瑞皇帝见到小公主,起先是愣了会,不过后来,倒也没做怀疑,抱着小公主看起来蛮高兴的!” “哦?没有一点不悦?”那人挑起眉,先前的愉悦一扫而空。 “依臣所见,没有!”使者汗颜道。 “奇怪,跟一个小娃娃成亲,他也愿意?”那人撇撇嘴,手握成拳头。 “那小妹呢?”有些兴味索然,那人端起茶来就饮,顺便问道。 “咳,小公主被玉瑞皇帝抱走了!” “神马?咳咳咳咳……” “马”字还没说出口,那人就被一口茶呛住,大声咳嗽起来,脸上一副见到鬼的神色:“你说小妹让他抱走了?” “是!”使者脸上起了褶子。 “怎么可能?小妹愿意?”不相信,追问。 “是,小公主从头到尾都很乖,还跟奶娘挥手说再见了!” 靠!不是吧,大公主咬着茶碗沿,心下有些匪夷所思,那小屁孩居然对着一个陌生人不哭不闹哦? “大公主,这玩笑也开过了,您看,是不是得进宫赔个礼,解释解释!”使者一脸为难道,心里哀嚎一声,总不能真让吃奶的小公主跟那玉瑞皇帝成亲吧,女王那里不好交代啊! “咳!”大公主笑颜如花,对那使者虚与委蛇道:“你看,小妹既然喜欢那玉瑞皇帝,你就让她在宫里多玩几天嘛!”见使者要不依不饶,她赶紧道:“成成,时候一到,我保证去把小妹换回来,总行了吧!” 总算打发走了那个罗里八嗦的使者,大公主心下却起了盘算,小妹这一出虽没让那玉瑞皇帝出丑,但也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母王要她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她偏不,这和她的人生信念相悖,作为未来的蓝阙女王,她才不要嫁出去,她要娶进来,如果那个皇帝愿意做自己的“小妾”,她可以考虑收了他,但要她做个“小妾”,还要遵守什么“纲纲纲”的,她可不做,不自由毋宁死。 不过,要是把小妹扔到玉瑞,自己回去了,母王不得打断自己的腿才怪,这要怎么办才好呢? “公主!”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大公主被吓了一跳。 “靠,青修,你想吓死我啊!” 来人正是那曾在紫阳街上大展身手的——青修。 “呃,公主,你要查的人我没查到,玉瑞国皇亲国戚、文武百官的家眷里面,没这号人物!”青修汇报。 “哦?你确定仔细查过了?”一把折扇刷得展开,摇着摇着,就摇出了几天前的那一幕——仙子降兮北渚,渺渺兮秋风~~~ “是!”青修答道。 “权洛颖,到底是谁呢?那个小丫头口里的‘姐夫’又是谁呢?”她兀自点头,自言自语。 “呃,公主,您不会是想……想……”青修欲言又止。 “怎么了?本宫想什么还要跟你说吗?” “咳,我只是提醒您一下,来的路上您不是说要接一个姑娘回宫的!” “呃?是吗?本宫怎么忘了?” “咳,就在认识权姑娘之前,也是在玉瑞国的境内!”青修加大提示范围。 “哦,那个啊?切,她还打了本宫一巴掌呢,我们扯平了!” “呃?您不是说您搞定了吗?” “靠,我说着玩的嘛!” …… 第57章 有事登门 话说,当天李攸烨抱着蓝阙小公主——蓝尔朵,以一副“奶爸”形象进入以皇奶奶为首的亲友团的视线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自古以来,获得“雌雄双煞”之美誉的人不胜枚举,所以当两双水汪汪的眼睛一齐瞅着骚动的人群,表情中夹杂着恼羞成怒的成分时,李攸璇当即扑哧一声笑出来,捂着嘴打趣她们为“大小双煞”,往那一站,端的是吸引眼球的。 如果皇姐的埋汰李攸烨还挺得住的话,那李攸烁那不怀好意的目光,就让她非常不忿,你说你俩眼珠子,老落在小屁孩子身上,你同情谁那啊?谁最值得同情那啊? 更让人愤懑的是皇奶奶那边,眼波带笑,直接守着上官凝就道:“哀家记得,皇上小时候就是这般粉嫩的呢。”引来她忍俊不禁、捂都捂不拢的笑意。 李攸烨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再说。好不容易打发了那个孩子,她又变成个孩子,躺回自己的软床,回想这一整天的洗礼,感叹,人生太他*爹*的无常了。 第二天,兵部呈上了今年武状元评选的折子。李攸烨现在已经开始批阅奏章了,原本交由上官景赫的兵部折子,有一部分呈到了她这里。 看到这个折子时,李攸烨叫来杜庞,吩咐他准备去那心心念念的别院走一趟。 乍一听到李攸烨要出宫,杜庞就条件反射似的摇头不止。不过李攸烨,直接对他视而不见,走到宫门口,就问他要马车。 杜庞没辙,只好又准备马车,又准备便衣,顺便拿了那把飞抓,权当护身符。二人这才上了马车,朝别院飞驰。 到了别院,李攸烨轻车熟路地就往正堂走去,正巧和一个从堂里出来的人撞个满怀,两人目光一对上,顿时,跃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 那心花怒放的自是李攸烨,那一脸叵测的却是权洛颖。两人保持着这个姿势,呼吸中你来我往,差不多有半刻功夫,权洛颖先反应过来,一把撂下那扑在李攸烨肩上的手,恨不得从空中补上一脚,把那双晶亮的眼睛给她来个遮天蔽日的眩晕。 “权姐姐!”来人嬉皮笑脸,脸显两朵绯红,另外姿态还甚是扭捏,一时让权洛颖搞不清她的意图。 其实,李攸烨是遥想起那天那不该见到的场景,再见面,自己给自己设了道屏障,所谓做贼心虚者也。 “你来干嘛?”权洛颖说出这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夹杂了别的什么味儿,有些后悔,可面上还是硬撑着。那天打了她一巴掌的事情,她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不就是一巴掌吗?之前那么多巴掌都奉上了,也不差那一掴。只是李攸烨“偷窥”的事情,老在她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像压仓的货一样,让人头疼,又找不着个出路,她奶奶的,相当于无形之中吃了个瘪,不上不下,难以下咽。 “那个,我来找伦尊!”李攸烨局促地说。 “哦,他在后院劈柴火呢,你可以去帮忙!”说完,径自回放,将房门关得严丝合缝,恨不得赌住那些窜进来的气流。 李攸烨吃了个噎枣,有些沮丧,杜庞在旁边不停安慰,可唤不起她半分兴致,只好无精打采地来到后院,找到那对着木柴,使牛劲的单伦尊,这才记起她这次的意图。 “伦尊!”李攸烨唤一声。 那正忙活的人,停下手中的活,转头看她,那张憨厚的脸立马冒起红光。 “皇上!” “呵呵,跟你说多少次了,叫我李游,或者是李兄!”李攸烨拍着他的肩头,直接揽着,朝前院走:“我啊,有好事要告诉你!” “什么好事,要皇,哦,李兄亲自前来告诉我?” 二人在正堂里坐下,李攸烨才神秘的开口:“武举快开始了,我打算推荐你参加,你事先准备准备!” “啊?真的?我可以参加吗?”单伦尊脸上难掩兴奋,要知道,玉瑞朝的武举考试都是先要经过官员举荐才能参加的,官员推荐的也大多是官家子弟,一般平常百姓哪有资格去考武举人。 “呵呵,我说可以,就可以,我会把你推荐给上官将军,有他保举,你肯定能参加,不过,到时候就要凭你的真本事了!” “皇上!”单伦尊干脆直接跪地,千恩万谢尽在不言中。 “行了你,又来这套,还当我是朋友吗?傻小子!”李攸烨拉起他,两人再次坐定,细细讨论了科考事宜,大多是李攸烨说,单伦尊仔细听着,二人把相关注意事项讨论了个七八分,鄂然也买完菜回来了。 “呀,游儿,你怎么来了!”鄂然一见李攸烨,那大嗓门就活跃起来。 “鄂姐姐,我来专门看你的!”李攸烨嘴巴甜得流蜜,把鄂然哄得花枝乱颤。 “呵呵,得了吧,你俩有什么好事,说罢!”鄂然进门就见单伦尊笑得一脸褶子,李攸烨也是眉飞色舞,心里就寻思着俩人有啥乐事。 “皇上让我参加武举考试!”单伦尊喜不自胜道。 鄂然愣了一下,脸上满是惊喜的神色,不过,这份喜悦没保持住多久,就化成一句简单的疑问:“你行吗?”当然她是瞅着单伦尊说的,而且语气除了疑问没有别的。 “行啊,当然行,我保证伦尊能拿个武状元回来!”李攸烨一脸自信,从旁插嘴道。 “游儿莫不是要给伦尊开后门吧?”说这话的时候,鄂然脸上明晃晃写着三个字——“真没劲”。 “哪儿能啊,比武场上,都是凭真本事,骑射,策论一样不少,我只不过是把伦尊举荐给兵部,让他有个参试资格而已,另外给他提供京郊最好的马场,供他练习,这不算过分吧!”李攸烨大义凛然的说着,心下却想着,把伦尊推荐给上官景赫,别人肯定会卖些面子的。 “嗯,这我就放心了,我就是担心伦尊要是借着游儿的偏袒一步登天,最后不知道会被什么腐虫钻了脑子,昧着良心做那些不值钱的营生,那我可就得不偿失了!” “哎,姐姐如何得不偿失啊?”李攸烨冲她眨着眼,脸上的促狭一览无余。 “那当然,给他吃,给他穿,他要是不学好,不白搭了那些狗粮了吗!”鄂然一副当铺掌柜算账的表情。 “咳,”单伦尊很尴尬地咳嗽一声,道:“然儿放心,我一定凭自己的真本事,考个功名回来!”说得倒也真诚,鄂然哼一声便理所当然地接纳。 李攸烨死性不改又来促狭:“咦?啥时称呼变成然儿了呀?”杜庞在一旁咧着嘴笑,伦尊和鄂然脸上瞬间升起红晕。 “烨哥哥!”一声惊喜的呼唤从门口响起。李攸烨往那门口定睛一看,见来人是冰儿,笑容顿时大大地绽放开来:“冰儿!” 冰儿上来就是拉着李攸烨的袖子一阵蹦跳,蹦得屋里先前的尴尬一扫而空。 “好久不见冰儿了,最近可好?”李攸烨掸着她的脑袋,问。 “嗯!”冰儿不停地点头,不过想起昨天的糗事,有些余怒未了地说:“不过,昨天差点被一伙官兵抓去了!” “哦?”李攸烨不解。 鄂然在一旁把昨天的情况解释了一遍,听得李攸烨在一旁笑个不停,两人穿得跟乞丐似的去大街上逛,居然还被误认为丐帮,被官兵追得满街跑,想想都觉得好笑,末了,她像记起来什么,敲了冰儿一下,道:“我给你的金牌你怎么不随身带着啊,拿出来,那些官兵就不敢抓你们了!”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冰儿恍然大悟,昨天应该带着金牌的,要是有金牌在手谁还敢跟她吵架啊。 李攸烨看着她那撇嘴的神情,不禁好笑起来。 “对了,烨哥哥,我娘亲怎么样了?”冰儿突然问。 说起这茬,李攸烨猛然想起,莫大娘一直呆在宫里被皇奶奶软禁的事情,那天晚上她翻墙进来之前还想着跟冰儿说一声的,后来急着去丞相府,就把这茬给忘了,想来颇觉过意不去,便道:“冰儿放心,你娘没事,不过,皇奶奶不见到你们估计就不会放人,看样子你们还得进宫一趟,跟皇奶奶解释清楚,皇奶奶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有些事情她弄清楚了,就会放了你娘!”李攸烨也猜不透江后究竟意欲何为,反正她那嘴皮子都磨破了,江后也没松口,还威胁道,她若想私自放人,就提前把人转移。这一将,把她小算盘彻底打乱了。 “姐姐那么好,太皇太后为什么会认为姐姐时坏人呐!”冰儿先是松了口气,接着替权洛颖不忿道。 “呃,”李攸烨一时卡住,何为好人坏人,她也说不清楚,干脆转移话题:“我饿了!” “呵,感情你是到我这蹭吃的哈,得,我去做饭,你们继续!”正听得一头雾水的鄂然,猛然听到李攸烨喊饿,无奈地去张罗。 “呃,我柴火还没劈完呢,你先等一下,我把劈好的搬过去!”单伦尊跟了出去。 “啊,对了,烨哥哥,我给你做个拿手小菜去,你等着哈!”冰儿眉毛一挑,献宝似的挽起袖子就尾随着单伦尊出去了。 没多少工夫,喷香的饭菜就一哄而上,奔上了桌面,李攸烨看着那些鲜嫩欲滴的菜色,脖子像鹅一样在桌子上转了一圈,那副垂涎三尺的模样,让鄂然大为受用,大叹她这匹千里马总算遇到伯乐,并且怒斥单伦尊吃狗食和吃山珍海味的表情是一样的木,木不可竭,她以前做的饭全都让他给糟蹋了,单伦尊在旁边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尴尬无比。 冰儿忙把自己那盘蘑菇端到李攸烨跟前,跟她介绍这蘑菇是在哪个山上拔得,哪个盆里洗的,哪个锅炒的,鄂然见状,支使她去把权洛颖叫过来,自己则把权洛颖昨天做的那一筐子蛋挞拿出来,放到了桌上。 李攸烨的眼睛瞬间被那圆圆黄黄的东西吸引了,鄂然给她介绍,这叫蛋挞的东西时权洛颖家乡的特产,昨天她起了意,便让找来牛奶、鸡蛋、面粉、白糖什么的,还有很多小碗,又是和面,又是拌挞水,最后做出这么些个碗一样的东西,李攸烨听是权洛颖做的,心花怒放,赶紧去洗了手,拿起一个就往嘴里塞,哇,好吃,她咬完第一口,便瞪大眼睛冲鄂然猛地点头,鄂然捂嘴轻笑,暗道果真是情人眼里出美食。想起昨晚权洛颖那反常行为,她就想笑,半夜三更招呼众人去做劳什子蛋挞,做得那个心无旁骛,到了丑时还忙活个不停,众人都以为她是真想摆一下手艺,也都顺着她,陪她熬夜,结果,这妹妹后来打了个哈欠,众目睽睽之下撂下手中的面,打声招呼就去睡觉去了,把三人惊讶的不行,要知道那蛋挞还在蒸笼里没熟呢,就被她头也不回的撂下了,最后大家吃着蛋挞才琢磨出个味来,想必是她受了李攸烨和那蓝阙公主的刺激,借机发泄呢,不过那蛋挞还真是好吃啊,他们以前从没吃过,每人都吃到肚子滚圆,才回去睡觉,追究这一切还得要感谢李攸烨呢。 李攸烨兀自吃得起劲,根本没在意鄂然那揶揄的神色,以至于,鄂然喊了声“权妹妹”,她才倏地顿住,抬起头来,看到门口那一脸漠然的权洛颖,腮帮子不停地涌动,把食物往喉咙里推,争取空出缝隙来说话。 第58章 奉陪到底 李攸烨卡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地迎接着权洛颖若有所思的目光,当即有些心跳加速,后来当她发现,她盯着的只是自己手里的那个蛋挞时,沮丧瞬间笼罩全身。 当即,她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把那半个蛋挞放回筐里,无辜地瞅着那筐子被拉离她触手可及的范围,不敢妄动分毫。 “大家快坐!”鄂然赶紧打破这尴尬的一幕,暗自为李攸烨捏了一把汗,看来她这回私相授受把蛋挞拿给李攸烨吃,是个错误的开始。 权洛颖一眼就瞄见了筐里的那半个蛋挞,眼睛微眯,抓着筐沿的手,压了压,大有把这筐沿压碎的趋势,李攸烨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入了座,空了的手心被杜庞塞了一双筷子。从杜庞那张干笑的脸上,李攸烨能体会自己的表情有多僵硬,但除了配合对面那座“冰山”摆副冻僵的脸,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具有互动性的表情。 “咳,权妹妹,告诉你一件好事,伦尊这孩子,要去参加武举考试,咱们小院,又能省口粮食了!”鄂然故意营造欢天喜地的氛围,企图暖化大家被波及的寒心。说完还瞪了单伦尊一眼,让他最好老实点,积极点,配合点。 “真的?太好了,我们小院就要出个武状元了!”经过这十多天的相处,冰儿早已把自己当成小院的一份子,做好了与这里一砖一瓦荣辱与共的准备。 “呃,还没……”单伦尊刚要开口,就被鄂然一筷子砸进手心,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无奈,他只好服从鄂然的“三点政策”,木着嘴唇张口道:“是,这都要感谢李兄。” 权洛颖敌我分明,举起面前的酒杯,对伦尊笑道:“那,我就祝你成功了,好好加油!”伦尊受宠若惊地端起面前的酒杯,鄂然立马站起,忙不迭道:“哎呀,大家一起,一起,祝伦尊早日给小院添砖加瓦,哈哈!” 添砖加瓦?众人无语。不过,一桌人也不好驳鄂然的面子,纷纷站起来配合着碰杯,就在那觥筹交错间,李攸烨的杯子追着权洛颖的跑,结果愣是没捞到贵人一碰,手支在半空中自己都觉得寒碜得慌,尴尬地缩回来,瞄了四周发现无人注意到,赶紧合着众人一块饮下。 冰儿一边饮酒,一边斜楞眼珠,见鄂然她们不动声色,她也只能在心底对李攸烨的待遇同情万分。最后大家一起饮完,沉默着坐下。 “要我说啊,这世间,凭什么只有男的才能当官啊,我就觉得咱们女人不比男人差,你看我就比伦尊强多了,却捞不着参加这武状元,心里实在是觉得不公平!”鄂然放下杯子,吐露她的郁郁不得志! 在座女子纷纷点头,当然李攸烨也是若有所思地点头附和,杜庞和单伦尊则震惊地瞅着那群愤慨的女子,吸溜着嘴里的一点酒渍,不发一言。 鄂然睥睨着沉默不语的伦尊和杜庞,拿筷子在小碟子上叉得梆梆响:“你们俩这是什么 表情?告诉你们,别这么目光短浅,你看人家游儿,就很懂得尊重女人,这就是差别啊,我原先还不觉得人有高低贵贱之分,可看了你们俩的表现,才觉得果真是龙生龙凤生凤,猪头汤只能生猪冻!”单伦尊和杜庞被刺不的有些汗颜,脸上青黄不接,李攸烨尴尬地端起茶就喝,倒是原先紧绷着脸的权洛颖,脸上不那么紧致了,看热闹似的欣赏着好笑的一幕。 “咳,我们也没有不尊重你们啊,……”单伦尊垂死抵抗,结果换来白眼一双。 “你打什么岔啊,先老实听着,我正在跟你们分析我们女人的重要性,呐,你娘是女人不,你奶奶是女人不,你老奶奶还是女人不,啊……”鄂然细细数落着伦尊和杜庞,大有得理不饶人之势。 “哎,有人来了,我去开门!”伦尊连忙撂下筷子,飞了出去。 “哎,哪里有人啊,你别想跑啊你!”鄂然呼唤道,恨不得伸出如来神掌,把那飞奔的背影给揪回来。 “呃,还真有人!”鄂然站在东厨房的门槛上眺望,得出这么个结论。 众人不约而同地朝外看去,只见伦尊壮硕的身躯后面,隐约有一个和他并肩而走的豪迈侧影,正被他引着朝正堂走去,走着走着,他们突然拐了个弯,呈现出一个“凹”的三人组,众人皆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原来中间竟还有一个人。 “凹”字正朝东厨房走来。 到了门口,中间那人将夏天的折扇一合,饱受凌乱秋风折磨的单伦尊,蓦地松了口气,能看得出来他很疲惫,主要是一路要踮着脚尖,躲避呼哧呼哧的风,很累人。就凭这一点,李攸烨就不禁为自己的眼光不错拍案叫绝,一个宁愿把露在外面的脖子伸到天上去避风,而不愿缩到衣襟里挡风的人,是个顶天立地的人,起码在被抓后是绝对不会做俘虏的。 “在下青勿,冒昧来访,还请见谅!”也许他是故意说得这么平常,好让大家不要为了他的谦辞而多想,总之,他的目的达到了,众人没有往“冒昧”之外多想一个字。 来人在屋里扫视一圈,确切的说,应该是她想见的人呆在左边,而她第一眼不巧看向了右边,脖子就这么转过去而已。 她的视线最后落到权洛颖身上,嘴上噙起一抹笑意,“颖儿妹妹,我们又见面了!” 颖儿妹妹?坐在被忽视的一列,李攸烨眼珠子一斜楞,背后两块肩胛骨悄悄地扩张。 权洛颖见来人是青勿,仍是一副男装打扮,礼貌地一笑,顺意道:“原来是青公子,不知有什么事?” “非得要有什么事情,才能和权姑娘聊聊天吗?”青勿戏笑道。 “青公子说笑了!”权洛颖眉毛弯了弯,心下思忖看来她还不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叫无事不登三宝殿。 鄂然上前客气道:“原来是昨日帮助过两个妹妹的青公子吧,啧啧,果然是个好人物,幸会幸会,那,厨房杂乱,还请正堂里稍等片刻!”说着就要引着他们去正堂。 “不打紧,我在这等着就成,你们继续!”说完径自在权洛颖旁边的空位上坐了,浅绿锦袍利落垂展,打开折扇,旁若无人地轻轻地扇了起来,边扇还便招呼他们:“你们吃,不用管我!” “那这位公子……”鄂然额头拧了拧,看着门外的青修,想把他也请进来,结果青勿手一摆,打了个无妨的手势:“那是我的侍卫,你们也不用管他!” 鄂然无语,搞这么半天,她是白忙活了,早知道这人这么不见外,她也懒得出来招呼,但已经站出来了,那索性就做到底,于是想把青修引到正堂坐着,让人干站着确实不是个事儿,起码吃饭都别扭的慌,青修看了青勿一眼,得到同意,便跟着鄂然去了正堂。伦尊跟了过去。 青勿安稳地坐在桌旁,看到桌上的筐子里装了些碗状物体,借机便问权洛颖:“这可是你们中原的馒头?” 权洛颖轻笑一声,解释道:“不是,这是我家乡的特产,唤作蛋挞,青勿可以尝一下!” 说完,非常让李攸烨嫉妒地用竹夹夹了一个蛋挞,放到青勿面前的碟子中。青勿接过,先是像看奇景一样,围着这个蛋挞仔细地看了一周,然后放在嘴里尝了一口,香浓润滑的感觉顿时充斥舌间,立马赞叹了一句:“颖儿妹妹家乡的东西果真好吃!” “废话,我姐姐亲自做的,能不好吃嘛!”冰儿白了她一眼,心里默念真是糟蹋粮食,姐姐也真是的,烨哥哥要吃不给,这个讨厌的家伙吃,倒亲自给夹了,太不公平了。 “哦?是颖儿妹妹亲手做的,那可当真贵重了!”青勿一听,脸上呈现一抹雀喜之色。 “呵,没什么贵重的,在我们家乡这个东西却是很平常!”权洛颖淡淡回应道。 “哦,不知颖儿妹妹家乡是在哪里?能产这么好吃的东西,风光也一定美丽吧!”青勿脸上满是向往的神色。 “家乡环山饶水,倒也是个僻静的地方!”权洛颖并不打算逢人就把归岛说出来。 “哦,呵呵!”青勿见权洛颖没有要说的意思,虽然有些尴尬,便也不再探究。手上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眼珠子若有所思地转着,没多会,手里的蛋挞也吃了干净。 “可否再赏在下一个吃吃,这蛋挞好吃的紧。”青勿摆出一副拘谨的模样瞅着权洛颖。 “青公子不必客气,吃就是了!”权洛颖抿嘴一笑。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青勿肆无忌惮得吃了起来:“说实话,在下着实有些饿呢!” 权洛颖着看着那人馋涎的目光,眼神中多了丝尴尬,虽然知道她是对着蛋挞,但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如果说李攸烨先前吃的时候,那种单纯只为了吃的肉猪表情,让她觉得自己做的东西都浪费的话,那眼前这人细嚼慢咽的品尝,倒像把这蛋挞利用到另一种不单纯的企图中,让她觉得还不如被李攸烨暴殄天物,当猪饲料一样暴食了来的干净。 “烨哥哥,尝尝冰儿给你炒的蘑菇!”冰儿实在是对姐姐的“偏心”看不过去,将一片蘑菇好生吹了,夹到李攸烨前面的碟子里。正吃得欢喜的青勿,听到那“烨哥哥”三个字眼,蓦地停下来,朝对面那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人看去,只见她一袭纯白的宽袖锦袍,头束银色象牙冠,气质精致天然,五官秀英神迈,单是坐在那里,就有一股压迫人的气势传来,自踏进门来开始,青勿就一直刻意地忽略她的存在,但即使不去看,那种气势也能让她如芒刺在背。她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认清,此人绝非池中物,更可怕的是,此人从头到尾,竟一直沉默着,不苟言笑,无悲无喜,似是一眼能看穿自己似的。 “好!”李攸烨从容地夹起蘑菇,放进嘴里,吃完对冰儿一笑,自动忽略对面那探究的目光,继续稳住自己身上的气势。心里却在嗤笑,哼哼,小子,敢跟我比气势,你还嫩了点,端架子谁不会,端的是比你强,你小子还不知道吧,沉默是最具有杀伤力的武器,忽略,是最能蔑视人的态度,你不是目空一切吗?我就目空你!再拽什么,我悉数奉陪。 见李攸烨吃得津津有味,冰儿很越发觉得烨哥哥凄惨,然,即使是这样不公平的待遇,李攸烨仍然没有表露一丝不满,端的是好修养。又给她夹了很多,尽数堆在李攸烨面前的碟子里,像个小山。李攸烨却是心下暗叹,这小丫头还真给自己面子,要是没她在一旁热络着给她夹菜,她就得演独角戏了。 “咳,这位小兄弟要不要来一些蛋挞?”青勿想探探李攸烨的虚实,李攸烨自是猜到了她的意图,可她万万没想到,对方的命中率这么高,上来就掐住了自己的软肋。她倒是想吃,可能吃吗?她瞥了眼不动声色的权洛颖,再低头看下自己面前的蘑菇山,沉稳地叨了一片蘑菇,放进自己的嘴中,“在下不喜甜食!” 权洛颖终于扭过头来,莫测地瞅了她一眼,便又转过去。李攸烨干咽一下,继续端着架子。 “啊,那可惜了,这东西这么好吃!”青勿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心里想这人莫非是软硬不吃的,可真难伺候,她已经是屈就了,居然不给面子,以为自己是谁啊? 冰儿看不下去了,蹭得站起来,围着桌子转了一圈,把所有食物都往碗里夹一点,最后一齐堆到李攸烨面前,“烨哥哥,这些都是鄂姐姐和冰儿做给你吃的,你多吃点,旁人都吃不到呢!” 说完很是“失望”的看了权洛颖一眼,一脸忿然的样子,让权洛颖不由干笑了两下,心虚地避开她那“幽怨”的目光。 鄂然和单伦尊此时回到了桌前,觉得这桌上的气氛有些怪异,伦尊倒没什么,吃他的饭就是了,鄂然却有些坐不住,寻思着得找点话题活泛活泛氛围。于是就问青勿:“听说青公子是蓝阙国人士,这次到中原来,可发现中原与蓝阙有何不同之处?不妨说说,也叫我们了解一下蓝阙的风土人情?” 青勿也觉出了尴尬,便顺着话头道:“玉瑞地域辽阔,一路走来,各地风俗都有不同,让在下大开眼界,相对这些蓝阙则显得单一了些,国都天阙是什么风俗,全国各地大抵都是一样的,基本上无差,就如这崇尚蓝色的习俗,被家家户户统一到衣食住行中,家家种植蓝玫瑰,天地齐色,海路同岸,没有贵国之五彩斑斓!” 众人闻之,皆对那“天地齐色”的国度产生了向往,李攸烨却是心下一沉,她这是暗讽玉瑞诸侯割据,人心不齐吗? “不过,”见众人似乎听得入迷,青勿嘴角微翘,朝权洛颖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道:“颖儿妹妹有所不知,我蓝阙国和玉瑞国最大的不同,乃是以女子为尊!”说罢,扫视了诧异的众人,眼里带着自豪的神色。 “这个,我先前有听说过,那你们国家当官的都是女子吗?”鄂然不禁好奇道。 “这倒也不是,蓝阙国男女皆可为官,只是王族一脉,仅由女子传承,这是蓝阙自古传下的规矩,几千年来不曾更改!”青勿答道。 “呃,那你们的女王,是否也有,三宫六院?”鄂然顺藤摸瓜,试探着问。 显然这个问题,其余人都非常好奇,纷纷竖起耳朵,静待青勿下文。 “当然,蓝阙国制度基本和玉瑞皇朝制度一样,只不过王宫里的主人换成了女人而已!”青勿面不改色地答着,眼角暗自观察起权洛颖的反应。 咳,众人表情纷纷诡异起来,虽然猜到事实会是这样,但,真是这样,却也不容易接受。 “不仅是女王这样,蓝阙国的男女都可以有三妻四妾,五夫六男,只要达成婚姻协议,就可以自由安排!”见众人这种反应,青勿又补充。 话说,其实权洛颖也被震到了,作为一个拥有“男女平等”观念的现代人,她真的是被这个传说中的古老的国度给震到了,这个神奇的国家无论是开放度,还是自由度,都达到了空前的境界,她无法评定这是进步还是倒退,但存在即是真理,存在即是意义,她决定得把这个题材带回归岛好好研究一下。 许久,鄂然突然感叹:“我怎么没生在蓝阙呢!” 引来众人一致地促狭,鄂然脸红到脖子根,连连撇清道:“别误会,我只是觉得女子能当官很好嘛!” “哦!”众人眨眨眼,不再为难那脸红成柿子的人,其实各自的耳根都有些轻微发烫。 末了鄂然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举一反三地问青勿:“那你们公主若是嫁给我国皇帝,还能拥有三宫六院吗?”说着就意有所指地朝李攸烨看了一眼,李攸烨脸上一僵,冷冷地看向青勿。 青勿心下也有些不自在起来,拿着自己反驳母王的理由对众人说道:“那当然,我们蓝阙大公主是要继承王位的人,总不能在玉瑞皇帝一棵树上吊死吧,万一那皇帝有什么劳什子病的,不能生育,那蓝阙岂不是后继无人了吗?” “扑——”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把嘴里的东西喷了出来。李攸烨脸色发绿,看着向自己投来的那些或同情,或木然,或促狭,或踌躇的目光,肺里已经火山喷发,几乎以逼视的眼光看着青勿:“蓝阙女王难道没有告诉你们,公主嫁到玉瑞就要遵守玉瑞的风俗吗?” 青勿对李攸烨的表现很意外,但仍为自己开解道:“知道又怎么样,反正公主即位后并不呆在玉瑞国内,就算每个月回去和皇帝团聚一次,那还有二十九天呆在国内,你们玉瑞有句古话是怎么说来着,天高皇帝远,蓝阙国俊男美女无数,公主总不能为了皇帝一个,放弃大片森林吧!” 李攸烨把筷子在碗上重重一撂,脸成黄瓜色,愤愤地瞪着青勿,青勿被她的眼神给盯得一时愣住,思忖她哪来的气性,不解地望向周围的看客。众人像是达成共识似的,纷纷拿起筷子,沉默着吃自己的饭,边吃边抑制不住往外吐几口,终于鄂然一个没忍住,起了个头,开始哄堂大笑。 我靠!李攸烨的脸更青了,这帮人还真够朋友,有这么落井下石的嘛!鄂然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李攸烨暗忖她一定是故意的,明明知道她在这,还问这个问题,摆明了要看她的笑话。真是一群白眼狼啊。 青勿是被这群人彻底弄糊涂了,这是怎么了这是,难道两国之间的风俗不一样,连笑点也不一样,无奈,她也得陪着干笑,笑到后来,不知怎地,越笑越开心,便也哈哈哈哈开怀大笑起来。 这顿饭吃得李攸烨极其郁闷,吃完在正堂坐了,脸上还是一副被人偷了两袋大米似的表情,鄂然笑着锤了她肩膀一下,打趣道:“哎,别拉着一张马脸哈,难看的很,当心在家里地位不保……” 李攸烨瞪了她一眼,沉默不语,她想起那面粉一样的小屁孩子,原来,这是个比她想象中还要棘手的麻烦,不行,她回去就得把她送走。 眼看着那青勿似乎缠着权洛颖不放的样子,李攸烨咬的牙根疼,愣是没有办法,杜庞了解李攸烨的心思,可他实在是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干着急,心里也是为李攸烨叫屈,你说万岁爷怎么这么苦命呢,要娶个小奶娃也就罢了,将来还得戴无数顶绿帽子,追着权姑娘跑,人家连正眼都不瞧一眼,天底下再也没有如此掉价的皇帝了。 “冰儿,我想,今天你们就跟我回家一趟,见见奶奶,”李攸烨抿一口茶,看着众人投来的惊讶目光,心里得意一笑,面上不动声色地把茶碗放到旁边的茶几上:“也好把事情确定下来!” 正在詹晏的书画面前被青勿缠着一一解惑的权洛颖,直接撂下指着画中景物的手,撇开青勿投来的诧异目光,冷冷地瞪向李攸烨。 “嗯,我很想娘亲了!”冰儿配合地点头,冲权洛颖兴奋地喊:“姐姐,烨哥哥带咱们去见太……奶奶,我们回去好不好?烨哥哥一定会求奶奶同意的!”对姐姐的潜台词是,放了娘亲,不再为难姐姐,对青勿的潜台词是,同意姐姐和烨哥哥的婚事。不过,显然青勿正朝二人预定的误会的方向发展,要见家长,谈婚论嫁了吗这是? “颖儿妹妹,你们……”青勿一脸失望不解,小心地瞅向李攸烨,得到“你说呢,就是你想的那样子”的表情,回过头来再次看着权洛颖。 权洛颖虽然怒火中烧,但看到青勿脸上的失望神色,心里一笑,也就顺坡下驴,“嗯”了一声,算作同意。能解决掉一个是一个,看着李攸烨,递上一个“你等着”的眼神,再看冰儿,“你也等着”,便也不再多说,李攸烨正在兴奋的当口,猛地得了一个威吓的眼神,无异于吃了一记闷棍,忙收敛了神色,心虚道:“那好,我们吃完茶,就起程吧!”冰儿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靠,青勿大悲,看着李攸烨,嫉妒的目光几乎要把她吞噬。青勿反应这么强烈,倒是让李攸烨意外了一把,心下暗讽,不至于吧,失恋而已,有啥大不了的,至于跟别人剁了你一块肉似的吗?失去了一颗树,你还有一整片森林哪,回家伐木去吧。去你的“天高皇帝远”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我的地盘,没有给你留路标,不送。 “颖儿妹妹,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今天多有打扰,告辞!”青勿拂袖而去,青修也跟着跺脚跺得惊天动地的主子出了门。 “她怎么就走了啊,刚吃完饭,不适合运动啊!”李攸烨幸灾乐祸地说着。 在座众人纷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鄂然心有余悸地说:“我还以为那个青公子要掀桌子打人呢,还没见过如此心高气傲的主!”说完,又冲权洛颖促狭地一笑:“哎,妹妹,你的魅力还真大,连女的都吸引住了!”要不是昨天听冰儿说起那救她们的人是女扮男装,就凭今天那青勿看权洛颖的灼热眼神,她还真不相信她会是个女儿身。她其实早已琢磨出个味来了,心下就起了看好戏的心思,不动声色地看着青勿对权洛颖讨好,李攸烨在一旁吃瘪,心下直感叹,这蓝阙国果然是民风开放,热情洋溢,不禁对那剽悍的国度产生前所未有的向往。 “色心既起,无分男女!我不太喜欢她,不因为她是男是女!”权洛颖无所谓地一笑。 鄂然不由竖起大拇指,钦佩道:“妹妹,果真豪爽!” “那当然,我姐姐嘛!”冰儿见讨厌的人走了,心里一喜,嘻嘻笑着,凑过来自豪道。权洛颖在她额头佯装恼怒的点了一下,想到,要将这个胳膊肘已经朝外拐的小丫头,再给掰回来,实在是任重而道远。转眼瞪向那致使羔羊迷途的罪魁祸首——李攸烨,揍了那么多次,还这么欠揍,她已经找不到可以泄愤的途径了。 单伦尊在一旁干咳一声,道:“我看那青勿是个大有来历的人,她身边的那个侍卫,功夫不在我之下。” “他又没展示?你怎么知道他不在你之下,再说,你的功夫也没怎么样吗?现在连个轻功都不会,在你之上不是很正常嘛!”鄂然白着眼说道。 “鄂姐姐有所不知,练武之人身上总散发着一股气,从他走路的姿态,步伐的稳健,矫捷程度,还有眼睛的锋利程度,警觉程度,都能观察出那股气,伦尊说的没错,那人的功夫不比大内的一等侍卫差,依我看,这个青勿来历不小!”李攸烨明着为单伦尊解围,暗自也把自己从权洛颖逼人的目光中解救出来。 伦尊挠挠头冲她感激一笑,李攸烨锤了这嘴笨的憨小子一拳,然后揽着他的肩膀,有模有样地道:“至于那轻功,谁知道是真是假,伦尊擅长的是领军作战,那可是真功夫,鄂姐姐你可别小看了伦尊,我敢保证战场上他一定是个常胜将军!” “行了你俩,别自吹自擂了,欺负我不懂兵法怎么的?伦尊的字还是我教的哪!”鄂然被李攸烨这话噎了一下,不由愤慨。 “难怪伦尊现在老是写错别字,改都改不过来!”李攸烨一副摇头哀叹的样子,惹来鄂然奋起直追,拍的她满堂跑。 “公主……”青修见青勿倏地停了下来,不禁奇怪。 “你去给我查一下那穿白袍的人的底细!”青勿冷冷说道。 “呃?公主,您要……” 敢破坏我的好事,本宫和你奉陪到底。 第59章 导火线 玩笑过后,别院里都为送走一个不讨好的客人而松了口气,却又为下一步该怎么走,踟蹰起来。毕竟先前某人那句“今天你们就跟我回家一趟,见见奶奶”还在梁上绕着呢。 “咳,权姐姐,冰儿,我想,你们真的要跟我回宫一趟才行!”李攸烨犹豫着重提这件事,脸上有些歉疚。 冰儿自是高兴还来不及,权洛颖想着老妈还呆在宫里,不知道有什么要事,这几天一直不曾有消息,便也打算去找找,就点头应允下来。 这么一来,最不舍的要数鄂然了,她拉着两个妹妹的手,依依惜别,含嗔带怨地看着李攸烨的马车,嘱咐她们要防寒避暑,好似她们一去不回似的,弄得权洛颖哭笑不得。 李攸烨嘱咐单伦尊,明日带他见上官景赫,另外马场附近有处空置的府邸,本是为了赏赐功臣预备着的,她顺手便又送给了伦尊,让鄂然一同搬过去,也好照料一下伦尊武举期间的生活。鄂然对这保姆待遇明显不忿,面上冷冰冰的一言不发,李攸烨恍然大悟,忙识相地把那府邸改送鄂然。完了,自然又是一番戏笑,被鄂然追着爬上马车,还促狭不休,引来车上车下轮番白眼无数。 杜庞架着马车悠悠进发,权洛颖和冰儿一人霸占了一个窗户,探出头来朝鄂然、伦尊挥手作别。短短的相处让权洛颖对这两个人,产生了浓浓的不舍之情,这在来之前,是如何也料想不到的。冰儿做到权洛颖身边,将脑袋枕在她的肩上,吸着鼻子道:“姐姐,冰儿好舍不得鄂姐姐和伦尊啊!” 权洛颖把头顺势靠到了她的脑袋上,叹了口气,她又何尝不是呢。原本枯燥的小院,因为有了他们而变得生机盎然,到了离开时,竟真舍不得了。 “咳,鄂姐姐和伦尊明天就会搬到御马场附近,离皇宫也不远,权姐姐和冰儿可以常去探望的!”对面的李攸烨见二人如此伤感的模样,忍不住安慰道。 “嗯!”权洛颖应了声,便不再多说,寂静的车厢,只剩下吱呀吱呀的车辕声,像是吱吱悠悠地碾磨无休止地转着。 李攸烨便也沉默,时不时挑着帘子看窗外的景致,只是无论看得多么专心致志,总有那么一道心神细细地注意着车里的两人,见她们似乎是睡着的样子,李攸烨悄悄地挑起前帘,吩咐杜庞,尽量挑平坦的路走,杜庞会意,便将马车赶得更加平稳。 视线回到车里,微抿的唇角浮现一丝笑意,那人睡着的时候,脸上带着安静柔和的笑意,和平日对她横眉冷目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想到这里,李攸烨有些困惑不解,明明两人已经深吻过,却为何还这般生疏,想到最近似乎一直是她拿热脸贴冷屁股的,李攸烨心里不免苦笑。她有太多的事情想不明白,却又在不知彼的情况下,不知不觉,交付了自己的真心,如果按兵法来诠释,那么,此战,似乎是凶多吉少的。 察觉到那人似乎动了一下,李攸烨忙转开视线,挑帘看景,却在余光中发现那人正向自己看来。她缓缓地扭过头来,见权洛颖薄唇微张,似乎有话要说,李攸烨疑惑,见她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还在她肩头睡着的冰儿,然后有些期待地看着自己。李攸烨顿时明白,想必,是被那小丫头的脑袋枕麻了肩膀,所以才求助她。 遇到这等表现的时刻,李攸烨怎肯放过,轻轻地挪到冰儿身边,把她的身子转到了自己这边,让她的脑袋倚到自己肩上,并冲权洛颖笑了下,示意她到另一边歇息。权洛颖呼出口气,到对面坐着揉了揉肩膀,刚才这一路上被小丫头压着根本都没怎么睡,实在是累极了,才不得不求助李攸烨。余光瞥见李攸烨一副像是得了什么便宜似的合不拢嘴模样,忙撇开头,看着风景的脸忍不住笑了起来。 回过头来,见李攸烨已经换了一副严肃神情,端坐在车座上,背挺得跟竹竿一样的直,权洛颖抿嘴没说什么,继续看向窗外,只是在偶尔那不经意的瞬间,能瞥见某人飞快地活动下腰肢,故而,嘴角一直上扬着。 过了很久还没到宫门,权洛颖有些疑惑了,她记得来的时候没用这么久的,孰不知,因为李攸烨的吩咐,杜庞把马车行驶地格外缓慢,加之又绕了些平坦的路,使得整个时间延长了许多。正在疑惑的当口,马车又突然停下,不远处似乎传来噪杂的吵闹声。权洛颖在窗外扫了一眼,见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正朝同一个方向张望着,她们后面是一排精致的小楼,小楼上也立着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嬉笑的声音传来,似乎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权洛颖目光锁在那匾额上——风满楼,眉头不由皱了皱,冰儿被吵醒了,睁开眼,迷蒙的问:“到了吗?”她关上帘子回答道:“还没有!”说完瞪了李攸烨一眼,便不再说话。 “杜庞,前面怎么了?”李攸烨一头雾水,挑开前帘朝杜庞问道。 “爷,前面好像有闹事的,堵住路了!”杜庞回道。 李攸烨看了这条街上的景致,脸上一黑,凑到杜庞面前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走到这条路上来了?” “爷,您要我捡好路走,咱京城里就这条花街宽敞平坦啊!”杜庞委屈道。 “好了好了,赶紧撤回去!”李攸烨嗓子压得不能再低,她真是被杜庞这个脑子给气到了。还“京城里就这条花街宽敞平坦”,靠,这不是打她的脸吗,明天她就派人来抓一批嫖臣去修路去。 “爷,前面好像是容王爷!”杜庞指着前面的人堆惊诧道。 “什么?”李攸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身子猛地站了起来。马车吱呀一声,颠了两颠,还没等权洛颖好奇,李攸烨就跳了下去,朝人群跑。杜庞见状,忙跳下马车,跟了上去。权洛颖也要下车看看,结果被冰儿一把拉住,“姐姐,这条街是花街,我们不能出去!”权洛颖突然意识到这是在礼教甚严的古代,只能怏怏地袖手,心里着实郁闷,只在帘子缝里观察情况。 李攸烨朝人堆里挤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她竟然看到李攸熔在人群里打架,这可是在花街,熔哥哥难道不怕被哪个朝臣参一本。 待穿过人群,李攸烨彻底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人吗?他的眼里盛满盛怒的猩红,狰狞的面孔里凝聚着无尽的恨意,拼命殴打着地上那个奄奄一息地人,下手狠辣到让人毛骨悚然,那地上的人如被血洗过一般,不断地喷吐着鲜红的血液,李攸烨眸光一滞——上官录!一股恐惧漫上心头,差点让李攸烨支撑不住,她飞扑上去,一把那个猝不及防的人推到一边,愤怒地吼道:“你不要命了吗!”说完,俯下身子查看那嘴角还在一张一合的上官录伤势,“上官录,你坚持一下,太医马上就来了!”转身:“杜庞,快把马车拉过来,把他抬进车里!” 杜庞看着倒在血泊中不成人样的上官录,吓得几乎瘫倒在地上,听了李攸烨的话,立马往回挤去。 “都他妈的给我让开!”李攸烨冲挡着马车的人群怒吼,那些围观的人本就是没有主见的,见马车过来,纷纷让了个道,杜庞和李攸烨一起将血肉模糊的上官录抬上马车,权洛颖在里面接应,冰儿捂着嘴看着这触目惊心的血人,几滴泪花子从眼角流出。 太残忍了! 瘫倒在地上的李攸熔,此时正用一种迷离的神情看着他们,癫狂的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笑个不停,马车上的人皆是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疯了似的人,李攸烨回身,把他扶起来:“熔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哈哈哈哈……”那人一下子推开李攸烨,李攸烨一个踉跄地坐到地上,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人,他的眼神中,只剩下是凌厉的杀气。 “熔哥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说啊!”李攸烨爬起来一把揪起那人衣襟,声音里带了哭腔,他还是她那个温和的哥哥吗?他真的是着魔了,杀了上官录,上官景赫不会放过他的,到时候皇奶奶可能都保不了他,难道,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 “他该死!”李攸熔目光阴冷,嘴角的血迹已经凝固,原本俊雅的面孔,带着阴寒地狱的迷障。 李攸烨心里蓦地升起一抹寒意,悲伤合着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权洛颖揽着那周身被血液浸湿的人,血不停地从他嘴里流出,她心下一沉,这个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对!”一声极细微的声音从那人嘴里发出,权洛颖下意识地把耳朵凑过去,竟听到那顿断续续地几乎不可分辨的声音,却还是被她听清楚了,是:“对不起!” “对不起?”权洛颖眉头一皱,下意识地看向外面那一脸阴狠的表情李攸熔,“你是对他说吗?”她将那人的脑袋摆到李攸熔的方向,用手指着,问道。 “嗯!”又是一声微乎其微的应声,一大口血从他口中涌出。 “姐姐!”冰儿惊叫道,眼泪刷拉拉地流了下来,那人流了好多好多血,他会死吗? 权洛颖觉得这件事应该另有隐情,忙握紧那人的手道:“你坚持着,我们一定会救你的!”扭头对杜庞道:“我们必须马上要回宫,杜庞,你一直喊他的名字,快!”杜庞不知道权洛颖让他做这个干什么,他现在六神无主,只能照做,不停的喊上官录的名字:“上官录,上官录,上官录……” “停!”权洛颖赶紧打断那跟催命鬼似的喊法,转而对冰儿道:“冰儿你喊他,温柔点,叫住他知道吗?”叫住一缕魂魄而已,有时候这缕魂魄就能够救回他的生命。 冰儿咬着嘴唇点点头,开始叫了起来:“上官录,……,录儿,录儿……”泪哗哗地涌下,那一声声“录儿”从嘴里自然的跑出,权洛颖亦沉浸在那悲情中,不觉间,眼眶里湿润一片。 突然远处有人喊道:“官兵来了——”原本围观的人群,唯恐避祸不及,一哄而散。 李攸烨心中一凛,扯着李攸熔就走,结果被一把推开,情急之下,她一掌劈在李攸熔的脖子上,将他击晕过去,把他托上马车。 “杜庞,快驾马车,走!”李攸烨钻进车厢,看到那车里的景象,心里一拧,如果上官录除了什么事,皇家和上官家该如何收场,或者玉瑞国该如何收场,抱着怀里晕倒的李攸熔,李攸烨眉头紧紧地皱起,那一声声“录儿”唤得何尝不是“熔哥哥”,现在只能祈祷上官录没事了。 权洛颖静静地看着李攸烨,脱口而出道:“放心,他会没事的!”也许,她只是见不得任何人忧伤而已。 “嗯!”李攸烨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眉心舒缓了一些,也仅仅是一些而已。 “驾——”杜庞慌慌张张地甩起马鞭,声音已经变了调子。 后面官兵整齐划一的脚步被越甩越远,李攸烨的心稍定,然脚下粘稠感,带着巨大的吸力,让将她的心吸的紧紧的。大家似乎都刻意避免着低头,因为马车里已经是一地鲜红。 “停下!”前面突然出现一队人马,杜庞忙拉住缰绳,马嘶鸣着从剧烈的奔跑中停下,后面的车子蓦地停住,整车的人被匡了一下。 “爷,是上官将军!”杜庞在外喊道。 李攸烨刷得掀开帘子,赫然看到上官景赫乘着马拦在前面,后面是三百多手执长枪的铁甲士兵。乌压压一片,将整个道路堵截得水泄不通。 上官景赫见李攸烨在,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匆忙下马,跪地道:“臣参见吾皇!”身后的一干士兵见上官景赫跪拜,也整齐跪地:“吾皇万岁!” 李攸烨暗忖,果然是上官家族的兵种,只认上官景赫的号令。 上官景赫一眼就看见那车底下正滴答的血迹,脸色顿时惨白,忙不迭问道:“皇上,车里可是犬子!” 李攸烨也不做掩饰,道:“令郎受了重伤,需要马上治疗,上官将军还是莫要耽搁了!” “是谁伤了我家公子,要他抵命!”侍卫张云怒喊道,“抵命!抵命!”瞬间一呼百应,惊天的喊杀声从那三百多将士口中传出,李攸烨心下一凛,怒道:“放肆!” 张云被李攸烨迫人的目光盯得发毛,一时哑口无言,那震天的喊杀声也渐渐熄灭,纷纷求助地看向上官景赫,而上官景赫一语不发,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些血迹,末了,缓缓道:“皇上,臣,想接我儿回家!”声音已经带着颤抖。 李攸烨一时哽住,有些愧疚地点点头,转身掀开帘子,上官景赫见到那副场景如遭雷击,他几乎身形不稳,向后倒去,张云慌忙扶住他,上官景赫握住刀柄的手攥出青筋来:“敢问皇上,是谁如此的狠心,将我儿……” “是容王!”李攸烨坦然道,上官景赫定是得知消息前来的,若是隐瞒,可能会彻底激怒他。 第60章 陷入迷局 “交出容王!交出容王!”后面那三百多铁甲兵顿时骚动起来。杜庞吓得心惊肉跳。冰儿揽着上官录,口里唤着的名字被那喊声淹没,权洛颖不断擦拭着上官录脸上的血迹,心下着急,再耽搁下去,这人就真的回天乏术了,她扭头朝李攸烨喊道:“不能再延误了!”李攸烨紧紧锁着眉头,细细思考着眼下该怎么办,听到权洛颖的声音,神色一凛,也顾不得什么了,立马从车上跳下,几步跃到上官景赫面前,抓住他颤抖的胳膊,道:“上官将军,朕向你保证此事一定秉公处理,不会姑息任何人,现在最要紧的是令郎的伤势,再耽搁时辰,令郎就真没救了!”使劲压了压他的手,眼神中带着迫切。 上官景赫看着李攸烨的眼神,再看了眼车里满身是血的儿子,心口震了一下。 “将军,容王还……”见上官景赫愣住,张云不甘心道。 “朕说了,会给你们一个交代!”李攸烨怒瞪张云一眼,回身对上官景赫道:“柳太医就在宫里,天下医术无人能出其右,现在只有她能救!” 上官景赫蓦地反应过来,事到临头,他居然还不如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清醒,差点被愤怒冲昏头脑,误了录儿,忙挥臂斥退身后的士兵,“都让开,让马车过去!”铁甲兵听到上官景赫的命令,很快在中间让开了一条道。 “将军!”张云脸色一僵,还要说什么,被上官景赫打断:“救录儿要紧!”说完,他侧头地看了张云一眼,眉头皱了皱,然后回头翻身上马:“你带兵回府等候,不准妄动!” 张云闻言只得点头:“遵命!” 李攸烨见马车上人太多了,恐怕会减慢速度,于是把杜庞蹬去骑马,自己驾着马车,上官景赫在边上护着,一行人飞快地朝皇宫跑去。 看着一行人渐渐远去,张云握着刀的手紧了紧。恼怒地看向旁边楼上那个人影,那人冲他递了个放心的神色,他的怒意这才稍稍缓解,看着路上留下的大滩血迹,他的脸上布上一层阴冷。 到了宫门口,一行人连马也没有下,直接往里冲,宫门口的侍卫大惊失色,方要阻拦,待看清那驾车的人是李攸烨时,顿时目瞪神呆,忙让开路。一行人轰隆隆地滚过,留下的血迹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触目惊心,那侍卫长也是个有眼色的人,忙派人去禀报江后,扭头再看那些血迹,惊魂未定。 “柳太医在哪里?”李攸烨跳在太医馆门前就开始大喊。 上官景赫把不省人事的上官录从马车里抱出来就往里冲,权洛颖和冰儿纷纷下了马车,这一行人都沾满了上官录的血,煞气冲冲地出现在太医馆,把所有人都震住了,太医馆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 柳舒澜从馆里迎出来,上官景赫忙上去:“柳太医救救我儿!”柳舒澜见上官录的惨状,先是惊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也顾不得旁边的李攸烨,忙道:“快,先把他抱进去,拿止血的药来!”上官景赫忙抱着人进了那济世堂。 其他老头子还忙着跟李攸烨行礼,李攸烨气不打一处出来,吼道:“还不快去准备!”说完跟了进去。 上官景赫进了济世堂。将上官录放在榻上,柳舒澜示意旁边的学生将他的衣襟解开,见他的胸口布满触目惊心的淤青,上官景赫和李攸烨顿时惊呆,柳舒澜忙给他把脉,发现脉象极其微弱,眉头拧紧,翻了翻他的眼皮,扭头问上官景赫:“他是什么时候受的伤,一直吐血吗?”上官景赫脸色灰白,手还紧紧握着身上那未来得及解下的佩刀,几乎是抖着嗓子道:“快半个时辰了,先前一直吐血,来的时候没有!”或许是吐净了吧。 “柳太医,我儿还有救吗?”他声音已经发颤。 柳舒澜看了眼同样是脸色刷白的李攸烨,心里明白这事必定牵连甚广,镇定道:“我尽全力,你们去外间坐了等吧,别在这里呆着!”这人一息尚存,她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待二人去了外间,柳舒澜对旁边打下手的学生,悄声道:“去把还魂丹拿来!” 还魂丹?那学生哆嗦了一下,那不是续命的药物吗?最多能续一个时辰的命,这人真的不行了?惊吓归惊吓,他提起袖子飞快地就去拿了。 柳舒澜掰开上官录的嘴巴,把一颗指甲大小的红色药丸塞进他的嘴里,把他扶起,猛地提了他的下巴,只见上官录喉咙动了一下,柳舒澜又把他放平,两个学生已经将他身上的血渍擦净,她锁紧眉头,将一根根煅烤过的银针扎进那人穴位,静静观察着他的反应。 太医馆里的药味被血腥味覆盖,冰儿瑟缩着身子,偎在权洛颖身边,权洛颖边安慰着她,边时不时看着通讯机,留意着陈荞墨的信息。李攸烨从济世堂忧心忡忡地走出来,见冰儿吓得不轻,走过去,给她擦掉脸上未干的血渍:“冰儿莫怕!”冰儿惊恐地看着她,问:“烨哥哥,他会死吗?”李攸烨微愣,复杂地看了旁边的权洛颖一眼,转头对冰儿道:“不会!” 说完李攸烨冲冰儿递上安慰的笑,转身便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是在强颜欢笑,权洛颖突然唤住她:“等等!” 李攸烨闻言一愣,缓缓回身,定定地看着她。 “你不要我帮你吗……”刚才那复杂的眼神,权洛颖几乎脱口而出说要帮她,可她竟扭开了脸,是被她冷落得怕了吗? “你会帮我吗?”李攸烨目光黯然地看着她,或者是她眼里映出的自己,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哀愁,她的刻意冷落,自己不是没有感觉,她也有点硬骨头,知道不被待见的时候,就不要再自作多情。 权洛颖哽住,心里有些酸涩,但还是说了出来:“人命关天,我会帮你的!”李攸烨深吸一口气,苦笑一下,感激道:“那,多谢了!” 权洛颖怔怔地看着那人的背影朝太医馆外的马车走去,挑开前帘往车里看了一眼,对杜庞说了什么,然后直直地站在门口,目送着杜庞驾着马车离开太医馆。回身再次入内,原本英气的眉目,覆盖了一层冰霜。 只听门外一声奏报:“太皇太……”还没报完就被人打断了。 江后带人匆匆进了太医馆,看到权洛颖和冰儿,先是一愣,朝李攸烨看了一眼,随即明白,见几人都是一身血渍的狼狈模样,眉头不由皱了皱,李攸烨本想上前给江后解释一番,结果江后摆手阻止她,瞥一眼她们,径自往济世堂走去。 上官景赫失魂落魄地坐在外间椅子上,手紧紧地握成拳,躺在里面的是他唯一的儿子,唯一一个没有经历十五年前那场腥风血雨的孩子,今年他还不到十四岁,他本以为他会是上官家崭新的开端,没想到,他仍然难以逃脱十五年前的那场死劫。呵,李戎湛,你杀我一家一百九十口人命,如今,你的儿子还要向我儿子讨命吗? 江后迈进堂里,挥斥掉那些见到她要行礼的人,看到上官景赫铁青的面孔,沉默着,转身步入内间,柳舒澜见江后走进来,放下手中迟迟不下的银针,冲她摇了摇头,江后叹了口气。转而回到外间,却听见堂外闯出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而外间已经没了上官景赫的身影。 “皇奶奶!”见到上官景赫气势汹汹地跑了出去,李攸烨反身进了正堂,看到江后忧伤的脸色,“上官录他……” 江后闭了闭眼,李攸烨瞬间变了脸色,怎么可能:“他死了?” “柳姨!”她惊慌地往内间跑去,看到柳舒澜正静静地坐在边上,而上官录,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他怎么会?” 柳舒澜见到李攸烨发白的脸色,叹了口气:“他伤得太重,我无能为力了!” 如遭雷击,李攸烨脸色煞白,这怎么可能,前几天他们还在一起讨论今年的武状元是谁,他还说要跟她举荐的神秘人物比一场的,熔哥哥打死了他?脑中一阵眩晕,四肢发软,往后踉跄几步,倚到墙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比溺水还要令人窒息的眩晕,压迫而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呕吐了起来,江后慌忙地给她顺着背,看着那人苍白的脸色,不禁叹了口气。 该如何跟上官景赫交代,她心中已经有了数,恐怕烨儿,也该想到了吧。 李攸烨倒在墙上喘息,她想到了权洛颖,不顾江后惊讶的目光,转身冲了出去,而外面,哪里还有权洛颖的半点影子,“权姐姐!你在哪?你不是说会帮我的吗?权姐姐——” “你哭什么哭!”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压得极低的怒吼,李攸烨打了个哆嗦,腰间突然被掐了一记,她痛哼一声,脸上的泪花蓦地停住,下意识地在原地转了一圈,没见到半个影子,正迷茫呢,手突然被握紧,一股温暖的气体从指间传到全身,心里一喜,突然身子又往前趔趄了几步,她赶紧往前走,转眼间被拉进了正堂。 “让所有人都出去!”耳边又传来压低的声音,李攸烨喜极而泣不停地点头。 “皇奶奶、柳姨你们你们先出去一会!”李攸烨拉着江后就往外走,柳姨见她那神神叨叨地样子,心下琢磨,她是不是被刺激到了。 “烨儿,你?”江后也不由担心。 “你们出去一下嘛,皇奶奶!”李攸烨推推攘攘地把江后送到堂门口,回头看柳舒澜,柳舒澜很识趣地走了出去。 “你们,也都出去!”剩下几个学生,都是小喽啰,李攸烨开始用吼的。 那些学生被李攸烨吓了一跳,放下手里的工具,就一股脑跑了出来,李攸烨把门一关,堂里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了,小声道:“权姐姐,没人了!” 话音刚落,权洛颖这边现了身形,瞥了李攸烨一眼,道:“好了,你在这里别动,里间不能进去知道吗,另外外面的人也不能进来!” 李攸烨听话地点点头,权洛颖看她脸上噙着泪,一脸乖顺的模样,心下就有些嫌弃,刚才边哭边喊她的名字,跟哭丧似的难听,这会想必是抓到救命稻草了,又摆出这副讨好样子。有本事别求她帮忙啊,不是很有骨气吗! 江后和柳舒澜被关在门外,面面相觑,可又不知道李攸烨搞什么名堂,只能干着急,将人都赶出来,难道她还有办法救人不成?江后心下暗叹一声,这两个孩子太不让她省心了。 里间传来窸窸窣窣地声音,李攸烨好奇,伸长耳朵听着,结果被权洛颖一把掐住,她赶紧缩回脖子。其实权洛颖也是为她好,免得她见到什么骇人的内脏啊,吓得晕过去,反正她是会晕过去的,陈荞墨的办公室她从来不愿意去。 李攸烨静静地坐着,瞧着权洛颖的脸色,不敢过问。似乎里面是有人的。估计是权洛颖的朋友,也会隐身术。她刚才问了句:“可是斯昊兄?”结果被毫不客气地瞪了一眼。李攸烨自卑感油然而生,她的朋友都会隐身术,而且似乎都很有能耐的样子,自己想跟人家打成一片,貌似,很难! 正当李攸烨一个人全情投入地自怨自艾时,手边的茶杯突然飘了起来。李攸烨的目光随着它飘到自己鼻尖,看着那茶盖自个掀了起来,还在碗沿上擦了擦。 吓!李攸烨轰的一下往背后仰去,像个饼一样贴到椅背上,结果那茶杯在空中颠了颠,有窃笑的声音传来,李攸烨嘴巴“哇?”了一下,见那茶碗似有穷追不舍之意,又朝自己凑过来,大惊之下,就要从椅子上跃起,忽然鼻子被捏住,她立马定住,目瞪口呆地直视着前方。 耳边传来一句:“这孩子还真可爱!”她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抬头看到一张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似乎在哪见过的脸,“啊”地一声,惊得朝后仰去。 “哎呀,这孩子脸真软,小颖,比你的都软!”嬉笑的语气,竟然听起来倍儿温柔。 李攸烨脸被捏了起来,求助地望向权洛颖。权洛颖冲那人翻着白眼,无奈地张口:“妈,你在干嘛啊?”不是说要隐藏身份吗? 陈荞墨无动于衷地继续她的“差事”,在李攸烨鼻子眼睛嘴巴上挨个点过,心里赞叹,这孩子咋长得啊这是,怎么能这么精致呢,眼睛亮的跟黑珍珠似的,还有这表情,怎么这么生动哇,“呀,孩子,你今年多大了啊?” “十五!”李攸烨被捏得有些朦胧。 “嗯,只比小颖小一岁,小颖,你不介意妈再收个干女儿吧!”陈荞墨扭头对权洛颖道。她是当医生的,自是一眼就看穿了李攸烨的女儿身。 两滴汗从权洛颖额头滴下,这个花痴的女人是她亲妈吗?居然想收古代人为干亲,难道她忘了先前曾谆谆告诫自己的,不要和古代人说话,的原则了吗? “‘妈’是娘的意思么?”李攸烨突然问了一句。 “哎呀,真聪明,”陈荞墨不顾权洛颖狂汗的表情,摸着李攸烨的脑袋,一个劲地猛夸:“真是聪明的孩子,小颖第一次听到‘娘’这个词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是‘妈’的意思,你上来就懂了,果然聪明,拜我当干妈吧,我把自己的本事什么都教给你!” 李攸烨耳朵猛地竖起,什么都教?那……“您能教我隐身术吗?” “能啊!”陈荞墨大言不惭地道。 “那好,干妈在上,请受攸烨一拜!”李攸烨喜不自胜跪地磕头。把陈荞墨欢喜地合不拢嘴,忙扶她起来。她这还是头一次被人磕头,头一次就被皇帝磕,心里那个受用啊。 权洛颖忙把她拉到一边:“妈,您疯了吗?” 陈荞墨白了她一眼:“我喜欢这孩子!”转头对李攸烨道:“小烨,小颖以后就是你姐姐了,你有事就找她,她要是敢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帮你出气!” 李攸烨受宠若惊,一脸喜气,凑到犹如五雷轰顶,脸色发白的权洛颖面前:“姐姐——” 权洛颖想呕血,她老妈这是神经搭错了吧,收干女儿也就罢了,还要教她,她不怕归岛被曝光了吗?陈荞墨心下却是另一番心思,她眯着眼睛,瞪着窗外,心里哼哼两声,周契阔,我现在可是皇帝的干妈,看你还能往哪里躲。 拜完干亲,李攸烨蓦地想起正事,问陈荞墨:“干妈,里面那人怎么样了?” “放心,人死不了,只是他内脏受损,失血过多,我替他修复了七八分,发现……”陈荞墨脸色变得郑重起来:“他血液里含有合欢散的成分!” 合*欢散?李攸烨心里一惊,怎么可能,上官家一向家规甚严,上官录虽然顽皮,但也是个洁身自好的人物,怎么会用这种药物?权洛颖拧紧眉头,越发觉得此事可疑,便提起了上官录昏厥前的话。李攸烨错愕地看着她,问:“你听清楚了吗,是‘对不起’?”权洛颖确信地点了点头,李攸烨一惊,事发地点是在花街,上官录又血液里有合*欢散,这件事太过蹊跷了,李攸熔招招下了狠手,分明是把他往死里打,难道上官录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不光是合*欢散,他血液里还含有乙醚,那是麻沸散的成分!”陈荞墨突然补充道:“而且,后者应该是在前者之后数小时服用的!”她心下疑惑,哪有人会在服了合*欢散之后再吃麻沸散的。 麻沸散?李攸烨心惊肉跳,这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被人设好的局,上官录做了什么对不起熔哥哥的事情,熔哥哥气急了就要杀了他,而他,此时被人下了药,动弹不得,只能被熔哥哥打,如果今天不是被她撞见了,那,只有一个结果,就是,上官录被熔哥哥活活打死。 上官录一死,上官家一定会让熔哥哥抵命,而她一定会拼命阻止,结局就变成——皇家和上官家反目。 这就是布局人的目的。 李攸烨倒吸一口气,这一招实在太阴险了,借刀杀人,造成君逼臣反!幸好有干妈和权洛颖出手相救,否则上官录必死无疑了,李攸烨念及此对陈荞墨感激万分,忽然她心里一颤,不好,上官景赫此时必定认为上官录已死,事情正在往那个布局人预想的方向走。 第61章 山雨欲来 “干妈,他什么时候能醒来?”李攸烨着急地问陈荞墨。 “一时半会是醒不了的!”陈荞墨实话实说,那人失血过多,没有直接血源,她只能将造血机器人注射进他的骨髓内,凭借他自身的组织造血。这需要不少时间。 “不过如果找到能和他血液相容的人,比如家人,把血补给他一点,他就能很快复原!”陈荞墨尽量将意思说的简单明明了。 李攸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现在醒不了不要紧,只要活着就好。 “干妈,我现在必须去处理一些事情,请您一定要救醒他!”李攸烨用心急如焚地说道,陈荞墨见她郑重的模样,会意地点头,“去吧,小颖,你也和小烨一起去吧,或许能帮上什么忙!” “嗯,好!”权洛颖爽快地答应下来,倒让李攸烨意外了一把。 “愣什么,不走?”权洛颖藐了李攸烨一眼。 “哦!”李攸烨木讷地点头,扭头正好瞥见自己在墙角吐得那些东西,她的眼角抽了抽。 转身就往外走,打开门,见到柳舒澜在外面,她下意识地问:“柳姨,皇奶奶去哪里了?” “太皇太后离开了!”柳舒澜目光闪烁,抿嘴道:“她让我告诉你,凡事以玉瑞江山为重!” “万岁爷——”杜庞突然从外面哭天抢地奔进来,直接扑到李攸烨脚下:“太皇太后把容王殿下截走了,并让我告之您,她如果有什么不测,让您去秦王府找秦老王爷!” “截走去哪了?”李攸烨心里一慌,忙问道,杜庞垂泪摇头,“奴才不知道啊!” 李攸烨有些失措,回头却不见权洛颖,却听耳边传来压低的声音:“她刚走不久,随我来!”手又被握住,只是这次温和了许多,一步一步牵着她往外面走去,李攸烨反应过来,停住步子,回身道:“杜庞,你拿我的玉佩替我去秦叔祖那里走一趟,就说皇奶奶有难,请他调兵包围上官府!”说罢将随身携带的蓝玉龙海递给杜庞,杜庞接过,李攸烨转身,牵着那隐了形的人就跑起来,跑到门外,支起手,吹了一声嘹亮的哨子。只听惊天动地的马达声由远及近,是那熟悉的“噗噜噜……咯噔咯噔……噗噜噜……咯噔咯噔!” “乌龙——”李攸烨冲那风驰电掣而来的乌龙马打了个手势,乌龙潇洒地刹车,马蹄在奔跑中像溜冰一样回旋过来,停在面前。 李攸烨踩着马鞍一跃而上,动作潇洒熟练,伸出手,“权姐姐,拉着我!”言罢,手上使力,一个柔软的身体落入怀中,手臂穿过纤细的腰肢,拉过缰绳,踩着马蹬的脚在马肚上一磕,“驾”地一声,乌龙托着一明一暗的两人朝前飞奔而去。偌大的皇宫,前不久那荒唐可笑一幕,已经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乌龙脚下那沉稳有力的马踏声,还有贴靠在安稳怀抱中的权洛颖眼神里的怔愣。 奔腾跳脱间,乌龙灵巧地闪过一座座宫廷,她才恍然意识到,身下这匹快如闪电的马竟真是那匹桀骜不驯的乌龙。 “权姐姐……”李攸烨唤了一声,怀里那人方才回过神来,用透视镜,将江后的马车锁定在正东:“那里,出宫门了!” 李攸烨一愣,东华门,果然是去了,城东上官府。她心里不安越来越强烈,再次大喊一声“驾!”就朝东门直奔而去。 来到东华门,东华门的侍卫忙拦住她,“皇上,太皇太后有令,不准您出宫!” 李攸烨提着马缰在原地转了一圈,喝道:“都让开!”结果非但没把他们吼住,反而激得侍卫把宫门关上了。李攸烨抢过一个侍卫手中的长枪,指着围成一堵墙,前面的那个侍卫长:“你让不让!” “臣不让!”被枪头抵住的侍卫长毫不退缩,“皇上,太皇太后严令,请恕臣不能从命!” 李攸烨气得脸色发白,眼看就要爆发,怀中人却悄声道道:“我去把门打开,你一见门开,就冲出去!” 李攸烨依言,往回退几步,把权洛颖放下去。然后勒马作势往回走。那些侍卫见李攸烨返回,纷纷松了口气。忽听宫门吱呀一声,那些侍卫扭头,竟见宫门打开了一道口子,还没等反应过来,耳边呼啸一声,李攸烨乘着乌龙已经飞身而过,那侍卫长再喊关门已经来不及,只见李攸烨跃出门外,在门口顿了一下,作了一个弯身向下伸手相接的姿势,然后驾马扬长而去。只留下一群目瞪口呆的侍卫,还在惊愕,她是怎么做到的。 却说江后,静静地坐在马车中,怀里揽着仍在昏睡的李攸熔,由雷豹驾着马车,一百亲卫由陈越率领随行,朝那未知的上官府赶去。车帘在整齐的脚步声中飘飘荡荡,头山那凤钗滴下的明珠,在马车的颠簸中跳跃不止。江后细细地擦着李攸熔那张像极了李戎湛的脸,心里百味杂陈,戎湛临终前的托付还盘绕在耳边,字字诛心,如今她却要辜负了。 回首看着那座越来越远的皇城,心中的打算已经尘埃落定,她守护着安载的江山已经太久了,如果这是最后一程,那么让她陪着她和安载的最后一丝血脉离开。余下的万里江山,以后都会是烨儿的,她想传给谁都无妨,只是将来,不再会有她和安载共同的血脉了。 再说李攸烨出了宫门,快马加鞭地往东追赶,却正碰见往皇宫奔来的一支轻骑队伍,人马数大约有四、五千,一眼望去浩浩荡荡,不见头尾,奔涌的气势如同惊涛骇浪。李攸烨勒马顿住,在原地转了一圈,那队伍像脱缰的野马汹涌而来,却在十丈之外蓦地止步,万千嘶鸣的奔马前蹄纷纷扬起。身下的乌龙像是感觉到了同伴的召唤,前蹄一跃,“呜嘶嘶嘶嘶……”地腾空长鸣。李攸烨紧紧拽着缰绳,在空中稳住身形,怀里那人“啊”地惊呼一声紧紧地贴进她的怀里,待落地时,她的身子还是颤抖着,抓着她手臂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李攸烨揽住她腰间的胳膊紧了紧,脸往她脖间凑了凑,示意她别紧张,“别怕,别怕,有我在呢!” 只见为首一骑朝自己奔来,近前才发现是江宇随(江丞相之孙子,江宇隆江玉姝的兄长),李攸烨心下也松了口气。江宇随一身戎装驾马行至跟前,见到李攸烨一身血迹,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勒缰下马,跪地道:“吾皇万岁!” 随后,四五千人一齐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朝李攸烨拱拳致军礼:“吾皇万岁!”配合着马群的骚动嘶鸣,端的是雄浑浩荡,震耳欲聋。让人心中升起一股浩然气。感觉怀里的人轻颤了一下,李攸烨嘴角微微扬起,搂着她的怀抱又紧了紧,权洛颖有些羞赧地抿紧嘴唇,苍白的脸色却如何不肯退去,她只在书上念过这种气势如虹的阵仗,没料到身临其境,竟这般骇人。 “众将士平平身,请上马!”李攸烨凝神屏气,勒马喊道。 话音一落,四五千人又是齐刷刷站起,踩蹬上马,丝毫不带拖沓现象。权洛颖心有余悸地紧紧靠着李攸烨,感觉那几乎是贴到自己耳朵上的呼吸,不见丝毫紊乱,她不由撇嘴,她何以如此镇定,在这么多陌生而又坚硬的面孔面前,难道连一丝怯弱都没有吗?反倒是两人之间这么近的距离,被这点小懊恼给忽略掉了。 江宇随提着缰绳,磕了下马腹近到李攸烨跟前道:“太皇太后命臣率左神武军前来保护皇上,守卫皇城!” 神武军是玉瑞皇帝直辖禁军,总共两万人,划分左、中、右三军,各有所长,其中左、右神武军各五千人,分别以骑兵和弓兵为主,中神武军一万人,兼有步兵、炮兵、骑兵、弓兵,是三军中最综合、庞大的一支。神武军是有别于御林军的一支兵力,平时驻扎在城内神武营,负责拱卫皇宫安全,大内侍卫就是从神武军中定期调派过来驻守皇宫的。可以说,这是一支绝对忠诚于皇帝的军队,统领无需经过兵部调派,由皇帝直接任命。玉瑞朝很多名将就是出自神武军,比如边关大将冷勘、冷励两兄弟就是出自盛宗时期的左神武军,现任御林军统帅廖牧出自熹宗时期中神武军,再比如,上官景星,在灭身之前,是右神武军副统领,箭术一流,玉瑞国无人能出其右。值得一提的是,辅仁年间神武军名将更是层出不穷,燕王盔下大将陆蓝更、刘豫仁,秦地守将文颂厷、穆哲、汪霖,均是神武军出身,是这几年抵御夷族将领中的佼佼者。 神武军调兵遣将皆以两半鹰符为信物,一半在皇帝手中,一半由神武军统领掌管,合二为一方可调兵。由于李攸烨还未亲政,神武鹰符一直由江后代为保管。而此时江宇随手中正握着一支合二为一的神武鹰符。他身后的正是善于骑兵作战的左神武军。 李攸烨知道若非事态严重,皇奶奶不会派神武军前来保护皇城,然而用骑兵守卫皇城,这种心思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不过,她没有在脸上表现分毫,毕竟这么多士兵都在看着她,等待她发号施令,她现在便是他们的灵魂。思虑再三,李攸烨命令江宇隆率四千神武军进驻皇宫,拨出一千人马随自己前去上官府。听说上官府有五百家将,为了以防不测,她也要做些准备。 黄昏中,四千兵马浩浩荡荡进入皇城,没等一切布置完毕,李攸烨便率领一千轻骑火速赶往上官府,一路上声势浩大,百姓对白天发生在花街上的事件早有耳闻,纷纷躲进家中不再出门。所以建康城的街道显得无比萧条,秋风碾过每一粒黄沙,十五年前那一幕重新翻上人们的脑海,似乎,城里,又要变天了。 第62章 上官府邸 上官府。暮色将本已空荡的院子照映得更加荒凉。高大的门庭前,石狮盘卧,五百个铁甲兵,在门前列阵完毕,整装待发。 “娘,您老就跟儿子出城吧,儿子求您了!” 上官景昂拖着上官老夫人的手,苦苦哀求道。 “老身不走!”上官老夫人甩开他的手,冷冷地瞪着他:“你想造反就不再是上官家的人,门就在外面,你走吧,老身和你恩断义绝!” 她甩手的力度过大,险些摔倒,一旁的上官凝见状,忙扶住她。 “娘!”上官景昂身子一颤,惊恐地望着她。 “老夫人,您现在的处境很危险,要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张云见上官景昂愣在那里,加紧劝慰道。 “你是谁?我在教训我们上官家的不肖子,”上官老夫人指着上官景昂,眼睛却是直视张云:“有你说话的份吗!” 张云闭口不言。 “娘,录儿被容王活活打死,大哥也被太皇太后扣在宫里,儿子只是想去讨个说法而已!”上官景昂激动地说道。 “讨说法?那外面的那些家将是怎么回事?”上官老夫人指着外面,“别以为老身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派人急招昇儿回来,又奔去赫儿的老部下那里商议,难道只是为了讨说法这么简单?呵,昂儿,你这是陷我上官家于不忠不义,上官家以后恐再无立足之地了!” “娘,难道现在还有我们上官家的立足之地吗?这些年您也看到了,太皇太后明里厚待上官家,暗里却在一步步地削弱上官家的兵权,大哥在朝中做辅臣,看起来威风凛凛,可实际上呢,他的兵权快被架空了,迟早有一天,上官家会被一步一步蚕食掉的,今天那容王就敢打死录儿,明天指不定就要灭我上官家的九族,我们难道还要容忍十五年前的那一幕再发生在我上官氏族身上吗?”上官景星目光悲戚地望着老夫人。 “真想不到,你心里已经怨恨这么深了,昂儿,娘这么多年对你的劝告,看来都白费了,”上官老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上官景昂,痛心疾首道:“上官家自先祖上官荣公始,便追随太祖打下玉瑞江山,几代传人一直忠心耿耿,没想到临到这一代,老身却为上官家生了四个不肖儿子。录儿生在乱臣贼子之家,倒还不如死了的干净。你莫再说了,老身是不会离开上官府的,老身要为上官家列祖列宗留住最后一丝脸面,向太皇太后和皇上以死谢罪!” “三叔,凝儿也劝你一句,不要再以卵击石了,现在后悔还来的及!”上官凝扶着奶奶朝正堂里走去,她的眼里泛着血红,那是得知弟弟殒命哭出来的,母亲已经哭昏过去,爹爹又一去不回,她心里何尝不想去宫里讨个说法,但,她清醒地知道,绝不能像上官景昂那样,心里存了逼宫的念头。别说现在上官家的号召力已经不复往日,就说太皇太后的凌厉手段,一个人就能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上官家若是造反,无异于自寻死路。 这次和十五年前的情况不一样,那时的对手是李戎湛,上官家背后有一个江后力保,所以她们能侥幸存活,而这次的对手直接就是江后,上官家若是造反,恐怕再没有一丝生还的余地了。 上官老夫人最后叹了口气:“昂儿,你好自为之!” “娘!”上官景昂还要再说,被上官老夫人挥手打断,张云挡住他,道:“将军,事不迟疑,我们要抓住先机!” 上官景昂看了他一眼,对上官老夫人的背影,扣首,泣道:“儿子拜别母亲!” 说罢起身,扭头离开,径自走到门前,看着那五百铁甲,对为首一人道:“上官武,你带着这五百将士留在府里保护老夫人,张云随我去城门接应四弟!” “三爷,我等愿意追随您,直捣黄龙!”上官武抬头,激动道。 “不了,你们留下照顾老夫人!”说罢,翻身上马,握紧缰绳,朝那“上官府”的门匾最后看了一眼,重重提了一口气,就要磕马前行。 “三爷,前面好像有人来了!”上官武指着前面,匆忙喊道,马上的上官景昂和张云相视一眼,他们早在第一眼就看到了,脸上的表情凝重起来。已近昏暗的光线里,一辆马车出现在拐角,后面随行有一百多人,朝这边纷至沓来。 上官景昂屏住气息命令道:“保护上官府!”五百家将得到命令,迅速在府门前列开阵型,他拔出刀来,提马上前,堵在路口,远远喊道:“来着何人?” “太皇太后驾到——” 上官景昂一惊,提着马缰在原地回旋一圈,张云凑了上来:“三爷,四爷还在等着呢!” 上官景昂想了一下,道:“你快去城门接应,告诉四弟,按原计划行事,我要在这里看看她是什么名堂!”张云点头,勒马回身,飞奔而去。 “太皇太后,前面是上官景昂!”雷豹对车厢里的江后说道。 “嗯,进上官府!”车里传出平静的声音。 “是!”雷豹驾着马车没有减慢速度,继续朝前行进,上官景昂皱紧眉头,一挥刀,上官府的家将迅速上前将马车包围,而陈越率领的一百名亲卫则把马车护在中央,双方怒目而视,剑拔弩张。 “太皇太后面前,岂容你们放肆!”陈越拔剑指着上官武,怒喝道。 “雷豹,扶哀家下车!”江后的声音穿过布帘。 “诺!”雷豹闻言,恭敬地掀开车帘,伸手,将江后扶出车外。 气压骤降,皆因那张不似人间烟火的容颜,冷敛的眼神,扫过那些目瞪口呆的铁甲,瞬间慑人心魄,他们方才还高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却原来,一辈子,不曾领略过真的高贵,举手投足,尽皆雍容气度,临危不惧,自信涅槃重生,这,才是真的凤凰,只一眼,就将所有人的自信扫去得一干二净。 “太皇太后登临我府,所为何事,录儿被打死,我大哥也被你扣留,你们还想怎么样?”上官景昂并不下马,屏气凝神说道,手却抑制不住轻颤。 江后下了马车,扫了他一眼,径自迈向台阶,原本守卫在那里的家将,纷纷让开了一条道路,或许他们认为一个女人不足为患。陈越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拦住她!”被忽视的地位让他不由愤怒,上官景昂命令道,随即翻下马来,心下已经打了注意,既然注定要撕破脸皮,那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抓了她要挟小皇帝。 陈越带着侍卫将江后圈在中心,手中的剑舞得飞旋,下手毫不留情:“敢动太皇太后者,以犯上作乱论处!”话音刚落,一剑刺穿那个打头阵的胸口。鲜血喷流,其余家将见到他狠戾的表情,纷纷吓得不敢上前。 “你!”上官景昂心下一震,这人竟就是大内第一高手陈越。 “快,把那个人围住!”他指着陈越道。 “你们都给我住手——”上官老夫人从正堂里冲了出来,怒喝住家将,径自跪倒在江后面前,垂泪泣道:“逆子犯上作乱,老身无颜面见太皇太后,请太皇太后赐老身一死!” “老夫人请起,”江后不顾脚下流淌的鲜血,缓缓地扶起上官老夫人,上官凝跪在地上,欲言又止,江后把她也牵起来,止住她要说的话,会意道:“哀家知道上官一门,对朝廷忠心耿耿,断不会做那种犯上作乱的蠢事,定是被一些奸邪小人蛊惑了!”上官凝两行泪滑了下来,江后为她擦净冲她淡淡一笑。 她这话何尝不是给身后的那些人听的。 五百家将闻言,神色不安起来,他们世代追随上官府,唯上官家族马首是瞻,但前几代上官家领袖都是对皇室死命追随的人,他们效忠上官府也算是效忠朝廷,如今要去反朝廷,说实话,很多家将都心怀忐忑。 “哼,我上官一门自是忠心不二,然太皇太后却对我上官家不公,容王打死我侄儿上官录,却把我大哥扣留下来,不是存心包庇容王吗,杀人偿命,我这做叔叔的还不能为侄儿讨一个公道了!”上官景昂见家将心意动摇,心里聚起怒意。 “你给我住口!”上官老夫人怒指上官景昂,江后说的话,只是给上官家一个台阶下,这个不肖子敬酒不吃吃罚酒,非得一意孤行,可是气死她了。上官家灭族就灭在他那个性子上。 “三将军何以认为,是哀家扣留了上官将军,至于包庇容王,又是何人跟三将军捏的谎,想挑拨皇家与上官家的关系!”江后冷冷地睥睨着众人,很多人被她看得低下头去。 “这是我大哥的部下张云亲眼所见,难道还会有假?”上官景昂怒气冲冲地说道。 江后冷凝着脸色,吩咐雷豹:“去把容王抬进来!” “诺!” 两个侍卫将昏睡的李攸熔抬进了上官府院,江后回头冲着上官景昂道:“三将军认为哀家处事不公,哀家便把容王带来,交给三将军处置,三将军可满意吗?” 上官景昂顿时哑口无言,上官老夫人忙又跪地道:“太皇太后,还请把容王带回,录儿的死自有国法为他做主,我上官家不敢做私自僭越之事。” “老夫人请起,是哀家教导无方,致使容王恶意将录儿打成重伤,太医抢救无效……”说到这里江后话音顿住,黯然神伤,上官老夫人已是老泪纵横,江后叹了口气道:“哀家把容王带来就是要还录儿一个公道!” 上官凝的眼泪再次扑簌簌流下,上官景昂也已动容,被上官武拉至一边,“三爷,我们没有回头路了!”话音刚落,东城门方向升起一只信号弹。是上官景昇进城了。 上官景昂心里一惊,差点误了大事,“来人,把她给我抓起来!” 陈越率领侍卫护在江后身边,喝道:“上官景昂,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取下你的人头!” 上官景昂眉头一拧,手中的刀缓缓举起。 “住手,昂儿,你要是敢动太皇太后,就休怪娘死在你面前,你出了这个门,就不配姓上官!”上官老夫人把江后护在身后,对上官景昂横眉冷对,拔下头上的朱钗抵在自己的脖颈,威胁道。 上官凝赶紧拉住老夫人,对上官景昂道:“三叔,爹爹没被太皇太后扣留,却一去不归,你不觉得事有蹊跷吗?” 上官武在一旁小声地说道:“三爷,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抓住太皇太后,会对我们非常有利!”上官景昂眼角颤了颤,他自然知道这个非常有利指的是什么,但看到上官老夫人手中的朱钗,他握着刀的手最终缓缓放下。 上官景昂别有深意地看了上官凝一眼,然后掉头奔出了门外,上马:“不准放一个人离开!”说罢,策马飞奔而去。 上官凝心里一颤,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她下意识的扭头看向江后,见她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心下彻底慌乱,完了,三叔、四叔要闯大祸了,她们根本不是江后的对手。 “凝儿,你要干什么?”上官老夫人喊住往门外飞奔的上官凝,上官凝回过头来,道:“我去把三叔劝回来!”说完惊恐地望了眼面无表情的江后,跑到门口翻上马,追着上官景昂绝尘而去。 家将将上官府围得水泄不通,陈越和雷豹带着侍卫跟他们对峙着。 “凝儿是个好孩子!”江后意有所指地说道。 “老身能否请求太皇太后,饶她一命!”上官老夫人也意有所指地说道,江后敢亲自登临上官府,必定已经布置好万全之策,甚至,有杀身成仁,成全皇上剿灭叛乱的意图,她疼皇上疼到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昂儿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也注定是死路一条了。她拼力保住江后,就是希望能为上官家留下点血脉,不至于,等到江后横死在上官家之手,上官家受千夫所指,再无出头之日。 “与此事无关者,哀家概不追究,算是十五年前哀家欠你们上官家的!”江后坦然道。 “那老身就替他们谢过太皇太后了!” 第63章 梦里梦外 却说李攸烨率领一千龙武军,带着一路地动山摇的马踏声,朝上官府进发,空荡的大街一时雷霆滚滚、万马嘶鸣。正策马追赶上官景昂的上官凝,远远便听见了这浩大声势,好像是直奔上官府来的,心里一惊,往前看去,哪里还有上官景昂的半点影子,情急之下勒住了马,瞥见旁边有一条幽暗狭窄的胡同,小声地“驾”了一声,磕马躲了进去。 “驾!”“驾!”亢奋的吆喝声席地卷来,上官凝藏在胡同的阴影中,惴惴不安地思忖着眼下的情形,待看到那群铁马银装的将士从眼前轰然奔过,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那些穿着鹰翅戎装的士兵,竟是——神武军! 为首的那一闪而逝的少年,多少次魂牵梦绕进她的梦里,温润如玉,如今,暗蓝的天空将她抹上一层冰冷,座下的高头大马像地狱冥火淬炼的一头狰狞野兽,奔洒四蹄,快如闪电,白袍少年张扬而放肆地骑在那头“野兽”上,一晃而过,看不清表情,然身后的铁马冰河却雷霆惊怒地撞碎了她的梦境。 非帝势危,神武军不得出动,非臣谋逆,神武军不得出动,京畿重地,神武为尊,犯上叛乱者,剿灭之——神武军的军令。 脑海中陡然生出上官家族被马蹄践踏,尸骨无存的场景,上官凝心中不寒而栗。待那惊天动地的响声走远,她磕着马从阴暗中走出,怔怔的看着苍茫的暮色下,那遁去的烟尘,竟觉恍如隔世。 李攸烨骑着乌龙,突然感觉怀中人不安地动了一下,低头问道:“权姐姐,你没事吧?” 权洛颖没有回答,费力地转身向后,从透视镜中看着浩荡人马后面那孤单的人影,喃喃道:“她哭了!” “谁?”李攸烨凑近她,疑惑地问,身下的乌龙仍然马不停蹄地奔驰着。 “上官凝!”权洛颖抬头,对上那人诧异的眸光,努努嘴:“她在后面!”说完自动回身坐好,等着那人做出勒马的反应。 “停!”果然,李攸烨闻言大喊一声,勒紧缰绳停下马来,后面的神武军立马收缰齐齐顿住,原本轰隆隆地马蹄声被粗重的喘气声代替,随行的左神武军副统领阮冲凑到李攸烨跟前,抱拳施礼,铿锵有力地问道:“皇上,有何吩咐?” 李攸烨掉转马头,对阮冲命令道:“你先率兵去上官府,朕随后就到!” “诺!”阮冲领命,手向后一挥,“神武军听令,跟我走!”说罢,领着大部人马继续朝上官府奔赴。 待到海浪般的人马从身前流尽,李攸烨抬头,搜索到远处那几乎被暗暮掩埋的孤影,苍凉的风从耳机刮过,心中蓦地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悲伤。 那孤影呆呆地注视着那停留的人,怔怔地看着她朝自己奔来,一时遗忘了反应。整个世界似乎又回到梦中,梦里就是这个白袍少年,带着柔和的目光朝她奔来。上官凝的泪凝固在眼角,错愕地看着愈来愈近的李攸烨,握着缰绳的手越来越紧,她已经不确定,这是否是个梦境,空白的脑海随着那颠簸的马蹄声翻出一片片,不确定是否永恒但却深刻的记忆—— 她是当朝辅臣将军上官景赫的女儿,却出生在那场让上官家几乎覆灭的杀伐中,她的出生被上官家族视为磨难时的恩赐,所以她的童年算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是有一点,因为出生时受了牢里的寒气,她的身子一直不好。 父亲为此费尽苦心,听从名医的建议,遍访名山大川,才从栖霞山上找到了一处隐秘的药泉,据说沐浴这药泉水能够祛除病根,所以,每隔半个月,她都会到药泉疗养半天。 十三岁那年,她如往常一样,由一队家将护卫着来到药泉。 药泉三面环着巨石,一面是平坦的入口,能够很好的隐住身形,那天,丫鬟照例守候在入口处,侍卫在远处放风。她入了泉水,如往常一样,躺在温热的泉水里,任那袅袅的雾气轻轻拂面,惬意之极。 可是那天的记忆却不像往常一样,在惬意中戛然而止。 就在她身心俱缓,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沙沙的声响,从对面巨石上传来。她起先并未注意,直到朦胧的雾气中出现一个白衣少年的身影,她才定定地从迷蒙中转醒。 她怔怔地望着那个少年,他嘴里念着:“渴死了,渴死了!”边蹲下身子,撩起袍袖,掬起一捧药泉水,咕咚咕咚地饮下,脸上露出享受的神情:“这水真甜!”随手从身后解下一个水囊,浸入泉水中,旁若无人地装起水来,装满后,笑逐颜开。 直到抬起头来,对上了她的眼睛。 “啊!”她记得当时,两个人均是怔愣片刻,最后同时惊愕地叫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滑向水里,而那少年一个后仰,往巨石上贴去。 叫声瞬时惊动了丫鬟:“小姐怎么了?啊!”奔来的丫鬟看到这幅场景,也大叫一声定在那里,颤抖的指尖指向对岸那惊慌失措的少年,大叫:“流氓,居然偷看我家小姐……疗养!”丫鬟本想说洗澡来着,觉得不妥,强行改口,本来应该愤怒的场景就变得有些不伦不类! “对……对不起,我,那个,不是故意的,我,口渴!”那少年语无伦次得朝她道歉,似乎意识到喝了她的沐浴水,竟然当着她的面就干呕了两下,她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全身只着肚兜,脸上羞得通红,丫鬟情急之下将衣物扔下来,勉强得盖住了她的身子。 远方的家将由于不能近身,只得在远处张皇地吆喝。 “你还不快转过去!”也是怒极攻心,她说的话竟然不是“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于是,登徒子便有了逃走的可趁之机。 待她穿好衣物,侍卫赶来捉他的时候,那人消失得连影子都没有了。 许是惊慌失措极了,竟然将那水囊丢在了原地。 那天回到家中,她不让家将丫鬟透露今天的事情,自己却回到房中羞恼的大哭一场。平白无故被人看光了身子,这对女子来说,是何等奇耻大辱。她发誓,如果将来再遇见了那人,定会一剑刺死他,以解自己心头之恨。只是,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肯去那药泉疗养,只要一想到自己沐浴过的水,被人喝了,心中就羞恼之极,无地自容。爹娘不明情由,但也依着她,只是每逢见她对着一个水囊乱摔一气,都会无奈地摇摇头。 也许是见她整日郁郁寡欢,娘怕她闷坏了身子,竟然要带她入宫,去参加那一年一度的中秋佳宴。她虽然年少,但已经知晓了皇家和上官家曾经的纠葛,爹娘从来不带她们进宫,她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对于传说中那和自己一般大的小皇帝,她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和街上的那些不谙世事的少年是一样的,所以对于娘的提议,她没有多大的欣喜,甚至有些不情愿。 不过,十三岁的年纪,执着仍然抵不过心中的好奇,简单的装束完毕,便随娘进了宫。到了宫里,她才发现,几乎所有的女孩子都打扮得光彩夺目,而且她们看她的目光让她觉得很诡异,有些愤恨还有些鄙夷,后来她才明白她们愤恨的是什么,鄙夷的又是什么,将军女儿的身份,过于简单的装束,在她们眼里似乎是暴殄天物了。不过,似乎这些,都不是她重视的东西,所以对这种目光,她倒也能安之若素。 印象里,只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跟她打过还算是善意的照面,不过她的神情倒是让人颇为意外的慵懒,像只猫一样,后来,她才得知,那人就是江丞相的孙女——江玉姝,而经过后来的接触,她也知道了,她那慵懒的表情,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她一直相信,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冥冥中自有定数,自那天起,她对这句话的认识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那天,在所有人的山呼万岁中,她看到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牵着一个身穿衮龙袍的少年,站在高高的御阶上,接受众人的朝拜,那种俯视苍生的气度,一度让她震撼连连。原来,只存在于概念中的王者,突然展现出如此荡气回肠的风姿,在她似懂非懂的心里,实在是翻天覆地的事情。她开始理解,为什么父亲每次进宫,无论之前多么放松,脸色都会变得无比郑重。 她在那时,开始对众人之间那等级森严的座次有了深刻体会,凡是皇室子孙无论男女一概坐在御阶之上,朝廷百官无论文武则是坐于御阶之下,按照官阶依次排列,江丞相和爹爹就分别坐在文武官员的首位,而夫人家眷纷纷坐在后面。这点倒是和御阶上,那些和王爷、世子并肩而坐的王妃、世子妃们不可同日而语,对于这些,她表示过不忿,但娘却说,皇家和平常百姓家自是不同,她只在心里不置可否,面上也不反抗,反正在上官家,爹娘疼她比疼弟弟上官录要多的多。 不过,让她颇感意外的是,江玉姝也坐在御阶上,那时,她虽然还不知道她的身份,但凭着她的穿着,已经可以断定她并非皇室中人,心里虽有疑惑,但也不曾在意,随着众人把酒言欢,她也兀自去看天上那些好看的烟花,心情好不雀跃。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兀自听到有人叫了她的名字,狐疑地扫视一圈,就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开始朝她射来,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时愣住,下意识的抓住娘亲的手,而娘亲却顺势将她拉了起来,还绕过案几,走到阶前,行了欠身礼。 她至今还记得那个场景,那个戴着冕旒的少年天子,扶着那个如凤凰般高贵的太皇太后,一步一步迈下御阶,走到她和娘亲身边。 “哀家还记得,那年凝儿还是一个乖巧的娃娃,如今竟这般大了,还出落得如此标志,上官将军、上官夫人真是有福了!”她的声音带着极其吸引人的磁性,扭头:“烨儿,还不快见过上官将军的千金,按理,你还得称呼她一声姐姐呢!” “太皇太后严重了,皇上乃九五之尊,小女怎敢越礼,凝儿,还不快给拜见皇上!”娘急忙地拉过她的手,道。 而她却一时忘了回复娘的话,只直直地瞅着十二串旒珠后面的那张脸,越看越觉得在哪里见过。 “朕,见过凝姐姐!”语无伦次的话语,惶恐失措的脸色,打过招呼就躲到太皇太后背后的动作,让她无比确信,这个人就是那……那偷看了自己身子……的登徒子!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烨儿?”“凝儿!”娘和太皇太后几乎一同喊了出来。而那人从后面露出半个脸,正一脸做贼心虚地看着她。 “凝儿,怎么在太皇太后和皇上面前失礼!”娘亲责备的话语,让她当时委屈得想哭,她没想到,恨不得手刃的登徒子竟是天子,如今,还要给她下拜,这个屈辱她怎能咽下。 “上官夫人何必多礼,凝儿这孩子哀家喜欢的紧,不用那些繁文缛节!”太皇太后出来打圆场。 “太皇太后严重了,是妾身平时娇惯了她,致使小女礼数不周,今后一定严加管教!” 她从来没见过娘亲那般严厉的样子,当时吓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上官伯母,不要紧的!”那人终于怯怯地出声,而她的泪却再也控制不住,簌簌地流下,她当时真的是委屈极了,母亲不明情况的训斥,还有李攸烨那“小人得志”的模样,都让她有苦难言,冤屈得不到辩解。 “好了,有什么委屈跟哀家说,来,跟哀家走!”江后似是发现了其中的端倪,若有所思地看了李攸烨一眼,然后拉起她的手,温柔得劝道。 随后,她被江后牵着上了御阶,坐在了江后身边,而御阶下的娘亲,则被爹爹牵回了座位,她至今还记得爹爹遥望她时那复杂难言的目光,像要割舍什么珍贵的东西一般,带着担忧和痛惜,这些,直到后来她才真的明白过来。不过,那一天,她始终处在一片茫然和满心的委屈中,不能自拔,不懂,为何所有人,都用艳羡的目光看着她。 想来,那时,她当真是气愤极了,所以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思考。 许是造化动人,经过这么一场不愉快的相识,那个白袍少年竟然就这样渐渐得走进了她的心里。当她惊觉时,已是第二年的中秋,她苦练许久的舞步在年度月女上夺魁,竟是为了得到她的注意,这岂是当初那个发誓要一剑刺死她的自己所能料想到的。 只是当她灌注了全部心血,却发现那人的心根本不在她这里,那种滋味,却是比刀割还要疼…… 她终于朝她奔来,白色的袍子上面染满鲜血,而她豁然惊醒,看清,这一切都不是梦。 但她已经无法再为她停留,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不单是单方面的情意,还有即将到来的……家仇。或者,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注定了的,同年同月同日生,却是生在互相杀伐的两个阵营。 “驾——”毅然调转马头,她,朝那苍凉的尽头奔去。 “凝姐姐——”李攸烨在她泪干的地方勒住缰绳,望着夜幕如雨一样泻下,心中怅然若失。 “她为什么要逃?”李攸烨喃喃道。 “你不会不知道,她喜欢你吧?”怀中人幽幽的说道。 “我知道!”李攸烨默然得低下头来。 “可我不能耽误了她!”再抬起头时,眼里已经一片苍茫。 “哎……”还是那幽幽到漫无边际的声音:“封建礼教——害死人呐!” “什么?”李攸烨似懂非懂地问。 “没什么,其实,两个人相爱不必在乎这些的,恩,你不懂拉倒!”权洛颖瞄了瞄头顶上的人,轻蔑得翻了个白眼,不过她发现这个姿势对她翻白眼有些难。 李攸烨边调转马头,边道:“我是不太懂,所以现在,还是皇奶奶要紧,驾——” “啊!”权洛颖一个冲力仰进李攸烨怀里,接着又撞向乌龙,吃了一嘴巴的马鬃毛。她黑着脸爬起,脑海全被愤怒充满,她是故意的,绝对是! “哎哟!”李攸烨腹部吃痛,险些跌下马来,她赶紧箍住那人乱动的身子:“权姐姐,你想飚马吗?” 怀中人一愣,蓦地问道:“你们也有‘飚’之说?” “什么‘你们’,你不会没听说过‘飚’马吧!” “切,谁没听说啊!”飙车是她的强项。 “那好,乌龙,起——”李攸烨恶意地拽起缰绳,给乌龙吹了个飚马的口哨。 权洛颖只觉身子哗得一下子朝侧面摔了出去,“啊——”她那长叫还没叫完,身子突然又刷的一下往另一侧倒去,“哇——” “哈哈,好玩吧!”李攸烨仰天大笑。 “靠——快让……它……停下——” 第64章 孰轻孰重(一) “吁——”李攸烨勒马停在上官府门前,神武军的铁骑已经将整个府邸包围起来,火把照的暗夜通明,地上有几滩漆黑的血迹,在夜色中尤其显得狰狞。墙边蹲伏着上百人,由几队士兵看押着,一直延伸到街道尽头,这幅场景证实了李攸烨心中的忧虑,上官府果真有所行动了。 忽然听到权洛颖“呕”得一声,往前趴去,李攸烨忙给她抚背:“权姐姐你怎么样了?”但目光仍注视着那墙角的“俘虏”,心里捋着现在形势。 权洛颖两手无力抓着马鬃毛,干呕一阵连着一阵,喘不上气儿,腾不出功夫施展那怒火焚身的报复,她现在想掐死李攸烨的心都有了,自从碰上她以后,自己就没捞着一天好日子过,不是摔马就是受伤,这下又创造了一项崭新的鬼斧神工的记录——晕马! 当又一个缱绻的干呕完毕,权洛颖心力交瘁得伏在马脖子上,任那鬃毛舔舐般埋没自己的双眼。背上传来那人的触摸让她不胜其扰,她喘着游离的粗气,内心正尝试着卧薪尝胆,酝酿着厚积薄发,还李攸烨的“作死”以獠牙。 终于,两道赐予她力量的闪电“pia”进了她的双眸,引燃了她血液里的熊熊火焰,暗暗催逼着内力往四肢进发,掌心中渐渐聚起一簇三味真火,丫的,准备受死吧——铁饼选手就位,预备——(心里默念)就让黑夜带走你的骨灰,在大地上激情燃烧吧! “启禀皇上,上官府五百家将已被全部控制,太皇太后安然无恙!”阮冲的出现打破了权洛颖的计划。 “全被控制?”李攸烨眉头一挑。 “是!臣等赶来的时候,上官武正要挟持着太皇太后走,被陈太保(陈越)一剑刺死,上官府家将一时群龙无首,见神武军到了,全都束手就擒!”阮冲解释道。 “挟持?他们好大的胆子!”李攸烨怒从心来,立即翻身下马,权洛颖那几乎挥出光晕的一掌,结结实实得拍在了马背上,丫,失算了! “他们有那么容易束手就擒?”李攸烨一边走一边问阮冲。 “是太皇太后保他们不死!”阮冲回答道。 李攸烨点点头,刚要提袍进门,耳边突然响起马的嘶鸣,她下意识地转身,眉间一紧。 “唔嘶嘶嘶嘶——”乌龙仰天腾起。 马上的权洛颖花容失色,这场景真是好熟悉,哪怕换个人,换匹马,都无法构成这么滚瓜烂熟的一幕。 “啊——”高亢的长鸣和上次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当身子落入一个稳当的怀抱,权洛颖立马收声。 唔?没摔着?脖子机械得扭向李攸烨,慢镜头,回,回,回,放——记得当时,她迅即的回身去够那马鬃毛,奈何天不遂人愿,就在指尖触到那毛尖时,乌龙竟然在空中甩开了那波浪一样的秀发,回头闪了她一个电眼,明星范儿十足,只可惜在这么好的时刻,自己的天马流星爪业已赶到,很不适宜地在大明星脸上抓了那么一下。就这么一下,把乌明星给惹怒了。不仅用它雄壮的脸皮磕疼她的粉指作为报复,还动用杀手锏要把她掀翻。 好在,危机时刻,一支胳膊圈住了她的腰肢,拔葱般将她毫不犹豫的从马背上抱了下来,事情告一段落,有惊无险。只可惜她英明一世,竟狼狈到见稻草就抓的地步,挂到仇人的脖子上死活不肯撒手,也许这,就叫世事难料吧。 李攸烨心有余悸地抱着权洛颖,脖子被勒得有些疼,眯着眼,脸上泛出一丝笑意,凑到她耳边:“权姐姐?你想让我抱着你去见皇奶奶吗?” 权洛颖僵了一下,伏在某人肩膀上的下巴蓦地一扬,嘴唇意外蹭到朝这边转来的脸颊,“啪”得小小一声,却让她脸的刷得涨红。支支吾吾得从李攸烨身上爬下来,心跟活见鬼似的跳跃个不停,耳朵里叮叮铃铃的声音晃得她有些晕,现在的这个状态让她很不爽,为了能摆脱当前的处境,她瞥了李攸烨一眼,踢了下台阶,顾左右而言他:“你不进去?” “嗯?嗯,进去!”李攸烨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刚才那轻不可闻的一小下,让她浑身都雀跃无比。有些不好意思,转身往门里走去,余下权洛颖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暗自懊恼,方才怎么一不留神就挂上去了,可千万别成习惯才好! 抿嘴,步着李攸烨的脚印跟了进去。阮冲伸长脖子,莫名其妙看着李攸烨的背影,扶了把脑袋上的鹰翅钢盔,想不到小皇帝的举动这么高深莫测啊? 一个叫封行端的部下凑过来,颇为遗憾道:“阮副,你看,弟兄们好不容易盼来个大展身手的机会,磨刀霍霍的,就这么兵不血刃的完了,实在是,哎心里憋得慌呐!” “你嚷嚷什么,有你冲杀的时候,给我把这股劲带到敌人面前,逞嘴皮子功夫有什么用,到时候给我装熊包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就要一脚踹上去。 封行端侧身避过,舔着脸笑道:“这么说,真有大鱼等着填弟兄们的肚子哪,哎,这下我就放心了!”打探到“情报”,回身冲弟兄们挤挤眼,一干神武军眼中瞬间放射出兴奋的光芒。阮冲又扶了把钢盔,黑着脸看着这帮野蛮的弟兄,暗叹口气,真是一群疯子,不过,他也何尝不是手痒难耐,要知道,神武军只能在剿灭叛乱时出动,而玉瑞朝叛乱的人实在是少得可怜,好不容易被他们碰上了,逮着这个千载难逢扬名立万的机会,谁不动心。 “好了,别吭吭唧唧了,你们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别忘了神武军的责任,保卫皇权,剿灭叛乱才是我们的最终目标,其他的都是扯淡,现在统统把嘴都给我闭紧喽,服从命令,听我号令行事!” “诺!”神武军将士兴奋地摩拳擦掌,眼神贼亮。阮冲冲这帮乳臭未干的小子们笑笑,这一期神武军几乎都是辅仁年间提j□j的,没有经历过大的战事,第一次就要承担这么重大的任务,难保不出什么差错,不过,他们这股劲头,他看着很满意。 院子里散落着斑斑点点的血迹,青砖地面几道长长的拖痕,一直延伸到李攸烨的脚下。李攸烨一眼就看到院落里江后,欣喜之下,跑了过去:“皇奶奶!” 静静伫立在夜色里的江后闻声,眼里的流光乍现,随即一闪而逝,回头看着李攸烨,表情不带一丝波澜,“回宫!”她,甩开袍袖,直接从李攸烨面前绕了过去。 李攸烨愣在原地。转身看着江后远去的背影,不知所措地挖了挖脸。雷豹从后面扯扯李攸烨的袍袖,小声道:“皇上,太皇太后不是让您留在宫里吗?您怎么亲自带兵到上官府来了,这里危险,太皇太后生怕您出事……” “呃——”李攸烨直了直脖子,追着江后的脚步跑起来,“皇奶奶,孙儿担心皇奶奶的安危,所以才……”见江后似是迟疑了一下,李攸烨一喜,抱住江后的胳膊装可怜道:“皇奶奶,上官录被救回来了,熔哥哥并没有犯杀人罪,孙儿怕您要大义灭亲,心里着急就赶来给您报信来着!” 江后听到“大义灭亲”四个字,止住步子,冷冷得瞪着李攸烨:“烨儿,你该明白,和江山比起来,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李攸烨楞了楞,一眨眼功夫,江后已经踱出去老远,并传过话来:“上官景赫没有回府,上官录的生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听到身后没有动静,江后停下步子,回过头来,看着李攸烨那委屈的模样,心下软了几分:“还不跟我回宫去!” “哦!”李攸烨欲言又止地咽了咽,颇为沮丧得点点头,却在江后眼皮底下,走到昏睡的李攸熔跟前,要从侍卫手里把他背过来,并泫然欲泣道:“朕的亲哥哥,朕背着他回家!”该加重音的地方她都加了。侍卫恐慌万分,李攸烨的那瘦了吧唧的身板,他们哪敢让她背啊,一个劲儿的求饶:“皇上,您乃九五之尊,怎么能屈尊降贵干这种事呢,还是让臣等抬着容王殿下吧!” 江后一看她居然故意跟自己对着干,脸色一僵,袍袖狠狠一撂,头也不回的朝门外的马车走去。 李攸烨估摸着算是达到了向江后表明“江山没有亲人重”的目的,就放过了那两个连连磕头的侍卫,转为催促他们:“快,快把容王抬车上去,快点,皇奶奶就要走了!” 对李攸烨急剧的变脸,两个侍卫明显缓不过神,“急了喝醋(方言,形容很急)”地抬着人往车上奔,跑得狼狈至极。 江后看到卖力往车上搬运的侍卫,回头瞪了李攸烨一眼,径直上了马车。雷豹驾车,陈越骑马,一行人往回奔去。 “权姐姐——”李攸烨赶紧叫上权洛颖。 “我在这呢!”一直跟在李攸烨旁边,默默不语的权洛颖终于发出声响。 “哦,快点快点,皇奶奶走了!”也不管权洛颖怎么反应,直接拉她到了马前,抱上去,自己再跨上去,动作一气呵成,拽起缰绳,回头命令道:“阮冲,率兵跟上,驾!” “诺!”阮冲也急急忙忙地跨上马,挥手“众将士听令,跟上!” 上官景赫没有回府,这不是一个好的讯号,李攸烨思虑着,皇奶奶说上官录生死无所谓了,这表示什么?她突然想到上官凝那绝望的孤影,心里莫名为她揪了起来。一面是整个家族的亲人,一面是总是对她逃避的自己,如果争斗起来,她,该如何自处?李攸烨似乎明白了她的眼泪为何而流,换做自己,恐怕……她低头看了眼安静地坐在身前的权洛颖,下意识地把她往怀里揽了揽,熟料一个巴掌拍在了手上,李攸烨吃痛,苍蝇似的搓了搓手,赶紧规规矩矩得放回原位! 江后坐在马车中,面无表情地掀开摇荡的布帘,对旁边策马飞驰的陈越道:“陈越,哀家改变主意了,要活的!”陈越点了点头,勒马拐向旁边的胡同去。 江后坐回原位,嘴角荡漾起一抹冷笑。你是在威胁哀家吗?呵呵,哀家小看你了——上官凝! 第65章 孰轻孰重(二) 建康城外二十里,夜出奇的寂静,一处隐秘的树林里,偶尔抖出几道寒光。衬得周围越发阴冷。突然,树林外传来一阵急切的马踏声,马上的人儿一拉缰绳,停在苍茫的夜幕前,大声喊道:“在下张云,求见晋王!” 话音刚落,原本还是空荡的地方,突然升起一排赤色火把。紧接着,一个如鬼魅般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张将军,别来无恙!” 待看清那张耐人寻味的面孔,马上的人儿愣了一下:“世子行动好快!” 随后翻身下马,三步并做两步凑到李攸炬面前,低声道:“我们的计划成功了,上官录果真死了,而且是被容王当众‘打死’!” 李攸炬勾起嘴角:“这么说,上官兄弟二人,进城了?” 张云笑道:“是,待会紫色信号升起,就是大功告成之时,到时晋王就可以以率兵勤王的名义进城平叛!” “好,张将军助我一臂之力,他日我父王登位必会厚待张将军!” “不敢,不敢!”张云诡谲道。 李攸炬手中的折扇一下一下砸在衣襟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回身,玩味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说呢,上官将军!” 张云神色一僵,定在原地,只见上官景赫被两个侍卫押着走过来,火光将他的表情照得凛冽无比,散乱的发丝粘在脸上,身上布满血痕,近前,才发现他的脚步不稳,腿抖动的厉害,仍硬撑着朝他走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张云怒视着李攸炬,却不敢直视上官景赫的目光。 “张将军莫怪,上官将军执意不肯归降,小王念着你们主从一场,想让你来劝劝他!”李攸炬扯着嘴角,近到上官景赫身前。 “上官将军,你手下的第一员大将都归顺于我,将军又何必再执迷不悟?如果上官将军保我父王登基,便是第一开国功臣,上官府容华永存,何乐而不为呢?”李攸炬利诱道。 上官景赫没有理会他,他刚奔出宫门,便被人从后面击晕,醒来便落在李攸炬手中,这种卑鄙手段,想来也只有他能使得出来了。寒光凛凛地盯着眼前的张云,直视着这个追随了自己三十年的弟兄,道:“能告诉我,你的目的是什么?”荣华富贵?开国功臣?他不相信这个十五年来屡屡拒绝朝廷封赏的人会为了这些出卖他。 上官景赫的单刀直入似乎给了张云一个台阶下,他深吸一口气,随后重重地吐出,释放的雾气仍像魔障一样挡在二人之间:“报仇!”对着上官景赫那平静无波的眼睛,他极力稳住情绪:“十五年前,李戎湛杀了我全家,我娘,我妻,我儿,全都丧命在城楼上!他们没有老夫人那样的福气,没有太后的庇佑,迎接他们的只有惨死!将军有没有听到他们的嚎叫?”他扭开头去,脸上全是惨然:“我听到了,那种恐怖的叫声,像刀子一样割在我身上,永生难忘!那一刻我的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想要替他们报仇,为了报仇,我不要命地杀上城楼,想亲手将李戎湛碎尸万段!”他又回过头来,眼眶通红:“可是将军呢,你得知老夫人还存活的消息,下令撤兵了!我就像一个小丑,演完了你们的戏,就被扔在了台上,看你们家人团聚,重获新生,可我的妻儿呢,我在城楼上找寻他们的尸首,而他们早已被践踏干净,我找不到了!” “我叔父上官民扩全家,上官民抒全家,姨母上官孙氏,上官张氏,幼弟上官景旻,长子上官延,长女上官凛,次子上官茂全都死在城楼上,张云,你岂会不知?”上官景赫忍痛说道。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天天在将军房外替他们伸冤,希望将军有朝一日能替他们报仇雪恨,可惜将军似乎铁石心肠,辅佐仇人的儿子真是尽心尽力呢!”他的脸上狰狞起来,终于敢直视着上官景赫:“既然将军忘了那段仇恨,那就由属下来提醒您,什么叫善恶到头终有报!” 闻言,上官景赫突然一阵毛骨悚然,出乎意料的,他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原来,我整夜夜不能寐,都是你在装神弄鬼,哈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 李攸炬缩了缩瞳孔,冲边上的士兵使了个眼色,那士兵飞起一脚踢在上官景赫腿上,上官景赫身子一晃,往前跪去,然在最后一刻,他顶着剧烈的疼痛踉跄着稳住身子,回头怒瞪那踢脚的士兵,那士兵被他凛冽的目光逼得后退几步。 上官景赫笑着抬起头来:“别跟我说,就凭这八万人马,你们就想翻天了!” 李攸炬神色一凛,随即嗤笑一声:“上官将军,不愧是玉瑞朝最卓越的将才,竟然能料出小王有多少兵马!不过,翻不翻得了天,就要看御林军统领廖牧的本事了,上官将军当年安排了这个隐秘的棋子,想必也是为上官府留一条后路吧,呵呵,不妨告诉将军,您的亲四弟已经带着五万人马进城了!” 上官景赫怒瞪张云,廖牧的事,他连上官景昂都没有说过,只告诉了他,而他却给他来了一场彻彻底底地背叛。眼下,他被挟持,张云若谎称自己被江后无辜处死,依照廖牧和自己生死之交的情分,既然能放四弟进城,估计真能起兵造反。 李攸炬胸有成竹地凑到上官景赫面前:“小王确实是爱惜上官将军才干,小王还是那句话,如若将军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有玉瑞在一日,就有上官府在一天!” “李攸炬,我奉劝你一句,就算你们能打得下这江山,也坐不稳它,别忘了,”上官景赫凑到李攸炬耳边,悄声道:“北有燕王!” “所以才需要上官将军助我一臂之力,普天之下能够敌的上燕王的,也只有上官将军了!”李攸炬龇着牙道,除了秦国,朝廷近年拨给燕地的财物,是诸侯国中最多的,燕兵素以勇猛著称,燕王李戎沛是江后的亲儿子,骁勇善战,在边关抗击蒙古打了不少胜仗,如果夺了江山,他的那一关确实不好过。 “我一直以为你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如今看来,果真如此!”上官景赫微眯双眼,“不过,你与乃父终究不是帝王的料子,请恕在下,不能奉陪!” “上官将军如此冥顽不灵,实在让小王痛心疾首,”李攸炬一副惋惜的表情,“不过,小王不计前嫌,本着为上官将军着想的缘故,特意赶制了几面上官家族的旗帜,到时候令弟的好消息传来,上官将军随着小王一起进城,咱们就可以一起直捣黄龙了!”说完,自信满满地朝火光中走去。 上官景赫心中一震,李攸炬这是想打着他的旗号进城,做那谋反弑君之事,手段当真毒辣,恐怕他那两个不知轻重的弟弟,也会沦为他的替死鬼了。明明是冷冽的空气,他的脸上却被汗水浸湿,缓缓抬头怒视留在原地的张云,一字一句问道:“我问你,录儿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 张云嗤笑一声道:“他只不过是陪葬罢了!” 上官景赫青筋愤然突起:“张云,上官家何时亏待过你!” “上官家从未亏待过我,不过,晋王平叛总要师出有名,上官家无疑是最好的替死鬼了!” “好一个借刀杀人的计划!”上官景赫眼中寒光一闪,身形一刹那间跃起,从旁边士兵手里抽出刀,朝张云刺了过去。张云急忙躲闪,仍是被那凌厉的攻势划伤了肩头。低身躲过上官景赫朝他脖颈挥来的一刀,扫腿将上官景赫撂倒。 捂住肩上不停流血的伤口,张云吃痛地看着地上的上官景赫,“将军,上官府有恩于我,这一刀,我受着!” “呸!负义者何必言恩,不怕玷污了‘恩义’两字的名声!”上官景赫嗤笑道,缓缓从地上爬起:“晋王世子连这样的小人也收,恐怕难成大业!”听到打斗声又踱回来的李攸炬闻言,脸上漾出一抹玩味的笑意。 张云脸色难看起来。 上官景赫拂了拂衣角,盯着李攸炬,道:“我可以帮你!” “条件呢?”李攸炬嘴角一笑。 “上官府所有人毫发无伤,除了这位!”上官景赫指向张云,脸上带着一种凌厉的杀气。 李攸炬示意部下将张云带下去疗伤,张云咬牙看了上官景赫一眼,捂着肩膀,转身离开。 “可以告诉小王,上官将军何以改变主意吗?”李攸炬似信非信地问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只想保上官府平安,其他人生死与我无干!” “好!上官将军果然快人快语!”李攸炬一只手握紧折扇,另一只手伸向外面:“来人,拿酒来!” 随从很快端了两碗酒,一碗交到李攸炬手上,另一碗交给上官景赫。李攸炬单手提着碗,对着漆黑的夜幕道:“今日小王与上官将军谋举大事,倘若事成,小王定保上官府丝毫不损,如今在三军前做个见证,小王和上官将军同饮此酒,刀山火海同赴!”方才还寂静的场地上,传来一阵叫好声。 有了上官景赫加盟,大事就成了一半,李攸炬看着上官景赫就要饮下那碗酒,用扇子拦下,上官景赫看着那合起扇叶间掉出一粒赤红的药丸出来,在酒中荡漾起圈圈的涟漪,他弯起嘴角,就着火光中那闪烁的波纹,仰起头,一饮而尽。李攸炬唇角一勾,也饮下整碗酒。 “京城还有两万神武军,虽然人数不多,但实力不容小觑。廖牧最多能调动两万御林军,其他八万没有皇上的谕令,根本无法调动。如果事情败露,这股势力最有可能反扑上来!”上官景赫一边分析着局势一边将空了的碗递到随从手中,那随从伸着脖子看了看碗里空无一物,朝李攸炬点了点头。 李攸炬将碗也交予随从,示意他退下,然后对上官景赫道:“上官将军分析的有理,这也是我所担心的,不知将军可有应对之策?” 上官景赫对着李攸炬笑而不语,眼睛却往周围扫了一眼,李攸炬考虑了一番,上官景赫已经是筋疲力尽,拿自己不能怎么样,于是屏退众人,“将军有何高见?” 上官景赫道:“我的建议是,全军悄悄进城,形成一个包围圈,朝皇宫缩进,争取用最快的速度抢占皇宫,擒贼先擒王!” “可是这样出兵就失了平叛的借口了!”李攸炬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他谋得是江山,不是一场胜利,倘若他这样干了,那其他诸侯王就会群起而攻之。 “的确,没有比平叛更好的借口了,先御林军一步进城平叛的确落人把柄,但是,如果御林军主帅有谋反嫌疑,那么我们是不是就有理由避开御林军了呢?” “将军的意思是?” “事成之后,杀廖牧!” “上官将军要牺牲廖牧?他可是将军设下的重要人物,而且他还会帮我们……”李攸炬将信将疑地看着上官景赫。 “比起他来,晋王世子更想要江山不是吗?而在下,更在意整个上官府!孰轻孰重,还请世子思量!” 李攸炬拧紧眉头,迟疑地看着上官景赫,最终扬起扇叶,回身,背对着他点了点头。 第66章 群情激奋 冷彻的夜色埋没城墙上的斑驳,串串灯笼闪烁,似乎在灼烧这天上地下的微凉气息。护城河的波光和身上的铠甲泛着同样的寒意,一个中等身材,留着儒雅的胡须,相貌堂堂的将军顺着城楼的阶梯拾级而上,昂首阔步,干净利落。身后分别跟着的左右副将,副将后面还跟随着两队手持长戟的士兵,一行人威风凛凛地登上城楼。铁甲发出铿锵的碰撞声。 “廖帅,请看!”一个士兵引着那将军到了城墙边上,指着城下那反射着波光的兵甲道:“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兵马!” “大约有多少人?”廖牧看着城下那片从容摇曳的火光,问道。 “不知道!” “你还有什么是知道的?”廖牧抬头,冷冷地看着那士兵。 “将军,天黑,他们根本没发出任何声音,属下等都没有发觉!”那士兵窘迫道。 “将军,那是上官家族的帅旗!”左副将指着下面的一排旗帜,禀报道。 “不可能,上官景昇的五万人马已经全部进城了,怎么还会有兵马在外?给我守好城门!不要放任何一个人进来!” 廖牧握紧佩刀吩咐完,便对城下的兵甲提气喊道:“城下何人?”声音粗犷有力,和他那儒雅的外表很是不符,但却带着一种威压气势。 “廖二弟,是我!”一辆轮子裹了布匹的战车被推至军前,上官景赫端坐在战车上,仰头,同样抱以铿锵有力的回答。英气卓卓的面容在火光的照应下,显得刚硬无比。李攸炬在酒中下了药仍不放心,派了四个侍卫立在他的身侧,后腰上抵的匕首随时能因为他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而刺进身躯。 “大哥?”廖牧见战车上那正襟危坐的人竟是上官景赫,大吃一惊。他在军营收到上官景昂的消息,说是侄儿上官录被容王李攸熔杀害,上官景赫进宫讨还公道,却因为小皇帝有意包庇李攸熔,反被折杀,上官兄弟激愤难平准备兵谏,所以特来向他求助。听闻上官景赫惨死,他悲愤难当,率两万御林军火速换下京城城防,为的就是安排上官景昇的兵马进城。而他则坐镇城楼,以防其余御林军前来增援。 如今,城下之人确是上官景赫没错,完好无缺地坐在那里,他和上官景赫结义时只有他二人和部下廖忠、张云在场,普天之下叫他廖二弟的人只有上官景赫一人。可上官兄弟二人为何骗他说大哥被帝后折杀?如今上官府先有官景星进城打头阵,后有上官景赫增援压上,难道是……廖牧扫了眼护城河外,漆黑看不清人数,但仔细听那传来的窸窣声,竟延绵几里开外,依他所料,这股兵马的人数不会少于先前入城的人数。数万大军像鬼魅一样不知不觉移到城墙下,也只有大哥才有这样的统军能力。 躲在暗处的李攸炬朝战车上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会意,匕首戳了戳上官景赫的盔甲。上官景赫瞳孔缩了缩,朝城上喊道:“廖二弟,快开城门,放兵马进城!” 廖牧转身下了城楼,示意两边守卫把门打开,那两个守卫迟疑了一下,见廖牧警告的眼神,不得不开启门闩。 悠长而又沉重的“吱呀”声响起,廖牧驾马从宽阔的城门驰出。还没等近前,却被李攸炬暗示的士兵持长枪拦住,廖牧愣了一下,勒马回转,在离上官景赫战车三丈外定住,不满道: “大哥要谋举大事怎么还瞒着兄弟?难道大哥还信不过小弟?” “二弟,为兄并无欺瞒之意,只是此次前途凶险,怕连累了二弟!”冰凉的匕首已经贴到皮肤,上官景赫面不改色地说道。 “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廖牧与大哥结义同生共死,岂会做那贪生怕死之徒!”廖牧说得慷慨真诚。 “好,既然弟不负为兄,兄便也不负弟,”上官景赫深深地看了廖牧一眼,随即豪迈道:“不错,为兄正要谋举大事,二弟可愿意为我守城?” “哈哈,大哥既是有心,小弟定效犬马之劳!”廖牧畅快笑道:“兄长领兵入城吧,小弟替你镇守后方!”说罢,策马靠在一边,让上官景赫过去。上官景赫双手抱拳朝廖牧郑重拘了一礼。一干人马浩浩荡荡入城,只零星几簇火把燃着,马脚全部裹着布,整个军队近八万人发出的声响还不及护城河的湍流声,显然是经过精心策划的一次行动。 廖牧静静看着这幽灵般的队伍进了城便失了踪影,手心却捏出了汗。 他还记得时,十五年前那场惨剧过后,他问过上官景赫:“先皇不分青红皂白,杀上官家近两百口人,大哥何不借机举事反了李家?” 他记得当时上官景赫的回答是:“帝(弟)不负为兄,兄便也不负帝(弟)!”今天上官景赫用这么隐晦的方式重提这句话究竟是何用意?还有那眼神,似乎饱含深意。他记得原先那两句话后面还有两句:“帝若负为兄,兄亦不负帝!”他事后得知,当年那攻城的号令根本不是上官景赫所发,是上官景昂、景昇,张云借用他的名义发动的,但这也与是他发动无异了。上官景赫曾经推心置腹地跟他言明,他本欲只围不攻,事后以死谢罪,然而事与愿违,史书上记载的那一笔只有是他发动,朝廷秋后算账的时候,才能有所顾忌。 廖牧最是钦佩上官景赫的一点便是那种敢于担当的气概,就是这种气概,使他在战场上像一支军队的魂魄,他的士兵都知道他们的主帅能担当整个大军的胜败,所以才能在战场上无所羁绊地冲锋陷阵。廖牧认为一国之君的魄力也不过如此了,可他这大哥就是有那么丝愚忠,让他很是无奈,所以这回上官景赫说要谋举大事,他欣喜不及,以为这位兄长总算开窍了。可是适才想到,一向愚忠的人怎么会突然要谋举大事呢?而且之前一丝动静也无,他百思不得其解。 廖牧仔细回想着上官景赫的一言一行,越发觉得可疑。首先上官景赫以往上阵皆是骑马,从不坐战车,今天怎么会坐在战车上,自始至终除了那一揖就没有动过,还有他上阵时从不带贴身侍卫,怎么今日四角皆立侍卫,士兵伸长枪拦他的时候,他就存了疑惑,因为凭他和上官景赫的结义之情,他没必要拒自己于千里之外。 廖牧揣着疑问策马进城,命令守卫将门关上,又登上城楼。 “真是奇怪,上官将军既然没事,为何不与上官景昇一起进城?又为何瞒着将军……”右副将怀疑道,他即是见证上官景赫和廖牧结拜的那名手下廖忠。 廖牧拧紧眉头,打断他:“容我好好想想!” 忽然,一只箭朝城上射来。 “廖帅小心!”周围士兵大叫。而廖牧却轻而易举地接住了那支箭,往城下看去,空无一人,他回头看着这只箭,见上面缠着一块碎步,马上解下来,展开,廖忠凑过来,火光中那布上用血写了四个字:“赫被晋王挟持!”廖忠一惊:“赫被挟持,廖帅,上官将军被挟持了!” “是了,大哥上战场从来不坐战车,试问哪有四个角的侍卫都面朝主帅而站的,我应该早点发觉的!”廖牧突然明白了上官景赫说那话的意思,抓着布料的手越攥越紧,终于一个拳头打向城楼。 “可是,是谁射来的箭呢?”廖忠往下看去,发现没人。 “不管了,先救大哥要紧,你去清点人数,两万人跟我去营救!”廖牧匆匆下楼。 “将军,要不要去御林军营再拨些人马来?”廖忠建议道。 “人是我放进来的,那些家伙并不笨,他们知道我们有叛乱之举,说不定会率兵扑上,到时候局面更乱了,再说,我能点的兵马都点来了!”廖牧边下楼边道,儒雅的面孔已经烦乱不堪,晋王的这一招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把叛乱的罪名安在上官家的头上,他坐收渔翁之利。简直是阴险至极。 而此时,在城外,一个穿着士兵铠甲的人从草丛中露出头来,一手抱着头盔,一手提着弓,头发眉毛上粘了草芥,脸上布满胡子拉碴,几乎看不出原本摸样,只一双锃亮的眼睛还散发着机警的光芒。 他从草丛中悄悄退出,乘着夜色,朝一处隐秘的小树林跑去。那里拴着一匹马,是他趁一个骑兵去解手时,将其打晕,偷偷藏在那儿的。到了那地,他把头盔一撂,把弓挂在肩上,解开缰绳,跨马“驾”了一声沿着官道朝御林军营狂奔而去。 “何人胆敢擅闯御林军营?”一队御林军士兵拦住朝军营奔突的马儿,为首一人大声呵斥着。 “是这儿了!”马上的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从马上爬下来:“你们这里谁的官儿最大,快,快让他出来见我,我有紧急军情!” “你是何人?我们统领是你想见就见的吗?”那士兵见来人也是一副军装打扮,不由起疑。 “靠!”他暗自咒骂一声,从怀中摸摸索索地掏出一面令牌,交给那士兵:“我是文华殿大学士万书崎,奉命出使晋国,现在有重大军情要见你们这里最大的官,不管是哪个统领,就是最大的官,快点快点!” “哦?你是新科状元万书崎?那舞文弄墨的状元郎据说长得是仪表堂堂,怎么,怎么这,到军营里来了,还是这副模样?”那士兵看着那令牌,揶揄道,周围一阵哄笑。万书崎无语地看着那群得意的小兵,心想,你们跟我较什么劲呢,戏弄我难道你们心里就平了?自古以来,文人武人相互看不起,不过现在这火烧眉毛的场合,他也懒得再跟这小兵抬杠。 “在下真的有重大军情,是关于京城安危的,还望兄台指引见你们统领!” “好吧,马副帅在营帐中,你跟我来吧!”那士兵将那令牌扔回,引着他朝军营里走去。毕竟是朝廷命官,也不好得罪。 “副帅,新科状元万书崎说有重大军情禀报!”那士兵领着万书崎来到一座营帐外,对着那营帐里禀报道。 “哦?快请进来!”营帐里传来一个如洪钟般的声音。 万书崎掀开帘子进了营帐,看到一个相貌忠厚,身披御林军特有的虎纹戎装的人从案前起身,看到他明显是一愣,随即朝他迎来,施礼道:“万大人?怎么弄的如此狼狈?” “马将军,先不说这个,晋王世子率领八万人马已经进了京城,皇上和太皇太后处境危急,还望马将军进京勤王平乱!”万书崎一口气直奔主题。 “万大人把话说清楚!”马咸吃了一惊,随后说道。 “我出使晋国被无端扣留,一直到前几天才逃了出来,一路紧赶慢赶返回京师报信,在城外二十里处正遇上晋王的八万人马,我混进其中,打听到他们要进皇城,恐怕是要谋反了!” “哦?万大人说他们已经进了城?”马咸问道。 “是,皇城危亡只在旦夕之间,所以马将军必须迅速出兵救援!”万书崎神色万分危急道。 “这怎么可能,那么多人马进城,御林军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马咸迟疑道。 “因为是御林军统领廖牧放他们入城的!”万书崎把他在草丛中偷看到的一切都说了一遍,“事不宜迟,马将军,你能调动多少兵马?” 马咸还处在震惊中,被问及,回答道:“没有皇上的旨意,连廖牧也只能调动两万御林军!在下能勉强调动一万!” 说完,他狐疑地看了万书崎一眼。回身思考着这件事是真是假。 “廖将军身为御林军统领,怎么会做这种谋反的事情?”一个年轻的银甲小将走了进来,见到马咸,跪拜道:“马欢拜见叔父!”马咸恼怒道:“你怎么不通报就进来!” “叔父,孩儿听到新奇的事,忍不住好奇就进来了!”说完冲马咸挤挤眼,走到万书崎面前,“状元郎切莫怪我无礼,我只是就是论事,不拿出廖牧谋反的证据来,我们可不敢以下犯上,更何况出兵皇城这么重大的事情,一个弄不好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马咸听到这里欣慰的点点头。 万书崎见这小将面目清秀,皮肤白皙,但话却说的头头是道,不经诧异,他叹口气:“小将军,我说的句句属实,皇上有难,你们不救援也是大罪,既然这样不如出兵,如果事后有假,你们大可把罪名推到我的头上,我万书崎的人头随时等着你们来取!” 马咸和马欢都犯了难,这时只听营帐外有人来报:“副帅,营门口来了队人马,说是秦王座下文颂厷,路过此地来讨些水喝!” 帐内三人皆是一惊。马咸先是走出帐外,马欢和万书崎都跟了出去。 只听营门口已经喧哗起来,杂七杂八的声音混杂着水声响起:“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文颂厷文将军?”“我们素仰文将军大名,在陇西杀的犬牙狗丢盔弃甲!”“文将军可是玉瑞国的英雄!”“将士们,来请喝水!” 万书崎回忆起自己所受的待遇,心里哇凉哇凉的。跟在马咸后面朝营门口走去。近前,才发现来的这队人马约有两百人,尽是穿着孝衣,头上缠了白煅,所有人都是惊讶万分。 马咸上前,对为首一人作揖道:“你就是文颂厷将军?” 那人剑眉入鬓,目光如炬,面容严峻,身材魁梧,胸前挂一支狼纹大弓,腰间别一把锯齿大刀,单站在那里就如煞神一般让人胆寒,他朝马咸回了一礼:“在下正是!”声音倒是出奇的温润。 “在下马咸,御林军副统领,不知文将军为何这副打扮?是家中出了事吗?”今天真是奇了怪了,先冒出来一个文状元穿着盔甲,又是一个武将军披麻戴孝,难道真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在下是为秦王戴的孝!”文颂厷脸上悲戚万分,身后两百人闻言尽皆低下头。 “什么?秦王薨了?”马咸等人皆是震惊地楞在原地:“几时候的事?” 文颂厷泣道:“秦王殿下率兵抵御犬牙国进犯,不料背后受到蒙古国袭击,腹背受敌,身中数十箭,在桂纶关(地名纯属作者捏造)力战身死,尸首被部下拼命抢回,现在正安放在秦王宫里,等着老王爷来主持下葬!” “岂有此理,秦王代代浴血奋战保家卫国,如今却……”马咸听后泪湿眼角,一时间整个御林军营皆是呜咽的和声。 “我等来京城,一是为了报丧,二是为了状告晋王,我等要为秦王殿下讨一个公道,为何答应增援却迟迟不来,害我军孤立无援!”男儿有泪不轻弹,文颂厷想起秦王李戎泽被万箭穿心的场面,两行热泪汩汩而流。 “文将军,秦王恐怕是冤死了!”万书崎朝前迈一步,望着文颂厷悲愤道:“晋王的八万军队此时刚进皇城,哪有军队去支援你们!” “什么?”文颂厷全身一震。 “你们在边疆浴血奋战保家卫国,却不知道有人竟然打着主意谋朝篡位!”万书崎大声说道,试图让所有御林军都听见。 “此话当真?”文颂厷气愤难当。 “千真万确!在下万书崎,是朝廷派遣出使晋国的使者,携带着让晋王率兵抗击犬牙的旨意,却被晋王无端扣留,在下侥幸逃出,又亲眼所见晋军八万余人入了城,所以特来向御林军求援,没想到竟然遇到文将军,还得知秦王宁死不屈战死疆场的消息,比起晋王叛逆不道奸佞不堪的小人行径,秦王殿下死得慷慨,更是死得奇冤哪!”万书崎说的慷慨激昂,愣是把所有人的情绪挑动起来。 “马将军,这下你该相信我的话了吧,如果晋军不是图谋不轨企图造反,为什么会不支援秦国抗击犬牙?”万书崎看着马咸道。 “砰!”“砰!”“砰!”只听后面那群披麻戴孝的秦军士兵愤怒的把碗摔在地上,一个将士朝文颂厷喊道:“文帅,难怪属下几次去晋国求援,都被拒之门外,原来晋王那匹夫打得是谋朝篡位的心思!” “草他乌龟王八蛋!我明白了,蒙古兵千里迢迢为什么能打到秦军后方来?是晋王放他们过来的!好哇,他们利用蒙古消灭秦国,自己去攻打京城,这玉瑞江山岂不被他们内外夹击瓜分了!这个卖国求荣的老匹夫,蒙古大汗是他的外祖父,但盛宗才是他的父亲哪!他真是昧了良心被狗吃了,竟然陷害秦王,秦王殿下死得冤哪!” “为秦王报仇!”“杀了晋王那匹夫!”群情激奋下,大家的目光齐齐盯着文颂厷。文颂厷和万书崎不约而同盯向马咸。马欢也听得悲愤不已,用手拉了拉马咸。 “妈的,我也不管能调动多少兵马了,”马咸回过身来,拔出佩刀,声若洪钟道:“弟兄们,乱臣贼子,陷害秦王,愿意跟我进城平叛的给我整装待发,不愿意地留下,我马咸也绝不为难!” “为秦王报仇!”“杀光乱臣贼子!”整个军营火光冲天,秦王为国捐躯战死疆场,晋王图谋不轨犯上作乱的实际传遍了大营,大家磨刀霍霍,准备一举歼灭逆贼。而此时万书崎却拉着文颂厷走到一边,悄声道:“晋王是否真的答应过抗击犬牙?” 文颂厷道:“是!调兵遣将的名单都递上来了,而且一直报信说时刻准备发兵,最后却没有!” 万书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文颂厷疑惑:“有什么问题吗?” “我怀疑晋王被晋王世子软禁了!”万书崎大胆地推测道。 “何解?”文颂厷疑惑。 “晋王儒雅,看气度不想是个会卖国求荣的人物,前几日一直对我好生相待,但突然把我扣押下来,我逃出去后,见晋王宫外兵甲多了不止一倍,然后混在晋军队伍中,只见晋王世子李攸炬,不见晋王,而李攸炬愣是说晋王在帐中,我偷偷看了,帐中根本没人,所以我猜想,可能是李攸炬软禁了晋王,借以调动晋军!” “这?”文颂厷惊疑万分。 “哎,反正这事就是晋王父子其中之一,或者是其中之二干的,都一样!” “好一个都一样,文某今日对状元大才佩服得五体投地!”文颂厷道。 “文将军谬赞了,但接下来就要看文将军的大才了!”万书崎郑重道。 文颂厷用力握了握腰间的大刀,眼中崩出两团怒火中烧的煞气。 第67章 情何以堪 进城的军队一拨又一拨,扰乱这原本繁华的世界。 而城中的某条巷道里,上官凝跳下马儿,拍了一下马,让它跑远,自己却躲入了旁边的胡同里。捂着嘴,看着陈越追马而去。心也跟着记忆掉进了冰窟。 “你为什么把我们的事情告诉别人!”上官凝拿软剑抵着李攸烨,眼睛却泛了红。 李攸烨无错地看着愤怒的上官凝,瞄了眼四周,没有一个侍卫。 “凝姐姐,你指的是什么事情?”她迷糊地问。 “药泉的事,我的名节,怎能容你随意糟蹋!”上官凝握着剑的手抖了抖,李攸烨吓得往后踉跄几步,“凝姐姐,有事好商量呐!” 李攸烨算是明白了,定是江玉姝泄露,这事儿她就跟那丫头抱怨过,她手指捻着剑片,一脸惊恐地看着上官凝:“凝姐姐,我没有丝毫要损害你名节的意思,那个,你先把剑放下!” “你为什么告诉江玉姝,让她嘲笑于我?”上官凝眼圈整个红了。 “她,她,她到底跟你说什么了?”李攸烨心惊肉跳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剑尖。 “哼!”上官凝紧紧抿着嘴,目光几乎能将李攸烨拧个半死。眼看着再过一个指节那剑尖就抹上自己脖子了,李攸烨两手直接攥住剑身,细嫩的手掌碰上锋利的剑刃,手上微微一疼,恐慌得看着上官凝:“凝姐姐,你别激动啊!” “皇上!”巡逻侍卫看到这一幕,喊了一声,就朝这边奔来。 李攸烨一愣,上官凝下意识的往回抽剑,却被紧紧握住了,白色的剑身抹了一层鲜红,李攸烨吃痛倒抽一口气,从蒙住的上官凝手里三两下夺过剑,血红的手掌握住剑柄,掩转至身后,迎上前来的大内侍卫。 “护驾——保护皇上!”咣咣当当的一群人朝这边扑了过来。 李攸烨十分镇定地挡住这群风起云涌的侍卫:“停,都给朕退下,朕和凝姐姐比剑呢,别来打扰朕!” “皇上,这……”为首的侍卫长欲言又止,视线在李攸烨和神色不安的上官凝之间来回打转。当他们都是瞎子吗?方才上官凝分明拿剑刺向李攸烨,差一点就刺上了,李攸烨怎么还袒护她呢! “你们,还不快退下!”李攸烨见那侍卫长怒视着上官凝,大有把她当场拿下的趋势,心里就有点毛躁,她都不知道怎么跟人家说清了,这帮侍卫还舔什么乱呢。 “皇上,您的手!”侍卫长瞧见李攸烨脚下有零星的血迹,记起方才那个画面,担忧道。 “哦?”李攸烨慢慢掏出后面的手,做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不小心割破手了啊,呃,刚刚发现,是朕大意了,待会让太医包扎一下就是了!” 上官凝怔怔地看着李攸烨那只血粼粼的手,一时有些怔愣。 “皇上,明明是她……”另一个侍卫指着上官凝,结果被侍卫长使了个眼色,喃喃地退下了,那侍卫长朝李攸烨施礼道:“皇上,龙体要紧,还是早点就医,臣等护送陛下!”李攸烨有意要保上官凝,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也不敢管,但此事非同小可,还是私下里禀报太皇太后方为上策。既已打好算盘,他也不再执意。 “嗯,好!”李攸烨应道,那一下划的手真的很疼,她还得忍着,着实辛苦。她把那柄剑交到侍卫手中:“拿着朕的剑!”上官凝一愣,瞬间便明白了李攸烨的意思,在宫里一般人不准携带兵器,更何况在皇帝面前,她怒极攻心,将腰间用作防身的软剑抽了出来,看着李攸烨拿若无其事的表情,她的眼神复杂起来,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凝姐姐,朕真的不是有意为之,你看,朕手也破了,日后再与你解释可好?”李攸烨提着两只血爪,虚与委蛇地说道,心下却有拔腿就跑的念头。 上官凝咬了咬嘴唇,一种屈辱感漫上心头,她从来没有受过今日之辱,就因为李攸烨是皇帝,她就可以肆意践踏她的自尊,他们就可以对她怒目而视,如今还来可怜她,把她上官凝当成软弱可欺,贪生怕死之辈吗? “护驾——”一个慌张的喊声响起,李攸烨眼前闪过一抹寒光,瞬间所有侍卫都围了上来,而李攸烨的目光仍直直地注视着那把剑,看到那人从侍卫手中将它抢过来,横亘在脖子上,李攸烨想对快把她挤成馅饼的侍卫们说:你们这帮脓包,弄错人了! 可是她被那人悲愤的目光,噎得说不出话来。 当剑哗啦一声坠到地上,李攸烨彻底地懵在原地,这个状况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他们目送着那赤色的花瓣缓缓飘落,竟一时半刻无动于衷。 “快救人!”李攸烨用血哧呼啦的双手推开面前的侍卫,抱起倒在地上的人就跑。 “皇上,皇上,让臣来吧,能快些!”反应过来的侍卫长看着李攸烨那副小身板摇摇晃晃的,忙追了上去。 “好,好,你快,快送到太医馆!”李攸烨累的直喘气,她懵得路都不认识了,忙把上官凝递到侍卫长的怀里,晃了晃有些眩晕的脑袋,看到那人看着她的目光渐渐涣散。下意识地她握住了那支倒挂的手,修长的手指有些冰冷,她放在嘴上哈了口气,哆哆嗦嗦道:“凝姐姐,没事的,你,不要怕,会没事的……”侍卫抱着上官凝疯狂地奔跑中,她的话也一直没有落下,“没事的,没事,没事……” 上官凝醒来时,脖子上传来阵阵疼意,她闭着眼,朦胧中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还好,没有伤到喉咙,要不然真的回天乏力了!” “柳姨,她真的没事了吗?您再确认一下嘛!”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在意识消散里一直支撑着她的那个声音“会没事的”,两行泪从眼角流出,原来,她也是不确定的! “都检查了三遍了,她真的没事了,我回去再给她开几服药来,伤口愈合就无大碍了!”柳舒澜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起身收拾药箱,并没有发现上官凝眼角的泪痕。 “哦,那就好,柳姨慢走,我送您!”李攸烨用那包裹成粽子的手把柳舒澜送出了殿外。 上官凝听到殿里安静了一会,一个脚步声又缓缓朝自己走来。 “你还挺关心她的嘛!”又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上官凝心里一惊,这里还有人?听声音好像是—— “玉姝,你到底跟她讲什么了?”李攸烨的步子止住,声音蓦地响起。上官凝鼻头一酸,泪突然宣泄似的流出来。 “没讲什么啊,”慵懒的腔调像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江玉姝耸了耸肩膀:“就是劝她不要在意,而已!” “你怎么讲的啊?”能讲到人自杀?李攸烨嘴巴挣得老大。 “你急什么,我还不是为了你好,让她这么误会着,你们俩不都冤的慌啊,我就没见过天下有这么冤枉的事,所以出手帮给你解决一下!”江玉姝一副李攸烨不识好人心的姿态,叼着茶杯啜饮。 “你难道不知道女儿家的清誉很重要吗?你拿这等事去跟她讲,这不摆明了有羞辱之意吗?我冤枉就冤枉了,受着就是了,可她不一样啊!”她把粽子手往床上一指。 上官凝心里糊涂起来,这俩人一口一个冤枉,难不成还是她冤枉了李攸烨?看花了眼? “问题就在这,你看,你看,你也是女儿身,她也是女儿身,你们就算互看也不为过——唔,咳咳咳咳……”江玉姝叼在嘴上的碗直接被李攸烨的熊掌戳到嘴上,水涌进她的鼻子,呛得她是人仰马翻。 李攸烨没好气地瞪着江玉姝,她真不明白皇奶奶为什么把她是女儿身的事情,专门告诉这个眼前这个小丫头,害得她每天像掐着自己尾巴似的,处处压她一头,这丫头在人前还好,嘴皮子唔得严丝合缝,可一到了私下里,专门跟她使眼色,摆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懒猫状,使唤她跟使唤奴才似的顺手拈来挥之即去,她整天往宫外跑,一大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躲开她。 “你干什嘛!”喘过气来的江玉姝,扯着大嗓门吼了一声,把李攸烨吓了一跳,然后看到她把杯子哗啦一声摔到了地上,碎块四溅,脸上沾着不知是水还是泪的渍迹,用被李攸烨戏称为苹果装的绿袍袖擦了一把,又有源源不断的水渍从她脸上流下,李攸烨这回看清了,是泪。 李攸烨当场吓懵,这是怎么了这是?她们平时不是老开这种玩笑么,怎么今天她这么大火气? “我就是不喜欢她认为你占了她便宜!”又是一声暴喝,李攸烨打了个哆嗦,就看到那人拂袖而去,那掀起的风几乎把她撂倒,她震撼地在原地,转了一圈,没把自己转晕过去,爷爷的,她是招谁惹谁了啊,她比谁都冤枉哪,她每次上栖霞山都去那药泉喝水,得多少年了,最后发现一直喝的别人洗澡水,她有抱怨过谁吗?怎么都跟她急眼了呢? 李攸烨缓缓坐到椅子上,小心呵护着两只熊掌,心里却乱七八糟。 与此同时,躺在床上的上官凝,极力掩饰着紊乱的呼吸,心里的震撼已经到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地步。她实在是太震惊了,震惊地有些害怕,她从来没有如此恐慌过,或许是来自一种本能的直觉,她陷在恐慌中不能自拔。她以前不能解释,为什么当得知李攸烨是女子时,她会如此的害怕,如今想来,这些或许就是一种彻彻底底的直觉。促使李攸烨以女子之身即位为帝的,是上官家的权势。果然,如此。 她的直觉让她保守住了这个秘密,尽管她当时迫切地想过要找一个人分担她的害怕,而最好的人选就是爹娘,可是,心里的直觉告诉她,越少一个人知道越好,所以当她发现了爱上了李攸烨时,她有多庆幸,她忍住了这个秘密。 她不像那些人,他们共同的守着这个秘密,可以分享他们的担忧和计划,而她只有一个人,独自默默守着他们的秘密,不为别的,只为了那个他们共同守护的人,她和他们是一样守护她的,只是她永远是一个人,她寂寞惯了,害怕惯了,从一个嚣张不可一世的将军女儿,变得噤若寒蝉,她也认命惯了。甚至后来,守护她,成了她的整个世界。她也别无二话。 可是,现在,那些人要来毁灭她的家人了,这让她情何以堪。 她该最终庆幸,自己保住了这个秘密,以至于在用出这最后一张筹码的时候,不用连累爹娘,因为上官家只有她一个人,知晓这个秘密。 所以她不能被江后发现,也不能死,只要她还活着,江后就对上官家有所顾忌。 第68章 风云际会(一) “上官姑娘,你必须跟我走一趟!”陈越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上官凝的镇定,玉瑞第一高手果然不是好打发的,她冷笑一声,“太皇太后要我生,还是死?” “皇上要你活着!”陈越给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呵,足够了!”她苦笑一声,在阴影的遮掩下抹去眼角的湿润,对立在胡同口,取她性命如探囊取物的人影道:“我跟你走!” 建康城里昨晚还是灯火通明,柳暗花明的盛世景象,今夜却家家闭户,条条街道不见灯火。除了皇城中央那座巍峨的宫殿还点着光明,其余世界像是沉浸到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中,悄无声息地沉睡着。 李攸烨一行人轰隆隆地碾过这死气沉沉的街道,用最快的速度往皇宫奔驰,离皇宫愈近愈能感受到那潜伏在暗夜里的汹涌暗潮,正和她们朝同一个方向窜行,行动丝毫不慢于她们。 “烨儿,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一定要赶回宫里知道吗?”江后掀开帘子,对疾驰在马车边寸步不离的李攸烨语重心长地说道,说完又吩咐周边跃马奔驰的神武军将士:“传哀家懿旨,到了危急时刻,不惜一切代价,先保护皇上,听明白了吗?” “诺!”嗅觉敏锐的神武军将士早已觉察到那股暗涌,尽皆携紧武器,策马飞扬,展开前后左右四翼队形,将李攸烨和江后牢牢护在中心。 “皇奶奶!”李攸烨扭头看向江后,就算再不解其意,她也明白江后是想保她周全,但她怎能甘心让皇奶奶有任何危险,“神武军听令,如果太皇太后出了事,朕拿你们是问!” “皇上放心!”这时封行端疾驰过来,眼睛睁得透亮,扯开喉咙喊道:“如果皇上和太皇太后出了事,兄弟们也无颜苟活于世!”虎啸声传到一千铁骑的耳中,回应以阵阵热血男儿慷慨激昂的决心:“誓死保卫皇上!保卫太皇太后!” “烨儿!”江后攥紧窗沿,脸上一股恼意。而李攸烨倔强地扭回头,目光直视前方,下巴低至权洛颖颈间,哽了哽喉咙,吐出两口飞快消散的雾气:“冷吗?要不要到马车里去?”已经能称得上寒冷的天气,乌龙在身下奔洒四蹄,隐隐有鲜红的血汗流出,沾湿了她的袍角,这段奔驰的路途,对于它则像蛟龙入水,然而对马上的人儿,冷风不可避免地从脸上割过,李攸烨虽是血液沸腾,但不得不担心安坐在前面的权洛颖。 “再冷的地方我也去过!”权洛颖要紧牙关,打肿脸充胖子。她知道现在的情况刻不容缓,稍微停顿都会拖累他们,她不愿意如此。 “清君侧!”“还公道!”“清君侧!”“还公道!” 震耳欲聋地喊声从前方传来。原本成四方翼的神武军迅速收拢队型,而对面那连成一片的火海人潮,朝她们迅速逼近。透过层层铁骑组成的人墙,李攸烨目光所及,黑压压的人群成包围姿态朝这边涌来,为首那人端坐高头大马,面容冷峻,正是上官景昂,显然他也发现了她。一种被人背叛的愤怒充斥心间,李攸烨明白,没有御林军的首肯,皇城内根本不会出现神武军以外的势力。如果说上官家族的背叛在她还不屑一顾,那么御林军的背叛则让她从头凉到脚。 “烨儿,你听我说,你率兵突围到宫里,里面的神武军能抵挡一阵子,当年太祖建造建康城时根据地下水系布置了很多暗道,入口即在宫里,真到了危机时刻你可从暗道逃走,逃到城外,再去求援!”江后用不容置疑地语气对李攸烨喝道。 “是啊,皇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雷豹从旁劝慰道。 李攸烨看着江后殷切的目光,不置可否,皇奶奶的心意她明白,但就这样灰溜溜地逃走,她做不到。跨下马,冲马上的人儿伸出手来:“权姐姐,去马车安全一些!”江后和雷豹皆是一愣,不约而同看向那空荡荡的马背。 而此时,马上的人儿正仰着头,望着,一脸焦急的吕斯昊,从汽艇上慢慢朝她伸出手来,脑海中一片犹豫和茫然,被他找到她并不感到意外,唯一意外的是他所处的高度,在她离开归岛没多久后,竟意外得生疏了,生疏到像是错开了一个时空:“小颖,这里被包围了,你赶紧上来,下面危险!” 他几乎是倒挂在汽艇上,拉住她的手。熟悉的感觉渐渐回归,下降的宫殿、周围的火海都不再与她相干,那些穿着厚重铁甲的人儿与她无干,他们之间的争斗更与她无干,和她有关的只是头顶上那个人,只是好久没有回去的归岛,只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想什么呢,快上车!”突然腰间被人箍住,往下拉扯的力道不重但是很足,吕斯昊被匡了一下,险些从汽艇上掉下来,紧握住的两双手仍不松开,权洛颖看着脸憋成紫色的吕斯昊,李攸烨不明就里地抱着她的腰,让她哭笑不得,情急之下她忙扯开吕斯昊抓着自己的手。被拉回了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拉回到所谓安全一些的马车。 江后神色古怪地看着李攸烨在车厢里捣鼓一阵,随后下了马车,而权洛颖则在对面那不依不饶的目光中万般无奈显了形迹,江后往后一仰,提了一口气上来,似乎又觉得不妥,忙又压了下去。车厢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但两人都没有心思去打破这个尴尬,她们一人挑了一帘子,朝车外那毅然决然的身影望去。担忧,此时成了两人心中的共通点。尽管其中一个尚未发觉这种暗生的情愫。 “清君侧!”“清君侧!”嚣张而张狂的叫喊声越来越近。神武军保持了应有的冷静沉默,他们的作风一贯如此,他们的任务从来不是在阵前叫骂,而像苍鹰一样等待着主将的命令,令下,这只雄鹰便会毫不犹豫地扑向猎物,不会有丝毫拖沓,不会手下留情。 所以即使对方有五万人,也不敢小瞧他们,因为他们是铁骑,他们的战马亦能杀人。 “朕,就在此地,你们清什么君侧!”银甲鹰盔的将士让开一条道路,李攸烨驾着乌龙从容地走到阵前,手中提着一柄寒光凛凛的大刀,视线在火海照映的彼方面前怒目扫过。 这些人都是多年跟随上官家族在外征战的部将,很少又见过李攸烨真容的,但自那血染白袍的少年打马从铁骑中信步而出时,她那凛冽的目光,囊括天下的傲然气度,还有那群凶神恶煞的铁骑对她的臣服态度,无疑不昭示着她便是那君临天下的帝王。一时整个阵营有吸气声传来,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位传说中养在深宫中少不更事的小皇帝只有十五岁。 “你们所谓的清君侧?就是所谓的公然起兵作乱吗!看清楚了,朕的身侧是些什么人,替自己好好想想,你们的脑袋担得起谋反叛乱的罪名吗!” 整个阵营开始哑口无言。 “如果你们还愿做朕的子民,朕不管你们受了谁的蛊惑,能幡然悔悟者,朕从轻发落,否则,朕不杀你们,朕身后的神武军也不答应,史书上的口诛笔伐也不会饶过你们,谁想做千秋万代的乱臣贼子,自己衡量!”她的目光终于定格在为首的上官景昂身上,手中的刀起,隔着远远的距离,直指他的面颊:“倘若执迷不悟,休怪朕无情,犯上作乱者,一概剿灭之!”上官景昂瞳孔缩了缩,微眯着眼看着似乎又长进不少的小皇帝,对他摆出一副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表情,心下却嘲讽,敢以一千人马在他们五万大军面前耀武扬威,果然还是嫩得很! 话音刚落,皇宫的门忽然大开,潮水般的神武军铁骑涌了出来,对着毫无防备的上官部族扑了过去。马蹄践踏处,不留活口。原本还高喊着“清君侧”的人疲于在铁骑的冲击下保命。官景昂眸光微微错愕,李攸烨嘴角挂着冷意,神武军铁甲迅速将她包围成一座坚固的城池,一步一挪地朝大部汇合。 狼奔逐突像利剑一样刺入敌军腹里的小队神武骑兵,总是冲杀一阵再和大部汇合,像树枝一样扩散至敌军之间,又从容有度地收回到枝干,这是左神武军最新开创出的一种阵法,有个形象的名字叫树阵,树阵能生小树阵,小树阵还能生小树阵,利用骑兵移动迅速的优势,达到分能化整,整能化分的目的。江宇随率领着龙武军以中央枝干为据点,快速朝李攸烨扩散。 被杀红眼的上官景昇疾驰到上官景昂面前,大声道:“三哥,铁骑再快也快不过利箭,放箭吧!”本来是打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目的的两兄弟,根本没料到神武军会埋伏在皇宫里,眼看李攸烨就要和大部人马会合,上官景昂心中发了狠,手中令旗一挥,怒吼道:“弓箭手准备!” 所有围攻神武军的人都撤出占蝉,五千弓箭手齐齐上阵,被瓦解地军心很快在弓箭手的袒护下复苏,上官景昂将所有被铁骑践乱的步兵聚到弓箭阵后面,以箭阵做墙朝往前推移。江宇随见势不妙,命令道:“列盾!”所有骑兵听命朝李攸烨这方奔袭过来。 “放箭!”对方一声令下,“铮!铮!铮……”声撕裂了空气,“簌簌簌簌”的箭雨铺天盖地破空而来。一排排神武军将士倒在李攸烨面前,身上扎满了箭,人成群成群地倒下,战马哀嚎嘶鸣,李攸烨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将士死亡,却无力去阻止,手中的缰绳勒出青痕,一类痴心妄想者反复实践的夺宫戏码,在她的统治下继续上演。还会又多少人丧生在这伙跳梁小丑导演的悲剧里。她还要损失多少捍卫者,才能守住这片江山。 “不要恋战,往宫里撤!”李攸烨在铁骑的拼死守护中毫发未损,然倒下去的一个个热血将士,像有无形的箭穿裂她的内心,她的眼中沾了血的颜色,回头大喊一声,“雷豹,快驾车走!” 从没有见过这种血腥场面的权洛颖,初识得战场上这惨绝人寰的一幕,心惊胆寒。部分手执弓箭的神武军将士朝对方还击,有的箭还没上弦,就被射得面目全非。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而那“簌簌簌簌”声狂啸着嗜血而来。 “趴下!”江后突然将她拉到车厢底部,只听“砰砰砰砰”的箭雨扎在车厢上,几只箭从车厢中穿身而过,两人心有余悸地对视一眼,只听李攸烨在外面惊恐地叫道:“皇奶奶!”拉开帘子见到江后和权洛颖还有李攸熔倒在车厢底部,皆是脸色发白地看着她,李攸烨表情凝注:“你们没事吧?” “我们没事,烨儿赶紧走!”江后侧伏在地上道,待李攸烨离开,她将掩藏的胳膊拿出,中了一箭,伤口被压出微微撕裂的迹象,大片血水涌出,权洛颖惊疑地望着她,江后勉强笑了一下,权洛颖赶紧撕扯了布帮她系在胳膊上止血,额头冷汗连连,细嫩的胳膊扎上这么支带刺的箭,这个女人居然一声没吭,她有点相信传说中的关公刮骨疗毒了。 李攸烨愤怒着盯着对面那指挥放箭的上官景昂,凌厉地目光满含阵阵杀意。 “我操他祖宗!”神武军将士被同伴的鲜血染红了眼,一单骑突然冒着箭雨闯了出去。 “封行端,给我回来!”阮冲边打掉飞来的箭,边冲着那风驰电掣地人影大喊。 “哈哈哈哈!”在密集地箭雨下,那人愣是闯进了敌人阵营,手中的大刀对着那群弓箭手纵横挥舞:“杀——”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冲过去的,他像个煞星,在敌人之间肆意狂杀,慌了手脚地敌军乱箭朝他射来,身躯被扎成了刺猬,枪矛刺穿他的铠甲,丝丝血肉被洞穿,但,他仍然端坐在战马上,挥着手中的刀,纵情地狂杀,像一台停不下来的机器,眼里满是猩红的血色。 “杀——” 所有人已经听不到铮铮声,脑海里都是那肆意冲杀的悲壮,箭雨在那人的攻势下竟然减弱了几分,神武军趁势一步步挪到宫门口,而他也终于停了下来。上官景昂狠戾的刀穿过他的胸膛,就卡在他的身体里,拔都拔不出来。上官景昂看到那仍在紧缩瞳孔的人,脸上一凛,放弃了拔刀,任他从马上摔了下来。壮士烈马,魂归故乡,惨烈的笑容从嘴角浮现:“老子,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周围的兵甲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活着退到宫门口的所有神武军将士全都热泪盈眶。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曹植《白马篇》 ——阮副,你看,弟兄们好不容易盼来个大展身手的机会,磨刀霍霍的,就这么兵不血刃的完了,实在是,哎心里憋得慌呐! ——你嚷嚷什么,有你冲杀的时候,给我把这股杀劲带到敌人面前,别嘴皮子利索,上了战场就给我装熊包! 阮冲颤抖着嘴角,调转马头,举起手中血染的单刀,嘶嚎声带着满腔的愤怒与决绝:“为封行端报仇!” “混账,你想去送死吗?给我下来!”江宇随一把将他拉下马来,手里的马鞭指着所剩无几的将士:“给我把这事记在心里,现在去等于白白送死!”五千左神武军现在剩下不到两千,死得太过惨烈,他何尝不恨得咬牙切齿,但作为军队的最高指挥官,他必须让剩下的兄弟都活着,才能对得起死去的。 “将军,他们退回宫里了!”上官景昂显然被那不要命的封行端扰乱了心神,对部下怒目而视:“我看得见!”说完愤恨地我了握拳,逼宫的艰难程度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更让人惊怒的是李攸烨对他们产生的杀意。现在必须一反到底了,李攸烨不除,他们势必会大祸临头。这几年一直以为小皇帝是借着江后在幕后的暗中扶持,才勉强坐稳江山,只要江后一死,她便会失去所有羽翼的庇护,今日一役,李攸烨的煞气甚至影响到了上官部族的士气,她在阵前说的那番话,或多或少地动摇了他们的军心,以至于没有人愿意背上弑君的罪名,弓箭没有一支敢往李攸烨身上射。如今他们挟持幼主的目的破裂,同时也将他们推上了一条不归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围追雏鹰,到激发了雏鹰蜕变成苍鹰的潜质,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江令农站在宫墙上捋着干瘪的胡须,玩味地笑着。突然他凝视敌军阵营的目光骤然一滞,手上一抖,几根胡子被拽了下来,“坏了,太冒险了,太冒险了!” “呜嘶嘶……”嘹亮的嘶鸣声乍然响起,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道一匹单骑上,乌黑的骏马与黑夜融为一体,一个白袍身影侧挂在马腹上,从敌军阵营侧翼飞驰而过。与此同时,另一骑棕色骏马从另一翼飞驰过来,同样侧挂一人,两骑在敌军中间交汇,他们的速度快得惊人,敌方的箭都扑了空。有出来拦截的士兵也被马踢翻。 两骑交错而过,由原先的相向而行,变为相背。所有人都搞不清他们的目的。而李攸烨的目光却自始至终地紧紧盯着一人,身子绑在乌龙腹上,拿着上好三支弦的弓弩,朝那措手不及的人影逼近。 “咻!”弩箭带着凌厉的攻势向那惊觉过来的人儿射去,可是为时已晚,锋利的弩箭旋转如龙卷风一般从他的颈间穿出,扑哧一声,箭尾没入肉里,箭头穿过脖颈,再也拔不下来,就如同他的哥哥j□j封行端的刀一样,永远也拔不出来! 上官景昇面色惊恐地看着那匹黑色的骏马从他面前飞驰而过,接近八尺的身躯轰然倒地,怒目圆睁,不甘心地张了张嘴,接连不断的血液涌出。于此同时,身后的两个士兵以同样的姿势倒了下去,一时间所有人都错愕在原地。而宫门口的神武军将士则志气昂扬地吆喝起来“好!” “四爷!”部下的惊叫声被李攸烨抛到了身后,箭雨又射了起来,可是已经追不上乌龙的速度,这匹汗血宝马的潜能在主人的驾驭下被彻底激发,通身上下沁出一条条鲜红的血迹,像一团来自地狱的烈火,李攸烨摆脱掉那些哭号的士兵,解开带子,翻身跨上马,看着另一骑在敌人的包围中左冲右突:“伦尊,下面看你的了!” 奔驰在另一翼的单伦尊,冲到惊慌不跌的敌军中,手中的利剑冲杀一阵,抱起地上那血肉模糊的人,用力抛上马背。循着李攸烨来时的路径扬长而去。上官景昂惊讶地看着两个人单枪匹马在阵前溜了一圈,如入无人之境,他又惊又怒,策马追赶,另一翼却传来四弟被射杀的消息,他脸色大变,心中悲愤交集,一个跟头跌下马来。敌军阵营大乱。 两匹战马成功绕回一大圈,在宫门口相会,前来接应的神武军将士迅速把他们接进宫里,紧紧关上宫门。阮冲从单伦尊马上抱下封行端那血肉模糊的尸首,两行热泪滑了下来。李攸烨丢下那把平生第一次用作杀人的弓弩,用郑重的声音吩咐道:“来人,把封将军的尸首好好收殓,待剿灭奸贼,朕亲自为他主持下葬!” “皇上,臣等惭愧,还要皇上和单兄弟以身涉险,抢回尸首,臣……无颜作为神武军!”阮冲跪在地上,哽咽,一干神武军将士尽皆下拜,挂着两行热泪。 李攸烨扶起他,看着面目全非的封行端,哽咽道:“神武军将士个个都是奋勇杀敌的英雄,为平定叛乱流干血泪,封将军更是战至最后一口气,所谓士为知己者死,神武军将士能为大义怀抱不屈死志,朕为子民犯险一次又何妨,朕心甘情愿!” “皇上——”神武军将士尽皆叩首,好一句“士为知己者死”,一个将士浴血奋战图的是什么,就是一个能理解他们的君主而已,有李攸烨的这句话,就算赴汤蹈火他们也在所不辞了。 “好了,都起来,打起精神来,窃国者未灭,需要整顿人马,准备随时再战!” “诺!” 江后从马车上下来,胳膊上包裹了一层白布,伤口处箭身被除去,只箭头还埋在肉里,没来的及取出,李攸烨见了,快步过去,“皇奶奶,你怎么了?” “我没事,只是擦伤了点皮,烨儿你太胡闹了,怎么能做那危险之事,要是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你……”江后嘴唇轻颤,眼中又泪聚了上来,她掩饰住情绪,叹口气:“罢了,罢了,不准有下次!” 李攸烨淡笑道:“皇奶奶放心,我和单伦尊计划好了,两人从不同方向奔驰,扰乱他们的思维,单伦尊过上官景昇不杀,我过封行端不夺,两人交换过后,各取所得,得手即走,不会出事的!” 李攸烨把伦尊拉到江后面前:“皇奶奶,这就是单伦尊,是我亲自挖掘的大将之才!我本来想把他推荐给上官景赫,可惜他现在无福接受了,伦尊日后当能取而代之!”话中自有一股成竹在胸的豪气,江后有些恍惚地看着李攸烨,才一日而已,她竟发现,她的烨儿已经成长到能够独当一面了。她笑了,笑得格外欣慰,赞赏地看着李攸烨推荐过来的那位“大将之才”,据说单是是循着马踏声而来,没想到会帮了烨儿的大忙,江后温柔的目光愣是让木讷的单伦尊心头一暖,忙跪下:“太皇太后慈祥!” 燕娘扑哧一笑,江后脸色一僵,单伦尊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窘在原地,李攸烨忙上前解释:“皇奶奶有所不知,伦尊今年只有十三岁年纪,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所以……”江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扶起单伦尊:“我玉瑞国又得一员骁将了,来,起来!”平和的话语让单伦尊受宠若惊,直起身来,腼腆的低下头去,燕娘打趣道:“果然是少年人的脾气,还害羞的!”单伦尊挠挠头,不知如何接口。 “太冒险了,太冒险了!”江令农气急败坏地从宫墙上下来,见到安然无恙的李攸烨,重重叹了口气:“老臣参见皇上,太皇太后!” “江丞相,皇上手刃上官景昇,断上官家一臂,在老夫看来,实在是英明果决,这险冒得好,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随后而来的詹太傅百感交集道,展袖朝李攸烨行礼:“老臣拜见皇上,太皇太后!” 李攸烨笑了笑,也不反驳,扶起两个白发嗡嗡的老人,“舅爷爷,詹师傅,快快请起!” 江宇随上前拜见:“爷爷!”江令农重重喘了口气,末了冲江宇随点点头欣慰道:“我们江家总算有人驰骋疆场了!” “你逞什么能啊你,你吓死我了!”突然跃出的李攸璇,一身戎装铠甲,英姿飒爽,让众人眼前一亮,狠狠地锤了李攸烨肩膀一拳,接着又把她抱住,想起她那不要命的作法,真是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 “别别,皇姐,你这是……”李攸烨扯开故意勒她脖子的皇姐,对着她这身装扮啧啧称奇。 李攸璇挺挺胸膛,咬牙切齿道:“这帮乱臣竟然打到我们家门口了,我们皇家岂容人这样欺侮,偏偏你和皇奶奶,熔儿都不在宫里,母后又是吃斋念佛的,我身为一国长公主,不接下这担子谁接!” “那是,皇姐巾帛不让须眉,不输儿郎哪!”李攸烨心念一动,“要不朕也学太祖封皇姐个女王爷当当!”面上打趣,心里却是有了一番主意。 “那行!”李攸璇嘴角一翘,将她一军:“封我一个统领五万兵马的女王爷当当!”女王爷有名无实,这个账她可是算得一清二楚,公主属于皇族内眷,不是必要的场合,不必出席那些乱七八糟的仪式典礼,可女王爷就不同了,没有封地却要像其他王爷一样,履行那些男王爷的责任,实在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职位。 李攸烨眉毛一挑:“一言为定!” 李攸璇眼睛倏地睁得老大,看李攸烨一脸似是而非的笑意,将信将疑,不过随即释然一笑,她就不信李攸烨敢这样做,当年李盎杉那么大的功劳,太祖封她为王的时候,朝中野外人士尽皆反应激烈,她就不信李攸烨封她,朝廷那帮老头子不炸毛:“行,一言为定!” 李攸璇是说者无心,江后和江令农则是听者有意,江后若有所思地看了李攸烨一眼,李攸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岔开话题问:“外面战况如何?” 詹太傅捋了捋胡子,对敌手亦毫不吝惜赞美之词:“上官家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兵马世家,上官景昂也是个人物,能够迅速稳住军心,估计待会有一场艰守的仗要打!”江令农低沉道:“一千大内侍卫都已在宫墙戒备,另外从各王府抽调的侍卫也有一千多人,还剩两千神武骑兵,而对方还有三万余人,皇上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嗯!”李攸烨面色冷峻,“他们攻,我们也不能只是防守!传朕口谕,一旦敌人进攻,神武军每二百骑从九个城门出,突袭一阵,见好就退,余下二百骑奔袭各城门候补!”说完对江宇随道:“朕没有后援给你们,你们要好事珍重,遇到箭阵马上撤退!” “皇上放心,两千人足够了!”江宇随眼中复仇之火升起。 李攸烨东瞅瞅西瞧瞧,不见权洛颖的影踪,问江后:“皇奶奶,权姐姐在哪?” 只见周围人脸上都出现不同程度得抽搐,雷豹上前,指着不远处的一道宫墙,欲言又止道:“权姑娘,在那墙里边!”李攸烨狐疑地往那边跑去,转过宫墙,看到一排排宫灯的掩映中,那淡蓝裙裳的人儿正被旁边一个身形模样都很眼熟的人搀扶着,在墙根处歇斯底里地呕吐! “游儿!”鄂然看到李攸烨,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外和欣喜,但随即又被权洛颖那一下一下地干呕打断。李攸烨赶紧跑过去,从鄂然手中接手权洛颖,“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谁知权洛颖见到李攸烨,忙把她推到一边,呕得更厉害了! “哎,游儿你还是走开吧,颖儿妹妹现在看着血就想吐,你看你这模样就别来刺激她了!”鄂然边催赶着李攸烨,边又回头挑起重任,给权洛颖顺气,这妹妹呕得真叫一个肝肠寸断,害喜都没这么大反应的,她看得实在是揪心,这要是被不明情由的撞见了,非得传出要生双生子的八卦不可。 李攸烨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血迹,有一部分已经风干了,估计是上官录的血,其余大部分还湿着,应该是乌龙流的血汗,有些委屈道:“鄂姐姐,你好好照顾她,我先走了!” 李攸烨恋恋不舍地看了权洛颖一眼,悻悻而退。她转到墙角处,终于累的瘫倒下来,后脑勺抵着墙面,望着浩渺无垠地夜空,星星寥寥几颗,月亮越发惨白,多么寂静安宁的夜晚,可惜,却由不得人沉睡。 第69章 风云际会(二)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震天动地的炮击声突然石破天惊般响起,整座皇宫的瓦片跟着掀了掀,李攸烨猛地从墙角站起,顾不得拂去身上的尘屑,飞快往宫楼上跑。 “皇上,是神武军的火炮!”侍卫被那爆炸声震得耳膜欲裂,但仍掩不住一脸欣喜之色。 匆忙往下观望,只见宫外一片火海,上官部族的阵营淹没在滚滚硝烟中,半边天被烈火烧透,血肉横飞里,鬼哭狼嚎声哀哀不绝。密集的炮雨撼动着天地,却无一颗打在宫墙上,最近的一颗落在五丈外,仍震得墙上瓦砾飞落。 “好!”李攸烨精神为之一振,眉宇间大喜过望:“吩咐下去,待会听朕号令,神武军全面出击!啊!”击打城墙的手吃痛地缩回来,李攸烨吸溜着凉气摊开掌心,入目可见几个红色的小点隐隐有血迹渗出来,再往墙上看去,只见根根钢针倒竖,让人毛骨悚然,她龇着牙大吼道:“谁在这里放的钢针?”侍卫们大惊失色,一个就近的侍卫慌忙跪倒在地。 “这注意好,起来吧,朕重重有赏!”李攸烨一甩胳膊,开怀道,那侍卫这才松了一口气。侍卫们被李攸烨的高兴劲儿感染,欢欣鼓舞地笑了起来。 江后一行人登上宫楼,见到宫墙上一片欢腾景象,就知道形势好转。李攸烨喜不自胜的模样,看在众人眼里完全像个孩子,让人几乎忘记了,方才她单骑深入取敌人性命时的杀伐与狠戾。 “烨儿,你过来!”江后把召唤她过来,无奈地摇摇头:“你如此得意忘形,可确定那是神武军的炮?” 李攸烨一愣,有些弄不懂江后的意思。江令农瞄了城墙外一眼,感叹道:“这么精准的距离,依照老夫看,打进皇宫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攸烨身子一颤,她刚才只凭侍卫的一句话就断定那是神武军开得炮,并没有多想其他,如果另一支叛军先剿灭上官军再来攻打皇宫,岂不是顺理成章? 额头冷汗层出不迭,反身就要再去寻个究竟,结果却被江后稳住。为她揩去脸上的汗渍,江后缓缓道:“烨儿,越是危险,越要冷静,谁比对方更能沉得下心,谁就能笑到最后。” 说罢又望向那硝烟战场,淡淡一笑道:“那是神武军,哀家去上官府之前把另外两支神武鹰符分别给了秦孝肃王和靖北侯张仲良,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提起的心瞬间又放了回去,李攸烨一脸郁卒地望着江后,江后不予理会,只道:“这两个人都是德高望重的人物,而且对你皇爷爷绝对效忠!”李攸烨悻悻道:“难怪皇奶奶要孙儿危急时刻去找秦叔祖!”随即,目光暗淡地看着那遍地战火,嗫嚅道:“皇奶奶,孙儿是不是做的不够好?” “哼哼,谁也不是生来就十全十美,当年太皇太后吃的苦头比皇上多得多,也熬过来了,今天的这场仗才是个开始,往后日子还长着呢,一开始吃的苦,到往后都成了财富!”江令农转过身来,翘着干瘪的胡子意味深长地说道。 江后捧起那年轻的脸:“烨儿,你一出生便即位,所有人都奉你为天潢贵胄,但哀家不希望你陷入那‘英明果决是与生俱来’的迷障中,哀家希望你是一个能知不足,弥不足的人!”视线似穿过了几十年,也是这样迷惘的面庞,只是这份理解和安慰却迟到了如此之久,如果当初能给予那人这样的肯定,或许,他不至于断送掉了自己的梦。见江后又习惯性地放空目光,李攸烨如往常一样伸出爪子淘气地在她眼前划了两划。 “莫作怪!”出乎意料地是这次被逮住了,李攸烨悻悻地撇嘴,随即眉目间促狭着试探道:“皇奶奶又在思念皇爷爷了吧?”似乎太久没被扰乱地心神局促起来,江后轻哧道:“胡闹,这么没大没小!”李攸烨当即合不拢嘴地窃笑起来:“哎,皇奶奶别走嘛,孙儿不笑了!”可没人再理会她了。 “太皇太后真是用心良苦啊,”詹太傅走过来,双臂一展,恰是展开长篇大论的气势,李攸烨忙收敛笑容,洗耳恭听,只听他悠长而又沉重地说道:“自古以来,很多少年英明的太子,最终被皇帝所废,都毁在世人对他的奉承和骄傲自满上,皇上是天子,所得的溢美有过之而无不及,老臣说句不敬的话,并且没有人能够罢免皇上,倘若皇上为此骄傲自满,那么苦了的就是天下的百姓了!” 李攸烨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展袖抱拳躬身行礼,一字一顿道:“多谢詹太傅,朕一定时时刻刻牢记在心,敦促自己做个‘知不足弥不足’的好皇帝!”宽展的袍袖下却是一张撇嘴的脸,詹师傅的教导总是像长寿面一样绵长,炮声这么响,都能说得置若罔闻,她要是不掐断,估计他能说到仗打完。 不知何时,炮火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震天的喊杀声,准备复仇的左神武骑兵蠢蠢欲动,但李攸烨并没有下达让他们进攻的命令,他们一时不明所以,但也只能忍耐。李攸烨嘴角带着笑意,看着躲炮躲到宫墙脚下的那些“很有眼色”的上官部族,命令关紧城门,不准放一个进来。待到墙下那凄厉的嘶嚎声响起,她的笑变成刺骨的冷意,不是没有打算放过他们,只是她先前说过话是算数的,能幡然悔悟者从轻发落的话,他们不听,就怨不得她了。只是心里却如何也静不下来。 “烨儿,你要是想饶过他们,就饶吧,别为难自己!”江后看着李攸烨目光阴狠,但身子却抖得厉害,知她性子仁柔,这等杀伐之事,对她来说无异于一场磨难,可是斩草需要除根,负责后患无穷,她叹了口气,原本按照她和江相的意思,是一个也不能留的,但是对烨儿,从内心里,她不愿让她经历这些残酷。 “所有人听着,投降者朕饶他一死,现在全都趴下!”像有了一个说服自己软弱的理由,李攸烨大声对着外面的人喊道。 所谓兵败如山倒,残存的上官部族士兵听到这绝望中的希望,如蒙大赦般,迫不及待地丢盔弃甲,伏倒在地,神武军士兵迅速将他们包围起来,毫不客气地踏过,寻找他们所要找的人物——上官景昂。被踩在脚下甚至踩在伤口处的败兵残将,丝毫不敢发出任何声响,这些凶神恶煞的神武军会故意让你发出声音好借机杀了你,这个时候,只有命才是最重要的。 清点完俘虏的人数,并没有发现上官景昂,士兵报告给秦孝肃王李安疆,李安疆命令搜查所有尸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靖北侯张仲良策马赶过来,须发皆白,但英气的眉目间仍散发着当年驰骋疆场的豪迈气度,他对着李安疆就一脸不满道:“秦老王,你那炮火都把这帮兔崽子炸没了,这边的弓弩还没有用上呢,你这不是故意跟老夫抢功吗?” 李安疆没心没肺道:“本王也不知道这帮废物怎么这么不经打,吃几个炮弹就完了,本王我都没捞着杀几个呢,哪还能给你留啊!”伏倒在地上的俘虏听得欲哭无泪,这哪是几个炮弹啊,得有上万发不停地往阵营里砸,以前就听说过神武军富得流油,可没想到富到这个程度,相比之下他们那五千弓箭手只能算小菜一碟了。 “哈哈哈哈!”两个快入土的老家伙相视一笑,一同下马,跪倒在宫门外,“臣等护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宫门吱呀着缓缓开启,像掀开了一部厚重的历史,神武骑兵列队从两侧缓缓踱出,他们誓死拱卫的帝王就走在他们前面,踏着粘稠的血海,一步一个脚印地朝前迈步,只是,此时,有谁能体会到,那遍地尸山,在她心中激发的悲凉。她扶起跪在地上的两人,走到神武军前,说了一番嘉奖的话,承接那“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山呼海啸声。整个人如苍松般岿然不动,君临天下。 “皇上,上官景昂不知所踪,该如何处置上官家族,还有这些俘虏?”李安疆请示道。 李攸烨眸光一沉,“不论死活,一定要找到上官景昂!”移步至那些战战兢兢地俘虏面前,道:“朕不杀你们,”顿了顿,目光扫过庄严肃穆的银甲鹰兵,又转到他们身上:“但朕会将你们流放到边疆,朕要让你们活着,看看,真正的将士是如何为每一寸国土浴血奋战,朕要让你们,用一生去反省,拉下去!” 呜咽的哭声,代表的是庆幸,还是懊悔,已经不重要了。李攸烨拂袖,一干将士将他们押了下去。 “至于,上官家其他人,还是全部押入天牢,等候发落吧!”江后沉吟道,李安疆和张仲良面面相觑,搞不懂这板上丁丁的事情,为何还要等候发落,但也只能遵从旨意。李安疆近到江后跟前,感慨道:“皇上,也该提前亲政了!”江后淡然一笑,不再应答。 “启禀皇上,所有尸首都搜遍了,上官景昂不知去向,但臣等搜到了上官景昂的盔甲!”一个神武军将士抱着一团染血的铁甲,跪禀道。 “哦?难道他弃甲逃跑了吗?”李攸烨狐疑道,张仲良用剑尖挑起那铠甲,见上面七零八落都是破洞:“看来他伤的不轻,估计跑不了多远!” “上官景昂这个人虽然没有上官景赫的智谋,但也是个狡诈的人物,这么多人围堵,他能逃到哪里去呢?会不会……”江令农犹豫着开口。 “会不会藏到神武军中!”李攸烨眸光一凛,接上话道,江令农点点头:“很有可能!”众人尽皆倒吸一口凉气。李安疆马上命令道:“张兆和,保护太皇太后和皇上,耿虎,马上全军搜查!” “诺!”两人领命,立马执行。 与此同时,一个靠近宫门的身影,眼睛眯了眯,握刀地手上不断有血迹流出来,但他却浑然未觉,待到身边的将士离开,他朝那敞开的宫门奔去。 “高子,主帅下令集结,还不快去!”一个士兵突然冲着他的背影大喊道,可那身影已经顾不得应声,头也不回地往里跑去。 “抓住他!”李攸烨喊道,所有人都发现了,那人走过的一路,尽皆是淋漓地鲜血。宫里的侍卫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没有对这个穿着神武兵甲的人多做防备,当李攸烨喊的时候,他们才反应过来,可那人已经窜入宫里。 “跟我来!”李安疆抽出冰刃就追了上去,李攸烨心下一慌,往宫里直奔而去。 “啊哈哈哈哈!”在众人的目光中,手执兵甲的神武军将士一步一步退了出来,李攸烨脸色煞白,倒退着脚步,瞪着那张狰狞恐怖的脸,突然止住步子,沉吟道:“上官景昂,你最好不要挑战朕的耐性!” “你不要挑战老子的耐性!”几乎扭曲的腔调宣泄着那人癫狂的叫嚣,眼球几乎快凸了出来,搁在权洛颖脖子上的刀刃划出一道血痕,“都给老子退开,退开,快——”歇斯底里吼叫印证了他脸上的狰狞的暗示,“否则我杀了她!”冰冷地刀刃随时都能破开喉咙,权洛颖几乎被那人的手臂勒断了气,朦胧的视线中,隐约看到那张惊恐万状的脸孔,心里不由自嘲,好相似的画面,这是命运跟她开得玩笑吗? 第70章 箭在弦上 冰冷的刃带着疼意渗入肌里,凉的她倒嘶了口气,浑身被钳制动弹不得,咫尺间困兽般的嘶吼震的耳膜生疼,“全部给我退开!”待到一步步后退,他像是歇了口力气,只是恐怖的音调丝毫未变:“我的人都被你们炸光了,五马分尸!你们可真是狠啊!” 摧入咽喉的血腥捣得胃里翻江倒海,却已无力去宣泄,浓重的杀意将她卷进成逃无可逃的漩涡中,上官景昂的目的昭然若揭,在和她错愕的照面后,脸上点燃的那种绝处逢生的希望一度让她毛骨悚然,这个人砍向鄂然的那一刀毫不留情,而不伤她性命,想来在他看来她的命似乎能救得了他。可是,能吗?朦胧的视线中,李攸烨的身影似是僵化了的石头,迎着愈来愈近地威胁,没有再往后挪动一步,她从她凌厉逼人毫不退让的气势中领悟,原来,她不是一个能受威胁的人,很想扭头对那面目不知道狰狞到何种程度的人嗤笑一声,你打错算盘了,可惜已经无力去实现。直到感觉刀上的力道猛地加重,粘稠的血液喷张似的顺着脖颈滑落,微涩的嘴角才在看清李攸烨身子猛地的一颤后,尝到了咸湿的味道。 在场神武军中不乏见过权洛颖的人,深知她在李攸烨心里的地位不一般,所以不敢轻举妄动。李攸烨为了她怒刺晋王世子的事情,早已传的满城风雨,这个来历不明的绝美女子让一向仁慈宽厚的皇帝不惜违背太祖的遗言,同室操戈,可见她在李攸烨心中的分量。恐怕连她自己都未及想到,打那以后,加诸在她身上的“红颜祸水”的言论甚嚣尘上,江后花了大把力气,不惜大肆渲染蓝阙公主进京的事件,深层用意就是为了平息这些流言蜚语,而李攸烨安排的她们在小院中“避祸”,避得无非就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罢了。 如今她落在上官景昂的手中,从李攸烨那一再隐忍的态度上看,她是想尽力保她了,众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就是不知道以何种方式保了。 “上官景昂,你逃不了了,你欺君罔上,死有余辜,皇上没把你们上官家立即处死已经是天恩浩荡,你不要不识好歹!”李安疆见李攸烨一再退却,心里也明白几分,但现在的情形由不得她了,李攸烨若是为了一个女子放走了上官景昂,恐怕会被天下人耻笑,他振臂一挥,神武军将士将上官景昂团团围住,万箭上弦,蓄势待发。李攸烨心中一紧,眸中尽是那惨白到摇摇欲坠的人,她浑然不觉自己流了多少血,睫毛轻合,安宁的像是要睡去,可从脖颈处蔓延出的触目惊心的猩红,几乎让李攸烨的血跟着抽空,她恨不得扑上前撕碎了上官景昂。 “欺君罔上?”上官景昂脸上带着一味的狰狞:“十五年前李戎湛杀我家族两百人,他不君,我不臣!” “乱臣贼子,先帝的名讳是你叫的吗?”李安疆的瞳孔缩了缩,挥刀就要上去砍,被张仲景拦住,李攸烨咬牙道:“你想要什么条件?”每一个字都像丈量他的死期,听在人毛骨悚然。 上官景昂微眯着眼,看着李攸烨:“我没打算活着回去,上官家这次完了,但临死前能拉个人垫背也是好的,”随即露出邪佞入骨的笑,垂涎三尺地看着权洛颖:“不过,这么绝色的女子,啧啧,死了真是可惜了,”沾满血腥的气息凑近那光滑细腻的肌肤,众目睽睽之下嗅了嗅:“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有美人陪我下地狱,老子死也死得痛快!” “无耻!”李攸璇再也看不下去,破口大骂起来。上官景昂置之不理,活像一个垂死之人正在宣泄最后的猖狂。 虽然脑中昏沉一片,权洛颖仍是反感那游走在肌肤上的浑浊气息,嫌恶得皱紧眉头,“人不怕死枉少年”的理念头一遭被她义无反顾地踢入西伯利亚,与其这样受辱,还不如死了痛快。她疲乏地睁开眼,迫不及待地寻找着李攸烨的所在,李攸烨咬牙切齿地看着上官景昂,全身的戾气汇聚成极度冷冽的气势,她发誓,不碎了他,她就不姓李。然而,当对上那极度虚弱的目光,感受着那份决绝,她的心口微微一震,再去捕捉,除了那张火光中仍惨白的容颜,目光已然不在。 原本想要不惜一切代价解决掉上官景昂的李安疆,看着这个情形,心中有些不忍。 “要想我放了她,可以,”上官景昂突然饶有兴味地抬起头来,对上李攸烨的目光:“你就在我四弟的尸首面前磕三个响头!” 李攸烨眸光一冷,手上的骨节发出啪啪的声响。 似乎是嫌说的不够大声,上官景昂接着用几近疯狂的声音重复一遍:“李攸烨,只要你给我四弟磕三个响头,我就饶了她!”说完意犹未尽地蹭上那已然无力反抗的脸颊,挑衅地看向李攸烨。 拉紧弓弦的将士怒火中烧,恨不得立马射杀了眼前那个嚣张的人,然而他的刀紧紧贴在权洛颖的脖颈间,稍微一划,便一命呜呼,李攸烨的命令迟迟不肯下,她是骄傲万丈的天子,执掌天下的帝王,她可以在万军中取敌人性命,一箭封喉,不在话下,可是如今,她只轻轻说了一句:“把上官景星的尸首抬过来!”他们的弓弦虽然全都上满,但即使手上勒出青痕也不能放箭。 看着士兵将上官景星抬了过来,放在地上,张仲景欲言又止,在人群中搜寻江后的身影,却收到旁边江令农一个摇头的示意,他悻悻作罢,而那李安疆更是沉到脸都青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叹息着聚集到那白袍少年身上,帝王下跪是何等奇耻大辱,何况是跪一个被自己纠杀的谋逆之人,众人在痛斥上官景昂歹毒的同时,对李攸烨的为情所困惋惜不已,似乎总是这样,用情至深的帝王永远与朝臣心中的理想皇帝相违背,李攸烨本该大有所为,如今,却要毁在一个情字上了。 然而她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众人纷纷错愕不迭。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蒙着白布的人,李攸烨制止了士兵想要掀开他的动作。想到过跪一下又何妨,事实上却如何也跪不下去,或许,当尊严和生命不可调和的时候,真得要决绝一番,回过头来,随便找了句话:“朕给他留个全尸!”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只见她拿过将士手中的弓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拈箭上弦,张满弓,对准上官景昂,上官景昂脸色一变,往后挪动几步。警惕万分地瞪着李攸烨。 而李攸烨的箭头却微微一偏,瞄向了那几乎陷入迷蒙的权洛颖,默念着生死与共的誓言,嘴上却是冰冷的话语:“朕的人,要死也是死在朕手上,轮不到你来!” 箭带着一股凌厉之势,从上官景昂眼下穿过,只不过钻入的却是另一个单薄的身体,正中她胸口,一口鲜血猛地涌出,撒到冰冷的刀面上,迸射到上官景昂眼中,变成了猝不及防的错愕,她怎么会? 随即又一箭射来,扎入了同一个身躯中,紧接着第三箭上了弦,似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意,上官景昂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攸烨。耳边飘来一声好似从遥远的天边飞来的叫喊:“三叔!” 他蓦地松开手,权洛颖的身子如叶片缓缓飘落到地上,鲜血染红她的衣裳,心口的两支羽箭,穿透她身体的那一刻,竟如归家一般安宁。 而此时,上官景昂转着身子迫不及待地寻找着那声音的来源,他的心实在是太冷了,太冷了,冷得失去了知觉,了无意识,渐渐地,四周什么都消失了,所有人都死了,血海尸山中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迷失的旅途中心慌的呐喊:“凝儿——凝……噗!”箭从脖颈间穿过的时候,他终于看到那个火红色的身影,在火光中朝他奔来,脸上带着只有亲人才有的关怀,他睁着眼,贪恋着看着,直到连晕眩,都从眼前彻底涣散。 “三叔——” 那人倒下的一刻,上官凝蓦地定住,侧头,惊愕地看着李攸烨手中空了的弓,对上她那肃杀的目光,口中猛然窜起一股腥甜,“噗——”即将倒地的娇躯被陈越扶住,这些,李攸烨不是没看到,只是她已经无暇去顾及,身子早已心慌意乱地奔向了那倒在地上的权洛颖。 入目皆是她带给她的创伤,骤然紧缩的心不知如何将那了无生机的人拾起,李攸烨彷徨地跪在她的身前,张皇地望着周围静默的人群:“太医呢?快宣太医,快啊——” “你杀了她!”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阴狠的怒吼,没及反应,李攸烨突然感觉心口传来剧烈的痛意,像被刀子割过,但嗓子却倾吐不出,表情都没有表现出一丝痛苦。只是那痛意却真切地嗜咬着她的心脏,痛的像死过。 “斯昊,她是皇帝,我们不能杀她,否则会改变这里的历史!”感觉那痛意蓦地一松,另一个柔和的声音传来。 “那历史就可以改变我们吗?她敢杀小颖,我不会放过她!”心口又恢复刀割状态,李攸烨痛苦地想嚎叫,然而就像灵魂在地狱受折磨一般,她无从解脱。 “住手!”鲁韫绮看到李攸烨越来越平静的面孔,终于忍不住抢过吕斯昊手中的激光仪,“有陈医师在,你还怕她救不回自己的女儿吗?”随后打量了一眼那激光仪,不满道:“你这样只会折磨她到死,太残忍了!” “她射小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有多残忍?”吕斯昊咬牙切齿道。 “可是,你要知道,她射杀别人的时候都是一箭穿喉,对小颖只是射到胸口,不是致命的!” “韫绮姐的意思是,我们还要感激她对小颖手下留情了?”吕斯昊愤怒道。 “旁观者清。算了,救小颖要紧,”鲁韫绮也不做辩驳,反身见李攸烨定定地瞅着她,吓了一跳,“你看得见我们?” 李攸烨摇摇头,捂着心脏从地上站起来,抱着权洛颖就往宫里跑,吕斯昊要去追,鲁韫绮捉住他的手,“我们不方便,快跟着!” 江后叹了口气,心疼地望着李攸烨奔离的背影,然也只吩咐燕娘照顾好她,便和江令农李安疆等人匆匆奔向内城,刚才有将士来报,上官景赫率军进入皇城了。 “太皇太后,皇上她?”江令农总觉得李攸烨这个皇帝,依靠他们老一代来平叛,实在不是个事儿。 “烨儿历练够了,剩下的哀家替她解决!”江后跨上马:“大哥就当宠甥孙一回吧!”说完,磕马奔了出去。 “好,剩下的就交给我们这些老家伙吧,来多少本王炸多少,让他有去无回!”李安疆拍着胸脯,冲着江后的背影吆喝道,随即扭头冲着江令农不屑:“江兄,咱们没多少日子可活了,那种老古板的性格能不能改改啊,老是婆婆妈妈的,一辈子都被你磨蹭掉了!”不等江令农吹胡子瞪眼,他就跨马追了上去。 “靖北侯,您看看,……”刚要跟张仲景评评理,结果人也一溜烟走了,江令农颠了颠脑袋,自嘲:“行行行,就我婆妈,都冲我使劲!”看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江令农也跨上马,心里哼哧一声,想宠她直接说就是了,还什么历练够了,依老夫看,还差的远呢。 神武军留了小部驻守皇宫,其余皆整顿兵马跟着江后等人往内城而去。 第71章 不解风情 紧扣着那如雾气般轻飘的人,感觉她就要这样消散在眼前,李攸烨不顾一切地往太医馆奔,三步并作一步,犹嫌太慢,恨不得拆了曲折阻绝的宫墙。整个皇宫上一刻还处在四面楚歌的噤声中,才松一口气,这一刻却又被李攸烨慌乱的脚步搅乱了心神。所有人见了那浑身浴血的少年帝王纷纷拜倒在路旁。噤若寒蝉。这等仓皇之态的李攸烨,是众人不曾见过的,那柔弱无骨的女子无力地垂挂在她的怀里,青丝依着摇荡的手臂垂落,紧闭的双眼和过于平静苍白的面色暴露了她此时的气若游丝。 以往的若即若离,李攸烨只感觉,她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叶子,她想留住她,哪怕片刻留在身边就好,而如今,当她一丝气息也无的贴在她的胸前,像妖娆美丽的花即将枯萎,她快要跟着窒息了。 “干娘——”快跳出胸口的心终于在看到那疾奔而来的陈荞墨,定了一下,随即却有一股剧烈的痛意泛了开来,李攸烨几乎支撑不住,身子微倾就要倒下。 “小烨怎么了?”陈荞墨忙扶住她,接到鲁韫绮的信息,她早已在太医馆外面守候,见李攸烨的发白的嘴唇,心里起了疑惑,只是目光落到流血不止的女儿身上,惊呼出声:“小颖!”李攸烨咬紧牙关,稳住即将倒地的身形:“干娘,快救她!” “好,快把她抬进去!”陈荞墨摸了下权洛颖的脉搏,心里镇定住,吩咐道。 李攸烨见陈荞墨没有方寸大乱的面色,心下吃了颗定心丸,点头就要进馆,却被前方一个突然的使力,将怀中人夺了过去。“不准你再碰她!”而她被那股力冲撞得后退几步,险些倒在地上,幸好一只手将她拖住,才勉强稳住身形,李攸烨侧头,见到一个紫色宽袖裙裳的女子,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一双水眸恰到好处地嵌在细细的峨眉上,五官别样出彩,凑到一起却又妩媚至极,李攸烨艰难地扯出一个感激的表情,而此时胸口的疼又钻心而来,她下意识地捂住,咬牙抬头看着前方那同样显了身形,一脸阴狠表情的吕斯昊,颤抖的嘴角,一个不甘心的“你”字却已尽了全力。 陈荞墨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吕斯昊何时和李攸烨结下的仇怨,竟然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不过,她现在也没有功夫去探究,宝贝女儿的伤势耽误不得,这事留着以后再说,于是她便催着吕斯昊赶紧把权洛颖抱进去。 吕斯昊将怀中人紧了紧,警告地看了李攸烨一眼,最后将脸贴到怀中人那苍白的脸上,眼里流出一股柔情与心疼,跟在陈荞墨的身后大踏步进了馆。 此时的太医馆空荡荡的,所有的太医都去了宫墙,诊治受伤的士兵,偶尔有几个学生奉了命来抓些药,匆匆忙忙的并没有注意到有其他人的存在,只不过,李攸烨的到来还是让他们大吃一惊,几个眼尖的学生见到李攸烨,匆忙地跪倒在地上,叩首就喊:“吾皇万岁!”李攸烨被疼痛折磨地已经无力去回应,更别提阻止,越来越多的人闻风赶来,伏拜在地上,行礼。鲁韫绮跟着李攸烨的一路上,已经见识过这种轰烈的场面,所以表现得很淡定,瞥见李攸烨脸色苍白,站着不做声,觉得事有蹊跷,试着把了下她的脉搏,突然柳眉一翘,探究的眼神在李攸烨眉宇间一扫而逝,任是这般不动声色,一向敏感的李攸烨便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可能又被识破了。她吃力地抽回胳膊。蓄力了许久,才对着那帮子跪地的人沉声道:“起来,继续忙你们的事,不要打扰方才,进去的那几个人!”那些个学生宫人终于得以站起身来,尽皆听从李攸烨吩咐,匆匆地忙办自己的事情去了。 李攸烨径自进了太医馆,见济世堂门全都封闭着,疲惫地坐到台阶上,与其说是歇着,不如说强忍着,尽管脸上一丝痛苦的表情也无,可额头的汗却蹭蹭地落下,两鬓被湿了个通透。今夜由不得人沉睡,她紧紧捂着心口,坐在台阶上等着。 跟过来的鲁韫绮,站到李攸烨面前,眼珠朝下睥睨着这只忍者神龟,良久,摇摇头,从腰里掏出一个小瓶,倒出黄豆大的两粒止疼药,蹲下身子,费力地扯过李攸烨的左手,把一粒药丸放至她的掌心,轻轻地揉捻起来,等到药丸完全浸入肌理,她又将另一粒止疼药拈了,拽过李攸烨的右手心,轻而易举地揉了进去,边揉边貌似不经意地问:“你疼了多久了?” “不知道!”李攸烨咬牙闷声道,手却不自觉舒适的扩张了两下。 “哦,也是的,你只顾自个的手脚,都忘了自个的心了!”鲁韫绮话里有话地鄙夷道,说完对着李攸烨伸出的爪子一手拍了一下:“行了,心口还疼不疼了?” 李攸烨搓了搓自己的双手,寻思着掌心两粒药丸的去处,心口处仍然很疼,只是不似方才那般死去活来,但已经好过很多,起码能说出话来了。她避重就轻地问:“你是大夫?” “嗯!”鲁韫绮直起身来,顺手弹了弹紫裳上的褶纹,柔滑质感的料子顷刻间恢复平整模样,蛾眉皓齿,云鬓妩媚,自有一股闲坐云端的气质。李攸烨也站起身来,却是一身的血污,从里到外,和人一比,顿时相形见绌不少。 “你们是从仙界来的吗?怎么身上都不染人间烟火?”李攸烨脱口而出,她记得权洛颖的那件衣服滴水不沾,无论何时都是一片轻柔飘逸,眼前这位亦是如此,紫衣轻飘绝伦,加上她们那些神奇的“法术”,不是仙人,还真找不出其他词来概括。话音一落,惊觉对面人嘴角一翘,有轻不可闻的娇笑声倾泻而出,李攸烨立马又收回那“轻薄”的语气,转为老僧入定状,一派严肃。 “你不会这么久,还当小颖是神仙吧?”鲁韫绮脸上写满不可思议,随即她又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像是自言自语:“也是,也是,小颖挺不解风情的是吧?”后面这句话,她已经凑到李攸烨的面前,媚眼一弯,揶揄地模样,李攸烨眉头一拧吧,心里暗暗点头附和,但面上却不动声色,捂着心口迈开两步,想起自己的射的那两箭,恐怕她们之间再无回旋余地了,她不由沉浸在悲恸里。 鲁韫绮却也适可而止了,似是对着遥不可及的星空,又像是对着近在咫尺的人,莫名说了一句:“不解风情也好,解风情也罢,都是一辈子和一瞬间的事儿,改变不了,也强求不来!” 李攸烨讳莫如深地瞅了她一眼,心里七上八下地坐回台阶,望着曲曲折折地星河,心里百味杂陈,但愿,她不会碰上那“一辈子也解不了的风情”。 “颈上的刀痕不是致命伤,真正危险的是射在心口的箭羽,两支羽箭都离心脏不到半寸的距离,”陈荞墨说的时候仍然心有余悸,她医术再高,也没有让人起死回生的能力,而她的女儿只差一点就死了,“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她已经从吕斯昊那里把来龙去脉了解了个大概,对于李攸烨不肯给逆臣下跪,她可以理解,但她去射小颖的作法,是她万万不能接受的,就算她的箭法再好,也会有意外的时候,她这是拿小颖的命在赌博。 而李攸烨似是没有听到一样,目光直直落到床上,看着那个还未醒过来的人,她已经脱离了危险,虽然脸色却还是纸一样的苍白,她却觉得庆幸不已,就算此时坐在床边像珍宝一样望着她的人,是吕斯昊。就算干娘用冷冷的目光逼视着她,这些都抵不过她的安然无恙。 良久,她回过头来,对上陈荞墨的眼睛,眸中皎洁如月:“干娘,是怪我拿权姐姐的命赌博吗?” 李攸烨的心再次沦落进那惊慌的场景,当时的情况,上官景昂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他要她跪上官景昇,就说明他已经抱了死志。他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所以,他到死都不会放过权洛颖,她当时把所有情况都想过了,包括用上官家为条件,但他认定上官家不会逃过此劫,目光里杀机尽显。李攸烨那时才惊觉,上官两兄弟此番是打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死志过来的,想必在行动之前,他们已经赌上了整个上官家的命运,所以,才会输的那么决绝,输的义无反顾。 “不赌一场,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李攸烨已经无法控制颤抖的手,所以她让人抬了上官景昇来,她只是想找个空隙让自己镇定下来,因为接下来,她要压上自己的性命,去完成三个人的赌局,“她生我生,她死我死!” 陈荞墨震惊地望着她,其实心里已经不再去怪她,她抱着小颖疾奔而来,那满眼的惊慌失措,一身血污的狼狈模样,让她打心眼里舍不得责怪这个孩子。她震惊的只是李攸烨最后的那句话,“她生我生,她死我死”。 “我们当时明明可以毫发无伤的救出小颖,可是因为你的箭,让她差点死掉!”吕斯昊难掩愤怒地吼道:“你凭什么决定别人的生死,就因为你是这个世上的皇帝,所有人就要献命给你吗?” “我承认,我不知道你们在,如果我知道你们这些会隐身的人在附近,我不会让她冒一丝险!”李攸烨压制着心里的愤怒,斩钉截铁道。 “现在人没事,说什么都是可以的,人要是有事,你真的会去死吗?你舍得你的皇位吗?”吕斯昊嘲讽道:“就算你真的愿意去死,你的那帮臣子也会千方百计拉住你的,到最后,受伤害的只有无辜的小颖而已!” “你说的对,现在说什么都是可以的,那我们没必要再说下去了!” 心口突然又剧烈的疼痛起来,鲁韫绮见状,知道是止疼药药力过了,脸上带了丝恼意,冲吕斯昊喊道:“斯昊,把救心丸拿出来,不管你是出于怎样的愤怒,该惩罚的你已经惩罚过了,现在你别再折磨她了!” “斯昊,你做了什么?”陈荞墨问,李攸烨的表情实在太过平静,身上看不出任何微恙,但额头的汗却如雨滴一般倾流而下。 “我只是让她尝一下小颖所受的苦而已,怎么,连这点苦都不愿陪小颖一起受吗!那就把你那些生死与共的话都收回去,你根本不配!” “斯昊,别胡闹了,把解药拿出来!”陈荞墨立即明白李攸烨心脏出了问题,对吕斯昊斥道。 吕斯昊,从怀中掏出一粒蓝色的药丸,攥在手中,举到李攸烨面前,晃了两晃:“看清楚了,救命的药,还是保命要紧,只此一颗,好好珍惜!”说完把那救心丸丢进李攸烨掌心。 正要转身,突然听到轻哧一声,吕斯昊回过头来,看到李攸烨正饶有兴味的看着他,脸上极尽的轻蔑,但嘴角的颤动,充分暴露了,她现在费力维持的状态有多艰难。 吕斯昊玩味地探究着她的举动,正琢磨着她要玩什么花样时,突然感觉脚下一拌,李攸烨的下盘突然攻了过来,险些将他摔倒在地,一口怒气上来,他挥拳就要朝李攸烨打去,却突然被从天而降的药架打了个正着,慌忙用手臂去挡,结果那药架来势汹汹,胳膊立时被震得发麻,呛人的药材从他头上弥漫开来,模糊的视线中,李攸烨勾着嘴角,挑衅地看着他。 吕斯昊彻底被激怒,脸红脖子粗地就要冲上去,对李攸烨施展拳脚,陈荞墨和鲁韫绮见状忙拼力拉住他,“斯昊,你给我长点分寸!”陈荞墨对吕斯昊今天的嚣张态度颇为不满,大声呵斥道。 “荞姨!”吕斯昊不甘心地拂去身上的渣滓,却突然感觉李攸烨朝他脸上扔来一个东西,待那细小的蓝色药丸被弹出老远,落到床前,李攸烨的讽刺的声音也穿了过来:“朕从来不吃嗟来之食,你还是留着自己保命去吧!”说罢,已然支持不住,身子朝后面的药架仰去。 鲁韫绮见李攸烨将唯一一颗救心丸毫不吝惜的丢掉,脸色如常,额上已经密布汗水,不知道该骂这个笨蛋,还是该赞赏她这种死鸭子不怕开水烫的脾气。她气愤地冲吕斯昊道:“我对你太失望了!”不顾吕斯昊片刻的怔愣,她就奔到快变成死鸭子上架的李攸烨跟前,又掏出两粒止疼丸,给她揉进肌肤,暂且缓和一阵子。 李攸烨伏在药架上,余光中,那床上的人正直直地看着她。 第72章 剑拔弩张(原名一波三折) 恍惚间,对上那双眼睛,只一眼,李攸烨就被那无动于衷的神情,击中。她差点都忘了,这个女子一贯冷漠。心里不由自嘲,不过是萍水相逢一场,她怎么就轻易发下了“她生我生,她死我死”的誓言?在这里忍受这样的屈辱? “行,算你有种,看谁还能救得了你!”吕斯昊拂去身上的药渣,阴冷地说道。 意料之外,李攸烨突然嗤笑一声,抬起头来,一字一顿道:“你以为,朕死之前,还会让你活吗?”平静的眼眸中杀气毕露。尽管持续不断的冷汗从她额前、鬓角流下,染湿了淡雅的眉宇,带出她此时所忍受的痛楚,然而扩展在脸上那倔强的笑意,决绝的眼神,无一不提醒着她所言的真实性。 吕斯昊微微一愣,上下打量着这人,眉眼间带着玩味,似乎她正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般。然而电光火石间,周围的温度骤然降低,他脸色一变,只看到一道刺目的光线从李攸烨腰间划出,绽发着逼人寒气,撕裂空气,尖啸着朝他奔袭过来。 一个措手不及,吕斯昊侧身躲开,那剑带着一股破碎的风在胸前凌厉而过。随后,哗哗的剑声,夹杂着浓重的杀意,继续撕扯着空气直逼面门。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李攸烨挥成的剑雨,释放出极致的妖冶与冷酷,让人惊诧不迭。 “小烨!”陈荞墨反应过来时已然来不及阻止。剑气所过之处,衣衫尽破。吕斯昊已然意识到危险,却招架不迭,这场较量他早在伊始便落了下风。面对李攸烨不留情面的杀招,他空有一身近身搏斗之术,也只剩招架的份儿。慌乱的躲闪中,背脊一阵一阵发寒。情急之下,他从腰间摸出拇指粗细的激光仪,旧计重施,朝着李攸烨射去。不料,还未瞄准,手腕就被一股凉凉的气息缠住,紧接着碗上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他手一抖,激光仪脱落出去。目之所及,只听“刷”的一声,那坚硬的仪器被当中斩断。当真是削铁如泥。 随后,没有任何迟疑的,李攸烨那柄薄如蝉翼的剑抵在了吕斯昊的咽喉处。吕斯昊捂着还在流血的手腕,错愕加惊怒地瞪着她。他没想到李攸烨的身手会如此了得。干咽着空气,怒意一时全都堆到了脸上。 汗沿着腮垂至颌下滴落,李攸烨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极力克制住那种灵魂离体的感觉,紧盯着剑端的猎物,嘴角勾起一抹讥笑。跟陈师傅学的剑招,果真实用,不存在任何花里胡哨的虚晃,招招落实,致人死命。 “求饶,就留你一命!”她咬牙斜着嘴角,微微转动的剑柄,若有若无地丈量着吕斯昊的咽喉。灯光从剑锋上游走,泛出令人心惊胆寒的冷意。 吕斯昊脸色阴沉,握紧拳头,微眯的眼神带着恨意:“休想我向你求饶!” “呵!”李攸烨微微扬起下巴,邪气十足地勾起的嘴角:“你可仔细想清楚,保命要紧,只有一个机会,好好珍惜!”余光藐视着眼前的猎物,所有的侮辱原封不动的奉还。顺便阻住了陈荞墨想要上前劝解的意图。鲁韫绮两手握在一起,着急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一面担心李攸烨的伤,一面又怕她杀了吕斯昊,陷入矛盾揪扯的情绪,犹不自知。 吕斯昊怒火中烧恨不得将李攸烨烧成灰烬。只是,出乎意料的是,在这危急关头,他反而笑了起来,威胁道:“你敢杀我,我会让你付出惨重的代价!我死了,你的江山也别想保住!” 李攸烨眉峰一凛,脑海里突然敲响警钟,若有所思地从众人惊疑不定的表情前扫过,最后回到那张充满自信的脸上,剑尖陡然转急:“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毫不留情朝他刺去。 这是一场鬼门关前的游戏。如若不是体力的衰竭和心口处那不断加沉的痛意,李攸烨不在乎和他兜兜转转多玩一玩,但现在,没时间了,她不想等死后别人再为她报仇,就在活着的时候,让吕斯昊先下地狱。 陈荞墨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李攸烨明显是动了杀心,她不能让吕斯昊出事,否则,吕稻松那里交代不过去。 “不要——”就在李攸烨凝聚气力往前深刺的时候,两个惊慌失措的声音同时响起。那疾驰的剑蓦地顿住。陈荞墨指尖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但戒指上的麻醉光线仍警惕地回旋在指腹。 李攸烨缓缓地扭头,和榻上那满脸焦急的目光对上,荧荧的汗流进眼睛,竟生出微微疼意。她是在叫自己不要杀他? 那只着中衣的单薄身影虚弱地挪下床,吃力而急切地朝这边走来。分给李攸烨的丁点目光,游移而肯定她是奔着吕斯昊来的。为了救他而来。枉她执着生死权,却不如那输了的人。李攸烨此刻站在这里,觉得自己真是寒碜到家了。她想,她该庆幸此刻她的痛觉已经麻木,不必顾及那流入四肢百骸的彻骨寒冷。 鲁韫绮从另一侧而来,抓住了她运剑的手臂。轻而易举地挪开了那柄寒光凛凛的剑。对上那人没有焦距的目光,她微微有些惊讶。 剑尖刮过吕斯昊的皮肤,留下一条浅色的印记,好在最终远离了那致命的喉咙。当鲁韫绮为此长松一口气时,她自然料想不到,李攸烨那敏锐的直觉,已经惊觉到了危险的降临。 喉头一抹腥甜溢出嘴角,背后传来一记重击,李攸烨的视线里出现短暂地昏天黑地,周围影像全都飞了起来,没等她缓和过来,脖子上又接下了生硬的一劈,紧接着腿腹被人用力踩了下去,这是,下跪? 当两片膝盖沾上地面的时候,李攸烨懵了,所有疼她都感觉不到了,口中的腥甜也已尝不出,从来没有人践踏过的尊严被人狠狠踩在地上。被汗水扰乱的眼睛看不清楚身前站着的是谁,但她能猜到是她。她从来没见过如此狼狈的自己吧,要不然怎么会无动于衷呢。如果面前是皇奶奶,李攸烨真想扑上去哭一场,可惜她不是。身后的拉扯,鲁韫绮的怒喊:“斯昊,你太过分了!”让她感到可笑无比,一句过分怎么能抵的了她失去的尊严。他真的是活到头了!看在权洛颖的面子上,她放他一马,没想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应该一剑杀了他的,不过,现在也不晚。 时间似乎是静止了的,灯光将两道各自僵硬的影子烙在地面。权洛颖愕然地看着跪倒在地上的人,这种突如其来的定格,将她们都推向不堪重负的立场。气氛阴沉得可怕。 耳边传来一声冷笑,鲁韫绮侧过脸,陌生地看着熟悉的吕斯昊,想起他方才竟做出让人不耻的背后偷袭,阵阵凉气从脊柱窜入心里。她相信,如果不是她和陈荞墨的阻拦,只怕李攸烨已经死在他的手里。这个人,如今陌生到让她产生了惧意。他大概不愿意承认,他目光里的所有阴森都来自他心底对李攸烨的妒意。 在汽艇上,从李攸烨无意间在他手中抱走小颖开始,他看李攸烨的目光就变得阴冷无比。鲁韫绮对此心知肚明,但也不去点破,因为依小颖倔强的个性,被李攸烨抱住的时候,她要是想上来,便能轻而易举地挣开。但她却选择了毫不犹豫地放开吕斯昊的手,这种危险关头的抉择,反应了她心里最真实的倾向。这点,吕斯昊心里自当明白。 小颖被挟持的时候,他们其实已经奔到了她的旁边,隐着形迹,只要挪开那把刀就能立刻把小颖救出来。但他却制止了她,可笑的理由竟是,越是危险越是能暴露一个人的本质。吕斯昊似乎拿定了李攸烨会走投无路,牺牲小颖,也拿定了他们能将小颖安然无恙的救出。所以,当上官景昂拿小颖的命要挟李攸烨下跪的时候,他的嘴角甚至勾着一抹冷笑。以至于,李攸烨拈箭射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和李攸烨比起来,他们才是伤害小颖的凶手。一样设了赌注的赌局,他们输的狂妄无比,而真正赌赢了的,却是压了性命的李攸烨。而吕斯昊后来的所作所为,明晃晃地昭示着他输不起。可输不起,最初为何还要去赌? 如今想来,一个叵测,一个磊落,结局其实早已注定了。她早该明白的。 李攸烨盯着眼前的中衣下摆,插入地砖的剑还紧紧握在手中,支撑着她跪在那里。此刻,她像一个走火入魔的嗜血怪物,眼里除了肃杀,不再包含任何感情。 通红的眼眶,泄露了她心底咬牙切齿的恨意,不惜毁天灭地也要夺回自己的尊严。 她控制不住腿上的颤抖,借着剑力抬起左膝,缓缓地站起。咬牙攥紧抖动的手指,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被人笑话了。也许是太过用力,站起来是,她立足不稳,身子往后倾去。然而就在这时,一双手环住了她。她冷笑,这是她曾经奢望过的怀抱,可惜现在,她竟然用来不惜委身屈就地环住自己,也要拯救那个该死的人。低头,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目光能够变得这么温柔,温柔到让人不忍心违背她的意愿,只是可惜了,这份温柔却彻底点燃了她心里的怒火。她的脸上带着残忍而冷酷的笑,凑到权洛颖耳边,阴测测道:“你休想再让我饶过他!”感到怀中的娇躯一震,李攸烨不耐烦地推开她的贴近,踉跄地后退几步,剑柄抵住身子,冲着那张曾经让她心慌意乱的苍白的脸,歇斯底里地怒吼道:“给我让开!” 如果不是错觉的话,面前那殷红的眼眶,应该顺利流出了两行泪。本就是妒火中烧,而她的泪,让李攸烨的心被怨毒填满,理智被盛怒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 “梨花带雨,果真是郎情妾意,还没死呢,就哭上了,待会死了,长城是不是就该倒了啊!”恶毒的语气,妖邪的话语,让权洛颖露出一脸的诧异。李攸烨用泛白的冷静,忽略掉那僵住的绝色容颜。目光锁定那个该死的人。血红的唇角挑衅地勾起,她的尊严,损了一丝一毫,她都要加倍讨回来,等着吧,吕斯昊。剑尖划着地面,摩擦出刺耳的长鸣,沉重的脚步敲打在地面上,剑尖上一溜火花簇簇地跟来。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出乎意料地打在李攸烨脸上,险些将她打翻在地。麻木的大脑整个呈瘫痪状态,视网膜倒映着那个紫色人影,一张愤怒的脸清晰地在面前放映:“你凶小颖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流了多少血?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一巴掌就能把你掀翻?你想杀人还是等着被人杀?”那种妩媚而又有情调的声调完全被狮子吼代替,李攸烨错愕地定在原地,一时恍惚,在脑袋里思考,自己是否真的认识这么个人。她说自己流了很多血,李攸烨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衣服,有些粘稠的湿意,记得,上面都是别人的血,不过,早应该干了的。当那头狮子将她的袖子擦上她的嘴角的时候,李攸烨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嘴里一直泛出的腥甜味,手抚上唇角,果然感觉一波又一波的小热浪翻涌而出。那方才……她经过漫长时间的回头,对上权洛颖那惯有的冷漠,对自己的没骨气再次苦笑,指望什么呢,她还会为自己哭不成? “吕斯昊!”李攸烨转过头来,目光充满骇人的杀气。 “怎么说你就不听呢!”鲁韫绮急忙扯住她的步子,不让她靠近吕斯昊,对吕斯昊,她现在有了防备之心,生怕他下一个狠手,李攸烨就命丧黄泉。 吕斯昊又岂会看不出她的用意,只是此时他早已不将摇摇欲坠的李攸烨放在眼里,但权洛颖抱紧她的一幕,仍让他恨得咬牙,眼中冒出针锋相对的火光。只是,行动仍然被陈荞墨控制着,警告他别再做出格的事情。吕斯昊不甘心地握了握拳,这几个女人迷了心窍似的,成心偏袒李攸烨,他看得清清楚楚,却只能将不满埋在心里,权洛颖看他的目光已经带了疏离,他知道再纠缠下去,自己讨不到什么好处。索性不理会她的挑衅,甩袖几步饶过她,近到权洛颖身前,执起她的手温柔道:“小颖,我只是担心你,才会情急之下失了方寸,现在你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事?”忧心和焦虑的神色却也发自内心。 “放开我!”李攸烨彻底被鲁韫绮的“死缠烂打”激怒,她微眯着眼,越看那旁若无人郎情妾意的一幕,心里的恨就加深一层,握剑的手臂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恨不得让他立即血溅当场。 权洛颖抽开被握的手,淡淡地回应吕斯昊。一如平时的样子,再大的事情,在她看来,都不用扯进过多的情绪。只是这次,她始终没办法在李攸烨面前安之若素。她误会了自己抱她的意图,自己竟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不知如何排解。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环住她,好像看到她那无助的样子,心也跟着揪疼。天知道,那粒被她扔掉的救心丸,被自己捡起来握在手里多久了。 “皇上,皇上!”门外突然传来带着哭腔的喊声,李攸烨凶恶地皱起眉头,刚想斥退,却又听到:“求您救救我三姐!”李攸烨微怔,这是上官录的声音,他什么时候醒过来的?随即脑子里闪过一系列火花,三姐?上官凝?她出什么事了吗?难道皇奶奶要杀她? “鲁姐姐,扶我出去!”暂时压下心里的杀意,李攸烨脚下有些站立不稳,不过,她现在也只能没辙地求助鲁韫绮了。鲁韫绮将她扶到门前,打开堂门。门刚开了一条缝隙,上官录就跪倒在她的脚下,哭诉道:“皇上,求你救救我三姐!” 、 李攸烨问上官录:“发生什么事了?她怎么样了?”她自然指的是上官凝,还记得射杀上官景昂后她吐血的样子,那种凄然绝望的眼神,让她心里微微作痛。 “我不知道!她骑马出了宫,不让我跟去!她说,让我来找皇上,求皇上保我一命,为上官家留条血脉!”上官录叩首泣道:“皇上,我不要这条命了,求你救救三姐,不管爹爹他们做了什么,三姐绝对不会做出伤害皇上的事情啊!” “备马!”李攸烨眉心结成一个疤,咬牙吩咐道,顾不得心口的疼痛,急招来马匹,跨上,就朝宫外疾驰而去。余下没拦住她的鲁韫绮在后面生气地喊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女……的驴!”差点说漏嘴,立马改口把半截“女”字拗成“驴”字,末了还为自己解了围:“对,就是头倔驴!”眉眼一瞪,自然的妩媚气质被带了出来,好像在夸赞那头倔驴一样。众人表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都扭开了头去。 第73章 都在玩火 “皇上,太皇太后吩咐,您不能出去!”又是这句托词,李攸烨勒马徘徊在宫门口,恨得牙痒痒,这次被侍卫拦住,领头的是燕娘。 “上官景赫带兵进城,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朕?”李攸烨怒气腾腾地叱问在场的众人道。一路上,她看到整个皇宫丝毫没有放松警戒的迹象,宫墙上的侍卫有增无减,急招人来问,方才得知上官景赫领兵作乱,江后已经率领神武军去内城拦截了。可她竟然毫不知情? “皇上,是太皇太后见您为权姑娘伤心,就没打扰您……”燕娘叹息道。 “这怎么能是打扰?”李攸烨用力攥紧缰绳,额头的汗粒止不住滴落,努力将字句咬的清楚:“朕要去和皇奶奶汇合,现在命令你们,马上开门,谁敢不从,以抗旨论罪!”在最紧要的关头,她竟然为了一个铁石心肠的女子放弃了她的军队,让皇奶奶一而再再而三地孤身犯险,她这个皇帝做得可真窝囊。 李攸烨的威吓对侍卫起了一些作用,但随后,燕娘义正言辞的拒绝又稳住了他们的心神:“皇上,您不要叫奴婢为难,太皇太后吩咐奴婢照顾好您,所以现在您不能出宫,这是太皇太后的懿旨!”末了又好言劝慰道:“皇上放心,没有十足的把握,太皇太后不会冒险的,随行的还有秦老王爷,靖北侯,江丞相他们,这些都是德高望重地人物,有他们保着太皇太后不会出事的!” 十足的把握就是把皇宫的地下水系告诉她?对方有八万人,上官景赫的统兵能力世上难逢敌手,李攸烨曾在兵书上读过他打得大大小小近百场战役,每一场不是出奇制胜就是化险为夷,几乎将排兵布阵修炼成一门艺术,总之可以用用兵如神来形容他。如果他不造反,那么可能他会是一个震古烁今的军事奇才,可惜……如今上官景昂和上官景昇两兄弟都死在她手里,难保上官景赫不做出什么破釜沉舟之事,而且以他的能力,秦叔祖和靖北侯两人合力都难以和他相抗衡。江后千方百计地想把她留在宫里,不就是因为,即使叛军冲破宫门,她也能安然无恙地逃离吗?只要她在宫里,皇奶奶就能放心,可是,她又怎能弃皇奶奶安危于不顾。 “既然有十足的把握,那朕去也碍不得什么事,开门!” “请恕奴婢不能从命,皇上难道想违抗太皇太后的懿旨吗?” “你!”李攸烨气得脸色发白,看了眼宫门口的侍卫,这次不像上次那样,有个会隐形的权洛颖帮她,她只能束手无策。自己还未亲政,他们一向是以江后的话为标准的,可是,现在她想保护皇奶奶都不能够。咬牙片刻,黑深的瞳孔在门前扫视一圈,调转马头,“驾”了一声,她朝凯旋台深处疾驰而去。燕娘看到她离开的背影,总算松了一口气。 “哎,她往那边去了,快转头,跟上,快!”鲁韫绮指挥正在驾驶飞艇的刘速,恨不得亲自上阵把这驾庞然大物掰过头去。 “姐姐,你以为这里是真空啊,那么快。麻烦把您尊贵的指甲从我珍贵的透视窗前移开,划坏了你赔不起!”刘速一边臭屁地说,一边有条不紊地在敲打游戏键盘的缝隙里按两下控制台按钮。 “你这一说,倒是提醒我了,我这指甲正好剪了没磨,就用你这透视窗磨滑喽!”鲁韫绮邪恶地把九阴白骨爪戳到了刘速面前的圆形透视窗上。 “行,行,我投降行了吧,这不是,咱也没跟丢吗?”刘速求饶。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心思,不就是记恨她射了小颖吗?”鲁韫绮甩下胳膊,火眼全开:“这话,咱挑明了说,小颖的受伤,难道我们就没有责任吗?她再怎么说也比那些自以为是,见死不救的人强!” “韫绮姐是针对我吗?”吕斯昊坐在另一侧的转椅上,脸色难看。 “我没说是你,我说的是我自己!”鲁韫绮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捉住正在一边发呆的权洛颖的手,歉疚道:“小颖,我很难过,没有及时出手,害你……” “没事,都过去了!”权洛颖淡然一笑,回握住那双温暖的手,视线又回到屏幕上那奔驰的单骑上面。飞艇上的四个人一齐陷入良久的沉默。各自想各自的事情。于此同时,还留在太医馆的陈荞墨,记起权洛颖看李攸烨的眼神,则显得忧心忡忡。就要大功告成的关头,切莫横生枝节才好,只怕她要抓紧时间从周契阔手中找到“时心轴”的下落了。浸了水的锦帕为昏睡的冰儿擦拭着脸,这小丫头的血型和那上官录的相配,陈荞墨便擅自做主抽了她的血补给了上官录,又将造血机器人移入她的体内,慢慢造血,希望借此能帮到李攸烨的忙。而将来需要李攸烨帮忙的时候,她也能不遗余力的帮,才是她的最终目的。对自己的功利心理,她也只能无奈地感叹岁月催人老了! 飞艇在一座威严而又不失雅致的宫殿面前停住,屏幕里放映着李攸烨的身影,屏幕外翘首企盼着四张神态截然不同的面孔,一个冷漠的是权洛颖,一个热漠的是吕斯昊,一个把担忧都放在脸上的是鲁韫绮,一个是犹豫宿醉表情稍显麻木的是刘速。只见李攸烨下了马,推门进了那点着几盏灯火的殿宇,高大的门庭上悬挂着硕大的匾额,两旁的灯盏映出上面的三个烫金大字——清斋殿。隐隐约约地雕栏画柱依稀能看出白天那恢弘万丈的影子。 李攸烨捂着心口,抿着嘴唇走到那燃着高香的玉案前,掀起前袍,双膝落在蒲团上,对着那双龙戏珠雕架上的明黄宝剑重重地叩了一首,直起腰来,虔诚道:“孙儿不孝,借太祖宝剑一用,如能平安归来,自当谢罪!”说罢,艰难地起身,近到剑架前,握住剑身,将那平波剑拿了下来,微凉的触感刺激地她打了个哆嗦,随即转身,踏出了殿门。 “你怎么在这?”当李攸烨握着手中的剑,看到站在马儿前的鲁韫绮时,脸上是微微诧异的神情,不禁开口质问道。随即她警醒,这些人能够隐形,来无影去无踪,皇宫里哪儿他们不能去。 “我是来救你的命的!”鲁韫绮走到她的面前,一袭紫色华裙,随风飘荡,脸带笑意,手上却拈了一粒蓝色的药丸出来:“赶紧把它吃下去!”李攸烨狐疑地望着她,顺便打量着那粒圆滚滚的药丸。 “不用看了,是你扔掉的那颗!”鲁韫绮弯着眉眼,看着李攸烨的脸色由疑惑变成恼怒,心里起了恶作剧的念头。嘴角向上一翘,突然把药丸塞进了自己嘴里,含笑望着瞬间呆愣的李攸烨,慢慢凑近,突然像蛇一样地吻了上去。 飞艇上的三人看到这一幕,全都愣住。刘速最先反应过来,“哟吼”一声,唯恐天下不乱地鼓起掌来,间或夹杂着几声响亮的口哨溢出。吕斯昊嘴角一斜,带出嘲讽地笑意。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盯着屏幕的权洛颖,笑意更浓。 李攸烨整个愣在原地,片刻过后,才想起逃离那侵在唇上肆虐的柔软,不停地推开她,但都被锁在后脑勺上的手箍住,想开骂,却在张嘴的同时,一个软软滑滑的物体钻了进来,李攸烨知道那是什么,呼吸戛然而止,紧接着一个圆圆的东西被推进了嗓子口,她干咽一口,那东西很快被她咽了下去。 “你干什么?”挣扎出来的李攸烨终于暴吼,跳脚,握着剑的手哆哆嗦嗦,剑柄指着一脸无事的鲁韫绮。 “当然是救你了,你该感谢我的!”带笑的语气,弯起屡试不爽的勾魂眉眼,一个潇洒地转身,紫衣女子消失在原地。只是谁也没察觉,转身当口,她那微微闪躲的眼神。又是来无影去无踪,李攸烨激怒之下刷得拔出剑来,用力扔了出去,那剑飞出去扎进了回廊上,带着蓬勃的怒气:“朕不用你可怜!” 奋力抓起心口处的衣襟,那里正回旋着一股热量,慢慢平息那嗜咬的疼痛,李攸烨的额前青筋爆出。沉重地喘息下,她的眼神渐渐凝结成杀人摄魄得冰冷,许久,走到那犹自晃动的剑柄前,握住,用力摘下剑,袖入剑鞘,回身几步走到马前,踩镫上马,冰冷的目光在清冷的夜空下环视一周,单手挑起缰绳,迎着凄冷地黑夜,“驾”得一声,疾驰而去。 鲁韫绮平复微微错乱的呼吸,迎向刘速那玩味探究的眼神,送他一个大惊小怪的表情。随便坐了下来。 “韫绮姐,咱能不能不这么生猛啊,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这样投怀送抱,归岛上打光棍的男女又得多加一个了!”刘速揶揄道。 “你不说话会死吗?什么叫投怀送抱,姐姐我不喜欢没经验的,”鲁韫绮凶恶地回道,随即笑了一下,“她笨拙的很,估计是第一次和女孩子接吻吧!” “不是!”权洛颖忽然站起身来,淡淡地道,随即去了另一间休息的隔间。余下众人面面相觑。刘速小声道:“小颖脸色不太好?谁惹她了?斯昊,不会是你吧?” 吕斯昊脸色沉了沉,拿掉拍在他肩膀上的刘速的手,径自起身去了洗手间。刘速把目光转向鲁韫绮,鲁韫绮手抚上额头,心里暗叫糟糕,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想不到小颖这块千年不化的寒冰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这下可如何是好,该不该放不放手?好像有点舍不得呢! “姐姐,我是衷心地劝你一句,我们和她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终有一天会离开,你可要想清楚,别玩火*!”刘速郑重地道。鲁韫绮掀开蒙住眼睛的手掌,嘴角勾起一抹嫣然的笑:“姐姐我现在欲火焚身了,你看,咱俩来个与狼共舞怎么样?” 刘速咋舌:“靠,靠,靠,鸡皮一地,我再次重申,i am a g.a.y!咱井水不犯河水!” “切,什么啊,谁说井水不犯河水的,你我喜欢的对象里都包含男人,”鲁韫绮想起李攸烨的女子身份,嘴角翘得纷飞,“你要再不巴结着我点,姐姐我就真的和你绝缘了!”说罢,在刘速愕然地目光中,起身去了第三个隔间,临走还吩咐刘速:“你继续锁定目标,追上去!” 李攸烨再次驾马来到宫门的时候,燕娘又堵在门口,她深知李攸烨的性子不会就此罢休,就把宫楼上的詹太傅也请了下来,还拉了忙得不可开交的柳舒澜临时来充当了门神,以壮声威。 “太祖的平波剑在此,谁敢阻拦朕!”李攸烨当即举起手中那金光璀璨的宝剑,众人尽皆错愕跪倒在地。燕娘脸上那个狰狞,这个小祖宗居然回去拿了平波剑,这下子太皇太后的懿旨也不管用了! 侍卫战战兢兢地打开城门,李攸烨磕马,“驾”了一声,便冲出门外。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保护皇上!”余下的燕娘急得跳脚,大声呵斥那些侍卫。“诺!”瞬间,呼呼啦啦一大批侍卫追了出去。 第74章 祖孙谈判 漫天的尸体烧焦味儿刺鼻而来,倒在地上的断臂残肢似乎被黑暗赋予了痛苦的j□j,喑哑地冲撞着活着的灵魂。 也许,在死生之间游荡过的人,心会变得麻木。李攸烨似乎适应了这惨绝人寰的场面,座下奔洒的四蹄犹如绷紧的弦,心无旁骛地朝远方弹射而去。 月光无私地舔舐着整个世界的创伤,似乎要将所有人与魂都带回梦里。 “真是人命如草芥!”鲁韫绮从隔间中走出来,看着透视窗外呈现的一切,被那种无声无息地恐怖气氛骇得心惊胆颤。黑暗吞掉了那些狰狞的表情,却把恐怖嫁祸到了活人心里。在死亡夹缝中获取一丝足够的呼吸都难为的很。 “这样的惨象在这个世界上比比皆是,不管是洪涝灾害,还是战争杀戮,最后都是,哀鸿遍野,尸骨满地!”刘速拧着眉头沉声道,手已经先一步关闭了所有的透视窗,将飞艇与那惊悚的世界隔离起来,只开了眼前的屏幕,留意着李攸烨的踪迹,末了才问道:“还要继续跟着吗?”目光又落到刚从隔间出来,脸色一样压抑的权洛颖身上。 “当——”然字还没说出口,鲁韫绮突然感觉胃里一阵痉挛,腹中有什么东西窜上嗓子眼,她干呕一下,捂住嘴,发现还是止不住想要作呕,脸色顿时灰败:“姑奶奶不行了,你继续跟着,绝对不能跟丢,喔!”说完急切地往洗手间奔去。 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权洛颖和刘速面面相觑。只听洗手间里传来“哇”一声,两人眼皮一齐耷拉下来。 吕斯昊从洗手间尴尬地跳了出来,门咔的在他脸前关上,他微微后仰倒退几步,拂了拂胸前的衣襟,看着权洛颖的目光里带着些闪躲。找了个就近的位置坐下来。事不关己地捋了捋袖上的褶纹,闭目养神。 权洛颖并没有多加在意他的举动,想去照顾一下鲁韫绮,却发现洗手间的门被反锁了,里面传来阵阵咳嗽,她只好敲了敲门:“鲁姐姐,你没事吧,开一下门!” “没,咳,没事!哇——”里面传来生硬回答,权洛颖脸色僵了僵,刘速冲她耸了耸肩,道:“这位大小姐没经历过这些事情,呕成这样很正常,小颖也别瞎操心了!”随即,他伸手遮在嘴上,故意压低嗓门:“她是死要面子,我们当什么事没发生就行了!”说完,他嘿嘿一笑,将一直附着在耳边的耳机关了,直接将轰轰隆隆的音响放了出来,沉重的节奏隐没了那歇斯底里的呕声,他也随着一张一弛的震动点起脑袋。 资深的目光扫过全然没反应的权洛颖,意有所指地用手指了指外面,敲了敲被他视为珍宝的透视窗,声音在巨大的音响中不得不豁开90分贝,一语双关:“听我的没错,所有的事都和我们没关系,咱就装听不见!”那一敲打力道很轻,但权洛颖从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忧伤,感觉到,他似是要将外面那嗜了血的黑暗全都打碎。 “刘速说的没错,外面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吕斯昊睁开眼,别有深意地看着她道。权洛颖敲门的手在空中顿住,不置可否地错开他的目光。 “小颖,这里的人和事都是虚无的,只有归岛才是实的!” 压在心里的忧虑反倒被别人说出来提醒自己,像一盆水从头浇下,不知为什么,权洛颖会觉得如此冰冷。吕斯昊欲言又止地注视着她,最终咽下即将出口的话,咬了咬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安慰地靠着她。他必须忍,迟早有一天他们都会离开这里,她终会明白,谁才是最适合她的人,哪里才是她该回的地方。 厚重的音符毫不吝惜地撞击着各自的灵魂,就在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飞艇里,她们仿佛又回到了归岛,回到了那“举世皆醉而我独醒”的先进世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洗手间的门砰的一声打开,鲁韫绮出现在门口,身子整个疲乏地靠在门框上,胃里已经山穷水尽,嗓子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上提,连带着肩膀也一颤一颤的。 刘速关上音响,探寻地目光落在鲁韫绮身上,这姐姐今个是怎么了,这么狼狈就敢出来见人了。整个飞艇顿时安静下来,也许是因为鲁韫绮的表情,太过严肃。权洛颖过去扶住她。而她用一种极其失望的目光看向吕斯昊,缓缓地举起胳膊,两个手指夹着一只透明的小瓶出现在众人面前,冷冷地声音似乎能穿透心肺:“斯昊,你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吕斯昊心口骤然一缩,瞬间变了脸色。视线从那小瓶转移到鲁韫绮严厉的脸上,紧紧握着拳头。权洛颖仔细看着那个小瓶,鲁韫绮接下来的话让她大吃一惊。 “这是我在洗手台缝隙里捡到的,我没猜错的话,里面原先是装了白毒的!” 刘速愣住,白毒在归岛是严禁的毒品,只在实验室里保存了一些,斯昊怎么会有,但鲁韫绮是陈荞墨的得意门生,她的判断应该不会错的,他犹犹豫豫道:“斯昊,你不会嗑药了吧?” “我看他自己是不会吃这等祸害药物的,不过这白毒的的确确是没了!”鲁韫绮慢慢凑近吕斯昊:“你弄到哪去了?” 吕斯昊轻哧道:“你不是知道吗,还问?” “啪!”鲁韫绮举起的手掌愣在原地,吕斯昊怔怔地看着毫不留情给了她一巴掌的权洛颖,看到她眼里的恨,心里慌乱成一团:“小颖,你听我解释!” “让开,你太可怕了!”权洛颖奋力地甩开他的手,缓缓倒退。 “还不是因为我不想失去你!”吕斯昊红着眼眶,歇斯底里地吼道。 “我已经早说过了,我们不可能在一起,我只是把你当哥哥,你何必再执着!”权洛颖扭开投去:“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不是从前那个骄傲宽容的吕哥哥使得出来的!” “凭什么?凭什么她做那么错都可以,我只是稍微报复她一下,你就这样计较?”吕斯昊压住了她的肩膀,不满地吼道。 “强词夺理,你放开我!”权洛颖拼力推却钳在身上的桎梏,刘速见状,也上来拉住吕斯昊:“斯昊,你给我冷静点,这还是你吗?”他虽然没搞明白状况,但也咂摸出点什么味儿来,知道吕斯昊这厮犯错了。吕斯昊像是失控的狮子,挣扎着撕咬不休。 “凭我爱上她了,行了吗?”再也忍不住喊了出来,权洛颖愤怒地扯开抓在自己身上的手,直面吕斯昊错愕的目光,眼里带着决绝。从第一眼见到开始,从她趴在地上无助地哭泣开始,从她睡着时也紧紧抱着她开始,从她孤单地靠着一片花海出神开始,从那个带着欺骗性质的吻开始……“我爱上她了,你死心了吧!”她袖子一甩,斩钉截铁道。 她承认了?鲁韫绮震惊地定在原地,犹如见到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变成一滩水般稀奇,刘速也愣住了,这是什么个情况,她,指的是谁?难道肥水流到外人田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爱上她了,但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绝对不可能!”像是诅咒般,吕斯昊出离的愤怒,红着眼不停跳脚,看着面前那容颜绝粹,不可方物的女子,心像被万千针扎一般疼了起来:“我能杀了她,你信不信,我随时都……” 话还未说完,他便轰然倒地,权洛颖转头,惊讶地鲁韫绮,她手中举着枪筒,霸气地站在那里。 “我只是用了他的方式给他打了麻醉剂而已,不过,姐姐比他光明磊落多了!”鲁韫绮走过来,俯下身子,扒了扒吕斯昊的眼皮,道:“能晕个两三天的,把他送回归岛,顾及到吕岛主的面子,今天的事情最好不要透露!”她抬头,征询权洛颖和刘速的意见。 二人看着她的枪筒,皆仓促地点点头,她招了招手,三人很快把吕斯昊弄到隔间的榻上,用毯子埋了,谁也没提方才谁说了什么语出惊人的话,做了什么一鸣惊人的事。 “我没有白毒的解药,不过也不着急,在李攸烨没有发作之前,我想荞姨一定有办法治她!”鲁韫绮向一脸焦急的权洛颖解释道,权洛颖没说什么,只是略微点了点头,继续看着透视镜外奔驰人影。一旁的刘速把弄着那把枪筒,从窗口处伸出,对准前方策马疾驰的李攸烨的,瞄了一眼,然后收回,啧啧叹息道:“想不到斯昊会做出这样的事,差点,这个皇帝就成冤大头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略带隐忧地对着鲁韫绮道:“……你这一枪,和吕斯昊的梁子就结下了,在咱归岛,可是他老子当家,你得罪了他,以后……” “怕什么,姐姐自有后招,大不了离开归岛就是!”鲁韫绮满不在乎地说。 “你不是开玩笑吧?”刘速咋舌,待看到鲁韫绮不置可否的样子,他的表情郑重起来:“姐姐,我们都是被归岛收留养大的孤儿,在踏上归岛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不能离开归岛了,你想离开归岛,岛主不会放过你的!”他善意地提醒道。 “我有说一定要离开吗?”鲁韫绮给了他一记白眼,靠在椅背上慵懒道:“放心吧,姐姐怕死的很呢!” “鲁姐姐不用担心,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吕斯昊若是记恨姐姐,我自会跟吕伯伯解释清楚,不会为难姐姐的!”一直沉默不语的权洛颖开口道,目光诚挚而倔强。 “呵呵!”鲁韫绮无所顾忌地笑了笑,用一种捉摸不透的神情看着她,道:“小颖,你也别太单纯了,你知道吕斯昊为什么这么大反应吗?” 权洛颖有些不解。鲁韫绮摇了摇头,继续追问:“你觉得吕斯昊为什么会一直对你紧追不舍,从不放弃?”权洛颖脸色有些不自在,鲁韫绮接着道:“因为你们本应该在一起,权吕两家是仅有的从那个世界来的家庭,只有你们结合,才能使那个世界的血统不被混淆,吕斯昊是这么认为的,吕岛主,包括你的父母,还有我们,都是理所当然或不甘心但是必须,这么认为的,呵,什么狗屁的婚姻自由,在出身和利益面前,什么都不是!”她的话最后成了讽刺,像一枚钉子扎在了权洛颖的心里。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任何人无关!”像赌气般,权洛颖镇定道。 鲁韫绮莞尔一笑,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她的目光又凝结在窗外,叹口气岔开了那个话题,语气变得淡而缓道:“说实话,作为一个医科学生,见了那种场面都恶心的想吐,而那人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实在让人佩服!” 看她纵马狂奔,她一直在想,一个人在尸山血海中无所顾忌地穿行,该需要多大的勇气? “不过也万幸,我若非作呕,又怎么能闯进洗手间,让吕斯昊来不及毁尸灭迹!” 她的目光迷离而又妩媚的落在显示屏上,权洛颖也看过去,只见李攸烨左手保持握剑的姿势,右手娴熟地提着缰绳,下盘犹如盘根错节的藤蔓牢牢缠绕着马腹,身子在跌宕的起伏中扎扎实实地保持平衡,一人一骑马不停蹄奔驰着。像个义无反顾地将军。 刘速一直觉得今天的鲁韫绮话里有话,有许多耐人寻味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他觉得这姐姐越来越高深莫测了。 “哎,快看!”刘速突然指着显示屏,惊讶地招呼道:“这个阵仗,估计又要死很多人了!” 权洛颖和鲁韫绮都凑过去,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住。只见下方兵甲列阵,烈马嘶鸣,一道矮矮的墙像天堑鸿沟一样,将两侧密密麻麻的军队隔离开来。敌对双方剑拔弩张地注视着彼此。这边银甲鹰盔的军队权洛颖见过,是神武军,而那边距离矮墙有一段距离的士兵则尽披黑甲,并举的旗帜上写着“上官”两个大字。黑甲士兵明显多于神武军,权洛颖猜测,他们之所以按兵不动,很大原因,就是惧于排列在矮墙附近的数百门大炮。那些炮筒有长有短,长的堪比两人还长,短的却又不及一人之长,有的架在及腰高的矮墙上,有的架在堆起的沙袋上,还有架在简单的两轮车上的炮筒,已经初具现代化火炮的模型。擒着火把的士兵排在炮身后面,随时等着令下点燃引线,成筐成筐的黑色弹药分布在每个炮筒周围。权洛颖有些咋舌,这些炮弹要是全都发射了,那么整个皇城恐怕也将荡然无存了。 “哎,那边好像打起来了!”刘速已经打开了几个透视窗,鲁韫绮指着“上官”军的后方,惊呼道:“我们去看看!” 飞艇掠过黑压压的人群转移到后方,他们没想到,在两军对阵的平静表面下,黑甲军后方的战斗已经激烈到如此程度。另一群胸前戴着虎纹铁甲的士兵,正朝着黑甲军不断的冲杀,为首的旗帜上写着大大的“廖”字,虽然人数少,但足以打乱黑甲军的后方。黑甲军现在前有狼后有虎,显得苦不堪言,靠着唯一的优势——人多,勉强稳住阵脚,后军伤亡越来越大,不断从中军调兵马补上后军,只是这样一来,前军和神武军对峙,就没有了绝对的人数优势。相比之下,神武军则是淡定地多,冷眼瞧着眼前的敌人越来越少,不发一兵,不动一卒,跟事不关己似的,权洛颖等人都被眼前这个战况迷惑了。 “皇奶奶!”李攸烨驾马来到所谓的内城墙——矮墙,看到士兵严阵以待,火炮皆已就位,心下松了口气。在整个大军前盘桓一圈,终于看到那立在千军万马之前,遗世独立的人。激动之下,策马飞奔过去。不忘将那平波剑藏在马身上的箭筒里,再用鞍布遮掩住。 江后听到声音微楞,转过头来,就见一个满身血污的孩子,从马上爬下来,像头小狮子一样急急忙忙地拱进她的怀里。似是忘记了眼前的危急,她像平常那样轻哄道:“烨儿,怎么了?” 满心的担忧和委屈瞬间被那温柔的话语抚平,李攸烨哽着嗓子,抬起头来,看到江后那疼爱的目光,鼻子一酸,又险些掉下泪来,此时此刻她特别想放声高歌:“世上只有奶奶好!” “皇奶奶怎么扔下孙儿了?”李攸烨委屈道。 江后闻言无奈地笑了笑:“哀家没怪你私自跑出来,你倒恶人先告状了!” 李攸烨嗅了嗅鼻子,扒在江后身上不撒手。整个神武军都侧头朝帝后这边看,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场面,都知道当今太皇太后非常的宠皇上,但都不知道是怎么个宠法,今天算是开了眼了。背后突然传来两声咳嗽,还夹杂着喋喋不休的教训:“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一国之君,哪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这样抱着太皇太后,快撒手,多大的人了!” 李攸烨不用回头,就知道背后站着的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她耷拉着眼皮回头看了江令农一眼,江令农被她那期期艾艾的目光击中,态度软化了几分:“皇上,您既然来了,就得主持大局,有什么忧心的事,等一切结束再解决不迟!” “烨儿,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江后问道。 李攸烨叹口气,带着鼻腔:“孙儿没事!”可那撅起的脸,和那朦胧的眼神,分明写着是有事,江后瞳孔微微放大,探究着问道:“莫非是权姑娘出了事?” “没,她好的很呢!”李攸烨怆然欲泣。 “哦?”好的很?那么重的伤?江后越发觉得权洛颖的来历神秘莫测,可就是找不出个头绪,她摇了摇头,心里想着要尽早结束这场干戈,好腾出功夫仔细梳理一下其中的脉络,顺便给李攸烨换下这身脏兮兮的外袍,多久不见,瞧着就快成乞丐了,一副可怜样子。 “皇奶奶,孙儿可否求您一件事?”李攸烨突然想起那件事,表情立马严肃起来。 “嗯,你说吧!”江后将凤袍长袖卷在手上,边为李攸烨擦拭着脸上的脏渍,边应声道。 “孙儿能不能求您放过上官凝姐弟?” 江后的手上动作一顿,笑了笑,指着敌方阵营里最高的那面军旗道:“烨儿可看清上面写着什么了?” “那上面写着‘上官’二字,是上官家的帅旗,”李攸烨老早就看到了,此时底气有些不足:“可是,皇奶奶,孙儿觉得这件事与他们并不知情!” “皇上,国家大事切莫感情用事啊!”江令农幽幽地声音传来,李攸烨只感觉脑袋发麻。 “如果哀家答应你的要求,那么,烨儿可否也答应哀家一个条件?”江后若有所思地问道。 “皇奶奶有什么条件?”李攸烨疑惑。 “哀家的条件自是极难办到的,只希望你到时不会怪哀家才好!” “什么啊?”李攸烨嘴唇有些颤抖,不会是羊入虎口吧。 “时候到了,你自会知晓,哀家问你可愿意?” “这个,皇奶奶,到底……是……什么条件啊?”李攸烨手指点着手指,犹犹豫豫抵死追问,她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拍板,万一把小命搭进去了,她可找谁哭诉去。 “上官凝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哀家本来想除掉她的,现在她正在陈越手里——” “好,好,我答应!”李攸烨一听江后那样说,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心里一个劲儿安慰自己,皇奶奶这么疼自己,应该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吧。真是欠了上官凝的,这次应该能还给她了吧,今后,她们谁也不欠谁了!也挺好。 第75章 对决(一) “既然你答应了,哀家便也向你保证,不会伤及上官凝的性命!”江后说道。 “那就好!”无形中吃了个鳖,李攸烨嘴上洒脱,心里却幽幽忐忑。她很狗腿地蹭在江后身边,谨小慎微地问:“那,皇奶奶,现在能告诉孙儿,是什么事了吗?” 江后脸色绷紧,仍是那句话:“时候到了,你自会知晓!”瞥眼见李攸烨沮丧的表情,她轻若无闻地叹了口气,扫视着对面的黑甲兵阵,转移话题:“烨儿可知,哀家为何迟迟不曾下令开炮?” 李攸烨疑惑地抬头,顺着她的目光朝对面望去,月光隐约的照着现实,那一排排整齐的街道楼宇仿佛因为她的注目而显出更加清晰的轮廓。黑暗中的敌军列阵于其中,将它们当成了护身符,与神武军的大炮对峙。李攸烨记得前面不远处就是一家酒楼,酒楼的老板是个大腹便便好像弥勒佛样的人物,平时总是笑脸迎人,他的夫人则是另一个弥勒佛,同样心宽体胖,他们是天生的生意人,有着传说中像极的夫妻脸。李攸烨光顾过这家酒楼,听说他们有一个格外标志的女儿,虽然意外,不过想想,也觉得是颇有福气的一家人。 她想,此刻他们一家三口定然和城中千千万万的人一样,心惊胆战地缩在黑暗的角落,担忧着不被他们掌握的命运。 “外城住的都是百姓,倘若向他们开炮,势必会赔上更多百姓的性命。皇奶奶顾念天下苍生,自然不忍百姓流离失所!”李攸烨一字一顿道。 江后在她眼中看到意料中的不忍,然而在这种当断则断的时刻,这种不忍恰恰是她最为担心的。直觉上,她希望李攸烨只做一个仁君便好,所有冷酷的杀伐决断她都能帮她完成,然而她到底是疏忽了现实,现实像一辆巨大的碾车,倾轧而来,所有人都不得不逼迫自己前进。 李攸烨没有得到江后肯定的答复,想从江后脸上观察到什么,但最后劳无所得,只好随着一起沉默。 不断有士兵过来禀报敌军后方的激烈战况,江后一直保持缄默的态度,不予理会,李安疆跨马请战,她不允,连一向沉稳的张仲良亦觉得错失前后夹击的机会实在可惜,可她仍然无动于衷。然而,神武军不动,不代表敌人不动。就在李攸炬猜到江后的顾忌,喜上眉梢,率领前军压上时,江后平静地下令,开炮! 李攸烨顿时错愕,来不及反应,瞬间,上千发炮弹轰鸣着朝黑甲军射去,炮弹在厚重的遁甲间升起一朵朵的蘑菇云。巨大的爆炸声带着摧枯拉朽的破坏力,震塌了一座座房屋,人的哀嚎夹杂着马儿受惊的长鸣,一时间响彻黑夜。江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月光泻下,将她打造成一座蘸白的雕塑。 滚滚的浓烟带来咄咄逼人的死亡气息,黑甲军方寸大乱,一直隐藏在军中的李攸炬对神武军突来的炮火惊愕不迭,慌乱之间下令前军撤退。黑甲军如蒙大赦般仓皇逃窜,李攸炬坚持的“神武军必定不会开炮”,在事实面前丧失了原有的说服力,士兵争相溃逃甚至顾不得拖走受伤的同伴。晋将斩杀了几个夺路而走的士兵,才勉强稳住阵势,李攸炬看着满盘的硝烟,脸色无比阴沉。他能清楚地看到立在万军之中的江后。他低估了这个女人的本事,本以为只有他才能做到无毒不丈夫,没想到她更狠,竟然不念百姓的死活了。好,那就看最后谁比谁狠! 黑甲军蹿回比原来更远的位置,江后下令停止炮击。两军又在诡异的气氛中恢复了对峙状态,黑甲军心有余悸地看着对面的大炮,神武军一如既往地岿然不动。硝烟还在弥漫,李攸烨在苍白的月色中去看那座酒楼,那里已经被炮火震碎,不见叠影,她的心里阵阵生寒。而此时,她的手却被江后执起。视线不得已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一朵朵飘散的蘑菇云,将月亮捧上了中天。月上中天,将暗夜从中间隔开,那面被称为内城的矮墙,将两军隔绝在存与亡的两边。江后坚持着握住那只微微反抗的手,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们祖孙二人。她迫使李攸烨跟着她一起静静地看着这座矮墙。它原本的样子已经无从想起。她只记得,高宗皇帝(李启镇,李安载之父)在位时,为了打破官民之间的隔阂,一意孤行拆掉了这道城墙。 这道城墙是皇城最后防身的一根刺,高宗拔掉了这根刺,为玉瑞勾勒出一幅君民一家亲的美好画卷。但他却没料到,在他死后没多久,他的另一个儿子李安起便率领十万大军,轻而易举地越过了这道墙,夺了他长子的江山。当年,江后的焦灼就如同这已成断壁残垣的城墙一样,眼睁睁看着铁蹄踏过,却无能为力。也是从那一年开始,她懂得了,失去刺的刺猬,只能任人宰割。 同样的事,她不允许再发生第二次,哪怕负尽天下人。她握紧李攸烨的手,心思清明,当年太祖拯救了苍生,也剿灭了苍生,负尽了天下,也得到了天下,或许她没有他那样的胸襟气魄,但一样可以承受他的悲哀。只要被辜负的人不是烨儿。 李攸烨抽不出自己的手,便放弃了挣扎,看一眼那破碎的酒楼,手上的温暖和紧致始终提醒着她,皇奶奶所做的一切始终是为了她。她不怨江后,除了江后,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她只是心里有些遗憾,如果从来没有见过那对弥勒佛样的夫妇,从来不知道他们有一个深以为傲的女儿,那该多好。 上官凝被陈越带了上来,血色的长裙坠地,裙角出现支离破碎的剑痕。没有温度的目光落在江后和李攸烨身上,散发出临死前才有的决绝,上官景昂被射穿的一幕,生生地提醒着她,眼前的二人和她之间,存在着不可磨灭的仇恨。她看着李攸烨,冰冷的视线掩藏了内心的痛苦,没想到,这一刻,终究还是到来了。李攸烨被她的到来拉回现实,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她的冷冽刺得心里发寒,她从来没见过如此凌人的上官凝,她知道,此时自己被当成了敌人。 “哀家之前不下令,等得只是,上官景赫的态度!”江后平静地回答李攸烨先前的疑问,听在上官凝心里,却是起了轩然大波。 “上官景赫?”李攸烨对上江后意味深长的目光,不自觉开始梳理整个事件的脉络。她的眉间拧成一块疤,略一沉吟,抬起头来,走到上官凝身边,觉得有必要跟她说清楚:“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情,上官录被人下药迷惑,容王和上官录的争斗,很可能是一场预先设定好的阴谋,有人想挑起皇家和上官家的矛盾,而主使者,就在对面的阵营里!”她的手指向以“上官”标志武装的黑甲军队,这一刻,她弄清了很多事情,而皇奶奶似乎对一切早就参透,上官景赫为何一直没有露面?他若想造反,为何不与上官景昂他们联合?是什么原因让上官景昂敢于抱必死的决心?事发突然,他又从哪里调来这八万人马?如果说这一切都是上官景赫设计好的话,那么,他何必牺牲自己的亲生儿子?既然不是他设计的,那么就另有其人了! 确信这是一场阴谋容易,但弄清这场阴谋却很难。李攸烨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陀螺,始终停不下来。她恨透了这种感觉。上官凝茫然的看着她,虽然不明白整个事件,但江后的话她真的听清楚了,她要等爹爹的态度,是不是意味着,上官家还有一线生机? 三人陷入各自的心事中,陷入良久的沉默。 此时,对面黑甲军的阵营里,已经是人心惶惶。 李攸炬盯着那一溜乌黑锃亮的炮口,心里的狠戾无处发泄,化作更加阴冷的目光。军队在行进的过程中,突闻皇宫那边传来惊天动地的炮声,他就心生警觉。对上官景赫进城后的无所作为,他选择一忍再忍,直到廖牧率军咬了上来。 “启禀世子,御林军不断冲击,我后军伤亡严重,”一个部下朝李攸炬禀报道:“廖牧声称,要么交出上官景赫,要么就同归于尽!”他沉重着喘息着,扭头,看着前方神武军的那几百门大炮,心中打鼓。 “同归于尽,他够格吗!”李攸炬大怒,反身,抽出剑抵住上官景赫的喉咙,目光凶狠道:“上官景赫,你若想死,本世子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世子住手!”张云情急之下用手握住剑身,这一下又牵动了肩膀上的伤口,他倒抽一口凉气,强忍痛意,道:“世子,请容在下劝他一句!” 李攸炬瞳孔缩了缩,缓缓地抽回剑,鲜红的血从张云手中溢出,抹遍剑身。张云面不改色,捂着肩上的伤口,道:“多谢世子!” 李攸炬现在恨不得让上官景赫死无葬身之地。然而就像他那该死的老爹所说,成大事者,必须忍常人所不能忍。他自认自己的忍耐达到了一定的境地,区区一个上官景赫,他还不放在眼里,总有一天,他要将其捏在鼓掌之中。 话里带着更深的毛骨悚然,他阴冷道:“给你一刻钟,待小王取了廖牧的人头,下一个,不希望是你!”他的剑猛地指向上官景赫,狠戾的视线化作剑尖上的游光,直透上官景赫的咽喉。 愤恨地收剑,李攸炬命令两万中军全部压向后方,他料定神武军目前还不会有大的动作,决定一鼓作气收拾掉廖牧这个麻烦。蝼蚁虽小,一旦被缠上,也是不胜其扰,廖牧就是眼下的蝼蚁。他必须先解决掉他,再想办法应对那些炮火,实在不行,干脆拼个同归于尽。 待李攸炬走后,张云松了口气,走到上官景赫面前,恭敬道:“将军,事已至此,您就听属下一言,归顺晋王吧!”上官景赫闭着双眼,毫无反应。 张云提了口气继续说道:“三爷和四爷谋反,被神武军剿灭得干干净净,此役以后上官家必抄家灭族,眼下将军再也没有退路了,将军何不跟着晋王改朝换代,保上官家平安呢?”上官景赫仍然面无表情。 “将军方才可听到神武军喊话,说三爷四爷怎么死的?”张云注意着上官景赫的反应。 上官景赫喉间动了动,张云继续说道:“他们都是被小皇帝一箭封喉!小皇帝对上官家已经恨之入骨,将军,即使没有今天这件事,他也容不下您!您又何苦做那愚忠之事?” “扶我上战车!”上官景赫终于开口,却是前所未有的低沉。 “不行,没有世子的命令,你什么都不能做!”负责看押的侍卫冷声回绝。 张云咬咬牙,斥退侍卫,扶着上官景赫登上战车:“将军,您看清楚了,对面的大炮恨不得将我们炸得粉身碎骨!” 而这边,江后看到上官景赫的身影,脸上平静无波,她问李攸烨:“上官录是怎么救过来的?”李攸烨一时沉默,而江后心中大约有了数。 上官凝紧张地望着远处战车上的人影,想到江后的那句话,几乎是扑到江后身边跪倒:“太皇太后,如果爹爹是被逼无奈,您是不是就能饶了他?” “哀家说过,要的是他的态度!”江后淡淡说道,话音刚落,只见战车上的人突然朝这边跪了下来。上官景赫朝江后的方向跪倒,他知道,江后一定能看到。他必须跪,上官家不只有上官录和上官景昂,最重要的是那些活着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江后的手段永远不止你能看的见的这些。 江后勾起唇角,倾身扶起上官凝,转头朝李安疆颔首,李安疆得到指示,振臂一呼:“给我杀!”瞬间,仅剩的神武骑兵倾巢而出,两千铁骑冲向四万敌军。 晋军意外地看着这一小股冲上来的骑兵,难掩轻蔑的神态,失去了大炮的屏障,他们根本不将这点兵力放在眼里。晋军首将吴忠派一万人马上前周旋。两军很快交战至一处,顿时喊杀四起。江后朝陈越低声吩咐了几句,陈越领命,很快消失在阵营中。 第76章 对决(二) 张云目瞪口呆地看着上官景赫跪倒在战车上,阻止已经来不及,他拔出刀来,指向上官景赫:“将军,你何苦冥顽不灵,不要逼属下对你动手!” 话音未落,脚下一个踉跄,他险些从战车上跌落下去。身子不由撞向车杆,他借机稳住身形,这才发现战车突然动了起来。周围不知何时聚集了一小股兵力,正在催动战车往前行驶。张云意识到不妙,挥刀砍向那个试图跃上来的士兵,大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这些人披着黑甲和晋军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但张云还是从他们快速移动的身形是判断,这些绝对不是晋军。这些人人数不多,大约有百八十人,但是竟然都集中在战车的边缘。张云看了一眼毫无意外反应的上官景赫,大声喊道:“来人,拦下他们!” 吴忠注意到那一小部分攒动的士兵,料到军中可能出了奸细,他以最快的速度派兵拦截。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小部分士兵很快就冲破了他们的防线,以碾肉机的速度在大军中开路。他一怒之下拉满弓对准车上的上官景赫射去。就在他以为得手的时候,一个人突然出现,挥剑劈断了箭羽。吴忠心下一震,下意识地喊道:“陈越!” 陈越勾起嘴角,手中的剑不知何时已经滑向张云的胸前。张云情急之下匆忙跳车,与车边的士兵缠斗在一起。陈越冲下面喊道:“不可恋战,快走!”与此同时,吴忠才反应过来,慌忙命令弓箭手:“快给我放箭,不留活口!”他已经顾不得李攸炬的命令了,即使上官景赫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为敌人所用。 箭雨朝这边铮铮地射来,陈越的剑在空中犹如雪花飞舞,风中无痕,一支支被削断的箭,像撞到了密不透风的墙上,纷纷坠落在战车边缘。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剑仙’人物,陈太保当真让在下大开眼界!”上官景赫朗声道。 “如果上官将军能助我一臂之力的话,比什么恭维都强!”陈越一边挥砍箭雨,一边轻松玩笑地说道,不过,真实的情况只有自己清楚,他现在是拼了全力在保上官景赫。如果不是下面的战车在快速移动,不停改变方向,使他避开了大部分的箭雨,他自认即使长了三头六臂也挡不住这么多弓箭。 上官景赫自嘲道:“陈太保为在下亲身涉险,在下感激不尽,不过不用了,在下身上有伤,已经相当于一个废人,还请陈太保帮在下转禀太皇太后,赫绝无造反之心,上官景昂和上官景昇的所作所为已不配是上官族人,恳求太皇太后放过上官家老弱妇孺性命!” “我说将军,您还是少说些话吧,在下也好专心些!”面对越来越密集的箭雨,陈越已经有些吃力,“太皇太后既然吩咐了在下,在下就是拼个粉身碎骨,也会保将军平安!”打落一圈箭雨,陈越吩咐下面的人:“不要停留,马上与神武军汇合!” 上官景赫语塞,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江后身边有这样甘愿为她效命的人物,三弟四弟怎能不败! 而在后方,廖牧紧咬着晋军,发起一波又一波的冲击,李攸炬调拨的四万人马全都压了上来,他所率领的两万御林军伤亡越来越大。然而这还不是最严重的,上官景昂的五万兵马全军覆没,意味着他手底下可用的兵力只剩下两万人,万一这时候外城的八万御林军得到消息攻了过来,一切就完了。还有让他意想不到的一件事情,晋军竟然高喊起勤王靖难的口号,将他有意放上官景昂兄弟进城逼宫的事情泄了出来,这样一来,晋军倒成了正义之师,而他廖牧则成了乱臣贼子,御林军上下变得人心惶惶。 “廖帅,不管晋军和朝廷哪方获胜,我们都不是对手,我们还是撤吧,”廖忠驾马凑了过来,低声道,现在的局势已经不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到处都混乱成一片:“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还能撤到哪里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廖牧惨淡道。 “廖帅,您忘了,齐王曾有意结交!”廖忠劝慰道。 “那是我为御林军统帅的时候,现在我对他已经没有价值了!”廖牧嗤笑一声。 “可是,再不撤就真的来不及了!”廖忠焦急道,“末将知道廖帅是顾念与上官将军的结义之情,但是,即使是夫妻,大难临头也是各自飞,何况兄弟呢,您只有保存了自己,将来才能为上官将军报仇啊!” 廖牧闻言皱眉,冲他怒目而视:“我廖牧岂是那种背信弃义的小人,叹只叹天命不佑上官家,我廖牧抗不过天意,但也不愿做贪生怕死之辈!”说完,挥刀切入敌军腹中,所到之处,溅起一片血海。 当李攸炬的剑没入他的胸口,玩味的笑意穿透他那即将死去的身躯,一句讽刺的话击中了他的魂魄:“廖牧,你可知你那兄弟上官景赫跟本世子提了什么建议?” “事成之后,杀廖牧!”冰冷的剑身从胸口划出,带着浓重的杀意。廖牧圆睁着双眼,缓缓地倒了下去。 李攸炬如愿以偿地割下他的人头,耀武扬威地提在手上,率军赶回前方。然而到了前方,却不见了上官景赫的影踪。他看到原本高举的“上官”旗帜已撤下,吴忠脸色难看地清点着人数,地上到处是躺倒的尸体,张云走过来,禀报道:“世子,上官景赫被劫走了!” 一股怒气窜上脑海,李攸炬挥剑砍向张云:“小王要你有何用!” “世子,你!”张云难以置信地捂住咽喉,那里已经血流如注,目瞪口呆了很久,身体撕裂地痛意才追赶而来。对着那双狠戾无情的眼睛,他才想起上官景赫临走之前送上的话:“狡兔死,走狗烹!” 张云轰然倒下,李攸炬终于撕下了伪善的面目,从他身上不屑一顾地踏过。血从嘴里涌出,他瞪着李攸炬的背影,眼里是蚀骨的恨意。他的脖子歪向一侧,朝城墙的方向望去。那是他妻儿葬身的地方,凄厉的喊声再次划过脑海,然而也只是短短一瞬而已。一切都化为黑暗。 此刻,陈越跪在地上向江后复命,他的左肩中了一箭,但是能冲出来,已是万幸。一百名安插在晋军中的卧底,全部牺牲。上官景赫踉跄地走到李攸烨和江后跟前,后面的李安疆大步走来,越过他时扭头看了他一眼,没给他好脸色,两千神武骑兵只剩下九百骑,就为了救他一个人,李安疆心疼那些士兵。 李安疆朝帝后抱拳施礼,怨气冲冲地挪到一边。上官景赫跪在地上,叩首:“罪臣上官景赫谢皇上、太皇太后救命之恩!”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活命之恩,在这种紧要关头,江后拿那么多人换他一个人的性命,他又岂能不知道江后的用意,只是可惜:“臣已经命不久矣,皇上和太皇太后的恩德,臣,无以为报!” “爹爹!”上官凝伏倒在上官景赫面前,一脸惊慌失措。上官景赫拍拍她的肩膀,冲她宽慰地笑笑,道:“凝儿,以后要孝敬你奶奶和娘亲!”上官家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了,凝儿。后面的话他止住了。 李攸烨喉咙哽了哽,看看江后一脸无动于衷的表情,她走到上官凝旁边,想劝又不知道从何劝起,只好化作一声叹息,又转了回来。这才理解为什么皇奶奶一动不动。哪像她动了也白动。江后瞥了她一眼,一副“你瞎逛游什么”的表情,李攸烨这回缩缩脖子,虚心接受。 “呵呵,上官将军是因为这个东西吗?”一个爽朗的笑声传到众人耳里,李攸烨扭头,看到一个黑衣人出现在眼前,手中好像捏着一个东西,幸亏他立即跪到地上行了一礼,否则李攸烨就把他当成刺客,吆喝着杀了。 上官景赫惊愕地看着他,一脸难以置信:“你?”此人正是那个李攸炬身边拿药的侍卫。 “晋王世子贴身护卫张弩向太皇太后复命!”来人二十岁上下年纪,一举一动,尽皆孔武有力,然而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众人面前,必然身手矫捷。 江后冲颔首示意,张弩直起身来,笑着将手里的红色药丸呈现在众人面前,对上官景赫道:“上官将军,在下给你吃了一颗长生不老药,你可得好事感谢在下!”说完将药丸扔进了嘴里,嚼的津津有味。 除了一句“谢太皇太后恩典!”上官景赫再也无话可说。 李攸烨惊讶地看着江后,拉着她的袖子,问道:“皇奶奶何时在李攸炬身边安插了人手?”她感觉自己好多事被蒙在鼓里,这种感觉很不爽。 而江后只用一句“说来话长”便打发了她,李攸烨有些不是滋味,犹如被耍了一样,她千辛万苦跑来“救”皇奶奶,却发现一切都像设计好的,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她图的是什么啊,甩袖子走人! 当然,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在江后面前还是保持着一派庄重的姿势,只是脸上的扭曲表情泄露了她的情绪。让她更气愤的是,如果这一切是早就安排好的,那么她完全有时间去通知“弥勒佛”一家,让他们提前搬走,也不至于使人家罔顾了性命,她是皇帝,却连个百姓都保不住,那还当个什么劲儿!不当了!甩袖子走人! 江后对李攸烨情绪视为不见,她在等,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第77章 对决(三) 在不远处,一队蓝袍人马已经朝这里张望好久了。 “大公主,既然小公主没事,玉瑞的内乱我们还是不要掺和了!”一个臣子朝为首的那翩翩公子建议道。 “不可,大公主,我蓝阙既然已经和玉瑞结盟,在立场上还是要表一表的!”负责这次结盟事项的蓝阙使臣白娅反对道。 “万一表错了立场怎么办?”先前的臣子手背砸向手掌,一脸老道地说。 “废话什么,本宫自有主张,”青勿看着这难得一见的对决场面两眼放光,心里跃跃欲试,但那一帮子大臣一直在喋喋不休地争论接下来该怎么办,让她不胜其烦:“青修,随我去查看一下当前的形势!”说完,磕马奔了过去,青修紧随其后。大臣见她直接奔着神武军阵营而去,也只能匆匆忙忙跟上。 “启禀皇上,太皇太后,西北方向有一队人马朝我军奔来,大约有一千人!”一个部将朝帝后禀报道。 李攸烨眉头一皱,循着马蹄声望去,果然见一队人马朝这个方向快速奔来,夜色中辨不清人影,更分不清是敌是友,但从那黑压压的轮廓可看出人数不少。 “弓弩手准备拦截,如有反抗,格杀勿论!”江后立刻吩咐道,说完看了李攸烨一眼,李攸烨惭愧地低下头,她知道自己方才又犹豫了。张仲良领命,亲率五百弓弩兵前去拦截,他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江后不允许出一点差错。 白娅急匆匆地赶来,果不其然见到“碰了壁”的青勿,正在原地打转,她叹了口气,下马走到对面那群戒备的弓弩兵面前,抱拳道:“蓝阙国使者求见玉瑞皇帝!” 张仲良在朝堂上见过这个蓝阙使者,她身后人马的确都穿着蓝阙服饰,心下松了口气,但仍未放松警惕,只说:“使者求见吾皇所为何事?” “呃,是这样的!”白娅慌忙阻止要发飙的青勿,给她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心里却大倒苦水,这主子平日狂傲惯了,没人敢拂她的意,但现在她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你再横也得低头,“公主得知贵国发生叛乱,震惊之余,深为贵国皇帝感到痛心,蓝阙与贵国既已结盟,玉瑞有难,我蓝阙自当贡献绵薄之力,以表我蓝阙女王与玉瑞结盟的诚意!所以公主委派臣等前来助贵国一臂之力!” “呵呵,公主殿下真是有心了!”张仲良想起那个路都走不稳的奶娃,面不改色道:“我朝国贼猖獗,让贵国见笑了,不过,皇上与太皇太后很快就能清理门户,使者既然有心出力,那就随我来吧!”管你是真的想出力,还是想审时度势再伺机而动,先控制了再说。 白娅随着张仲良进入军中,青勿和青修紧随其后,而其他人都被挡在外面。青勿嘴上勾着轻蔑的笑,心里却被怒气填满,她堂堂的一国王储,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怠慢过。不过当她的视线扫过那排坚实厚重的火炮时,所有的情绪都化为震撼,她想,如果蓝阙有这样的火炮,何至于夹在各国之间任人欺侮。她重新审视了周围那些严阵以待的神武士兵,即使她从他们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却没有一个人朝她多看一眼,他们手握兵甲的姿势,象征着蓄势待发,似乎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扑向猎物。青勿不得不承认她现在非常妒忌玉瑞皇帝,如果她有这样的士兵,何愁不能扩充疆域,横扫各国。恨只恨历代蓝阙王偏安惯了,在夹缝中求生存,还要赔上所有公主的婚姻,即使是她这样的蓝阙王储,也不能幸免。 当白娅用了蓝阙最大的礼节行礼时,青勿才从流醋中回过味来,她抬起头,惊讶地看到日间才见过的少年就站在眼前,而白娅嘴里的念词:“拜见皇帝陛下!”更让她闻之色变。 “公,公子,你没事吧?”青修扶住几欲晕倒的青勿,惊慌失措地问道。 青勿脸色发白,犹如被一道雷电当空劈下,更像被人当场扼住喉咙,感觉到冲天怨气自头顶而发,她勉强稳住身形,用无比怨毒的目光瞪着李攸烨,这就是自己要嫁的人,苍天你长没长眼哪! “是你!”李攸烨比她还早认出她来,心里微微诧异,更加怀疑起她的身份。 “大,大,大……人,这是玉瑞皇帝陛下!”您别用那种眼神看人家呀!白娅连喊几个“大”字,想提醒大公主,却一想到现在小公主正在冒充着大公主,只好改口。 “烨儿可与这位使者认识?”江后疑惑地问。 这一转身的掠影,如惊鸿一瞥,让青勿整个人瞬间愣住。自认阅人无数的她,原以为世间绝色,已被不经意间的那抹淡蓝占据,却不料,世间还存有这样的美,美得让人肝脑涂地,只想跪倒在她眼前! “哦,孙儿与这位青公子有过一面之缘!”李攸烨对江后解释道,瞥见青勿对江后那毫不掩饰地贪恋目光,不觉间心中生了股怒意。轻咳一声,提醒她注意分寸。 江后轻微点了点头,又是一个短暂的目光停留,却像雨点打在湖面一样,在青勿心里惊起阵阵涟漪。 “大,大,大……人,这是玉瑞太皇太后!”您的眼神还能正常一点吗?白娅咬牙切齿地跟青勿使眼色,急得肺都快烧焦了。 “不知这位使者如何称呼?”江后心里暗暗摇头,但脸上却不动声色地问。 “早就听闻玉瑞国太皇太后风华绝代,今日方知,百闻不如一见,在下青勿,乃蓝阙国,呃,青衣卫统领,得见太皇太后真容,三生有幸!”青勿几乎是难以抑制心里的激动,但仍强忍着作风轻云淡的模样,回禀道。虽然她觊觎世间所有的美色,但她也明白,有些东西不是她能掌控的。从她不加掩饰地火热目光落入江后眼里,完全化为死寂开始,她就知道,这个女人深不见底,因为从来没有人,包括权洛颖,对她这种带有侵略性的目光,表现得无动于衷。 不过越是不可触碰的东西,给人触碰的*越强烈。青勿感觉自己好像被那苍翠的玫瑰俘获,受着尖刺的威胁,却仍然忍不住想把手伸向她。世间最惨痛的折磨不过如此。 “妈呀,怎么会有这么威风,这么美丽,这么雍容,这么,这么的女人,真是我们女人中的骄傲,女人中的凤凰,威风,美丽,雍容,这么……啊!”世间犯花痴的不止一个,飞艇上就有个紫衣大仙,强迫所有透视窗都放映一幅或是放大或是缩小的江后三维图像,一个窗,一个窗,指着喋喋不休地夸赞,将矜持完全抛到九霄云外:“完了,完了,我爱上她了怎么办!啊!小颖,我把她的孙子让给你了,让给你了,让给你了!” 刘速看着自己游戏屏上被迫出现的江后,欲哭无泪,他对着旁边被雷得不轻的权洛颖道:“小颖,在g.a.y心中,还是你比较漂亮一点!” 李攸烨有意无意挡在江后身边,凑到她耳边,充满戒备地道:“皇奶奶,小心青勿!”说完斜着眼珠子给江后加大提示力度,江后忍俊不禁地笑开,摸了摸她那几乎冒烟的鼻子,不以为然:“哀家知道!” “咦?什么味道?”神武军中突然出现一阵骚动。 士兵的咳嗽声接连不断的响起:“糟了,是硫磺!” 士兵稀稀落落地倒下,有人大喊:“别吸进去,硫磺里有毒!” 李攸烨觉得脑海中一阵眩晕,紧接着口鼻被瞬间掩住,她醒了醒,看到江后不顾自己的安危将袖子遮挡在她面前,刚而另一只袖子才刚掩上她自己的,李攸烨急忙用自己的宽袖去捂,让江后能腾出双手顾及自己。 可刚才的短暂迟疑,江后已经吸入毒粉。“皇奶奶!”李攸烨见她缓缓倒了下去,惊慌失措地喊了出来,毒粉又吸入鼻里,视线一阵模糊,她赶紧捂住,跪倒江后身边,替她掩住口鼻。 江后缓缓地抬起手,指向天空。李攸烨顺着她的视线,朝天上望去,只见漫天的红点飞舞,她瞬间明白过来:“孔明灯,他们用孔明灯投毒!”现在的风向正是从黑甲军那边刮过来的,太卑鄙了! 有人射下了几只孔明灯,拿来参看,只见所有灯罩都被涂成黑色,下面又围以黑布遮挡着,所以在夜空中飞很难被发现,而每只孔明灯上又悬挂了一直沙袋,下面戳了一个洞,飞行过程中,里面的硫磺和毒粉能够接连不断的漏出来。 “杀呀!”对面突然传来震天动地地喊杀声。 李攸炬在山呼海啸的簇拥中杀来,以往遥不可及的皇位,如今唾手可得,他难掩心中的狂喜。忍辱,偷生,阴谋,狠绝,他为了这一刻付出了太多,失去了太多,如今都值得了。所有人欠他的,他都要加倍的讨回来,所有侮辱过他的,他都要让他死!脑海中接连划过李攸烨提剑追杀他的一幕,他倒在血泊中披头散发的样子,那个绝色女子轻视他的眼神,呵呵,这一切,都到了结的时候了,他要让所有人都擦亮自己的狗眼看清楚,自己做不做的了那天下之主! “开炮,快开炮!”有人情急之下慌忙下命令。 “不准开炮,硫磺会爆炸,不准开炮!”上官景赫捂住口鼻大喊道,可是已经来不及制止,随着一声声震耳欲聋地爆炸声,神武军里一片硝烟火海。惨叫声不绝于耳。 “咳,咳,神武军听令,给我杀!”李安疆怒吼道。瞬间一呼百应。 “老王爷,护送皇上和太皇太后回宫要紧,用骑兵!”上官景赫奔到李安疆马下,劝道。李安疆清醒过来,调转马头,回头看了上官景赫一眼,扔给他一样东西,上官景赫冲他点点头,李安疆这才收拾了所剩不多的骑兵朝帝后方向奔去。顺道把上官凝劫了去。上官景赫无奈地摇摇头,自己还是不被信任。 他回过身来,撕下一块衣襟捂住口鼻,跨上马,将手中的神武鹰符高高举起:“所有神武军听令,弓兵准备,盾兵守卫,步兵听我号令行事!” 所幸神武军平时训练有素,即使损兵折将,阵势仍未混乱——盾兵阵,弓兵阵,步兵阵不曾混淆,可以拿来即用。上官景赫是个带兵的人,每个带兵的人都希望能统帅最强的军队,他也不例外,现在有机会能带领神武军,尽管是处于劣势的情况下,但这已经让他足够兴奋。而他足够兴奋的结果就是,每一个士兵都被这位玉瑞国首屈一指的将军感染到了信心。必胜的信心。单伦尊此时站在人群中,和所有士兵一样,以近乎膜拜的姿势仰望着他,心潮澎湃,他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战神,是自己的奋斗目标。 而李攸烨这边,被突来的状况惊出一身冷汗,一个黑衣人突然跃出,从她怀中抢走了江后,便夺路而走。她错愕之下急忙去追,然而疾走之下,像有什么东西缚住了手脚,只感觉呼吸越来越沉重。排山倒海的疲惫感压来,她开始力不从心。权洛颖知道,那是白毒发作的征兆。 李安疆靠近的时候,李攸烨已经体力不支摇摇欲坠。背后的杀声震天,他急忙将李攸烨抱上马背,挑起缰绳,手无意间触及李攸烨的胸口,浑身一震。伸手搭在李攸烨脉搏上仔细听辨,脸上竟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怎么可能? “老王爷,快撤吧!”部下见他呆愣在原地,提醒道。 “太皇太后呢?”他现在迫切地想问江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李攸烨怎么会是女子,他竟然拥立了一个女子为帝?这真是玉瑞朝天大的笑话。上官凝看着他的一系列举动,想到一个可能,瞬间脸色发白。李安疆瞪圆了眼睛盯住她,不可思议地问:“你,知道?” 上官凝犹豫着,最终点了点头。 “还有谁知道?”李安疆冷声问。 上官凝摇了摇头。 “秦叔祖,皇奶奶被人劫走了,快,快去救她!”李攸烨迷迷糊糊地声音传来。 “什么?”李安疆变了脸色,马上命人去追,看了一眼怀中的李攸烨,从没有仔细看过她,这才发现,她原来唇红齿白,分明一副女儿家的样子,尤其是昏迷不醒时那脆弱的模样,更显娇气。难道真的是自己老糊涂了,愣是没看出来她本来的面目? 催马前行中,李攸烨支吾着喊难受,若是不知她身份,李安疆就一笑置之了,但现在,那娇柔的声音听在李安疆耳里却是毛骨悚然,他生怕被别人听了去,愣是喊出比平时高三倍的“驾”马声。上官凝忧心忡忡地跟在他身边,后边的神武骑兵头顶冒着一排问号。 “你站住,把人放下!”在江后被掳劫的瞬间,青勿便跟在那黑衣人后面,不停地追。可是黑衣人的脚力明显更胜一筹,她被落下一大截,可仍紧咬着黑衣人不放。几乎是豁出去了。 突然,那黑衣人止住步子,回过头来,单手扶住昏迷的江后,专门等着狂奔而来的青勿。青勿追上前来,伸手抢人。黑衣人躲闪至一侧,立定,青勿回身去抓,却在靠近的当口,感觉一阵风朝自己刮来。 “啪!”的一声,脸上火辣辣地疼起来。 “你,你敢打我!”青勿龇牙咧嘴,“你是哪个卫的?知不知道我是谁?”这一路跟来,从身形步法上,青勿无比确信此人是蓝阙宫卫的人。 黑衣人并不说话,直接一脚将她踢飞,青勿倒栽葱似的趴在地上,吐出口中的泥巴,咬牙切齿道:“你死定了!” 起身,哪里还见半个人影。她不禁破口大骂:“你奶奶的,你……啊!”脏话还没吐净,嘴里便嗷得一声痛呼,黑衣人的一枚暗器,将她毫不留情地打倒在地。捂住发麻的嘴唇,感觉有黏黏的液体从鼻孔中流出,青勿懵坐在地,很久缓不过神来。 似乎知道那人是谁了,她眼角抽搐着,摸到掉在腿上的暗器,还好不是鞋底,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待当看清那枚散发着幽蓝荧光的玉牌,她的脸色终于彻底灰败。 “烨儿!”江后从昏迷中转醒,看清眼前的黑衣人,稍楞,便开始迷惑不解。 “她很好,你先把解药服下!”是个沙哑的女人声音,江后微微蹙了蹙眉。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喂到她嘴里,又从腰间解下水袋,喂了水让她咽下。 “你是谁?这是哪里?”后一个问题在她扫视一圈后,得出结论,这是一个狭窄的胡同。 黑衣人不答,只是扶着江后缓缓直起身来,江后感觉脑中眩晕,踉跄几步,黑衣人欲扶住她,被她推开:“不用!”她定了定神,脸上恢复血色,明知故问道:“哀家为什么会在这里?” 黑衣人仍是不说话,江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多谢相救,不过,哀家现在必须马上回去,如果你能留下姓名,哀家改日定当登门拜谢!” “你不能回去,外面现在很危险!”黑衣人见她要走,急忙拦住道。见江后勾起的嘴角,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一时情急,将真实的声音泄了出来。 “原来是你!”江后笑笑,回头睥睨着她。 “我接到密报,说你们派来接亲的队伍,在回去的路上突然增加到几万人,我的探子一路跟踪,发现上官家的人竟然借接亲为由,将边疆的军队调进迎亲队伍中,我怕事情会对你……你们不利……” 不等她说完,江后便打断道:“你的好意,哀家心领了,不过,玉瑞的国事,蓝阙王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另外,不要再往玉瑞送绿玫瑰了!”说完,江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黑衣人无言地看着她离开,泛白的手指,揭开了脸上的遮布,露出一张落寞而哀伤的美丽容颜。二十年积攒的泪水,已经没有力气涌出,这一刻的哀伤都赋予了夭折的没有交集的爱情,谈不上辜负,又何来痛苦,可是真的很苦。 李安疆将李攸烨护送至宫门口,交给上官凝,总算安下一份心,便反身回去。派出去寻找江后的人还没消息,他打算亲自去找。就在他踏离宫门没多久,一个黑影突然从眼前闪过,扔来一个纸团。他抓住纸团,打开,弃掉里面的石子,看完上面的字迹,手不由握紧。率军急匆匆地往前赶去。 上官凝见李攸烨嘴唇干裂,脸上表情痛苦,忙让人递水过来。却听耳边传来一声疾呼:“不能给她喝水!”转身看到权洛颖,她愣了一下,端水的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喝水只会加重她的病情!”权洛颖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解释,只好含糊地说明,“把她交给我!” 上官凝看了看她那急切的眼神,又瞥了眼怀中的李攸烨,最终顺从地把人交到她的手中。就像完成一个庄重的仪式,她闭上眼,任她们离开。 “小颖,皇上的安危非同小可,你若没把握,千万不要为自己揽罪上身!”柳舒澜的劝告停留在马车门口。 “我知道,柳姨,你相信我,我能救她!”帘子挂上,马车匆匆朝太医馆奔去。 与此同时,另一辆马车则刚刚进入皇城,在城门负责接应的雷豹迎了上去,两个车夫停下车,朝他抱拳施礼。一个车夫掀开帘子,雷豹和端坐在里面的人打了个照面,恭敬地鞠了鞠身子,那人微微颔首算是应了。雷豹冲车夫点点头,车夫会意,合上帘子。三人马不停蹄往城里奔去。 第78章 尘埃落定 晋军所剩的六万人马如潮水般向神武军直扑而来,正面交锋,神武军毫不退让,上官景赫一声令下,弓弩兵万箭齐发,将晋军骑兵射落无数。上官景赫心下颇多感慨,这些弓弩兵人人都能三箭齐发,不足一千人的弓弩兵愣是发挥出一个万人弓兵大阵的威力。犹记得当年,玉瑞武将中能够使出三箭齐发箭术的只有二弟上官景星一人,没想到时隔十五年,神武弓兵已经全都学会了。 晋军被这突如其来的箭雨阻住攻势,不得不止步,等待后面的盾兵赶了上来,撑开移动遁甲,将箭雨隔绝在外。 “可恶!”李攸炬看着站在神武军营中,指挥作战的上官景赫,心中发了狠:“所有人都给我冲上去,小王不信,他还能抵挡得了!” 上官景赫已经趁这个功夫,把所有弹药都运走,因为阵营中现在是遍地硫磺,稍有不慎,便会造成爆炸,最重要的,他要防止李攸炬用火箭袭击。 而此时已无后继之忧的他,先李攸炬一步下达了全面进攻的命令。一瞬间,原本漆黑一团的神武阵营,突然燃起熊熊火把。冲天杀气反其道而行之,朝晋军反扑而来。神武军的长处就是进攻,上官景赫深知这一点。 “这是找死!”李攸炬冷笑一声,挥师压了上去。 短兵相接。惨白的月光中,兵戈铁马放射出肃杀的冷厉。神武军就像一台巨大的绞肉机,插入敌军腹中,所过之处,片甲不留。上官景赫将神武军分成大大小小十数个树阵,每个树阵委任正副将领三名,带着各自任务,从不同方向扎入敌军。他的目的很明确,擒贼先擒王。总有一棵树,能扎入敌军心脏。 “世子,抢占皇宫要紧,这里交给属下就是了!”吴忠见李攸炬怒火中烧的模样,提醒他道。李攸炬咬了咬牙,点点头,吴忠调出两万人马与上官景赫缠斗,其余人皆随着李攸炬朝皇宫方向奔去。 “呜呜呜——”雄浑地号角声从身后传来,李攸炬心里一惊,难道是御林军?不会的,他已经派人去齐王处打点过,他答应要出兵钳制御林军,他勒住马,厉声喊道:“张弩何在?” “世子,张弩不在,或许已经战死了!”一个士兵禀报道。 “不可能,你死了他都死不了!”李攸炬咬的牙根疼:“查,给我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早就知道这个人不可信,果然如此! “诺!”士兵冷汗直流,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李攸炬快马加鞭往皇宫奔去,必须抢在御林军前面控制住皇宫,要不然所有的计划都付诸东流了。 迟来的马咸看到这已成尸山血海的杀伐场面,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救驾来迟,吾命休矣!” “跟你们说,你们还不信,现在相信我所说是真的了吧!”万书崎总算“扬眉吐气”! “万状元,你就别说风凉话了,你穿成这样子闯入军营,什么真凭实据都拿不出来,我叔父怎可相信你!”马欢恨恨地说道。万书崎刚要跟他计较,瞥见文颂厷从旁边出列,赶紧闭嘴。 文颂厷挑着缰绳,手握锯齿大刀,跨马奔到虎视眈眈的两军面前,身上的孝衣在黑夜中分外醒目,如同地狱里来的煞星,他沉声道:“在下秦王帐下文颂厷,晋王何在?” “晋王那个老匹夫在哪里?让他出来受死!”身后的副将没他那么文雅,直接叫骂起来。 晋军无人应声。 “让你们为首的将领出来见我!”文颂厷挥刀指向人群。 “他已经被我杀了,头颅在此!”一个青涩如孩童的声音响起,文颂厷扭头,看到不远处的一个中年男子正高举着一颗人头:“喏,这就是!”声音果然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晋军见到那血粼粼的人头,瞬间哗然,晋军副将魏年脸色大变,悄悄地派人去通知李攸炬。 “你杀了吴忠?”文颂厷惊讶地望着他,吴忠是晋王帐下第一大将,竟然就这么被轻易杀死了,“不知阁下在何处任职,如何称呼?”单伦尊受宠若惊地点点头,有些语无伦次地道:“我,我没有任职……”他想说自己才十三岁,但又怕说出来引得众人笑话,只嗫嗫嚅嚅不知如何说才好。 “文将军!”上官景赫突然策马奔了过来,道:“你们来了就好了,快去前面截住李攸炬,我怕老王爷会抵挡不住!” “多谢上官将军提醒!”文颂厷闻言,朝皇宫奔了过去。被马咸说动带兵进城的几个御林军副将耳朵高高竖起,听到有戴罪立功的机会,忙拨了人马,朝皇宫快马疾驰。马咸拨了自己所属的五千人马给马欢,让他有眼色的助上官景赫一臂之力,自己则带着另外五千匆匆忙忙去救驾。 “哎,我玉瑞又少了一员大将!”上官景赫看到文颂厷白衣孝服,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由惋惜道。扭头看向一旁的单伦尊,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听皇上提起过你,好样的!” 回身,剩下的晋军,群龙无首,还用打吗?“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数一二三,现在投降者,放下武器,等待朝廷发落,不降者,格杀勿论!” …… 李攸炬一路疾行,正撞上迎面而来的李安疆,还有——江后,喘息未停,他挥手示意军队停下来,脸上挂起一抹笑:“原来是皇祖母和秦叔祖,攸炬有礼了!” “小兔崽子,你想干什么?”李安疆也不跟他客气,满脸怒容呵斥道。 “秦叔祖别那么大火气,对身体不好,侄孙坐了江山,还得仰仗您老人家呢!您看,皇祖母多懂得调节心情,所以,才,啧啧,永远这么年轻!”轻松调侃的语气,仿佛一起已经尽在掌握。神武军闻言,纷纷握紧手上的兵器,冲他怒目而视。李攸炬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 “攸炬,既然你称哀家一声皇祖母,那哀家便也真心劝你一句,凡事适可而止,有些雷池,你不能越,一旦越过了,谁都保不了你,包括太祖留下的遗言!”江后看着他那嚣张的模样,忍不住在心里叹息,有些东西是你的,都可能被别人抢去,何况不是你的,又岂能随你意。 “少在我面前搬弄你那套假仁假义的说辞,告诉你们,我今天就是来夺皇位的,我李攸炬要做的事,没人能阻拦,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李攸炬染血的剑指着江后所在的方向,怒喝道。 “想当皇帝?你没那个命!”李安疆冷笑一声,横刀在眼前划过,空气,直指李攸炬眉心。 那就让你看看,我到底有没有那个命!“所有将士听令……给我杀!”李攸炬据其手中血剑,盛满杀气的目光中,那金黄的宝座离他越来越近。 “护驾!”“保护太皇太后!”御林军轰隆的马踏声叫嚣着传来。毫不迟疑地冲向李攸烨的晋军。神武骑兵将江后护在中心,将胆敢扑上来的敌军,全部绞杀! 晋军方阵大乱,感觉四周都是御林军的马蹄声,死亡的气息瞬时笼罩在头顶。御林军急着戴罪立功,丝毫不给他们投降的余地,不管你是迎战,还是投降,能杀一个就算一份功劳,抵一份罪过。既然这帮不知死活的人已经快打到宫门口了,想必也为死做好了准备,御林军也不跟他们客气,照单送你上西天!至于想投降,门都没有,你们害我救驾来迟,害我差点为此丢了官职,甚至可能害我失了性命,饶了你们,谁饶我啊!阿弥陀了个佛的!杀! 李攸炬愤怒看着这群超速度砍瓜切菜机器,在她地头上溜了一圈,把他地里的萝卜拔得秧子都不剩,脸上一阵青红皂白,不见人色。 “你!”李攸炬脸上的表情几近扭曲,提着剑朝江后刺去:“我杀了你!” “混账!”李安疆一脚把他踢飞出去,他趴在地上,口中吐出一口鲜血,瞪向李安疆的目光中是嗜血的恨意。李安疆几步跨过去,提起他的衣襟,把他揪了起来:“来,把先前说的再跟本王说一遍,本王洗耳恭听,来啊!” 李攸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嘴角勾着笑意。 “不自量力的东西!”李安疆甩手把他扔了出去。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李攸炬突然难以抑制地笑了起来:“只差一步,齐王那个老匹夫,我死也不会放过他!” “哼!只有傻瓜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李安疆轻蔑地看着他,“李攸炬,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失败吗?从你暗中潜逃晋国,筹谋发兵的那一刻起,太皇太后就已经知晓了你的意图,你焉有不败之理!你自负万无一失,难道不知,用利益巩固的集团,也可以被利益化解吗?” 李攸炬瞳孔皱缩,一抹危险的气息从目光中闪过,他朝这边飞扑过来。 “小心!”李安疆突然挡到江后面前,冰冷的匕首淹没在胸口,他飞起一脚将李攸炬踹飞出去。 江后惊愕地扶住跌跌撞撞的李安疆,不忍道:“你何必……” “没事!”李安疆忍着身上的痛意,冲她笑了笑,“本王虽然老了,但这点小伤,还难为不了本王!”冰冷的铁嵌在肉里带来阔别已久的刺痛,李安疆都快忘了这习以为常的感觉,这一下真是畅快淋漓。文颂厷大踏步走过来,从江后手中接过他扶住,李安疆下意识地问道:“颂厷为何这身打扮?” 文颂厷见李安疆受伤不轻,没敢把实情告诉他,只道:“老王爷,在下家中出了丧事,正守孝呢!”李安疆点点头,看到文颂厷身后的一干将领皆是麻衣孝布,疑惑地问:“你们也是家中出了丧事?” “这……”文颂厷犹豫起来,“还不快把老王爷抬下去疗伤!”江后命令道。 “李攸炬,你这个大逆不道的逆子,本王今天要替朝廷清理门户!”一声大喝传到众人耳朵里。 李攸炬伏在地上,抬头,看到一个怒气冲冲的身影提着剑,一步步朝他走来。他大笑起来:“好,真好,老头子你想绝自己的后,就尽管杀吧!哈哈哈哈!” “你个畜生!”李戎淀挥剑指着他,手上不停地颤抖。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他的剑上,看他接下来会不会真的如他所说,清理门户,杀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臣李戎淀向太皇太后请罪,攸炬罪该万死,臣养子成豺,甘愿受死!”果然,李戎淀没有下得了手,伏拜在地,涕泪凋零。文颂厷冷笑一声,接下来这老匹夫肯定要求情了。 “但臣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请太皇太后念在他是盛宗之孙,而且是受了奸人蛊惑的份上,留他一条性命吧,老臣愿意,代他受死!”李戎淀哭的肝肠寸断。 雷豹复命,江后点点头。麻木地看着地上的这对父子,那和李安载相似的眉宇,不断地提醒着她,他们也是安载流下来的血脉。李戎淀抓住了自己的软肋,或许是那个女人抓住了自己的软肋,她以为只要关于安载的,她都会心软。 可惜,任何人都熬不过,沧海桑田! “李戎淀,你包藏祸心,设计陷害秦王入险境,如今却在这里装模作样地啼哭,我现在就替泉下的秦王取你狗命!”秦兵纷纷亮出武器,文颂厷大惊,拉住就要扑上去的副将,给他使眼色。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李安疆捂住伤口,大声喝道。 “文将军,你就让属下说罢!”副将推开他,跪在李安疆面前,泣禀道:“老王爷,秦王殿下被困桂纶山,李戎淀诓骗我军说会出兵救援,我军苦等两天三夜,不见援军,秦王殿下力战身死了!” 李戎淀闻言,缓缓看向身边的李攸炬,李攸炬无所谓地笑笑:“老头子,接下来你还能怎么演?” “啪!”地一声,李戎淀将他打翻在地,气得浑身颤抖:“不知死活的东西,老子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李攸炬吐出嘴里的血丝:“我看你是为了你自己吧,我们父子,半斤对八两,不过,我比你有胆量,你敢说出,自己想要天下吗?” “你!”李戎淀的第二掌没有挥下,因为李安疆的剑已经到了。 “秦王叔,手下留情!”李戎淀挥剑去挡,两人打斗起来。 李攸炬嗤笑着,任那缠斗的场面,在他视线中模糊。他定定地看着前方出现的那耀眼的金光,不顾一切,踉跄着朝它奔过去。他表现得像一个垂死之人,没有人愿意去阻拦他,如果非要有一种情绪来形容众人的目光,那必是可怜。 李攸炬终于靠近了那簇金色的光,摸到那冰冷的壳,却是烫热了他的心。他狂喜地将它抱在怀里,贪婪地触摸这份温度。平波剑,这是太祖的平波剑,只有天子才能拥有它,现在这是他的了,他的眼前出现万人朝拜的情形,他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呜嘶嘶嘶嘶!”受惊的马儿猛然抬起后蹄,将他踢飞出去。 他看着剑从他怀中飞了出去,拼命地想去抓住,可惜身子重重地落在地上。 “炬儿!”李戎淀的喊声在空中戛然而止,李安疆地剑当胸穿过,一没到底。李戎淀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安疆,“王叔今日杀我,不怕皇室宗亲的悠悠之口吗” “哼哼,你以为,所有人都会是傻子,会去相信一个世子,能调动一个诸侯国的兵马?晋王,你这个被儿子软禁的老子演的可真好啊!”剑猛地拔出,血流如注,贱湿了李安疆的铠甲,李戎淀重重地倒了下去,目光定格在蚀骨的恨意上面。 江后拾起平波剑,看了眼一脸痛苦的李攸炬,嘴里不停有白沫冒出,手脚不停抽搐着,她叹了口气,吩咐雷豹:“给他个痛快吧!” “诺!”雷豹提着剑走了过去,江后闭上眼,让一切归于平静。 她走到那匹仍然骚动不休的马儿面前,马儿见到她当即安静下来,江后温柔着笑了笑,轻抚着那通体黝黑的毛发:“你是烨儿的乌龙吧!”乌龙似是听懂了她的话,噗噜噜的甩起身上的马鬃毛。江后想,这或许就是天意。她拉起缰绳,踩镫跨了上去,手上握着那柄沉甸甸地平波剑,轻磕马腹朝皇宫奔去。 江令农看着人走远,认命地总揽剩下的善后工作,可怜他一大把年纪了,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第79章 善后 待所有的喧嚣归于平静,全城的大夫都已被紧急调动,救治伤员。 太医馆被精兵强将包围,柳舒澜在院内焦急地踱来踱去,一面忧心李攸烨的伤势,一面担忧局势再有什么变化,介于权洛颖的嘱咐,又不能进去查看,只能按捺着等消息,心里越来越煎熬。 “痛……啊!”压抑的叫声从纱帐中溢出,李攸烨全身绷紧,使出所有力气去挣脱被束缚的四肢,她感觉自己就快要死了,身体像掉进了滚烈的岩浆,酷暑难耐,又像被千年寒冰包裹,冷得牙齿直打颤。她拼命地呼吸,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那种痛到窒息的感觉,视线里是白茫茫一片,她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本能地去抓,可是,在手即将触摸到她的那一刻,她却转身离开了,“救我……权姐姐,救我……痛”她蜷缩在床角,嘴唇剧烈地颤抖,睁着通红的眼睛,发出痛苦的呻*吟。 她不会来救她了,她跟吕斯昊一起走了,李攸烨用头撞向床板,想转移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她弓着身子,头缩到了怀中,发出无助地悲鸣:“放了我!” “妈,把她解开,求你了妈!”权洛颖拉着陈荞墨地胳膊,紧张地喊道。李攸烨那双充血的眼睛,带着恨意的眼神,盯得她毛骨悚然,她怕极了李攸烨现在的样子,眼里都是血,就像要带着所有的恨玉石俱焚。 “开什么玩笑,她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了,放了她,她会发疯杀了我们!”陈荞墨心里的怒气和着痛惜一齐迸发出来,发毒瘾的人六亲不认,她怎么能连这个常识都没有,方才要不是她出现得及时,恐怕这个女儿早就…… “妈……”权洛颖毫不掩饰她的不满,陈荞墨噎了一下,冷声吩咐道:“你把她按住,不要乱动!” 权洛颖照做,说是按住,实际把整个乱咬乱撞的人圈在怀里。李攸烨有了依靠,本能地朝温暖拱去。权洛颖摸着李攸烨额头的伤痕,眼中滴出豆大的泪珠,不看陈荞墨,把浑身颤抖的人紧紧揽在怀里,泪也连成了串。 陈荞墨无可奈何地泄口气,面无表情地坐在床前,为李攸烨解第一次毒。粗鲁地掀开李攸烨眼皮看了眼,又使劲捏了李攸烨下巴左掰右掰,最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个拇指粗的针管,迅速地扎进李攸烨腿上,一气灌下,李攸烨闷哼一声,紧接着全身僵直,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脸上表情痛苦万分。权洛颖急忙道:“妈,您轻点!” 陈荞墨拔下空了的针管,翻起眼皮瞥了她一样,心里冷哼,难怪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想到,这事儿也降临到她头上了。 “别动!”“啪!啪!”两巴掌毫不客气地打在李攸烨绷直的腿上,陈荞墨泄愤似的搓搓手掌。李攸烨睁开眼睛愤怒地看了她一眼,咬着下唇又把眼睛闭上。 “妈,你……”权洛颖把李攸烨往怀里拉了拉,怨愤地望着陈荞墨。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她原本以为陈荞墨对李攸烨又认干亲,又出手相助,是喜欢她的,没想到李攸烨中了毒,她会这么粗鲁地对她,她觉得陈荞墨实在欺负人! 哼,现在就开始护短了!陈荞墨心里怨念纵生,她感觉自己的地位随着年龄的增长逐年下降,她甚至预见到若干年后的权家,只剩权至诚一个人归自己管辖的惨淡景象,那时候的生活,必定了然无趣!“你放心,她死不了,给她下猛针,是因为药剂必须打进骨髓里,才能消解痛意,拍她两巴掌,是加快她身上的血液循环,让药力快速扩散至全身!”说罢,陈荞墨挥开纱帐,愤然离去,这个女儿真是白养了! 权洛颖听了她的解释,心里总算释然。掌心抹去脸上的泪渍,看着怀中那逐渐安静下来的人,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刚干掉的眼睫又湿润起来。 李攸烨的呼吸渐渐均匀,合紧的眉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舒展,下唇上咬出一排牙印,渗出血丝,权洛颖小心地抚过去,伤口参差不齐,可以想象当时她有多痛。 陈荞墨再进来的时候,见她那宝贝女儿正把头埋在李攸烨颈间,肩膀一颤一颤的,哭得声哽难抑,眼眶不由一红。自己的女儿从来没这样对自己哭过,真心酸哪,吸了吸鼻子,没好气道:“药水我给她备好了,你把她抱进去吧!” “嗯?”权洛颖慌忙坐正身子,擦了擦泪,嗓子有些沙哑,问:“还要治吗?” “她太脏了,等她洗干净了,我再给她下第二针!”陈荞墨一脸嫌弃道,说完不管权洛颖的反应,顶着辛酸的红眼眶,踱着小步走了出去。她是医生,有洁癖不行哪,女大不中留了,真是伤感! “哎,妈,你……”权洛颖想要叫住陈荞墨,李攸烨昏迷不醒,难道她要帮她洗澡吗?可陈荞墨哪里还应她,往那外面一走,廊前一站,对着月亮就长吁短叹起来。 房里只剩下权洛颖和不省人事的李攸烨,空气顿时干燥起来。权洛颖觉得自己的脸颊,正在以一种微妙的速度缓缓膨胀,她把手心,手背,胳膊,全都放在脸颊上熨帖一遍,还是降不下那滚烫的温度,嘴里吐出的气息越来越热。 懊恼…… 事已至此,她只好卯着头,把李攸烨放直,手朝她腰间伸去,在触到腰肢的那一刹那,双耳突然冒出两团火苗,这动作好像采花贼在…… 权洛颖通红着脸,眼珠子一路向上,在李攸烨睡态安详的脸上扫了一眼,迅速移开,手也缩了回来。这也太诡异了!要是自己睡着了,被人解了衣服,得多羞人哪! 忸怩了良久,为难了半天,她终于提醒自己,不要紧的,反正,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就行了! 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权洛颖绷紧面容,把李攸烨整个抱起来,让她伏在自己肩上,双手穿过腋下去解身后的带结。李攸烨嗅到一阵清香,模模糊糊地睁开眼,微微扭头,搁在某人肩膀上的下巴转了转,眼睫触到那长长的充满灵性的头发,很痒,她嘴角勾了勾,随即又沉沉地昏睡过去。权洛颖察觉到肩膀上的变化,解带的手顿住,整个身子呈木然状态僵住。拉开李攸烨,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脑袋歪着,睡态安详,还好,还好! 继续。 眼睛盯着那微敞的襟口,权洛颖咬了咬下唇,闭上眼,鼻间轻轻吐纳几回,再睁眼,已经心如止水,仿佛这一世已经修成了正果。拈花般轻轻解开那盘根错节的丝丝缠绕,她下看红尘俗世,却见那雪白丝滑的中衣上,血迹如梅花点点,她浑然忘我地对旁边的善财童子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梅花烙?童子不答,她方才愕然惊醒,原来是自己入戏太深,善财童儿明明离开了绿竹林,哪里还会回答呢! 随着丝滑的衣料擦着洁白的肌肤坠落,一个和她有着一模一样身体的李攸烨呈现在眼前,权洛颖瞬间被七零八落地如来神掌打入凡间。烛光洒在光滑的肌肤上,绕过优雅的锁骨,掠过刚刚发育的稚嫩的胸,游走出完美的弧度,权洛颖眼神有些呆滞,对盘绕在耳边的“你六根不净,今生难以修成正果,阿弥陀佛!”置若罔闻,她鬼使神差地抬手将李攸烨髻上的玉簪抽下,摘掉那温文尔雅的象牙冠,刹那间,青丝泻下,遗落银河。 这么美的人,还好是男儿打扮,要不然得引得多少人流血争抢呢?权洛颖顺着她的发,感觉自己的心反倒静下来了。把她最后的衣裤脱下,将这泛着神圣光泽的*托在怀中,放进了木桶。 没想到,李攸烨身子刚浸在温热的水中,便张皇地扑通起来,最后爬到桶边将脑袋探出桶外,大口呼吸。怎么了这是?权洛颖不知道李攸烨怕水,庆幸自己穿着蓝雾,否则就被水花溅成落汤鸡了。她把李攸烨重新按回桶里,这个桶够大,她想了想,直接合着衣服一本正经地跨了进去,反正衣服不会湿,这样方便给她洗嘛! 谁知道,她刚坐定,那厢就抱过来了,权洛颖拧紧眉头,见她那瑟瑟缩缩的模样,心里讶异无比,该……不会是?她试着掬了一捧水,冲到李攸烨脸上,“救,救命!”李攸烨迷迷糊糊中叫了起来,权洛颖感觉自己脸色像百叶窗一样刷得拉黑,还真是,怕水! “好了,好了,不怕哈,不怕,乖!”权洛颖一边抽着嘴角柔声安慰,一边像个老妈子一样拍着李攸烨的背,又腾出功夫给她清洗身子,这真是有史以来的壮举,她想! 等到一切完工,陈荞墨感伤完回来了,手里拿着干净衣物。权洛颖自然地接过,给李攸烨一件一件复杂地套上。陈荞墨重复对李攸烨施展先前那粗鲁的动作,权洛颖这回没说话,又当她是有道理的,可是,只有陈荞墨知道,这次她纯粹是为了泄愤。 “妈,她脖子后背都有青印,您看看!”权洛颖给她洗身子的时候,发现的了那些地方的瘀伤,腿上也有,她知道是吕斯昊下得狠手,这么纤弱的身子居然硬挺下这样的重击,也不知道她当时怎么承受的。想到这么完美的身体被这些伤痕破坏,权洛颖开始前所未有的记恨起吕斯昊。 “哦,这些伤敷些跌打药就行了,”陈荞墨随手拈了根药棉,在戒指上沾了沾,然后抹在李攸烨伤痕处,随后对权洛颖道:“我们也该走了,有人该来接她了!” 权洛颖点了点头,小心地把李攸烨放平,给她掖好被子,有些贪恋地看着她的睡容。 陈荞墨刚把女儿强制性地拉回神,门就被人从外面踹开。一队带刀侍卫首先冲了进来,在屋里搜查一遍,没有看到多余的人,朝随后进来的江后回禀,江后点点头,径自走到床边,看到安睡的李攸烨,手探上她的鼻息,均匀有力,她松了口气,命令所有人都退出去,雷豹将李攸烨抱起,江后扫视了眼空无一人的屋子,道:“哀家虽然不知道你的来历,但你救了烨儿,哀家对此心存感激,之前的种种误会,我想就到此为止了,如果权姑娘日后现身,哀家必定以礼相待!”说完,招了雷豹从容地离开。 “这个女人真厉害!”陈荞墨抹了把冷汗,由衷地赞叹道。扭头对女儿:“我们也该回去了,我好困啊!”她打了个哈欠。 “回去?去哪儿?”权洛颖有些紧张地问。 “回那个什么‘尧华殿’啊,那里挺舒服的,老娘都不想回去了!” 权洛颖将提起来的心放回肚里,陈荞墨看她一眼,勾了勾嘴角,突然问:“小颖,你说妈要是和小烨同时掉到水里,你先救谁?”权洛颖愣了下,匪夷所思地盯了她一眼,哪有当妈的问这种问题的,腹诽了几句,她反问道:“您怎么不问你和我爸掉水里,我先救谁呢?”陈荞墨嫌弃道:“我能掉价到和你爹比吗?他完全没跟我pk的资格啊,我就问小烨!” “那我救小烨!”权洛颖翻了个白眼,斩钉截铁道。 “哎,为什么不救你老妈我啊,你这个不孝女,老娘白养你这么多年了!” “因为小烨怕水,你又不怕!”权洛颖疾奔而去。 “哎,谁说老娘不怕水啊,哎,你等等!”怕水?陈荞墨无语,天底下还有怕水的人?如此一来……这人不就非常好收服了!嚯哈哈,将来的权家还是她的天下! 晨钟响起。朔华正殿。臣子们按部就班地列队入朝,昨晚发生的事情,各人心知肚明,从今日参加朝会的人数是往日的几倍来看,上头怕是要有重大事项宣布了。朝堂内外铁甲列阵格外森严,江丞相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而上官将军则是一脸严峻,身上尤沾鲜血。与以前的左顾右盼相比,今日的大臣一个个噤若寒蝉。 “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以前所未有的敬畏之心拜过他们的皇帝,昨晚的一役,晋王父子,上官景昂兄弟,皆被斩杀在皇宫之外,上官景赫受牵连,必定丧失辅臣之职,江丞相又巴不得退休,这意味着,小皇帝亲政的时刻到了。 朝会的第一项,晋王父子削爵抄家,晋国除。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相对这个结果,朝臣更关心的是接下来,朝廷会将晋地封给哪个皇室宗亲。此事暂且搁议。 与朝廷对晋王的严厉处置相比,上官家族的下场,则充分显示了皇家的宽宏大量。由于之前有江后替上官家说情,皇上仁孝,不想拂逆太皇太后的意思,仅对上官景昂和景昇两支系按罪论处(其中包括对两兄弟进行鞭尸惩戒),而上官家其他人不予追究罪责。对此,万书崎表现出坚决的反对,大呼着国法不可废被轰出朝堂。百官纷纷唏嘘不已,这天下还是皇上的天下,想让谁活,随便编个理由,就能让谁活。 接下来,上官景赫自请引罪去职,李攸烨当即准奏,江令农同样请辞,李攸烨挽留再三,江相坚辞不就,李攸烨只得准奏,于是两位辅臣一同去职。下面就轮到群臣和声的时候了,百官下拜:恭请皇上提前亲政! 李攸烨一推再推,将要第三次推却的时候,有人出来撞柱子了,众人定睛一看,此人竟然是年逾九十的詹太傅,可不得了了,怎么能让老人家出头呢,于是朝堂上开始了一场撞柱大赛,众人纷纷效仿詹太傅的大义,以死上谏。江令农看着群臣头破血流者不计其数,不禁暗暗摇头,这詹太傅撞柱,旁边有陈太保守着,你们这帮子人有吗?还真撞哪?啧啧,哎呦,我说高大人,你可是有偏头痛呀,还想不想好了?!! 与此同时,秦国、燕国、齐国、楚国、韩国等诸侯国,请今上提前亲政的上表也呈到了,杜庞当众宣读。 李攸烨迫于“无奈”,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提前亲政,不过,她“义正言辞”地表明先要有一个月的试用期,试用期过了,如果朝臣满意,那她就接着干,如果朝臣不满意,那只好再请两个辅臣出来。这就相当于一句屁话,她干的不好谁敢说不满意啊?不过,朝臣们还是对这句话展现出极大的热情。 那么。 李攸烨亲政第一件事,追封秦王李戎泽为秦桂纶王,追封封行端为义勇伯,其余各将各有封赏,李攸烨下令于凯旋台建神武碑,悼念英勇战死的神武将士。群臣莫不欢声雷动。 接下来,她看了立于阶下的上官景赫一眼,遵照江后的指示,命杜庞宣旨,封上官景赫为玉瑞兵马大元帅,总领边疆五十万兵马,抵抗犬牙与蒙古联盟,所到之处,所有诸侯国守军皆受其调遣。 任命一下,群臣惊讶者不在少数,经历这次事件,他们认为上官家落败已成定局,没想到峰回路转,上官景赫去掉辅臣之职,居然又被授予军权,真摸不透上面的心思。 上官景赫闻言,万分惶恐,江后免去上官家罪责,他就料到江后会启用他抵抗犬牙,可他万万没想到,江后会把整个玉瑞边军都交到他手里,这几乎是玉瑞全国的兵马,他自认为自己对江后已经没有多少价值,这些年玉瑞的优秀将领也是层出不穷,多他上官景赫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这个任命,怎么能不让他如芒刺在背? 下了朝,百官纷纷朝他道贺,上官景赫表面承接,心下却是忧心忡忡,着急地忙赶去慈和宫求见江后。而终于完成任务的李攸烨此时正哈欠连天地坐在轿子上,朝寝宫走去。 第80章 会去哪里 行至慈和宫,上官景赫禀明门口的侍卫,求见江后,那侍卫进去通报,不一会儿,雷豹走了出来,浮尘一甩,笑道:“上官将军,您来的正好,太皇太后刚浇完花,请您进殿!” 上官景赫规规矩矩地抱拳施礼,感激道:“多谢雷公公!”说完提起前袍,跟在雷豹后面,几经辗转到了慈和正殿。 进了殿,抬眼见江后已在阶上正坐,而身边多出个人来,却是女儿上官凝,他愣了一下,稍作迟疑,便掀起前袍跪在地上,准备叩首。 “上官将军不必多礼,请起,雷豹,赐座!”江后不等他下一步动作,便温声制止,谁知这话传到阶下那恭谨的人耳中,又引来一番诚惶诚恐地谢恩,她也不再言语。冲上官凝微微颔首,上官凝得到首肯,便下得阶来,朝上官景赫见礼。 父女二人在江后这尊大佛面前拘谨得很,皆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上官景赫受了礼,一脸惶惑地看向江后。 江后却笑得无比温润,冲上官凝招招手,把她重新叫到身边坐了,燕娘托着垫了红色锦缎的托盘,笑意盈盈地凑到江后面前,江后伸手挽过凤袍,从托盘上拿起那支金色坠珠凤钗,为上官凝仔细地插上,打量了一番,握住那双由于紧张而微微出汗的手,不紧不慢道:“哀家没什么好送的,这支钗子哀家珍藏多年,今日就送给凝儿了,算哀家的一点心意!” “这,太皇太后,小女无功不受禄,使不得!”上官景赫惶恐起来,凤钗,凤钗,天下谁人敢戴凤钗?江后这是暗示要立凝儿为后吗? “唉,怎么使不得,要我说,太皇太后的眼力真好,一眼就看出这金钗戴在凝姑娘头上正合适,你看这红纹凤尾,多趁姑娘的气质!”燕娘在一旁啧啧称赞,末了冲上官景赫笑道:“上官将军,太皇太后难得送人一回礼物,您可切莫推辞才好!” “这……”不等上官景赫再推辞,江后便问上官凝:“凝儿可喜欢?” 上官凝抿着嘴角,点点头,江后温柔地笑了笑:“喜欢就好!”吩咐了燕娘将她带下去,燕娘会意,牵起她的手出了殿。上官景赫望着女儿离开的背影,有些愣神,她头上的那支耀眼的金钗,在视线中恍惚了很久。 “上官将军,急见哀家,不知有何事?”江后端了茶,问道。 “哦,皇上今日早朝任命臣为兵马大元帅,臣愧不敢当,所以……” “君无戏言,皇上既然已经下旨,此事便没有更改的余地,上官将军坦然接受便是!”江后打断他,放下茶盏,从阶上走下来,叹息道:“人人都说秦王室乃一门忠烈王,皇上和哀家何尝不知道,上官一门自上官荣公始,便英烈辈出,对皇家的忠诚程度丝毫不比秦王室差,这次皇上鞭尸上官景昂和上官景昇,不全是为了惩罚,是为上官荣公感到痛心!上官家的百年威名差点被他们毁于一旦!” “臣,有负皇上和太皇太后信任,实在罪该万死!”上官景赫跪地,惭愧泣道。 “但哀家知道,你上官景赫和他们不一样,你识大体,顾大局,在最后时刻率军平叛,保护了皇上和哀家,算是为上官家挽回了颜面,”江后示意他起来,又回到阶上:“你放心,皇家最不缺的就是容人的气度,李攸炬向你保证的,哀家一样能够保证,更不必说一向宅心仁厚的皇上了!” 上官景赫背上冷汗连连,李攸炬向他保证过什么,江后竟然也知道。不过,这些保证在她口中说出来,却是比从李攸炬嘴里说出来让人信服的多,上官景赫抱拳道:“臣必当效死,以报皇恩!” 江后坐到玉案前,嘴角含笑,看着上官景赫:“其实,整个玉瑞,有哪个人比上官将军堪当兵马大元帅的重任?皇上只不过是任人唯贤而已,上官将军之前的顾虑,在哀家看来,真的是多余了!该当仁不让的时候,岂能拱手让给他人,尤其是今人对上官家多有诟病,上官将军难道不想去挽回?” “这……”上官景赫脸现惭色,什么也不用说了,叩首道:“臣谢太皇太后和皇上隆恩!” 此事告一段落,江后看着上官景赫,款款道:“上官将军,可还记得哀家跟你提过,皇上如今到该娶亲的年纪了,哀家看凝儿这孩子好……” “全凭太皇太后做主,能够侍奉皇上是小女的福分,也是上官家的福气!”上官景赫很识抬举,不再推辞。 “嗯,那就好,此事,哀家会再和礼部商议,必不会亏待了凝儿!”江后心里默默松了口气,军国大事,她可以游刃有余,就是这说媒的活儿,还真是比较难办,想了想,她又道:“那凝儿就暂且在宫里住下了,哀家已命人将‘富宜宫’腾了出来,等到皇上大婚前一天,再让她回上官家,上官将军对这等安排可满意?” 先住在宫里?哪有这样安排的?上官景赫一愣,抬头看了眼一脸认真商谈模样的江后,想了想,还是不要反驳的好,跪道:“谨遵太皇太后懿旨!” 在门外听得瞪大眼珠的李攸璇,忙捂住自己的嘴,急急奔了出去,上了轿子,命令道:“快走,去尧华殿!” “公主,您不给太皇太后请安了?”侍女疑惑道。 “哎呀,紧急军情,我得先去通知我那倒霉的皇弟,都快被皇奶奶卖了,说不定还蒙在鼓里呢,快走,快走,别让人看见了!” 一行人小心翼翼火急火燎地奔向尧华殿,到了门口,李攸璇急匆匆地下轿,就往殿里冲,杜庞赶紧制止:“长公主,万岁爷正在休息呢,她吩咐了,‘天崩地裂了也不要叫醒朕’,您还是下次再来吧!” “还在睡?别拦我,就快天崩地裂了!”李攸璇秀眉微蹙,直取东暖阁。 推门,进去,关门,把杜庞堵住,转身:“烨儿,出大事了,你不起来,别怪皇姐没通知你!”快步走到床前,掀开被子,哗,她瞬间愣在原地。 “啊!”李攸璇缓过神来,被床上这具蠕动的光滑的女性*吓了一跳,她首先想到,难道李攸烨已经开始近女色了?洁白的脸瞬间被一抹羞红代替,她迅速扔掉被子,急急往外走。 “谁啊?”床上那人发出不耐烦的声音,李攸璇蓦地顿住,回头看到她慵懒地坐了起来,一双妩媚的眼睛懒懒地打量着她,全身风光暴露无遗,傲然挺立的胸脯,瘦削的肩,纤细的腰肢,像丝绸般泛着光泽的柔滑的肌肤,李攸璇不禁啧啧感叹,烨儿的眼光真刁钻啊。 鲁韫绮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人,淡黄色的衣衫下能够想象得出正包裹着一副匀称的身材,一张还看得过去的漂亮脸蛋,镶嵌着一双傲了吧唧的眼睛,发髻盘起,有部分在身后垂下,肤如凝脂,唇如涂丹,若是态度不那么盛气凌人的话,她勉强算是个可亲的美女。 “我是玉瑞当今的大长公主,你是谁?” “哦,原来是个公主啊!”难怪这么傲!鲁韫绮低咛着,甩了甩头发,从床上站起。 “你,你还不快穿上衣服,知不知羞啊!”李攸璇脸色更红,急忙背过身去,虽同为女子,但这人表现的也太大胆了吧。 鲁韫绮眉头一簇,什么叫知不知羞?她喜欢裸睡怎么了!突然,她轻笑一声,她倒忘了,这里是保守的古代!斜眼看那背过去的女子,发根下耳朵通红,她翘着嘴角哼了一声,从床上找到内衣裤穿上。 “好了,你转过来吧!” 李攸璇松了口气,回过头来,只一眼,就被那穿着比基尼斜倚在床栏上,一手叉腰,一手揽在脑后,搔首弄姿的人,钉在原地。 鲁韫绮在心里狂笑,面上却极尽妩媚撩拨之能事,看到那个高傲的美人脸红成西红柿,她心里真是无比的爽快。就差直接笑出声来了。 李攸烨打着哈欠从房里走出,看到杜庞站在对面暖阁外探头探脑,伸了个懒腰,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杜庞,你看什么呢?” 杜庞被吓了一跳,见是李攸烨,心情稍缓,忙道:“万岁爷,长公主来了,说是有要事找您!” “哦,璇姐姐,她在哪?” “在里边!”杜庞朝暖阁指了指。 李攸烨点点头,推门进去:“皇姐!” 绕过屏风,李攸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只见硕大无比的床边,一个几乎赤……裸的人正俯着身子,翘着屁股,两手撑在床沿上,瞪着身下那人,而身下那畏畏缩缩的人不是她的皇姐李攸璇是谁? “啊,你来了!”鲁韫绮直起腰肢,熟络地冲李攸烨打招呼。 李攸烨还没反应过来,李攸璇便匆匆忙忙从床上跳起,脸呈青紫色,逃命似的往门口冲去,走到李攸烨身边时撂下一句:“管好你的女人!”李攸烨幡然醒悟,看到鲁韫绮“一丝不挂”地朝她走来,打了个哆嗦,拔腿就往外跑:“皇姐,等等我!”背后传来无比张狂的笑声。 李攸璇坐到轿子上,气才稍定了一些,对上迎面奔来的李攸烨,没好气地道:“还以为你是个痴情的种,得了,当我白操心了,我们走!” “哎,皇姐,你误会了,哎,哎……”李攸烨踮着脚尖,看着调过头像风一样刮走的轿子,呆在原地,脸成凌乱状。 “咯咯!”已经穿戴整齐的鲁韫绮倚在门口,笑得肚子抽筋。李攸烨脸色黑了一圈,怒视着她,浑身颤抖。 “哎,不关我的事,那什么,我饿了,有吃的没?”鲁韫绮插科打诨的功夫炉火纯青。 李攸烨刚想发作,慈和宫的人急急忙忙地跑来报信:“皇上,秦老王爷伤情严重,太皇太后已经先行出宫探望了,让臣通知您,尽快去秦王府走一趟!” “有多严重?”李攸烨边往外走,边问。 “恐怕,快不行了!” 李攸烨一愣,马上道:“给朕备马!”说完迈大步往外走,临到门口,突然想起来,回头命人给鲁韫绮弄些吃的,然后转身离去。 秦王府。 桂纶王的丧礼刚开始置办,肃孝王的性命又岌岌可危,整个王府上下沉浸在浓重的悲恸之中,到处是一片愁云惨淡景象。 柳舒澜从房里沉着脸色走出,李攸烁忙上前询问:“柳太医,我爷爷怎么样了?” 柳舒澜冲他摇了摇头,李安疆被匕首穿了肺腑,没有及时治疗,加上年事已高,能撑到现在,已经是拼着最后一口气。李攸烁愣在原地,两行清泪流了下来,柳舒澜把他牵到一边,劝慰道:“世子,老王爷要和太皇太后说会话,你在这等着知道吗?” 李攸烁点点头,乖乖地跪在门前,一动不动。 柳舒澜叹口气,在众多的皇子龙孙中,李攸烁是最顽皮最能闹腾的一个,如今却要一连接受两个至亲的离世,这种打击对还是孩子的他来说实在太过沉重。 “告诉我,为什么?”李安疆躺在病榻上,问。 江后坐在床前的凳子上,久久不语。 “难道燕王不是你的儿子吗?你为什么要立,立一个女娃?”急促的喘息中,李安疆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告诉我,要不然我死不瞑目!” 过了很久,江后看着那合紧的窗,缓缓道:“戎沛不是安载的孩子!” …… 门从里面打开,江后面色平静地从中走出,站在台阶下的李攸烨迎了上去,“皇奶奶,秦叔祖他……”江后缓缓道:“你进去看最后一眼吧!”李攸烨哑然,点点头,走了进去。 江后扶起已是泪流满面的李攸烁,为他擦干眼泪:“烁儿,秦王府的重担以后就落在你肩上了,你要挑起来知道吗?有什么难处,皇奶奶会为你做主!” “嗯!”李攸烁点点头,忍住酸疼的眼泪,继续跪在地上,红肿着眼眶,抬头看向江后,道:“皇奶奶,我想跪着!” 江后叹了口气,抬起头,看见没有窗子遮挡的天空,一片清净的蔚蓝。 李攸烨进了房间,小心翼翼地踱到床前,青色的纱帐垂头丧气地挂在床栏上,锦被下是一张苍老的面孔,她轻唤了一声:“秦叔祖!” 李安疆缓缓地睁开眼,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一身明黄衮龙袍,衬得她金贵卓然,两道英气入鬓眉,混乱了人的视线,他用力地笑了笑,也罢也罢,这女娃不比那些男儿差,“皇上记得以后要多听太皇太后的话,老臣该尽的力都尽了,可以瞑目了,皇上赶紧回宫吧!” 李攸烨嗫嚅了两下,点点头,一步一回头朝外走去,李安疆笑着挥手:“去吧,去吧!” 待李攸烨出了门,李安疆艰难地喘了几口气,喊道:“烁儿,你进来!” 李攸烁终于进了屋子,扑到床前,泪簌簌流下:“爷爷!” “小兔崽子,你哭什么哭!”李安疆的语气已经没有一点力度,他知道自己时辰不多了。 “攸烁,你听着,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要你一生都忠于皇上,否则,你就是不忠不孝,我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你一定要记住,是不管,发生,任何,事!就算皇上不再是皇上,你听到了吗?” “孙儿听到了!孙儿一定谨记!” “好了,本王可以放心了,烁儿,你扶爷爷到马场去,爷爷想最后考验考验你的骑术!” “好,好,烁儿这就背您去!” 江后和李攸烨的马车渐渐走远,而在王府赶往马场的另一个方向,忽然传来幽幽咽咽的抽泣声。马车顿了一下,又吱吱悠悠地转了起来。李攸烨窝进江后怀里,问:“皇奶奶,人死后都会去哪里?” 江后抚着她的头发,缓缓道:“云里!” “那不就永远够不着了?” “嗯!” “皇奶奶……” “嗯?” “你会去哪里?” “呵呵,烨儿会去哪里呢?” “我……我以后一定听皇奶奶的话!”李攸烨突然爬起来,一脸认真道。 “真的?” “嗯!” 车子还在咯吱咯吱地行进,陈荞墨拽拽权洛颖的袖子:“你怎么不问妈人死后会去哪里?” “人死了就是死了,还能去哪里呢?”权洛颖翻了个白眼。 “你太唯物主义了,告诉你,人死后会化为世间万物的一份子,与日月同在,生生不息!” “质量守恒?” “嗯哼,就连迷信的远古都知道,盘古是将身躯化为山川河脉,女娲用泥土创造人类,一物灭,必有一物生,佛家讲轮回,也是遵循这一道理。” “妈,你怎么越来越感性了?” “哎,有时候想想太理性了也不好,你听,人家说死后会在云里多好,要是她们知道,云只是一层雾气,里面什么都没有,那多残忍!” “嗯!” “有道理吧?” “嗯!” …… 第81章 宫中饿殍 两位秦王驾薨,玉瑞缀朝十五日以示哀悼。秦王世子李攸烁年十四,袭爵,即秦王位。秦王一脉为太祖次子李启钧之后,传至李攸烁,已属远支,李攸烨敕令所有皇室宗亲皆素服百日,朝臣素服一月,为两位秦王守孝,已是荣宠之至。 十五日后,秦王李攸烁赴秦地就藩,李攸烨亲自前往送别,并调拨一千神武军护送李安疆灵枢回秦地下葬。这是历来的规矩,诸侯王必须在封地建陵墓。李安疆虽然在京颐养天年,但最终还是要被运回秦陵下葬。 建康城外三十里,旌旗飘扬,神武军的队伍,护在安放灵枢的马车周围,亦步亦趋地跟着銮驾走。前面,皇上、长公主和新任秦王弃了龙辇,缓缓地步行。 往西去,千里之遥,一朝分道,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三人想起以前的日子,他们在一块肆无忌惮地打闹,繁华嬉笑仿佛就在昨日,如今却白衣孝服,分别就在眼前,一时间,离愁别绪都堵在心里,眉间压了许多伤感。 “好了,二哥,皇姐,就送到这里吧,再送就送到秦国了!”李攸烁止住步子,强颜欢笑着打趣。 李攸璇红了眼眶,抱住他抽抽噎噎道:“到了秦国,免不了战事,刀剑无眼,你可得躲着点,别冒冒失失的,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皇姐,你怎么老往脓包方面想我啊?”李攸烁嗅嗅鼻子道。 “谁让你整天捅娄子的?”李攸璇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用手绢擦了擦泪:“以后也没人管束着你了,闯了祸更没人帮你殿后,你可得悠着点,被欺负了飞鸽传书给我们,让烨儿派兵灭了丫的!” 李攸烁满脸黑线:“在秦国,谁敢欺负我啊,我不欺负别人他们就要烧高香了!” 李攸璇叹口气:“哎,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你这么个冒失鬼,去那种刀剑无眼的地方,烨儿,你就不能给烁儿换个封地吗?” “不行,秦地是爷爷和父王戎马一生的疆场,也是我将来实现抱负的地方,二哥你千万别给我换了,要不,我跟你急!”李攸烁一听急眼了,不等李攸烨说话,就阻住她,目光炯炯:“男儿志在四方,龟缩一隅,那还做什么秦王!” 李攸璇恼怒:“还长志气了你!”说完,破涕为笑。 …… 侍卫不停地看天色,估量着时辰,李攸烁走到李攸烨面前,表情郑重:“二哥,有一件事一定要拜托你!” “什么事,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帮你办!”李攸烨打包票。 李攸烁盯着她,几乎有泪流出来,李攸烨愈加觉得责任重大,不自觉朝他靠过去一点。只见李攸烁朝四周瞄了瞄,凑近她小声道:“帮我留意一下京城里漂亮温婉的媳妇,听说秦国的媳妇比汉子还强,我比较忧心!” 李攸烨背阳的半边脸整个颤了颤,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你放心,交给我了!” “那就多谢二哥了!”李攸烁狠狠鞠了一躬,在别人看来,这是君臣兄弟之间最普通的拜别,而只有李攸烨清楚,自己此刻已经幻化成一尊被敬仰的月老雕像,未来还要被长久的瞭望。 “秦王,该启程了!”文颂厷特来提醒道。 “臣弟就此拜别皇兄!”“臣等拜别皇上!”一瞬间,风拉扯旌旗的呼啸声突然就响彻天空,像进兵前扣人心弦的战鼓,轰隆隆催促人的神经。三人皆是一惊,离别的时刻还是到了。 李攸烨嗅了嗅酸酸的鼻子,目送着那仿佛一瞬间成长起来的少年王侯,意气风发地登上启程的车驾,回头朝她拱手作别。有模有样的过度到历史赋予他的正式角色中。一个人一旦挑起责任,原本玩世不恭的表情,总会变得郑重。她知道,这一切,对谁来说,都不容易。 李攸璇势单力薄地挥舞着手中的锦帕,凝望着陷入地平线的车队,素白的身形像停摆的风车,终于歇了下来。 “皇姐,我们回去吧!”李攸烨真怕她会从此凝滞下去。 “嗯!”李攸璇点点头,目光依依不舍,却不再执意回头。二人登上回程的銮驾,朝相反的方向驶去。 送走了李攸烁,李攸烨回宫后马不停蹄地赶回御书房,虽然缀朝十五日,但六部递上来的奏折一道也不少,统统堆积在御书房。即使已经被刚刚组建的内阁过滤掉了一部分,但还是有相当一部分披荆斩棘冲到了她的书桌上。她必须在晚饭之前批复完,皇奶奶规定,当天的奏章不能过夜,否则,会视滞留情况,从她饭桌上酌情撤菜。她深刻地体会到,奏章就是饭碗这一道理,所以每回都不敢大意。 眼下最重要的是边疆军队的问题,李攸烨先把这些奏章批复了,其余的一道一道皱着眉头看。 “完了完了,万岁爷,又没饭了今个!”杜庞焦急地看着沙漏里的沙子,犹如自己胃一样渐渐流空,手中的拂尘甩得如夜叉的头发,疯疯癫癫。 “这帮子没用的老头子!”李攸烨也急眼了,一手把奏折“啪”摔在案上,一脚踩在龙椅上,气不打一块出来:“朝廷养他们吃干饭哪,屁大的事情都要朕解决,啊,脓包啊一个个都!” “万岁爷,怎么办啊,您快想想办法啊!”杜庞的伙食是和李攸烨的连坐的,李攸烨捞不着吃,他也得跟着倒霉,为这,他还特地在身上缝了个兜,专门装奏折,有事没事提醒李攸烨抓紧看。 “哇,我能有什么办法?”李攸烨眼一斜楞,目测剩下的奏章数连明天也不用吃饭了,她大袖一甩,“摆驾,朕要去太溪宫串门!” 自从这种打一天工给一日饭的政策横空出世,李攸烨去宫里走街串巷的次数多了起来,她打得注意是,无论去哪里一般都会被留下来吃饭,这样既解决了温饱问题,还能联络感情,何乐而不为! 慈和宫,江后正在吃八宝汤圆,圆圆滚滚的白色汤圆,筷子一夹便流出汁来,浓浓地香气溢满大殿,好不诱人。一个宫女急忙来报。 江后款款问道:“皇上这次去了哪里?” “回太皇太后,这次是太溪宫,王太妃那里!” “好了,太溪宫的布匹减半,吩咐去吧!” “是!”宫女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太溪宫。李攸烨在那落座以后,一口一个王奶奶长、王奶奶短的跟王太妃嘘寒问暖,那个热乎劲儿,把年已不惑的王太妃心里捂得发烫,一冲动就想给这孩子口饭吃,可虎口愣是被侍女掐得生疼,暗示她一定要忍,要不下半年就没新衣服穿了,万般无奈,她只好努力喝水,心里一个劲儿得哀叹,孩子,你还是去别家吧,这实在是不能留你啊。 向来敏感的李攸烨,见王太妃脸上那种心力交瘁的笑,一般赶人的时候才会有的表情,她也不好没觉悟再坐下去了,出了门告辞以后,她做贼心虚地想,可千万别让人以为她是为了蹭饭才来的,尽管她确实是为了蹭饭才来的。于是,她让杜庞装出很撑的样子,一路打饱嗝去串下一个门。 又一连串了好几个门,李攸烨的手臂像抹布一样无力地搭在轿沿上,饿得前胸贴后背,两眼虚弱的冒光。 太河宫,太湖宫,太海宫,都去过了,愣是筷子都没摸到一根,更别提见到饭了。她深深得怀疑是皇奶奶在其中做了手脚,因为凭她在宫里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人气,连一顿饭都蹭不到简直是岂有此理嘛!不过,就算真是皇奶奶做了手脚,她也没有办法。谁让她当初信誓旦旦地下过保证呢,完成任务,伙食加倍,完不成,后果自负,她是看到了前者的利,忘记了后者的弊啊,如今已是悔不当初。 就在她的元神快要被干瘪的肚子挤走的时候,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诱人的香味。 “停,快给朕闻闻,是哪里传来的香味?”李攸烨一个仰脖坐直,立马发号施令,调动所有可用的鼻子。 当数十双眼睛落在李攸烨的寝宫尧华殿的门前时,李攸烨嘴上挂起一串瀑布,不禁长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火速地下轿,饥不择食地往里奔,终于转过数个回廊,在一片宽敞的空地上柳暗花明。 只见空地中央正放了一个长方形半人高的铁架子,下面并排摆放了三个小火炉,炉子里烧着炭火,炉身被烧成接近透明的红色。架子上面覆盖了一张铁丝网,一片片的鲜肉放在上面,发出滋滋滋的声音。那香味就是从上面发出的。 正在旁边卷了袖子欢声笑语烧烤的三个人,看到李攸烨出现,愣了一会。陈荞墨热络地把李攸烨招呼过来,问她吃饭了没有?李攸烨给出了一个前后矛盾的反应,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两个眼珠子只盯着铁丝网上渗出油来的鲜肉片,几乎冒出和下面木炭一样炽烈的火焰。陈荞墨纳闷,看她明明是很想吃的样子嘛! 筷子理所当然地又添了一把。李攸烨木然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地看着肉片熟得卷边。迟钝的脑海还在一点一点适应她们突然的降临。就如同适应她们的猝然消失一样。猝然到她还以为是做了一个梦。 “喂,你傻了?”鲁韫绮那张放大的脸突然出现在李攸烨面前。 “没……没!”李攸烨恍了下神,有些尴尬地侧开脸,避开她的贴近。结果耳朵上突然传来温热的触感,轻点了一下,随即离开。 “你……你!”李攸烨毛都炸开了,却见鲁韫绮一脸玩味地看着她,然后在她的张口结舌中,拉起还在弯腰摆放肉片的权洛颖,在她嘴上亲了一口。嗯哼一声,炫耀似的睥睨着李攸烨。权洛颖只翻了个白眼,跟没事儿似的,继续放她的肉片。这边李攸烨却坐不住了。蹭得站起来,权洛颖一脸惊恐地看着她,抄起手边洗菜的水盆就泼了过去。 “哗啦!”被浇了个透心凉,李攸烨嘴里吐出一片绿油油的菜叶,闪着无辜的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权洛颖! “啊哈哈哈哈哈!”鲁韫绮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陈荞墨忙拉过李攸烨,给她摘掉身上的菜叶:“小颖,快带她进去换身衣服!” 当自己的手被拉起时,李攸烨才发现原来是袖子起火了。瞬间,拔凉的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暖。再加手上传来紧致的触感,她的嘴角咧到了耳朵根。 好在那水是干净的,李攸烨将身上那烧焦了的明黄衮龙袍褪下,换了一身黄色底衣,外套白色浅印长袍,简单地束了发,就晃回了众人面前。 权洛颖与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对视了一秒,瞬间的惊艳过后,又转过头,不动声色地翻动肉片。倒是鲁韫绮毫不掩饰热情地走过去,指尖挑了李攸烨下巴:“不错,小哥还蛮帅的嘛,让姐姐亲一口!”李攸烨忙不迭地躲开。 “好了,韫绮,小颖,小烨,来端盘子!”陈荞墨把最后的肉和菜切好,装盘。三人端了放在各自座位能够得到的地方,然后入座。 坦白说,李攸烨吃饭都是不劳而获,从来没有这样亲自看着食物由生到熟,所以显得很兴奋。她把筷子伸到那饱满的肉片上,一夹,扯到自己盘中,先晾着,再去夹时,另一双筷子挡在了她面前。 “这是我烤的,想吃,自己动手!”权洛颖一手压着她的筷子,一手拿叉子“残忍”地把李攸烨盘里的肉,挑了回去,摆回网上,展了展。 李攸烨这才注意到自己手边的那盘生食,“哦!”她恍然大悟,笑嘻嘻地学着她们的样子把肉菜都铺到铁网上。充满期待地看着它们兹兹的成熟,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不停地吸溜口水。 权洛颖拿着小勺在认真的拌酱,而另一边的鲁韫绮嫌拌酱麻烦,直接撒了些胡椒粉和盐就开吃,见李攸烨的肉还没熟,她故意把舌头在嘴唇上舔来舔去,咂摸着啪啪响:“真香啊!”李攸烨咽下口水,更加垂涎欲滴。可是往往越是期待,时间过的就越慢,过程也就越是煎熬。她干脆转移注意力,看权洛颖在一旁用小刷子为烤好的肉片仔细刷上酱汁。那种专注的神情还有嘴角带的笑意,哪像要吃那些肉片,仿佛要捂在心里疼。李攸烨突然就想到“秀色可餐”这个词,托起下巴,有滋有味地欣赏起来。不知不觉,就闻到一股糊味。她低下头,顿时犹如一道闪电劈到她的脸上,让她五雷轰顶。难以接受地叨起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李攸烨几乎能从它身上照出自己的影子,心瞬间拔凉拔凉的。 在鲁韫绮幸灾乐祸地嘲笑中,李攸烨忍着饥肠辘辘,把另一张肉片铺到网上。她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了,神马秀色可餐,都是浮云,吃饭才是硬道理。 “喏!”一盘抹好酱汁的肉片被放在李攸烨面前,李攸烨茫然地抬头。 “我不喜欢吃肉,给你了!”说完,权洛颖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烤自己喜欢吃的蔬菜。 李攸烨有些机械地拿起筷子,木然地叨起一片肉放进自己嘴里,很香。鲁韫绮切了一声,心想着小样儿,你就得瑟吧。但李攸烨一直机械地吃着,没有一丝除木然以外的表情。最终,鲁韫绮彻底投降,果然被小颖看上的人,也很无趣。 第82章 宫中大厨 吃饱了,喝足了,陈荞墨擦干净手,问李攸烨:“小烨,干娘想拜托你一件事!” “嗯,干娘只管说就是了,我能办的一定帮您办!”李攸烨狼吞虎咽中腾出个空回答。 “干娘向你谋个差使怎么样?” 闻言,权洛颖拿起手绢擦擦嘴,竖起耳朵听她们的对话。 “嗯,嗯?”李攸烨抿着嘴角的酱汁,抬头疑惑地问:“干娘想谋个什么差使?”余光瞥见鲁韫绮伸长了手又要偷吃自己盘子里的肉片,李攸烨迅速的打掉那支爪子。把盘子往自己这边拨拨。又对上陈荞墨的脸。 “随便什么都行,只要让干娘去钦天监!”陈荞墨面带微笑,眼中冒出狡诈的光芒。 “哦?”李攸烨还以为她那么好的医术会去太医馆呢,就问:“干娘为什么要去钦天监?” 陈荞墨朝李攸烨旁边挪挪椅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菜叶道:“这么说吧,我跟那个钦天监的周成说(契阔)是旧相识,可是中间我们发生了一些误会,就失去了联系,那天我逛皇宫的时候,又遇到他,多方打听,才知道他居然在钦天监,于是,你知道的,干娘不喜欢和人有过节,有过节就要去开解,可是呢,那个周成说(契阔)又不愿见干娘,所以干娘只好来拜托你了!” “哦,原来是这样,”李攸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了想钦天监也不是什么军机重地,安一个闲职应该可行,于是便道:“这么着吧,我派人去打听打听钦天监有什么空余的职位,到时候干娘直接去就行了!” “哎呀,干娘先谢谢小烨了!”陈荞墨笑意不经流出,连眸子都掺了喜悦的神色。她抚摸着李攸烨的脑袋,仿佛摸一枚金元宝。怪不得人说,丈母娘看金龟婿越看越欢喜呢。有这么一个芝麻开门的女婿,她还用愁做不成随心所欲的阿里巴巴?周契阔,呃,不,现在应该是周成说,你以为改个名字还改在同一首诗的下半句老娘就不认识你了?你就是化成灰老娘都认得你。 权洛颖不动声色地摆弄着碗里的小勺,觉得老妈的行为最近越来越反常了。那个什么周成说是何许人也?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老妈有这么个旧相识,隐隐觉得这个人可能和归岛有很大联系。但又想不通,何以提起这人,陈荞墨连眉眼间的神态都变了,变得……她瞅一眼愣神的陈荞墨……很诡异! 李攸烨将最后一片菜叶意犹未尽地塞进嘴里,那边三人已经开始撤餐具了。她想到以后可以常常在自己寝宫开小灶,就不用怕皇奶奶的高压政策了,不觉间满面春风得意,连鲁韫绮故意抹过来的酱汁都笑纳了。这个时候,任谁见了她那副饱嗝四溢、心满意足的模样,仿佛羽化成一只湖面飘着的慵懒的白鹅,都会觉得她这辈子就这么出息了。 权洛颖懒得去理会她,将三个火炉熄灭,耳边突然传来一句怪异的嗓音:“大江东去!”见其余三人全然没反应,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继续熄火。 “大江东去——”这次更大了。权洛颖听清楚了,确实有声音。 李攸烨突然神游似的醒过来,一激动差点从凳子上掀下来,只见她像陀螺一样开始慌不择路地在原地打转,权洛颖狐疑地看着她。 “哎呀,皇奶奶来了,完了完了,要是让她知道我在这吃东西,我就得挨罚了!” 其余三人恍然大悟,但都被她感染了紧张情绪,莫名其妙地慌乱起来。 关键时刻还是陈荞墨处事老道,她喊了一句:“赶紧隐形!”率先在众人面前消失。权鲁二人被点醒,皆使出浑身解数,放下手上的所有活计,开隐形镜,自个逃命去了。 “你……你们!”李攸烨指着这三个没良心的人消失的地方,手抖得厉害,这是j□j裸地抛弃啊:“你们就算不带我,拜托把炉子带走也行啊!” 这下可怎么办才好,火炉铁架一样不少地遗留在原地,那经久不散的肉香,正满院子缭绕,挥之不去,真是铁证如山。 “烨儿!”正当李攸烨在这巨大的黑锅面前走投无路,江后那威严的声音出现在脑后,她身子迅速弓成个虾米。 李攸烨木偶一样回过头来,脖子一缩,看向俯卧在江后脚边,哆嗦得不成人样的另一只虾米。意识到事情好像比她想象中更严重。 “杜庞,你跟哀家解释解释,什么叫‘大江东去’?”江后脸色微愠,不理会李攸烨,往那凳子上一坐,打算事无巨细,先一样一样来。 杜庞已经吓得冷汗连连,“大江东去”是他和李攸烨之间联络的暗号,“江”就代表着江后,李攸烨说江后总是搞突袭,于是便想出了这种预警策略来应对。不过这些都是不能在江后面前招供的:“启禀太皇太后,是这样的,奴才一时兴起就想念首诗,于是就念了,念的是《念奴娇赤壁怀古》!”好在李攸烨设想到了这一层,给他筹划过各种紧急情况应对计谋,他虽然声音在抖,但目光还算镇定。 “哦?”江后瞄了眼神情紧绷地李攸烨,又对杜庞道:“你把这首词都背一遍我听听!” 李攸烨立马松了口气,心放回肚子里,得意地听杜庞摇头晃脑地把整首词一句不拉地背出来。“一樽还酹江月”以后,主仆俩相视一笑,就差热泪相拥了。这可是她为了以防万一,集多少个日日夜夜督促杜庞背下来的,如今果然派上用场了,好在杜庞不笨,要是江后还想考他每句意思,他还是能答出个一二的!李攸烨为自己的万全之策内心在抚掌大笑。 “没想到杜总管兴致蛮高的嘛!”江后脸色沉了又沉,这是明摆的事儿,现在却被李攸烨和杜庞搅和的跟词过不去了,气都气满了,她也懒得计较了,对杜庞和一众侍女挥袖:“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杜庞见江后挥手的弧度里囊括了自己,心里那个激动垂泪,想不到会背诗就能逃脱一劫,他以后可得努力念诗,白天黑夜的念,可吓死他了今个。 待杜庞等人退下,李攸烨笑么嘻嘻地凑到江后面前,恃宠撒娇:“皇奶奶!” 江后斜睨了她一眼,并不理会她,挽着袖子,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铁架子,还有底下的那三个小火炉,旁边的一干锅碗瓢盆,自被她收入眼底。 “皇奶奶,孙儿知错了!”李攸烨自是知道江后一开始就拆穿了她的小计俩,只是不和她计较而已,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可是江后仿佛根本都没听她说什么,摸了摸这个架子,还有些烫手。 “那个,孙儿也不该偷偷吃东西!”李攸烨跟在江后身边围着架子打转,把什么都从实招来了,顺便对那三个跑得比兔子还快的人暗自腹诽,仗着可以隐形,把她一个人撂在这里,简直是欺负她嘛。 “这个是怎么弄的?”江后突然转过头来,指着这些“饭后余烬”,眼睛亮亮地问她。 “啊?”李攸烨先是一呆,随即脖子一挺,嘴巴抿着开始慎重思考起来,不久后,脑袋中的灯泡一亮,迅速把江后拉到旁边椅子上安稳坐了,大言不惭道:“皇奶奶,你在这看着,孙儿给您做喷香的肉吃!” 江后的眼睛明显更亮了,点点头,表面平静但内心紧张地看着李攸烨像模像样地忙活开来。 李攸烨像个奔忙的店小二,先把架子上的一干残余东西弄干净,然后开始点炉子上的火。火折子一吹,直接扔进炉子里,兴奋地盼着木炭烧起来。可惜事与愿违,她蹲得脚都麻了,也不见火被引出来,十几根火折子烧完,她的耐性也使完了,瞄着那仍无动于衷的炉子,就想给它一拳。 隐了形的三个人无语地看着她撅着屁股,毫无章法地做活,没有产生临阵脱逃的一丁点愧疚,反倒是连番白眼毫不犹豫地送上。 终于权洛颖看不下去了,在李攸烨眼皮子下面把那炉门给打开。 “咦?点着了!”以为是自己的幽怨眼神感动了天地,李攸烨狂喜。又去倒腾下一个炉子,无奈,权洛颖只好一个一个再给她打开炉门。 “嘎,皇奶奶,孙儿把炉子点好了!”李攸烨那副踩到狗屎运的表情,让旁边深谙此中真谛的三个人毫无理由的相信,以后她再生火只要默念阿弥陀佛就行了。 江后送她一个赞许的眼神,本就有心在江后面前表现的李攸烨,作风更加雪上加霜。权洛颖看着她把一块整肉,用腰间的软剑切得薄如蝉翼,本来还想赞叹她的技术,却没想到,那些透明的肉被她生生的用烈火都考成了黑团。 这下子,三个人都看不下去了。在李攸烨手忙脚乱的空隙,调火的调火,添炭的添炭,翻肉的翻肉,加油,加盐,忙得不亦乐乎。 当一盘烤好的鲜嫩欲滴的肉呈到江后面前时,李攸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好的手艺。要知道,她之前烤出来的肉都是糊了的。在旁边累坏了的三人,掐吧死李攸烨的心都有了,这个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净添乱去了,其破坏力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显然,江后也被李攸烨震惊到了。那微张着嘴、难以置信又眼见为实的复杂表情与李攸烨如出一辙。无视李攸烨充满虚荣的邀宠,隐形厨师三人小组也充满期待地等着江后发言。 “等等!”就在江后众望所归即将品尝这具有争议性的劳动成果之时,李攸烨突然制止了她,然后去做了一件狗尾续貂的事。 她去调了碗酱汁。 据目测,那碗酱汁如果抹在肉上,能够成功驱走肉的鲜美、火候、以及人的食欲。李攸烨将它放在江后的手边。 江后优雅的拈起筷子,叨了一片肉,很英明地没有沾酱,众人松了口气。她吃了一口,不住的点头,笑道:“哀家没想到,原来自己也可以做饭吃!”说完还补充了一句:“哀家还以为,只有御膳房的人才能做出好吃的东西来呢!” 这应该是夸奖了吧,可三人为什么觉得这么凌乱呢! 江后心满意足地离开,没有再提李攸烨私自开小灶的惩罚,李攸烨乐得高兴,腮帮一直红红的。江后临走前敲了她一个爆栗,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院子,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款款地离开了。 鲁韫绮不由打了个哆嗦:“我怎么感觉她发现我们了呢?” “她早就发现了,要不然也不会不吃小烨那碗酱了!”陈荞墨合理地推理道:“这个女人真的是让人又敬又怕!”回头把权洛颖拉到身边,有些担忧道:“她现在拿捏不住我们的身份,所以对我们有些忌惮,可一旦她知道我们的来历,小颖,你有没有想过,小烨毕竟是皇帝,江后不会允许一个不确定的人呆在她的身边,你们在一起的机会有多大?” 权洛颖有些茫然甚至紧张地看着她:“妈……” “你放心,妈不会阻止你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人或事,妈只是给你分析一下事实,其余的都要你自己考虑清楚,”见女儿脸涨得有些红,陈荞墨怎能不明白她的心意,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归岛的计划,最终到底能不能实现,她不得而知。原谅她的无奈吧,她只不过是想替女儿留条后路而已。鲁韫绮也沉默了。 “权姐姐,干娘,那个谁,你们还在吗?”李攸烨东张西望地叫道。 “喂,你叫小颖权姐姐叫的那么亲热,叫我就叫那个谁,你什么意思?”鲁韫绮不满地掐住李攸烨的耳朵,义愤填膺道。 李攸烨疼得倒抽凉气,耳边传来:“乖乖叫一声韫姐姐,或是绮姐姐,或是韫绮姐姐,我就放了你!” 不叫,坚决不叫,李攸烨逃开她的魔爪,大义凛然道:“要我叫你姐,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你穿的太像个葡萄了,我管你叫葡萄姐好了!”这是她的一贯的作风,外出散心的江玉姝曾经因为酷爱穿绿色衣服,被赠与苹果妹的称号。 “你想死是吧,葡萄是圆的,姐姐我圆吗?你敢诅咒我!”鲁韫绮脸都紫了,十爪扩张,就去抓李攸烨。 “圆有什么不好?天圆地方,你能嫌天胖吗?”李攸烨说起歪理来,那嘴也是利索的紧。见鲁韫绮这么在意自己的身材,她不禁想到那天在东暖阁看到的场景,就这么咂摸着不怀好意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托着腮帮:“葡萄姐身材不错哦,光滑白嫩,前凸后翘……”没等天马流星拳打到脸上,她撒丫子就跑! 这算什么?调戏不成反被调?鲁韫绮歇斯底里地追了出去。 第83章 别扭来了 经过一整夜的苦思冥想,李攸烨最后封了陈荞墨一个钦天监行走的官职,不怎么正式,总算能把她塞进那个已经饱和的机构里。钦天监监正周成说听说要加人,倒是没怎么怀疑,只是稍微问了问这个不伦不类的官是干什么用的,得到一个“奉旨办差”的答复便也了事。为了能方便陈荞墨行事,李攸烨又送她一块金牌,这就坐实了她御差的身份。陈荞墨自然是乐不可支,第二天便改了男子装扮,穿着新官服正式去上班了。 李攸烨上朝之后,鲁韫绮穷极无聊,一大早也出去溜达了,偌大的尧华殿只剩权洛颖一人,难得清静一会,便放下若有若有的疲乏心事,倒在舒适的软榻上,享受满室的熏香袅袅,流光潺潺。她虽不像鲁韫绮那般耐不住寂寞,但也不是一个整日欣赏古董的人,珠光宝气刺得眼睛乏了,她便惦记起那日见过的玫瑰园,心里起了意,决定去那里走走。 在铜镜面前磨磨蹭蹭一阵梳理,久未动身,听到外面传来李攸烨咋咋呼呼的声音,方才知道自己等待的是什么,皇宫这么大,去玫瑰园需要个向导才好。面上仍然平静无波,脚下却已经行动,她快步迎了出去。也是急于想知道李攸烨为何这么兴奋,听她的吆喝,好像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权姐姐,快看,我送给你的礼物好不好玩?”李攸烨兴冲冲地站在殿外,和权洛颖相隔一个门槛,秋日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金色的龙袍有些闪闪发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偎依在她怀里,穿着小小的蓝色裙裳,正鼓着腮帮眼睛水汪汪地看着这边。 权洛颖意外地看着这幅画面,心仿佛被戳到某个点上,原本波澜不惊的脸色顷刻间化为温柔。被这一大一小两张脸张望着,诚然,再硬的心肠一瞬间也能软化了。 一抹笑意从伊人嘴角荡漾开,瞬间波及到李攸烨心里,原本就炯炯有神的眼睛变得更加明亮。日光将她们的一颦一笑都勾勒到完美,这幅画面实在是柔和到极致。无关的画外人都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临了还贪恋似的再看一眼,皆被杜大总管那千手观音给揪了回来,大总管满眼的杀气绝对不是吓唬人的,但嘴上的笑意却怎么也捂不拢。 李攸烨看得痴痴呆呆,一时得意忘形,牵了权洛颖的手来到殿里,把怀中的小家伙往桌案上一放,神采奕奕:“权姐姐,这就是我要送你的礼物!” 权洛颖脸上有些难掩的羞红,但没有挣脱手上的紧致,反倒是罕见地随了李攸烨的意,看她雀跃地神情自己也莫名有些开心。但是李攸烨后来的话却把她惊了一跳。 “礼物?”她看着坐在桌案上一脸稚嫩的小女孩,畏畏缩缩地跟只闭羽的小蝴蝶似,煞是惹人怜爱,犹不相信李攸烨的话:“你把她当成礼物?” “是啊,这是我精心挑选的,我知道权姐姐一定喜欢,你别看她又小又白,但可好玩了!”李攸烨趁着这个机会努力献宝,全然没发现权洛颖那渐变的脸色。说完,弯下腰对着小女孩大手大脚地捏了一下她粉嫩的脸,眼睛里勾起一抹弯弯的笑,这笑在权洛颖看来,十足的不怀好意。 小娃娃鼻子红红的似要哭出来一样,但李攸烨那越来越眯紧的眼睛让她害怕,合紧的小手怎么也不愿意敞开,只好抬起头来无助地看着权洛颖。这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惹得权洛颖母爱泛滥,她抿着嘴,失望透顶地看着李攸烨,甩开犹自握着她的手“你太没人性了!”全然没有看到一团白绒绒的东西已经从小人怀中翘出头来,一心想着李攸烨居然做出贩卖小孩子这种事情,实在是太令人发指了! “权姐姐,你不喜欢吗?”李攸烨有些发蒙,见她面色不对,搞不懂先前还愉快着,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呢? “我做不出这种泯灭人性的事情!”权洛颖毫不掩饰愤怒地瞪着她,语气尖锐刺耳,李攸烨听得出来,她是真生气了。但她怎么也想不清楚缘由,不就是送她一只兔子吗?什么叫泯灭人性?又不是送她一盘兔子肉!她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兔子,巴巴地给她送上门来,不喜欢也就算了,居然还说她没人性,好,好,不送也罢! 眼睛红了一圈,李攸烨挺着不让泪流下来,眼前的人冷的让人心寒,果然入不了心的人如何强求都求不来,她自嘲地笑了一声,引来那人微微侧目,随即又嫌恶地扭开头。李攸烨目光渐渐冷了下去,甩袖大踏步走到门外,回头又看了眼小屁孩手里的兔子,想把她抢回来,但想想反正她也喜欢,就送给小屁孩算了,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巨大的动静把殿里的一大一小一兔都吓了一跳,权洛颖忙把窝在桌子上的小人抱在怀里,在椅子上坐了,小心地安抚着,还念念不忘地生着李攸烨的气。小人被门声吓得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把小兔子又护进怀里。 “小宝贝,不怕不怕,有姐姐在,坏人就不敢过来了!”权洛颖安抚着那微微颤抖的小身子,忍不住亲了口那张精致的小脸,心里还在埋怨,这么漂亮的小人儿,李攸烨怎么能狠下心来当礼物送人呢! 让她没想到的是,小人窝在她怀里,小嘴突然一张一合,脖子一仰就哭了出来,语无伦次地哼哼道:“皇帝哥哥生气了,不给宝贝小兔子了!” 权洛颖对这突来的情况有些无措,连忙轻哄着她:“小宝贝不哭,告诉姐姐,什么小兔子啊?” 小人哭得一喘一喘的,眼角挂着泪,终于把手从袖子中伸出来。权洛颖惊讶地看到她两只小手正捏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那东西触到光线便灵巧地抬起头来,长长的耳朵呼扇了两下,这是……一只纯白无暇的小兔子。权洛颖有些呆愣。 “哥哥要把兔兔给别人,不给宝贝!”小人哭得更伤心,肩膀一抖一抖的,委屈极了。权洛颖连忙抱紧她,温柔地哄着,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意识提醒着她,似乎误会某人了。 “不哭不哭,现在小兔子是小宝贝的了,告诉姐姐,小宝贝叫什么名字?”权洛颖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小人儿的背,脑海里却不断浮现李攸烨离开时那怨恨委屈的模样,心里有些莫名的紧张。 “蓝尔朵!”小人儿在温柔的安抚下已经不哭了,嗫嚅着说出自己的名字,声音中还透着委屈,红红的鼻子一下一下地抽着气。 “蓝耳朵?还蛮形像的!”权洛颖眼睛弯成晶莹的月亮,捏了捏她的鼻子,低头抚了抚她手中的小兔子,“呐,现在小兔子就是小耳朵的了,谁都抢不去,小耳朵就不要哭了好不好?”蓝尔朵终于止住哭丧的表情,放心地把小兔子抱在怀里,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美丽的大姐姐,没过一会,眼睛里又有泪水聚集,小嘴一咧:“可是,皇帝哥哥生气了!” “哟,小耳朵想的还蛮周到的!”权洛颖无奈地撩了她鼻子一下,引来小家伙破涕为笑,摸着她长长柔柔的头发:“所以呢,姐姐现在要去把皇帝哥哥找回来,让她把小兔子送给小耳朵,小耳朵坐在这里乖乖等着好不好?” “好!” “真乖!”轻轻地点了小脑袋一下,权洛颖把蓝尔朵放在软榻上,让她自己逗弄兔子玩,见外面有侍女照看着,她便放下心来,火急火燎地出门去找那个受了委屈的人。侍卫说李攸烨一出门就吆喝着打猎去了,权洛颖一听心里就来了气,这个笨蛋,被冤枉了也不知道解释几句,就那样摔门负气而走,简直就是钻牛角尖,全然忘了是自己说的那些重话气跑了人家。权洛颖表里不一地冷着脸,心里的焦急全反应在匆匆的脚步上。算了,谁让冤枉了她呢,不在乎再去赔个礼了。 京郊皇家马场。 震耳欲聋地马蹄声中,李攸烨夹紧马腹,拈箭上弦,瞄准前方急速逃窜的鹿,撒弓射了出去。箭带着尖锐的呼哨声正中鹿的腿骨,马场中迅速响起一片叫好声。 鄂然碰碰杜庞:“哎,皇上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她自那日被上官景昂砍伤后,就一直在李攸烨新赐的府邸疗养,伤好以后就跟着单伦尊整日出入马场,虽无大成就,但也练就了一身牢靠马术,每日骑马纵横驰骋山林,别提有多恣意了。今日,刚到马场没多久,就看到李攸烨背着长弓摆着一张臭脸,驾马而来,一来就拈弓搭箭逐鹿射熊的,一看就知道她心情不好。 杜庞摇摇头,看着马场上奔驰不休的李攸烨,难免唉声叹气,他也不明白,之前回寝宫的时候还好好的,为何一出来就变了脸色。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事啊,肯定和权姑娘有关。 侍卫把李攸烨猎获的母鹿抬了过来,李攸烨看了那只受伤的母鹿,有些不忍,便让人给它拔了箭,撒上伤药,包扎好放归山林。侍卫应了诺,便又将鹿抬下去。 李攸烨呼出一口气,扭头对旁边颇有触动的单伦尊,用一个君王和朋友的口吻沉声道:“伦尊,有时候朕真不希望派你去疆场,那是充满杀伐残酷的地方,一旦去了,便会手沾无数鲜血,永远无法洗清,但朕知道,那样只会埋没了你,你的将来注定是由无数尸骨堆成,朕知道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朕只希望,你的手上虽然沾满鲜血,但心里永远没有杀伐,你能做这样一个将军吗?”强烈的光线将李攸烨这一刻的凝重表情永远的定格在单伦尊的记忆里,他怔怔地看着她,能体会到她眼里的所有希冀。 胸腔似被鼓声激烈地撞击着,他承认此刻他只想跪在李攸烨的面前,永远的臣服,说他能做那样一个将军,而且那正是自己想做的将军。 虽然没有任何答复,他的目光已经透露了一切,李攸烨乐得像个顽童,提缰凑到他面前,锤了他肩膀一下,笑道:“真是个傻小子!”刚才的少年老成似是一瞬间的浮光掠影,让单伦尊有片刻的失神。愣神回来,李攸烨早已驾马奔了出去,他憨憨地挠挠头,也跟了上去。 他虽然嘴笨,但心不笨,奶奶说,遇到好人就要跟他交朋友,皇上和他一样心中没有杀伐,无疑是大大的好人,他跟她做朋友,为她效死,心甘情愿。 “伦尊,后天的考试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嗯,还好!” “呵呵,你有平叛的功劳,如果还能拿下武状元,我就能直接封你个正将军当,你可得好好表现,做了将军,将来争取把上官景赫也给比下去,给我争脸!” “嗯,好!” 一身白袍的少年和臂膀宽厚的“大叔”并肩驾马而来,鄂然脸上泛开温柔的笑意,策马迎上去。经过一阵跃马驰骋,李攸烨脸上红扑扑的,明显心情好了很多,见鄂然有模有样地驾马过来,打起了趣道:“三日不见,想不到,鄂姐姐竟然如此英姿飒爽了,我玉瑞又多了一位巾帛英雄也!” “哼,就你嘴甜,敢不敢跟我比试一场?”鄂然甩甩马鞭,一副挑衅的模样。 “怎么不敢?不知鄂姐姐要比什么?”李攸烨明显来了兴趣。 “赛马!”鄂然狡黠一笑。 比赛再简单不过了,以此处为起点,到千米外的小树林为终点,先到达者取胜。李攸烨为了以示公平,弃了乌龙这匹汗血宝马,到马场随便挑了一匹棕红色马,和鄂然一起摆开阵势。为了增加比赛的精彩程度,李攸烨又让人在赛道中间每隔一百米摆一支箭靶,总共十只箭靶,李攸烨必须在比赛中做到十发全中,而鄂然只管赛马就可以了,理由是两人之间的马龄相差太多了。对此,鄂然撇撇嘴没说什么。只是李攸烨这种臭显摆让她很不爽。 周围已经围了很多人,都是在马场里的侍从,或是一些能够有资格进入皇家马场的达官贵人,有些是识的李攸烨身份的,有些却也不识。对这场只能算儿戏的比赛,他们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比赛即将开始时,人群中却传来一阵骚动,李攸烨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似仙似画的女子正朝她走来,淡蓝色的裙裳摇曳在风里,跟此时深秋一片荒凉的马场显得格格不入。来人挑着眉,以一副冷若风霜的姿态回应众人惊艳的目光,独独看着李攸烨,欲言又止,似有话说。此人不是来“负荆请罪”的权洛颖是谁。 李攸烨现在只想把周围那些觊觎的目光全都射瞎,想了想,驾马走了过去,说出的话却和热情的举动极不相称,是一句冷冰冰的:“你来做什么?” “那个,我误会你了!”权洛颖咬了咬唇,有些不自在地低头,还有比认错更羞人的事情吗?她现在只感觉自己的脸颊烫的厉害:“我是来道歉的!” 所有委屈一瞬间都窜到心里,李攸烨只感觉鼻子很酸,却又不肯放下架子:“哦?是么!权姐姐不是说我泯灭人性吗?我这种人,怎么值得权姐姐来道歉!” “我以为你要把那无辜的小孩子送人,所以才……”权洛颖着急了,抬头解释道。 “那不是无辜的小孩子,她是蓝阙国的公主,我倒真的想把她送人,让权姐姐失望了!”李攸烨突然道。 “嗯?”权洛颖愣了下,一时消化不来。 “算了!”李攸烨见周围的人目光越来越放肆,不由皱起眉头,在权洛颖看来这倒成了拒绝,她无奈地叹口气,想着今天这面儿实在不能跌了,改天再说吧,转身准备回去。 刚转身的档口,突然腰间一紧,只感觉身子腾空而上,权洛颖惊呼一声,稳稳落在马背上,倚在李攸烨的怀中。“你!”她脸一红,情急之中,抓住李攸烨胳膊,不明所以。 “哼哼,我没打算原谅你,不过,你还是得还我好心情!”李攸烨霸道地揽住她的腰,牵起缰绳,磕马奔了出去。 (待续,抱歉,电脑没电了) 第84章 山中遇险 “喂喂,游儿,还比不比了?”鄂然对无视她驾马远走的两人喊道。 “下次再说!”李攸烨此刻美人在怀,哪有心情再顾及比赛,只想着趁此机会把自己的委屈一并讨回来。 人越走越远,鄂然愤愤不平地把鞭子往马背上一甩:“哼,真是见色忘义的家伙,我还没和小颖说上话呢,就被她给劫走了!”调转马头来到单伦尊面前,意气风发道:“伦尊,教我射箭,下次我看她还敢不敢跟我得瑟!” 伦尊哪敢拂逆这尊炸毛的狮子,于是从皮毛开始教起,态度恭谨可谓是殷勤备至,把周围习惯了男尊女卑观念的群众刺激地不小。至于没派上用场的赛道,自然被撂到一边了。 人群中有一双眼睛已经盯了他们很久,直到李攸烨离去,他才不经意问旁边的同伴:“那个穿淡蓝衣裳的女子是何人?” 那名同伴是识得李攸烨身份的,恭敬地对那人道:“二公子有所不知,她便是令皇上对晋王世子拔剑相向的那名女子,至于具体来历,在下就不得而知了!” “哦?”被称为二公子的年轻男子挑挑眉,鹰目中飞快划过一丝垂涎的亮色便又消失不见。 只是这抹亮色还是没能逃过旁边人的眼睛,那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提醒他道:“二公子,这次上京咱们还有重要任务,她是皇上的女人,您还是不要打她的主意,以免多生干戈!” “皇上的女人又如何,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只要我向太皇太后讨要,还怕她不给我吗?”心思被戳破,那人也毫不介意,嘴角微微勾起,轻巧话里透露了他的不以为意。就像他说的,只是一个女人而已,根本比不上权势在天家人心中的地位,不过,话说回来,如此天香国色的人物,他可是好久都没遇到过了! 回想着那张绝色的脸,他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深。 八字胡被噎了一下,继续劝道:“二公子,您别忘了,王爷嘱咐我等这次进京一定要掩盖锋芒,况且,世子还在京中为质,我们锋芒太露,恐怕会对世子不利!” “哼,那个废物,”那人的笑容终于在此刻消失,话里丝毫不掩饰对那个被称为世子之人的不屑,整个脸色阴鸷起来:“父王早就有心废掉他,立我为世子,他只要本本分分做他的质子就成了!” 八字胡听出了他话里的傲慢,摇摇头,点拨道:“二公子要当世子确实是唾手可得,可是,您难道只想当世子吗?” 年轻男子扭头对上八字胡精明的眼睛,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深,他抱了抱拳:“还是樊先生考虑的周全,我听先生的就是了!”说完,意犹未尽地盯着远方,神色安定下来,的确,想要这些东西不急于一时,等到江山都收入囊中,还怕什么得不到吗! 而樊耕却是目送着李攸烨消失的方向,心思久久不能平静。晋王谋反的事件带给他很深的触动,朝廷对这件事情的处理,不得不说,非常的干净利落,不留后患。但从今日小皇帝放走母鹿的事情来看,她并非那种不顾情面之人。这恰恰是最让他感触的。事情再昭然不过了,小皇帝的性情越是仁柔,意味着,在她背后起决断作用的江后越是可怕。 三十年前王爷就是败在这个女人手里,时隔今日,王爷已经老了,可怕的是,她依然年轻。也许,人世间就是有这么多不公平的事——他捋了捋嘴边的八字胡,眼中透出兴奋的光芒——所以才需要有人不甘命运摆布,试图去打破原先的格局。而他樊耕,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而此时,已经被他视为可怕对手的江后,正悠然地坐在案前,仔细翻看着李攸烨昨日完成和未完成的奏章,不知不觉,脸上已经浮现出微醺的笑意。 燕娘察言观色许久,见这情形似是有惊无险,不禁为李攸烨捏了把汗。犹不放心地小心试探:“太皇太后不怪罪皇上没批完奏章了吧?” “嗯,剩下的奏章确实不必烨儿亲自批复,看来,她需要一个更好的内阁了!”江后若有所思地皱皱眉头,心里已经有了打算。把手中的奏章合上,递给燕娘接了,接着看下一道。 燕娘见有缝可钻,便使劲替李攸烨吹耳风:“我就说嘛,皇上虽然顽皮,在大事上却也不糊涂!” “是啊,是啊,老奴看皇上是越来越长进了!”雷豹也在一边帮腔。 江后抬头瞥了他们一眼,口气严肃道:“你们是看着她长大的,自然说她好,可是在哀家看来,这些还不够!”燕娘轻掩着嘴不置可否,这么多年了,她还不了解这个主子吗,嘴上虽然这样讲,心里不知道怎么乐呢,要不然也不会看过最后一道奏章,那脸上还留着淡淡笑容。 燕娘把所有奏章摞起来放好,笑意盈盈地道:“太皇太后难得这么高兴,想必是皇上有什么值得表扬的地方了吧?” 雷豹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盏,熟练地递到江后手里。 “那倒不是!”江后托过茶盏,见燕娘好奇的目光寻来,腾出一支手把最底下倒数第三道奏折抽了出来,递给她,燕娘疑惑地接过,郑重地打开读了起来,记得江后的笑意就是从这道奏章开始的。 雷豹也凑了过来,二人的眼珠一齐在奏章上来回打转,脸上不停变换着各种表情,当视线落在李攸烨最后的落款时,二人终于明白江后为何而笑了,因为此刻他们的反应跟她一样,忍俊不禁。 “这,这蓝阙国也太乱来了,大、小公主怎么可能弄混呢,一个十七岁,一个才三岁,这年龄差距摆在那儿,怎么可能让小公主误上了大公主的马车嘛?”燕娘看着奏章上的内容,一脸不可思议。 江后抿着茶,笑而不语。 “搞错了,他们又要换回来,这不是无理取闹嘛!”燕娘还是不能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乌龙事件。合不拢嘴地又看了遍李攸烨的批复,她能想象到李攸烨鼓着腮帮子写下“随意更换,朕的脸面何存”时的心态,她太了解她了,一定是表面忧愤,心里却庆幸地想去烧香拜佛。 她想了想,用半是玩笑半是询问的口吻吹起耳边风:“那现在怎么办?看皇上这批复,是不想跟他们换回来了,不如……就顺水推舟,将错就错?” 见江后从容品茶,燕娘心下暗暗点头,这是真要随了李攸烨的意了。她禁不住掩嘴轻笑起来,接下来可有好戏看了,这玉瑞朝的太皇太后和皇帝陛下联合起来耍赖,蓝阙国有的苦恼受了。 却说权洛颖被李攸烨揽在怀中,一路疾驰,不知要被带到哪里,想着李攸烨最后那句话,心里难免忐忑不安。可马上的颠簸,又迫使她不自觉朝李攸烨贴近,借以依傍。这种充满矛盾地依靠,使那张娇美的容颜挨着冷风,仍然红了个通透。 似乎是往山里去的,哒哒的马蹄踩在缓缓的斜坡上,速度慢了下来。这个角度使得权洛颖大半的身子都必须倚在李攸烨怀里,这种亲密无间的附着,瞬间让她羞红耳根,紧挨的两颗心不规则地跳了起来。 “这是要去哪里?”权洛颖终于忍不住开口,否则这尴尬的气氛还要进行下去。只是,她没算到,李攸烨不说话的反应让气氛更加僵硬了。而她也没了再开口的平静心情。 两人沉默地坐在马上,晃过一片荒凉的小树林,路开始变得崎岖起来。眼看着坡度越来越陡,李攸烨见马儿再也走不动,身子一翻跳到斜坡上,把权洛颖也抱了下来。去旁边的树上拴马。权洛颖一直抿着嘴看着,李攸烨越是不发一言,她心里的负罪感就越重,宁愿鸡鸭鹅得吵一架,也比这种默不作声强,最后,她竟也生了闷气出来。 安置好马儿,李攸烨把箭袋挂在腰上,背了长弓,俨然一副要去打猎的样子。反身回到权洛颖面前,抓了两三次才抓住她乱甩的手。两人大眼瞪小眼一阵儿,气氛干涸的要命。终于李攸烨在火花四溅的直视目光中勉强开了尊口,不过一开口却是命令的语气:“陪我上一趟山!” “上山做什么?” “到时候,就知道了!” 权洛颖回以冷冽的目光,李攸烨的态度又有些软化:“你冤枉我,不得补偿一下吗?” 算了算了,惹到大佛了,权洛颖扭头往山上走去。刚迈出一步,牵住的那人却不动了,她转过身来,斜眼盯着那张无辜的脸,明明看起来身形单薄的人,想不到拽起来会这么敦实,权洛颖使劲拉了拉与她连在一起的胳膊,不由泄气:“败给你了,还走不走?” “嗯,走,走!”方才还一脸萎靡不振的样子,现在却像换了个人,李攸烨像得了便宜似的,兴奋地牵着某人的手,往山上走去。 对李攸烨前后的反差,权洛颖只微微勾了勾嘴角,就任她拉着走。咣当咣当的羽箭,在李攸烨腰间整齐地蹦跳,像某人雀跃的心事。沿途的沟壑陡坡,都被二人轻巧的越过,权洛颖有意无意地看向旁边那兴奋的人,不得不说,退了宽袍广袖的李攸烨,换上一身利落的白色箭袖收腰骑装,银簪束发,短靴登足,整个人更加英气卓卓了。不过,偶尔她的目光也会被某人突然的转头撞破,及此,她便装作看旁边的景物,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李攸烨沿途不知疲倦地给她介绍这山的来历、传说、景致,让权洛颖惊讶她对这座山的了解。这个时候的建康城跟她们历史中的南京城应该是同一个地方,但是由于时空的不同,水域山脉等地理环境还是存在偏差,所以这座建康才和南京看起来像两个完全不同的城市。只是,让权洛颖奇怪的是,她们历史上的南京也曾用过建康这个名字,但是那座建康城却不是被一个叫玉瑞的王朝建都。事实上,她们的时空几千年来不曾有过玉瑞这个名字,而玉瑞的时空几千年来也没有她们的影子,但两者就这样因缘际会下被联系在了一起,或许,真如权至诚说过的那样,时空和时空之间存在某个切合点。而她们的切合点,似乎就是这座建康城。 “喂,权姐姐,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李攸烨发现了她的失神,有些不满地捏捏她的手。 “啊,哦,你刚才说什么了?”权洛颖反应过来,疑惑地问。 鼻子用力呼出一口气,李攸烨一脸认真道:“我说,这山上有很多老虎和豺狼,你可要跟紧我!” “啊!”明显被李攸烨的话吓到的某人,不自觉朝她身边跳了一步,紧紧抱住她的胳膊,眼睛警觉地往这半山腰周围瞅了瞅。风扫落叶传出刷刷的声响,此时听在权洛颖耳朵里,犹如猛虎的嘶啸。想骂死李攸烨的心都有了,竟然带她来这种鬼地方。 “嘿嘿嘿嘿!”李攸烨突然咧着嘴笑起来。 “你,你到底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见她一脸坏笑,权洛颖知她是骗自己,恼恨地打了她一下。 “嘿嘿!”李攸烨眼睛亮亮的,拍拍胸脯道:“就算真有老虎,权姐姐也不用怕,有我在呢!”说着,将自己背上的那柄长弓亮了出来。 “哼!”虽然表面上权洛颖表露了她的不屑,然不可否认,听了李攸烨的保证,她这心里着实安定不少。毕竟是经过自己亲身检验过的,李攸烨的箭法还算靠谱。而且据目测,这厮的剑法也不错。想到剑法,权洛颖下意识地往李攸烨腰间摸去,她记得,当时和吕斯昊对阵时,她的剑就是从腰间划拉出来的。 “权姐姐,你在干嘛?”李攸烨眯着眼睛,扣住那只在自己的束腰上捏来捏去的羊脂白玉手,将整个人都拉到自己面前,勾着嘴角邪气道。 近在咫尺的距离,任何一方的呼吸都能让中间的暧昧弹指可破。然而,在这种不该迟钝的时候,某人偏偏迟钝了。权洛颖抬起头来茫然地问:“你腰间的剑呢?”貌似还带点惊恐。 那柔软的唇几乎蹭到她的下巴,李攸烨忙扭开头,两耳通红,支支吾吾道:“哦,我,没有带!” “啊?你没带?”那野兽突然窜过来了怎么办?权洛颖呼吸一滞,只觉这山上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整个人惊得扑到李攸烨身上。她什么都不怕,就是怕比自己强的动物,一旦打不过到时候就会被吃,奇惨无比。 “呃,没事没事,我会保护你的!”李攸烨似乎读出了她眼里的害怕,觉得自己玩笑开得过火了,忙拍着她的背安抚。顺手指了指天上正当空的太阳:“你看,你看,太阳还在呢,野兽不会出来的!” “太阳在跟野兽出不出来有什么关系!”权洛颖生气地撂下李攸烨,转身就往回去的路走:“我不要再上去了!” 李攸烨一看玩笑真的开大了,她没想到权洛颖这么怕野兽,赶紧下去追。 “吼——”寂静的山林中突然响起一声巨吼,瞬间,树林里哗啦啦地飞出一群惊慌失措的鸟儿。各种动物的逃窜声此起彼伏。 正在山道上你追我赶的两人刹那间止住步子。 权洛颖凝固在原地,面色苍白地看着一条黑斑大虫从山道边的岩石上跳了出来。目露凶光,落地有声:“吼——” 李攸烨迅速地拈弓搭箭,向突然出现的庞然大物瞄准。然而当射程中突然出现转身跑来的权洛颖时,她心里一慌,脑海中出现她被自己射伤的一幕,拉弦的手臂开始轻微的颤抖。 不要慌。会没事的。 李攸烨屏住气息,让自己镇定下来。对着那惊慌失措的人命令道:“快趴下!” 几乎出于本能的,权洛颖伏倒在地上,闭上眼睛。 箭从她头上倏地飞过。“砰!”的一声,右手边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同时坠落的还有野兽沉痛的哀鸣。 “权姐姐,你怎么样,有没有事?”李攸烨几乎是扑到过来,拉起地上那面无血色的人儿。将她揽在怀中。 差一点,就差一点。李攸烨捧着失而复得的人,身子抑制不住颤抖。 第85章 共度一生 又是一箭封喉。染血的箭头从虎颈后穿出,血水红透了山路。李攸烨将惊魂未定的权洛颖抱远一些,回头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只奄奄一息的猛虎,震动着手腕粗的尾巴,垂死挣扎。 好一会,终于不动了。 权洛颖瘫倒在李攸烨怀里,面色发白,像失了所有力气。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快到让她来不及思考。老虎的突然出现,根本不像书上所说,还和你周旋几圈,上来就快速袭击,她出于本能地转身朝李攸烨跑,又本能地听从李攸烨的命令卧倒,那一刻,当真是丢魂失魄。如今危险已经被解除,惶惶之心仍然难以平复。 李攸烨觉出怀中人仍旧惶恐的心跳,怕她真吓掉了魂,在临近的青石上坐了,把人搁在腿上,肩上的长弓扔在一旁,一支手顺势携紧绵软的纤腰,另一手捧住她的脸,将她丢掉的神智强拉回来: “权姐姐,权姐姐,看着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不知该如何描绘这时的感觉,权洛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安慰的眼睛,体会着脸上真实的触觉,只觉不安的魂魄终于找到了依托点,莫名的安心,然而,一想到是这人造成的一切,她那委屈、恼怒、后怕等一干情绪也一并浮了上来。 用力捶打李攸烨的肩,懊恼中发泄着委屈:“都是你害得,都是你,非要上山,你不是说不会有老虎吗?我差点就被吃了!都是你!” 真的是吓坏了,明明用了大力的拳头落在李攸烨身上,全化成了柔弱的雨点。李攸烨却是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软声细语地哄劝,将所有不是都往自个身上揽了。只愿被吓到的人解了气就好。无心的玩笑,一语成谶,她莫可奈何,只是让权洛颖离开了自己的保护范围,实是天大的恼事,恨不得打自己一拳。 倘若方才稍有一点偏差,后果简直不敢想象。野兽毕竟和人不一样,她敢和上官景赫比狠,但绝不敢和没原则的老虎玩心计!一击不中,她当真哭都没地方哭去。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权洛颖一旦被厄运缠身,她也跟着像在刀山火海里翻滚一般,一心只希望她好,为她担心。突然有些理解父皇为何专宠颜妃,连她毒害皇子的罪行都能放任,情这种东西就像毒药,让人上瘾,一旦沾上,戒掉就难了。 李攸烨稍微出神,安抚某人后背的手稍微慢了些,就惹来更大的怒气,遭到一阵密集的揪打。这是使小性子吗?她领悟了半天方才明白过来,有些哭笑不得,手却听命地恢复先前的节奏。果然化干戈为玉帛。 两人叠坐在山道旁的岩石上,休憩一阵,怀中人才安定下来。李攸烨有些遗憾地朝山顶上望望,决定折回去,毕竟权洛颖再也受不得惊。还是先安顿眼前人最重要。 她的失落自然没逃过某人的眼睛。经过一阵儿好生安抚,权洛颖已经从恐惧中走出来,脑子一旦清醒,就马后炮地想到方才情形似乎是可以用到隐身镜的,而实际的情况是,同样是人,当面对危险的时候,拥有先进装备的她选择了逃跑,李攸烨则镇定自若迅速毙敌,这强烈的反差顿时让她遗憾懊恼娇羞不已,恨不得找个缝隙钻进去。 想到李攸烨要折返,估计也是为了顾念她的安危,权洛颖抿抿嘴,心虚地问: “你到底上山干什么?” 李攸烨心里遗憾,表面却故作轻松道:“没什么,下次再说吧……哎,你去哪里,那是上山的路!”伸手扯过似乎走错方向的某人。 “就要上山啊!”权洛颖瞥着嘴道。 “这,这山上挺危险的!”虽然她态度似乎勉强,李攸烨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然而方才的情形历历在目,她不得不保持理智,压下这股情绪。 “你忘了,我会隐身的,必要时还能飞起来!”权洛颖挑挑眉,提醒她道。 “呃,对哦,我居然给忘了!”李攸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再看某人:“那刚才……” “刚才我一不小心没想起来,不过有了这次教训,下次绝不会再犯同一个错误!”权洛颖有些底气不足,但仍振振有词。 李攸烨一听,有些急了:“你怎么能忘呢,刚才多危险,要是万一有个什么那……” “不是还有你嘛!”权洛颖红了脸,瞥过头去,小声道。 “什么?”李攸烨似是没听清,嘴唇微张。 “哎呀,罗嗦什么,你还走不走了,赶紧走!”似是不耐烦了,调头就往山上去。 李攸烨瞪大眼睛,看着主动牵上来的手,不自觉的甩开步子跟了上去,脸上终于漾出涟漪般的笑容。 这座山海拔只有四百米,不过由于山道蜿蜒曲折,沿途多有阻碍,使得二人快到山顶的时候,已是筋疲力尽。说是筋疲力尽,实则李攸烨状态还好,有武功底子在,一直步伐稳健,及至现在,额头只是有细汗沁出。而权洛颖早在某个山腰上就已显体力不支,被吓到了就是被吓到了,再不怎么承认,手脚酸软也是事实,勉强被李攸烨拖到这里,已经顾不得淑女形象,顺势瘫倒在大石块上,喘息如牛。 李攸烨把沿路采摘的果子递给她解渴,权洛颖咬着野果子,往下看那条被自己走过的山路如今细的像一条蚯蚓,突然有种化作西游记里的师徒翻山越岭的感觉。后来,见她实在累极,李攸烨干脆背着她行走,这样一来,她更觉得自己像那四肢不勤的唐僧了。 伏在并不算宽阔,却格外舒服的背上,权洛颖很不厚道地想要睡过去。李攸烨身上那夹杂了汗味的体香,不但不浑浊,反倒像一种安眠的药草,彻底降低了这只寄生虫的觉悟。 目光越来越涣散,半眯的眼,不提防,被一抹耀眼的蓝夺去了视线。慢慢放大的瞳孔,随着昂起的脑袋,被这纯净的蓝闯入,刹那间心神俱敛。 那是,花楹树!蓝色的花楹树! 权洛颖从李攸烨背上缓缓滑下来。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不敢轻动,深怕碰碎了这份幽邃的宁静。 忧郁的芳香,开在这片不算开阔的山腰上,忽然的安宁。一座小小的静谧的坟,安稳地立在开满蓝雨的花楹树下,绝望中等待的爱情。 是谁在这清丽脱俗的花下,埋下了无生气的坟?是谁眠在安稳的泥土中,享受蓝色的雨擎。这一幕,如此绝望如此凄清。让人莫名的揪心。 她在等待着谁? 蒹葭不复苍茫, 白露宁何为霜? 精致的墓碑上只刻着两行清秀的小字,源于一首耳熟能详的诗,没有立碑人的落款。但一字一句却是未亡人对已亡之人的叩问和眷恋。这份绝望中等待的爱情,有人在里面等,有人在外面等,一人不再迷茫,另人却已成霜。 李攸烨掀开前袍,在墓碑前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有蓝色的花瓣碰到她的脸颊,飘到墓碑上,没入泥土中,她的眼角莹莹欲坠,脸上却漾出单纯暖和的笑容。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李攸烨,权洛颖有些触动,直觉里,墓中人和她有很深的牵连。沉思中,李攸烨朝她伸出了手,目光中有期待,权洛颖便也跟着她跪了下来。 两人跪在这蓝色的花楹树擎成的伞盖下,跪在这刻着清秀字体的墓碑前,手牵在一起,权洛颖怎么都感觉这像一场庄严的仪式。 秋日的阳光透过伞盖洒在地上,斑驳耀眼,李攸烨额上的汗渍粘了泥土,透了湿意出来,权洛颖下意识地掏出锦帕给她拭去,当那张精致的脸又出现在眼前,表情变得无辜又迷茫,她又大大方方地收了锦帕,端正身子,不去理会边上那迟钝的惊异。 “这是我娘的坟!”李攸烨终于开口,直视着旁边的人,那眼角的晶莹再一次浮现。 权洛颖微微有些吃惊,对上李攸烨的目光,从里面读出了肯定。 “你娘不是皇太后吗?”她的心中充满了疑问,从李攸烨先前的神情,她猜出这坟的主人和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没有想到会是她的母亲,在她的印象里,皇帝的母亲都会有一座华丽的陵寝,而这座小小的坟实在太孤寂了。 “不是,我娘生前只是一个宫女,皇后的身份是后来追谥的!” 权洛颖仍然不解,就算追谥的也是皇后,陵寝再怎么从简,也不应该只是一座小小的坟墓,立着没有名字,没有落款的墓碑。 李攸烨知道她疑惑,开始款款道来:“我娘闺名唤做纪为霜……” 纪为霜?不正是墓碑那句诗对应的名字吗?权洛颖不动声色,继续听着。 “……出生在一个官宦人家,只因家里人犯了罪,受连坐被充入后宫为婢!” 权洛颖静静聆听着,被那无缘得见的深宫女子吸引,李攸烨的拳头紧紧握着,一直泛了白,都没有分开过。权洛颖从她那精致的轮廓,清澈的眉目上寻找着那人的影子,想象着她如何艰辛地度过每一个孤寂的时刻。 在李攸烨平静的诉说中,她看到了这样一个传奇的女子,连一向痴情的皇帝都对她动了心思,一大批宫人愿意为她保守着那弹指可破的秘密,赴汤蹈火。她为那样一个人儿心疼,更为眼前这已经长成但却得来不易的人儿,心疼。 “我娘生下我便去世了,临死前,她抓着皇奶奶的手提了最后一个心愿,说在她死后,将她送到霜山上,接近山顶的地方有一株花楹树,那里会有人将她埋葬!”她的目光落在那株花楹树上,权洛颖明白便是这一棵。 晶莹的泪终于落下,在阳光下,折射出幽深的蓝。权洛颖用力捏了捏她的手: “那个人是谁?”那个刻下“蒹葭不复苍茫,白露宁何为霜”的人是谁? 李攸烨眼角坠着泪,充满深意地看着她,嘴上却噙着一抹幽幽的笑容:“我只见过她的背影!” 这笑容当真古怪,权洛颖缩了缩瞳孔。 “是一个穿着淡蓝裙裳的女子!”幽深的笑容渐渐放大,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人。 权洛颖瞪大眼睛,匪夷所思地看着她,消化了一会,沉默了。 “以前,我每个月都会上山一回,好几次都看到了那个人,她在娘的坟前站了很久,背影很单薄很落寞,我想跟她说话,问娘的事,可是她不愿意见我!我知道她肯定在这山上的某个角落陪着娘,后来,我每次来,她都会避开,再也没有出现过!” 权洛颖沉默着听她说着,言语中的落寞扎疼了她的心,一个和她一样穿着淡蓝裙裳的女子,在李攸烨的眉角画上了忧伤,她突然感觉自己只是一个替代品,是她寻不得那人沮丧时的慰藉。 有时候真的很难解释,为什么一个人会突然爱上另一个人,但爱情里,永远不排除某人是某人的替代品这一残忍模式。 “权姐姐!”李攸烨把那失了心神的人唤回来,“你的脸怎么这么苍白?是不是累了?” “没有!”权洛颖掩饰地扭开头去,背对着她。沉默的氛围将两人隔开。 “权姐姐,我今天带你上山来,是想跟你说……”李攸烨踟蹰着,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我娘喜欢的人是一个女子,我没有觉得不好,反而很羡慕她们,虽然她们生前没有走到一起,但最后却生死相伴了!” “我想……我可不可以……和你共度一生?”脸上已经憋了通红,但目光却固执地盯着那微微颤抖的背影,忐忑不安地期盼着,等待着。 第86章 还差一点 时间像是沉珂了千年之久,浮光掩映下,李攸烨脸上扯出一丝牵强的笑容。始终背对的人,沉默的态度已经代表了一切。她的眼睑渐渐垂了下去,阻住即将垮塌的泪水。这一切终究是奢望不是吗? 即使她愿意抛却世俗的偏见,执子之手,少了与她偕老的人终将是场空梦。真心实意她强留不来,虚情假意又不屑一顾,也许,她该学着不那么贪心,就不会得寸进尺地想要天长地久。 李攸烨深吸一口气,在坟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拜别她的娘亲。温柔的花楹树悬空洒落扑朔迷离的花语,片片都是抚慰般的嘤咛,李攸烨伸手接了一片,掖进衣襟的口袋,如今给她温暖的只剩下这些花瓣了。但愿娘亲不要怪她处心积虑带人来,扰了她的安宁才好。 只是,心被撕裂的感觉,何时才能痊愈呢。 “我们下山吧!”李攸烨淡淡说道。站起身来,酸麻的腿,禁不住摇晃了几下,重新站直。低头看旁边的人。 一直无动于衷的人终于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起身,只是跪的太久,双膝一离开地面又跌落回去。李攸烨见状,只好伸出手,让她攀着站起来。两人很快袖起各自的手,相视的目光,平添了许多尴尬。 李攸烨微微欠了欠身,急匆匆地离开这让人无所适从的环境。余下一双暗淡了的眼睛,寻着少年决然的背影,压下满怀心事,抿着嘴,跟了上去。 蓝色的花扑打着地面,山腰又恢复了先前的静谧。目送着来了又去了的人,花楹树下的坟依旧安宁。 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权洛颖今日深有体会。上山时还没怎么感觉到,下山时的腿疼让她不由蹙紧娥眉。偏偏李攸烨在前面走的健步如飞,而她,遇上稍陡的山坡简直寸步难行,眼看着如何追赶不上前面那人,心下焦急起来。 两人之间挑破关系带来的尴尬,似乎只她一人在意。李攸烨好似已经淡忘了这件事,每隔一段距离,都会回头看她蜗牛似的慢慢行进,有时好心让她搭把手,有时只默默赏景等着她赶上来。一切都泰然处之,听之任之。 权洛颖独自舔舐似乎只属于自己一人的哀伤,心里那份不自量力的倔强,迫使她固执地打掉李攸烨一次次伸来的手,不愿意领她的情,而李攸烨也就真的不再理会,径自在山路上闲庭信步,挂着长弓的背影不时跃上跃下潇洒从容。权洛颖不知不觉红了眼眶,走一步歇一步,单弱的倩影摇摇摆摆,提心吊胆地踩过并不结实的山石,却在每次脚底打滑时赌气似的甩开那只及时救下她的手。 二人就这样,上演着一出出有惊无险神出鬼没的戏码,如同靡费的火车,不紧不慢地在山路上咣当着。 终于,李攸烨没耐心了,她抬头看看天,依照这个速度,到山下都天黑了。皱着眉头往上走几步,迎向那一瘸一拐的人道:“还是我背你吧,待会天黑了,再有野兽的话,不好对付!”她这回说的是实话,而且,现在她也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乍一听野兽,权洛颖那小腿肚地哆嗦了一下,周围的怪石嶙峋让人心里发怵,她掀着红红的眼皮盯了李攸烨一会儿,挣扎了再三,手不情不愿地扶到她肩上。 “你行吗?” 李攸烨并不作答,把弓往身前挂了,就势半蹲下来,将她整个人驼到身上:“抓稳了!”双臂用力往上一提,将人担在胯上,稳步往山下走去。这架势,背一头牛都绰绰有余。 安了心的人伏在单薄的背上,抵着沁凉的肩,眉下聚了两颗红肿核桃,刻意隐藏的委屈被她忍了下来。为今之计只有紧紧环抱住眼前人,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想,只当这段崎岖的山路上,李攸烨是她唯一的屏障。 矫捷的人一句话不说,呼吸渐渐沉重,倒不是因为累,而是,背后的人勒得她快喘不过气了。怎么回事,她一边抱怨,脚下的速度却没有减慢。一直到了拴马的地点,她才将人放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 一只锦帕突然凑了过来,在触到脸颊时,被她刻意地躲开:“该回去了,我去牵马!”自己用袖子抹了汗,转身颤抖着手去解缰绳。 权洛颖抿着嘴,僵在半空的手放下来,侧脸避开那刺得眼眶酸疼的日光。被僵式化地拉上马,揽在明明靠近但却透了疏离的怀中,压抑的苦涩终于在那人看不见的角落夺眶而出。 该怎么去说,说她的确爱上她了?世俗偏见根本不是她所看重的桎梏。时空里的短暂相逢,是否是一场擦肩而过?她没有能力预知,所以这份爱只能是漂浮不定。她终于明白当初爸妈为什么不让她离开归岛,莫说沾染上一段感情,就算记住了一个姓名,再割舍都不容易。 马蹄咯噔咯噔,沿着来时的路,穿过那片荒凉的树林。 一滴清凉的泪滴在李攸烨的手背,那微乎其微的重力激得指尖颤了两颤,李攸烨小心翼翼越过那人肩膀,探看到两行晶莹坠在那人娇颜,一时踟蹰:“你怎么哭了?” 似是被撞破心事,那人匆匆扭开头去,不置与否间已经拭干脸上的泪痕:“沙子迷眼!” “你确实哭了!”李攸烨锁紧眉头,前所未有地坚持起来,强硬的口气泄露了她的懊恼不耐。 权洛颖没再坚持,不过,也没有反驳,再一次无可挑剔却又恼人之极的沉默,表明态度。 李攸烨露出满嘴咬合的银牙,不愿意就此罢休,好不容易抓住破绽,心中又添了隐隐期待,怎肯轻易放过:“你为什么哭?” “你喜欢我的对不对?”冷不丁她的话冲口而出。急速的语调掩盖了心底的怯弱。 权洛颖顿了一下,无法反驳,脑筋快速运转着,怎样应对她的步步紧逼。 “那天我梦到你……为我疗伤,沐浴……”李攸烨静静观察着她的脸色变化,“是真的对不对?” 不得不承认,她的心思玲珑剔透。 “是真的,但是那不代表什么!”权洛颖终于说服自己心口不一,一字一顿稳着呼吸。面不改色,心已苍白,如大漠孤沙。 背后的沉默仅仅维持了几秒。 “哧!”李攸烨终于忍无可忍地冷笑出来,用那种刻意伪装的漫不经心给了这份拒绝应得的报复:“你用不着急于反驳,一个梦而已,当然不代表什么,更不值得在意!” 不用回头,就能想象她精致面庞上的颠覆灿烂的突兀表情。犹如一桶冷水从头浇下,权洛颖表情木然,周身却猝然冰冷。这本是她预料到的,可真实的情况仍让她措手不及。冷,真冷。 “驾!”炸雷似的吆喝声起,马儿从山坡上不管不顾的冲下,李攸烨的洒脱在张弛有度的驾驭中被发挥的淋漓尽致。权洛颖脸色泛了白,自始至终咬紧嘴唇,隐忍着,不让眼泪再次流出瞳孔。仍被那人用力地揽在怀中,敏感的心却领悟到,有些东西已经消失不在,身后的贴近,不复往日滚烫的柔情。 马儿一直到尧华殿才结束如风的速度,权洛颖踉跄地下马,捂着心口直接奔向旁边的花坛,扶住坛沿,难以抑制地呕吐起来。她的背影抖得不成样子,瘦削的双肩支撑着身体不狼狈地垮下来,脸色惨白的不像话,大颗的珍珠从眼角溢出,在连成线的当头被她固执地逼回。 所有人见到这个场景,都露出颇为同情的目光。一致地控诉马儿颠簸的同时,谁又能想到,让她无法自持的,其实是掩埋在心里的疼。 李攸烨淡漠地看了她一眼,抵住想要靠近的念头。默不作声在原地徒留一会儿,转身吩咐几个宫人上前照顾,便头也不回地进殿去了。 蓝尔朵已经被女官抱走了,兔子,自然也没留下。 李攸烨换了身素白龙袍,不待歇息,就赶去御书房处理政事。后天就是状元开考的日子,不管单伦尊能不能考中状元,她都要给他委派军职,必须布置周全了,让人说不得闲话去;边疆的物资钱粮不能再拖,户部否决了挪用国库救灾款项的提议,只能从别的地方想办法了;还有内阁的五个元老,完全是论资排辈升上来的,实在太老了,思想顽固不说,脾气还都倔得像牛一样,有他们的阻碍,新的政令就不能大刀阔斧的实行,她现在是在亲政的一个月试用期,不好动他们,可一个月之后……必须尽快拟定个新内阁名单出来。 这些够她好忙一阵的了。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李攸烨在御书房忙到掌灯时分,批完奏章,揉揉眉心,听见勤政院那边还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便起了意去那里转转。 勤政院是六部所在地,位于华央宫东部,邻近御书房,在华央三十六殿之中占据九席:呈“月”字形排布的三正殿、六偏殿,与西侧“日”字布局的太学院遥相呼应,两院像两只臂膀,拱卫着中央二十座主殿,暗合日月抱怀之意。勤政院外有重兵把守,朝臣办公只得在院内进行,政令皆从南北门出入,上传下达,邻着中央广场的西门是朝臣上下朝才能同行。南院门至宫门有专设的传令宫道,负责传达政令的传令官,轮班在宫道之间周转,将政令及时送出宫,下达各级。 李攸烨从北院门进入,沿着勤政院的轴心一路走,直到踏入第一重正殿——公明阁。公明阁是勤政院的主殿,是首脑人物办公的地方,自两位辅臣卸任后,这里理所当然成了内阁所在地。掌灯的宫人见李攸烨到来,卯头就要喊,被李攸烨先一步摆手制止,只唯唯诺诺不再吱声。进了阁,五个阁老仍聚精会神地眯着眼睛,在青灯下仔细辨认公文,李攸烨心里不免感慨一番,这帮老头子别的不说,对待公事的认真态度让人没得挑。但是,也未免太老眼昏花了,连她进来了都不知道。 杜庞连咳了两声,五个阁老才意识到李攸烨的存在,急急忙忙放下手中的事情,要上前拜见。李攸烨很体谅地赶紧说免礼,若是真让他们跪成了,又得好一顿折腾。免了礼,李攸烨从容地到阶上的正位坐了,阁老们又窝回桌案,看似专心致志的办公,实则多留了一分心思,暗自观察小皇帝的一举一动。这帮老家伙安稳惯了,对毛头小子们的那些幺蛾子新政,向来持大惊大骇拼命大阻的态度,偏偏小皇帝的幺蛾子比谁都多,比谁都能折腾,他们这把老骨头整天绷着,就怕她平地一声雷,江山跟着抖三抖。 李攸烨随手挑了几道公文,完全漠视老头子们紧绷的脸,有模有样地读起来。观察到老头子们桌案上除了堆积的公文,只在角落里摆了一碗茶水。太祖先前定下了规矩,官员办公时,除了茶水,其余一律不供应,一方面是为了戒除官场上的奢侈之风,另一方面也是为提高官员的办事效率。 出发点是好的,但也有一些弊端。比如,有些勤恳的官员,会在公办时间以外加班加点,有时忙至深夜,顾不得吃饭,朝廷又不提供饭食,就经常会有大臣饿晕的状况发生。而朝廷对这些饿晕的大臣的处理办法,历来都是大肆表扬他们的大无畏精神,久而久之,整个勤政院里大臣们纷纷以饿晕为荣。其中不乏恶意饿晕的例子。 李攸烨非常看不惯这些拿肚子开玩笑的人,刚刚在早朝上斥责了一个急待表扬的饿殍,并隆重地颁布新的法令,从今以后,朝廷一律按照普通人家的伙食标准提供午餐和晚餐。百姓吃白薯,朝廷供应白薯,百姓吃糠,朝廷供糠。当然伙食费,大家还是要自掏腰包的。 李攸烨认为这样的引导比一味的禁制,更能起到督促官员的作用。想要自己吃好点,那就让百姓吃好点呗。 可是这五个老头子,摆明了是跟她对着干的。 她眯了眯眼,悄悄吩咐杜庞一阵,杜庞得令退了出去。很快,六碗香气满盈的参汤被一群宫人端了上来,每个案上放一碗,最后一碗,搁在李攸烨的身前。 五个阁老面面相觑一阵,纷纷端正身子,异常严肃地看着李攸烨拿着调羹拨弄汤汁。 “咦?各位阁老为何不吃?”李攸烨装作不经意地问。 “皇上,臣等不敢违背太祖遗训,这参汤还是撤下去吧!”高显严正表明立场,他是五个阁老中年纪最长的,是顽固派中的龙头拐杖,入了内阁,仍旧掌管礼部,在尊祖训、守礼节方面,更是死灰级元老。李攸烨自小到大深受荼毒。 其他人皆点头附和,对参汤一副深恶痛绝的模样,仿佛那就是一切罪恶的根本。 “哦,那可惜了!”李攸烨放下手中的调羹,慢慢看向高显:“这是朕特意给各位卿家准备的,朕听说明天就只有烤白薯和咸菜可吃了!” 声音不咸不淡,愣是将五个老头子噎得青黄不接。 “皇上为臣工着想,臣等感激涕零,但身为人臣,兢兢业业乃是本分,臣子不心怀天下,整日挂念吃食,那我朝廷颜面何存,朝廷的体统何存?恳请皇上收回成命!”康广怀义正言辞,白眉倒竖,几乎是嵌进骨子里的刑部作风,又像大风发作般,吭铿锵锵地带了出来,把其余四个骨质疏松的老头子,着实惊了一跳。 “康大人的意思是,朕的法令有失体统喽?”李攸烨压下心里的怒气不急不慢道。 “臣不敢,臣只是就事论事!”康广怀意识到自己口气不太好,可这也是他的老毛病了,先帝爷都不曾怪过他,他也就不太在意。 “好一个就事论事,那朕就跟康大人论论这件事!”李攸烨换了一副严正态度,饶有趣味地盯着康广怀。康对面的柳惠盈掏出巾帕,捂在嘴上假装轻咳,频频跟他使眼色让他收敛点,可惜康广怀不以为意,权当不知,反而对李攸烨提出的论事极为有兴趣。 吏部出身的曹清潭将李攸烨的每个表情都看在眼里,只不动声色,任凭事件发展,不发一言。而张仲景刚刚接替上官景赫任兵部尚书,在内阁里算是闲云野鹤样的人物,根本没法和公明阁里文墨浓重的氛围融在一起,干脆打起了瞌睡。没办法,上官大元帅现在控了玉瑞半数以上的兵马,他这个兵部尚书完全成了督运粮草的,清闲的很,不过,如果不清闲,他还不愿意来呢!本来就该他颐养天年的时候了,可江后仍是不放过他,打晋王世子那一仗几乎把他余下的老命都搭进去了,现在又把他挖出来做事,还入内阁,跟另外四个毫无共同语言的老头子整天面对面,他都想带个木鱼来敲了。 李攸烨的旁征博引自是没入得了他的耳朵,参汤的香味不停地刺激着靖北侯的鼻子,他睁开眼,看了口若悬河的众人一眼,捧起碗,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这边李攸烨正跟康广怀在“民以食为天”上纠缠,那旁靖北侯喝完参汤大呼过瘾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皇上,这汤真合了老夫的舌头,喝了以后只感觉周身血脉通畅,不知是哪位御厨的手艺,老夫胃里的馋虫都被吊起来了,真想喝他个痛快啊!” 其他四个老头子目瞪口呆了一阵,皆义愤填膺地看着这匹“害群之马”。李攸烨乐呵呵解释道:“靖北侯有所不知,你的那碗参汤,所用海参是经百年女儿红浸泡七七四十九天得来的,朕知道靖北侯早年在边关行军,身上大伤小伤无数,因严寒天气伤口又生了冻疮,至今未有彻底痊愈。朕去柳太医那里讨了一副药方来,交给御厨,让它将药入了汤,看来,是用对了,靖北侯果真感觉气血通畅,可见柳太医的活血化瘀药,真是灵验的很!” 每一句话都化作春风细雨柔软了铁汉的心肠,张仲良红了眼眶,从案后走出来,有些激动,又有些语无伦次道:“皇上所言让臣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臣都这把年纪了,皇上记得臣的伤,已经是臣的恩典,可还亲自……哎,老夫真不知如何说了,要是早知道那是皇上的一片心意,我就不喝那么快了!老夫叩谢皇恩,叩谢,叩谢!”一连三个响头,干脆利落。 其余四个老头子一时没了言语。余光纷纷瞥向自己面前的参汤。继续正襟危坐,只是心绪不如方才宁静了。 “康大人!”李攸烨一嗓子让那思维停顿的人打了个哆嗦:“方才论到哪里了?” “皇上说到……民以食为天,新法令……并不和旧法令的原则相违背,都是……都是为了百姓的安居乐业……玉瑞的江山永驻……” “嗯,”李攸烨缓了缓,又转回了方才的话题,道:“列为卿家都是朕的长辈,论资历和经验都比朕丰富,朕知道各位的顾虑都是为了玉瑞好,毕竟每一项新政施行起来都有风险,稍有差池,损失的就是一大片!”这话说到老头子们心里去了。 “但是,世事变幻无常,一个国家如果不随着历史的变换,改革利弊,除旧布新,反而固步自封,那么终将会淹没在历史洪流中,以前,有多少王朝是这样灭亡的。朕虽然年幼,但不糊涂,如今在朝廷里,你们是中流砥柱,可以扛得起这片江山,但是以后呢,谁都不能保证以后还会不会有尔等这样的忠臣良相,一心为国为民。朕的新政目的是建立一个有理有法有活力的朝廷,将来的君主官民都必须遵循一定的原则,进退有度。朕现在还没有具体的想到该怎么去弄,但未来是一定要施行新政的。”李攸烨的口气越来越不容置疑。 “就拿这次来说,朕不认为一个大臣在办公中晕倒是好事,试想一个连自己都不怜惜的人,如何去怜惜别人?即使真有这样的人,那朕还是要狠狠地斥责他,因为他的这种品质是朕以及百姓需要的,但他却没有好好珍惜!” “现在朝廷有足够的钱粮来提供伙食,但朕没有这样做,朕遵从太祖的遗愿,不提倡官场的奢侈之风,让官员自己交钱吃朝廷提供的饭,吃百姓相同的饭菜,是给他们一个花钱体验民间疾苦的机会。朕不要那种趾高气扬的官员,用这种官员的朝廷也不得民心,最终都会走向灭亡。朕今天不是来跟你们商议的,是直接来通知你们,明天的白薯咸菜你们吃定了,朕刚接到密报,江阳水渠那边出了状况,百姓被洪水冲散者不计其数,而江阳官吏不先救援,却争相逃跑,所以,明天自朕开始,全都只有一顿白薯!” 李攸烨说着已经起身,跨出门坎,临了,看了愣在原地的老头子们一眼:“好好喝汤,最后一顿了,都是添了药方的,朕的一片心意,还请各位大人笑纳!” 康广怀鄂然得瞅瞅同僚,獠牙一张:“江阳郡守是谁?老夫宰了丫的!”柳惠盈拿巾帕擦了擦汗,心里惴惴不安。瞥向高老头,只见他抖着手,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汤端了起来,喝得老泪纵横:“汤里有柴胡,白芍,川芎,白芷……皇上……还记挂得老夫有偏头痛呢!” 李攸烨匆匆离了殿,从怀中拿出那本从高老头那顺走的公文,借着路上的青灯,照出上面的那让她浑身颤抖的字迹—— 上官凝贤良恭淑……立为皇后! 连日期什么的都拟定好了,日期是过完年,正月十五。 李攸烨合上公文,沙哑着嗓子对杜庞道:“去,慈和宫!” “诺!”杜庞见李攸烨面无人色,知道定是除了大事,急忙跟了上去。 第87章 江山永固 晃过了一盏又一盏大理石底座轻纱罩宫灯,四抬小轿终于停在了慈和宫的门口。甫一落定,李攸烨便急匆匆地下了轿,几步迈上台阶,却又在即将迈入朱红色门槛时缩回了脚,忧心起来。 门前的六角灯笼里散着依稀的光,将跪迎的侍卫照得面色更加恭谨。灯底坠下的流苏在风中不安的摆动,似是与薄纱上朦胧的烛影起舞相应。李攸烨反复踱着步子,哈口气,搓了搓冰凉的手指,再朝门深处那盈满灯光的正殿望了望,犹豫再三,最后咬咬牙,卯着头皮跨了进去。 杜庞甩着拂尘急急忙忙跟上,燕娘笑意盈盈地将她迎进殿里,暖炉,点心,依次递上,别提多上心了,但李攸烨不似平常那般笑逐颜开,反倒扭着一张小脸,像是在跟谁闹别扭似的。燕娘询问似的看向杜庞,得到他莫可奈何的苦脸回应,心里更添疑惑。 “皇奶奶呢?”李攸烨终于嗫嚅着开口,手无意识地往嘴里塞了块桂花糕,卖力地嚼着。 话音刚落,江后便从内殿款款走出,旁边还跟了个人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她现在避之唯恐不及的上官凝。李攸烨圆睁着眼睛,用力地吞咽腮帮里鼓鼓的东西,对突来的状况,明显猝不及防。好在燕娘的茶及时地端了上来,一气灌下,让她不至于当场噎断气。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能噎着!”燕娘一边埋怨,一边宠溺地拍拍她背。李攸烨被呛出了声,胡乱的抹着嘴上的渣滓,用袖子遮住狼狈的窘态。偶尔抬眼偷瞄眼前的人,又低下头假咳。 与往日那火红的裙裳不同,上官凝今日穿了件素色曳地长裙,竟衬出一身清丽气质。在李攸烨面前微微欠了欠身,就被江后牵到上位坐了,像是刻意避免与李攸烨的交集似的,自始至终默不作声,不与她对视。 李攸烨平稳呼吸,接过侍女递过来的锦帕擦了擦眼角的泪,对上面的江后恭谨地作揖:“孙儿拜见皇奶奶!”燕娘端茶的手明显抖了抖,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和江后做了短瞬的目光交流:这孩子,啥时候这么懂礼数了,不会是闯祸了吧,肯定有问题! 江后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扭头拍拍上官凝的手,用似是征询又似约定的口气,道:“改日再陪哀家下棋?!” “嗯!”上官凝明白江后的意思,顺从地应声,便从御阶上下来,倾身拜别:“凝儿告退!” “嗯,去吧,燕娘,送凝姑娘回宫!”江后欣赏似的看着她,才几日而已,便出落得越发秀逸从容,优雅得体,形容举止让人挑不出刺来。 “是,凝姑娘请!”燕娘慈眉善目,招了上官凝往殿外走去。清雅的身影拖着长裙,与李攸烨擦肩而过,似乎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气息隔在两人中间。李攸烨失神片刻,殿外已经传来燕娘的朗朗笑声: “想不到,时隔几日,上官姑娘的棋艺已经大有长进,估计再过些时日,太皇太后都要被比下去了呢!” “燕奶奶说笑了!” …… 落落大方,不容忽视。 李攸烨讶异着上官凝的蜕变,仿佛一夜之间,她从一只稚嫩的蚕蛹,变成让人移不开眼的蝴蝶。究竟经过怎样艰辛的破茧过程,才能将原先张扬的炽烈,收拢成如今陌生的沉静? “烨儿,是不是觉得,她变了?”江后的声音回旋在耳际,换来李攸烨一句无意识的回应:“嗯!” “嗯?”刹那间回过神来,李攸烨不明所以:“皇奶奶?” “她不是变了,而是卸下伪装,回到她自己了!”江后拖着茶碗,颇为感慨道:“还记不记得,那天你在江府溺了水,哀家把你救上来后,已快支撑不住,是她有意无意不让别人近你的身,最后把你交到柳太医手上。起初哀家惊讶万分,猜她可能识得你的身份,后来几经试探,不出所料,她果真是知晓的。” “她把这件事瞒得很深,瞒过了哀家,甚至连上官景赫夫妇都不知道,哀家琢磨了很久,猜测她这样做的原因,”瞥一眼脸色不停变换的李攸烨:“后来才想明白,她和玉姝一样,对你是有情的!” 李攸烨尴尬地抿抿嘴,不明江后为什么说这些,脑中冒出一串问号。 江后毫不避讳道:“有些事哀家也不瞒你,为了防止秘密泄露,哀家曾经一度想除掉她。但是后来,哀家却越来越欣赏她了!” 这些话听在李攸烨耳里,十分的刺耳,江后语气中一闪而逝的杀气不会有假,李攸烨甚至相信,即使是现在,江后毫不掩饰对上官凝的赞许,但仍然没有对她放下杀心。 “一个人要守住秘密,不是件容易的事,哀家欣赏她的成熟心智,还有刻意敛藏的锋芒!” 李攸烨撇撇嘴,从怀中掏出那份写满了客套恭维的公文,抵触的情绪暴露无遗:“皇奶奶欣赏她就要立她做孙儿的皇后吗?这样不顾孙儿的感受,立她为后,对孙儿,对她,都不公平!” 江后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从李攸烨进殿开始,就看出她为何而来。纸总是包不住火,立后的事在宫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既然深谙李攸烨脾性,就会早预料到,她会想尽一切办法弄清楚事实。 沉默片刻,江后意味深长道:“烨儿,你知道哀家为什么要保住上官景赫吗?”。 “不就是看重他的领兵能力吗?就算没有上官景赫,孙儿也能提拔出更好的将才!根本不需要去拉拢他!”李攸烨赌气地说道。 “这只是其一!”将那脸色青黄不接的人拉至身前坐了,微凉的手指宠溺地触及眉间隆起的那块疤,几番抹平,却又皱了起来,江后心里叹了口气,缓缓开口:“烨儿可知道,当年保举你为帝的人当中,就有上官景赫?!” 李攸烨脸色开始由青转白。看向江后眼里明晃晃写着:“这才是哀家要留住他的原因,也是要立上官凝为后的原因。”一脸苦瓜脸彻底拉了下去。 江后继续说道:“你的身份一直是玉瑞最大的秘密。一旦被人拆穿,后果将不堪设想。一大批人要为此遭难,包括哀家,江丞相,秦王室,还有当年保举过你的人。” 这些利害关系李攸烨都清楚,所以平时一直小心翼翼慎之又慎,生怕被人看出什么。 “不管上官景赫当初是出于什么样的立场,保你为帝,但他保你为帝已成事实。这点就算他百般辩解,也无法推脱。如果你出事,最有可能即位的是燕王和攸熔,还有那虎视眈眈的齐王,而这些人都不会容下上官景赫。所以,他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都要力保你,因为保你,就是保他自己!” 接下来江后所说的一切,李攸烨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封上官景赫为兵马大元帅,将玉瑞半数人马交到他手上,又立了他的女儿为后,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是为了拉拢他。可是,实际上,哀家是为未来那万分之一的危险未雨绸缪。” “借一场战事除掉上官兄弟,虽说是哀家蓄意为之,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他们比起两个兄长,无论从胸襟气度,或是胆识才干上面,都差得太远。但偏偏不安分。”李攸烨知道江后口中的“两个兄长”,包括十五年前便已被先帝处决的上官景星。 “其实哀家所做的这一切,还是要归结于,上官凝对你的情分上!”江后幽深的眸光落在李攸烨脸上,语气中带着自我开解的味道:“自此后,上官家的谤誉荣辱便都集中在上官景赫一人身上。将来的某一天,他就算不为自己,也会为了她的女儿,站在你这一边!” 每次皇奶奶所做的决定,似乎都要有更深的用意,而这些用意无一不是为了她好,难道她不会累吗?李攸烨的嘴里已经被苦涩填满。 她不懂,为什么女子做皇帝就是罪孽,为什么做皇帝这么辛苦还会有人争着抢?她为了能做一个好皇帝,兢兢业业处理政事,朝廷的事,在她分内的她一丝一毫都不敢怠慢。然而别人却能因为她的女子身份,轻而易举地将她取而代之。凭什么?凭什么她要忍受一个虚假的身份,忍受因怕事情败露连累亲人的提心吊胆?那些她根本看不上眼的皇家败类却能安枕无忧地坐享江山? “烨儿,哀家知道这样让你感到委屈,但是为了玉瑞的江山,这些你都责无旁贷!” 又是为了江山。可是江山好重,不仅束缚了她的自由,如今压得她都喘不过气来了。 李攸烨拉开深埋的眼皮,吸了一口气,看向江后的目光坚持而又固执:“孙儿本来就不想做皇帝,皇奶奶也不要再费心了,孙儿就把皇位还给熔哥哥,反正皇位本来就是他的,现在上官景赫也不足为虑,没有人反对他即位了。孙儿,也落得一身轻松!” “混账话!”李攸烨这种放任的态度,不禁让江后怒从心来:“皇位岂是你想让就让的?先莫说哀家不答应,就是朝臣和百姓也不会答应。你想没想过,一旦让了皇位,怀有异心的诸侯王便会蠢蠢欲动,一旦玉瑞挑起战乱,边疆各国便会趁虚而入,到时玉瑞将永无宁日。这些年朝廷处处忍让诸侯国是为了什么?当真是怕了他们吗?哀家算过,灭掉一个齐国,从发兵到凯旋,根本用不了一个月!灭掉楚国,只需七天!但是朝廷还是选择息事宁人,一切还不都是图个国家安定吗?一旦战乱,损失的都是天家的子民,诸侯国可以不顾及百姓的性命,难道你也不顾了吗?” 李攸烨低头不语,咬紧的牙关承担着心里激烈的反抗。 “何况以攸熔不争的个性,如何统御对他母妃仍抱有偏见的群臣和百姓?”江后觉得方才自己语气重了些,稍微软了一点。 “那您就让皇姐做皇帝吧,反正,她也可以女扮男装,大不了再和舅爷爷商议一番,找个天衣无缝的理由!”李攸烨急起来已经口不择言了。 “放肆!”江后将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撂,终于忍不住大声喝道。李攸烨吓得浑身一颤,抬起头来,眸中泛起一片潋滟水光。江后强压住怒气,瞪了李攸烨一眼:“你再胡说八道,别以为哀家不会重重罚你!你别忘了,你当初许诺哀家的,不想让上官凝死,就要答应哀家一件事,这件事就是你必须娶上官凝,此事不容再议!” 江后从来没有用过如此严厉的口吻跟她说过话,愠怒的脸色表明她不容置疑的态度,李攸烨知道此事再无回旋余地。在无可争辩的事实摆在面前,她落拓地像只任人摆布的木偶,为了所谓的江山职责,就要赔上自己的幸福。可是,当初有谁问过她,这些强加给她的责任,她究竟想不想要? 怒极反笑,只是颗颗珍珠泄出了心底的委屈:“皇奶奶想得如此周到,孙儿真不知道该如何感激是好,但愿,孙儿娶了上官凝,真能让这江山永固!” 江后无言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恭敬地作揖,眼中失了焦距,转身离开,扣在掌心的指尖几乎嵌进肉里,最后,百般心疼也只能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这些年,她再次卷入本已厌倦的纷争,踏入让她记起一切苦痛的领域,纵横驰骋,决断杀伐,难道仅仅是为了一片江山吗?这一切还不是为了…… “太皇太后,该歇息了,皇上还小,总有一天会明白的!”燕娘适时出现在她背后,用最熟悉的轻柔安抚一颗疲惫的心。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将这一贯坚强的女人孤独柔弱的一面收入眼底,存在心里。记得当年她们还是姐妹,如今,她的年纪已经足够当她的母亲。这一恍然,十几年过去了,她都不曾改变过,她也从未离开过,不知道,再过个十几年,还会不会有人陪着她。这是个注定要孤独的人啊,皇上怎能说出那样一番话,惹她伤心呢! 第88章 去留无意 “你也去歇息吧,哀家累了!”江后站起身来,独自转入内殿,单薄的背影难掩满身的倦意。燕娘叹口气,挥挥手阻住即将入内服侍的宫人,将门窗掩好,最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咚咚的更声游走于辗转的宫道,将黎明前的每一刻光阴细细称量。乍起的风擦着红墙呜呜而过,此起彼伏间汇成深秋里特色的幽鸣。檐角的飞禽走兽,永远以高昂之姿,守护着自己管辖的一方安宁。偌大的宫廷从铸成的哪一天起,就承受着一成不变的刻意冷清,到了夜里,尤其如此。 然而此刻,这股冷清却被御前总管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他三步作两步地奔向慈和宫,将万岁爷深夜出宫的消息禀报给江后,这下子前一刻发生在尧华宫的乱套,这一刻又传染给了慈和宫。 江后头疼地更衣,边往外走,便问杜庞事情的经过。杜庞把李攸烨如何失魂落魄回到尧华殿,又如何换了便衣取了马直闯西华门等事,一一上报,当说到权姑娘已经追出去的时候,江后脚步一顿,脸上罩上一层寒霜。杜庞见状立马噤声,跟着江后一路行至西华门。没拦住李攸烨的宫门守卫跪了一地,江后蹙着眉头,将责罚事宜先搁置一边,雷厉风行地派大内侍卫连夜出宫找寻,务必保证李攸烨的安全,另强调不得对外透露风声,只说是捉拿朝廷钦犯。 大内侍卫分头去了,燕娘这才携着狐裘等保暖衣物赶上来,急急忙忙给江后披了,又往她手里搁了个暖炉,还不放心,仍要回去把烧炭的大铜炉搬来,被江后制止才作罢。皇宫各门楼都加了侍卫,一有李攸烨消息,就会来报,江后心里挂念李攸烨的安危,执意在西华门坐镇,等消息。燕娘的脸被风刮得生疼,望着漆黑的夜,既焦急又心疼地抱怨:“这孩子真不叫人安生,夜里比不得白天,气温那么低,怎么还骑马出去溜呢,要是着了凉怎么办?!” 江后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身上散发出的威严气势让周围的侍卫额头冒起了冷汗。侍卫长几乎踮着脚尖向江后禀报一个一个不断落空的消息。杜庞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被叫到江后跟前心惊胆颤上报李攸烨白天的所有行程。当说到权姑娘在皇家马场出现,并被李攸烨带上霜山时,江后的眼神几乎要把他凝成冰棍儿。 得知消息的上官凝,很快地出现在西华门,并不多话,只安静地等着,只眼底泄露了一丝担忧。江后知她身子骨弱,让她回宫里等消息,上官凝本想拒绝,但见江后眼里的执意,只好顺从地点头,又返回了。众人见这来去匆匆女子,虽纤弱,但周身自有一股华丽气质衬着,高贵典雅,暗想这便是未来的皇后了,看太皇太后顷刻化为怜惜的目光,果然是极受宠爱的,舍不得让她受一点凉呢。而实际上,江后把她支走也是出于另一种考虑,杜庞的话言犹在耳,她担心,李攸烨待会会和别人共乘一骑回来…… 漏壶滴答滴答地响着,搅得人心更加烦乱。人还是没有找到,侍卫长感觉自己的脑袋正在脖子上晃悠得厉害,偏偏这时候越是担心什么它越来什么。方才还是星斗满天的夜空,此时却布了一层乌云,似乎,要变天了。 骤雨不负众望的洒下。 几道强劲的风,将一面撑开的纸伞,刮飞出去,落在地上像个乱滚的王八,一直滚到在门楼里安坐的江后面前。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罪魁祸首,在江后狐裘上溅了一串泥渍后,便安稳地数角朝天躺下,皆感受到来自那女人身上强劲的气压。丢伞的人吓得面如土色,头也不敢抬地跪在雨中,身上哆嗦的不成样子。众人不禁为他的一时失手嗟叹起来,这倒霉的孩子,撞枪口上了。 出人意料地是,江后并没有处罚他,反而赐了姜汤,嘱咐他赶紧下去喝了。这个侍卫感激涕零,窝在雨中久久不敢起身,还是同伴将浑身湿透的他扶了下去。旁人纷纷感叹江后的大人大量,而江后此举并非只得人心,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她之所以善待别人,也是希望她那孙儿在外面被别人善待才好,这么大的雨,谁会忍心自己的亲人在外被淋呢?只是推己及人而已。 雨渐渐止息,天空也也迎来了黎明前的深蓝。被层层外衣裹住的江后,从门楼里走出来,看着渐渐分明的楼宇轮廓,心沉到了谷底。宫门依次打开,再过一个时辰就是上朝的时候了。柳舒澜也赶了过来,侍卫们一夜未眠,她叫人挑了酒坛,里面是熬得姜汤,一碗一碗地盛给侍卫喝了,虽缓解不了疲乏,防防身也好。 燕娘帮着料理完,步履沉重地回到江后身边,忽然听到那略带低沉的声音:“哀家是不是做错了?把她逼走了?” 燕娘红了眼眶,扶住那孤清的身影:“皇上会回来的,她想通了,就会知道太皇太后的好!” “她一定恨哀家吧,强迫她做不喜欢做的事!” “怎么会呢?哪有孙儿恨奶奶的,”燕娘掩饰着擦干眼角,强颜欢笑道:“她要是不识好歹,不用您发话,我呀就拿棒子教训她,三天不给她吃东西,到时候她哭饶也无用!” “是啊,皇上虽然任性,但孝顺的很!”柳舒澜肯定道。 正说着呢,宫门外雨点般传来一串轻快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像即将停歇的雨点。把众人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只见朦胧中,一匹乌黑色的马儿渐渐露出了庞大的身形,江后第一时间将目光落在马背上那单薄的人影上面,她的脸色在暗蓝中仍苍白得吓人,全身已经湿透,袍子趴在身上,到处是褶皱,发髻散开数缕,胡乱地粘在额角,身子摇摇欲坠地挂在马上,似乎随时都能倒下去。这个样子李攸烨,看起来狼狈至极。侍卫们争先恐后地扑了上去。 而马上的人只往宫门看了一眼,张了张嘴,话还没说,便一头栽了下去。 “烨儿!” “万岁爷!” “皇上!” “太皇太后别担心,皇上估计是受了风寒,快,先抬上轿子,回宫!” 宫门口现在一团乱了。太皇太后乱,侍卫也乱,柳舒澜忙得焦头烂额,想着拉开围着的人群,先治病要紧。 上官凝彻夜未眠,等不来消息,见天也快亮了,索性梳洗了,又赶了过来。一来就看到这个混乱的场景,李攸烨栽下来的时候,她的心都拧在一起了。 等到众人都安定下来,已经是柳舒澜确诊李攸烨感染风寒的时候了。李攸烨一直昏迷着,脸色由惨白转成烫人的红热,柳舒澜开了药剂,好说歹说没有大碍,才把惊怖不已的燕娘稳定下来。 李攸璇来看望了一次,柳舒澜已经给李攸烨擦好了身子,换上了干净的中衣。江后见李攸璇脸上难掩疲惫,嘱咐她回去好生休息。自那日的事件以后,李攸熔几乎夜夜纵酒无度,李攸璇作为长姐,时不时得分心照顾他一下。这不刚安顿好,听说李攸烨又出了事。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如今李攸烨没事,悬着的心总算放下。留了一会,便走了。 江后派人去内阁传话,今日的早朝免了,朝臣直接入勤政院办理公务。没见着权洛颖的身影,她这心里总有些疑惑。烨儿明显是淋了一夜的雨,难道这一夜,那人都没有找到她吗? 实际上,权洛颖确实找到她了。在所有能用的定位仪器都用上的情况下,她找到了那个一手牵着乌龙,一手拿着包裹,站在别家屋檐下缩着脑袋躲雨的李攸烨,一副离家出走的可怜样子。她抿抿嘴,又好气又好笑地走过去。见她出现,李攸烨眼里闪过一丝意外的欣喜,但随着她的靠近,又黯淡了下去。 不大的角落,盛两个人有些拥挤,她们不得不近身挨着。 “你想做什么?”权洛颖明知故问。伸手接了一串雨滴,发现冰凉刺骨,忙甩了出去。指尖唔在嘴上呵气。 李攸烨低头又抬头,眼睛只放在雨帘上:“我不想呆在皇宫了!” “为什么?那不是你的家吗?”权洛颖记得当初她说要进来,李攸烨还一副不让进的样子。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呆在那里了!”李攸烨偏开了头,声音里带了浓重的鼻音。让人想起离家出走的小孩子,总是因为父母没给买想要的糖吃,所以委屈之极。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 雨似乎没有减弱的趋势。李攸烨歪着头看了看天,下定决心:“我先走了,待会雨可能下得更大,就走不了了。我们,有缘再见!”她说的勉强,权洛颖听得也落寞。 有缘再见,何为有缘?她们能见到已经是天大的缘分了,怎么还会有第二次这么巧的事?她也不明白明明拒绝了她,为何在听说她出走的消息,心还会紧紧揪着不放。这是早晚的事,不是吗?为何还要这样的不甘心? 那人牵着马走进雨中,带走了的,是再见的可能。 她愣愣地看着雨线的末端,在地上砸出水泡,破碎,又结起,再破碎,又结起。耳朵里那咯噔咯噔的声音渐渐走远,直到湮灭在雨中。心流空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站在原地,抱住胳膊,似乎听到远方传来一声马儿的嘶鸣,急速地朝她奔来。因这一刹那间升起的错觉,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好似随时能破穿胸口。 然而,随着蹄声的越发清晰,她的心中升起一个几乎让人窒息的可能,让她瞬间发起抖来。 直到马蹄将视线内所有结起的水泡全都踩碎。她才确信李攸烨的确又折返回来了。 “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整颗心还在消化她的去而复返,几乎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但却能清楚地明白她的意思。那种充满期待、渴盼和恳求的眼神,又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这是她第三次问她了。她明白这将会是最后一次。 “你……给我一点时间!”权洛颖几乎是磕着牙齿,按耐不住急于脱口而出的心脏,说出了这句让她不知道如何承担后果的话。 “可我,已经没时间了!”那人低下头,似是苦笑一声,沙哑着说。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像泪一样晶莹,“后会有期!”马儿又在岸原路,飞驰而去。 权洛颖定在原地,为这像是戏耍一样的结果,跌靠在门栏上,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眼泪却夺眶而出。 纷纷扬扬的雨滴,洒在蓝雾裙裳上,被相继弹开。街道上偶尔有撑着伞的路人,大半夜的看到这不沾人间烟火的女子,别说提起欣赏的兴致,几乎是骇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着逃开。而这女子视若无睹似的,继续游荡在大街小巷,脸上是混沌不清的晶莹。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一座幽静地宅院门口。她苦笑一声,没想到,走来走去,竟然走到这里了。 伦尊和鄂然早已搬到新府邸去,她还是抱了一丝希望,叩响了门环。 “谁呀?”出乎意料的是,里面居然有应声。权洛颖一下定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站在门前不出声。 噼里啪啦一阵雨打伞面的响声,由远及近停在门里,接着是收伞的声音,似乎还有女儿家的呵气声。门栓被从里面拉开,权洛颖心提到嗓子眼上,急忙转身准备离开。 “姐姐!”意外地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权洛颖回过头来,就见到一张惊喜交加的面孔,从门里跳了出来,一把拉住她,兴奋道:“姐姐,你怎么来了?” “冰儿?”权洛颖茫然地看着这个小丫头,心里突然涌出一阵久违的亲切:“我……” “姐姐快进来,外面雨大,进屋再说!”冰儿连忙把她拉进来,插好门栓,边撑伞边抑制不住激动地说道:“冰儿好高兴啊,居然又见到姐姐了,烨哥哥也不带姐姐来看冰儿,都说好了的!” 提到那人,权洛颖眼神暗了下来。冰儿没发觉异常,挽着她的胳膊,乐呵呵地把人带进屋里。刚跨进门开,就扯着大嗓门高喊道:“娘,我把常说的那个天仙姐姐带来了,您快来看看啊!” 娘?权洛颖犹疑了一会,只见一个中年妇人从内屋里走了出来,乍一望去,慈眉杏眼,不见颓态,身段婀娜,犹有余韵,想必年轻时定是个美人,她手上的顶针还未摘下,显然方才正在做针线活。冰儿几步蹦到妇人面前,捧住她的胳膊,底气十足道:“娘,你看到了吧,我这姐姐美的像嫦娥仙子,我真的没说一点假话,你还不信!”那语气好似沉冤得雪一般,让人哭笑不得。反过头来对权洛颖道:“姐姐,这就是我娘!” 权洛颖忙上前施礼问好:“大娘好!” 莫慈眼中的惊异一直未退,仔细打量着眼前这眉眼如画、淡雅孤清的人物,淡蓝色的裙裳柔软得体,纤细的腰肢婉约多情,忽然道:“这位姑娘,倒让我想起一位故人来了!”见那人眉间稍楞,她顿觉失口,忙又热络地牵了她的手,温声道:“叫我莫姨就好,冰儿老在我面前聒噪,说她那姐姐如何如何,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今个见到真人,才发现这小丫头所言不虚,哎,真真是,倾城之貌了!”莫慈虽出身风尘,但早期却是在官家为婢,只因那官家飞来横祸,她受连累被充入青楼为妓,后来的种种沦落就不提了。这样的经历,让她看尽了闺阁风尘两路女子,也算得阅人无数了。世上有绝色之誉的人不少,但真正和传言名副其实的,倒真没有见过几个。更别说像权洛颖这样坐实了绝代佳人的姑娘了。她难掩诧异。 “莫姨说笑了!”权洛颖对这种并无恶意的赞誉,一向笼统地收着。 “权姑娘帮了冰儿很多,我真不知道如何感激是好!”莫慈一贯对高门大院的人尖酸刻薄,见权洛颖的衣着猜她出身也不平凡,然而这次却是真心实意地道谢。 “莫姨,您叫我小颖就好,我帮冰儿是应该的,她是我妹妹嘛!”说着朝冰儿眨了眨眼。冰儿吐了吐舌头,三人又笑开了。 聊了一阵,才知道,原来,那日京城危机解除后,江后就让人把莫慈母女放了出来。鄂然当时受了伤,母女二人就去新府邸住了一阵,帮忙照看着,等到鄂然伤好了个七八分,莫慈说什么也不肯再住下去了。她习惯了清净,自单伦尊那日连立两功后,虽然李攸烨并未给他加官进爵,但大家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顶着一个天子门生的身份,有心结交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莫慈眼里容不得那些阿谀奉承的人,眼看着心烦。鄂然无奈,只好让她们住进了原先的别院中。一来图个清静,而来,她对那小院的感情很深,有人照看着,才不至于生了蜘蛛网什么的。 夜话多时,也该歇息了,莫慈去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冰儿吵着要跟姐姐一个窝睡,权洛颖虽觉得不习惯,但也应允了。 屋外是连绵的秋雨,两个人洗漱完,便躺在暖烘烘地床上,有说有笑,莫慈估计她们的话题还得继续会,就去厨房拿了几样点心出来,搁在床前几上,又弄了滚烫的茶水。查看了一下窗户都关紧了,才放心地合门离开。 “姐姐,烨哥哥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冰儿扑烁着大眼,好奇道。 那个名字在心里猛地撞了一下,权洛颖眉头一皱,嗯了一声,暖被里的手捂住心口,极轻极细地抽了丝气。 “烨哥哥说,等伦尊得了状元,就要给他封大将军,后天就是状元考试,我和鄂姐姐都要去为伦尊加油,姐姐你也去吧!” 小丫头的聒噪终于在袭来的倦意中平息下来。权洛颖听着她安稳的呼吸,却如何也睡不着了。外面的雨声,似乎越下越大了,不知道那人走到哪里了,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出了城,远走高飞了?还是仍站在某个屋檐下躲着雨?那个厉害的女人怎么会放她走呢?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她会说没有时间了? 脑子里越来越乱,李攸烨的话回荡在脑海中,所有思绪都被缠绕进那疯狂的漩涡中:你愿不愿意跟她走?愿不愿意跟她走? 她蜷起身子,捂着耳朵,眼泪像开闸的洪水,一滴一滴渗进了被褥中。 夜很深,也很漫长,花楹树下那个痴迷的少年,今生,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第89章 公主驾到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枕下已经一片润湿。简单的洗漱过,权洛颖拖着沉重的脑袋,坐在镜子面前,用消肿膏将红肿的核桃消掉,做完这一切,把冰儿也叫醒。 莫慈做了早饭,饭桌上,冰儿将伦尊明天参加考试的事情说了,莫慈嘱咐她们今天就动身去鄂然那里,第二天好免去奔波的麻烦。冰儿欣然应了,饭后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动身。 期间,权洛颖收到鲁韫绮的信息,说陈荞墨要去外地,嘱咐她们两个自己打算。她心生疑惑,问陈荞墨为何突然要去外地?鲁韫绮发来解释说:还不是因为那个周成说,见了荞姨,就如临大敌的样子,陈荞墨前脚进了钦天监,他后脚就去请了旨,要去玉瑞各地观察星象,结果陈荞墨死缠烂打,请了道旨也跟去了。末了她还幸灾乐祸地加了句:碰上荞姨,他可栽了! 权洛颖丝毫笑不出来,她只盯着“请旨”两个字上,指尖颤抖着,问:请谁的旨?发完,便紧张地等鲁韫绮的回复。 却是好一会儿,那通讯仪才亮了起来。她慌忙去看: “哪有谁的旨?小皇帝不在,现在整个皇宫都乱了套了,荞姨手中有金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权洛颖的心沉了下去,现实明明白白地呈现在眼前,残酷地将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两人的交流也止在这里。强颜欢笑着回应冰儿的兴奋,一双眼睛无神地看着她忙里忙外地走动,牙齿咬破了嘴唇仍未发觉疼意。冰儿发现异常开始惊叫,拿着巾帕给她擦嘴角的血,咸湿的泪从眼角滑下,冰儿以为弄疼了她,自己也崩了泪出来,还是莫慈手脚麻利地接过巾帕,替她擦净。伤口在嘴里面,不好上药,只好用棉絮堵着,让血自己止住。 自始至终,权洛颖安静地就像一个被掏空灵魂的人,默不作声,只眼角不停有泪滴下来。作为一个过来人,莫慈很明白现在的状况,频频朝冰儿使眼色无果,只好把未经世事的女儿强硬拉离,母女二人退出房间,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 这边的鲁韫绮久久得不到回复,料定这记重磅炸弹起到了应有的效果。不由诡谲地笑起来。李攸烨躺在床上,嘴里含着一根奇怪的透明小棒,见她笑得花枝乱颤、满目莹光,含糊不清地问:“葡萄……姐,你笑什么?” “警告你,不许再叫我葡萄姐!”鲁韫绮眉毛竖了起来,伸出爪子报复性地把她的脸搓成了圆形,没几秒,又没控制住笑出声来,盯着李攸烨的眼神开始深情款款:“哎,姐姐我帮了你一个大忙,你准备怎么谢我?” “什么大忙?”李攸烨的五官还没有完全归位,鸡皮疙瘩又起来造反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啊!”鲁韫绮眉眼一斜,甩了个风情万种的眼神:“我旁敲侧击跟她透露说你没回来,让她直面血粼粼的现实!” 见某人一副不开窍的样子,她开始絮絮叨叨八婆:“我跟你说,小颖这性子,就是非得见了棺材,才会掉泪的那种。不让她失去包子,她就不会心疼肉!” 她像个饱经风霜的老者:“我亲眼目睹无数花季男女湮灭在她那死水一样的眼波中,哎,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一时诗意大发,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拍拍李攸烨的脸:“吕斯昊你知道吧,喇叭花中最顽强的一棵,最后还不是一样被碾成炮灰!” “是吗……”李攸烨不可思议地望着床顶,看来她还不是最惨的一个。 “哎,看来你还不知道现在的形势对你,多,么,地,有,利,啊!”鲁韫绮托着下巴,每一个字都加了重音,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你放心吧,至少,我是从来没见过能让她一见钟情、一锤定音的人物!”鲁韫绮拿出李攸烨嘴里的温度计,目测了一下,还在发高烧呢这孩子,利落地打开随身的袖珍药盒,先放在一边:“这些年,好不容易出了你这么一株奇葩,三度表白,两度失意,一次未知,战果累累,可圈可点!”鲁韫绮伸出三个手指头,掰下两根,剩下一只,然后用另一只手摆了个零蛋:“由零到一,这是质的飞越。说白了,有一根头发的光头,他就不是和尚!”演示完,她松了口气:“来,把这几个药吃了!” 等李攸烨懵懵懂懂地含了药,鲁韫绮收起药盒,俯在床边,谆谆教导:“我跟你说,你这次回来,是对的,冰山一角已经融化,听姐姐的,再加把劲,就能春暖花开了!”拍拍脸:“加油,加油哈!” “我回来又不是为了……”李攸烨脸涨红,埋在枕头里。 鲁韫绮斜睨了她一眼,抱臂:“我说你们,怎么……闷骚还能传染的?”一把掀开了她的被子:“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懂不懂?被子别盖了,先散散热!” 凉风瞬间钻入袖管,李攸烨打了个哆嗦,磕着牙齿,抱成一团。冷啊! 鲁韫绮挑了挑眉,玩味地看了她一眼,带着银铃般的咯咯笑声,消失在李攸烨面前。 忍着冷意,挨到傍晚。柳舒澜又来检查的时候,发现李攸烨的烧已经退下去了,只是精神还有些蔫蔫的,不禁诧异。不过,因着有权洛颖的神奇康复在前,这点伤寒,在她心里已经掀不起大浪了,只当又是权洛颖的祖传秘方,除了表达一下对那纳米祖先的心驰神往外,其它的就顺其发展了。 江后已经把明日的状元考试,全权交给兵部承办,礼部也递来了被邀请观礼的人员名单,皇家马场周围的戒严,一应由御林军负责,其他的事项让内阁摊派到六部执行,务必保证当日的秩序,别出什么岔子。李攸烨届时不能到场,江后命长公主李攸璇代皇家出面。李攸璇是正宫嫡长公主,先帝在位时,母亲虽不得宠,但毕竟是正宫皇后,她是嫡出,足够代表皇家威仪。也因为这样,当时的颜妃才不敢造次,害了这一嫡亲血脉。 以往接到这种旨意,李攸璇并不多想,只是这次,她不得不多思忖一些,因为,江后在皇家席上为上官凝安了个观礼的位置,如她所料不错,江后是借这个机会想把上官凝推上台面了。 宫里宫外,一切准备都妥当、有序地进行着,只等第二日到来。 却说,京郊附近的大宅里,鄂然正在帮单伦尊试穿一件崭新的袍子,冰儿在一旁帮衬着,这边拉一下袍角,那边捋一下褶子,试图让伦尊一亮相,就能凭打扮旗开得胜。两人忙得不亦乐乎,权洛颖只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心不在焉,也不好置评。 后来,两人实在忙累了,才放了伦尊。冰儿拉着权洛颖在亭里布置的两张躺椅上靠了,隔着石栏外的一汪湖水,静静赏月。没一会,鄂然也过来了,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挨着权洛颖的躺椅坐下,把木盒放到她手中。冰凉的手指触及紫檀木盒面并没有产生突兀的寒意,权洛颖睁开眼,低头看着那只起舞的凤凰图案愣起了神:神鸟的优姿,在浮光映衬下,被刻画得栩栩如生,简单的几笔勾勒,描摹出烈火的纹路,到处都彰显着雕刻者的精妙构思。 冰儿在旁边“呀”的惊喊出声,凑了头过来。 这个是…… 仰躺着的人抬头对上鄂然的包含深意的目光,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撩拨着,一丝意外,一点疑惑,一圈顾虑。 “这盒子一直在我那儿放着,从那天起就不曾打开过。莫说这是皇家的东西,我们平民百姓不敢亵渎,且说这是游儿对你的一番心意,她也不希望别人沾手。我见你当初执意不肯留下,就想着先替你保管,等你哪一天想要了,我自然再拿给你。”鄂然认真地说着,眼睛带着笑意。 “我……” “不要跟我说,你不想要!”鄂然打断她的话,佯装恼怒说:“人家送给你的东西,要还也得你亲自当面儿去还!”言下之意,我提心吊胆地帮你托管了这么多天,我容易么我! 权洛颖目光黯淡下来,捧着那盒子,发起了呆,还回去,哪里还找得到人呢? 物归原主,鄂然一身轻松,在月亮底下,优哉游哉地喝起小酒来,偌大的庭院,只有她们几个,实在冷清了些。可是现在手底下又没有多少银子,她这鄂府当家首妇请不起仆人,空守着一座大宅子,整天对西北风说傻话也不是个事儿,想着把亭台楼阁里的家当变卖变卖,凑点钱买点人气,没事聊聊天也是可以的嘛!就这么定了,明天就把门前挂的那俩灯笼卖了,看着都是上等的做工,能卖个几两银子的。 当环山的钟声彼此敲响,万众瞩目的武举考试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 而京郊马场这里,场内场外,遍布威风凛凛的御林士兵,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尽皆携带弓弩,手握银枪,警戒地观察着四周。临时搭建的比武擂台已经落成。擂台的东西南三面为参赛人员的家属区,已经有参赛人员的家属们陆陆续续地进场,正北面搭了气派的阶梯式高台,专为重要人物而设,此时还是空无一人,皇家席位赫然列在正中。而家属区的外围就是普通区了,此时早已人满为患。这里的席位专门提供给京城里想见见世面的豪门大户,当然附带的条件是得花重金去买。即使朝廷开得价码高得惊人,但还是有买得起的人,一千个席位在出售当天就宣布告罄,所得银两全部入充国库。 前几日因为这事儿,礼部和户部还吵了一架。礼部认为朝廷靠买卖座位挣钱,实在有*份,丢脸至极;户部却说现在边关正缺银子,不想方设法弄银子就得去喝西北风。礼部骂户部俗不可耐,户部骂礼部穷酸倒牙,两方各持己见,互不相让,最后闹到李攸烨那里。李攸烨最近也想钱想疯了,当着礼部那群不识柴米油盐贵的老头,划拉掉了一百个席位给他们留点面子,剩下的九百个席位倒是一下子凑成了个吉利数字,交给户部去办。户部白老头是个记仇的人,瞪着礼部的那伙衣衫齐整,道貌岸然的家伙,暗下决心下次发俸禄分大米的时候,这帮家伙甭想领着今年的新米,随后领着一帮大获全胜的弟兄,大摇大摆地走了。礼部从高老头以下全都气得发了病,但是自来的礼教让他们不屑与这种小人斗,于是只好憋在心里,继续发病。 话题再转回来。 却说权洛颖、鄂然、冰儿三人被人引着,在东面家属区中间位置落座,这一坐下方知己方势单力薄。别的参赛选手,亲朋好友少则数十人,多则近百人,欢声笑语地将各自家属区挤爆了。而她们这边只寥寥三个人,还都是清一色女流,文文静静地坐在一起,跟那帮抬着鼓,抡着锣,挥着彩旗的强大阵营没法比! “忒显眼了咱也!”冰儿抽着嘴角说。作为全场中唯一没有坐满的家属区,理所当然地收到全场观众的注目礼。 “淡定!”鄂然微笑着拉起她的手,拍了拍,扭头又牵起权洛颖的,捏了捏,借此传达正能量:咱们虽然只有三个人,但咱们姐妹心连心,赛他们一个整编师丫丫的。 “哎,旁边是哪家的,姑娘倒是都长得不错,就是人也太稀拉了,摆在那里多寒碜哪!” “就是,就是,京城官家的子弟没听说有么寒酸的,听说待会还有蓝阙国的使者来观看呢,这样的阵容,多给天家丢脸啊,哦呵呵呵呵呵!” 两个长舌妇尖酸刻薄的话,透过人群,传入姐妹三人耳中,三双眼珠子一齐朝那边斜去,哦呵呵,哦呵呵,哦你丫的头啊,臃肿的妇人! 两个长舌妇丝毫没有注意到此时正有三双愤怒的眼神盯着她们,继续唧唧歪歪地嚼舌根,直到有人出来提醒道:“哎,你们别说话了,听说神武军的神射手也埋伏在附近,随时把不安分的人当场射杀。小心被误杀掉!”两个长舌妇顿时被吓得脸色发白,赶紧闭上嘴,四下瞅了瞅,神色尤其不安。 “哼,最瞧不起这种既没品又没胆的人了!”鄂然轻蔑地捋了捋袖子,霸气侧漏:“待会让她见识见识什么叫真小人!” “这些人看不起伦尊,就是看不起冰儿,今天豁出去了我,不会放过她们的!”冰儿攥紧拳头,原本纯真的面孔被邪恶代替。 权洛颖咳了两声,一句“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还没开口,马场的观礼台上就传来高昂的喊声:“长公主驾到——” 辰时,李攸璇和上官凝乘着皇撵,率领皇家仪仗队,准时到达皇家马场。 瞬间,全场的人呼啦啦的全都站了起来,整理衣衫的整理衣衫,整理钗环的整理钗环,俱都肃然默立,面色恭谨。权洛颖也跟着站了起来,望着停在红毯尽头的那辆华丽马车,一个身着梨白曳地长裙,额前坠玉,气质高贵的女子从挑开的车帘里走出,踩着脚蹬款款下了马车,不是别人,正是长公主李攸璇,因为还在秦王孝里,所以她今日的穿着朴素了些,但举手投足间仍然显示着良好的皇家教养。她的发髻高高盘起,只简单用一支银钗固定,脖颈至锁骨以上雪白的肌肤,含蓄呈露,温和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见过的人无不称赞一句:好一个皇家公主! 李攸璇下了马车,却不着急走,而是转身,从马车里接下一个人来。同样的素色衣裙曳地,却精简了许多,钗挽发髻,端庄稳重,玉带收腰,淡雅从容。有识得的一眼便认出这是上官家的小姐,不认识的还以为又是一位皇家公主。 两人亲切地挽着手走向高台。这画面,当真让人开了眼界,一些原本还嫌票价贵的富人,也不开口抱怨了,一个劲儿的瞪大眼珠子,往高台上仰望,心里免不了流流口水,但面上却也不敢表露什么。 权洛颖望着那马车上再也无人下来,心中免不了一阵失落,正待恍神,身子却被冰儿拉着歪下来:“姐姐,姐姐,该跪拜了!”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浩浩荡荡地人群跪倒一大片,歪着身子的权洛颖成了鹤立鸡群的人物。她对突来的状况有些发懵,要跪拜么?冰儿着急地扯着她的袖子,鄂然也再旁边提醒这位发呆的姐姐。 “平身——”李攸璇并没有察觉这边的状况,人群又呼啦啦地起立,淹没了方才那突兀的人影。 主持武举考试的靖北侯,开始宣读圣谕,读毕,向长公主请示,李攸璇示意开始。瞬间,震耳欲聋的鼓声响起,参加比试的五十名选手皆戎装上场。 而此时,观礼台上的其他人却发现,御林军士兵正朝一个方向迅速围拢。 “何人大胆,见长公主为何不拜?”一圈红缨枪抵在权洛颖周围,为首的御林军队长凶神恶煞地呵斥道。他们的任务就是保护皇家人的安全,宁可错杀一百,不肯放过一个。 其他家属区的人则朝这边投来鄙夷的目光:这么不懂礼数的人,是怎么混进来的,不会是刺客吧! 原先对三个姑娘有好感的人,因为御林军的严厉态度还有周围杂七杂八的言论,也觉得她们的来历可疑起来。不禁感叹,这么美的姑娘,怎么偏偏是个不规矩的? 权洛颖涨红了脸,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眼里掩不住的怒气。鄂然忙上前解释,把家属牌子递给他们看,冰儿护在姐姐周围,不让他们靠近。 那队长偏偏不吃软的,面上听了鄂然半天好话,暗地却观察权洛颖的反应,发现这个女子自始至终眼神都是冰冷的,更加怀疑:“来人,给我拉下去!” “慢着!”御林军正要上前拿人,一声威吓却从外围响起。 第90章 如朕亲临 那队长侧头去看,只见一位素白锦袍,身材颀长的年轻公子款款走了过来。此人剑眉鹰目,气势凌人,偏偏又生的唇红齿白,模样潇洒,束发的王冠显露了他的王族身份,腰间的白色环形玉佩质地优良,皆衬出他的来历非比寻常。 “原来是二公子,不知有何赐教!”这队长却是识得他的,齐王次子李攸焜,一个不好惹的人物,轻易得罪不得。 “敢问小将军贵姓?”李攸焜却是不急不慢。 “免贵姓徐!” “哦,徐小将军,这姑娘我认识,本公子给她做个担保如何?”李攸焜随手指了指权洛颖,玩味地看着小队长。权洛颖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个陌生人,在记忆里搜罗对他的印象,却是一点都没有,不知道他为何出手干预。 “下官正在办差,二公子还是不要插手的好!”现在是天子脚下,他才不管你是什么王侯公爵的,御林军只听皇上号令。 那李攸焜没想到御林军里还有这号软硬不吃的人物,有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他倒是有心结交结交了。他走到权洛颖面前:“姑娘,看来在下做不得你的担保了,这位小将军不依呢!”他装得无辜,权洛颖倒是听得好笑,不禁抿了抿唇角。 李攸焜眼中的流光一闪而逝:“不过,姑娘大可跟他去,我相信徐小将军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姑娘要是清白的,他也定不会为难!对吧,徐小将军?” “那是当然!”那小队长勉强地应了声,心下却暗忖,他原先在廖牧手下当差,素闻齐王是个有野心之人,这女子和他的儿子有关系,那当真要好好盘查一下了。 权洛颖觉得李攸焜说的有一番道理,面上道了谢,就要随着那小队长走。小队长一挥手,几个士兵迅速扑上来把她押住。胳膊被缚在身后,权洛颖只微微扭几下,便不做反抗。 这时,冰儿跑到她面前,从怀里掏出一面金牌出来:“姐姐,你拿着,烨哥哥给冰儿的,说有危险的时候用!” 李攸焜在看到金牌时,眼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光芒,转瞬间又敛了下去。 那小队长不说二话,直接抢过来,一把将冰儿推了出去,冰儿惊叫一声跌倒在地上,权洛颖怒气蹭得窜了起来。几番挣扎就想挣开桎梏……上去报仇。那士兵自是不让她乱动,反而押得更紧了。李攸焜适时插了上来,一把钳在权洛颖肩上的那只手掰了下来,踢出一脚,把那士兵踢飞出去,口里大声吼道:“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欺压弱智女流,算什么东西?” 果然不出所料,那小队长突然拖着金牌,在他们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见御林军士兵被人撂倒,观众堆里先是响起慌乱的惊呼,又被这突来的状况弄得摸不着头脑,纷纷瞪大眼光看着这里。 权洛颖挣得满面通红,刚脱开身,看着这莫名其妙地小队长,就想一脚踹过去。不过,她还是先跑过去把冰儿扶起来,问她有没有摔伤,冰儿摇摇头说没事,这才松了口气。 只有那原本押着权洛颖的士兵见队长那样,一时不敢妄动了。李攸焜勾了勾嘴角,等着看好戏。 鄂然也挤了过来,上下把冰儿检查了一通,确定真的没事,这才放心。方才那小队长推的那下,也把她给惹怒了,对着那群威风凛凛的御林军士兵:“你们当兵的就了不起吗?就可以随便伤人吗?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今天要是不给老娘个说法,老娘就算告到朔华殿去也要把你们一窝端了!”气死她了。 那小队长一声不吭,反倒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三人围在一起脑袋对脑袋,狐疑地看着这个欠踹的,怀疑他是个神经病。 权洛颖觉得问题出在这块金牌上,她从小队长手中抓起金牌,捉摸不定地审视着,只见上面刻着大大的一个“烨”字。 “这面还有四个字呢!”鄂然骂了个痛快,气也消了差不多,跟着扭着脖子看金牌。 “哦,是四个字吗,不是两个?”冰儿不太认识上面奇奇怪怪地字,李攸烨给她金牌的时候,只说,上面有她的名讳,还以为这面是“烨”,那面就应该是“李”和“攸”呢! 权洛颖闻言把金牌翻了过来,果然是四个字,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起来,旁边鄂然还跟着附和:“如——朕——亲——临!” 哗—— 所有人,包括先前的那位公子,还有高台上的达官贵人,愣神三秒,像风吹麦浪似的一波一波地跪了下来。其恭谨程度不亚于方才长公主到场的时候。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海啸般的声音,席卷着众人的耳朵。 三人被眼前的状况震到了。偌大地场地,只剩下她们三个还站着,各自惊恐万状:冰儿跟被油锅烫到脚尖的小鸡一样,惊慌失措起来,鄂然那张开的嘴直接就合不上了,权洛颖的脑筋也像破车一样出现瞬间熄火的状况,三人梗着脖子看那金牌,似乎意识到,这块金子非同寻常。 只四个字便能让人跪拜,这便是皇权的威力了。权洛颖终于晃过神来,更深切地体会到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不过,这个问题现在不忙深究,她们必须先正视眼前的问题——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这么多人跪着,这金子成了烫手的山芋,总不能……扔出去吧? 闹了这么大动静,李攸璇总算发现她们了,拖着长裙,亲自下来过问。 走到三根木桩似的人面前:“我说颖儿妹妹,你们这是不现身则以,一现身惊人哪,我还当是烨儿从病中赶来了呢,”李攸璇拉着权洛颖的手,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连金牌都用上了?” 冰儿将大体情况说了一遍,李攸璇听得眉头一阵紧一阵缩的,无奈地扶额,道:“小丫头,这金牌可不是闹着玩的,除了生死关头,以后切莫轻易拿出,否则,会被视为滥用皇权,还会累及皇上的名声,明白了没有?赶紧收好!”冰儿连连点头,把金牌塞进怀中,以后她再也不敢乱用了,这么多人给她磕头,她担心自己会折了寿去。 李攸璇嘱咐过冰儿,把那几个士兵打发下去,让所有人都平了身,才又走到鄂然面前,打量了一番道:“你就是单夫人吧,果然是个可人儿!”鄂然听到“单夫人”三个字瞬间羞红了脸。 李攸璇咯咯笑了声,凑到她面前:“本宫不能在你这里多留,免得人家说我偏袒你们家那位,”突然压低声音:“烨儿都嘱咐我了,放心!”说完,带着意味深长地笑意,回头又牵过权洛颖的手:“妹妹,跟姐姐去台上坐吧!” 瞥眼见鄂然和冰儿瞬间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她歪头不解:“怎么?” 鄂然有些犹豫,尴尬道:“公主殿下,您看,我们这儿只有这么多人……”冰儿拼命点头附和。李攸璇瞄了眼四周那些如狼似虎的阵营,确实,这边太凄凉了,她好心道:“要不要我帮你们找几个人?” 两人一同摇头:“不用,不用,我们三个正好!” 李攸璇也不再强求,又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返回高台,免不了再说一些安抚众人、纯属误会的话。 不过这些话,一概没有入得了权洛颖的耳朵,她只揪着李攸璇先前话里那“病中”两个字眼,魂不守舍地发呆:她生病了吗?她还没有离开?那……鲁韫绮为什么说她没有回来? 一时心绪难平,连李攸焜几次上前搭话,都未缓过神来。 “姐姐!”冰儿忍不住拉拉她衣袖,提醒她这边还有一个人没走呢! “嗯?”权洛颖醒来,循着冰儿提示的眼神看到了先前那出手相助的公子,只见他正跟鄂然在旁边侃侃而谈。鄂然佩服他方才对士兵使得那一脚,见他又态度恭谨,加之又是个王孙公子般的人物,却能为弱势百姓出头,算是合了她的脾气,觉得这个人或许值得交个朋友,而那李攸焜也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顺着她的性子攀谈,没多会,就已经将分寸拿捏得当,游刃有余。 权洛颖倒是记起来他了,对她来说,只要不是反感的人物,都能跟朋友一样聊上一番。 “刚才多谢公子相助!” “哪里!三位姑娘是有皇恩眷顾的,在下做的无非是多此一举了,应该是我高攀了才对!” “什么高攀低攀的,大家都是朋友了!你看我们这正缺人,又都是女流,抡鼓实在太那个啥了,你帮帮忙怎么样?”鄂然地大嗓门一出,谁与争锋! 李攸焜先愣了两秒,随即反应过来,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其实她们三个是带了鼓槌等东西来的,只是觉得姑娘家的抱着鼓实在不好看,就搁在马车里了,到了现场看见别人有鼓,又有些后悔。先前李攸璇来的时候,鄂然不敢提让她帮忙,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李攸璇的气质高贵,让人凭生高不可攀之感,而李攸焜恰恰以低姿态示人,又百般曲意逢迎,鄂然瞅准了机会,忙打发他去马车上把鼓抱过来。 殊不知,这李攸焜才是真正自恃高人一等的人物,平素在齐国称霸惯了,没人敢拂他的逆,现下想讨好美人,只好处处放低姿态遮掩了本来面目。 按照她们指示的地点,李攸焜找到那辆青棚马车,掀开帘子的当口,脖子顺着那庞然大物一仰,脸色就难看起来:真不知道这几个女人是怎么想的,既然搬不动为什么还要弄一面这么大的鼓。她们是撬了衙门口的鸣冤鼓来的吗? 他堂堂一个齐国的二世主,一表人才,要是在人前捧着这东西,简直是威严扫地! 搬还是不搬?沉吟良久,他还是决定,为了美人,豁出去了。先费力地把那鼓从车厢里弄下来,想着,如果一路滚过去,难免会发出声响,引人注目,场面必定不会好看。索性张开双臂抓住两侧的拉环,整个人往鼓面一贴,咬咬牙把它抱了起来,慢慢往家属区走。这鼓不是很沉,但体积庞大,远远望去,众人还当是一面鼓在自己走。李攸焜必须仰着脖子才能保持平衡,可怜这一向张狂的齐国二公子,如今半边脸抵着鼓面,肌肉扭曲,一只鹰眼几乎被搓出泪来,少不了还要做出一副卖力的样子。等到了场中,感觉手臂都不是自个儿的了。 放下鼓,李攸焜硬扯着嘴角,应对鄂然合不拢嘴的道谢。权洛颖难得主动递上水来,李攸焜受宠若惊地接过,激动的灌下,又是表达拳拳谢意,又是借机青眼相看。权洛颖笑而不语,只是有些犹豫地扫了旁边一眼,李攸焜这才注意到周围群众正在热议的话题: 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那样抱鼓的,今个真真是开了眼界,笑了个开怀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是,就是,我还当是鼓自己在走,还吓了好一跳呢,等近了才发现原来长了两只脚,哦呵呵呵呵呵! “在下先失陪一下!”李攸焜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匆匆忙忙地转身离开。 权洛颖也没说什么,帮着鄂然和冰儿把鼓抬到正当中,看她们一人拿着根大红锤,摆开威风凛凛的架势,自己继续拧巴自己的那点小心思。 手中握着皇帝的金牌…… 长公主亲自下来慰问…… 还有一面超大号的鼓…… 虽然她们只有三个人,但三个人的风头突然疾风骤雨般的盖过了所有人。一时间嫉妒,羡慕,愤恨,的目光全都投了过来,状元内定的消息也在人群中疯传。 这下子,场上五十名选手中的四十九名都不淡定了。纷纷朝单伦尊投去不怀好意的目光。 “仗着女人撑腰算什么本事!”边关大将冷勘之孙冷策年少气盛,一脸鄙夷地看着单伦尊,首先发难。 “就是,这种人居然还有脸站在这儿,真是脏了我们习武人的擂台!”楚王府幕僚武立山附和道,一双精明的眼睛微微缩起:“待会让他尝尝苦头!” “嘘——你们小声点,听说他单骑挑落晋国首将吴忠,厉害得紧呢!”林谷封提醒他们道。 “哧,传言要是可信,那我就能挑落上官景赫了,无非就是个沽名钓誉之辈!”曹清潭的孙子曹晋宁出口道。 “你说话给我当心点!”对面的上官录突然呛声,要冲过去,被江宇隆强行拉住。 “怎么,上官将军做了兵马大元帅,还不容许后辈胜过前辈了吗?”曹晋宁反诘道。 “就凭你也配,先从爷爷j□j爬过去再说!”说着就要上前厮打。自那日事件过后,上官录整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暴躁不安。上官景赫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明显纵容了很多,加上这段时间一直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上官凝的身上,没有怎么约束他。致使他的脾气越来越乖戾,谁触到他霉头,便能惹来一阵揪打。 “上官录,别以为仗着你老子厉害,我就怕你,不是我说你,你也就这点出息了,被人打个半死,却在这里逞凶,我看上官家也就辉煌在这一时了!”曹晋宁冷嘲热讽道,他和曹晋丘是一母同胞兄弟,两人感情很深,那日曹晋丘被上官凝逼得落水,虽被救起,但却落下个终身残废,自此,整个曹家便对上官家恨上了。 “你再说一遍!”上官录瞳孔缩紧,林谷封见势不妙,也帮江宇隆拉住这头几乎要暴跳的狮子。这林谷封是林逊的小儿子,当年,林逊在城楼上保了上官家老小,上官景赫心存感激,因此两家结了亲,他的二哥林谷义正是取了上官家的二小姐上官决,因此,上官录算是他的半个小舅子。 “肃静!肃静!”裁判敲了敲锣,示意这些官少爷们安静。台上的上官凝朝这边看过来,上官录看到她的目光,这才收敛了些,指着曹晋宁的鼻子:“你给我等着!” “随时奉陪!” 单伦尊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任尔自说自话,而我岿然不动。靖北侯从那些二世祖们面前一一扫过,看到他时,脸上露出欣赏的表情。他是单伦尊挑落吴忠的见证者之一。 在这伙五大三粗的壮汉堆里,还有一位惹人注目的娇小身躯。长得唇红齿白,瘦体纤腰,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人刮走似的,谁见了都难免摇摇头。靖北侯扫过这人时,却是挑了挑眉,捻着胡须笑意深沉。有人说:这位公子虽说看起来不堪一击,但有胆子站在台上,混在虎狼堆里,就强过很多宵小之辈。 观礼台上的蓝阙使者听了这话,不停地擦汗。因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本国大公主青勿。 青勿恰巧站在单伦尊的左手位置,伸手拍拍他的胸脯,饶有趣味地问:“哎,他们那样说你,你不生气吗?” 伦尊看了他一眼,无所谓地笑笑,他的目标不是打败他们,而是做一个心怀仁义的将军。 “我看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善茬,这样吧,看在权姑娘的面子上,我就提醒你一下!”青勿大言不惭道:“你小心提防那个武立山,这人一看就是贼眉鼠眼,当心他对你使诈!” 对青勿的提点,单伦尊虽没甚在意,但也表示了感激,毕竟这是台上唯一一个没对他冷眼相向的人了。 各种繁琐的礼节过后,真正的考试正式开始。 第91章 伦尊发威 武举考试分为三个项目:骑射、策论、擂台比武! 第一个项目考骑射。 骑射分两场进行,第一场为固定靶场,第二场为移动靶场。 所谓固定靶场,顾名思义,即一百米的固定赛道,每隔十米设一固定箭靶,每靶距离跑道五十米,中央是苹果大小的靶心,射中靶心者即为命中。参赛队员在规定的时间内骑马从起点跑至终点,将十支箭射出去,以命中率最高者取胜。相同靶数者,按时间长短定胜负。 所有选手按顺序依次上场。一眼望去,清一色意气风发的少年英豪,俱皆手握长弓,腰悬羽箭,戎装骏马,英姿勃发。靖北侯忍不住笑着点点头。 在固定靶场中,取成绩最好的二十四名选手,进入第二场考核。这意味着这场考试将要淘汰二十六人。比一半还多。 第一位上场的人是上官录。 他和伦尊一般年纪,只是模样稍显稚嫩些。彼一被叫到名字,便携弓提缰来到起跑线上。脸上仍有余怒未消的痕迹。曹晋宁冷不丁嗤笑一声,引来这暴躁少年的怒目而视。上官凝在台上捏着锦帕有些紧张地看着。 锣声一响。上官录催马奔驰起来。观众纷纷站起眺望。 作为场上年龄最小的选手之一,上官录拈弓搭箭一系列手法非常老道。前五十米马速并不是很快,也是为了保底,直到后五十米他才开始加速,十支箭在马的颠簸中依次射了出去,最后结果:十发七中,一箭脱靶,两箭射在箭靶外围上。场外顿时欢声雷动,上官凝松了口气,上官录却冷着脸驾马归位,对这个结果显然很不满意。曹晋宁轻蔑道:“不过如此!” 接下来便是单伦尊。 伦尊骑着马侯在起跑线上,鄂然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冰儿紧紧抓着权洛颖的手,三人屏息凝神紧张期待地看着。台上的李攸璇虽然对参试选手一视同仁,但轮到烨儿力荐的人物,难免多加留意、聚精会神起来,她倒想看看,到底怎么个出色法,能让烨儿赞不绝口。 彼一出场,便气定神闲,波澜不惊,端的是大将风度!坐在家属区的江令农完全把亲孙子撂在一边,聚精会神地打量单伦尊,心底忍不住暗赞。 锣声敲响。马儿如离弦的箭一般弹射出去。 “出风头也不能这么个出法,一上来就这个速度,未免太狂妄了!”武立山不由嘲讽道。这话道出了众人的心声,这些官家少爷生平哪个不是自负的,最不服别人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不过很快,这帮二世祖就在终点的锣鼓敲响时,集体闭嘴。 “这怎么可能!”所有人脸上开始出现僵硬的青红皂白。那箭靶可是五十米的距离啊,站着射都要好好瞄准一番,他居然不带停顿的! 然而事实胜于雄辩! 从开始到结束,单伦尊一直保持冲刺的速度直达终点!十发全中! 这样的成绩让原本颇有微词的对手们全都哑口无言。 “好耶!”观众堆里突然爆发出一声欢叫,众人侧目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橙色衣裙的小姑娘,抡着鼓槌又跳又笑,激动万分:“伦尊你太棒了,绝杀他们一窝!” 权洛颖也忘记了自己的那点小哀愁,跟着冰儿抱团闹腾起来,笑得颇为开怀。鄂然却一反常态地在一边不停抹泪,嘴里叨叨地念着:“孩子出息了!可乐死我了!” 伦尊听到闹声,朝这边看过来,几个姑娘连忙伸出手朝他挥舞,他笑了笑,驾马归位。 百姓在愣神中消停了一会儿,忽然又开始欢声雷动。赞叹声不绝于耳。 这下真是长脸了,台上的李攸璇笑得合不拢嘴,各国使者也纷纷陪笑,讨这长公主的欢心。上官凝看着场中那宠辱不惊的人物,属于他的风华气度,平生她只在爹爹身上见过相似的,心底总有个感觉,似乎属于上官家的全盛时代,将要随着这个人的崛起,而逐渐衰退。盛极而衰,似乎永远都是这样的规律,谁又能奈何的了呢?说到底,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久的! 李攸焜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家属区上那欢快的淡蓝身影,一向阴鸷的脸上也难得汇聚了笑容。扭头看刚刚归位的单伦尊,起了将他收为己用的心思,思忖着,如能将一美一将收入麾下,他这一趟京城也不白来了。免不了又在心底筹划一番,不过,这位抱鼓小厮,难免又要空欢喜一场了。 靖北侯频频点头,心下有些后悔把单伦尊排在第二个位置,毕竟他这成绩一出来,剩下的四十八个人要想正常发挥,可就难了。都是些年少气盛的少年,心里难免暗暗较劲一番,顶着巨大的压力上场,就要看谁的心态更好了。 果不其然,接下来四十八位选手最好的成绩,是冷策的十发九中。上官录的成绩倒是在晋级的选手当中排了个上游,这倒是沾了在单伦尊之前上场的便宜。 江令农很意外自己的孙子能进入第二场,江宇隆自己也很意外,十发四中,不够丢人的了,竟然还排了个第二十名,也许是他心态好吧,知道自己是来打酱油的,扎扎实实地发挥出了正常水平。 曹晋宁十发六中,一箭脱靶,三箭外围。最后一箭是扎在苹果边上了,差那么一点就命中靶心,可就是因为这么一点,上官录理所当然的把冷嘲热讽还了回来。气得他当场摔了弓箭。青勿大公主最后一个出场,她暗自记下了前四十九名选手中的第二十四名成绩:十发二中,于是气定神闲地让马溜着小碎步上场,仔细瞄准射了三箭,然后大摇大摆地奔向终点,活活把那十发二中的家伙气个半死。 连十发三中的都能进第二场,李攸璇顿觉脸面无光,先前骤升的荣誉感一下子消散殆尽,蓝阙使者脸上也是青黄不接,拒绝跟场中那最后一名有任何眼神交流,怕别人知道她们是认识的。 最终,二十四名选手脱颖而出,进入第二场,即移动靶场。 先介绍下移动靶场的场地布置:在直径两百米的圆形场地上,分别沿着八个方向,设置了八座两米多宽,三米多高的框架,距离场地外沿二十米,每个框架当中都用麻绳悬挂着一个箭靶,箭靶能随意旋转方向。 移动靶场的考试规则:二十四人平均分成八个小队,即每三人一队,每队拥有一个靶位,在规定的一炷香时间内,队员之间必须相互配合,进攻敌方箭靶,守卫己方箭靶。每一对可以进攻任一队,也被任一队进攻。最终成绩按命中敌方靶数和被敌方命中靶数之差来算。防守队员可以朝自家箭靶上射箭,使得箭靶改变方向,以破坏敌方的攻势,这种射中自家的靶数不计。 必须注意的是,所有选手不得越出场地一步,更不得用肢体接触阻挠别人放箭,违者将被敕令下场。每队仅提供三百支箭。 移动靶场将会淘汰四队成绩最差者,剩下的四队,十二名选手有资格进入第二项目考核,即策论。 第一步,先抽签决定组别。单伦尊抽到的是北队,北队另外两名成员分别是觉得自己踩了狗屎运能和单伦尊同队的江宇隆,还有觉得自己踩到臭狗屎居然和单伦尊同队的武立山。 江令农是被孙子的手气给惊到了,不停吸溜口水感叹这兔崽子有造化。武立山本想在这场比赛中用计把单伦尊踢出局,如今看来,是踢不成了,除非也把他自己踢出去。 各队人员都已确定。依照目前的形势看来,人心不齐的并非只有北队。同时容纳了上官录和曹晋宁的东队,已经在比赛开始前裂变成两个派系,吵得不可开交。青勿懒得理他们,径自领了队长的牌子,挂在身上,这两个人是指望不上了,她得另想其他办法才好,丫今个手气真够背的! 各队的攻防布置由各队自行决定。大致出炉的版本如下: 东队:青勿为队长,上官录,曹晋宁,尚在争执当中。 西队:林谷封为队长…… 南队:冷策为队长…… 北队,单伦尊为队长,武立山负责进攻,江宇隆负责防守。 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各有安排。 比赛的锣声一响。十队选手就陷入一场浩大的混战中。场面精彩万分,观众看得惊心动魄。靖北侯静静地注视着场中的每一个人,越是混乱的时候,越是能充分发挥人的潜能,一个真正的将才,在混乱中必须做到冷静判断,才能乱中取胜,这帮毛头小子看来还差得远哩。 冷策似乎跟单伦尊对上了,宁愿舍近求远,不辞辛苦地从南边奔到北边,也要进攻北队江宇隆守护的老巢。江宇隆箭法不济,但好在脑筋灵活,见几次射不准自家箭靶,反倒被冷策轻巧地射中一箭,一时愤懑不已,抓了一把箭,胳膊在空中抡了几圈,就撒了过去,反正只有二十米,扔也能扔过去。果然,那箭靶一下子被杂七杂八的箭杆给撞翻了个,冷策的箭自然没射着,黑着脸看裁判,这人犯规了吧?结果裁判并没有判犯规。江宇隆心中一喜,索性扔了弓,直接用手扔。 江令农觉得自己这张老脸都被这个孙子丢尽了。全场只有他一个人是不使弓的,你寒碜不寒碜啊!你爷爷我还在这儿坐着呢,你也得等我先藏起来再这么干啊! 冷策实在斗不过这个无赖,撑着死鱼眼策马走开了,还是比赛要紧。单伦尊有丫的这么个队员,真是拉低了档次,他都不屑和他们交手了。 青勿是全场中唯一一个被迫搞防守的队长。她那俩队员居然在她眼皮子底下定了单方协议,将场地二分,一个单攻南半圈,一个单攻北半圈,看谁射得多,协议一签,当即撇下她这队长,流星一样的扑进了自己的势力圈内,一口一个曹贱人,一口一个上官猪,射得斗志昂扬。丫的,俩神经病离开后,耳根确实清净了,不过附近这东南、东北两队见她这边防守空虚,也随即攻过来了,真丫一群小人! 不过还有更小人的,武立山专往人马拥挤的地方去,趁别人不注意把自己家的箭塞人家箭袋里,又把人家的箭偷来交给江宇隆,让他用手撒。这样一来,北组有两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唯一一个正大光明的单伦尊又极其勇猛,没多久就在所有队中占了上风。而其他队,仍旧被蒙在鼓里,为他人作嫁衣裳,浑然不知。 武立山的这点小计俩没逃过靖北侯的眼睛,不过,他也没有横加干涉,反而还蛮欣赏他的头脑灵活,这人也算个诡才,虽然手段低劣了点,但兵不厌诈嘛,况且规则中并没有写明不准这样干。越是不拘泥于常理的人,越能适应兵家诡谲。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是傻子。半柱香过后,终于有人发现手里捏的是别人的箭。 “北队的人使诈,大家快检查一下自己箭袋中装的是谁家的箭!”一个充满愤怒的吼声响起。 “他娘的,太卑鄙了,老子平白无故给他们射了好多箭!” “裁判,你管不管!” …… 一时间,这些官家少爷们怒气冲天,纷纷吵嚷起来,把裁判围成一团,要求理论。那可怜的裁判忙向靖北侯请示,靖北侯只说:比赛继续! 于是这些怨气得不到发泄的官少们,全都一哄而上聚集在北队的老巢,气势汹汹,拈箭搭弓,誓言报仇。武立山和江宇隆被这场面骇住了,一时手忙脚乱。 场外观众表现出与他们同仇敌忾的热情:这北队真不厚道,现下遭报应了吧,罪有应得啊真是! 单伦尊粉丝团的三位姑娘抿着嘴,脸上涨得通红,众人的目光让人感觉如芒刺在背,冰儿试图反驳:“那都是武立山干的,伦尊是被连累的!”结果遭到众人的嘘声鄙夷。权洛颖急忙捂住小丫头的嘴,用眼神示意,现在她们有被群殴的危险,还是少说话为妙! 事实证明,集体发威的官少们力量是惊人的,江宇隆胳膊都抡疼了,还是有铺天盖地的箭雨朝自家靶上钻。武立山精明的目光在此刻也冒不出来了,投机倒把不成最后惹了众怒,还被所有人鄙视得抬不起头来,脸上不禁一阵红一阵白的,被堵在外围干着急。 “防守交给我了,你去进攻,趁着他们倾巢而出,快去!”单伦尊策马前来救场,飞快抽出一支箭来,把箭头用力掰下,只剩箭杆和箭羽,迅速搭弓上箭,瞄准箭靶的最边沿,猛地射了出去。 这一箭势大力沉,将整个箭靶撞得飞转起来,打落了袭来的一波箭雨。“漂亮!”场外的靖北侯不由拍案叫绝。 “宇隆兄,照我方才的作法,给我递箭!” “好!好!”这一下子,江宇隆和武立山都大喜过望。立马按照单伦尊的指示行动去了。 官少爷们见状,俩眼珠子一瞪,牛脾气一上来,全都跟单伦尊杠上了。还就不信这个邪了,你不是很行吗?我一箭两发,一箭三发,不停的射,累也要累死你! 这伙人是铁了心要把北队挤出去。青勿摇摇头,看着仍在各自范围圈内比得你死我活的两名队员,暗叹,还是自家这俩娃心态好哇,任你外面搅得天翻地覆,我自挣扎自己的小江湖。看这形势,出线有望了! 当裁判提示香快烧完的时候,这些官少们才想起正事来。单伦尊的严密防守让这伙人消灭北队的愿望化为泡影,眼看再杵在这里一事无成,出线就甭指望了,各队人马纷纷掉头,去光顾别家,于是,场中又开始一片混战。 危机解除,江宇隆累得直喘气:“单……兄,真有你的,我算是服了你了!”武立山这时也策马回来了,脸山掩饰不住的兴奋:“单兄,江兄,我去那边粗略的算了一下,我们队赢定了!哈哈哈哈哈哈!” 单伦尊对武立山的行径虽也不耻,但毕竟是一队的,面上也不予难看,兵者诡道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偷鸡摸狗的事他做不来,总要有人去做,这便是李攸烨常说的用人之道了。 比赛结束的锣声敲响。所有人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裁判开始清点靶数。 最终的结果是,单伦尊的北队以绝对优势力压群雄,进入下一项目考核;青勿的东队表现也很突出,仅次于北队;而冷策的南队屈居第三;古汉显的西南队位列第四。 晋级的十二名选手有一炷香时间休息,下一轮策论是考得是理论知识,考场设在马场的武功阁,届时会有朝廷派来的十二名将军做考官,口头出题,题目包括兵书理论和实战假设,考生依次上场,口头作答,或是在山地模型上给出自己的战略演示,考官根据考生回答打出相映的分数。最后选出得分最高的六名选手。 考试结果会在未时五刻(14:00---14:15)公布。脱颖而出的六名选手有资格进入最后的擂台赛,冲击三甲。 策论考试全程封闭进行,这意味着普通观众们无法观看。所以从现在起,观众可以在保持安静的情况下自由离场,只要在未时之前赶回来,就不会错过最后的擂台赛。一部分人趁这个空闲时间出去松散筋骨,顺便吃个午饭,不过大多观众还是选择留在原地,观看擂台上的歌舞表演,午饭都由家人送过来。 权洛颖三人因为府邸离马场很近,所以打算回府休憩一阵,再回来,刚要走,李攸焜便走了过来,邀请她们去附近的酒楼吃饭。三人觉得不妥,本想拒绝,奈何李攸焜盛情难却,又说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三人思量一下,便跟着去了。 马车在一座气派的酒楼门前停下,四人相继下了车,权洛颖抬头,见这酒楼的匾额题着“归云阁”三个字,倒是生出一股亲切之感。四人进入酒楼,只见这楼内摆设甚是奢华,不像是平民百姓能涉足的,鄂然当即就有些不自在,不过也没表现出来。李攸焜看样子像是这里的常客,小二没等他发话,便引着她们直接上了二楼的一个雅间。 转过一架画着江山烟雨图的屏风,李攸焜把三人一一迎入座位,面貌清秀的小二恭敬地呈上菜单,李攸焜接过,让她们点,三人都是不忌口的,随便点了几样,李攸焜又叫小二捡最好的菜添上,要了上好的酒,便打发了。 第92章 矛盾重重 李攸焜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似乎察觉到众人有些许的不适,先说了几个轻松的话题,便把先前有些压抑的气氛活转过来。鄂然的不自在也消了个七八分,谈谈笑笑一阵儿,酒菜也陆陆续续上来了。 几人边吃着,鄂然趁机问李攸焜一些齐国的风俗见闻。李攸焜耐心地给她一一讲解,讲到有趣的,便停下来哄笑一番,期间,倒是很少和权洛颖交流。冰儿翘着耳朵仔细听着,被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儿吸引。后来话题就从齐国转向其它诸侯国,乃至玉瑞的近邻,平常的事,经他那巧舌雕饰,被渲染得天花乱坠,连一向在生人面前腼腆的冰儿,都放开了拘束,随声附笑。 “李昆能游历这么多国家,真让人羡慕,我平生一大志愿就是遨游各国,体味不同风俗,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如愿啊!”聊到中间,鄂然不由感慨起来。 “这有何难,只需鄂姑娘召唤一声,李昆即刻就去外头牵了马车,咱一路往北,先去蒙古,再去犬牙和蓝阙,转眼就能踏遍这河山!”李攸焜放下杯盏,豪爽道。 “呵呵,甭来逗我,姐姐还没那么大野心,先把玉瑞踏遍了再说把!”鄂然咯咯地笑了起来。李攸焜便也随笑:“敢哪天,三位姑娘若是到我齐国做客,在下带各位游历齐国的风景名胜,到时候,姑娘们必会为齐鲁之地的风光流连忘返呢!” “真有那么好?那说定了,到时候,你做我们的导游,我们的一切花费都得你包办,你可不能反悔了!”鄂然赶紧先把路费解决了。权洛颖真不知该如何形容她这趁机占小便宜的个性,明明是小气的事情经她嘴里一吐,平白就豪气干云起来,让人哭笑不得。 “鞍前马后还来不及呢,哪里敢反悔,只要三位姑娘记得来就好!”李攸焜爽快地应下,略有深意地扫过权洛颖。权洛颖敷衍的笑笑,抿口茶,暗想着这时辰也过了大半了,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话唠,好回去补上一觉,前两天夜不能寐,实在困倦的很。 可惜事与愿违,这李昆似乎有聊不完的兴致,逮着鄂然说个没完,而冰儿昨天兴奋了一晚,这会儿也听得有些恹恹的。碍于礼数,权洛颖也不好直说告辞,想着到了合适的时机,赶紧走人。 “呵呵,今日有幸遇见各位姑娘,实在是李昆天大的福分,不如,我敬各位每人一杯酒吧,算是定下咱这齐国之约!”一会功夫,李攸焜挨过个给她们斟上酒,放下酒壶,提起自己的酒盅,先和鄂然碰杯,饮尽,又倒了一杯,和冰儿喝了,最后,笑意沉沉地和权洛颖对饮。 放下酒盅,李攸焜问道:“权姑娘似乎兴致不高,是不是不满意这里的菜式?我让人再换一拨!” “不用了,再换上来又得耽搁时间,这样就好!”权洛颖不咸不淡道。 “哦?三位姑娘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如果被在下耽搁了,实在抱歉的很,在下现在自罚三杯,给各位姑娘赔罪!”李攸焜作势要斟酒。 他这一赔罪,弄得像自己像兴师问罪的样子,权洛颖心里就有些不耐烦,这人似乎没有搞清状况,就算她们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之前也说好就是吃顿饭而已,这酒要是一直喝下去,那就要没完没了了! “李公子不必介怀,不是什么要紧事,我看这菜快凉尽了,趁尚有余温,还能吃上一会儿,要不然弃之实在可惜了!”权洛颖面不改色道。 “呃,这……”李攸焜端着那自罚的一杯酒,饮也不是,不饮也不是。 “呃,是啊,是啊,光顾着聊天了,把吃饭这茬给忘了,来,冰儿咱赶紧吃,吃完赶紧回去补个眠,再去给伦尊加油!”鄂然这才想起正事来,抓紧时间吃饭。 李攸焜脸上强扯出一抹笑,不尴不尬地把酒盅放下,暗忖道,这女人是在提醒他,她们跟他出来只是吃个饭而已了!眼看着刚建立的和谐氛围又回到最初冷硬场面,这齐国二公子心里着实憋了一口气,可为了维持自己的风雅形象,表面仍旧装作笑意浓浓。 于是,后来这饭局真就如原本说的那样,只是吃个饭而已了。 却说玉瑞皇宫里,李攸烨正躺在床上,口里叼着昨天那根小棒,歪头看着鲁韫绮摆弄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她咽着口水,问:“韫绮姐,你在做什么?”经过鲁韫绮的几番j□j,李攸烨已经不敢再明目张胆喊她葡萄姐,每一次都端端正正地叫一声韫绮姐,态度恭谨。 “别问,我在帮你勘察敌情呢!”鲁韫绮前言后语明显不搭,不让李攸烨问,又自己说出来。 “什么敌情?”李攸烨迷惑,伸着脖子往她手里的东西上凑。 “跟你说了,别问!”鲁韫绮侧过身子把通讯仪藏起来,瞪着她道:“快回去躺好!” 李攸烨撇撇嘴,悻悻地躺回去,瞪着床板,不再理会她。这两天她一直躺在床上挺尸,简直快被憋疯了。 而鲁韫绮也不理她憋不憋,自昨天那记重磅炸弹过后,她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本性,被充分挑拨出来。方才她跟权洛颖发了个隐晦的信息,重提了小皇帝至今未归的谎言,再又新加了她极有可能遭遇不测的暗示,添油加醋,好一番气氛浓重悲伤压抑的说辞,才把自己都感染得悲怆欲泣,涕泪凋零。彼一发出去,她便万分期待着对方的反应,越想越澎湃,乃至于,抑制不住激动想要砸床。 而那边,正在归云阁吃饭的权洛颖接到这条信息,犹如浓云压过头顶当即黑了脸色,她实在搞不清楚这姐姐是何居心,一而再再而三的骗她难道很好玩吗?(鲁韫绮点头:是的)那家伙明明回去了,就算生个病,有她鲁韫绮在,还怕治不好吗?这姐姐居然现在还打算骗她,太过分了,虽然不知道某人具体有没有参与进来,但只要一想起这两日自己跟个怨妇似的把一辈子的泪都流完了,她这心里就来气。 不想甩她,又咽不下这口气,她低头倒腾一阵,当即把通讯仪关得死死的。 “坏了,坏了!”这边的鲁韫绮拍起了床板,把迷瞪的李攸烨拍醒。 “怎么了?”李攸烨迷迷糊糊地问,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 “小颖好像已经知道你回来了!”鲁韫绮一把将她嘴里的温度计拔了,神情绷紧。 “哦,那又怎么样?”李攸烨心底叹了口气,脸上恹恹的。 “什么怎么样?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在和一个陌生男子吃饭,看,两人谈笑甚欢!”鲁韫绮突然举着通讯仪上的照片给李攸烨看,李攸烨来不及感叹这画画得有多像,就被那画上女子对着旁边男子笑得欢快的神情刺伤了眼。 胸口像被人重击似的,她蹭得一下窜起来,一把抓起那通讯仪用力摔了出去,鲁韫绮来不及制止,就看到自己那可怜的宝贝在地上啪得一下粉身碎骨,心里那个疼哦,你说你生气就生气呗,你摔我的东西干嘛啊? 李攸烨从床上踉跄下来,扯烂了金色的帷帐,胸腔中怒火几乎将她吞噬,她说需要一点时间,她巴巴地从城外折返回来,给她时间,这就是她所谓的答复?把她耍在鼓掌之中团团转,她觉得很好玩吗? 眼眶被烧得通红,她横眉怒目地喊道:“杜庞——” “把所有探子都派出去,给我查,查出来那人是谁,查不出来,别回来见我!”花架在她的盛怒下被撂翻,花瓶哗哗啦啦地摔得粉碎。从来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火气,杜庞吓得面无人色,领了旨一刻也不敢耽误就去查办。 鲁韫绮看着暴怒的李攸烨,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是好。难怪她会那么生气,小颖从来没有对谁那么亲密过,从照片上来看,两人分明是情人间才有的样子,会不会真是……哎,这真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眼看着这对璧人差一步就走到一起了,偏偏有些不长眼的进来插一脚! 半个时辰后,杜庞战战兢兢地回来复命:都查清楚了,那人是齐王次子李攸焜,和权姑娘是初次见面,后来李攸焜邀请权姑娘三人去了归云阁吃了顿饭,吃的是……,不久四人分道扬镳,各归各家,据店小二暗中观察,四人只是平平常常吃饭,说说笑笑,无勾肩搭背等有伤风化的言行…… “行了,退下吧!”李攸烨打断他接下来无关紧要的汇报,情绪已经冷静下来,坐在床头,将拳头用力捏在一起:“李攸焜,你这是找死!” 未时四刻。鄂然三人回到了马场。连续两天夜不能寐的权洛颖,今个午休又没有睡好,先是躺在床上心慌意乱,辗转难眠,后来干脆爬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跺脚。头发扯得乱蓬蓬的,一下栽倒枕头上,开始后悔发的那条信息。她这折腾不成反被折腾,如今坐在凳子上瞅着擂台上的木桩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神情甭提多萎靡了,鄂然和冰儿想逗逗她,她勉强笑了笑,仍无精打采的。 冰儿正为姐姐担心,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她回头,看到一双清亮的大眼睛,眨呀眨的,正在冲她笑。她愰了下神才看清,眼前站着一个和她一般大的小姑娘,穿着水绿色的长裙,长长的头发只象征性地挽了一个髻,其余都自然垂下,圆圆的脸蛋尖尖的下巴,和自己差不多的漂亮,冰儿暗想。 小姑娘开口了:“这位姐姐,我可不可以坐在你们这儿?我们那边离得很远,而且前面还有两个很讨厌的人,老是挡着我们的视线!” 小姑娘乞求的眼神看着冰儿,一双大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冰儿瞬间就心软了,朝她指的那边看去,果然是离擂台很远,她想了想说:“好吧,我跟姐姐说一声,你过来吧!” “谢谢姐姐,我去把爹爹娘亲弟弟叫过来!”小姑娘兴奋地跑开了。 “哎,哎!”冰儿有些语塞,她只是叫小姑娘一个人过来,没有说要她把七大姑八大姨都招来啊!可小姑娘一早就跑远了,她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跟鄂然说了下,鄂然当即应允,还说来的越多越好,她们这缺的就是人手。 没过多久,小姑娘领着一个一般大的小少年,后面跟着两个大人,一家四口出现在她面前。冰儿被四人同样的欢乐表情感染了,心里不由感叹,好幸福的一家人。父母都是三十四五岁年纪,面相和善,两个孩子眸子都是亮晶晶的,而且长得好像啊,该不会是…… “这是我弟弟,我们是龙凤胎!”果然,冰儿点点头。小姑娘又拉着爹娘介绍:“这是我爹爹,这是我娘亲,我们三个都姓包,我娘亲姓白!” 扑哧!鄂然被小姑娘逗乐了,忍不住笑出来,冰儿也乐了,有这么介绍人的吗?你只说你爹爹姓包不就行了,还把自己也说进去! “见过包叔叔,包婶婶,我姓鄂,这是我大妹妹,姓权,这个小丫头是我小妹妹,姓莫,你们在尽管在这里放心坐,我们这边人少,你们一来,正好给我们添了人气!” 原本有些拘谨的包氏夫妇见鄂然是个豪爽的性子,也放松下来,连连道谢,便安安稳稳地坐下了。鄂然和他们攀谈一阵儿,知道了包氏夫妇便是京城有名的阜丰米粮店的老板,鄂然以前就经常去阜丰买米,那是家老字号了,粮食新鲜,价格公道,在京城是有口皆碑的,没想到在这儿能碰上米店的老板,这可把她乐坏了,一个劲儿的说和他们有缘,对他们家的义卖等善举更是赞不绝口。 这包氏夫妇非常受宠若惊,要知道在士农工商的社会,商人是处在最底层的,他们掏了重金才能在普通区谋四个位子,而鄂然等人所在的家属区坐的都是官家子弟,他们能被允许在这里坐下已是莫大的荣幸,没想到鄂然竟然还能“礼贤下商”,真真让这两位习惯了官家白眼的夫妇万分感激,连连夸赞鄂然人好心好,把这姐姐也夸得受宠若惊。 冰儿和那对龙凤胎姐弟坐在一起,好奇地盯着他们看,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像的龙凤胎呢。那弟弟明显比姐姐腼腆,见冰儿一直看他,害羞地低下头,脸上红扑扑的。倒是姐姐一点也不怕生,见冰儿看她,她也不躲不闪地看回去,倒把冰儿看得满面通红。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问。 “莫,莫冰!”冰儿有些结巴。 “莫冰!”小姑娘重复一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以后就叫你冰儿吧,我叫包小月,你可以叫我小月,他叫包小年,我们都叫他小年!” “哦!”冰儿点点头。 “前面那个漂亮姐姐是谁?”包小月指着权洛颖问道。 “那是我姐姐,她叫权洛颖,你们可以叫她权姐姐!”冰儿认真道。 “她既然是你姐姐,为什么你姓莫,她姓权呢?”包小月托着下巴认真思索道。 “我们不是一个爹娘生的,我和姐姐是后来遇见的!”冰儿解释道。 “哦,我知道,你爹爹姓莫,她爹爹姓权,跟我爹爹姓包是一样的!”包小月很懂的样子。 冰儿却难过的低下头:“我没有爹爹,我跟娘亲姓莫!” 包小月一愣,然后恍然大悟,拍着她的手道:“没关系,我有爹爹,分给你一点好了,反正已经分给小年一半了,再给你一点也是可以的,小年——”转头恐吓地面对弟弟:“你也分出一点好不好?” 包小年连忙点头:“好!” 冰儿有些感动,对这两姐弟好感大增。权洛颖在前面听到她们的对话忍俊不禁,回过头来,对上三双纯真透亮的眸子,忍不住莞尔一笑,结果看到两双极为相似的眼睛嚯的张大一辈,表情一模一样。 “姐姐好漂亮,比我想的还要漂亮!”包小月忍不住叹道。突然她用最初的那种乞求目光再次看向冰儿:“冰儿,我把爹爹分给你,你也把姐姐分点给我好不好?” 冰儿一愣,看看微微吃惊的权洛颖,心里很舍不得,又看看包小月那杀伤力十足的眼睛,再次心软:“好吧,就分给你一点!” “我可不可以也要点?”一直害羞的包小年终于嗫嚅着开口,冰儿一看又是那种凄凄惨惨的可怜目光,心又软了:“好了,好了,也给你一点!”真是受不了这俩姐弟的眼神。 权洛颖目瞪口呆地看着三个小家伙在她眼皮子底下把自己瓜分了,心里那个汗啊!赶紧转过身去,结果三个小家伙一起扑了上来,一口一个姐姐叫的她脑袋都晕了。她决定了,要严正警告冰儿,以后在瓜分她之前,必须取得她本人的同意,否则把她也给撵出去。 未时五刻,万众期待的时刻终于到来。裁判官拿着在策论中胜出的六名选手名单徐徐迈上擂台。台下的观众,尤其是十二名选手家属区的观众纷纷勒紧了心弦,紧张地等待着。 裁判官先念了一段被无数人腹诽为屁话的致辞,然后才开始徐徐读出入选人名单: 第一个名字:单伦尊; 冰儿高兴地跳了起来,包小月、包小年也跟着欢呼,三人一块把鼓拍的噼啪响,可把权洛颖耳朵震麻了。包氏夫妇也高声喝彩起来,没想到他们坐的家属区竟然是第一个被叫到名字的,两口子那个荣幸啊,嗷嗷叫起来一点不亚于俩小的!鄂然不由感叹还真是来了四个宝,看把别的家属区眼红的,啧啧,今个真是出风头了! 接下来依次是:冷策、古汉显、青勿、武立山、曹晋宁。 能进入前六名的选手,朝廷都会授予军职,也就意味着,如今这六个人已经是武举人了。六人依次走上台来,接受众人的祝贺。 曹晋宁站在台上轻蔑地看了一眼台下的上官录,得意洋洋。上官录握紧了拳头,扭头忿然离开。若不是在策论开始前,接到父亲的信件,让他放弃考试,他怎么会让那个小人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扬!曹贱人,你等着,总有你趴在爷爷面前哭的时候!观礼台上的上官凝看着弟弟策马而去的倔强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但愿,他能明白父亲的苦心。 一刻钟后,最后的擂台赛即将拉开序幕! 单伦尊终于有机会下来和鄂然她们说会儿话了。他从擂台上跳下来,冰儿首先迎了上去,又是捏肩膀,又是锤胳膊,分外地勤快。包小月和包小年见到在场中威风凛凛的单伦尊出现在面前,眼中统一露出胆怯的神色。 “好威风啊!”包小年第一次比包小月先开口,用膜拜的眼神仰望着伦尊。包小月则一反常态的噤若寒蝉。 冰儿捂着嘴咯咯地笑道:“你们别被他的外表骗了,他是我弟弟,今年十三岁,比你们还小呢!” 单伦尊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腼腆地笑笑,包小月心中神圣的大叔雕像轰然崩塌,她用侦探的眼神打量着伦尊,再一次确认:“你真的只有十三岁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突然眼泪汪汪地看向冰儿,冰儿又开始头皮发麻,不等她提,就挥手道:“分你们,分你们,伦尊也给你们当弟弟!” “哇,冰儿你太好了,么啊!”还没等冰儿反应过来,那厢一个大嘴波已经落在脸上了。冰儿半边脸开始发红发木,在包小年的吻落下之前,连忙阻住他的嘴,叹口气:“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能亲!” 包小年遗憾地点点头,他一向唯姐姐马首是瞻,头一次遇到姐姐能做而自己不能做的事情,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样子。包小月受不了弟弟饱含泪水的眼睛,拉着冰儿恳求道:“冰儿,你就让小年亲一下吧,你看他多可怜啊!” 冰儿脸一黑,这人还得寸进尺了,让她亲一口已经很不错了,居然还要她弟弟再来亲,真是岂有此理,可是,那种眼神……实在是,让人抓狂! “好了,好了,就让你亲一下了!”冰儿冲包小年道。 包小年眼睛一亮,嗫嚅着走过去,对着冰儿的半边脸就要啃下去。却不料在嘴巴即将沾上冰儿脸颊时,一双手把他推到一边,是包小月:“好了,你既然亲完了,就去找爹爹娘亲去,别在这儿了!” 这是包小月生平头一次推他,包小年满腹委屈地看着姐姐,包小月挥挥手,拉着莫名其妙的冰儿离他远远的,不带走一片云彩。 包氏夫妇赶紧把受伤的儿子领回去,并对看得阵阵咋舌的鄂然她们解释,这两个小家伙小的时候遭人掳劫过,后来被救了出来,官府后来查证那幕后真凶,竟然是他们米店的竞争对手,自此以后,一家人都不敢再随便带两个小家伙出门,一直在家里养着,没怎么见过世面,又因为是龙凤胎,平时都是姐弟俩都一块玩儿,好东西也是对半分,所以才会…… 看包氏夫妇那尴尬的神情,鄂然忙让他们不必介怀,顺便骂了骂那黑心的竞争对手,竟然对两个这么可爱的孩子下手,真是丧心病狂了,骂完了免不了庆幸一番,还好有惊无险!包氏夫妇颇为感动,心想今天真是遇到贵人了! 单伦尊满面荣光地走到鄂然面前,鄂然简单地给他整理了下衣衫,嘱咐了几句,又和权洛颖说了会话,便转身走了。 权洛颖突然凑到鄂然面前,饶有兴趣地问:“姐姐什么心情?说一下吧!” 鄂然的脸难得的涨红,复杂地叹了口气:“像弟弟,像父亲,像……夫君,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伦尊!” “什么都不要想,只想你心中最想要他成为的那个人,就好了!”权洛颖让鄂然倚在自己肩膀上,说给她听,哎,又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呢! 第93章 又生误会 权洛颖眼波含笑,静静地贡献着自己的肩膀,给这个表面大大咧咧,实则有一颗细腻心肠的人。 六名选手已经在场外活动筋骨,为即将开始的擂台比武热身。与此同时,各大家属区之间的较量也趋向白热化,摇旗呐喊,声势一阵压过一阵,锣鼓咚咚,你方唱罢我登场,整个马场的的气氛被推向沸腾的顶点。 鄂然三人因为有包家四口的加入,声势大振,加上拥有一面全场最大的皮鼓,在高嗓门云集的观众堆里非但毫无弱势,反而隐隐有独领风骚的势头。 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儿,为状元花落己家彻底拼上了! 对阵双方由长公主和靖北侯抽签决定。礼官捧着呈有六块箭牌的红布托盘走上观礼台,跪在李攸璇面前,将托盘举起。李攸璇从反扣于托盘中的箭牌中,拿起一块交给旁边的人,旁边人恭敬地接过,把令牌插在早已设好的对阵台上。众人纷纷调头望去,只见箭牌的正面刻着古汉显,礼官高喊:“第一场比武对阵主方:古汉显!” 擂台上的古汉显应声出列,叩谢皇恩,眉梢隐隐带有喜色。原来这对阵双方分为正方和副方,被长公主抽到的即为正方,被靖北侯抽到的则为副方。这古汉显之所以面带喜色,全因这正方享有对阵时的先决权,能够自主选择擂台方位,虽然这点权力对对阵双方的结局没有多大影响,但考虑到它出自皇家之手,本身就有些先拔头筹的意思,是故选手们都想沾上这彩头。 靖北侯接着抽了第一场的副方对阵选手:冷策。礼官高喊完毕,冷策上前应命。 余下两场,对阵双方皆如此决出。 伦尊被抽为副方,和曹晋宁在第二场对决,而青勿大公主在第三场,将和那位被她称为贼眉鼠眼的武立山对阵,两人互斜一眼,各叹倒霉。 第一场比赛即将开始,古汉显和冷策同时跃上一人高的方形擂台。两人身长皆八尺有余,同样着束袖短装,腿腕用青布绑缚,威武气势不相上下。两人一登台便虎视眈眈地看着彼此,台下观众瞬时收紧了心弦,咽着口水紧张地看着这场后起新秀和将门虎子之间的角逐。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闯入众人的耳际,众人侧目望去,只见场外突现飞来一骑,一路扬尘,朝马场这边疾驰而来。御林军立刻警觉,迅速包围上去,却在看清马上之人的大内服饰时,不敢再阻拦,放他进场。 那人马不停蹄,看也不看御林军,直奔马场的观礼台,勒马掏出怀中巴掌大的金牌,大声道:“皇上即刻驾到,尔等准备接驾!”说完也不待众人反应,就把金牌往怀里一揣,又气势汹汹地调头,绝尘而去。 台上的人被这凶悍的传令官唬住了,面面相觑一会儿,从各人脸上看到同样的骇色,哪敢迟疑,纷纷整理袍冠一溜小跑,在马场外面摆好阵型,准备迎接圣驾。 凶巴巴的来撂下话就走,也只有皇帝老子的亲随,才敢对这些达官贵人颐指气使! 台下观众开始窃窃私语,皇帝陛下要来马场的消息,顷刻间传遍全场。擂台赛选手的亲属们纷纷涌上前千叮万嘱他们,待会一定要好好表现,如果能博得皇帝的垂青,将来的前途必不可限量。而受宠若惊的普通区观众,不约而同地掏出小帕,把眼睛擦了又擦,争取到时候能更清晰地目睹龙颜,也不枉花了那么多钱。而家属堆里权洛颖乍听这消息,脑袋直接镂空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又开始神经大条,跟风似的随着众人的视线偏头,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转不过弯来的迷惘。 就在万众瞩目中,远方突然掀起滚滚的烟尘,激昂的马蹄声夹杂其中,声势浩大地朝这边蔓延。站在众人排头的李攸璇忍不住眺望,赫然看到她那皇弟,披了一副非常张扬的金色铠甲,身后带了二十几个银装素裹的亲随,跨着轻骑,杀气腾腾地朝这边汹涌奔来。场面无比凶悍,她这脑袋当即就冒出个问号,她这是要干嘛?这阵势是来砸场子吗?一直等到她这皇弟到了跟前,她那思维还顿着,不明所以。 李攸烨在她面前稍作停顿,道一声“皇姐安好”便一刻也不停留地驰入马场,把一帮子接驾的大臣全都晾在原地。李攸璇舌头打着卷,看着那离开背影欲言又止,你说你好歹给这帮子大臣一点面子吧,让人巴巴地出来迎接,又把人晾在这儿,这是在耍哪门子皇帝脾气哪? 李攸烨哪顾得上给大臣面子,一身戎装出现在马场,视线在场中一扫,一眼就看到了她想找的人。当即勾住缰绳,调头正对那人,视线慢慢落在她那只被别人握在手里的柔荑上,脸色瞬间冷的吓人。 所有人在经过最初的惊讶之后,霎时反应过来,那骑在马上的金甲少年就是当今的皇帝,纷纷骇得跪倒在地,雷霆呼喊万岁! 他们实在没料到小皇帝会这么个出现法,想象中,皇帝都应该是坐在华丽龙辇里,被一群天仙宫女服侍着,被一帮文武大臣簇拥着,吹着长号排场浩大地到来,而非眼前这轻兵简随的少年,神气十足得不像皇帝,倒像个征战沙场的将军! 一帮被晾的大臣丝毫不敢懈怠,又一溜小跑地返回马场,跪在她跟前行礼。天知道他们此刻有多么惶恐,不知哪里触怒了小皇帝,使她脸色那么难看。而李攸烨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似的,径自望着那瞬间分开的两人,马儿在她身下不安地打转,她的视线始终揪着她不放,眸中似要喷出火来。李攸焜当即跪下行礼,额头抵向地面的时候,嘴角勾起一个耐人寻味的弧度。 权洛颖有些无措地看着李攸烨,那种凌厉的眼神像要把人生吞活剥了!她知道方才那一幕可能让李攸烨产生了误会,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她百口莫辩。自己一时走神差点摔倒,不知何时出现的李攸焜,顺手把她扶了起来,李攸烨如果相信那张假的相片,不知道会怎么联想她这段解释。 一股酸涩味道从心里泛起,李攸烨调头时脸上浮现的那丝冷笑,十足的讽刺,毫不留情地击中她的胸口! “平身!”李攸烨甩着马鞭,往观礼台直奔而去,旁边的人等她走远才敢直起身来。 冰儿和鄂然面面相觑,不明白李攸烨为何愤怒,一同看向脸色煞白的权洛颖,想问又不敢问。包小月拍着胸口站起来,不停地唏嘘:“真是吓死我了,皇帝陛下好凶啊,那眼神好像能杀人的样子!” “才不是呢,皇上脾气很好的!”冰儿着急地反驳。 “这叫好啊,你没看到她刚才想把权姐姐吞下去的样子,像要吃人的怪兽似的!”包小月方才偷偷抬头看了李攸烨一眼,就这一眼可把她给吓坏了。 “你再说烨哥哥的坏话,我就不理你了!”冰儿脸憋得通红,指着包小月的鼻子,生气道。 包小月立马噤声,没想到冰儿发起火这么厉害,只好在肚子里犯嘀咕,本来就很吓人么,还不准人说,什么道理么。 鄂然不管这帮小鬼吵吵闹闹,径自走到权洛颖身边,试探着问:“我看游儿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你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想出去走走!”权洛颖摇摇头,心里有些乱,她现在只想安静一会儿! “我陪权姑娘去吧!”李攸焜插口道。 “不用了!”权洛颖冷声道,看也不想看这人一眼,转身就走。 “那我陪着你,冰儿,你在这儿看着点,我们去去就来!”鄂然不放心她一个人,也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怎的李攸烨和她今个都不太对劲儿? “妹妹,跟姐姐说说,到底出啥事儿了?是不是你们吵架了?吵架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两张嘴言不由衷了点嘛,放心姐姐给你们说和说和,这事儿根本不是事儿!人生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就怕没有桥的河,有姐姐做桥,这河你俩准能趟过!”离开人群后,鄂然摆出一副知心大姐姐的样子,开始唠唠叨叨地自说自话,顺便套话。 权洛颖面上哭笑不得:“一时半会跟姐姐讲不清楚,我们……” “权姑娘!”话没说完,耳边传来一声有些熟悉的叫唤,她侧头看去,只见杜庞急急忙忙地朝这边跑来。 及至跟前,杜庞已经上气不接下气,鄂然看他那个样子幸灾乐祸道:“哟,你跑这么快干嘛,急着赶去投胎啊!” “你……不跟你一般见识,我现在有正事儿!”杜庞不理会她这张毒嘴,转头对权洛颖道:“权姑娘,万岁爷让您去凌阳殿等着她!” 权洛颖稍楞,朝向观礼台上望过去,李攸烨此时正专心致志地观看擂台上的比武,丝毫没有朝这边看来,她有些迟疑问:“她还说什么?” “万岁爷只让您等着她,其余什么也没说!”杜庞回道。 “哎呀,快去吧,妹妹,趁机会把该解的结都解了,快去快去!”鄂然催着这犹豫的家伙,比她还急的样子。 权洛颖只好问了杜庞凌阳殿的大体方位,又朝观礼台看了看,这才悬着一颗心去了。 目送着权洛颖过去,杜庞松了口气,抚抚起伏的胸口,挺直腰板,转身朝人群中的李攸焜走去。 李攸焜自见到杜庞追上权洛颖步子,和她一阵攀谈以后,脸上便覆了一层阴鸷,待看他朝自己走来,心里就有些游移不定,不过面上仍然跟他客套: “杜总管移驾到此,不知有何赐教?” “哎,不敢,不敢,二公子既然识得奴才,那这下好办多了,奴才是奉了主子之命,来给二公子传句话的!”杜庞也便跟他客套,浮尘一甩搭在肘上,作势要凑近他,李攸焜赶忙凑过来。 “万岁爷让奴才告您一声:安分守己,保一世太平;痴心妄想,殁千秋之名!” 李攸焜脸色一僵,杜庞笑意深沉地拱了拱手:“该传的话奴才都传完了,这就不打扰二公子的兴致,奴才告辞!”说完,不急不慢地转身离去。 “二公子,切莫中了别人的激将法!”一直在暗中观察的樊耕见李攸焜眼中的阴冷,出来劝道:“要成大事,必须要忍!” “无需先生提点,我心中有数!”李攸焜挥手打断他的话,“先生联络的怎么样了?” 二人移步至隐秘地点,樊耕才道:“一切都按王爷所说,那些人都对穆宗忠心耿耿,只要我们起事,他们必定会暗中相助!” “哼,好,记得让他们千万别暴露了身份,我们,呵呵,就拭目以待了!”真正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呢! 先不管这李攸焜,话说,权洛颖心怀忐忑地走到凌阳殿,见门前有侍卫守卫着,她只好隐了身形,悄悄入内。这凌阳殿盖在马场,虽然不如皇宫里的殿宇巍峨高耸,里面器什物具却也一应俱全,权洛颖在里面一张红木楠椅上坐了,有些盼望又有些慌乱地等着那人,不知她叫她来此是何意思,先前明明惹恼了她,她是来算总账吗? 正当她心烦意乱之际,外面突然传来侍卫们的声音:“参见皇上!” “平身,朕要休息一会,这里没你们的事儿了,下去吧!”再也熟悉不过的那个声音,这两天一直缠着她夜不能寐的,就是这声音,她的心抑制不住咚咚跳了起来。 果然,她来了。 第94章 来之不易 哗哗啦啦地跨进大殿,一身戎装的李攸烨看起来英气迫人,女儿家的体态撑起厚重的铠甲,丝毫没有弱化钢盔铁甲的气势,反而是极具张力地弥补了李攸烨身上,那体形过于纤瘦导致的孱弱与不足。和男儿披挂时的英挺粗硬不同,她的身姿束在盔甲中只觉天然俊秀,精致拔长,一瞬间便夺人眼目。 李攸烨进得殿来,熠熠阳光从金色鳞甲上一一撤去,视线在空荡的殿里扫视一周,径自走到正位设的座榻上,将头顶的翔龙金盔摘下,撂在一边,缓缓放下身子,竟在榻上躺了下来,看起来竟有些疲惫。 权洛颖心里一阵揪紧,为她此时显露出的疲态,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累,硬气的铁甲贴着软榻竟然透出了一丝乏力之感。 过了许久,躺在榻上的人都没有睁开眼,闻着殿里的那股特有的清香,她便知道那人已经来了。 “你和那个李攸焜是什么关系?!”诘问或者指责?都不是,李攸烨慵懒的声音让人看不出她的情绪。 “我……”权洛颖欲言又止,显出身形,想了想,把腕上的通讯仪拆了下来,走到李攸烨跟前:“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李攸烨睁开眼,直直看着那张美丽的面孔,就是这张面孔,给了她一句不算承诺的承诺,让她在漂泊大雨中不忍远离这座皇城。折返的那一刻,她嘲笑自己没用,把别人的一点可怜的施舍,当做香饽饽捧着,可那又怎么样呢,别说有一点可能,就是全无希望,她仍然不甘心舍弃!她回来跟皇奶奶求情,求皇奶奶收回成命,或者把立后的日期拖延,希望给她足够的时间,可到头来,她却转投了别人的怀抱,真是讽刺!她能嘲笑自己傻得可怜吗?不能,所以她愤怒,怒火万丈,怒不可竭,她披挂而来,恨不得当场把李攸焜碎尸万段,恨不得把她心挖出来看看,那是什么颜色?! 权洛颖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神色不停变换,握着通讯仪的手一时僵在那里,抿嘴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直到手腕上受力,一个猝不及防被摔进李攸烨怀里,她才失声叫了出来,通讯仪也落在地上,咣咣当当地摔出很远。 李攸烨翻身欺了上来,把她惊慌扭动的身子压住,手腕也摁在肩上,让她动弹不得。 “你想做什么?你,放开我!”权洛颖不安的挣扎,她讨厌这样蛮横无礼的李攸烨。 “我不准你再靠近他!”阴狠威胁的话语,将她定在那里。豆大的几颗泪珠从眼角溢出,夹杂着委屈恼恨,一股脑儿的发泄出来,权洛颖咬着嘴唇,紧紧盯着那双被怒火灌烧的眼孔,喉咙哽咽几下,侧过脸去,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子,你放开我,我会解释!” “我不想听你狡辩!”李攸烨被她那带着抵触情绪的扭脸动作激怒,更用力地把她箍紧。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权洛颖也被激怒了,略带沙哑的音腔控诉着内心的委屈,只可惜这点反抗经李攸烨一番恶意曲解,又变成了十足的排斥。 李攸烨咬着银牙,胸腔被盛怒充斥,突然窜起的火焰将她的理智烧的一干二净。她压下身子,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睛,不顾那人极力的抗拒,噙住那朵娇艳的朱唇,肆意吻了下去。权洛颖被她突来的强吻吓住了,似乎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扭开头去,拼尽全力挣脱。李攸烨却箍住她的双手,身子整个压上来,不让她动一丝一毫。 “你……混蛋!”泪终于决堤似的涌了出来,比泪更汹涌的还有心里的气愤。 李攸烨却像是着了魔似的,不顾她的任何推阻,追逐着那紧抿的唇,一而再再而三地咬住,缠绵。 “呜……”手被放开的代价就是下巴被擒住,权洛颖的防线被那贪婪的唇舌撬开,随即欺来的是冗长而又深沉的吻。逃开的双手不停地在那人背后抓扯扭打,可换来的仍然是唇齿间更热烈的痴缠。终于,带着恨意的眼泪不堪滑落,一滴一滴化作对李攸烨所做所为的控诉。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人渐渐没了反抗,当然,也没有任何回应,她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对李攸烨的侵犯全然无动于衷。李攸烨吻着她,入侵她的领地,舌头深入她的咽喉,希望换来一点点哪怕是抗拒的反应,可是,她就像石头一样,没有任何情绪。 李攸烨渐渐停了下来,收回自己那流连忘返,被咬得伤痕累累的舌头,无力地伏在僵硬的躯体上,挫败感笼罩了全身。犹如淋了一场大雨,她的怒火被瞬间浇灭,取而代之的是满身的疲惫。 就这样伏了许久,耳际听到断断续续的,仿佛从深喉中溢出的细碎哽咽。李攸烨有些迟疑的,抬头望向那早已被泪水浸湿的面孔,那张脸曾是她怜惜的,此时却挂满狼狈的晶莹,那朵娇艳的朱唇泛上糜烂的血色,像一片即将凋零的花瓣,昭示着掠夺者的残忍和决绝。李攸烨的心像被针猛地扎了一下,疼得她牙齿打了两颤。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李攸烨脑子轰然清醒,她捧起那张被泪水模糊的容颜,有些惊慌失措地发起抖来:“权,权姐姐,你不要哭,我,我错了,你打我吧,我求求你,不要哭了……”然而那泪却越流越凶,惶惶无助的恐惧第一时间占据了李攸烨的心,她想,她一定恨死她了! 许久许久,泪终于止住,权洛颖吸口凉气,将仍伏在她身上的李攸烨推开,把方才挣扎中扯开的衣襟拉好,坐了起来,做这一切的时候,没有睁开眼睛看李攸烨一眼。她无法原谅李攸烨居高临下肆意凌#辱她的态度,和她有没有更进一步无关,和她极力地想给的温柔缠绵无关,是那份不顾她意愿的强迫,把她的心刺的生疼,比那坚硬的铠甲磕着身体的疼,要疼一百倍。 “我不想再见到你!” 冰冷的话语让人骨头发寒,马场那边传来热烈的欢呼声,不知是谁取胜了,李攸烨已经无力去关心,她像一瞬间失了支撑,脑袋抵在榻上,手却抓着那淡蓝色的衣襟下摆,不肯放手。她极力地哀求,那人却视她为无物,任她泪流成河。她完全丧失了一个帝王的尊严,趴在她面前痛哭失声: “为什么?凭什么?是你给我希望的,为什么转眼又要去和别人好?” “你选别人也好,为什么要选李攸焜,他是我的仇人,不共戴天的仇人,你选他是想我死吗?” “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不要……不见我,我回来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你,为什么你还要拒绝我!” “是你说过的话不算数,是你先伤人的……呜……” 权洛颖一动不动地听着李攸烨在旁哭得声哽难抑,刚止住的泪又夺眶而出。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发誓永远不要再见到这个人,可是在听到她痛哭失声,仍然感觉到揪心的疼。 她回过身来,看到伏在榻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李攸烨,纵有万般恼恨,此刻都化成了心酸的泪水。这算什么?欺负了别人,自己却哭成这样,这就是她的本事吗? “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你个混蛋你!”劈头盖脸的一阵发泄似的捶打,终于把那颤颤巍巍的人一把抱在怀里,自己也哭出声来,这个混蛋,敢那样对她,她掐死她的心都有了,可她居然还有脸哭,哭得居然比自己还惨,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没出息的人!什么叫她投入别人怀抱?不就是耍了她一小下吗?解释了不就完了?哭得那么肝肠寸断干嘛?托起那张泪眼朦胧犹带惊慌的脸,权洛颖心里一疼,捧住,用力地吻了下去。唇舌纠缠,撕咬钻营,把她所用过的招数一一奉还,让她体会体会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 可惜,被欺吻的人只是经过最初的片刻怔愣,就开始对她的动作痴痴回应。让权洛颖肆意侵犯的爽利大打折扣。 时间好似过去很久,唇齿间毫无空隙的相依相存,使得两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分开一阵儿。缓口气,看清彼此脸上的红晕,想到方才的缠绵,两人都有些尴尬。空气中夹杂着一种暧昧的气味。李攸烨肩膀一抽一抽的,两颗红肿的核桃眼下仍挂着未干的泪迹,对当前的状况,尤其无所适从。 “你哭够了没有,今天把所有话都说清楚,起来!”权洛颖忍不住大声道,李攸烨哆嗦了一下,不明所以地惊恐地望着她。 权洛颖将脸上的泪渍抻净,整好衣襟,下了榻,自始至终没多看她一眼。几步走到门口,将摔到这的通讯仪捡起来,一回头就看到李攸烨窝在榻上,两只手臂圈住小腿,脑袋搁在膝盖上,一身威风的铠甲愣是被缩成了蜗牛壳,她那气突然不打一处出来。抿着嘴折回座榻前,把通讯仪嚯的伸到她面前:“你看清楚了!”李攸烨抖了一下,茫然地抬头看她,咽了咽口水,把目光落在那个与鲁韫绮的怪物大同小异的东西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权洛颖把照片合成的过程重新演示了一遍,最后啪的一声把通讯仪关上:“看清楚了吗?我和他之间有什么吗?” 李攸烨眨着肿胀的眼,摇摇头。 “那你之前发什么疯?我告诉你李攸烨,别以为你的皇帝,就可以为非作歹,我可以原谅你这一次,但下一次,我不会再理你……” 话还没说完,某人就扑了上来,抱住她,痛哭流涕道:“我……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呜……” 抱着她的人身子颤抖得厉害,权洛颖眼睛又有些发酸,两人偎了一会儿,她把李攸烨拽开,红着眼睛问:“你的舌头怎么回事?” “破,破了!”李攸烨口齿不清道。 “你,活该你!”想到这是自己咬出来的杰作,权洛颖脸有些发烫,打了她一拳头! “是,是,我,我活该!”李攸烨眨着水汪汪的眼睛,逆来顺受的样子显得很诚恳,权洛颖一下子没了话说。 “你干嘛还攥着我的手,放开!” “不,我怕你,扇耳光!” “你……”权洛颖恨得牙痒痒,她算是明白了,这人撒气泼来,就是个无赖!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攸烨终于摆脱了哭哭啼啼的样子,肩膀不抽了,直直地看着权洛颖,好似要把她看进心窝里:“权……姐姐,洛……洛儿?” “有话快说!”权洛颖瞪了她一眼。 “哦,我,我们……”李攸烨有些扭扭捏捏,觉得下面的话难以启齿。 “万岁爷,第一场比武就要结束了,长公主请您移驾!”正在她要豁出去的时候,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打破了方才营造的良好气氛。李攸烨眉毛一竖,不耐烦道:“朕知道了!”赶紧给我滚! 扭回头来,把眉毛放平,想要接上方才的话,权洛颖却站了起来,作势要走:“到伦尊了,我们去看看吧!”李攸烨额头抵榻,一滴眼泪又拧了出来,把那不识时务的禀报者骂了个狗血淋头,好好的气氛被他给破坏了,这么千载难逢的时间段他也敢来横插一脚,气死她了! “权姐姐……”李攸烨幽怨地望着权洛颖,惹来美人的狐疑不定,她嗫嚅道:“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 须臾过后。李攸烨容光焕发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彼一出场,便招来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她笑么嘻嘻地应着,一步一步登上观礼台,时不时扭头朝旁边看一眼,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李攸璇狐疑地盯着李攸烨,眼睛红肿,但笑得开怀,及至自己跟前,吸溜着舌头道:“皇姐,辛,辛苦了!”看她说话比谁都辛苦,李攸璇刚想问她嘴怎么了,李攸烨马上转身对大臣乐呵呵道:“众位爱卿,辛,辛苦了,大家都,平身吧!”和颜悦色态度比先前煞气十足模样,简直判若两人,长公主这心里就有些捉摸不定了,烨儿莫非病得神智出了问题? 可狐疑归狐疑,面上李攸璇还是撑足了皇家的威仪,和李攸烨相谈甚欢,一团和气,暗地里却细细观察,深怕她真有个什么异常。 隐了形的权洛颖一直汗颜地跟在李攸烨后面,手被牵着登上了高台,心里颇为后悔一时心软答应了她那“只让我一个人看到你”的要求,现下好了,时不时迎上李攸烨看过来的深情款款的目光,把她闹得耳根通红,浑身不自在,躲都没地方躲了!更可恶的是,一路上某人就没停止过吸溜口水,她这张倾城的脸愣是被抹得青黄不接,看到李攸璇瞅着某人的嘴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她这心就一直吊着,生怕她多问。 终于李攸璇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放弃了暗中观察,权洛颖松了口气,瞅一眼兀自乐得欢天喜地的李攸烨,有些无力,这叫傻人有傻福吗? 李攸烨小心翼翼地牵着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人,心里觉得既安全又惬意。在正位上坐了,并在旁边留了个空,一只手拉着美人,满怀期待地等着她落座。权洛颖瞥了她一眼,这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此时全都写在脸上呢,心里觉得既好笑又无奈,扭开脸忍俊不禁地抿了抿嘴,然后回过头大大方方地在她身边坐了。李攸烨安下心来,瞄瞄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小心翼翼地把手指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相扣着握紧,扭头看看伊人微微勾起的唇角,联想起以前辛苦难捱的岁月,为现在来之不易的小幸福,鼻头一酸,险些掉出泪来。 权洛颖狐疑地望过来,李攸烨赶紧别开头去,咽咽口水,继续伤感自己的辛酸史。眼睛免不了四处撒目,好巧不巧碰上了上官凝的目光,两人皆是一怔,李攸烨有些尴尬地朝她笑了一下,握着权洛颖的手不由紧了紧。上官凝坦然地回了她一笑,便又扭头看向别处,把李攸烨的做贼心虚衬得无比华实,权洛颖目光如炬,这场景自然没逃过她的眼睛,不过她也只是暗暗记下,并没有表现出来,继续看接下来的比赛。 李攸烨压下心里的担忧,把受伤的舌头缩到一个舒服的位置,也开始看比赛。这视线往擂台上一扫,她那眼珠子就瞪得老大,难以置信地望着台上那两个鼻青脸肿扭成一团的人,不可思议,这是方才的那两人吗?怎么都肿的认不出来了呢?啧啧,两人下手真够狠的,把对方打成那样,人家爹娘看着得多揪心啊!李攸烨看了一会儿,就有些气愤,这两人明显是势均力敌,都奄奄一息到直接抱着用嘴啃了,这帮子大臣居然还看得下去,太不人道了!李攸烨赶紧捂住权洛颖的眼睛:“咱不看了,太残酷了!” 权洛颖打掉她的手,狠狠瞪了她一眼,李攸烨这才良心发现,蹭得站起来,冲裁判喊道:“停!他们俩并列进三甲!嘶!”她这一吼,扯动了舌头上的伤口,疼得她倒抽了口凉气,忙托住下巴,慢慢坐下,龇牙咧嘴地望向权洛颖,泪花子在眼眶里打转。权洛颖丢了个活该的眼神给她,把人扯过来,清凉的手指触到温热的嘴唇,李攸烨顺势把舌头伸了出来,让她看看自己的伤口,真的好疼啊。权洛颖见到舌尖上布满细小的红痕,好像肿起来了,整张脸迅速像被火烧一样,红得发烫,又有些心疼,给她轻轻吹了一下,然后眨着一双如水的眸子,眼神探问好点了吗?李攸烨盯着眼前这张温柔的脸目光有些发直,刚才那股凉凉的风把她给吹懵了,鬼使神差地在那红红的唇上戳了一下,一瞬间,两人都愣在了那里。三秒过后,反应不尽相同,李攸烨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忙双手捂脸以防耳光降临,而权洛颖根本没要给她耳光,结果看到她那防备的动作,猛地起了要揍人的心思,恨恨地咬牙,她有那么吓人吗?至于怕成这个样子吗?过了好久,李攸烨似乎觉得安全了,才慢慢放开脸,重新找到某人的手,把五指穿过指缝,握好,松了口长气! 而擂台这里,皇帝金口一开,那就是圣旨,裁判赶紧敲响了锣。台上抱团的两人,听到锣声,白眼一翻,仰面倒了下去,家属区的爹娘们争相上台,鬼哭狼嚎着把人抬了下去。台下顿时抹泪声一片,这俩人可真是惨啊,为个武状元把命都豁出去了!原来多俊俏的小伙子啊,现在都被打成猪脑袋了!好在都晋级了,真是皇恩浩荡啊! 鄂然和冰儿提前就哭开了,指不定自家的伦尊下来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呢,真是太可怕,太惨绝人寰了! 第一场终于结束了。靖北侯觉得两人都晋级不合适,三甲只有三个席位,他们即使并列占一席,到时候争起来,对其他两场选手也不公平,于是就跟李攸烨提了提。李攸烨考虑到以他们现在的情况,接下来的三甲席位之争肯定没戏,直接定了他们为并列探花,这样,其他两场决出来的选手直接进行状元和榜眼之争,自然没有话说! 终于轮到单伦尊了,李攸烨一点也不担心。之前授意过他不必掩藏锋芒,如今他这一路遥遥领先的成绩让自己很满意。她现在迫切地需要一名忠于自己的大将,一名不逊于上官景赫,不逊于燕王叔,能统领全国兵马的大将,所以她必须利用这个机会加速伦尊的成长,把他直接推向大舞台,而不是让他一点一点的往上攀爬,这样虽然更扎实,但太慢了,她等不到那一天,而且伦尊或许也等不到那天!而且她也相信伦尊有这个能力,这是与生俱来的,很多人穷极一生也无法拥有的指挥千军万马的能力。 第一眼看到伦尊时,他才十岁,十岁的孩子却有一张三十岁的成熟面孔,如果不是偶然和他攀谈起来,李攸烨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实年龄。他当时负责在军营照看马匹。从他用几声口哨和几声响鞭,把近千匹马儿在最短的时间内,井然有序地赶回马棚开始,李攸烨就认定了这会是一个领兵的将才。她记得燕王叔说过,在一支军队中骑兵是最具威力的,但马儿又是最难指挥的,一匹马儿或许好管,但成千上万匹马儿奔跑起来,如果没有统筹全局的能力根本驾驭不起来。而一个十岁的孩子竟能将上千匹无人驾驭马儿调动自如,不得不让李攸烨折服。 后来发生的事就有些戏剧性了,再一年,军队里突然发生了瘟疫,一夜之间死了大批的马儿,瘟疫是从哪儿传播过来的,根本无从查起,上头追究责任,伦尊不能幸免,被投入了大牢。直到刑部递上秋后处决人的名单来,李攸烨才发现他的名字赫然在列。问清了缘由,去求皇奶奶把人放了,按照玉瑞的律令,伦尊年龄不够行刑,可是刑部的人翻开当时的记录,发现伦尊上报的年龄是三十岁,后来才知道,伦尊为了能挣钱养家,不得已谎报了年龄,这事儿只有他奶奶知道。 最后,总算在户部那里把伦尊十三岁的年龄坐实了,不用判斩刑,改为充军,结果兵部又找来了,说他谎报年龄,混入军中,又把他给抓起来,判了个杖责一百,两罪并罚,流放边疆。最后,李攸烨被逼急了,皇帝脾气一上来,偷偷把人藏起来了,结果,一不小心东窗事发,自己被皇奶奶判了个清斋殿面壁思过五十天。惨不忍睹之境遇至今想来仍令人扼腕。自然,她这么一搅和,摊子自然要皇奶奶收了,还好,皇奶奶最后手下留情,没怎么追究,让她和伦尊幸存下来。有这么个经历,从此她和伦尊就患难与共,惺惺相惜了。 第95章 两难境地 忆起往昔,李攸烨不胜唏嘘。虽然只短短的三年,单伦尊的成长已经超出了她的预计,这个人是个旷世奇才,她相信,如果给他足够的发展空间,他的成就必定会超越上官景赫,震古烁今。他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而李攸烨恰恰就能给他。 江后逼她取上官凝这件事,触到了李攸烨的底线,她本能的选择反击,虽然她知道如果取了上官凝,等于取得上官景赫的支持,很多事情便可化解,但问题是,她不愿意。不是上官凝不好,相反,她太好了,只是,她始终不是那个让自己心动的人,她应该有自己的幸福,而不是被绑在自己身边,受一世的凄苦。所以,伦尊取代上官景赫是必然的事,有些情她还不起,就该早点斩断。 第二场比赛的锣声敲响。李攸烨感觉手被握紧,扭头见伊人神情紧张的样子,眉眼一弯,满满的笑意。权洛颖似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扭过头来,看到那双温柔宠溺的眼睛,心中不由一动,似乎这两天的沉郁都在此刻消融。慢慢倾上前的呼吸,随着心跳的加剧,终于合在一起,柔软而又细腻,阳光从轻颤的睫毛间穿过,不消片刻,便分开了这浅尝辄止的吻。 李攸烨舔了舔唇角,那里还留着淡淡余香,意犹未尽收回身子,把相扣的十指捞在怀里,另一只手迷恋地在伊人眉间滑过,道:“别紧张!” 权洛颖微怔,继而耳根羞红,匆匆别开脸去,望着别处发呆,心还留在李攸烨在她眉间轻画的悸动中,说不出什么感觉,似乎很喜欢这样的触碰,李攸烨的笑容渐渐的放大,她貌似看到某人羞怯的样子了,真是……太有爱了,好想把人抱在怀里再亲一口,不过想到后果,她还是按捺住了! 李攸璇在旁边不停地揉眼睛,李攸烨的一系列举动吓到她了,怎么都感觉她旁边坐了一个人似的,不会是被鬼缠身了吧?想到这,她顿觉毛骨悚然,匆忙背起了母后常念的大悲咒,鬼啊,鬼啊,你千万别来折磨烨儿啊,这孩子来之不易,母亲生下她就去世了,你看在她娘的份上,放过她吧,本宫来超度你!念了一遍,觉得不放心,派人把自己的座位搬到与李攸烨紧挨的位置,又开始念起来。 李攸烨狐疑地看着皇姐,跑到自己边上坐着,闭着眼,脸正对着权洛颖,嘴唇快速张合,不知在说什么,探寻地目光落在当事人身上。权洛颖抬着眼皮很无语得看着近在咫尺的李攸璇,一副老僧入定状,嘴里念着呜呜啦啦的咒语,被她的虔诚搞得一个头两个大。李攸烨忽然反应过来,差点笑出声,忙拍了拍黑了脸的权洛颖,和她悄悄换了位置。没想到,皇姐居然能看出点眉头,实在是观察细致,但她这处理方法也太……李攸烨捂着嘴,拍拍忘我朗诵的李攸璇:“皇姐!” “啊!”李攸璇吓了一跳,左看右看,发现是李攸烨,这才拍拍胸口,放下心来。 “皇姐姐,闭着眼怎么看比赛啊,你看都开始了!”李攸烨憋着笑,一本正经道。 “哦,哦,开始了,那,那就看吧!”李攸璇有些语无伦次,摆正身子,心不在焉地开始看比赛,这么热烈的午后阳光,端庄优雅的长公主,愣是流了一身冷汗。 李攸烨不忍再吓她了,于是端的板板正正,凑到权洛颖耳边,悄声道:“咱都老实点,皇姐被吓到了!” 权洛颖白她一眼,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人不老实,还好意思说。李攸烨收到美人愠怒的眼神,立马噤声,身在曹营心在汉地看比赛。 伦尊和曹晋宁已经在台上交起手来。双方看似打得难解难分,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只简单几招,单伦尊便已占了上风。这场比赛干净利落,一刻钟功夫,伦尊把曹晋宁打下擂台。曹家人忙把只受了点轻伤的曹晋宁接回去,曹老夫人念着佛号庆幸,还好孙子被直接扔下来了,要是像上一场被人揍成那样再下来,还不如不要那个功名了,曹清潭忍不住骂她妇人之仁,他曹家人被人像麻袋一样丢下来,他这张老脸真是被丢尽了。而曹晋宁似乎被打懵了,回想着自己被扔下来的那一招,明明当时单伦尊站在台边,摇摇欲坠,他只需一脚就能把他踹下去的,可在起脚的当头,那家伙居然迅速蹲身躲过,钳了他的脚,把他给扔了出去!他那摔下去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吧?曹晋宁回望擂台上那魁梧的身躯,不由咒骂一声,这小子长了一副憨样,没想到这么狡猾! “好耶,好耶!”台下冰儿和两个小包兴奋地抱在一块,雀跃无比,鄂然松了口气,没想到伦尊这么容易就打赢了,先前的泪全都白掉了,瞥眼见包氏夫妇瞠目结舌地坐在原地,模样有些好笑,鄂然打趣他们是不是吓傻了,包氏夫妇反应过来,立马乐得合不拢嘴,跟她商议是否可以请她代言“状元米”,正缺银子的鄂然自然喜得合不拢嘴,当场跟他们拍板,不仅要代言状元米,还可以代言“状元夫人米”,结果包夫人立马从袖里掏出一个小算盘,啪啪啪啪拨了起来,把鄂然雷得内焦外燥,算出的结果是,他们又可以多做好几场义卖了,一下子又把鄂然感动得稀里哗啦。老早就听说阜丰米粮的包家人实在,现在看来,还真是实在。 第三场比赛还没开场,就出了状况。原因是参赛选手之一的青勿退赛了。台下唏嘘声一片,毕竟都走到这一步了,眼看着状元榜眼在望,退赛实在是可惜了。可青勿却不这么想,她本来就是来探探虚实的,将玉瑞国这些后起之秀都看了个遍,结果都是些眼高手低的二世祖,没几个入得了她眼的,玉瑞号称泱泱大国,也不过如此而已,她乃堂堂蓝阙国王储,根本不在乎那三甲虚衔,不想玩了自然就不玩了,有这闲心还不如喝花酒去呢! 台下的江丞相很不淡定,他记得自己孙子策论结束后舔着脸跟他说,就差一个名额他就被选进去了,当时他还不屑地切了这小子两下,让他别再丢脸了。这会儿他又逮着江宇隆问:你确定你是第七名吗?江宇隆点点头,然后就被靖北侯派来的人请走了!江丞相仍然不怎么相信,这小子居然真是第七名,这是什么狗屎运啊这是!他一把拉住丞相府齐总管的袖子:快,快回家跟老婆子说,准备鞭炮,咱家出武举人了,赶紧的,跑快点!这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于是第三场的对决变成了江宇隆对阵武立山。 李攸烨对于江宇隆能进入擂台赛也吃惊不小,江家世代重文轻武,到这一代只出了个江宇随在神武军任职,没想到还能出个武举人,还是这位连玉姝都打不过的表哥,连她都开始怀疑这武状元选举的水平了。 两位选手登上擂台。江令农直接站在擂台边上,苦口婆心地劝道:“宇隆啊,待会儿锣一响,你就从擂台上跳下来吧,咱得一个武举人已经是万幸了,可别跟古家冷家那俩小子一样,死磕着被打成猪脑袋,也别像曹家那样被人丢出来,真丢人哪!你就大大方方的走下来,咱是武举人哪,没破相,也没丢脸的武举人,往外头一说,那提亲的大姑娘肯定能踏破门槛,你听爷爷的话哈!锣一响,就下来!” 曹家离得近,听得清清楚楚,曹清潭气得脸色发青,而其他家属区离得远,还以为江丞相在叮嘱孙子要尽全力呢,江丞相满面红光地往自家区里一坐,优哉游哉地哼起小曲来。台上的武立山嗤笑地望着江宇隆:“江丞相果然老谋深算,宇隆兄,待会可要多担待点了!哈哈啊哈!”江宇隆脸上有些挂不住,伸手指向武立山的鼻子:“你别以为我就怕你!” 锣一响,齐总管突然跑了回来,大声喊道:“老爷,不好了,夫人病重了!”江丞相见齐总管脸上哪有一点悲伤样子,只扯着喉咙在哪儿喊,他心里一乐,估计老婆子和他想一块儿去了,赶紧朝擂台上喊:“宇隆,你奶奶病重了!快去看奶奶最后一眼!” 江宇隆闻言,边往台下跳,边往后指着武立山:“跟你说,别以为怕你我!” 于是江家老小火速回家看望老夫人,江宇隆走到马场门口,又朝后指着擂台上的武立山:“要不是我奶奶病重了,别以为怕你我!” 众人都被他的“孝行”感动了,为了奶奶的病,居然放弃了武状元考试,真是孝感动天哪!李攸烨却是攥紧权洛颖的手,被这江家的一大家子亲戚弄得很没脾气,这帮子人真是会见机行事,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扯谎,舅奶奶病重?她来的时候舅奶奶还在皇奶奶宫里踢毽子呢!真受不了这帮人,真会给自己找台阶下! 权洛颖看着李攸烨脸上七扭八歪的,还以为她哪里不舒服了,而李攸烨却转头冲她笑了一下,牵着她站了起来,与此同时,擂台上的“三甲”全都跪了下去。 李攸烨眸光灿烂,嘴角挂着浅浅的弧度:“权姐姐,陪我去钦点状元吧?” 权洛颖低头扫了眼两人始终没有松开过的手,明明是询问的语气,可李攸烨却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她在心里翻了两个白眼,任她牵着往台下走去。 “烨儿等等!”即将离开时,李攸璇突然叫住了李攸烨,李攸烨回头:“皇姐有什么事?”把权洛颖往身后带了带,怕李攸璇发现她,又被吓到。 李攸璇凑到她面前,小声道:“皇奶奶吩咐,点状元时,让你带上上官凝!” “为什么?皇奶奶什么时候的吩咐?”李攸烨心里一慌,用力握了握伊人的手,“我不要带她!” “什么不要?我都跟人家说好了,你要是不带她,让她心里怎么想啊?”李攸璇压低嗓门吼道:“皇奶奶让你听话,趁这次机会,把立后的……呜……”还没说完,嘴就被捂住了,李攸璇扯开她的手,凶道:“你做什么,大庭广众的,你想谋杀亲姐啊你?我跟你说你带也得带,不带也得带,皇奶奶说了,不给你选择的余地,你不带,回去罚禁闭!”李攸璇撂完话,冲上官凝招招手:“凝儿,快过来!”上官凝得到指示,从席位上起身,朝这边走来,李攸璇转头冲李攸烨威胁道:“现在你不带也不行了,给我老实点!” “皇姐你……”害苦我了!李攸烨急得不能行,只感觉左手被人用力一甩,回头一看,权洛颖已经跑出很远,李攸烨百口莫辩,赶紧去追,却被李攸璇一把拉住:“烨儿,你现在不能跑,今天上官凝在皇家席位上坐了一整天,大家都明白其中的意思,你要是在这里扔下她,别人会怎么看她?你想清楚!” “可我要是带她去,不就是表明要立她为后吗?”李攸烨急得想跺脚。 “难道还有第二个立后可能吗?”李攸璇一句反问把李攸烨定在原地,随即语气稍缓:“烨儿,别怪皇姐没提醒你,皇奶奶做的决定没人能更改的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上官凝,但今天这个场合,你也不要做的太过分了!” “皇奶奶这是在逼我!” “不是皇奶奶逼你,是形势在逼皇奶奶,好了,不多说了!” 姐弟俩的谈话到此为止。上官凝走到她们面前,李攸璇冲她笑了一下,把她让到李攸烨身边,冲李攸烨挤了挤眼。李攸烨额头冷汗阵阵,对着眼前这不忍伤害的人,想着方才决绝而去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悲凉。 “她怎么不听我解释一句呢?”李攸烨心里疼起来。 第96章 鲁戏公主 皇姐说的没错,她不能把上官凝丢在这里,在伦尊还没立足之前,她必须倚重上官景赫,况且,说不清楚,总感觉自己有愧于她的,她替自己隐瞒了身份,即使是,在自己亲手杀了她的亲叔叔之后。这份情,总不能不顾的。 李攸烨心里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走着,和上官凝始终保持着一臂半尴不尬的距离。等登上擂台,发现一路没有话说,居然也走得满满当当的,她不禁惭愧起来,这个女人始终都在照顾自己的情绪,而自己这样,似乎很对不住人家。扫视全场没有看到权洛颖的踪影,一阵儿泄气,心事沉沉地从礼官手中接过弯弓,看了眼上官凝,上官凝微微颔首,将那支头上绑了状元花的羽箭递到她手中,脸上难掩紧张之色。这一刻,台上台下所有人都屏气凝神。 “朕问你们,”李攸烨回过头来,按捺住情绪,搭箭上弦,目不斜视:“为将者,当注重什么?” 很简单的问题,然而,想回答却并不容易。 话音刚落,李攸烨便拉开弓弦,朝天空倾斜约四十五度角,铮的一声,将箭射了出去。旋转的箭羽在空中划了个弯弧,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掠过那五十米、一百米的箭靶,直接向那一百五十米的箭靶俯冲而去,在空中足足滑翔了两秒钟,才发出那象征着尘埃落定的“砰”的一声,毫无偏差,正中靶心。 场下迟疑了一会儿,有倒吸凉气的声音发出,直到谁惊呼一声“射中了”,平静地海面霎时风起云涌,台下顿时欢呼起来。 一百五十米的距离,居然能命中靶心,这种事儿只听别人说过,具体到个人,还真没见过! 观礼台上的李攸璇着实为李攸烨捏了把汗,在看到皇弟一箭命中后,长长地松了口气,随即那脸上便乐开了花,掩不住地骄傲和兴奋:烨儿虽然从小调皮贪玩,但就是有那么一股子牛脾气,无论什么事儿,只要是她想办的,还没有办不成的!就说为了射好这箭,她那是日复一日一天都没落下地练习,指节上都磨出茧来了,才练就了这手实打实的真本事,别人哪有这能耐!她敢放言,在玉瑞,论箭法,她这皇弟若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看到自己的成果,李攸烨勾了勾唇角,暂时把压抑的心情放在了一边,习惯性地用拇指转了转食指上的翡翠扳指,脸上露出那魅惑天下、自信饱满的笑容。转脸见上官凝有些惊呆的表情,心明其意,冲她挤挤眼,这才把人从怔愣中唤醒。上官凝犹然不敢相信眼前的状况,那一百五十米的箭靶在她看来只是应景儿摆设的,没想到李攸烨居然射中了,惊觉自己的失态,清淡的面容上忽然浮起两朵红晕,有些羞窘地避开李攸烨带点戏谑的目光,心却不受控制微微发起颤来。而此时的李攸烨还沉浸在自己射中靶心的喜悦中,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无心之举无意间撩动了别人的心。 单伦尊和武立山相互看了眼,认命地把写着答案的纸条绑在箭杆,先后搭弓上箭,对着那一百五十米的箭靶比量起来。武立山心里暗暗叫苦,李攸烨把状元花射得越远就表明这个状元的分量越重,但是显然一百五十米的距离不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这是相当于在他面前放了座金山他又抱不动;而一旁的伦尊深深地看了李攸烨一眼,有些想咳嗽,老早之前李攸烨就跟他提过,让他练一百五十米的箭靶,说不用射中靶心,只要射上靶就成,他有些猜不透李攸烨的心思,因为一百五十米已经相当于远程了,在两军对决中,不需要讲究一支箭的准头,而是靠密集的箭雨伤敌,但李攸烨让他这么练,他即使不明白也照做了,如今……他瞄了眼满脸冷汗的武立山,有些觉得对不起他了! 于是,两箭几乎同时射出。伦尊的箭在空中滑翔一阵儿射在了靶子上,与那朵状元花离得老远,但好歹在同一个平面上,而武立山的箭……不幸,埋进了离靶子老远的土中。 随着一声锣响,还有嗷嗷的欢呼,辅仁十五年的新科武状元产生了! 几十年难得一见的,一百五十距离级的状元——单伦尊! 这种状元,只在太祖朝出现过一次,其罕见程度堪比国宝,因为这不仅需要武状元的真本事,更需要玉瑞国君的魄力。在李攸烨之前的历代皇帝为了避免出丑,都会保底选择射五十米箭靶,某些年一时兴起也会隆重射出一百米的状元,而这一百五十米的箭靶,即使国君要射,臣子们也会拦着的,因为丢脸的机会实在太大了。往年李攸烨还小,都是射得五十米箭靶,再小的时候还是别人抱着她射的,现在也没大到哪里去,所以臣子们放松了警惕,当看到李攸烨摆箭的那个角度时,靖北侯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了,可拦截已经来不及,还好她射中了,要不然在这么多外国使者面前,可要丢脸了。不过,她居然射中了?靖北侯暗自松口气后又蓦地出溜口气,跟一帮子武官面面相觑,这……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了!精明的人转转脑筋就会想到,小皇帝选择在亲政的当年以武立威,此举不能不说是别有深意了! 还有这位先前名不见经传的武状元,在平定晋王叛乱的一战中便大展锋芒,可是,李攸烨愣是没封赏他,看如今这形势,是要一并封赏个大的了,众人心中都略微有了数! 武状元既已决出,持续了一天的武举考试也相映落幕。除了当即昭告天下外,所有封赏都会在第二日早朝颁布。今晚皇宫设有佳宴,示以庆祝武状元的诞生,状元以及武举人家属可以进宫赴宴。鄂然和冰儿听到这里当即高兴地跳起脚来。两个小包百般恳求,冰儿又心软下来,答应带他们进宫。自然又是一团高兴。 落幕了,一切都照预料进行地很顺利,李攸烨却感觉不到一丝快活,本来打算亲自执着美人手把箭射出去的,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上官凝提醒她该下台了,李攸烨愣了会儿,收回在满场中扫寻的目光,转到她面前,抱歉地笑笑,便和她一起下了台。李攸璇已经在拐角等着了,从李攸烨手边迎过上官凝,两人说说笑笑一起朝来时的车驾走去,一副小姑子与弟媳的亲热样子。 李攸烨没有跟上,因为在与上官凝错开身的一瞬间,她看到了那个此刻她分外想见的人——一抹几乎刻入骨髓里的淡蓝,此时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她,见她发现了自己,不由分说,转身就往人群外挤去。 李攸烨哪里还肯放她走,当即跨马去追。 “驾!”事实证明,人腿跑不过马腿,权洛颖怄气地瞪着横亘在她面前的高头大马,对朝她伸下来的手置之不理,反身折往另一个方向走。 李攸烨无奈,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 侍卫们为了保证李攸烨的安全,也在后面寸步不离地追随。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李攸烨也没挥退他们,任他们像条孔雀尾巴一样在后面展屏。 于是,权洛颖在引着一大群人兜兜转转一阵后,终于烦不胜烦,回身冲那张无辜的嘴脸怒目圆睁,压低嗓门吼:“别再跟着我!” 李攸烨见她脸都铁青了,知道这姑娘真生气了,闷笑一声,一个壁虎断尾,舔着脸冲她讨好的眨眼。权洛颖快被气死了,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么气,就是见李攸烨笑得跟个妖精似的,到处祸害人她就来气,“笑笑笑,对你的凝姐姐笑去吧,别来烦我!”暗自咒骂着,她又加快了奔走的步伐。 感觉腰间一紧,颈间扑来温热的气流,权洛颖抖了一下,没及反应,身子便腾空而起。一颗心啾得吊起来,为了小命要紧,没有当场发难,等落到在马鞍上坐稳当,她才收拾收拾心情,准备大发雷霆。 “喂,别动别动,马会翻的!”李攸烨的嘴几乎要戳到翘耳里了,温热的气体在耳孔里钻营,痒痒的愣是把权洛颖的锐怒磨没了,天边的夕阳顿时羞红了脸,钻到晚霞里,露出个秃顶还在偷瞄着。乌龙为了配合她,使劲噗噜了两下鼻子,权洛颖是一朝被蛇咬,不得不噤声。 “你刚才为什么跑?” 说话就说话,干嘛凑那么近,权洛颖怒气还在心里攒着,肩膀扭了扭,把那尖尖的下巴拱到一边去。 李攸烨这边却是吃了秤砣似的不气馁,又贴身附了上去:“你……是不是吃醋了?” 沉默…… 两道冰冷的目光杀了过来,李攸烨牙齿打了个阵仗,想再说点什么,就有那么点张不开嘴,思前想后,她决定豁出去了,顶着强大的气压,抓住伊人的柔荑,饱含深情道:“权姐姐,你信我吗?” “不信!” 再次沉默…… “哦,那好吧,回宫我再跟你解释解释!”李攸烨麻利地找个台阶下。心里安慰自己,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再不济,就按葡萄姐说的,先把人留住了,还怕跑了魂儿不成?我忍…… 回到宫里,李攸烨先将厚重的铠甲换了寻常衣物,在尧华殿四处找寻鲁韫绮,结果这姐姐正窝在榻上全情投入地睡大觉,李攸烨觉得她的作息真是世间罕见,实在不好意思叫她起来,但嘴却比脑子快,叫她:“韫绮姐,韫绮姐,醒醒,醒醒!” “干什么?别来烦我!”鲁韫绮是个夜猫子,最讨厌别人打扰她白天睡觉。 “你有没有治舌头的药?一吃就好的那种?”自从鲁韫绮露了那么两手医术后,李攸烨现在完全把她当半仙儿使唤。 “你舌头怎么了?”鲁韫绮完全是出自一种医生的本能,闭着眼睛嗡里嗡气地询问,看样子还在做梦。 “呃,磕,磕破了!”李攸烨撒了个小谎。 “是吗?伸出舌头我看看!”鲁韫绮有强迫症,看不得别人受伤,不得不甩甩头发爬起来,心里把李攸烨骂了个八百遍,净儿给她找事儿! 李攸烨听话地伸出舌头,鲁韫绮挑着她的下巴,眯着惺忪的眼睛瞅了瞅,道:“怎么磕的啊?” “呃,不小心,下巴磕石头上了!”一个谎需要另一个谎来弥。 “是吗?”鲁韫绮突然阴阳怪气起来,手指在李攸烨的脸划来划去,语气轻飘道:“骗姐姐的下场可是很惨很惨哟!” 李攸烨去华央宫赴宴后,鲁韫绮一把把权洛颖逮进房里,开始逼供。 “说罢!”鲁韫绮往椅子上一坐,县太爷升堂的架势。 “说什么?”权洛颖不理解这姐姐弄的哪门子玄机。 “小皇帝的舌头是谁咬伤的?”鲁韫绮单刀直入,觉得脖子伸长八婆了点,又缩了回去,正了正色。 权洛颖蹭得红了脸,立马知她要问什么,嘴上就有些抽筋,质问道:“她告诉你的?”真是受不了这个家伙,上次一个吻,就巴不得说给全世界听到,这次又…… “没,她死咬着说是石头磕的,我看着那伤口怪纵横的,所以我才来问你嘛!嘿嘿,妹妹,这么说,真是被人咬的喽?”鲁韫绮嬉皮笑脸,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权洛颖一听,脸都大了一圈,懊恼地瞪着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姐姐,居然被她算计了,心里就不忿了,这还是从前那个爱护她的鲁姐姐吗?怎么跟她老妈一样,到了皇宫就都翻脸了呢! “哎呀,小颖,别气别气哈,姐姐我不笑你了就是!”鲁韫绮太了解她的性子了,生气时最大的反应就是不理人:“不过,你挺厉害的啊,小烨那伤足足费了我三瓶创伤水,哎,哎,别走别走,姐姐我真不说了!”鲁韫绮连忙把这要暴走的妹妹拽住,假装端正,实则牙缝里仍有碎笑崩出来,只不过被嘴皮子挡住了。 拉着在榻上坐下。鲁韫绮倒是真正经起来:“小颖有没有想过你们的将来?” 怎么没想过?这段时间几乎一直在想,权洛颖眉间显忧,鲁韫绮努努嘴心领神会,握着她的手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了小烨放弃归岛?” “那是责任,不能放!”权洛颖坚决道。 “嗯,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鲁韫绮一看她这炸毛似的表情就知道,这个问题,她自己肯定没少纠结! “姐姐我也没想插手你们之间的事情!”鲁韫绮大义凛然道,权洛颖脸上一僵,这还不叫插手?这姐姐能放过制造天下大乱的机会吗?她很怀疑。果然,鲁韫绮随即便看似无意实则深意道:“不过,姐姐想劝你一句,这人啊,不管找遍多少时空,一旦错过了她就是错过了,再也找不回了,你可要想清楚,小烨……”三缄其口:“……好像很抢手的样子!” “传本宫命令,把这尧华殿挨个房间都做一遍,本宫亲自监督!”房里气氛正凝滞着,外面突然传来咋咋呼呼的动静。两人心照不宣地隐了形迹,便出房门察看,就见一群朱发画皮的巫师在大殿里摇铃起舞,嘴里振振有词,一身素衣的长公主殿下赫然站在中间,指挥若定,率领他们从一个房间杀到另一个房间。权洛颖当即明白李攸璇此举为甚,冷汗不禁涔涔而下,这位姐姐当真雷厉风行,念完了大悲咒不算,居然把驱鬼法师都请来了,瞧她那神情绷紧的模样,估计得把这殿里犄角旮旯都捯饬一遍,才能放心。 李攸璇率领驱鬼队伍冲入她们先前呆的房间,搞得原本安宁的环境阴气森森,鲁韫绮也咂摸出个门道来了,端着架子故意在那画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法师面前走来走去,把那为首的法师点着的符不停地吹灭,权洛颖本来想制止她作怪的,结果看到那法师吓得毛都炸了的样子,着实好笑,闷笑一阵儿,扯了扯那姐姐的袖子,让她别闹了。 鲁韫绮哪里肯罢休,冲她摆摆手,就在没注意的当口,那法师的一柄戳着符咒的桃木剑刺到了她面前,还好她躲了过去,要不然眼睛非被他戳瞎不可。这姐姐火气蹭得一下上来了,不过她没有送他一脚,眼珠子一转,邪恶地笑笑,凑到那法师耳边,只出气体不出声,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那法师当即傻在那里了,桃木剑抖得厉害,退三步:“哪里来的妖魔鬼怪,速速离开,否则休怪法师剑下无情!” 鲁韫绮轻哧一声,当即握住那木剑,横空一劈,将它砍成两截。屋里所有人都是一惊,面面相觑一阵儿,那法师首先撂下断剑,战战兢兢地对李攸璇道:“殿下,这厉鬼来历非常,贫道制服不了她,还请长公主另请高明吧!”说完屁滚尿流地往外跑去。 一瞬间屋子里只剩下李攸璇和她的贴身侍女。 静…… 侍女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更静了。 “本宫……不怕你们!”李攸璇苍白着脸,往门外挪了一步。 鲁韫绮笑得前仰后合,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捂着嘴走到“倔强”的李攸璇面前,挑了挑眉,在她嘴上落下一个香吻,并在长公主如期晕倒前,伸手接住了她。权洛颖无奈地扶着额头,这状况还能更乱吗? 第97章 宴罢宿醉 李攸烨从宴上回来,脸上微微醉薰,被人搀着走,脚步都有些不稳了。杜庞不敢大意,小心扶着东倒西歪的人,万岁爷醉成这样还是头一遭,方才连太皇太后的旨意都没听到,只顾着跟新科武状元把盏,把江后脸都气得铁青了,他在旁边可是捏了把汗。 “去,去,去,朕不用你们了,都下去!”李攸烨扶住尧华殿的门,甩起袖子开始轰人,那架势跟街头的醉汉没什么两样。 “万岁……”爷!杜庞那腰还没弓下,两扇门就啪的把他堵在门外,力道之大,差点把他嘴给夹了。晃晃脑袋,自言自语道:“这小祖宗到底真醉假醉,别平白把太皇太后得罪了,明个还不知道怎么挨罚呢!”想起江后那两道冰冷的目光,他不由打了个寒颤,缩缩肩膀,提心吊胆地往外走了。 甩上了门,听到窸窸窣窣远去的脚步声,李攸烨睁了睁朦胧的眼睛,堂而皇之地把靴子踢飞出去,边走边卸下沉重的冕旒,搁臂弯里夹着,单手捏住脖子扭了扭,随后重重地吐出口气。 脑袋还有些晕。宴上高兴,就和伦尊多喝了几杯,见着鄂然冰儿更高兴,又多喝了些,还有那什么大小包,闹腾起来,也有趣的紧,跟着冰儿喊她姐夫,她那心里一美,就命人上了百年的女儿红。总之,喝了不少的酒,现在有些头重脚轻的,不过,她心里高兴哪,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原来真不错,嗯,不错,她决定先去泡个暖浴,好好地睡上一觉,有什么烦人的事情,都到明天再说。 逛当到偏殿的玉泉阁,李攸烨推开门,摇摇摆摆地往温泉池里走,一路上还不忘把自己的衣服解开,准备到了池边就能扎进去。结果还没走几步呢,她就撞到一面墙上,顿时头晕眼花,努力地睁睁眼,懊恼中抬起一脚就踹到了墙上,嘴里骂骂咧咧:“哪个不长眼的,敢撞我!”或许是嫌踢得不够过瘾,她连拳头也抡上了,结果使劲儿太猛,整个扑到了墙上。 咯吱咯吱……李攸烨扒在墙上就感觉这墙有点不对劲儿,怎么突然往前倒了啊? 啊呀呀,别……轰隆!我的娘呀!你还真倒呀?李攸烨受痛呜呜的叫了起来,心里暗骂,工部的这帮脓包,居然连面墙都弄不结实,养他们还有什么用?下巴都给她磕疼喽! 捧着扭曲的腮帮,抬起头来,李攸烨猛地对上一张妩媚的脸,正趴在池沿边上,勾着嘴角十分玩味地望着她:这孩子抽了什么风了,居然跟面屏风过不去?朦胧的雾气形同虚设地掩藏着她那不着寸缕的香肩,香肩下那婀娜有致的身材在水中若隐若现,没有一丝赘肉,没有一道直线,清波荡漾,流水潺潺,十足的妖娆,分外的美观。李攸烨当即懵在那里。 “怎么?还没看够吗?还是……”鲁韫绮弯起诱惑十足的唇,托着腮舌尖在下唇上细细添过:“看上姐姐我了?” 李攸烨咽了下口水,像是浑身松了口气似的,额头贴在屏风上,嘴里咕咕哝哝道:“原来是葡萄姐啊,你吓死我了你,脱了衣服,我,我差点没认出你来!太吓人了!” 鲁韫绮听了她的话,顿时火冒三丈:“你说我吓人?你个搓衣板竟敢说我身材吓人!”气死她了,她撩动了半天,感情这人脑袋是木头做的,不配合也就罢了,居然说她这全归岛最火爆的身材……吓人!这种审美水平简直令人发指! “唉,就是吓人啊,我这里要是被发现有光……光屁股的姑娘,皇奶奶非打死我不行啊!”李攸烨拍着胸口,仍然心有余悸。 这话一出口,当即把听到动静赶来的权洛颖汗在原地。鲁韫绮的脸上也是七扭八扭,匪夷所思地望着趴在屏风上兀自喘息的李攸烨,光……光屁股的姑娘?说的是她吗? 权洛颖憋笑憋得脸都红了,鲁韫绮恼羞成怒,指着李攸烨的手不停颤抖:“你你你……”没看见她还穿着内衣吗,居然说她光屁股,气煞她了! 突然她的胳膊拐了个大弯,又指向权洛颖:“管好你家的孩子,别让她出来煞风景了!”光屁股的姑娘,什么人啊这是?光屁股的姑娘和光滑的美人*,一种概念,悬殊了不止两个档次,她必须得暴走了! 鲁韫绮怒气冲冲地从水中跃起,披上外衫,瞪了眼还趴在屏风上的李攸烨,恨恨地跺脚踹门出去。权洛颖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鲁韫绮最骄傲最在意的是什么,就是她那魔鬼身材,如今,却被李攸烨一句“光屁股的姑娘”全给抹煞了,估计这姐姐得郁闷好长一段时间。 再看李攸烨趴在屏风上一动不动,想起鲁韫绮方才那句“你家的孩子”,权洛颖顿时红了脸,走到歪倒的屏风边上,闻到好大一股酒气,她蹙了蹙眉,蹲下身子掰过李攸烨的脑袋,发现这孩子居然就这么睡着了,呼吸均匀,表情沉醉,还真是……煞风景啊! 见李攸烨中衣松散着,看样子是过来沐浴的,权洛颖为难了一会儿,只好认命地把她拉起来,拖进泉水中,她这身酒味儿太呛鼻了,还是洗洗比较好。正当她为李攸烨解衣宽带时,那门又一下子被踹开了,余怒未消的鲁韫绮又闯了进来,恶煞的眼神往这边一扫,刚好看到这一幕,眼眶先是放大一倍儿,接着那暧昧的眼神便不依不饶地盘旋在权洛颖的指尖上,嘴巴扭得都合不拢了: “咳,哎,我不是故意打搅你们的,那什么,我换下来的胸衣落了,我是回来拿的,你们继续继续,当我不存在啊,哈哈哈哈!” 权洛颖黑了脸,这姐姐脑子里在想什么呢?她只是帮李攸烨洗洗澡而已,又不会做什么?真是受不了她那浑浊的思想! “咦?我的胸衣哪去了?”鲁姐姐一直在偷瞄这边,哪里还能集中注意力找她的胸衣,权洛颖脑袋发麻,冷声道:“你看看有没有在屏风下面!” “哦!”鲁韫绮抿着嘴,她当然知道胸衣被压在屏风底下了,方才就搭在屏风上的,只不过想多探探情况而已,眼看这妹妹都要抓狂了,她见好就收,费了好些力气才把屏风扶起来,这一看之下,她傻了眼,居然不在这里,扭头四顾,她当真疑惑了:“我的胸衣呢?”还真是奇了怪了,这回是真不见了! “呃……”在这儿呢!那边权洛颖在注意到李攸烨手中抓的东西时,一股血液从耳根冲到头顶,嘴角当即剧烈抽搐起来。 鲁韫绮辗转一圈,目光也落到李攸烨手上,毛一下子炸起来了,不由分说,飞一般跑过去,一把抓住李攸烨的胳膊,将证据举了起来:“啊,这个色鬼,居然偷我的胸衣!” 睡着的李攸烨完全没有能力为自己辩解,砸吧砸吧了两下嘴,继续睡她的觉。 “姐姐,你可能冤枉她了,她……应该不知道胸衣是做什么的!而且,她现在醉成这个样子……”权洛颖好心为李攸烨解释一番,抽搐的嘴角始终停不下来。 “你别护短,傻子一看那形状都知道是做什么的!”鲁韫绮鄙视地望着权洛颖,当她好糊弄呐,把胸衣从李攸烨手中夺过来,叠巴叠巴塞袖里,皮笑肉不笑道:“哼,她要是有这种嗜好,让她偷你的,姐姐的休想染指!”说完又哼了一声,见权洛颖俏脸上青红皂白色彩十足,她昂着头像斗胜的公鸡一样扬长而去,带上门的时候,又是回眸一笑,挤眉弄眼道:“你们继续,当我没来过!喔呵呵……”人已走远,仍闻其声。 权洛颖的面色当真已经红如晚霞,李攸烨半倚在池壁上,还在做她的春秋大梦,权洛颖一怒之下就想把她掐吧掐吧扔水里算了,省的让她到处丢人! 五更时候,杜庞已经守在门外候着,一干宫女也将冠冕龙袍齐备,准备伺候李攸烨更衣。可宿醉一夜的李攸烨,迟迟没有醒来传旨,他们也只好干等在原地。 一刻钟过后,杜总管开始跺脚了,万岁爷要是再不起来,早朝就要晚了。浮尘正哆嗦着,却见宫门口进来一队挑灯的宫人,待走近,看清薄雾中那雍容的身姿,杜庞牙齿一磕,扯开嗓子就喊:“大江东……” “不要再让哀家听到你们那些幺蛾子!”江后直接从杜庞面前走过,抛下一句把杜总管骇得面无人色的话,径直迈上台阶,杜庞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再吱声。 前头的宫人把殿门推开,江后利落地走进去,看到地毯上躺着两只相隔万里东倒西歪的靴子,首先蹙了蹙眉,几番辗转来到李攸烨的寝殿,转过屏风,就见到仰面躺在床上的李攸烨,一手豪迈地抱着枕头,一手搁在耳朵边,睡得正香呢。被子整个横了过来,盖在肩下,一边已经耷拉在地上,十个雪白的脚趾头都露在外面,随着呼吸有规律的颤动着。 江后微微叹了口气,料她昨晚上肯定醉得不清,一早过来查看,果真是这样。俯身靠向床头,把手贴在李攸烨额头,探了探温度,发现并无异常。放下心来,从她怀里抽出枕头,给她垫在脑袋下边,又把被子调正些。 试着露在外面的胳膊有些凉,刚给她塞被子里,李攸烨脖子扭了下,又伸了出来,还是放在耳朵边。江后无奈地笑了笑,只好把被子往上拎了一点,给她护到耳朵。记得李攸烨小的时候就喜欢这个姿势,这么多年老是调整不过来,天冷的时候怕她受冻,一夜给她塞好几次被子,白天醒来时总还是这副样子。 末了,好像觉察到了什么,江后凑到李攸烨身上闻了闻,除了呼吸里淡淡的酒味,似乎,还夹杂着一股别的清香。不动声色地起身,转过屏风,离开寝殿,来到正殿当中坐了,杜庞领着宫人跪了一地,江后沉吟了一会儿,问杜庞:“皇上早朝可有什么旨意?” 杜庞一听,忙道:“回太皇太后,皇上早前写好了一道圣旨,跟奴才说过,要今日早朝颁布的!” “拿来让哀家过目!”江后道。 杜庞忙把圣旨呈上,江后过了一眼,又还了回去,道:“皇上今日龙体微恙,早朝就免了,你直接去朔华殿宣旨,散朝了罢!” “诺!”杜庞应声,屏退了一干执事宫人,径自往朔华殿去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新科武状元单伦尊,智勇双全,才德兼备,深慰朕心,……,朕得太祖圣武皇帝神灵庇佑,钦点贤才,不敢怠慢,现敕封其为定北将军,……” 榜眼探花皆授五品军衔,武举人授七品,各有封赏,不在话下。 圣旨一下,朝中顿时鸦雀无声。百官寻思着,文状元才只授了五品大学士,武状元一出来就是正三品将军,李攸烨这么大手笔,难道不怕惹来笔杆子们的非议?事实上,文臣果然对此次诏令十分不满,不但文臣,连武官中也有不服者:哪个将军不是从尸骨堆里滚出来的,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没有寸功,凭什么一下子爬这么高?! 平南侯石卫锋当场就不满吼起来:“什么斩杀晋国大将,那也叫功劳?老子当年单挑蒙古元帅的时候,这小毛娃娃还没出生呢!”一石激起千层浪,武官这里炸开了锅,把文臣那点之乎之也的腹诽都盖过了。 满朝文武只有靖北侯张仲良还算镇定,走到把单伦尊围成一圈的同僚们面前,解围道:“我说石老兄,你们要是有什么不满,就上奏找皇上理论去,你为难人家状元干嘛啊?又不是他自个儿封的自个儿!听老弟一句劝,写个奏章呈到皇上那里去,比啊,围着他数落有用的多!” 平南侯脸一憋:“写就写!老子从来没写过奏章,今天非得写一道去!”说完,横了伦尊一眼,晃着他那九尺魁梧身躯,悻悻地走了。 众人都散了,靖北侯热络地拉着伦尊:“单兄弟,你可莫怪,咱们武将都是直脾气,他们现在不服你,等你将来立了功,就都闭嘴了!走走走,老夫请你喝酒去!” 张仲良的年纪都够当伦尊的爷爷了,被他称作单兄弟,伦尊还有些受宠若惊,忙恭恭敬敬地应了,两人刚要出殿,杜庞就把他们喊住了:“状元留步!” “万岁爷有旨,让您下朝后到神武殿等候!”杜庞道。 “哦,既然皇上有旨,老夫就不耽搁单兄弟了,先行告辞,杜总管,告辞了!”张仲良见状,不敢再留单伦尊,和他们一一告辞,认命地去内阁找那四个老头子打坐去了。 “靖北侯慢走!”杜庞恭送完张仲良,回身对单伦尊道:“状元爷,随我来吧!” “哦!”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朔华殿,朝神武殿步去。 却说李攸烨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知道自己误了早朝,就叫来杜庞,问自己交代的事情办妥了没有,杜庞说办妥了,趁着李攸烨用早午膳的功夫,把朝臣的反应也都据实上奏,最后说:“按万岁爷的吩咐,把状元请到神武殿里了,现在,都等了一上午了,估计该等急了!” 李攸烨笑笑:“他才不会急呢,你别唠叨了,我们待会就去神武殿!” 话落,杜庞就从兜里捧了一大摞奏章出来,为难道:“爷,您看,今个奏章是往常的三倍多,您什么时候处理啊?” “哦?”李攸烨有些头昏脑胀,放下筷子,从杜庞手中抽出一道,嚼着饭就开始看起来:“石衛鋒?平南侯的奏章?他不是不识字吗?” 比见到西洋镜还稀奇,李攸烨饶有兴味地打开那写着歪歪扭扭名字的奏章,细看之下,才辨清那比名字还扭曲的三个字:“臣不服!” “咦?他不服什么啊?”李攸烨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没有前言也没有后语的,这平南侯究竟想表达什么啊? “爷,平南侯是不服您对状元的册封!”杜庞赶紧把朝堂上听来的看来的讲给她听。 “哦!”李攸烨恍然大悟:“这个石老头既然不会写文章,难道不会让别人帮他一下吗?”龇着牙把奏章放回去,又抽了几道,一一看了,都是表达对封单伦尊将军不满的折子,废话连篇,索性不看了,叫上杜庞,往神武殿去了。 神武殿位于华央宫正殿群落中,周围有重兵把守,没有李攸烨的旨意,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单伦尊已经在殿里凝神了一上午,目光直直地落在那占了大半个空间的山河地势模型上,玉瑞,蒙古,犬牙,蓝阙,乃至更远的西域各国,每一座山脉,每一条河流都逼真地呈现在模型上,各支军队的标志性帅旗扎在各处,全国的兵马布阵都在上面显现出来,看起来惊心动魄,让人胸怀震荡。 第98章 慈宫讨药 “看出什么来了吗?”一个微微促狭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单伦尊从痴迷中苏醒,回头见是李攸烨,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就要下跪行礼。李攸烨笑着挥挥手:“无妨,知道你当官了,甭跟我来这套!”说着径自转到模型前来,伦尊只好在侧边站着,和李攸烨一齐看这山河布阵图。 “这是钦天监的周师傅做出来的!”李攸烨围着这分外逼真的模型盘视一圈,最后在正北方位站住,两臂撑住桌案边沿,道:“周师傅花了整整十年,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将采集的每一处地理信息,汇集在一起,终于完成如今这座完整的地势模型!” “你看这里,”李攸烨指着那座险峻的山脉道:“这是燕国与蒙古的疆界,这条峡谷通向北雍关,燕国十万兵马驻扎在这里!” “还有这边,这是秦国与犬牙的疆界,”抄起边上的檀木细杆,李攸烨沿着连绵的山势划了一道,指着晋地冷笑道:“晋废王父子为做那黄粱梦不惜丧辱国门,大开门户,让蒙古趁虚而入,平白折损了先秦王,好好的一个桂纶关隘也被犬牙夺了去,真是该死!”停在那里半响,把晋废父子撂去脑后,又接道:“桂纶关被夺,秦地便完全暴露在敌前,十五万兵马随时都可能折损。朕已命秦王尽快夺回桂纶关!” “桂纶关易守难攻,极难攻克,听说现今镇守桂纶关的犬牙国主将是左寰王匡恒,犬牙王匡力骁勇善战,用兵狡诈,座下左右寰王也非等闲之辈,秦王年轻,恐怕会着了他们的道儿!”单伦尊无不担忧地说。 “看来,你已经对局势很了解了!”李攸烨点点头,笑道:“你猜上官景赫现在在哪里?” 单伦尊思索了一会儿,着想不出,见李攸烨在地势图上做了个南北竖切的手势,眼皮一跳,脱口而出道:“皇上是想切断他们的联盟?” 李攸烨摇摇头,笑而不语,却用手里的长杆沿着蒙古和犬牙的边界画了个“人”字,一撇一捺深入两国腹地。 “这是?难道皇上想灭掉两国?”单伦尊有些不可思议。 “不!”李攸烨勾起嘴角,在两国腹地做了两种不同的手势:“灭一个,溃一个!”抬起头来,见单伦尊脸上似有惊疑,李攸烨直起身来,气定神闲道:“先帝在位时,就制定了这个战略,只可惜,当时时机不够成熟,没能够施行!” “至于现在么……”李攸烨意味深长地道:“蒙古王木罕活了这么久,也该老了!”说罢竟笑将起来。 灿烂了一阵,又把形容刻意端正,道:“朕把这个战略布局给上官景赫看了,他只为难一件事!”挑挑眉,将长杆放回原位,盯着伦尊,幽幽地扬起下巴:“两线作战,他缺少一个能与他并驾齐驱的将领!” 单伦尊脸色一怔,心突突地跳起来,血中如有万马在奔腾,即将跃出胸口。李攸烨双手背于身后,满面笑意道:“所以,朕决定任命你为这次行动的副帅,伦尊,你可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期望啊!”一语道破此次招他来神武殿的真实目的。 虽然心中已有预警,伦尊仍是心惊,绝没有想到李攸烨会将这么重大的战略任务交给自己,只觉浑身血脉都喷张起来,但略一想起早朝时大臣们对他受封将军的反应,又怕李攸烨此举会招来更大的非议,心下就有些踌躇,李攸烨看在眼里,便道:“你不用担心什么,朝中的那帮子尖嘴猴牙朕帮你堵着,这次行动全程保密,除了你、我还有上官景赫三人外,只有极少数人知晓,朕到时候会以调赴边疆的名义把你调派出去,你只管与上官景赫汇合,钱粮物资不用担忧,朕会全力配合你们的行动!” “当然,派你去也是出于战略需要,你越是无名,敌人便越掉以轻心,这次行动就更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伦尊一听,再无后顾,跪下领命道:“臣一定不负皇上重托,配合上官将军剿灭虏贼!” “不是你配合他,是他配合你,伦尊,朕想把这份灭国的任务交给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李攸烨脸色严峻道。伦尊若有所悟,伏地不起,李攸烨接着道:“两日后你便启程罢,时间仓促了些,兵贵神速,也只能这样了,你做好准备!”顿了一顿:“还有,最重要的一项,这次计划危险重重,你要保重自己,朕不希望你出事,鄂姐姐亦是如此!” “诺!”伦尊应命,李攸烨这才将他拉起,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必你到军中会有不服之音,为了给你造势,朕再分派给你几个服众的人物!” 言罢,李攸烨引着单伦尊出了神武殿,又到了武英殿,却见几个魁梧壮士立在殿里,见到李攸烨进来,尽皆跪拜。李攸烨都让起身,给伦尊一一介绍,先是神武中军副将江宇随,再是神武左军副将阮冲,又有神武右军副将高勇,这三人跟伦尊都打过照面,能在神武军中任副将,都有一身过人的本事。李攸烨介绍完了这三个,最后指着一个八字胡须白面书生,笑意盈盈道:“这位可是鼎鼎大名的云琅君,天下没有他不知晓的事,最熟悉蒙古、犬牙地形,想必对你们行军会有帮助!”云琅君便也嬉皮回道:“不敢不敢,小臣虽然没甚本事,但得了皇上这份金口玉言的谬赞,将来倘或丢了差事,在巷尾算命卜卦,定是饿不着的!”说完,和李攸烨等一起笑起来,显然君臣之间平日没少戏谑。 众人都拱手见过。 李攸烨这才笑道:“状元初入边境,恐不能服人,朕派你们四个给他压阵,可别失了威风!”四人也笑道:“哪里,哪里,别人不知单将军的本事,我们几个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但凡有用的着我们的,状元只管吩咐,末将在所不辞!” 单伦尊抱拳应谢,因问道:“皇上,神武军副将都派到臣身边,那皇上的安危如何?” 李攸烨摆了摆手道:“这个伦尊不用牵挂,朕自有安排,你只要记住,你的安全不容有失,否则朕没法同鄂姐姐交代了!” 此事告一段落。伦尊等人告退后,李攸烨又转去了御书房处理政务。前几日的江阳郡水患一案,经康广怀督领刑部彻查,总共查出涉事官员五十多人,占了受灾县区官员总数的一半,李攸烨乍一见这冗长名单,难免气愤寒心,严词下令一经核实罪名,所有涉事官员一律严惩不贷。又降旨将江阳郡守陆秉勋即日押解京城,听候发落。着江阳郡丞李善念暂代郡守之职。为求万全,特命户部侍郎刘嵩为钦差专使,运去救援物资,细细嘱咐他务必要安抚百姓。这才暂时罢休。 晚膳江后派人过来传召,李攸烨提前处理完了政事,不忙去赴,就先回尧华殿看看权洛颖。见正殿无人,就转到西暖阁,意外见挂念之人躺在床上。 “这么早就睡了?”自疑惑着,悄悄靠近床前,斜影顾看,一看不要紧,却见床上之人脸色苍白,眼角有泪湿的痕迹,眉里鬓里,似是在忍受极大的痛楚,都夹了细汗出来。 李攸烨心里咯噔一下,手抚上她的额头,感觉微微有些冰,意外碰到她的手,也是沁凉的,这暖阁里暖春的温度,身子却如此冰凉,别是生了病了,念及此,李攸烨就有些心慌,忙倾身问:“权姐姐,你哪里不舒服?” 权洛颖听到声音只睁了睁眼,睫毛抖了一下,复又合紧,扭开头去,翻身背对着李攸烨,一只手耽在眼前,另一只捂在腹上,一动不动地侧躺着。 饶是事前不知,待看完她的动作,李攸烨便也明了,虽然她自己很少痛过,但知那滋味不好忍的,见权洛颖盈盈弱弱的隐忍模样,更添了心疼。 “来人,备些热水来,再准备个暖水袋!”吩咐了外面的宫人,李攸烨一下跳到床上,蜷腿跪着,用力搓了搓手,放在脸上觉得热乎了,又搁在自己肚子上试了试,觉得正好,便麻利地从权洛颖腰间探过,覆在她的肚子上。 “你……做什么?”痛中的权洛颖眉眼未松,抓住李攸烨的胳膊不让她乱动。 “帮你揉揉啊,我疼得时候,皇奶奶帮我揉揉就好了!”李攸烨说得天真,在权洛颖身后跪定,手掌隔着衣衫,在那平坦的腹部轻轻缓缓地揉起来,边动作着边问:“这样还痛不痛?” “嗯!”权洛颖轻轻哼了一声,不知道到底是痛还是不痛,只是扯住李攸烨胳膊的手虽未放开,也不见推阻,李攸烨就这么没底地揉着,当她不痛,要不然早就应该受些拳脚了。 没一会儿,宫人将水和暖袋送进来了。李攸烨挥挥手,让他们退下去。宫人走后,她下床来,拿了暖水袋试了试温度,觉得合适便回头塞到权洛颖怀里:“权姐姐,用这个暖着肚子!” 递罢,又拿一块毛娟浸了热水,试探着拧干,托在掌心上,跪上床沿,倾身擦拭权洛颖额前腮后沁出的细密冷汗。 却说权洛颖腹部被揉着真觉得好些了,一离了李攸烨的手,那胀痛便又犯了上来,这会子拧着眉头翻过身,直直躺在床上,面朝李攸烨凝眉,一双墨染的水眸,半开半合,盯紧眼睑下细白温热的手,手过之处,软娟留温,离开之后,又剩暗爽的沁凉,竟越发怀恋它在腹上的作为,可惜,怎么都说不出口让她再帮自己轻揉,心下就有些苦恼犯难。 “你很痛吗?”李攸烨见她神色凄楚,哪想到那么多,只认为她是疼入肺腑了,额头就有些虚汗冒出来,抓耳挠腮一番,忽然开朗,道:“你等着,我去皇奶奶那里讨几棵驱寒丹来,对这个痛很管用,你先忍着点,我马上就来!” 说完,不待权洛颖反应,就给她盖上薄被,撒腿往慈和宫跑。眼见着李攸烨一溜烟就没了影踪,权洛颖叹口气闭上眼,把小腹上的水袋拿开,学着方才那人的动作,自己揉起肚子,结果没揉几下就坚持不住,又掉了几滴泪出来,心里倍添委屈。 原来,她每次经期,都由陈荞墨细心料理,不曾忍受过什么痛楚,偏好这次陈荞墨不在,鲁韫绮一早也不见人影,起事后,她便从清早痛到现在,无人来眷顾,虽然不屑做顾影自怜之态,但心中难免觉得凄凉,方才李攸烨来得时候,想到终于有人发现她了,一时委屈差点哭出来,李攸烨的温柔好歹平复了她点落寞,如今又剩自己一人,在这背井离乡的旮旯角落自生自灭的,任她半生温暖四溢,今日这一遭受,都封尘箱底了! 却说李攸烨真是火烧尾巴一样冲入了慈宁宫,从进门伊始就皇奶奶的叫个不停,把一向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江后都给唬出殿外迎她,逮着人就询问:“你怎么了,这般头重脚轻的?” 可不是么,李攸烨见到江后出来,一个刹车不及,头先栽到了皇奶奶怀里。不过,她也不管这些,见着人比什么都高兴,两边眉毛一开,堪比那殿宇上的飞檐,喘息未定,便伸手道:“皇奶奶,你还有驱寒丹吗?孙儿有急用!” “我说皇上今个为什么跑这么急?感情这么多天没来,一来就问太皇太后要东西的!”燕娘讥诮道。 李攸烨眼皮一耷,五指张开并拢了一个来回,就有些不好意思,忙抱着江后的袖子,央求起来:“皇奶奶……” 江后一看李攸烨活蹦乱跳的,便知她要的东西不是自己用的,心里也猜出是谁能令她这般心急。不待她再晃,便道:“先进去用膳,凝儿来了!” “吃饭?救人如救火哇皇奶奶……”李攸烨话未着落,江后就抛开她的纠缠,前脚迈回殿里。李攸烨一看这后脚不能不跟了,只好拧着头皮猴样进去。 上官凝果然在里面候着,见李攸烨微微欠身行礼,李攸烨真想扑上前给她也拜一拜,咋这时来这吃饭呢,不是好日子啊今个! 江后那边冷不丁地哼了一声,李攸烨耳根一竖,乖乖就坐。 “凝儿,这些日子在这宫里还住得惯吗?” “嗯,多谢太皇太后眷顾,一切都好!” 这段不急不慢地开场白,让李攸烨意识到这餐饭将会是场冗长的消耗战,整个人当即就蔫了半截,又不敢跟江后急眼,只好在饭上使劲,捧着碗白米饭狼吞虎咽一番,碗筷互相捯饬的声音乒乒乓乓,把江后想静下说话的心情都剿没了。 江后瞪了李攸烨一眼,接着对上官凝道:“若是想念家人,便回家看上一看,再过几日便是上官老夫人的七十寿诞,哀家不便前往,就让烨儿代哀家去向老夫人恭祝一番,到时和你一道去罢!” 埋在碗里的李攸烨听到这话,心里咣当一顿,抬眼见江后眉目慈爱地跟上官凝闲话家常,她嘴里就噎开了,半响,才将白蜡一样的米饭咕咚一声吞入腹里,空出的嘴巴开始不自觉下拉,捯饬碗筷的糟响也没有了。之前就料到这顿饭可能会是个陷阱,怎奈果真是个陷阱,她也一脚踩了下去。皇奶奶话里根本没加“烨儿,你说好不好”,等于没给她留任何选择余地,直接把她往案板上拖了,刀俎鱼肉,当即分晓。 这一出过后,这饭再扒下去就没意思了,李攸烨念着权洛颖还在受痛,就想找个理由推脱告辞。 江后对李攸烨的反应视为不见,照旧热络地同上官凝闲谈。李攸烨心里也是真生气了,脸色就不怎么好看,碗往桌上一推,动作就有些大,不过在愤愤之中,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屁股往上一提,忽听江后道:“凝儿那里可还有哀家前几日给的驱寒丹?” 李攸烨一听,刚挪开的屁股半空中停了半响,又放了回去,一脸讪笑把碗又拉回来,耳朵高高竖起,仔细聆听。 “嗯,前几日吃了一颗,现在还有九颗!”上官凝细细答道,知江后这样问起,必有后话。 果然,江后笑道:“昨日攸玳那丫头进宫向哀家讨要驱寒丹,听哀家说全给你了,难免悻悻,哀家就跟她说替她向你讨要一颗,让她明日再来,顺一顺这倔丫头的心意!” “既是世女要,我回去便送来!”上官凝赔笑道。 原来,这李攸玳是金王李戎琬的世女。金王一脉乃是太祖胞妹李盎杉之后,首开玉瑞女系传承之先河,地位崇高且特殊,虽然没有封国,但每一代金王之女竟比普通王爷家的那些郡主高贵许多,而世女地位更是比世子还要高上三分。不仅如此,因穆宗僭位时,金英王李安瑁拒不食穆宗禄,活活饿死太庙,举世莫不垂怜,盛宗复位后,怜其大义,对金王一脉倍加恩宠,甚至一度起了封国之意,只因朝廷诸臣反对,才作罢,但从此朝廷待金王较其他诸侯王礼遇更厚。这一代金王李戎琬一直未有王夫,前些年上奏立了妹妹家的长女为世女,便是这李攸玳,这位世女和李攸烨一般年纪,性情活泼,很得江后宠爱,地位更是堪比公主。 “不用劳顿了,”江后瞥了李攸烨一眼,面不改色道:“烨儿,你就送凝儿回去,顺便捎回一颗驱寒丹,待会,哀家还有事嘱咐你!” “唉!”李攸烨爽快地答应,倒是上官凝有些不自在,虽知李攸烨为女儿身,但驱寒丹是私密药物,总不好当着她面拿出来。 李攸烨可没想那么多,巴巴跟着她去了,临走偷偷朝江后挤眼弄眉,嘴型大摆:世上只有奶奶好,被江后狠狠瞪回去。 到了富宜宫,上官凝屏退了左右,从里屋的柜子里拿出了一精致木盒,掀开盖子,九颗紫色药丸排列当中,煞是鲜亮。李攸烨眼睛放光,当即道:“凝姐姐,我能多拿几颗吗?” 上官凝想可能是她自己也要用,就红着脸点点头:“皇上想拿多少都行!” “不用,不用,我就拿,就拿……”李攸烨犹豫着,想给权洛颖多预备些,就掰着手指头数了一少半,问:“四颗行吗?” “行!”上官凝应着,用干净的锦囊给她挑了四颗装好,出于好心就犹豫着问:“皇上,知道知道怎么服用吗?” “咦?直接吃不就成了?难道还有什么讲究?”李攸烨果然不是很明白。 “呃……”上官凝梗着眉头,只好给她细细说明,李攸烨听得无比认真,更让上官凝觉得是她自己要吃,就讲得越加详细,说到后来,耳朵已然红透。 听完,李攸烨恍然大悟,捧着锦囊连连告谢,然后出了富宜宫,想着江后那句“待会,哀家还有事吩咐你”定是个幌子,就直接溜地回了尧华殿。 回了西暖阁,见权洛颖仍窝在床上,又流了一身汗出来,李攸烨心里就疼开了,让宫人换了滚热的开水进来,掀开被子查探,发现她手捂着腹部,暖水袋丢在一边,不由锁紧眉头,嘀咕道:“这样身子怎么能暖得了!” 待宫人退出去,李攸烨就从怀中掏出锦囊,倒出一粒驱寒丹出来,备好茶水,放在床前的矮几上,坐到床沿,缓缓托起权洛颖的身子,揽在自己怀里,肩膀撑着她脑袋,把紫丹凑到她嘴边:“权姐姐,把药吃下,吃过就不疼了!” 权洛颖半分力气也无,前额抵在李攸烨脖颈间,听着声音,乖乖地张嘴,含住黄豆大小的丹丸,李攸烨另一支手端了茶来,她抿了一小口,将丹丸咽下。李攸烨见她服了药,就把她身子放回床上。刚要抽身,权洛颖却抓住她的手,往腹部挪去。 李攸烨顺着她的手望去,顿时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就蹬掉了靴子,直接爬到床上去,侧身躺下,给她揉肚子:“这样不疼是不是?” “嗯!”这次倒答得干脆,李攸烨弯了弯眼睛,掌心轻柔地在权洛颖腹部画着圈。胳膊肘耽着枕头,手腕托着耳朵,仔仔细细瞅着眼前的人,娇弱时的权洛颖,睫毛微微翕动着,像有轻柔的风吹过似的,煞是好看,墨眉像是在说话一般,拧着委屈的弧度,叫人见了平添多少不忍,小巧的耳垂上不见了平日挂的那一串蓝色的滴玉,想必是摘下了,只徒留个细小的耳洞,不过,在她看来一样的赏心悦目。李攸烨觉得耳朵上挂个小洞甚是有趣,手上动作没停,低头凑到那小洞前,张开嘴咬了一下,感觉到旁边人身子一颤,她像偷了蜜的熊一样赶紧开溜,并扬起下巴回味似的砸吧砸吧嘴,似在耀武扬威。 权洛颖睁开眼,想着李攸烨做的事,不由脸颊羞红,眼神中含了恼意,而李攸烨却哪里猜到她恼了,单见那微启的朱唇便被夺去了眼眸。眨巴眨巴眼,往日的教训一分也无,视线一点一点地降下,嘴唇轻轻啄在那两片唇瓣间,戳了一小下意犹未尽,便大胆地吸允起来。 许是她的表情太认真,薄唇太诱惑,许是自己疼了太久,亟需柔情温暖,还许是唇太香,舌太柔,人太美,情太浓,权洛颖没经多少抗拒就鬼使神差地顺从了。一呼一吸间,两人的干尝浅含变成了缠绕咂摸,黏柔胶着化成了蚀骨揉捻。越是贴近越觉得虚远,愈是索求愈是空乏,这一刻只想要灵魂的相拥,哪还管灵魂相拥是不是默许的彼此拥有,只想朦朦胧胧中吻尽岁月,不负滴滴点点的寸阴枉流。 李攸烨直觉快吻断气,眼冒星星,可脑瓜就像上了弦的活钟,不欲停摆,忽然权洛颖嗯了声,推攘了她两下,这才放开娇柔,干瘪的肺囊无意识地扩充气体,她眉眼含笑却见伊人美目盈愁,恍然意识到方才吻得太专注,忘了给她揉动小腹。勾了勾嘴角,继续侧回身子轻揉,果见权洛颖眉睫舒展,心中一时装满甜蜜。 这边权洛颖服了药,又有李攸烨的揉抚,周身舒适许多,想起方才忘情深吻,羞得侧过身子,背对着李攸烨闷闷腮红。 李攸烨只管自己忘神回味,见她侧身,也不过是顺势把胳膊伸长些,靠得再近些,丝毫无羞赧之色,却见权洛颖有些刻意躲闪,心中暗暗发笑,不过,她也不敢真笑出来,手上仍是正经八百地动作。经过这些天的细细琢磨,加上鲁韫绮的从旁提点,李攸烨知她是个闷冷性子,不解人世风情:取笑要不得,戏谑要不得,直抒胸臆要不得,拐弯抹角要不得,不管不问要不得,死缠烂打更要不得,总之,左右横竖都要不得,让人无处钻营。自己之所以能更进一步,用鲁韫绮的话说:可能就是瞎猫撞到了死耗子,一物降一物! “热!”李攸烨正沉吟自得,权洛颖忽然揪着襟口,嘤咛一声,额头渗出了汗,两腮红得像要冒火似的。李攸烨这才想起上官凝跟她提过的,服用驱寒丹以后,身体会有发热的症状,这时候最好褪去衣衫,两刻钟后,余热散尽就可以了。 第99章 更声催夜 可是…… 脑海中突然窜出上官凝讲到这里时,那种搪塞的语气,还有躲闪的眼神,李攸烨咽了咽口水,朦胧地意识到她的羞窘来源何处,原来……是这样子! 望着这绰约起伏的曲线,李攸烨开始犹豫了,褪下衣衫?这……不太好吧!虽然自个挺不介意劳烦一顿的,但,别让当成登徒子了,可,水都准备好了,该怎么褪呢?一面听着自己咚咚的心跳,一边注意权洛颖的动静,李攸烨打不定主意,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 “热……”又一声酥到骨里的柔声,钻入李攸烨耳孔,在里头盘旋不去,李攸烨越发怔了起来,过了半响,权洛颖的脸颊更加红透,汗水滚珠似的从肌肤沁出,浸在被褥里,湿了一片。李攸烨喉咙干涩,凑到美人炭红的脸颊旁,声音有些喑哑:“热,热呀?” 废话! 权洛颖只感觉进了一个大蒸笼,浑身烧的难受,李攸烨说的什么全都听不清楚。 那……就脱,脱下来吧!李攸烨跪起来,瞻前顾后像个贼似的瞄了一圈,抖着手伸到权洛颖腰间,就要扯她的带子,手刚触及衣襟,就被视线模糊、但感觉敏锐的权洛颖逮住,叱道:“你,动我衣衫……做什么?”许是烧得难受,声音都有些混沌了。 “你服了药,现在需要把热气散出去,我……我帮你……”面对质问,李攸烨的声音细如蚊叮,手上动作却也没停,毕竟权洛颖的症状摆在那儿呢,拖不得了。 “不准……动我衣服!”权洛颖想去推阻,可惜手脚乏软,使不上力气,她怀疑是方才的那粒药丸作用,眼泪就滚了出来:“你,给我吃了什么,你若敢对我无礼,我……不会放过你!” 李攸烨一见她的眼泪,当即有些手足无措,连摇头带摆手以示清白:“这是驱寒丹的作用,服用了身体会发热变软,两刻钟就会好了的,你不要误会了,我……”感觉自己解释不清了,权洛颖这时打断:“你……出去,我自己弄!” “呃……”你行吗? “出去!”冷厉不耐的呵斥让李攸烨打了个寒噤,随即火气也蹭蹭地上来了,撂下手就登登地往外走,脸黑得吓人:弄得跟自己要对她怎么怎么地似的,谁稀罕看你啊?不就长得好看点吗?你长得有我好看吗?有皇奶奶好看吗?看两眼又不怎么地,你看了我,我就不能看你啦,再让你这么看扁我,还当小爷我没脾气了,我不管你了,你求我我也不管你了,热死你吧! 门“砰”的一下甩上,李攸烨一头顶了出去,受够了这个女人,不解风情的也就罢了,还凶不拉几的,搁大街上都没人要,神经病才会跟一群神经病抢这种女人! 外面天色见暗,李攸烨在小花园杀了一圈,辣手摧花无数,最后歪在一架秋千上咣当起来,杜庞等人远远地躲在一边,不敢上前招惹。李攸烨越发觉得没趣,只得又起来,到另一个地方倒腾。辗转了几个回廊,除了倍添无聊以外,别无所获,心里横竖没个着落,两刻时间便过得格外漫长,最后实在等不急了,只好打道回府,想着回去喝口茶,再去别的宫转转,才不是因为挂念她才回去的。 谁知刚回殿第一步就走错了,眼看着前面是去西暖阁的路,李攸烨想,她只是路过一下,才不会进去看,到了阁门,步子却挪不动了,她又想,自己是这间大殿的主人,站在哪里都无可厚非,等脑袋趴在门缝上,她嘟囔道,就看看那千年寒冰热没热死好了! 忘了她在里间,看不到啊,李攸烨哼了一声,蹑手蹑脚地推开门,整个人塞进了门缝里,扣上门,迅速贴墙隐蔽,后一想这样未免做贼心虚,有失颜面和威风,她就咳嗽一声,大手大脚在里面敲敲门:“喂,你好了没有哇?” 却听扑通一声,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从里间传来,李攸烨心一揪,拔腿就往里面跑。 到了里间,李攸烨就见权洛颖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全身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头发湿透,黏在脸上,身上衣衫紊乱,却并未完全退去,看那皱巴巴的褶痕,显然是经过一番撕扯,见到她来,抖了抖眼睫,还有大颗汗珠滚进眼睛里,化成泪渍坠落眼角。李攸烨当即心惊肉跳,暗骂自己该死,怎么就撇下她不顾了,忙趋前把她抱起来,揽在怀里时,才觉她筋骨酥软,已经动也不能动了,而身子还是滚烫如初,口里咂摸不清:“热……很……难受!” “知道你难受!”你不难受我都要难受了!见权洛颖这般模样,李攸烨心里未免又疼又气,定了定神,把她重新搁在床上,焦声坚定道:“权姐姐,再这样下去,你真会热死的,我帮你解衣服,别无它意,你要是觉得不妥,等你好了,随便你怎么惩治我好了!”反正大家都是女的,谁也不吃亏!最后这句话只埋在心里嘀咕,也不等权洛颖回答,就去解她凌乱的长裙。 话说这姐姐笨起来也够可以了,明明解不开带子,撕有什么用?有撕衣服的力气,就能把带子解开了!李攸烨翻着白眼把那坚硬到死的结扣从容化解,大手一掀,就把最外一层衣襟撩开,大功告成,瞧,多容易! “隐……隐身镜!”权洛颖迫切地望着李攸烨,虚弱道:“在,腰上!” 李攸烨闻言,在她腰上摸了一圈,找到一个圆圆的物什,递到她手中:“你要这个?” 权洛颖眨了两下眼,手指头在上面动了动,整个人消失在李攸烨面前,比先前更微弱的音调传来:“你,脱吧!”语气中明显放松了许多,像是做好了就义的准备。 李攸烨面部肌肉飞快地抖了抖,心里暗道,这姐姐是在掩耳盗铃么,摸都让摸了,还怕被看到?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是真笨还是怎么地? 这下不用她闭眼了,想看都看不到了,李攸烨抿着嘴,盲人摸象般摸吧着找突破口,一层一层地给她褪下外襟内衫,等到最后一层的时候,那中衣都黏在肌肤上,扯都不好扯了,李攸烨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让她伏在自己肩上,手尽量不触及到她的身体,开始褪那中衣,其它地方不能碰,胳膊倒还攥得,把她手臂从袖中匀出,李攸烨就觉手里握着一只光滑鱼,又湿又软。另一支同样取出,然后把中衣沿肩顺背整个揭下来,扔到地上,湿哒哒的水布沾地发出闷噗一声。 肌肤乍一接触空气,怀中人打了个激灵,李攸烨明显感到她的紧张,呼吸绝不是因为热而微微颤抖。其实她也紧张,想着让权洛颖躺下,手却不知往哪儿放,横竖都要碰的,李攸烨一咬牙,一手托着她的脖子,一手托背,把她轻放到床上。只是手触到后背时,又平白多出了几根带子,李攸烨沿着带子摸了一圈,突然触到团团柔软,迅速缩回手,脸红了个通透,假咳几声:“权姐姐,这个‘肚兜’还要脱吗?” “不!”声音娇弱无力,又带着一丝抗拒,李攸烨怕她急了,忙安抚道:“好,好,不脱!” “嗯!”一声娇哼,呼吸渐归于平静。李攸烨长长舒一口气,抹了把脸上的汗珠,身上也湿了个透彻。权洛颖的香珠夹杂着自己的冷汗,在衣襟内外黏连,馥郁大于糜烂,李攸烨猛地就想起那“青山不改水长流”的诗句,暗自改成了:清香不改,露珠长流!安在此时的权洛颖身上,倒觉贴切,自个意淫一番,又恐美人发觉,赶紧打消杂念,下床拿了干净的毛娟浸了已经晾温的水,拧干,回至床前,想给她擦拭一下,又觉无处下手,托着毛娟愣神一会儿,坐到床沿,叹口气,只寻着权洛颖的脸颊脖颈拭了一遭,不再动作。 估计她应该没事了,李攸烨便让人备了水桶,添好热水,上了干净的衣物,以备权洛颖起来时沐浴使用,吩咐完这些,她径自出了西暖阁,也去沐浴更衣。 待李攸烨走后,整间暖阁安静得只剩心跳声,渐渐恢复一点力气的权洛颖,咬着下唇,伸手到自己胸前,将纽扣解开,褪下了已经湿漉漉的内衣。被触碰到的地方,还覆着一层红晕,抱了双臂,缓缓平复错乱的呼吸。热渐渐散尽,痛果然随之而去,权洛颖只觉通身畅快如经圣水洗涤,舒适恣意。 约莫又一刻钟过后,力气恢复,权洛颖起身,至浴桶前,不方便进去,便用毛娟细细擦拭身体,洗去一身香汗,换上干净衣物,更觉心旷神怡。 出得里殿。李攸烨正托了一碗茶,饶有兴味地看案上的棋盘,时不时落下一子,自己玩得不亦乐乎。束发的王冠垂下两条银色绸带,衬得她面白如玉,馥雅天成,一身淡白锦袍上绣着数条九爪蟠龙,托得她萃质冰玉,神采焕发,这么美好的一个人儿,偏生将一只脚肆意勾搭着膝盖来回晃荡,若不是有几日相处,权洛颖定会以为她是天生顽劣,浪荡如斯。 门嘎吱一下开启,李攸烨闻声从棋盘上抬头,望向空荡的大殿,不见一人,但她知道那人已经走了。苦笑一声,把执起的棋子扔回棋盒,抖抖锦袍,追了出去。 偌大的宫苑回廊,雕栏画柱,在夜雾中趋于朦胧。青灯掩映的宫道上,冷风阵阵,抖落一地暗影,虚幻飘渺。压着音律的风声总让人联想到乐府伶人的歌喉,曲折绕梁,缠绵不绝。湖面点了几盏纸折的灯船,飘飘荡荡,直流入尽头。 丢了要找的人,李攸烨在水边漫无目的地游走,水中央的八角亭里似有人在欢笑,吸引了李攸烨的注意,一条狭窄的木桥连上岸来,她望着桥下那黑咕隆咚的湖面,迟疑着不敢上前,又恐扫了人家的雅兴,只好叹息一声,悻悻走了。 不知不觉走到慈和宫门前,见宫门已经紧闭,只有两个值班的守卫见到她来,急忙跪下,李攸烨无趣地摆摆手,不好叫他们开门,想必,她现在去哪个宫里,都会搅得一堆人不得安宁。守卫见她转眼就走,也只当她是顺路路过这里,不敢大声喧嚷,怕搅扰了里面的太皇太后。 李攸烨转到慈和宫后庭墙外,记得这里有个矮洞,是皇奶奶为了引渠浇花,特意开凿的。瞄了眼四下无人,李攸烨蹲下身子,顺着洞口朝里望望,一片漆黑,不见鬼影,正是顶风作案的好时机。 把前袍掖进腰带里,卷了袖子,李攸烨慢慢把头伸进洞里,好几年没爬了,这洞口有点窄了,赶明天得跟皇奶奶说说,把这洞扩大扩大,浇花也方便,坏了,动不了了!李攸烨腰卡在那里,左右动弹不得,咬咬牙,只好压低屁股,匍匐前进。等她像个大王八一样从沟里翻出来,已是筋疲力尽,五脏俱损,险些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个命丧洞口的皇帝。无意中抹了把脸,结果手上的泥都蹭到脸上了,他爹的,真是晦气! 赶紧用袖子擦了脸,手往墙上抹了两把,其余的都往身上蹭,最后觉得差不离了,自鸣得意地往正殿走,途中陷入一个新设的花圃中,惹了一身刺,把她疼了半响,眯着眼睛也看不出是什么花,先记着方位,想着白天看清楚样貌后再报仇! 趴在回廊的柱子后,见江后的寝殿里还亮着灯,李攸烨使出浑身解数避开宫女,从窗子外翻了进去,抖抖袍子,往里间走去,一般这个时候,皇奶奶不睡,定是在掌灯夜读。 “皇奶奶!”李攸烨呷着嗓子,猫着腰小声叫到。正在涉猎古今典籍的江后听到动静,朝帘子后面瞄了一眼,合上书,对左右侍书女官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哀家累了!” 一应人等都退了出去,燕娘最后合上房门。李攸烨笑嘻嘻地从帘子后面跳出来,优哉游哉地朝江后跑去:“皇奶奶!” 江后蹙着眉头,冷眼打量了她一番:“从哪里来的?” “呃……”李攸烨挠挠脸,“那个,从后*庭院……来的!” 江后冷哼一声:“下次走正门!”弄得浑身泥巴脏兮兮的,用脚趾头想也知她是怎么进来的。 “走正门麻烦!”李攸烨撇撇嘴道,她的所有行动都要记录在案的,要是被高老头子知道她半夜来皇奶奶这里,还不得掀她脑锅子? 江后不理会她,拿起案上的书,一手托着,另一手枕在脑后,胳膊肘耽着御座扶手,从方才断掉的地方又开始读起来,李攸烨灿笑着跑案前磨墨,过了一会儿,江后瞧了她一眼,不经意地问:“权姑娘的病好了?” 说起这事,李攸烨未免垂头丧气一番,恹恹道:“嗯,好了!”随后猛一抬头,朝江后瞥了两眼,暗忖,原来皇奶奶知道她是为谁讨药的,姜真是老的辣啊! 江后把这一切都收入眼底,不动声色,继续看书。 李攸烨手上的砚石一圈一圈的转,时不时瞄一眼江后手上的书,几次欲言又止,等江后翻页的时候,突然凑到跟前,道:“皇奶奶,花园那洞真该该扩扩了!” 江后勾了勾唇角:“扩那洞干什么?无端引些阿猫阿狗的进来,不得安生!” “呃!”李攸烨噎了一下,知道瞒不过,一脸讪笑:“皇奶奶真是料事如神,但凡孙儿带了飞抓,就不会卡……咳,钻那地方!” “你还有道理了?”江后歪了下书,敲在她脑袋上,“里间有水,快去洗了!” “唉!”李攸烨应着,却不忙去,反而舔着脸在旁站着,江后因问道:“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李攸烨嗅了嗅鼻子,可怜兮兮道:“皇奶奶,孙儿今天想跟您睡好不好?” 更声催夜,晚风袭窗。暖衾纱帐里,李攸烨的呼吸渐渐均匀,江后忙好睡前的一切,吹了灯火,躺进被褥中,沁凉的指尖抚过李攸烨光滑饱满的额头,温情的吻落在上面,睡梦中过的攸烨晃了晃脑袋,如小时候那样,脑袋拱进江后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好。江后无奈地抿抿嘴,给她掖好被角,带着浅笑,也安然地沉入梦乡。 记不清有多少年了,没有这样安心睡过了。为了应对世事的变幻无常,她早已习惯了枕戈待旦。绞尽脑汁,杀伐决断,累到心力交瘁,却并不感到孤单。因为在她怀里始终有一个窝心的孙儿,她会惹她生气,会冲她灿笑,会偷偷摸摸做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还会私底下跟她暗暗较劲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跟她叫板。她的一切算计她都知道,放在心里,但不会拆穿,她喜欢看她活蹦乱跳的样子,这本就是她渴望的,在父慈子孝的幻想破灭后,人世间难得的温情。有她在,独锁深宫和浪迹天涯,在她眼里,本没有什么区别,更无须多虑。 不过,安排她取上官凝这件事,好像让她很不满呢?她长大了,有喜欢的人了,说什么也要满足她吧,要不然再闹一出离宫出走,很棘手呢? 夜将人送往另一个彼岸,黎明又将人带回,彼岸上见过什么,都存贮到心里,有时在未来重逢,有时只是个梦! 第100章 泛舟湖上 五更过半,天色还朦朦胧胧一片灰蓝。李攸烨一觉醒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着眼,把头从纱帐中懒懒地顶出来,见江后已经梳妆完毕,坐在桌前娴静地喝茶,她蠕动两下,大半身子伸出床来,奋力仰着脖子,喊:“皇奶奶,渴!” 江后放下茶盏,扫她一眼,道:“早朝快到了,你先回尧华殿更衣,茶我给你留着,下朝后,到这里来喝!” “啊?”李攸烨一张脸耷拉成苦瓜状,哦了一声便垂头丧气地搭在床沿,半响,忽然翘起下巴:“那我怎么回去啊?” “打哪儿来,再打哪儿回!”江后吹了吹茶叶,不咸不淡道。 “不是吧,皇奶奶?”李攸烨哀嚎一声,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赤着脚就蹭到江后旁边,抱腰撒娇道:“开个后门么!” 江后瞥了她一眼,半响才道:“如果你想让朝野上下都知道你在哀家这里过夜,大可走正门出去!”说完往外间去了,放李攸烨一个人在后面,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蹦跶,实在没法子了,只好跺跺脚,悻悻地把衣服穿上。 半个时辰过后,护花宫女急急忙忙跑到正殿,凑到正在用膳的江后跟前,惊疑不定道:“太皇太后,花园移栽的那几株月季,不知被哪个胆大妄为的贼人拔了,散了一地!” “哀家知道了,你收拾一下,另外开个花圃,不要在原处种了!”江后头疼地揉揉眉心,几句话打发了宫女,被李攸烨这一搅,饭也没心情吃了,索性让人撤了膳食,移驾去了玉清湖,好久没有去泛过舟了,今个正好去散散心。 却说李攸烨匆匆回殿,片刻未歇,便被一群宫人伺候着更衣,大轿抬去了早朝。不到半个时辰就闷闷而归,脸色甭提多难看了,杜庞等人小心地侍候在侧,知她恼怒,不敢触到她霉头。 今日早朝进行一半,礼部侍郎冯远先忽然领着一帮子大臣上奏,请旨恢复齐穆宗的皇帝谥号,入太庙。内阁五位大臣除了靖北侯张仲良反对外,其余都没有表态。不表态也就是一种表态,李攸烨心里压着火,表示此事容后再议,草草退了朝。也不乘轿,一路走,一路忖,什么“临危受难,扶大厦之将倾”,什么“抵抗蒙古,保宗庙社稷有功”,这帮子人趁她刚刚亲政的当口、立足未稳时提出恢复李安起的帝号,显然处心积虑已久,这般明目张胆,难道还想开辟另一帝支?笑话!看来,齐国这帮子百足之虫,又开始死而不僵了! 李攸烨恨恨地来到慈和宫,得知江后游湖去了,愣了愣,只得调头转往玉清湖寻去。 正值秋末,环湖的一片草木疏黄,沿岸的几棵青松,虽苍翠如始,然扎在别秋之中,难免显得郁郁寡欢。天有些灰暗,像覆了一层旧布,朦朦胧胧地罩在远处的石拱桥上面,连带着欢快的亭角飞檐都变得黯然。不知是景入情,还是情入景,李攸烨踽踽绕在湖畔,望着湖面一片寂寥,直觉心情都压抑起来。 正抑郁着,忽听拱桥那边传来摇橹的声音,夹杂着银铃般的嬉笑欢闹,格外轻灵悦耳。李攸烨循着声音源头望去,只见半月形的桥洞里,一前一后忽的划出两只轻舟来,徜徉在水面,瞬间打破了原本的空寂,一个宫人在稍大的船头摇橹,溅起阵阵水花,另一只轻舟紧随其后,上面并无一人,细细看去,却原来是和稍大的船一根绳索牵连一起的。舟底与柔波冲撞处,水如泉眼四散,堆出层层涟漪。再看大舟上四个仪态万千的女子,李攸烨惊得差点跌到湖里去。 原来这叶轻舟上,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江后和燕娘,权洛颖和鲁韫绮。说来也巧,江后无心膳食,便起意到湖面泛舟,萧条秋色大抵都是看厌的,正觉无意思,忽见另一同类者,在湖面上随波逐流,似也无心荡漾。晨雾中,双方都看见了彼此孤舟,兴致大体相同,不约而同觅近,寻思着做个伴儿。等到近处,迎面照清面孔,方觉一方是太皇太后,一方是寻趣而来的权洛颖和鲁韫绮。两下舟楫交汇处,避无可避。权、鲁二人自是吃惊不迭,江后却笑着邀两船合并一处。四下对面而坐,权、鲁挨在一块,先是局促一会儿,江后软语问候几句,并不问她们的来处,两人方松了口气,一句一句小心应着。鲁韫绮本就是爽朗之人,经不起燕娘从旁几句玩笑,不多时便放开了,俏皮话一篇儿连着一篇儿,逗得燕娘笑容满面,直说跟着年轻了一回,一口一个机灵鬼儿,直夸她精灵。这一老一小打得火热,于是便有李攸烨所见的,四人并肩坐在一处,欢声笑语。 倒是权洛颖在这欢笑气氛中敏感地捕捉到一丝诡异,无比困惑于江后接二连三抛过来的琴啊、棋啊、书啊、画啊,会否的问题,到后来,干脆,花啊、草啊、鱼啊、虫啊齐齐上阵,问起她百科知识来了。这么多年的百科全书不是白读的,权洛颖一边作答一边在脑海中迅速翻页,等江后问完了,还意犹未尽,想着从头到尾给她背一遍,江后却又笑着转入下一个话题。不过,此后的话题就更加诡异莫测了。从一日三餐的荤素搭配,讲到水果蔬菜的营养均衡,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太皇太后加这么多前缀,是想问她——食疗?虽然很诡异,不过也不难,因为她本人就是陈荞墨食疗的对象,于是,波澜不惊下也能道出一二。 正当她娓娓道来,江后看似听着也满意的时候,李攸烨的咋呼声就传到了耳朵里。 舟上的人闻声,一齐朝岸上望去。正举着手当空挥舞的李攸烨,看到这幅场景,当啷一下定成自由女神像,手矗在半空,脑袋晕晕的,乖乖,难怪今个玉清湖黯然失色,原来全都被这几个人的光彩夺了去!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蹭得一下跳老高,朝那轻舟大声呼唤:“皇奶奶!” 权洛颖记起昨夜之事,心内就有些打鼓,转过头来,看向江后,江后笑道:“不用理她,一来就没个清净,我们继续划我们的!”说完低声吩咐了宫人几句。 李攸烨见江后似乎朝那摇橹的宫人说了什么,下一刻轻舟就朝岸边划来,她顿时心花怒放,将先前的阴郁统统丢到耳后,撸起袖子,满心期待地想要融入那轻飘摇荡的欢乐中。结果小舟在径直行驶了一段距离后,突然调头,又滑向湖心去了。李攸烨一愣,接着反应过来,忙在岸上叫:“喂!喂!我在这儿呐!”可舟上的四人哪里应她,如来时那样,又穿回了桥洞,不见了。 这下李攸烨可急了,脸上七扭八歪地明确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们绝对看见她了,而且绝对是故意撇下她的! 忒过分了也! “杜庞,快去弄条船,快!” 半刻钟后,机智的侍卫们将一块木板加十几只酒坛子组装到一起,制成了一艘小型战舰,扛到李攸烨面前,总设计师杜庞复命道:“万岁爷,您看行吗?” “行……吧!”事态紧急,李攸烨也顾不得了,梗着头皮,往那板上踩了踩,挺结实的:“把船放进水里吧!”侍卫们如释重负,抬着战舰“嗨哟,嗨哟”喊了起来,李攸烨头皮被这突兀的吆喝声刺激得发了阵麻。等船下水,迫不及待地登上去,一个重心不稳,差点给她栽水里去。“这也忒劣质了!”李攸烨心有余悸,只得老僧入定地坐下,握住两桨,回头不经意问道:“朕穷得连船都没有了吗?” “皇上圣明!”岸上宫人侍卫立马跪倒一大片。杜庞泣道:“万岁爷,您的银子大部分都捐到国库去了,剩下的只够个温饱啊爷!” 李攸烨眼皮抖了两抖,挪挪屁股:“罢了,罢了,将就吧!”说完,就摇起桨以乌龟在岸上的速度前行。岸上一群饱含泪水的眼睛不舍地望着她的脊梁骨,把她望得自己都觉得要“风萧萧兮易水寒”了,心里特别窝火,也是被自己穷成这样伤到了,就想要发泄一通,但转念一想,还是省点力气划船值当,只好忍了! 当李攸烨摇着超级战舰,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完成穿越桥洞之壮举,岸上的宫人们激动地抱成一团,不少人被李攸烨披肝沥胆的精神感动地稀里哗啦,从此找到人生奋斗的方向。李攸烨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再也忍不住撂浆:“你们别跟着朕跑了,朕不想看见你们现在!”他奶奶的,气死她了,这帮子脓包,跟了她一路,刺激了她一路,也不提醒下她,把船抬到桥洞这里再下水,害她白在这劣质玩意上划了这么远,用走的哪能这么费劲,真是累死了! 众人一看万岁爷发火了,烟花一样一哄而散。李攸烨晦气地喘口气,望了眼那八竿子远的目标,咬咬牙继续她的摆渡行当。 可是,世上就是有这么多不尽人意的事,今个偏偏全被她碰上了。正当她离罗马越来越近时,却发现罗马帝国破裂了。 江后等人话题尽了,正在分船告别。原来那个大一点的船儿是权、鲁二人乘过来的,就连那个宫人也是她们唤来的,如今,让江后和燕娘再使小船觉得过意不去,就争了小船要走,江后看出她们两个不会驶船,笑着推辞了,还是和燕娘登上小船,各人拿了两只短桨,嘱咐她们以后可以常来慈和宫走动,两人受宠若惊地应下。 眼看着她们分道扬镳,李攸烨仍然在湖面飘着,望尘莫及,就有些欲哭无泪。还是鲁韫绮眼尖,一回头发现湖面出现这么个可疑目标,招呼宫人把船驶过去。等看清那是坐在一堆酒坛子上的李攸烨时,鲁韫绮当即爆发出天崩地裂的海笑声:“哇哈哈!哦哈哈!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超级战舰在热烈的哈哈声,朝迎面而来的大船划去,说是大船,也不过就是能坐七八人的木舟,但和李攸烨的单人坐骑一比,自然是相当的大了。然而大船却并没有如李攸烨所期待的那样停下来,而是和她的超级战舰擦肩而过,那一刹那,大船劈开的水波差点把李攸烨的战舰冲歪,她使劲抓住绳子维持平衡,抬头就看到鲁韫绮扶着权洛颖的肩,差点把腰给笑断了:“哎哟妈呀,笑死我了,妹妹,你,你们家这位也太有才了,乐死我今个,哎,不行了,我得坐下歇会儿!” 权洛颖也在那当口别过脸去,憋笑憋得脸都红了。李攸烨被气了个半死,稳了稳战舰,用木浆拍打下水面,指着鲁韫绮的船尾道:“葡萄姐,你们太不仗义了!” 那边权洛颖终于扑哧一声笑弯了腰。不过,李攸烨是看不到了,因为那船已经跑远了。 最后,李攸烨终于奄奄一息地爬上江后所在的小舟,委屈地掉了滴泪出来,这下可把燕娘心疼坏了,赶紧抱怀里哄着:“哎呦,皇上,多大的事儿啊,怎么就哭了,不哭了啊!” 越哄李攸烨眼圈越红,最后索性把脸埋在燕娘怀里,呜咽道:“都欺负我!” “哎呦,哪有欺负你啊,当宝贝疼还来不及呢!”燕娘差点没憋住笑出来,江后也在一旁抿嘴不语。燕娘一边拍着李攸烨的背,一边道:“以后可别胡闹了,自个坐在湖面多孤单哦,看得奶奶我都心酸了!” 李攸烨一听,哭得更厉害了。见她真哭了,燕娘也就当真心疼起来,里哄外哄,不停地哄。李攸烨肩膀抽动了半响,方把头从燕娘怀里抬出一点点。感觉耳朵被凉凉的手捏住,李攸烨扭了扭头,不理会皇奶奶,谁让把她一个人撇岸上的。过了一会,耳朵又被拽住,李攸烨怨愤地望向江后,看到那双含笑的眼睛里荡漾着温柔的目光,防线彻底崩溃,伸出弯弯的胳膊:“皇奶奶,累!” 江后无奈地把她揽进怀里,燕娘笑着摇摇头,坐到船尾,开始划桨,口中唱起轻柔的小调。青舟在湖面缓缓地行进,湖水荡漾,燕娘舒缓的歌声夹杂着汩汩的水声,轻轻敲击着李攸烨的耳膜,抹去了秋日的寒凉,让她遗忘了烦恼。 江后的手一下一下温柔捏着她的胳膊,似是和那音调相和,李攸烨眯着眼,嘴角慢慢上扬。 “皇上,还累吗?”一曲毕,燕娘的打趣声从船尾传来。李攸烨咯咯笑了起来:“燕奶奶,您唱歌还是像桂花糕,好吃又不腻!” “皇上的嘴巴越来越甜了!”听到李攸烨的花言巧语,燕娘很受用地笑起来,欢乐的气氛中,又一曲婉转悠扬的低吟浅唱,听得李攸烨一脸陶醉状。 江后浅笑着揉着怀中人的臂膀,指尖在她的额际轻柔划过,留下一丝舒适清凉。李攸烨恣意地睁开睛,望着江后,突然眸光一闪一闪的,无比自信道:“皇奶奶,当年皇爷爷一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可以娶到皇奶奶这样倾城倾国的大美人!” 江后目光中闪过一丝暗淡,随后,抚着她的头发一笑掩盖。船尾的燕娘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其实,烨儿要是打扮起来,也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呢!”江后的指尖划过她的脸颊,轻轻柔柔的,语气中有些歉疚:“可惜……烨儿会不会怪我?” “嘿嘿,怎么会呢,自己虽然当不成大美人,但能娶到大美人,一样能美死我的!”李攸烨做了个鬼脸,反过来安慰江后。 江后听着她的开解,笑了笑,手指一点一点敲着她的腮帮,明知故问:“那烨儿想娶什么样的美人?” “嗯,这个问题嘛!”李攸烨作势摸了摸下巴,思考了半天,才道:“比不过皇奶奶是一定的,不过能是个皇奶奶第二也不错!” 这马屁拍的,燕娘偷偷捂着嘴笑起来! 江后有些无奈地勾了勾嘴角,明知道她是拍马,不过听她把媳妇排在自己后面,心里还是很受用的。 想起那抹鲜亮的淡蓝,江后若有所思地问:“权姑娘,哪一点好?” 不得不说,起先她对权洛颖也是满意的,不过,方才见她和李攸烨擦肩而过时,她这孙儿那副备受冷落的可怜模样,她这心里又不是滋味了!本来么,她看重上官凝,也不过是看重她那颗爱护李攸烨的心,如果权洛颖整日给她这宝贝孙儿罪受,她哪里放心把自己百般呵护的人交给她呢! “不知道啊!”李攸烨一改先前的俏皮劲儿,想起往日种种,自顾自地伤感起来,江后无可奈何地拍拍她的背,深为孙儿忧心,半响,李攸烨似乎难以排解郁闷,晃了晃脑袋,问道:“皇奶奶,你说怎么样才能彻底抓住一个人呢?”权洛颖像一阵美轮美奂的青烟,捉摸不定,好像随时都能被风吹散似的,她想捉住又无从着手,即使抱在怀里仍觉不踏实,整天提心吊胆的,累啊! 江后愣了愣,彻底抓住一个人?有什么好办法么? “哎,要是可以让她怀孕就好了!”没等江后回应,李攸烨自己畅想起来。 江后被她这孙儿的奇思妙想弄得很没言语,咋舌一阵,指尖不动声色地覆上她的耳朵,拧了半圈:“你这是打哪里听来的?” “哎呦,疼,皇奶奶饶命!” 江后见她挣扎得狠了,就放了她,转而又轻揉起来,道:“以后莫让哀家逮到你再说这些混话!” “哎,我就偶尔说说么!”李攸烨嬉皮笑脸:“又不当真!” 江后敲了她一个凿栗,随后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意有所指道:“你要当真喜欢小孩子,将来把攸熔的孩子过继来便是!” 李攸烨眨眨眼,明白江后这是再给她考虑退路呢,她这一生必定无儿无女,将来把这江山再还给熔哥哥的儿子,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李攸烨仰面望着江后,想起朝堂上的事,一骨碌爬了起来,心里思忖道,李安起死了这么久了还妄想恢复帝号,先不说皇爷爷的被俘可能与李安起暗通蒙古有关,就单单为了皇奶奶被软禁十年所受的苦,她也绝不会同意此事发生! “烨儿,可有什么难处?”江后看她脸色不佳,问道。 “哦,没,皇奶奶,我来划桨吧!”不想让江后再添烦扰,李攸烨草草掩饰过去,把江后手上的木浆接过来,一下一下划起水来。江后蹙着眉头盯着她,李攸烨心一虚,知道终究瞒不过江后,只好道:“今日早朝,冯远先上奏要为李安起上帝号!” “不过,皇奶奶不用放在心上,孙儿不会让他们得逞的!”李攸烨眉毛倒竖,一副要为江后出气的样子。 江后笑了笑,云淡风轻道:“那帝号不帝号的,上不上都无所谓了,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 “孙儿担心上了帝号,齐王父子会别有所图!”李攸烨愤愤地抱怨道:“今天朝堂上那么多大臣只有靖北侯一人站出来反对,其他人都跟看戏似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你也说了,他们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江后抚了抚她那张拧巴的小脸:“这件事,是对前段历史的承认,这并不影响江山社稷的传承,所以百官才不发言不表态,因为这件事的决定权,在你!” “我?我更不想给李安起上尊号,这个狼子野心的家伙早就被皇爷爷废了!” “但是那十年,确实是他当政的时期,即使是你皇爷爷也抹却不了,因为这是事实。历史不会因为桀纣的暴虐,而否认他们的君主地位!”江后讲起这段历史,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面色沉静,淡然,然而李攸烨心却被拧了一下,她无法不去计较,因为这段历史在她而言是历史,在江后,却是亲历。只要一想到江后在国破家亡环境下苦熬十年,她就恨不得灭了齐国满门。可是那又怎样呢,时过境迁,李安起已经死了,恨也无着落了! 江后看到她眼角晶莹有泪,心里泛起淡淡哀愁,梦魇一般的过去,她怎么可能完全不在乎,只是:“往事已矣,重要的是现在不是吗?这件事你越是忌讳,别人便越是放在心上,不如顺水推舟,让它散了吧!”细嫩的柔荑割裂湖面,冷意渗透全身,抽回手来,将指尖的冰凌弹去,阳光便又温暖指掌。 李攸烨出神地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 “至于齐国别有所图,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我们只需要静观其变!” “皇奶奶早料到会有这一天?” “李安起在位十年,也培养了不少心腹,这也是当初盛宗没有一举剿灭齐国的原因!”江后淡淡道:“这些心腹都埋藏在暗处,迟早会有出来的一天!” “我们要不要引蛇出洞?” “不需要引,你只要把皇位一步步坐稳,这些人会忍不住自己出来蹦跶的!” …… 第101章 风云暗涌 次日早朝,李攸烨降旨,复李安起皇帝身份,着礼部择日拟出谥号。至于入太庙这件事,她绝口不提,皇帝不提,百官自然也不提。先前上奏的冯远先等人,即使想提,也不得不看清现在的形势。李攸烨恢复李安起帝号,已经是莫大的让步,真要争起来,齐国绝对捞不到什么好处。朝臣之前不表态,不代表他们支持,说白了,谁会为了一个死人得罪当今圣上? 李安起先前的王谥曰穆,乃先帝所赐,冯远先等人提议沿用“穆”谥,不过被他的顶头上司高显以“为王,能力尚可,为帝,功不及穆”当场否决了,几日后,礼部拟出李安起谥号,根据高大人的提议,礼部一致认为李安载生前最大的功绩莫过于:“顺天应命,归还正统”,于是合计上谥曰:顺归皇帝。 史称顺归帝。 显然,这个谥号,不是什么好谥,甚至带有讽刺意味。李攸烨御笔批复的时候,不由多看了高老头两眼:“龟皇帝?亏他想得出来,不过,这老头子手段果然高明,既然是“顺归”,那么理所当然的,后面一档子事情也解决了。盛宗一脉才是正统帝系,既然李安起非正统,那还入太庙干嘛?难道还想让齐国的子孙入京参拜?旁支王位都是非罔替的,有资格进太庙吗?!” 李攸烨自然乐得批准,往朝堂上一颁布,百官对顺归帝的谥号大都赞同,突然发现这帮子先前不表态的朝臣没原先可恶了。当然即使有意见的,也不敢提出来,敢否决盛宗正统帝位,除非他不想要脑袋了。追封李安起为皇帝的效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史书上那一笔宽厚豁达的褒扬,有的皇帝终其一生都得不到,可因为皇奶奶的一番提点,她却轻而易举地获得了。于是,昭告天下。李安起仍葬于齐王陵,除了一个无所谓的皇帝身份,其他的原封未动。 江后刚要去后园浇花,迎头撞见李攸烨兴高采烈地蹦跳过来,一脸得意洋洋,明了地笑了笑,并不停步,继续往花园走,李攸烨见状也不言语,咧着嘴跟上。 “又受谁的奉承了,这般得意忘形?”玉指从半满的瓜瓢里沾了水,轻轻洒在眼前的粉红月季上,顺便打掉李攸烨那只想要揪花的爪子,江后不急不缓道。 “嘿嘿,没!”李攸烨舔笑着揉揉手,在江后身前身后不停黏转,把爪子伸瓢里,有样学样地往花上洒:“皇奶奶料事如神,这次高老……咳,高师傅果然站在我们这一边,把那帮人堵得哑口无言,您没看到,那冯远先气得脸都绿了!呼,这水好凉!” “那是自然,高显做过你父皇的太子少傅,当年李安起废你父皇太子位,他便据理力争,可惜最后没能成功,因此对李安起父子是极为不满的!”江后淡定拨开挡了道的人,继续洒水道。 “嗯?”李攸烨往边上靠了靠,有些不解:“既是如此,那他为何之前不站出来反对?” 江后瞥她一眼,看着那些花儿笑了笑:“你觉得‘顺归’两字还不够解气吗?” “啊?”李攸烨的下巴险些掉到地上,随即吸溜一口凉气,啧啧感叹:“搞了半天,高老头是在报仇?”娘咧,姜还是老的辣啊!以后可真不能得罪礼部这帮家伙,活着的时候他们奈何不得你,等到你气儿一撅,好家伙,口诛笔伐,不带给你面儿的。 “报仇倒也算不上。李安起没有大的政绩,在换太子这件事情上又失尽了人心,用‘顺归’,而不用‘逆归’,已是恩典了!”江后不咸不淡道。 “嗯!”李攸烨若有所思地点头,偷眼瞄下江后,神色怡然,笑靥如花,晃了下神,也随着她蹲下:“皇奶奶,您也是故意的吧?早知道高老头会报复,所以……” 揶揄的话还没说完,一瓢子就打在脑壳上,李攸烨哎呦一声,抱着脑袋坐地上,江后斜了她一眼,直起身子,留她一个人撇嘴扭脸,自去往另一处浇花。 过了会儿,见李攸烨还坐在地上,直起腰来:“把那木桶提过来!” 李攸烨又笑开了,赶紧拍拍屁股爬起来,拾起旁边木桶,大喇喇追上。桶里的水只三分之一不到,愣是被她颠得水花四溅,到了皇奶奶面前,水桶一撂,浪头一下蹿得老高,江后没提防被水花溅湿了裙角,不由恼看了李攸烨一眼。某人却浑然未觉,也不管江后回不回她,自顾自地大范围聒噪起来: “皇奶奶,你说齐国那边会如何反应?” “我看齐王一准气崩!” “这次上谥号牵出不少齐王的心腹,真是大丰收哇!” “嘿嘿!正好江阳一案,空出不少县官,我看那冯远先就适合!” “啊哟!” 所谓乐极生悲,被花刺到的李攸烨,攥着那手指头,终于不聒噪了,改为嗷嗷地叫唤。江后又恼又恨,抓过手来看,皮都没破,再看自己那花,被李攸烨踢得只剩个骨朵,不禁怒上心来:“你能不能不这么闹腾!” 李攸烨一脸委屈低头,江后压了压火,想到她那凋残的花儿,忍不住举瓢子作势要打,见李攸烨吓得闭眼,终于没下得去手,索性把瓢撂在那花骨朵旁,转身就走,眼不见心不烦。 李攸烨见皇奶奶貌似很火大,为避其锋芒,脚底抹油,瞬间开溜。这边凉亭里,江后还在为损失了一株好花而哀叹,那边李攸烨跑路的消息就传来,她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也不再管她,转而让人把陈越传来。 却说李攸烨奔回尧华殿,就见权洛颖正在逗蓝尔朵玩,千年大寒冰化身温柔姐姐,那等视觉冲击不是一点半点。李攸烨本想调头走的,她最近有点故意躲这姐姐,倒不是怕尴尬什么的,因为葡萄姐说:“距离产生美,先冷落她一阵子,让她尝尝思念的煎熬,然后……”不过,当她看到蓝尔朵怀里的那一坨圆滚滚的白东西时,还是忍不住一阵烟儿窜进殿里,悲怆尖叫:“啊!我的白龙!” “怎么胖成这样了,啊?你给她吃什么了,啊?你还我窈窕白龙,你!”李攸烨指一下兔子,再指一下蓝尔朵,如此重复,面目狰狞,把小孩吓得不轻。 “行了你,别吓到她!”权洛颖一巴掌打掉她的手,劲儿比江后大多了,手背上立马显出一个巴掌印儿,李攸烨疼得龇牙咧嘴,娘啊,和这姐姐一比,皇奶奶那瓢子都像抚摸哇! “她把我兔子喂成这样了,我还不能说她两句吗?”李攸烨委屈地看着兔子,没敢再伸出手去。 权洛颖拉着就要掉泪的蓝尔朵:“她还这么小,你就不能轻点说话!”瞥了眼那兔子,一团臃肿,底气稍有不足:“再说,谁知道它会长这么胖啊,和别家兔子吃得都一样,长胖了也不能怪她啊!” “不怪她怪谁?”李攸烨简直要气死,手背砸掌心,数落道:“白龙需要每天锻炼,她这样……这样每天都把兔子抱在怀里,连基本的路都不让走,不胖能行吗?!啊?!你以为你是嫦娥啊?”信手捏了把小屁孩的腮帮,白色的小脸留下一个红印儿。 “你别动她!”权洛颖把小孩子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揉揉她被拧出印子的小脸,瞥了眼李攸烨:“你帮兔子减减肥不就行了,骂她有什么用?!” “减肥?你以为减个肥那么容易啊?”李攸烨两手都叉在腰上,一脸愤懑。权洛颖自知理亏,不理会她,自顾哄着蓝尔朵。李攸烨郁闷了一阵:“哎,算了算了,把兔子给我!” 接过又大又圆的兔子,提溜着耳朵往御案上一放,身子直接扁下去了,李攸烨脸上一阵晦气,扭头往外喊:“杜庞,给我拿根胡萝卜来!” 权洛颖好奇,偷偷往那案上瞄。不一会儿,杜庞就拿了根两指头粗的胡萝卜过来。李攸烨把那兔子推倒,兔子立马像个水袋一样,摊在桌上,四只小腿都没入肉里,看得她一脸灰败。拿胡萝卜在四蹄间比量一阵,跟杜庞道:“不行,再换个大的来,比手腕粗的!” 杜庞又赶紧去找大的。 “哎呦,我地白龙啊,你怎么胖成这样了,别人不让你动,你自己还不了解自己吗?你得自觉动动啊,现在胖成这样……这样,你,你看我有什么用啊,我都不认识你了!” 那边李攸烨坐在案前给兔子上政治课,这边权洛颖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李攸烨扭头诧异地望着她,这姐姐显然憋笑憋得严重,扬起下巴白她一眼,“怎样?!”抿紧嘴,继续和蓝尔朵玩儿,不理她。 李攸烨开始不忿儿:“嗨,你们,你们……” 憋哧了半响没憋出什么来,哼了一声,悻悻地闭嘴,俯身趴回案上,把兔子滚球似的拨来拨去,越看越觉得棘手,太胖了实在。权洛颖的余光有点看不下去了,掀起脸来:“喂,你再转它就晕了!” “你又不是它,你怎么知道它会晕?”李攸烨拿出一套“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理论,哼哼两声:“我这兔子向来不会晕!” “你又不是它,又怎么知道她不会晕?”权洛颖依样画葫芦反驳道。 “我当然知道,我从它出生就开始养,能不清楚吗?”李攸烨闷闷道,这可是她一手带大的兔子,结果送给人,人家还不要,她到现在还生气呢她。 那边没了音腔,李攸烨偷偷去看,切,又在逗弄小孩子,真不知道这屁大的孩子有什么好玩的!回头再看自己的兔子,耳朵都肥得耷拉下来了,真可怜! 杜庞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找到一根比手腕稍细点的胡萝卜,拿来递给李攸烨:“万岁爷,这是最粗的一根了!” “嗯!”李攸烨接过来,把兔子拨到四脚朝天,胡萝卜塞它怀里,嘱咐道:“白龙,快抱着!” 权洛颖闻言挑了挑眉,伸着脖子往这边看,杜庞笑道:“权姑娘,万岁爷在用胡萝卜训练白龙呢,很有趣的!”白龙?还马呢!李攸烨仗着自己是真龙天子,一系列宠物名字都和龙有关,坐骑叫乌龙,一条大黄狗叫黄龙,连这只娇小的兔子都取了白龙这么个离谱的名儿,权洛颖听着都别扭。 不过,见杜庞跟她说话,权洛颖就顺着杆子,领着蓝尔朵近前,从偷瞄变为光明正大地看。 兔子四蹄抱着胡萝卜,一骨碌站了起来,往萝卜上舔了一口,又倒下,又一骨碌站了起来,舔一口,再倒下,如此这般,从这头滚到那头,又从那头滚到这头,权洛颖的脖子像木偶一样,看着它滚了个来回,惊奇咋舌,不能形容她现在的表情。这简直——是只奇葩兔子! 更奇葩的是李攸烨那一本正经的吆喝声:“一二,一二,一二……”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兔子也能像狗一样听话,这真是兔子吗?! 蓝尔朵显然已经兴奋到一定程度,不停地拍手:“好棒,好棒,兔兔,好棒!” 训了差不多一刻钟功夫,那只兔子已经累得翻白眼了,李攸烨这才放过它。松了口气,掰下一小块胡萝卜,放兔子嘴边:“今天只能吃一点,明天继续!”那兔子挣扎着爬起来,嘎嘣嘎嘣吃完,往桌上一倒,又开始翻白眼了。蓝耳朵伸出小手,就要抱兔子,结果被李攸烨一把抢怀里:“去去去,一边儿玩去!”竟抱着兔子往殿外走。 “喂!”权洛颖在后面出声。 “干嘛?”李攸烨白眼一翻。 “把兔子留下!” “不,它是我的!” “你已经把她送出去了,怎么还能再要回去!” “哼,我愿意!再说,我也没说送给她啊,她把我兔子养成这样,我还没跟她算账呢!” “你跟个小孩子计较,不觉得害臊吗!” “切!” “你给不给?” “不给,就不给,哎呦喂,你,你居然来抢的你!”李攸烨被门坎一绊,一个倒仰摔出门外,四仰八叉。杜庞赶紧去扶,李攸烨站起来,脸扭成一团,抖着手指着那人:“你,你你……” “怎样?你既然送给我了,就是我的,我只不过‘拿’回我的东西而已!”权洛颖一手抱着兔子,一手领着蓝尔朵,态度倨傲,不可一世。 “是你当初不要的!”李攸烨一甩袍袖,龇牙咧嘴道。 “我现在想要了!”打发了蓝尔朵把那萝卜也捎上,一大一小一兔,绕过李攸烨,昂着下巴,扬长而去。 “岂有……此理!” …… 京城齐王二公子临时下榻的府邸。 “二公子,有皇帝号总比没有的好……” “你懂什么!”纸张哗啦啦的摔在冯远先脸上,把他惊得一脸错愕,随即而来的还有毫不留情的呵斥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给我滚!” 樊耕坐在椅子上,脸色也一样阴沉。 那冯远先已经一脸灰败,冷汗直流,匆匆做了个揖,滚了出去。 “二公子何必跟这些小喽啰过不去,当心气坏了身子!”旁边一人劝道。 “是啊,是啊!”一众人物赶紧上来圆场。 李攸焜脸色稍稍平复了些,樊耕朝屋里为首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站起身来道:“好了,好了,各位同僚都有公务在身,咱们先都回去,让二公子清净一会儿,有什么事儿,咱们改日再来登门拜访!” 一行人见状,忙起身告辞。 待人都走净,李攸焜冷笑一声:“这帮蠢才,连这等事都办不好,父王真是白养他们了!” “二公子不必为这件事动怒,成王败寇,自古如此,怨不得别人!我们只需耐心等待,事成之后,还怕没有好的谥号吗?”樊耕道。 “呵呵,还是先生说的有理!”李攸焜挑眉邪笑一声,玩味道:“有朝一日,等到他们母子相残,我们再把小皇帝的身份抖露出去,试问这天下谁还能跟我齐国争,哼哼,这江山还不落入我手!” 樊耕笑着点点头:“江后这招瞒天过海做得可真是滴水不漏啊!可惜,碰到王爷和公子这样天命有归的人物,如若不是上天有意让王爷登位,怎么会派人降下这等讯息给王爷!” “是啊,这皇位本就是我父王的,连老天都看不过去了,要帮父王讨回来!”李攸焜拍案而起,脸上难掩兴奋,念及此,不禁有些疑问:“对了,那个人查清楚是什么来历了吗?” “还没有,不过这位吕先生来无影去无踪,想必是位世外高人,看不惯江后和小皇帝这种欺骗天下的行为,这才忍不住要为天下人出头呢!” 李攸焜冷笑两声,不由得意道:“昔日,天降黄石公于张子房,今日又降吕先生于我父王,这真是天命所归了!” “不过,还得仰仗樊先生大才,才能想出这等绝妙的计谋,利用燕王的身世之谜,挑起他们母子争端,等到李安载一系自相残杀个干净,我们坐收渔利,呵呵,妙啊,妙啊!” “二公子谬赞了!” 慈和宫。雷豹行色匆匆地进殿,江后正在用膳,见状屏退众人,燕娘关上门,在外面守着不让人打扰。雷豹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江后:“齐国那边的消息!” 江后接过,几下拆开信封,读毕,当即变了脸色。 “传哀家懿旨,限翰林院两日内拟好册文,立上官凝为皇后,着礼部即日筹备皇上大婚典礼!” “诺!”雷豹应命而去。 江后抖开信纸,再看一遍内容,仍然心惊不已,将信搁在烛火上烧掉:“来人!” 燕娘走进殿里。 “摆驾尧华殿!”自己人不可能泄露,唯一的可能,那只有她了! 第102章 逼婚流程 尧华殿。气氛格外压抑。江后遣走了所有人,殿里只剩下一头雾水,还算镇定的权洛颖。江后直面凝视了她很久,这个人是迄今为止,她唯一没把握的人,探子一批一批派出去,都查不到她的底细,如今,发生这样的事,她必须要引蛇出洞。只要一想到,这个世上存在一批如她这样莫测的人,她就觉得心惊胆战。 长久的缄默,权洛颖虽然疑惑,却也没有表现出心慌意乱。 心里其实已经确认了七八分。江后开口便直入主题:“权姑娘是想置烨儿于死地吗?” 权洛颖楞住,诧异:“此话怎讲?” “哼,怎讲?”江后扫了她一眼,语气冷得让人生寒,权洛颖心弦一紧,莫非李攸烨出了什么事,追问:“出什么事了吗?” “哀家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就算是大罗神仙,但凡敢伤烨儿一丝一毫,哀家就不会放过他!就算烧了所有庙宇,也要让他销声匿迹!你最好相信哀家的话!” 音如利剑,杀气陡升,不说原因,先挑明后果,第一时间,权洛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声音跟着迫切起来:“太皇太后是什么意思,有人要对……皇上不利吗?”她不明白,普天之下,谁能害得了李攸烨?但江后身上凛冽的寒气,绝非是假! “权姑娘想必早已洞悉烨儿的身份!”江后屏息道:“那也应该知道,烨儿的身份关乎她的身家性命!” 和她的身份有关,难道?一瞬间,她想到了一种可能,不过,随即又否定了,归岛之人不能干预这里的历史不是吗,这是谁都不能违背的原则,该不会…… “最近齐国出现一个世外高人,据说和权姑娘一样,来无影去无踪!”江后的话又咄咄劈来,权洛颖思绪飞快运转,大脑片刻便风起云涌,一个可能排除另一个可能,最后那点纯粹是为了掩盖自己心慌的云雾,被江后一句掷地有声的质问迅速击散:“本来他的死活与哀家无干,但他把烨儿的身份,透露给了齐王,敢问权姑娘,是否认识这个人?” 是他。 从她苍白的脸色上,江后已经完全确认,面色冷至极点:“权姑娘,烨儿和你们无冤无仇,甚至百般迁就于你,你就算对她无情意,告诉哀家一声,哀家会管束她让她不再纠缠于你,何必用这种方式,难道非要将她置于死地吗!”一字一句像刀子一样毫不留情逼近权洛颖面门,她措手不及,随即也明白了江后的此番来意:“你怀疑是我?” 江后并不言语,沉默的态度表露了她的本意。 权洛颖苦笑一声,是啊,这个秘密他们隐瞒了多年,直到自己出现,才被泄露,这个女人怀疑自己是应该的! 可是,泪却在一刹那不甘心地滚了出来,这种怀疑在她看来是多么可笑,她怎么会想让那个人死?怎么会!! 气氛僵冷,权洛颖感觉呼吸在发抖,两人的对峙再次经过一段长时间的缄默,她终于抬起头来,低声道:“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吕斯昊的行为已经犯了归岛大忌,不管是出于何等缘由,她都,不需要再顾什么情面了!只是可惜,十几年的朝夕相伴,虽然负了他的情谊,但毕竟是从小当做兄长的人物,一旦撕破脸皮,流失了的过去,恐怕都找不回了罢! 一切皆由自己而起,吕斯昊再怎么记恨自己,她都没有怨言,但是,他不该踏入她的禁区。那是她自己都不忍心涉足的一片净地。净地上只有一个人,她会永远对着她笑,面对她的三番两次的拒绝,永远在若无其事中对她百般呵护,在嬉皮嗨嗨中对她百折不挠。久而久之,自己竟然喜欢上了,她巴巴地撵上来,闷闷地走开的纠结模样,任性地享受着她给予的关心和在乎,可是,却不敢用力地去爱,横亘在两人间的时空隔阂,仍然是,她们挥之不去的障碍,她怕爱,更怕到后来丢了爱。 鲁韫绮的劝告她怎会不知,人一旦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鲁姐姐口口声声地说她不解风情,其实,她自己又何尝是个解风情的人物,鲁性格中的冷淡不比她少,然而在遇见李攸烨的时候,那眉眼中绽放的神采,和李攸烨看自己时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因为顾及自己的感受,碍着那迟来一步的遗憾,她恐怕不会选择甘心退让! 而自己呢,如果不是有着太多的顾及,又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回避,她们终究不能在一起。 “不必了!”江后冷笑一声,一个冰凉的物体已经架上她的脖颈,陈越不知从何时出现在身后,锐利的剑芒刺疼了她的双眼,随即而来的还有让她冷彻心骨的声音:“哀家不知道权姑娘和那位所谓的世外高人有什么瓜葛,不过,哀家只打算让你们活一个!” 陡然间,那双美目杀气顿生,权洛颖慌乱间倒退一步,脖子受痛,瞬间晕了过去。 御书房。 “大婚?”李攸烨眼珠子一转,摇摇头,合上奏章:“不急不急,朕不急!” 伦尊仗还没打完呢,她拒绝上官家的条件还没有成熟,大什么婚! 礼部一干人等默默相觑,太皇太后催的急,怎么到小皇帝这儿又说不急了,感情这祖孙俩没商量好啊? 匆匆退出御书房。 “高大人,咱听谁的?” 高显沉吟半响:“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下官懂了!” 由于皇帝的当面拒绝,太皇太后的私下授意,大婚典礼筹备工作转入地下进行。等到后来小皇帝觉察到端倪时,高效率的礼部元老们,已经把诸事安排得当,一应物什都藏好掖好,只等太皇太后一声令下,大红灯笼高高挂! 纳采的当天,正逢上官府老夫人七十大寿,李攸烨携江后恩旨亲往上官府邸贺寿,銮驾前脚一走,高显等一干天使,持着册文,托着大雁,吹吹打打地就从后脚跟了上去。 李攸烨着素白龙纹常服,头戴金束发冠,端坐銮舆内,听闻乐声,不由蹙眉,派人去打探,回报说是太皇太后专门遣派至寿宴添兴的,李攸烨于是不再疑问。銮驾行至上官府门前,上官老夫人率领一干家眷,早已经在门前跪迎。李攸烨临时系了深红绣龙披风,由杜庞接引登下銮舆,上官家眷三呼万岁,李攸烨示意免礼,往恭迎队伍中一扫,上官景赫出征,家中只余上官录一个男子,其余清一色女眷,颇有凋零之色,不由唏嘘感念。适逢上官凝下车,她便回身,亲自接下。此番举动,在李攸烨心里,本是出于心疚,在其他人眼中,却是别样意味,上官凝微微羞红了脸,手被李攸烨牵着下了马车,李攸烨见她娇滴滴模样,也是起了捉弄心思,抓着柔荑不松手,一直送至老夫人身边,才看到凝姐姐耳根红透,故意避着不看她,李攸烨想笑,觉得自己这一路“凝姐姐小心”,“凝姐姐慢走”把人折腾够了,才心情大好地放过了她。 这些小动作暂且不提。自那日过后,上官凝还是第一次回府,见到家人,百感交集,一时便红了眼眶,只是在众人面前勉强维持着端庄,不肯掉泪。上官老夫人见到孙女,上官夫人见到女儿,心里自是安慰,见她伤感,也朦朦胧胧眼角带涩,还是老夫人持重,代孙女向李攸烨谢过恩,将她请入府邸。 宴席设在府内迎宾院落里,由于上官府遭遇变故,老夫人本不欲办席庆祝,只因李攸烨驾临,便置了小宴,请的都是上官府的姻亲,坐了不满十桌。 李攸烨入席,杜庞拿出准备好的江后恩旨,当众宣读,宣读完毕,上官老夫人已经涕泪凋零。上官府其余人也喜极而泣。原因无他,江后在恩旨中,赐了老夫人一道贺礼:但凡所有尚在人世的上官族人,有罪在身者,赦免其罪。 至于老夫人为什么表现这么激动,别人不知缘由,李攸烨却是听皇奶奶提过的。 上官景昂、景昇三个成年儿子都参与了叛乱,两个未成年儿子也被带到阵前,据说是为了让其见识一下大场面,这种愚蠢的行为直接导致了江后的毫不留情,五个男丁无论降俘,一律被神武军斩杀于阵前(按玉瑞国法,有重大罪过者,十二岁以下男丁均可免死,改为充军发配,战场除外)。昂、昇二人膝下无女,事后,四位妻妾全部畏罪自杀。至此上官家族已无尚在人世的有罪者,如今江后又下这样一道旨意,其用意不言而喻。 上官景昇有一妾室怀有身孕,事发当日,即将临盆,就留在上官府,生下一个女儿,按律例应该充入官妓。刚出生的人,充入官妓只有死路一条,上官老夫人怜悯她,便偷偷将其送走,在外抚养,没想到还是被江后发现了。 江后这道恩旨,怎能不让上官老夫人感激涕零,她跪在地上,久久跪地不起。李攸烨和颜悦色地扶起她,并将自己的贺礼也依次奉上,都是些珍奇古玩,比起皇奶奶的旨意,只能算是锦上添花了。至此,老夫人才算当真展了笑颜。当得知自己两个儿子是差点害死孙儿上官录的帮凶时,老夫人就对他们失望透顶,只是多少年的母子情分,难免在心中郁结。她本是一个心胸豁达之人,如今更逢襁褓中的孙女被赦免,长孙失而复得,只觉压抑在心头的雾霾,都七七八八散去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活到这里,经历了这么多是是非非,更觉知足安乐才是福分。 李攸烨也觉内疚减了几分,高兴地同众人把盏。杜庞看着李攸烨越来越迷离的目光,额头的虚汗涔涔往下掉,可是,手上还是拿着宫廷玉液,不停地给她斟满。没办法,事前得了太皇太后的密旨,务必把李攸烨在寿宴上灌醉。李攸烨自是来者不拒,好不容易可以放开了喝,她当然乐意,跟老夫人喝两杯,跟上官录这小子干几杯,再冲上官凝笑饮几杯,哇咔咔,酒一杯一杯下肚,可怜的小皇帝已经开始傻呵呵笑了。 这时,高显一干老奸巨猾的天使在外磨蹭半响后,见时机成熟,就驮着大雁走了进来。 当立后的册文一宣读。上官家对恩典提前来临,没有多大的惊讶,只是愣了一下,便开始跪地谢恩。而李攸烨此时已经晕得找不着北了。杜庞顶着事后被李攸烨杀头的危险,逮着李攸烨的手把文书递到上官老夫人手中,然后扶回銮驾,这皇帝亲自纳采的戏码总算演完了,而上官凝也不必再跟着回宫,这位准皇后只需在家多等几日,便会被人正式接入皇宫,母仪天下。 “只是可怜了万岁爷!”杜庞哭丧着脸,照顾着昏睡不醒的李攸烨,他已经预见到了自己被削的惨不忍睹的画面,“削我我都认了,只是万岁爷,心心念念着权姑娘,等知道这事,还不得哭死啊!” 如他所料,第二日李攸烨醒来后,得悉了事情经过,自是狂怒,杜大总管当即被痛打三十大板,窝在铺上半月都下不了床,可知李攸烨是下了狠心的,他只能生生受着。而后,李攸烨见什么摔什么,整个皇宫都快被她砸了个稀巴烂。 民间的传言很快在宫里散开,没多时,便传到李攸烨耳朵里:当今皇上和未来皇后恩爱异常,不惜借老夫人祝寿之机,降尊纡贵,亲往上官府纳采! “什么皇上和皇后,那不是朕,不是我!”哗啦啦地奏章被扔得漫天飞舞,御书房里宫人侍卫吓得跪了一地。高显这个老不死的,居然敢抱病休假,李攸烨找不到人,气找不到出口点,直接杀去了慈和宫。 而此时的太皇太后,为给皇上和皇后婚姻祈福,特地移驾去了栖霞寺,诵佛七天。哪里还见得着半个人影。 “都不在宫里,都不在宫里!”李攸烨气得浑身哆嗦,在慈和宫团团打转。似乎有预备似的,慈和宫一应物什都被换成了旧的,瓷碗花瓶什么的更是没摆放一个,江后这一走,把能出气的东西都带走了。李攸烨如果想撒气那只能摔门了! 闹了一整天,李攸烨总算静了下来。皇奶奶将这件事做得干净利落,尽管她在宫里闹得翻天覆地,可宫外高显等人仍然按部就班地把她大婚的三书六礼安排得一丝不苟。她不得不静下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想清楚,等到理清其中的利益牵扯,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是如何难堪,外要仰仗上官景赫,内要仰仗皇奶奶,如今造成这个局面,她已经无可奈何,心力交瘁。 备好纸笔,李攸烨面无表情地坐在御案前,旁边少了杜庞的研磨,她晃了下神,才记起他被自己打得站不起来了,这也不是他的错不是么,李攸烨苦笑一声,对临时补缺的宫人吩咐,将上好的活血化瘀药给杜庞送去,随后屏退了所有人。自己研了磨,铺开卷轴,将心中思虑已久的传位诏书,一字一句写了出来。 写完之后,李攸烨吹干墨迹,托起那冰凉的传国玉玺,最后看了一眼。这块四四方方的东西,承载了太多,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如今就要放手了,居然有些舍不得。她苦笑着摇摇头,就让她任性一回吧,这片江山,谁爱要谁要去,她不稀罕了!盖完印,李攸烨将诏书封好,放在木匣里,顿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然而,世事怎容她如此轻而易举的改变,令她想象不到的事还在后面。 在李攸烨写传位诏书的同时,刘速将一纸通缉令递到了鲁韫绮手里,鲁韫绮看过之后,大惊失色,火急火燎地向李攸烨寝宫跑去。只因那通缉令上画得不是别人,正是这两日不见踪迹的权洛颖! “我用定位仪查找了所有角落,都没有找到小颖,会不会……”刘速欲言又止,一脸焦急恐慌,只要一想到那个可怕的后果,他就吓得寝食难安。 “不会!”鲁韫绮斩钉截铁道:“这份通缉令用词很隐晦,上面画得是小颖,而通缉的人却是她的同伙,更没有指名道姓是谁,我猜这位太皇太后只是想引我们出来,小颖暂且应该没事!” “为什么,难道她发现了归岛?”刘速冷汗连连。 “我也不知道,想必我们当中有人触到了她的逆鳞!”鲁韫绮拧紧眉头,边走边问:“最近,归岛有没有人到玉瑞走动过?” “没有啊,你也知道,时光飞船的修复已经进入最后收尾工作,大家忙都忙不过来呢,哪有时间顾及这里!” 鲁韫绮心里暗了一下,飞船快要收尾,意味着她们在这里呆的时间也不多了。不再多说,快步尧华殿走。 推开殿门,本是打算来兴师问罪的鲁韫绮,看到端坐在御案前失神的李攸烨,刚欲吐出的责难又吞了回去。一步步靠近,当她看清御案上摆放的托盘上,放着那再熟悉不过的蓝雾裙裳,呼吸不由一窒息。她现在无比确定一个事实,那就是小颖就在她们手里,而让她心惊的是,他们用尽手段居然都没有查到她的下落,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你们把小颖怎么样了!”通缉令往御案上一拍,劈头盖脸便是难掩愤怒的质问。 李攸烨像是被人突然惊醒似的,打了个哆嗦,盯了那通缉令上的人一眼,抬头看她,只是简单一句:“你,知道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落寞,鲁韫绮怔了怔,李攸烨垂下眼帘,将手中的信纸慢慢交给她,隐身的刘速凑上前看,只见信纸上写了两列清秀的字体:“大婚之后,定保安然无恙!” “这是……” 第103章 暴力合作 江后派人送来了权洛颖的贴身之物,里面夹带了这封信。 “她现在还没有危险!”李攸烨疲惫道,这是她目前唯一能确定的了。这封信的意思摆明就是警告,如果她敢抗婚,她毫不怀疑,皇奶奶会对权洛颖下狠手。皇奶奶把每一步都算到了,就连她写的那份传位诏书,恐怕只要一颁布,今生,便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个样子,一步错,步步错,为了这个皇位,她失去的还不够多吗?就连,放弃的权力都没有么!皇奶奶为什么要这样逼她! 鲁韫绮捏着那信纸,心里五味杂陈:“她捉小颖,就为了逼你大婚?” 刘速也有些咋舌,这真真是一出活生生棒打鸳鸯的戏码,遭难的还是他的小妹,愤慨啊愤慨!不过好想把它看完! “不对,既然如此,那这通缉令该当何解?”鲁韫绮敲着那黄色的纸张,现在大街小巷都贴满了这个通缉令,江后的目的肯定不限于此。可李攸烨并没有回答她,一副茫然失魂的样子,呆坐在那里,鲁韫绮俯身,两支手都架在御案上,脸逼近神魂出窍的她,三缄其口:“那,你打算怎么办?” 其实又何必多问,这人落魄的脸色,已经给出了她想要的答案。 “给我振作点!”鲁韫绮一拍御案,震翻了一帘笔架,把旁边的刘速吓了一大跳:“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你这样做,让小颖情何以堪!”李攸烨似是有所触动,疲倦地掀了掀眼皮,瞅了这狂暴的姐姐一眼,鲁韫绮不由打了个寒战,那种眼神像要把她看破似的。 心里一沉,鲁韫绮慢慢从御案前撤开。 “我累了!”逐客令下,鲁韫绮嘴唇动了动,最后忿然离开。刘速莫名其妙地跟了出去。 直到殿里只剩下自己,李攸烨才睁开深埋的眼睛,她方才并没有丢掉魂魄,而是一直在思考皇奶奶这样做的原因。似乎有些眉目: 自己之前闹得那出离宫出走,使得皇奶奶不忍强迫她的意愿,立后的事得以暂缓,然而,这次,皇奶奶却毫无预兆地将大婚提前,甚至不惜对她隐瞒,宁可用极端的方式逼她就范,也要达成目的,这其中必然牵扯到的重大隐情,而且非同小可。 立后的事本就是为保全身份而为之,如今皇奶奶把它仓促地提前,想必自己的身份出了问题。试想,如果这个时候身份泄漏,有人要拿这事做文章,那么皇奶奶此时逼她大婚,就合情合理了。这样一来,既能取得上官景赫的支持,又能堵住了众人的悠悠之口,无疑是一举多得的事。 所以,逼婚这件事的起因,很大可能是自己的身份被人泄密。 可是,谁会泄露呢? 自己人不可能泄露。用一句难听的话说,他们都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谁都不会蠢到把把这惊天的秘密泄露,招来杀身之祸。那么就是别人透露的了。从这封信当中,不难发现,皇奶奶只是说在她大婚之后,保权洛颖安然无恙,却并未说要放了她,或许,皇奶奶是想从她身上再做什么文章,联系这道隐晦的通缉令,那意思就不言而喻了。这些人当中,有人泄露了自己的身份,所以惹怒了皇奶奶。 提起这些人,李攸烨现在越来越不确定他们,靠近皇宫,有何居心?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上看,他们好似隶属于一个极大的组织,皇奶奶的行为倒是提醒了她,以这帮人的本事,完全能够做到霍乱天下。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是面对这样的一群来历不明的人物! 望着刚刚扔进火炉中的木匣,李攸烨眼中跳着火焰的颜色,突然,她伸手将木匣取出,扑灭上面的火,想了想,围着大殿辗转一圈,看到了尧华正殿的牌匾,眼睛一定,将已有损坏的木匣扔了上去。就当是有备无患吧! 鲁韫绮忧心忡忡地坐在飞艇中,回想着李攸烨方才的眼神,只觉得异常冰冷。她确定,李攸烨已经开始怀疑他们了,这不是个好兆头。 “我来通知荞姨,让她赶紧回来!你再仔细找找,最好,能在大婚前找到小颖!我就不信小颖会在人间蒸发了!”鲁韫绮分派的正是刘速现在正在做的,他操作着定位仪,头也不抬地答道:“好!” 想必现在,归岛那边也已经得到消息了,不知会采取什么动作,鲁韫绮扶额,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在两边斡旋,避免使局面变得更加糟糕了。 大婚典礼紧锣密鼓的进行,李攸烨一改先前的反抗做派,积极配合,这让礼部的官员高兴坏了,高显终于“病愈”复班,有条不紊地安排大婚事项。皇帝大婚,按例要大赦天下,在此基础上,李攸烨又下令减免各地赋税,免除劳役,玉瑞百姓莫不欢声雀跃,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共庆皇帝大婚。上官景赫虽出征在外,不能反回,依旧递了谢罪书与谢恩书两样上来,一时上官府的门槛快被上门恭祝的人踏破。 只是上官凝这几日却并未如传言中那般高兴,婚礼将至,她每日的行动被局限在闺阁中,看着宫里不断送来的珠宝玉石,试穿着耀眼的凤冠霞帔,恍然间仿佛做了一个梦。明明是日日期待的时刻,来临时却失落得异常。不是少年心里的人,却即将成为她身边的人,按说这个结局她该知足了,奶奶和娘亲这几日脸上多了笑容,上官家以后多了皇家保障地位更加稳固,可是,心里真的好难过!民间的那些传言,在她听来,更像一场讽刺。 可是,仍是不后悔的不是吗!盛世里的皇后,盛世里的帝王,就算生不能同衾,死后也能与她合葬,这些,已经足够了。 “上官小姐,您的病小心将养,或许还能有转机,……” “我知道了,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 正是几家欢喜几家忧,齐国二公子这几日,郁郁不得志。 “她们也真敢假凤虚凰!”李攸焜很少见的露出凶狠的面目! “江后的这招真是高明,有上官景赫这座靠山,小皇帝的身份之谜,可能就被掩盖了!”樊耕无不赞叹地说。 “那我们就给她来个公布天下,看她瞒的了,还是瞒不了!”李攸焜发狠道。 “现在不行,即使我们公布了,小皇帝退位,王爷也很难接班,必须等到燕王和她们翻脸,容王不足为惧,我们才可以公布!”樊耕半是劝慰,半是提点,笑道:“二公子莫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江后打得注意无非是拉拢上官景赫,我们不如找到证明小皇帝身份的证据,把它交给上官景赫……哼哼,我可听说,这位将军对自己家人是极爱惜的,你想,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爱女被诱入江后的圈套,做了那天下的笑柄,他还肯会为她们卖命吗!估计,到时候第一个跟江后翻脸的,就是他了!” “哦?不知先生可有什么计策?” 樊耕还未回话,下人来报,说是世子来了。 “他来干什么?就说我身体微恙,不见!”对这位“窝囊废”大哥,李攸焜一贯瞧不起。 “世子一向不来,待瞧瞧他意欲何为!”樊耕思量道。 “那好吧,叫他进来!” 不多会儿,下人引着一个年近三十的青衣男子走了进来,锦衣华服,却是一脸憔悴病容,瘦身长形,体态倒也风清。正是齐王世子李攸燃。 樊耕起身行礼,而李攸焜却并不站起,端坐当中,指向旁边一席,道:“大哥难得有空来小弟这走一躺,请坐罢!” 李攸燃平素习惯了他的傲慢,面上并不计较,往旁边一座,笑道:“为兄久病缠身,行动不便,因此少来,二弟莫要见怪!” “大哥说哪里话,大哥这既是身子骨弱些,就该好生将养着,如果因为来看小弟这一趟,惹得旧疾复发,小弟心里也过不去!”李攸焜句句带讽。 李攸燃脸色难看了几分,接过侍人递过来的茶盏,随即又换了笑脸:“我今日来是想请樊先生帮忙的!” “不知世子有何赐教?”樊耕也对这位世子的懦弱无能素持鄙夷态度,今见他居然开口要自己帮忙,心下犯了嘀咕,不知他要做什么! 李攸燃笑着放下茶盏,说话间不觉挺了挺腰杆,道:“太皇太后和皇上刚刚降旨,特许我以顺归帝嫡长孙名义,回齐国主持顺归帝陵墓建设,并随父王拜祭,我听说樊先生在陵墓建造方面多有造诣,就请旨让樊先生随我前去,不知樊先生意下如何?” 李攸焜的脸色已经黑得难看,樊耕也有些意外,顺归帝嫡长孙?他几乎都快忘记了,眼前这个病弱的年轻人,是李安起的长孙。他太不起眼了,王爷不喜欢他,不惜把他放到京中为质,兄弟也看不起他,纷纷觊觎他的世子位,自己也瞧不上他,没有一统天下的魄力,但,这些都不能抹却他那让人莫可奈何的嫡长孙身份,这点连王爷不认也不行,因为李安起当年为了巩固皇权,曾经给过他一个荣耀至极的身份——皇长孙! “樊先生,樊先生?”李攸燃笑容不改,但在李攸焜看来,这笑意要多刺眼有多刺眼。 “哦,哦,既是长孙殿下有命,臣恭敬不如从命!”樊耕忙附声道。 李攸燃带着满意的笑容,如来时那样一脸病容地走了。他前脚刚走,李攸焜后脚就摔了杯子:“他算什么东西,顺归帝嫡长孙,哧,别人给的剩骨头,他倒巴巴啃起来了,到我这里耀武扬威,他还不够资格!” “他毕竟是嫡长孙!”樊耕无奈道:“二公子,你平素也要注意点,莫让人说了闲话去!” “怎么,樊先生刚得了嫡长孙的差使,就转成他的人了?”李攸焜讽道。 樊耕皱了皱眉头:“二公子这是说哪里话,在下只是劝二公子多忍让些,王爷虽然有意立你为世子,但现在他毕竟还是世子,万一他告到朝廷里去,你得不到什么好处!” “他敢!”李攸焜怒目圆睁。突然见樊耕脸色难看,他压压怒火,转为一脸讨好:“刚才是学生情急,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哎,罢了,罢了,二公子先消消火,在下明日再来商讨!”说完竟告辞去了。李攸焜以为他恼怒了,不由也暗恨在心。 樊耕却是真的想清净一日,好好思忖应对之策。江后此举有离间齐国之意,看来,用不着他们在这里思谋朝廷,江后就已经开始对齐国行动了,这一招,抓住世子和二公子之间的矛盾,做一番文章,倘若成功,便能一举动摇齐国的国本,这个女人手段当真狠毒! 而皇宫这边,离大婚典礼还有三天,各项筹备工作已经进入最后阶段,宫里一片繁忙。虽然上面吩咐婚礼布置一律从简,但各个部门仍不敢怠慢。高显现身皇宫监督指挥,长公主亲自坐镇验收成果,更有博学大儒詹太傅执笔写下的各方请柬,散发到满朝文武,各方诸侯,邻国使者手中,时人莫不以收到这份皇家请柬为荣。 自然,江丞相家也收到了这份请柬。不过,发生在别府的欢腾景象却没有在江府上演。江府众人隐隐约约听说,这个皇后位置本来应该是自家小姐的,因为自家老爷从中阻挠,最后太皇太后不得不选择了上官家的小姐,小姐为此甚至伤心到离家出走。众人对老爷的行为很不理解,甚至私下唾弃,放着自家小姐不管,便宜了别人,不是老糊涂了是什么!于是在收到请柬的当日,夫人用龙头拐杖把老爷赶出了家门,全府上下那些平日敢怒不敢言的,莫不解了一口气。 于是,江令农这几天很不好过,他那位公主夫人(江老夫人是李安载的妹妹)因为自己没有为宝贝孙女积极争取,大发雷霆,他惹不起,只好跑江边的一处小茅屋里躲着,日日垂钓,养活自己。谁料屋漏偏逢连夜雨,最近手气不佳,上钩的鱼少之又少,他只能饱一顿饿一顿。形容枯槁,悔不当初。其实他也冤枉啊,他承认之前确实有过阻挠皇帝甥孙和宝贝孙女在一起的行为,但是自那日两人落水后,他看到孙女的执着,就决定放手不去管了,后来事情发展成这样真的和他无关哪!是她那妹子太精明了,有了更好的人选,就不再过问他们家玉姝了,他还寒心来着,怎么都冲他使劲呢! “还不是因为你这个老东西拉不下脸来去求情,我告诉你,我孙女一天高兴不起来,你一天就甭想回来!” 得,啥也不想了,还是填饱肚子实在,嗯?鱼呢(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后望着火堆,叉子往那团焦糊上一插),他奶奶的,这可是今天唯一的口粮了!不能浪费! 权洛颖失踪的这几日,权至诚从归岛赶了过来,和从边远山区赶来的陈荞墨简单的碰了面,就一起去栖霞山找江后谈判。权至诚此行带来了搜索专家钟毓鲤,一刻也不停地查找权洛颖的下落,虽然从鲁韫绮那里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得知女儿现在没有危险,但权、陈二人仍然焦急万分,对江后扣留女儿的做法很愤怒,上山谈判也是压了火的。 鲁韫绮和刘速被安排在皇宫里,和李攸烨面对面跪在蒲团上。鲁韫绮有些尴尬,刻意躲避着李攸烨的视线,四处打量这座清雅肃静的殿宇。大婚在即,李攸烨须得斋戒三日,她们所在的地方,正是香烟袅袅的清斋殿。这种安宁静谧的氛围,让鲁韫绮越发感到局促不安。刘速的目光则直接些,盯着李攸烨眼也不眨,心里暗忖,可惜了,可惜了,这个人要是男的该多好!看着看着,视线往她身后的那柄寒气森森的宝剑上一划拉,心下又有些打鼓,权叔和荞姨交代了,谈判不成,就把李攸烨绑了,可是,待会要是争起来,打不过可怎么办啊?听说这小皇帝武功不弱,吕斯昊用激光跟她对打,都吃过亏的! 李攸烨狐疑地盯着他们,一新一旧两张面孔,张皇不定,眼神游移,除了心怀鬼胎没有别的解释,捉摸不定他们要做什么,不过,料他们也做不了什么。突然提起腰杆跪直,结果那两人也匆忙跪直,李攸烨玩味地瞥了他们一眼,只是转了转膝盖,身子转向平波剑跪着,口里淡淡道:“你们自便!” 两人心里有鬼,哪里能自便的了,尤其被她那玩味的眼神,刺得非常不安。鲁韫绮受不了这种两下为难的处境,太憋了,干脆把来意全盘抖了出来,刘速在旁捂不及,一个劲儿在心里暗叫这姐姐傻不傻啊! “喏,就是这样,谈判失败,你就得跟我们走一趟了,不过,你放心,我们只是用你把小颖换回来,不会伤害你的!” 李攸烨听了,回过头来,眼睛弯起一记耐人寻味的弧度,不无赞赏的说:“若我配合你们,倒是个好主意!”鲁、刘二人心中一喜,如果李攸烨肯配合那就太好了,不用费劲儿。 然而,接下来,二人很快变了脸色。 “不过,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士可杀不可辱?”不及二人反应,李攸烨瞬间跃起,拔出平波剑,寒光一闪中,已经回身疾转,伴随着刷得一声,剑尖不偏不倚直抵刘速脖颈。于此同时,警告的目光朝鲁韫绮射去:“敢动一下,要他的命!” 戏剧性的一幕,从开始到结束,只能用弹指一瞬来形容。刘速完全懵了,鲁韫绮要去掏激光枪的手也顿在当场,李攸烨的疾言厉色,让她心里一个劲儿的抽紧。瞅了瞅抵在刘速喉咙处的剑尖,她离得这么老远,都能感受到那剑锋上游走的锐气。 “来人!”李攸烨一声令下,突然窜进了一队侍卫:“把他们都给我绑了!” 鲁韫绮试图反抗,李攸烨看着她,抖了抖手腕,瞬间那长剑被震出哗哗的唳响,剑尖离刘速又逼近一分:“葡萄姐,不要逼我对你拔剑!”鲁韫绮恨恨地咬咬牙,她现在后悔死了,这个人原来是翻脸不认人的,枉她还把来意告诉她,就该直接把她砸晕了带走的,现下好了,全翻个了! 刘速哭丧着着脸,被侍卫五花大绑,身上的激光仪、通讯仪和隐身镜统统被搜刮了去,鲁韫绮的待遇和他一样,只不过,搜身的时候,是李攸烨亲自上阵。 侍卫退出去后,清斋殿又剩下三人。李攸烨屈膝跪坐于蒲团,一手拄着剑,一手叉腰,对那两个绑在一块背坐的人,意味深长地笑道:“你们居然敢当着我的面儿,扬言要威胁我皇奶奶,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说到后来,那语气当真严厉起来。 鲁、刘二人一时语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怨念,互相责备。 “我平生最恨受制于人,更恨别人打我皇奶奶的主意,你们两个不巧,都撞上了!”严厉又化为玩味,到后来,竟忍不住笑了出来,惹来鲁韫绮的怒目相视:“小烨,你这是恩将仇报,你气死我了你!” “哎,葡萄姐,你别急啊,是你自己说要抓我,我总不能坐以待毙,任由你抓吧!”李攸烨欠扁地笑道:“再说,我又没有伤害你们,只是绑了你们,不算仇报!”刘速一听,脸都绿了,都要抹他脖子了,还不算伤害吗? “你绑我们,究竟想干什么?” “我在想,你们到底是谁?从哪里来?接近皇宫有什么目的?”李攸烨来回审视着从二人身上搜出的稀奇古怪玩意儿,敲敲,碰碰,扔扔,最后呈到鲁韫绮面前:“这些都是什么?” 鲁、刘闻言,立马闭嘴。 “不说可以,那我只有把你们关起来了!”李攸烨冷笑道。 “小烨,不是我们不说,我们是真的不能说,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绝对没有恶意!”鲁韫绮看着她的笑,只觉脊背发凉。刘速在旁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那好,我再给你们一个选择!”李攸烨歪了歪脑袋:“把吕斯昊叫过来!” “你找他做什么?” “没什么,有些账要跟他算算!”李攸烨摩挲着通讯仪。 鲁韫绮看到李攸烨眼中的杀意,低下头:“抱歉,我不能!”吕斯昊是吕稻松的儿子,损了他,自己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不叫,我就杀了他!”李攸烨把剑架在刘速脖子上,玩味道:“现在能了吗?” “能了!”鲁韫绮连忙点头,受威胁的情况下,自己就能脱罪了。 鲁韫绮发完信息,呼出一口气,看着李攸烨,蠕动了几下嘴角,最终忍不住开口:“小烨,你现在很让人害怕!” “呵呵,如果你和你亲人的身家性命都受到威胁,你也会像我一样的!”李攸烨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不再答话。 第104章 惊魂甫定 如李攸烨所料,权洛颖出事,吕斯昊不可能无动于衷,收到鲁韫绮信息的时候,他正埋藏于宫中,查探权洛颖的下落。 一接到鲁韫绮的消息,并不疑率,转往清斋殿。推开门,却意外看到两个被擒住的人。鲁韫绮醒着,嘴巴被毛娟整个塞住,而刘速已经被打昏,头耷拉着歪在鲁韫绮背后。两人被绑在一块,身边四个五大三粗的侍卫用刀押着他们。 看到这个情形,吕斯昊迅速掏出激光枪,对准那四个侍卫,一枪一个,相继打昏,奔到鲁韫绮身边,把她嘴里的毛娟拽出来,问:“发生什么事了?”伸手就要给她解绳索。 鲁韫绮只张了张口,门突然一下关上,一张大网从空中撒下,吕斯昊大惊,情急之下,放开手中的绳索,一个翻身,往外滚去,躲开了这一劫。而此时,隐藏在横梁上侍卫们将事先备好的面粉一股脑儿撒下,铺天盖地地白雾混淆了视线,同时也暴露了隐身人的痕迹。侍卫循着面粉上落下的脚印,再次将网张开。吕斯昊意识到自己掉入陷阱中,不由恼怒,激光枪毫不手软地朝侍卫打去。激光所到之处,网被劈裂,吕斯昊下了杀招,所有被激光击倒的侍卫,面容平静,却在地上不停翻滚,好似中了邪术一样。 暗处的李攸烨看到这幅场景,暗暗心惊,记起上次自己被吕斯昊所伤,就是受了这种苦痛,心内肝肠寸断,面色却好似平安无事,有苦说不出,叫天天不应,犹如炼狱折磨,苦不堪言。恨意瞬间笼罩全身,拳头不由握紧。 “斯昊,击晕他们,不可以伤人性命!”鲁韫绮被吕斯昊下手的狠毒刺激到了,厉声喊道。 她虽然配合李攸烨演戏,但也是建立在李攸烨答应不杀吕斯昊的基础上,吕斯昊如此行事,不但违反归岛律例,而且要是逼急了李攸烨,岂不是让事情越变越遭。 “现在可不是讲人道的时候,韫绮姐还是顾着自己要紧!”吕斯昊警惕地背门而立,侍卫忌惮激光枪的威力,止步在五米开外,不敢上前。趁这会功夫,把激光枪往鲁、刘身上各一指,绳索两下脱落:“还不快过来!” “嗖!” 鲁韫绮心弦一紧,这声音是…… “啊!”吕斯昊的哀嚎声起。 “砰!”地上的面粉被激起一圈粉浪,先是几滴血红从白面上显现,接着大片血水在地上散开,鲁韫绮心中暗叫糟糕。于此同时,侍卫见状,拿起被劈成好几截的网,一哄而上,将粉浪的中心罩住,不管三七二十一,使劲地拖拽,捆绑,最终捆出一个诡异的人形出来。 李攸烨拿着弯弓,从暗处走出。侍卫将缴获的激光仪隐身镜等一并交给李攸烨,李攸烨扭扭下巴,侍卫会意,拿着东西退到一边。 被捆倒在地的人,失去了隐身镜的庇护,狼狈地露出身形,此时正惨白着脸,咬牙切齿地看着她,小腿处那只羽箭穿肉而过,血流滚滚,惨不忍睹。 “吕兄,好久不见了!”李攸烨蹲在他面前,意味深长地挑眉:“你也有今天啊!” 鲁韫绮待要上前营救,李攸烨使了个眼色,几个侍卫毫不客气地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呸,暗箭伤人,算什么东西!”吕斯昊咬牙,恶狠狠道。 “哟,啧啧,这话从吕兄嘴里说出来,真是非同凡响啊!”李攸烨摸着下巴,颇为感慨地说:“吕兄的德操真是让人高山仰止,小弟实在自愧不如,就比如方才,吕兄那种随时变通的人道伦理,实在造诣高深,哪像小弟我,这手上有箭,对面有狗,就想着要他狗命的,偷奸耍滑了,哎,惭愧惭愧!” 侍卫憋不住笑了起来,李攸烨回头命令道:“别光顾着笑了,赶紧把我们这些‘道德沦丧’的兄弟们都抬下去疗伤,咱们要学习吕兄的高风亮节!”鲁韫绮听在耳里,只觉尴尬异常,别开脸,不忍再看下去。 吕斯昊额头青筋都爆了出来,逼视着李攸烨,李攸烨饶有兴味地跟他直视,半响,他突然嗤笑一声:“小弟?哧,你是弟吗?你……” “啪!”话还没说完,李攸烨一巴掌赏了过去。 “既是成了丧家犬,就给我老实点,否则舌头给你割了去!”李攸烨逮着他的下巴,威胁道。 吕斯昊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呵,你怕我……” “啪!” “跟你过了,咋不听呢!”李攸烨无所谓地站起来,一脚踩到他的伤口上。 “啊!” 吕斯昊歇斯底里地惨叫起来,豆粒大的冷汗从鬓角渗出,划到眼里,烧得眼眶发疼。怨毒的目光挑着李攸烨,噬骨的恨意将他周身的筋络贯穿,今日之仇,他定要加倍讨回来。 李攸烨扭了一圈脖子,挥挥手,示意侍卫都退下去。侍卫一走,鲁韫绮就奔了过来,为吕斯昊查看伤势。 “哎,治伤就治伤,解绳就不必了!”李攸烨开口阻止鲁韫绮要解绳索的动作。 鲁韫绮由不得泄气一回:“你气也出了,总该让我们明白气由何来吧?” “这你应该问他,这位道德高尚的吕先生私下那些勾当,别人怎么能替他表达清楚呢!”李攸烨懒散着腰肢,手若无其事地搭在平波剑上,摸着剑鞘上那嶙峋的雕龙,脚尖一点一点的,觉得有些黏,低头一看沾了血,一脸嫌弃地在蒲团上搓了搓,暗忖,如此清净的地方,居然被玷污了,可气,可气! 鲁韫绮头都大了,拐弯抹角不是她所擅长,扭头直面吕斯昊,看他痛苦成那个样,估计也放不出个屁来,先治伤再说吧! 过了会儿,刘速也醒过来了,头晕得厉害,瞥见李攸烨正在把玩那柄阴气森森的剑,嘴角带着笑,猛然看去,就像刽子手在擦拭砍刀,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往后一出溜,惊恐地望着李攸烨,语气干瘪,你你你个不停! 李攸烨抱着臂,剑柄搭在肩上,好笑地看着他:“我我我,我什么?” 刘速眼角瞥了瞥鲁韫绮,见她完好无损,放心了许多,又看李攸烨,气不打一处出来,又不敢强硬,只一溜往后退,退到墙壁又觉不妥,又往前迈了两步,手搭在半人高的香炉上,掐腰,站住,挺挺胸脯,谁怕谁啊。李攸烨视线移到他那只就着香炉上一敲一敲的爪子上,笑容诡谲,看得他心里毛毛的,不知不觉就收了爪子,往香炉后面挪了挪。 李攸烨云淡风轻笑了下,又去把玩平波剑,刘速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边鲁韫绮将吕斯昊腿上的箭取出,止了血,松开他腿上的绳子,上好药,准备包扎。吕斯昊时时发出嘶嘶声,手又被缚在身后,考虑到这样确实难受,鲁韫绮便悄悄替他松了绑,把他扶起来,想着仰躺着舒服些。孰料,方才还一脸痛苦面容的吕斯昊,被扶起时,突然换了脸色,对上鲁韫绮的面孔,狰狞而可怖,鲁韫绮一怔,未及反应,只感觉胸口受痛,被他用力掼了出去。 “啊!” 只在一瞬间,吕斯昊阴冷着笑容,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什,扔在了这间大殿,转身夺门而出,从外面将门合上,用力箍紧,数着秒数,心中恣意狂笑起来:“都去死吧!” 轰隆! 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来临前,吕斯昊拖着残腿,往外飞扑了出去。 门窗被震裂,四散而去,滚滚的烈焰从各个破口处汹涌而出,瞬间笼罩了这座寂静百年的殿宇,映红了整片夜空。 硝烟里似乎弥漫出猩红血辣的气息,吕斯昊抚摸着自己被震波擦伤的面皮,双眼被血红的火焰填满,竟觉浑身畅快淋漓,真好,真好,都去死了,死得干干净净的,谁还知道我做了什么,呵呵,哈哈,都去死吧,跟我作对只有这个下场,是你们逼我的! “烨儿——” 刚从栖霞山赶回来看望孙儿的江后,望着那片火海,整个身子瘫软下去,而后在宫女手忙脚乱的搀扶中,终于发出揪心断肠的嘶喊。 整座皇宫在仿佛一瞬家失了魂魄,又一瞬间清醒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比天塌地陷更深重的恐惧。 “着火了,皇上在里面,快救驾,快啊!”这时候已经没有人在意他们先前或者此后该做的事,他们眼里只剩下那一团火,他们惊慌错乱地奔走,寻找一切水源,利用一切可以盛水的东西,往火焰泼洒。祈祷,哭泣,尖叫,吵嚷,人在比他们强大的力量面前,是如此的渺小。 闻讯赶来的李攸璇、李攸熔,在那熊熊的大火面前,第一次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窒息。 “烨儿!” “烨儿,皇姐你不能进去!”李攸熔拉住往火里跑的李攸璇,把她箍进怀里,“烨儿没事的!快,救火,快啊!” 咯吱咯吱,廊檐倒塌的声音,不断摧毁人的意志,燕娘搀扶着那几乎支持不住的女人,心狠狠地沉了下去,眼泪在每个人脸上肆意而流,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突然到瞬间便压垮了所有人的防线。 “扶哀家过去,找烨儿,快,扶我过去!”失去血色的面容,挣扎着往烈焰中扑去,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烨儿了,只有烨儿了,不要再失去,也不能再失去了,求求你们,不要把她带走…… “太皇太后,皇上,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不会的!”燕娘已经泣不成声,她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来安慰她,老天为什么这么狠心,为什么连她最后一点快乐都要剥夺,究竟是为什么! 随江后一同赶回来的权至诚和陈荞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心一下子凉了通透。 “是类核弹!”权至诚对陈荞墨沉声道,从那爆破的声响,还有烟尘的气味,他百分百确定这是类核弹爆炸才有的效果。二人一同看到了在地上艰难爬行的吕斯昊,权至诚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一向温润的面孔骤然浮现出冷厉:“是你做的?” 吕斯昊摇摇头,口齿不清道:“不,不是!” “快救人!”陈荞墨不管他,飞快地往火焰跑去。权至诚扔下人,从后面追了上去。那倒在地上的人嘴角勾出一抹诡异的笑,死无对证,这个结果太好了!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事,还在后面。 “吕斯昊,我杀了你!”硝烟滚滚中,一双猩红色的眼睛从里面突然走出,头发烧焦,身上徒留几片衣布,一大片被烧伤的皮肤,j□j在空中,在烈火的映衬中犹如厉鬼一样,狰狞恐怖:“吕斯昊,你个畜生,你给我出来……”趴在地上的人突然急剧的喘息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他不可能还活着! “刘速!”权、陈二人一愣,迅速扑向那发疯一样的人,着急地追问:“刘速,她们哪,她们怎么样了?” “权叔?”刘速睁开那红肿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中浮现出熟悉的面孔,突然他看到了陈荞墨,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抱住她的胳膊,哭道:“荞姨,吕斯昊想炸死我们,您救救她们,救救她们!” 事实是残酷的。当刘速把一切禀明,陈荞墨心中已经有了底。 这一切实在太让人心悸。 吕斯昊当时扔下类核弹就奔了出去,鲁韫绮躺在地上,看到头上那轻巧球状物体,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快跑,那是炸弹!” 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类核弹从引燃到爆炸只需五秒,吕斯昊在外把门合死,无论如何,他们都逃脱不掉。 刘速当时直接懵了,他根本想不到,自己的同伴会将他们置于死地。听到李攸烨一句厉喊:“快转香炉!”几乎是无意识地就抱着身边的香炉转起来。 紧接着,他身后的那面墙突然打开,里面隐藏了地道,直到那时,他才晃过神来,晃过神来的同时,李攸烨把手上的剑用力地抛向他,沉重的力道将他砸了下去。而她自己却又转身去救鲁韫绮。 地道的门始终没有合上,刘速等着她们下来,等来的只是一场震耳欲聋的轰隆声,蔓延进地道的火舌比他想象中还要凶猛,一刹那就将他卷入火烧蚀骨的疼痛中。 如果不是李攸烨,他想他现在早已挫骨扬灰,化为一股烟尘。 他不顾一切地爬了回去,把那两个紧紧抱在一块的人拽进了地道。她们的模样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他只能从那相偎的姿势上判断,护在上面的是李攸烨。那一刻,他好恨自己,没能像个男人一样护住她们,好恨老天,为什么要用这样惨烈的方式,剥夺她们的生命。那一刻,他恨不得把吕斯昊碎尸万段! 陈荞墨已经红了眼眶,刘速在地道里都已经伤成这样,何况那两个人,突然,她意识到什么,问:“你说你爬回去把她们拽进地道,那么大的火,怎么可能?” 没等刘速回答,权至诚突然想起什么:“荞墨,类核弹的威力是层层向外扩大,在最近处反而伤害最小,这就是类核弹的狡诈之处!”陈荞墨眼睛豁然一亮,权至诚接着道:“人一般都是趋利避害,类核弹正是利用这点,将逃跑的敌人摧毁,但如果你不跑,反而伤害最小!” “你不早说!”陈荞墨激动之下险些晕倒,权至诚扶住她,道:“咱赶紧去看看!” …… 却说权洛颖已经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了七天。 记得那天醒来时,自己正伏在冰凉阴湿的地上,脖间还有胀痛,周围黑漆一片,只远处点着一支燃着豆丁火焰的油灯,将三面粗糙的墙壁推出狰狞的阴影,一排铁栅栏横亘在她和那微弱的光源中间,像是野兽合紧的獠牙。黑暗张开血盆大口,叫嚣着把她逼入墙角。突来的恐惧占据了她的内心。 地面的寒凉冻得她瑟瑟发抖,她挣扎着爬起,一动,牵扯出了一串丁零当啷的响声,手腕和脚踝均感受到了那沉甸甸的、扎凉的铁链,坚硬地将她禁锢在这狭窄阴暗的角落,那一刻,她才深刻地意识到,黑暗,铁牢,锁链,这就是江后口里所说的,只打算让他们活一个。 她试图挣扎,因为这个可怕的地方好冷,把她血液里的温度都吸干了:“有人吗?救……命!” 可是周围回应她的除了空寂,再没有其他。 她只记得自己好累,好想睡觉,朦胧中仿佛听到潺潺的流水声,诡异而又安静。 今天有人把她带了出去,初见天日,还有些不适应。她见到了那个关押她的女人,她显得比自己还要憔悴。然而,这个情况却在她说出那残酷消息的时候,转变。 辅仁十五年,李攸烨逊位,不知所踪,太皇太后提议,由容王李攸熔即位,仍用辅仁年号。 次年元月,燕王李戎沛反。 第105章 重生序曲 惊天巨变。 整座皇宫甚至来不及撤掉大婚典礼的披红,便迎来了新皇的登基大典。小皇帝的逊位成为世人心中的疑团,太皇太后虽然全面封锁了消息,但仍有七七八八的线索从宫里流出,朝臣从这些零散的蛛丝马迹中,不难得出,小皇帝已经驾崩的猜想,然而从太皇太后的表现来看,却又像别有隐情。不过,无论如何,新皇的登基已成事实,世人对李攸烨的逊位莫不唏嘘感叹。李攸烨虽然年幼,但行为处事已经颇具仁君风范,未来必是一位成就不可限量的帝王,草草逊位,实在让人惋惜,再者,如果那个可怕的消息是真的,少年帝王的殒命,无疑是玉瑞深重的灾难。 似乎是为了印证朝臣心中的忧虑,维系盛世的少年帝王彼一离开,玉瑞的浩劫便接踵而至。次年,历经十五年开创的辅仁之治,还未适应新君即位的转折,就遭到了燕王造反的强烈冲击,朝廷的兵马疲于应对燕军的骁勇善战,已经出现节节败退的迹象,而且容王的即位并不顺遂人心,一系列镇压措施分派到诸侯国那里,非但没有得到有效施行,反而受到无端轻慢,让人更加怀念李攸烨在位时的人心统一局面,此时的玉瑞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 其实这一切还要归咎于李攸熔的处事不当,彼一黄袍加身,竟先撤掉了上官景赫的兵马大元帅职位,以至于燕王起来造反,玉瑞再无人能挑起大梁应对燕王。这一事件的根本缘由,恐怕要追溯到李攸熔的母妃颜妃与上官家的纠葛上面。朝臣对此莫不心知肚明。这种为了泄私愤置国家利益于不顾的做法自然不得人心,而如此胸怀狭隘的君主,更让人提不起精神来辅佐,如此一来,朝堂上是一日比一日萎靡。 然而,任何一个朝廷总是少不了溜须拍马的“人才”,善于察言观色的御书房行走王兰,敏感的捕捉到存在于新君和旧臣之间那点微乎其微的矛盾。太皇太后的不表态,使得旧臣对李攸烨尚在人世仍抱有希望。这点,即使胸怀再宽广的帝王,也难免忌讳,何况彼一上台,就受到多方怠慢的李攸熔。 于是,他挑了个左右无人的时机,把自己的那点建议提到了这位新君的耳朵边。 “皇上,您也该考虑改元了,皇上既然登基,还用着先帝的年号,毕竟于礼不合,朝臣固然念及皇上对先帝兄弟情深,但难免有些奸佞之人,以为您是借着先帝恩泽,发号施令呢!龙威不振,人心不齐,于国于民都不是好事啊!” 这话听在李攸熔耳里,恰恰说中了他的心事。自打登基之日起,朝中就有不服之声,就算他本无心为帝,日子一长,也被各方轻慢的态度压出心火来。这个傀儡皇帝,是江后让他做的,他摸不准江后的意思,那天他看得清清楚楚,烨儿明明已经没了,她却秘不发丧,在诏书中,只言明烨儿是逊位,无端让朝臣抱有一丝幻想,难道烨儿还会起死回生不成?他原以为,是江后太过宠爱烨儿,不能接受她已经离开的事实,所以才会借着这种方式表达慰藉,等到过些日子就会好。可是,已经三个月过去了,皇奶奶再思念烨儿,也该为了江山稳固放下哀思。 他想,他该提醒一下江后了。现在他才是皇帝,缺少了江后的支持,却什么都做不了,对江山社稷没有好处。他也承认,急速膨胀的权力,使他越来越不满受制于人的地位,他迫切地想要一番作为,让朝臣看到,自己并不比烨儿差。 瞥了眼跪在面前的张兰,李攸熔放下手里的奏章,看似无意道:“这件事,你去办吧!” 张兰闻言心中一喜,眼珠子一转:“遵旨!” 慈和宫。 李攸烨逊位的这几个月来,宫人难得见到太皇太后展颜,今个却从里面传来欢声笑语,这让一向在慈和宫走动的宫人犯了嘀咕,刚听外边人说,燕王都从北边打到齐国了,这太皇太后怎么不焦急,反而如此开心?莫不是真有什么天大的喜事降临?可是什么喜事能把国难当头的悲哀都掩盖过去? 慈和正殿里,燕娘一脸笑褶子,锤着江后的肩膀,乐道:“陈大夫信上说,皇上刚能下床,就把归岛折腾得鸡飞狗跳,什么都要摸摸,碰碰,把那叫什么‘卫星’的都弄掉了两颗,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反正说得挺严重的,让咱赶紧把人接走呢!” 江后抿嘴,难得打趣道:“她尽报些烨儿捣乱的事,绝口不提烨儿受了什么委屈,哀家看,陈大夫是担忧她女儿吧!” “可不是嘛!”燕娘笑得合不拢嘴,道:“自从那天,皇上擦破点小皮,您就要把小颖送去犬牙和亲,可真把她给吓坏了!”经过了那天死去活来的伤痛滋味,江后是越发疼惜她那宝贝孙儿,稍有小疵,就要威胁拿权洛颖开刀,把权氏夫妇吓得夜夜不得安宁,恨不得把李攸烨像佛祖一样供奉。 “她不服,尽可以过来抢人!”江后扣着茶碗,咸淡适中道:“哀家等着她!” “哎,她哪敢啊!”燕娘歪歪嘴,有些欠扁道:“那天可真是把她吓坏喽!” 那日,众人都被李攸烨和鲁韫绮的惨烈状况吓到了,亏得陈荞墨在最后关头说她们还有救,才避免江后当场将他们杀了。 权氏夫妇那天可真是见识到了江后的手段,他们本来火气冲天地上山谈判,结果到了寺庙,江后不由分说,先将二人五花大绑了,再有理有据地厉斥吕斯昊的所作所为,把两人喝得汗颜无地,气焰一下子冒不起来了,直坦言会给她一个合理的交代。江后倒也讲理,只说,待他们的交代完成后,便放了小颖。事情本可以有个良好的结果,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接下来发生的爆炸,直接将双方逼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在爆炸的案发现场,陈荞墨赶去救人时,好家伙,江后也赶来杀人了,生死存亡的时刻,眼看着那个叫陈越的一流剑客就要抹了权至诚的脖子,陈荞墨啥也顾不得了,在没确定之前,就像个泼妇似的大叫:“她们还没死!” 这才把那群红了眼、疯了似的人镇定住。 当真的确定李攸烨没死时,陈荞墨心里那个嚎啕啊,差点抱着李攸烨大喊活命菩萨!被无端踹了个四脚朝天的权至诚和刘速激动地热泪盈眶,这些人虽然没有配备先进武器,但人多势众拼起命来实在太凶悍了,尤其是那个剑客,使得剑雨,比激光还快,差一点,他们就要去阎罗殿报道了! 陈荞墨把李攸烨和鲁韫绮运回归岛医治,临走之前,为了取信于江后,并赎回做人质的权至诚,陈荞墨不得不道出归岛的确切方位。谁知权至诚被释归时,江后撂了一句话出来:“哀家这里万万吨火药和毒粉都给你们备着,让几座山寸草不生,人畜无存也不是什么难事!” 夫妇二人自然没把这几句话带给吕稻松,说了除了加深归岛和江后的矛盾之外,起不到一点缓和双边关系的积极作用,这事儿自个心里清楚就行。只把被江后打了一百鞭子皮开肉绽,并断了条腿的吕斯昊扔到吕氏夫妇面前,权至诚愣是说自己打的,并把吕斯昊的所作所为统统倒出来,堵住了吕稻松那张嘴。吕稻松但凡还讲个理字他就得承受着,就算承受不住,他也得顾及权氏的面子,不至于去为难江后,然后让江后又为难他们的女儿。 权氏夫妇也真是生气了,把在外面受的气全都撒到了吕家人身上,因为吕斯昊,他们的女儿还被人威胁着,因为吕斯昊,他们是丢尽了现代文明人的脸,因为吕斯昊,他们在和别人谈判时,根本没有立场可言,屁放出来都没地立足。这件事,让权氏夫妇不得不开始进行深刻的反思,这些年来,他们一直执着于技术的进步,致力于修复时光飞船,以期能够拯救原世界,但却忽略了最根本的问题。 原世界为什么会毁灭的根本问题! 如果不是人类对自然界毫无原则的汲取,野心肆无忌惮的扩张,行为没有限度的出格,怎么会发生那场摧毁世界的核灾难。在这个地方,吕斯昊就敢使用类核弹,如果回到那个世界,有了更加先进的武器,他是否就敢使用核武器?而他们回去以后,是不是还要经历一次毁灭? 不先解决思想的问题,换汤不换药的回归,对于当初的离开,根本毫无意义! 一群连自己都约束不了的人,谈什么拯救世界! 于是,在权氏夫妇的倡导下,归岛展开了如火如荼的整风运动。 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且说,这边江后和燕娘正在漫谈着,那边雷豹便走过来,将李攸熔要改元的事禀报了,江后点点头,对雷豹道:“待会儿哀家写封信,你去交给江丞相!” 雷豹应了,因问道:“太皇太后,皇上既然没事了,何不去接回来?” “不!”江后摇了摇头,意味深长道:“她不回来暂且也好,哀家猜测,齐国不久也要行动了,烨儿如果这时回来,她的身份便又会被拿来做把柄,等这阵子过了,再说罢!” 雷豹似有所悟,无不担忧道:“可是,奴才怕夜长梦多,容王殿下这次改元,不是好兆头啊!” “所以,哀家才要你递信给江丞相,他手下有三千门生,是时候该用用了!” “太皇太后莫不是要垂帘听政?” “如果哀家不站出来,烨儿的北征计划就要付诸东流了!攸熔撤了上官景赫,相当于断了北征军的一臂,如今又断了单伦尊的粮草供给,这是陷单伦尊于不利,陷烨儿于不义,单伦尊是烨儿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他再忌惮也不该抱有这样险恶的心思,再这么下去,我玉瑞焉还有可用之将?” 雷豹连连点头,叹气道:“容王原来不是这样子的!” “谁都不可能永远都是原来的样子!”江后淡淡道:“哀家也看开了,这个江山将来不一定要是盛宗的血脉来传承,有能力、有仁爱之心的诸侯王子,都可以选来当烨儿的后嗣!” 雷豹一怔,和燕娘对视一眼,尽皆了然于心,江后这是要放弃容王了。 待雷豹携信离开后,燕娘托着腮,眉心纠结地拧在一起,对江后道:“咱们在这里替皇上尽心策划,可我怎么觉得皇上有点乐不思蜀的意思呢!” 江后沉默了。 “皇上生性喜欢自由,这一下就像放归山里的猴子,会不会不肯回来了啊!”燕娘越说越觉得大有可能。 是啊,万一她不回来了怎么办?江后也觉得有这个可能。 “所以要赶快给她安个媳妇儿,把媳妇栓在皇宫里,皇上就飞不走了!” “媳妇儿?”江后若有所思地呢喃道。 “再替哀家递封信!” 在玉瑞国土天南地北的两个角落里,江丞相和陈医师不约而同收到了江后的信件。 江丞相拆开信封,读完后,立马撂了鱼竿,赶紧回家写信,三千封呢,她这妹子真是狮子大开口啊,太不体恤她这仅剩的老哥了,把他当驴使唤,写完他这条老命还不累死! 而陈荞墨拆开信封,读完后,立马关了诊所,赶紧回家商量,纳孙媳妇,这太皇太后到底想干嘛啊,那是她唯一的亲生的女儿啊,连个聘礼都没有,她就直接想要去,简直欺人太甚! “砰!砰!砰!”没人应。 “砰!砰!砰!砰!”还是没人应。 “开门——”陈荞墨汽笛般的嗓门终于不耐烦地吼起。 开门的是鲁韫绮,头先露出来,打了个嗝,看到陈荞墨,先是愣了一下,“砰”得一声又把门扔上,回头冲乱糟糟地人群低吼道:“荞姨来了,快散!” “轰!”几乎在一瞬间,三十多个人,飞天遁地,极尽所能,四面八方,跑没了影。屋里只剩下抱着话筒,躺在沙发上,一脸口红印子的李攸烨,醉得人事不省。鲁韫绮四下找水,给她极迅速抹了两把脸,又把震耳欲聋的音响关上,一扭头,被桌子底下一个蠕动的庞大身躯吓了一跳: “喂,权叔,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喝,喝酒……”权至诚已经醉糊涂了。 “韫绮,快开门!” “来不及了!”鲁韫绮把隐身镜一开,直接撂在烂醉的权至诚身上,把他遮住。随后走到门前,象征性地抓抓头发,拍拍脸,开门:“荞姨!” “喝酒了?”陈荞墨没好气地瞅她两眼,开始叉腰:“你不知道你现在要少喝酒,尽量不喝酒吗?啊?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让我生气吗?啊?你知不知道给你动手术,我白了多少头发吗,啊?你咋这么不珍惜我的劳动成果呢,啊?你知不知道……” “又来了!”鲁韫绮心里翻个白眼,归岛所有人都发现了,自从陈荞墨回来后,就变得十分絮叨,以前那个温柔婉约的荞姨已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十分泼辣强悍的主治医生,起初大家都很同情她,毕竟她是忧心女儿么,可是后来大家渐渐发现根本不是这个理儿。据查证,每次江后一来信,陈医师的脾气就会瞬间燃烧,一次比一次暴躁,愈演愈烈,单从这件事来看,归岛居民就对传说中的那位太皇太后佩服地五体投地,离得那么远,仅凭三言两语,就把一个人挑唆得性情大变,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鲁韫绮无比确定,荞姨肯定又收到江后的信了! 她侧身让开,陈荞墨的高跟鞋啪啪地跺进来,往东边一扫,酒瓶子、果盘子歪倒,我忍!往西边一看,香蕉皮、爆米花一地,我再忍!视线定格在中央那款白皮沙发上,脚印无数,我忍者神龟!就在快要爆裂的眼眶彻底爆裂前,她看到了一脸酡红,睡态迷蒙的李攸烨! “小烨——”巨大的怒火通过话筒,穿越音响的网孔,烧到了归岛上的每处居民宅。外头的窗片碎却无数,正在宇宙操作中心值班的赵长峰手一哆嗦,又按错了键:“坏了,卫星又掉了一个!” 鲁韫绮赶紧捂住耳朵:“音响没关牢!” “啊,吓死我了!”权至诚被吓醒,陈荞墨一扭头,眼珠子都瞪起来了,高跟鞋在地上从容地走了两步,终于听到一声杀猪般的叫唤:“哇,疼死我了!” 权至诚一翻滚,隐身镜自然而然掉了,显出了那副醉醺醺的面容,陈荞墨的心火顿时旺起来,阴阳怪气道:“姓权的,你们不是要赶飞船进度吗,居然给我在这里撺掇小烨喝酒?你欠揍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你女儿就要被人夺走了呀?”声音突然提高一个八度:“灭绝师太欺上门来抢亲了,你还敢跟我在这里跟杨不悔玩耍!老娘不教训你,你就不知道江湖又多险恶!” 趁这会功夫,鲁韫绮把李攸烨又拖又拽,拉出了门。 第106章 游历山河 “不!” 当权氏夫妇将江后的意思转述给李攸烨,并隐晦地表达出不满时,他们万万想不到,李攸烨拒绝的口气比他们还要义正言辞,这让原本打算来个下马威的夫妇二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丈母娘的心态一落千丈,陈荞墨毫不掩饰她的不忿儿,手指重重地扣在交叉的臂弯里,眼神拿捏着李攸烨不放:“我女儿还配不上你怎么着?” 李攸烨低头不语,权至诚略有些尴尬,见她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料想她定然有难言之隐,虽然他也喜欢这个女婿,但人家不愿意,也不能强求不是,安慰性地拍了拍李攸烨的肩膀:“小烨,没关系,有什么说什么,我们不会怪你!” 此举让茶几对面的陈荞墨大为恼火,眉毛一竖,权至诚识趣地闭嘴。 气氛僵持了半响,李攸烨抿了抿嘴,终于开口:“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已经有妻子了,虽然还没有拜堂,但是也正式下了三书六礼,昭告天下了的,我不能有负于她!” 名节对一个古代女子来说,很重要,权氏夫妇表示理解和赞同,通过这一番谈话,夫妇二人对李攸烨的好感大为上升,这一上升,心里又落了不甘,丈家人看落跑金龟婿的心思,大抵是一样的。 …… 七日后。李攸烨打包好自己的行囊,两件冬天穿的长袍,十几张银票,还有觉得可口的零食,外加那把鬼使神差带出来的平波剑,在众人依依不舍的夹道相送中,正式离开归岛,踏上环游玉瑞的行程。 汽艇慢慢升起的时候,李攸烨俯瞰着那光怪陆离的小岛,回忆这几个月来,梦一般的生活,不觉间已经恍如隔世。她终于看清,这里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与自己生活的时代大相径庭,以车代步,以光为能,上天入地,无所不通,原来,这个世界上存在这样神奇的地方,原来,她们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难怪,和自己这么不同。 究竟是不属于这里,所以离开的时候,孑然一身,也不觉得怅惘。想必反过来,那个人也是一样。 飞艇从西面的山凹飞出,开始向平缓的大地斜落,冷冬雕琢的自然,破败而苍凉,比之山里人为的暖春,萧瑟了不止一个春秋。然而,却让人感觉心安。这才是她的世界。李攸烨眼里冒出明显不一样的神采。 鲁韫绮被那神采给刺了一下,飞艇在半空莫名减了速,李攸烨不解其意:“葡萄姐,大鸟怎么不飞了?” “能量不够了,我们走路!” 直接把飞艇降在半山腰,鲁韫绮将掩了平波剑的剑袋斜挂在李攸烨肩上,又把包袱递给她,打开舱门,降下阶梯,从容走了下去。 李攸烨脑袋再不济,能量表她也是会看的,表格上明明显示的全满,这姐姐偏说不够了,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人走茶凉,待遇就要降级?连个鸟也不让乘了!腹诽着,也不好摆脸色出来,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上,自己说了不算。得,就当强身健体了! 提着小包袱蹬蹬蹬下来,看到那姐姐已经站在原地等候,李攸烨这才想起,以后说不定就见不到她了,心里有些难受,语气就有那么点沉重:“葡萄姐,你以后可得多保重!” 结果这姐姐眼圈刷一下红了,李攸烨没料到她如此情深意重,眼圈也有些红,眼看就要执手相看泪眼,鲁韫绮犹豫再三,忍不住道:“不再多留一阵儿吗?” “不了,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四处逛逛,浪费了怎么行!”李攸烨一本正经地诉说着她从小到大的愿望。不觉间,先前营造的良好氛围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李攸烨干笑两声,觉得剑袋勒在脖子上不是很舒服,扭头瞅了瞅,刚要把带子往边上拽拽,鲁韫绮接过手来,给她理弄好。 很近的距离,葡萄姐的头发柔顺地搭在肩上,有几缕随着山风戳到李攸烨脸上,很痒,不过,她没有伸手抓挠,而是静静地享受着离别前的时光,这时的葡萄姐,美丽动人,难得露出这么温柔娴淑的一面,千万不能破坏了。 “葡萄姐?” “嗯?” “有没有人说过,其实你很美丽?” 鲁韫绮斜着眼,狐疑地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李攸烨笑得特别深沉:“嗨嗨,你看我也长得不丑,又是你的救命恩人……” 下一秒,鲁韫绮扭着某人耳朵,面目狰狞:“我叫你胡思乱想……” 终于,在李攸烨腿都走废的情况下,两人摸索到山下,一辆青布马车已经在远处等候,真到了离别的时刻,鲁韫绮的眼泪开始吧嗒吧嗒掉下来。李攸烨心理平衡似的灿灿笑了两声,颇为感慨道:“今天才知道,原来葡萄姐这么舍不得我,要是早知道,我就多留两天了,还能多吃点爆米花!” “你这辈子就这点出息了!”鲁韫绮气结,挂着两行雨帘,一把把她推得远远的:“快走,快走,别让我看见你,生气!” “那我真的走咯!”李攸烨嘴上开着玩笑,双臂却缓缓张开,鲁韫绮险些气崩,瞪了她两眼,一头埋进她的怀中,把眼泪鼻涕都尽力往她肩上蹭,虽然稀里哗啦的有失形象,但心里总算痛快了一回。 “又不是见不到了,哭成这样!”李攸烨伸出爪子,拨了拨她那分外妖娆的紫叶耳坠,拉开两人的距离,给她擦掉泪痕:“咱后会有期!” 似乎嫌告别礼不够正式,李攸烨步履庄重地退开两步,壮士断腕似的甩开袍袖,躬身施礼:“韫绮姐,保重!” 白袍少年转身离开,竟真的潇洒走了。鲁韫绮望着她袍袖飞舞的身影,心里竟怅然若失。 这边李攸烨背着行囊和宝剑头也不回地往马车走去,那边马车上也跳下个人来,连蹦带跳地跟只猴子似的朝她跑来,却是杜庞。临到跟前,一把掐住她,东瞅瞅西看看:“万岁爷,您终于没事了,可吓死我了!”说着竟有泪蹦出来。 李攸烨也是欢喜,胳膊快被掐断她也不介意了,笑道:“我已经没事了,杜庞你怎么来了?”记起那天把他打了,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笑容讪讪。 “是太皇太后让我来照顾爷的,还有陈师傅也来了!”杜庞哪里还记得那事,李攸烨出事后,他心里自责没在跟前照顾,差点也跟着去了,幸亏干爹告知李攸烨没事,才留了一条小命,江后念他忠心耿耿,让他出宫继续服侍李攸烨,这不,见了正主,早已欢天喜地了,哪里还记得自己的委屈。 李攸烨心里也是颇为感慨。主仆二人不忙说话,李攸烨顺着他的指引,果然见陈越长身肃立,站在马车旁边,正朝她拱手,李攸烨刚要喊话,不料,陈越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回身掀开车帘,从里面迎出一个人来。 依然是最初遇见时的明亮淡蓝,似是从天而降的一滴水。叮咚一声,落入湖中,溅起缠绵的涟漪,一圈一圈的,撞上心口。 权洛颖借着陈越的胳膊,跳下车。似乎朝他道了声谢,便转过头来。李攸烨被那突如其来的目光撞上,很远的距离,仍然有些猝不及防。 李攸烨呆呆地看着,无端起了一阵风沙,有小石子刮进了眼里,她下意识地偏开头,使劲挤眼,眼泪都掉下来了,始终没有抬起手来揉。杜庞把她肩上的包袱接到自己身上背了,误以为李攸烨是喜极而泣,劝慰道:“爷,您别哭啊,太皇太后把人都给您抢来了,该高兴才对啊!” 李攸烨眼皮正跟沙子较劲呢,他说什么也没放在心上,直到小沙粒挂到睫毛上,她快速的眨巴两下眼,甩掉,才回过味来,问:“你刚才说什么抢来了?”这一张口,居然带了鼻音出来,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别让人当哭了,“阿……嚏!”一个喷嚏打出来,原来是感冒了,莫名松了口气。 杜庞赶紧递上帕子:“这天太冷了,爷赶紧去马车里坐着,太皇太后给您带了几件狐裘披风,搁在车里呢!” “不忙,不忙,你先说说,皇奶奶抢了什么?”李攸烨手帕捂着鼻子,问道。 “是这样的,权姑娘答应要护您两年,太皇太后才放她自由!”杜庞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满字,并按了手印的纸:“这是三方协议,太皇太后、陈大夫、权姑娘都在上面画了押的,我一直替您保管着!” 听到这话,李攸烨愣了一下,待接过那张纸,抖开,细读下来,顿觉不可思议,这横竖都像一张卖身契啊,皇奶奶是怎么做到的?牙疼地往马车方向瞧去。权洛颖正寸步不离地站在马车边上,和陈越说着话,似乎是在等她。 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李攸烨折上手中的“卖身契”,对皇奶奶的良苦用心哭笑不得。两年,皇奶奶给自己两年的时间去游历山河,又拉上权洛颖作陪,使得陈荞墨也不得不“顺便”照看着她点,这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陈荞墨为什么会同意她不清楚,可是她却不得不拆皇奶奶的台了。 一口气奔到马车旁边,李攸烨鼻头红红的,跑动时喝了不少风,现在都化成白雾扑散在脸上。对面即是那个人,有些不知道怎么打招呼了,李攸烨就捏着这张纸在她面前晃晃。权洛颖先见了那兴高采烈的人,又见了她手上的那张契约,不自在地别开脸,却忽然听到耳边嗤啦一声,待回过头来,李攸烨已经把协议撕碎,抛到空中,碎片借着一阵回旋的风,在天地间周转一会儿,便四散而尽。两人都往那边看,一时半会没回过神来。 直到烟消云散,李攸烨心里释然,回过头来,笑道:“权姐姐,你看契约没了,算不得数的!” 权洛颖转过脸来,看着她一脸天真的笑,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只是眉心懊恼般的纠结在一起。杜庞在旁边欲言又止了半天,眼色也使了半天,终于撵得沉默不言的权姑娘开了金口,虽然只是蚊叮似的:“太皇太后那里,还有备份的!” 李攸烨绝倒。 叉着腰扶住自己,望着那荡漾着烦恼的清眸,李攸烨突然觉得好笑:“哎呀,甭管有多少备份,都不算数,你们那里不是提倡自由吗?我没权利限制你!” “当然你放心,皇奶奶那里,我会说清,不与你们为难!”李攸烨收拢了笑意,模样变得郑重起来。 也许是想起了离别在即,郑重片刻又转成哀伤,又因为是最后一面,哀伤被迫又假装成坚强。李攸烨望着眼前那悄然无声的美丽的人,动了动嘴角,最后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像之前对鲁韫绮那样,张开双臂:“权姐姐,让我,最后再抱抱你吧!” 马车轰隆隆地驶离,广阔平原的尽头,接纳着离人的归去。那抹像天空降落的水滴一样的淡蓝,像停摆的时钟一样凝结在那里,耳边残留着少年发出的嘤咛叹息: “权姐姐,难怪我老是觉得抓不住你,原来,我们之间隔得那么远,那么远,马车一辈子也走不到……” 原来世上有这么远的距离,她当初如果想到,或许,就不会走得这么深了! 颠簸的车厢里,窗帘掀开荒芜的冬季,入眼即是皴裂的河床,冻僵的原野。李攸烨窝在狐裘披风里,手中握着那只沁凉的蓝色水滴形状的耳坠,泪终于不堪重负的滑落,碎得一塌糊涂。 …… 冬去春来,三人的行程,终于甩脱掉天气的桎梏,开始大踏步前进。朝廷方面,由于太皇太后垂帘听政,重新启用上官景赫,阻住了燕军的南下攻势,平叛效果立竿见影,引发朝堂内外一片称颂。举国上下也一改国难来临时的惊恐,恢复辅仁盛世时的安宁,各地春种也繁忙地展开,到处呈现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日,李攸烨一行路过一处农田,见一户人家正在耕种,老人举锄头的动作显得很吃力,老太太手中拿着一只乘着种子的瓜瓢,紧随其后,显然是在播种。旁边有个四五岁的小孩,在一边玩泥巴。家里似乎只有老人和小孩。 待杜庞要上前问路,李攸烨阻住他,亲自下马走过去,躬身行了个礼:“老人家,我们是过路的,想问您一下,前面是不是到顺阳城了?” 那老人见李攸烨过来,早已停下手中农活,见李攸烨气度非凡,却向他们见礼,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双手在身上搓了搓,局促道:“是,是,前边就是顺阳城,官爷直道走一个时辰就到了!” “老人家不必紧张,我们不是什么官,只是过路的商人,叫我小李就成,大娘这是在种玉米吗?”李攸烨瞅着那老妇人手中的瓜瓢,好奇道。 那妇人见李攸烨态度亲切,虽还有些拘束,但心里的惧意少了三分,便笑道:“是啊,李公子定是大户人家公子,没见过我们农户耕种的,春种玉米,秋种小麦,历来到了固定的时节,就要种的!” 那小孩子此时扒在爷爷的腿上,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李攸烨,老妇人忙道:“这是我们老两口的孙儿!”李攸烨笑着点点头,蹲下身来,从怀中掏出一只刚从集市买的泥哨递给他玩,那小孩儿见了泥哨,征得爷爷奶奶的同意,才敢伸出小手接过。李攸烨笑着摸摸他的头,站起来,问:“大爷,如此重的农活,为何不见令郎来?” 话一出口,两位老人脸上都有暗色,李攸烨顿觉失口,忙道:“若是晚辈造次了,二位老人家还请见谅!” “哎,不该李公子的事,是老天爷不让我们老两口活啊!” “哦,此话怎讲?” 正待要说,沿路突然跑来一个老汉,火急火燎地跑到田头,大气还没喘匀,就朝这边喊道:“秦老头,你家老三从工地上摔下来,伤得不轻,你快去看看呢!” 老人家一下子摔下锄头,就往路上跑,那老妇人也慌了手脚,扔了瓢子,拉了小孩,追上去。 “张家的,我家三儿怎么样了?” “哎,摔下来就不省人事了,你快去看看吧!” 那老人家一听,差点晕倒,被那张姓汉子扶住,缓过口气,撒丫子就往前跑。 “老人家,坐我们的马车去吧!”李攸烨在后面喊道。 老人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连连告谢。 杜庞把马车飞快地驾过来,接上老人一家,以及那个张老汉,李攸烨和陈越各自骑马,在张老汉的指引下朝出事地点疾驰。 “我可只剩下这一个儿子了啊,没了以后可怎么活……” 一路上,秦大娘没停止哭泣,而那张老汉也把事情前后说了个大概,原来秦家老三做工时候,不小心从亭沿上摔了下来,当场没了呼吸,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他送去医馆,张老汉和儿子也在工地做工,和秦老汉住得近,就急忙来通知秦老汉。 一行人赶到张老汉所说的医馆时,只见一大批人都围在那医馆里头,看模样都是工地上的人。秦老汉和秦大娘下了车,立马扑进去:“我儿子怎么样了,我儿子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秦大娘,你家三儿没事,幸亏送的及时,大夫给救过来了!”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老两口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哭得泪流满面。 李攸烨也松了口气,从车厢里抱下小孩子,送到二老面前,一家人对她感激不尽,就要给她磕头,李攸烨哭笑不得,虽然平生被人磕惯了头,但面对这样两位老人家,她于心不忍。 “别谢天谢地了,谢我还差不多!”一个钢炮一样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欢喜的人群。 李攸烨扭头去看,只见,一个四十来岁须眉儒雅的长者,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摸着胡子,青衣长袍,微眯着眼,半仙儿似的站在那里。一瞬间,李攸烨误以为看到了走江湖的术士。 “哦,对对,多亏了纪大夫,纪大夫妙手回春,再世华佗啊!”众人仿佛一瞬间发现他的存在似的,都赶去捧赞。那纪大夫受用似的点头,李攸烨从来没见过,接受别人奉承,接受得如此坦然的人,不禁好奇,问张老汉:“这位纪大夫很有名吗?” “纪大夫是顺阳城最有名的大夫,不仅医术好,而且心肠也好,他给平民百姓治病,从来不收诊金,但那些达官贵人来了,一概不给看,我们老百姓,一有病找他来就没错的!” “咦,奇怪了!”不为达官贵人看病,专为平民百姓看,世上居然有这种奇人? “他看病不收诊金,岂不是没有收入,医馆还能开下去吗?” “纪大夫是好人,我们百姓都约好了,这样的好人,一定要让他的医馆经营下去,他既然不收诊金,我们就凑合着每次来就给他送些米面酒菜,逢年过节就请他到家里坐坐,他孤身一人,我们老百姓还是供得起的!” 这样也可以?李攸烨笑笑,对那半仙儿大夫的印象大为改观。 那纪大夫虽说正笑么嘻嘻的受万众敬仰,但耳朵仍竖的尖尖的听李攸烨和张老汉的交谈,心里有点得意,也对李攸烨送秦家老汉来医馆的行为颇为欣赏,但这欣赏还没持续多久,就被随后进来的杜庞的恭谨态度摧毁,哼,果然又是个世家子弟! 主仆二人平白受了这位半仙儿的许多白眼,犹不自知,还想要上前结交,结果人家理也不理他们,正当李攸烨在心里腹诽这人是个怪胎时,门外突然闯进来个更不招人待见的家伙。 “我说你们都给爷跑哪去了,原来都在这清闲呢,赶紧滚回去,今天这活做不完,谁也别想回去!”一个八字胡的胖墩,手中响鞭一甩,直甩到一个工人身上,那工人背上一个鞭痕,当即冒了出来。 那些工人似乎很怕他,被打了也不敢吱声,陆陆续续往外走。 “秦老三,你既然没死,就赶紧给我上工,耽误了颜大爷的工程,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着竟一鞭子甩在床沿上,谁知秦家孙儿正坐床上,他那一鞭子说巧不巧正打在孩子手上,打出了血。小孩子当场就哭喊起来。那秦大娘赶紧把孩子往怀里带。 李攸烨一怒,就要上去教训,结果她还没行动,后面就有个鞋底飞来,分毫不差地甩到那胖墩脸上,那胖墩哎哟一声差点仰后面去,待他像个陀螺一样好不稳住滚圆的身材,便迫不及待地破口大骂:“谁这么大狗胆,敢找爷的晦气!” 一串参差不齐地钢炮声:“哪里来的狗,不擦亮狗眼,看清楚这是谁的地盘,就敢在这里撒野!” “好你个纪别秋,别以为我主子给你三分薄面,你就敢在老子面前开染坊,你一个穷酸郎中,充什么侠义……” “哟,你既然知道你主子得看我三分脸色,还敢在我面前自称老子,你是你主子的老子么?” 李攸烨听到这里,莫名地就笑出来,这位纪大夫,还挺有趣的。 “臭小子,你笑什么笑,不想活了!”那胖墩在纪别秋那里讨不着好,就转来对李攸烨横眉怒目,眼看着一鞭子就要落在李攸烨身上,在一阵惊呼声中,那胖墩被当场踢了出去,都不用陈越出手的,杜庞这招无影脚使的就牛气冲天:“把你的狗眼擦亮再咬人,敢动我家公子,要你的命!” 纪别秋当即对杜庞的印象大为改观,连连冲他竖大拇指,既然不讨好的活儿已经由他们接手,他自去给秦家小孩疗伤。 路上来了一群人围观,胖墩可能觉得失了脸面,摸着爬起来,就搬出主子的威风出来:“你,你们,敢找颜大爷的晦气,你知道颜大爷是谁吗?他是当今皇上的亲舅舅!” 第107章 纪氏别秋 原来是他。李攸烨闻言,倒是又细细打量了那胖墩一眼,暗忖,果然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狗,千古不变的道理啊。 胖墩发现看热闹的人面露惊恐,似被威慑住了,一瞬间仿佛找回了面子,形状更加趾高气扬,继续骂道:“你们这群不长眼……” 刷! 周围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陈越已经收剑回鞘,面无表情地走到李攸烨身后站定。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朝胖墩看去,只见,胖墩张口结舌地站在原地,发髻连同发冠整个被人削下,顶上冒出一块光溜溜的头皮出来,在阳光的照射下煞是明亮,再结合他那敦实的身材,整个人就像泥糊的秃顶酒肉和尚,滑稽模样,喜煞众人。 再看那少年公子,若无其事地对方才的剑客道:“应该割耳朵的!”大胆而放肆的言行,霸道又威武的仆人,一瞬间,大家都怀疑起这位敢当众打颜舅爷奴才耳光的少年的来历。胖墩惊恐地望了他们一样,一把挤开人群,夹着屁股跑了。围观的人这才大声叫起好来。 李攸烨觉得惩罚得轻了,但碍于当下隐秘的身份,也不愿多招惹事端,打算辞别秦家老小,就在城中找一家客栈住了,继续寻访娘亲家的故人。她此行来顺阳的目的,便是想看看母亲的家乡,以及查访二十年前的纪家沉迹。她当年查过,纪家祖籍是在顺阳,二十年前,由于纪为霜之父纪程勋调入京城任职,举家才搬到京城,一直到纪家出事,都没有再搬回来过。明知道当年纪家被判了满门抄斩,没入宫中或是官妓的女眷也大都亡故,但李攸烨还是抱了一丝希望,纪家是当年顺阳城有名的世家,或许还有残存的远亲支脉可考。纪为霜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她想知道娘亲当年生活在一个怎样的环境下,她更想知道,这里是不是有她所爱之人的蛛丝马迹,那个人到是谁,她们到底有怎样曲折的故事? 却说李攸烨走至秦家老小面前,见那原本躺在病榻上的秦老三已经坐起来,正往脚上套那沾满石灰的布鞋,大概伤得重了,直腰时咳喘不止,却仍执意站起身来,秦家二老并不阻止,只秦老汉面有愁色,秦大娘悄悄抹泪。 李攸烨看他这样子倒像是还要去上工的,念起田间秦家二老的愁容满面,联系方才那胖墩嚣张的嘴脸,觉得此事必有隐情,因此决定先不走了,待问清了缘故,能帮他们一些也是好的,因问:“大爷大娘可有什么难处?我看秦兄弟这样,莫不是还要去上工?” 这回倒是那秦老三答了:“我们都是被颜府征来建造贵妃园林的,皇家工事拖一天就要论罪,由不得我们歇息,刚才多谢公子相助,只是,那颜国舅不是好惹的,公子打了他的人,免不得惹来报复,还是快快离去吧!”说完又禁不住咳了几下。 纪别秋也在旁插话,不过语气就有些讽刺了:“呐,现在你们把狼给招来了,不想死得很惨,就赶紧有多远走多远!” 李攸烨脸一黑,这人不会忘了,是自己先出手的吧,到底是谁把狼招来的! 不过,李攸烨也并不计较纪怪胎所言,只抓住秦老三口里的关键字眼,追问:“贵妃园林?这是什么名堂?”她可从来没听说过皇室有这等工事,难道又是一项巧立名目搜刮钱财的事件。 待从秦老三嘴里了解到具体情形,李攸烨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果然是那位颜舅爷搞得鬼把戏,当年清算颜妃一党时,皇奶奶顾及着李攸熔的面子,对他唯一的娘舅宽大处理了,没想到李攸熔一上台,这颜舅爷又出来蹦跶了,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说来也巧了,颜家也是祖籍顺阳,和纪家也算老乡。此次颜舅爷借官府名义,大张旗鼓地征调民工,建造贵妃园林,先不说这园林的规模是否有违建制,单说这私自征调民工一项就是违法的事,如此看来,这位颜舅爷可真如传说中的那般胆大包天。可笑的是,地方官为了讨好他,竟然知法犯法,跟着沆瀣一气,如此这般败坏朝廷纲纪,实在该杀。 “对了,大娘不是说您只剩一个儿子了吗?就算是官府要征调民工,也不会征调单丁农户,何况是在春种时期!”李攸烨突然想起这茬,因问道。 “这些昧良心的官府哪里管我们老百姓的难处!”一直沉默不言的秦老汉突然愤怒道:“这几年,边关连年征战,我前两个儿子都被征去当了兵,个个都战死了,仅剩的一个儿子,他们还要征了去,简直不让我们活了!” 李攸烨一听,沉默不语,这些年,随着玉瑞国力逐渐强盛,对外政策由原来的防守,转变为主动进攻,民间征兵却是比往年频繁了些。但凡发起战事必定是劳民伤财的,然而如果不去打仗,只能任人欺侮,玉瑞周边的邻国哪个不是虎视眈眈的望着这片肥土,只有打得那些虎狼知道好歹,知道害怕,才能让他们不敢对玉瑞再存觊觎之心,玉瑞才有长治久安的保障。她发动北征计划,目的就在于此,如果能一举剿灭蒙古,击溃犬牙,虽不能确保一劳永逸,但未来几十年玉瑞都会是和平的局面。只是可惜…… 这些暂且不提了。从秦家老小口中,李攸烨意识到顺阳城的法纪已经败坏到何种程度,纵然这个情况和颜舅爷的“春风得意”有关,但不可否认的是,如果前提没有一帮趋炎附势的官员,这位颜舅爷也得意不起来。无论如何,整顿吏制都是朝廷的当务之急。 “哎哎,狗又回来了,还带了帮手!”正思虑着,纪怪胎的钢炮声提醒李攸烨往门口看。 李攸烨回身,见方才的胖墩正引着一个瘦了吧唧的中年男子进门,后面还跟了一群气势汹汹的家仆。杜庞和陈越警戒地将李攸烨护在中间,目光不善地望着他们。那秦家老小见到来人,更是不安地凑到一起。 “管家,就是他们!”胖墩带了个长筒帽子,护住了秃头,肥大的胳膊往李攸烨这边一指,带出一股不小的肉风出来。 那被称为管家的男子,上上下下打量了李攸烨一眼,捉摸不定地问:“几位不知如何称呼?” “我家公子的名讳岂是你配知道的!”杜庞毫不客气道。 管家脸色一暗,后面的仆从蠢蠢欲动。杜庞也不是好惹的,挡在李攸烨面前,前袍用力一甩,横眉怒目着那些人,那架势倒有一夫当关之势。门口的颜家仆从被唬了一跳,同样是仆从,气势上差了不只一丁半点,对方还只是一个小个子,后面那个大高个一动不动,两个人愣是横得跟一百个人似的,把他们慑得不敢上前。 至于中间那个少爷,看着身板挺孱弱的,可被她扫过一眼,无端就感觉一股威压,让人心里发怵。这三个人的气势,明显和自家主子不是一路的,是由内而发地让人震颤,甚至比上头那位郡守大人还要高一筹。 那管家也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压力,心里拿不定主意,局势一时僵在那儿,最后似乎中间那个少爷不耐烦了,挥挥手遣开身前的仆从,往前背手一站,说:“你不是想知道少爷我的名讳吗?那好,你过来!”朝那管家勾了勾手指。 那管家迟疑了片刻,还是把脑袋伸了过来,李攸烨笑了笑,往前走两步,凑他耳根前诡异道:“江宇陎!” “江宇陎(shu)?”管家惊了一跳,重新打量了一眼李攸烨,江姓,宇辈,怀疑不定道:“江丞相是阁下的……” “正是家祖!” “原来是江少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先前多有得罪,还望江少爷海涵!”那管家立马换上一副讨好态度。 虽然顺阳地处偏远,但这位管家对京城中的权贵,倒也摸吧透彻,江家乃当朝第一外戚,太皇太后的娘家,莫说颜家,就是皇家也得敬让三分,不是他们能得罪得起的。再看李攸烨这身风华气度,哪像平常官宦人家有的,没来由的就信了三分。 “嘘,我这次是来微服私访,你可切莫泄露我的行踪!”李攸烨煞有介事地讲道。 “哦,在下懂,在下懂!”精明的管家眼珠子一转,又道:“江少爷如果得闲,不如到府上坐坐,我家老爷最喜与能人结交,一定会好生招待少爷的?”他心下打得算盘是,如果能巴结上江家人,老爷必定欢喜,那对自己来说就是大功一件。 “今个可不行,”李攸烨抱起秦家孙儿,有意地拎起那只受伤的胳膊,道:“我的人刚被狗咬了,诊金还没着落呢!” 那管家愣了一下,马上会意,呵斥那胖墩:“还不跟江少爷赔罪!” 形势一下子翻了个个,那胖墩还有些适应不来,但迫于管家的凌厉目光,不得不舔着脸上前赔礼。李攸烨被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瘆到了,像踩了大粪一样,赶紧抱着小孩走远点,避免影响到人家孩子的正常发育。管家又讨好地上前,从衣襟里掏出一张银票:“下人莽撞,不知道他们是江少爷的人,唐突了江少爷,这是一百两银票,就权当赔偿他们的诊金了!”说着就要把银票塞到秦家老汉手里去。 哟,区区一个管家出手就如此阔绰,啧啧,颜舅爷家真是富得流油了。 李攸烨心下冷笑,推手阻止:“哎,不忙不忙!” 那管家那银票的手顿住,不明所以地望着她。李攸烨笑了笑,突然声音放大了一倍:“你既然肯赔钱,这事呢本少爷就不计较了,不过,还是问清楚大夫,诊金是多少再说罢,多了少了的都不好看,今个这么多街坊四邻大叔大婶都在场,本少爷要是多拿了你的钱,传扬出去,还当我是贪图小利之辈呢!” “这……”那管家心里犯嘀咕,这位江少爷究竟想干什么? “纪大夫,刚才在下没听清楚,您把诊金再说一遍吧?”李攸烨冲纪怪胎挤挤眼。 那纪别秋摸着胡子,心下笑道这小子是个人才,从容不迫地伸出爪子:“不多不多,五十……万两……黄金,而已!” 倒吸凉气的声音。 “纪别秋,你敲诈哪你,就算御医也当不起这个价,你一个穷酸郎中夜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那胖墩当场跳起来了。 纪别秋瞥了他一眼,倒是心平气和地端了碗茶,刮刮茶叶:“颜大爷建个菜园花一百万万两金子都使得,我的诊金只是一半,不可能出不起呀,快点给钱,这么多人看着呢,拿不出钱来就滚蛋,别在这碍眼,今个一直看见你,我就老怀疑眼屎没擦干净!” 扑哧——这怪胎是存心不让人喝水了,李攸烨呛了个底朝天,把偷来的茶水放下,接过杜庞递过来的帕子,一个劲儿猛咳,眼泪都出来了。 管家脸上也是青黄不接,心里明白李攸烨和纪别秋是联合着要整他们。转了转眼珠,上前两步,口气仍然恭谨,道:“既然如此,待在下回去和老爷商议一下,再来答复江少爷吧,告辞!”说完,领着一众仆从在众人看好戏的目光中灰溜溜地走了,临走前,那管家朝李攸烨身边闭目养神的陈越看了一眼,脖子感觉一阵冷飕飕的,忙加快脚步,带着家仆挤出人群。 眼屎都走了。医馆一下子清净许多。李攸烨安抚了秦家老小,让他们宽心,以江家的势力足以保他们平安,让杜庞驾着马车把人送回去,并附赠二十两白银,这些钱足够秦家老小生活一年,她没颜大爷那么有钱,居然花一百万两黄金造园子,快赶上一个县城一年的财政收入了。不过,这么大一笔钱,岂是一个顺阳县城就能拿出的,看来连上面的顺阳郡府都暗藏猫腻(顺阳郡是玉瑞五十郡之一,顺阳城是顺阳郡二十个县城之一,也是顺阳郡首府)! 李攸烨心里有了数,待秦家老小千恩万谢地上了马车,杜庞把人送走,便和陈越暂且留在医馆,等他返回。医馆陆续有人来看病,李攸烨留心观察,发现果然都是衣着朴素的平常百姓,达官显贵一个没有,而那纪怪胎一反对那颜家奴才们的横眉冷对面目,对这些百姓诊治都是态度都是极好的,只对李攸烨还是爱答不理的,不过也没赶她走。 “晚辈李游,纪大夫医术当真了得!”趁怪胎闲下来的时候,李攸烨上前攀谈,她实在是欣赏这个脾气古怪的家伙,从他游刃有余的诊断技艺上可以看出也是真有本事的,既有性格,又不媚俗,很难得的人物。 “你不是姓江吗?”纪别秋哼了一声。 “那是骗那帮浑人的,对纪大夫当然就示以真姓了!” “行啊,小子,油嘴滑舌,倒也有些奸猾,合我脾气!” 见纪怪胎口气略有松动,李攸烨趁机再问些有的没的,一来二往,倒越来越意气相投。等到差不多的时候,李攸烨因问起二十年前纪家的事:“纪大夫可知道二十年前的纪家?说起来纪大夫也姓纪,不知对纪程勋有没有印象?” 纪别秋听她问起,诡异地瞅了她一眼,冷冷道:“小子问这些做什么?” “呃,没什么,就是仰慕纪程勋大名,想去纪家宗祠拜祭一下!” “没落世家,徒有个身后虚名,有什么好拜祭的,小子,莫去学那沽名钓誉之流,反倒打扰先人清净!” “先生教训晚辈铭记在心,只是晚辈纯粹只是想去拜祭,并不做他想,还请先生实言相告!” “我这里没什么实言可以告诉你,你要是想拜祭,去后山纪家公祠便可!”说罢竟拂袖踏入内间去了。一直到杜庞归来,都没有在出来。李攸烨只在外间告了别,带着一丝疑虑,上了马车。 天黑之前,三人在城内找了家客栈住下,陈越照例去停车、喂马,小二将饭菜直接送到李攸烨房间里。趁李攸烨洗手的功夫,杜庞拿出银簪,挨个将菜试了一边,没问题才放心让李攸烨吃。陈越弄完一切,自个在下面吃了,李攸烨知他素喜独往独来,并不招呼上来,只吩咐小二务必拿最好的酒送去。 饭后便沐浴就寝,一宿无话。 第二日清早,李攸烨果真去了后山,纪家公祠。那是一间清雅的庙宇,里面供奉着纪家历代先祖的牌位,有纪程勋的,还有与纪程勋一起被斩的儿子,纪秋龄。在一个显眼的位置,供奉的是娘亲纪为霜的牌位,牌位上的绣金字体明显和别的不同,上面端正刻了一列字:端淑雅仁皇后。李攸烨在位时追封的,可惜,她的娘亲未必欢喜,不过是做给后人看得罢了。 想了想,现在她也不是什么皇帝,就以晚辈身份向这些先人叩首。从杜庞手中接过点燃的香,李攸烨掀开前袍,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起来,把香插在供案上。而后,又单独在纪为霜牌位前,跪下,行子拜母大礼。杜庞把李攸烨先前写的祭文递给她,李攸烨将祭文在火盆中烧掉,再次叩拜,而后起身。祭礼结束。 从庙里出来,李攸烨只感觉心情压抑沉重,十九年前,外公纪程勋因为不满颜氏姐弟胡作非为,上了一道万言书,暗讽李戎湛沉迷女色,惹得父皇大怒,将纪家满门抄斩。说起来,她应当算作纪家仇人的后嗣。可是命运偏偏如此捉弄,将纪为霜送入了宫中,送到了父皇面前,生下了她。她替她的娘亲感到悲哀,她能想象当娘亲得知她怀上仇人孩子的那一刻,心里是何等的苦,可是,就算是这样,娘亲仍然选择生下了她,一个母亲的包容心总是惊人的宽广。那段在黑暗中躲藏的日子,李攸烨宁愿她把自己想象成另一个人的孩子,这样,她起码会快乐些。 下山的时候,李攸烨路过了颜家祠堂,那里人潮汹涌,身着绫罗绸缎的贵人们争相挤到庙前上香,她冷笑一声,现实就是如此讽刺。见风使舵者总是对风向特别敏感,当年清算颜妃一党时,他们骂她祸国妖妃,如今她儿子即位,屁股一扭又出来歌功颂德。世人的丑态永远被讽刺着,却永远无法杜绝,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人之常情罢了,如果世上都是刚正的人,那刚正的人又往何处寻呢! 本来就对颜氏姐弟没甚好感的李攸烨,在费了好半天劲儿才绕过这座臃肿的庙宇后,更对他们没好感了,当她回头看到杜庞累的直喘气时,不由笑道:“你不是说这条路平坦么,现在好了,比咱上来的时候绕得还多!” “我也是听人说的,谁知道那位颜舅爷这么有钱,把祠堂扩了这么大,堵在路上,这不是招人恨么!”杜庞叉腰一脸郁闷道。 李攸烨甩开手中折扇,哈哈笑着往前走去,看着天气好,打算慢悠悠地下山,顺便欣赏欣赏这钟灵毓秀的景色,至于那位曾经宠惯六宫的颜贵妃的庙,还真是让人审美无能。 她不知道,在她往回走的那一刻,有个人却跪在纪家公祠里,笑到流泪。手中拿着还未烧尽的祭文余烬,端端正正一个“烨”字摊在掌心,口里默念着:“李游,烨,呵呵,李攸烨,她是霜儿的孩子!哈哈哈哈,纪秋龄,她是你的外甥!头磕得好,磕得好哇!” “娘,到了!”一个轻灵的女声传来。 “嘘,别吵着先人!”接着被一个温柔慈善的声音打断。 庙里痴笑的人望着出现在纪家公祠里一对母女,有些发怔,那对母女看到地上跪着的中年男子,也有些发愣。 时间似乎经过漫长的凝滞,那女孩旁边的妇人,手中的篮子突然脱手,祭品掉了一地。 “龄少爷!” “莫慈!” 两人不约而同难以置信地看着彼此。莫慈脸上难掩惊恐,因为跪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十九年前就被处死的纪家少爷,纪秋龄。 “哦,你别怕,我没死,当年我被人救出来了!”纪秋龄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忙向她解释。 莫慈闻言,两串泪珠簌簌滑下,跪在地上,喜极而泣:“我就说,我就说,像纪家这么好的人家,老天怎么会忍心让纪家绝后,原来少爷还活着,真的还活着!” 原来,这莫慈早年就是在纪家为婢,而她服侍的小姐不是别人,正是纪为霜。当年纪家遭难,纪为霜被没入宫中,而莫慈则被充入了妓院。她念及纪家恩惠,时常想着来拜祭,只是一直苦于生计,无法前行,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没想到却收获了意外之喜。而纪秋龄慢慢将他当年如何被救出的事情与她说了。原来,纪家被问斩的前一日,有人以掉包之计将他放了出去,从此隐姓埋名,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直到后来朝廷为纪家平反,他也未再以真面目示人,一是因为怕连累了那个救他之人,二也厌倦了官场上那种落井下石的勾当。 “我现在是纪别秋,不再是纪秋龄,以后不要再叫我龄少爷了!”纪家的出事,使他看清了官场上的丑陋嘴脸,阅尽了人性的可悲,这才转而向贫苦百姓那里寻求返璞归真的情感安慰,不排除有恨的因素存在,但解脱是大部分吧! “你呢,这些年你又经历了什么?” 莫慈苦笑一声,将自己的人生起伏也细细道来,仿佛积压了一辈子的石头,当倾吐出来时,竟觉得那是昨天的事了。冰儿在旁边一直细细地听着,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当上官老夫人又一次寻来时,莫慈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她是上官景星的女儿,是那个当年一箭射死颜妃的上官景星的女儿,是那个被皇帝千刀万剐的上官景星的女儿。奶奶将她带到江后面前,坦陈了她的身份,因为江后的一道恩旨“但凡所有尚在人世的上官族人,有罪在身者,赦免其罪”,她得以认祖归宗。当时江后拉着她的手,很懊恼地说,她被奶奶摆了一道,临走时却又慈爱地对她讲,不要有恨,因为你父亲是个英雄,只是历史还来不及给他正名!她记住了那句话,她父亲是个英雄。虽然他已不在,但仍让她感觉到十几年都没有过的自豪。 如今又听母亲讲起那些她从来没有听过的过往,小丫头的脸上已经被泪水浸湿,扑在母亲怀里,哭得声哽难抑。 “这是你的女儿,很懂事的孩子!” “嗯!”莫慈柔和地抚着女儿的脑勺,拍着她细细安慰,眼里都是温柔的宠爱。看了眼纪为霜的牌位,不由地一阵落泪:“可惜,小姐一生命苦,生下孩子的当日便去了,唯一的孩子现在又生死不明……” “那孩子还活着,我见过她了,长得很像霜儿!”纪别秋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他虽然隐姓埋名,但却时常关注着宫里那个外甥的一言一行,她逊位时,自己焦急之下到处去打听情况,如今见她安好,心也放下了,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这其中似有隐情。 “真的吗?你是说皇上还活着?” “是!” “那她现在在哪里?”冰儿一下子跳了起来。 “她刚走!” “啊,快去追,凝姐姐,凝姐姐一直在等她!”小丫头撒丫子就往外跑去。 莫慈也追了出去,临去前,纪别秋突然问莫慈:“那个人,过得还好吗?” “她一直守着小姐!” “我知道当年是她救了我!” “她救了您,却救不了自己!”莫慈留下这句话便转头而去。留下纪别秋怔怔地跪在原地。一个情字,当真是伤尽了人心,这么多年,他心里一直愧疚,作为亲人,不该在她们最需要理解的时候,和世俗的眼光站在了一起。可悲而又可笑。而当时的自己却以为那是正义。 直到他身陷囹圄,世俗的眼光没有来救他,他被拉去游街,世俗的眼光却来唾弃他,他才明白,不管他曾经多么和世俗的眼光贴近,下一刻,当他被世俗不容时,他不管怎么样反抗,他都只是一只小丑。 那一刻,他看清了世俗的真面目。它是大多数人用来奴役少部分人的工具;它把所有人的幸福都强制到同一水准上;它自以为是地禁锢着人的思想;用力地戳着离经叛道者的脊梁。可是它忘记了,谁都不可能永远都是大多数人之一,一旦沦落到少数人那里,总会有人起来反抗;它也忘了,拥有同样高度的山,不再是山,不管它再高,充其量只配叫做墙;它还忘了,人会死,但是思想总会活着;它更忘了,既然是离经叛道者的脊梁,它也不会长在和世俗人同样的地方! 所以,她们一直坚定不移地爱着,一直到死,都会这样。世俗对她们来说,已经彻底沦为了,一种卑微的存在,如果说,它还敢出来叫嚣的话,纪别秋都觉得,它廉价到自己都不想去反抗了! 第108章 拨云绕枝 却说李攸烨在山道上闲逛,望见对面山腰上冒出一座六角亭,檐角翅展,像临飞的仙鸟,一道青石阶从亭子延伸至到前面不远处,有种浩渺灵韵。李攸烨起了意,便顺着石阶向上,几经周转,终于到了那亭子外,默念着“绕枝亭”的名字,觉得颇有意趣,“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莫非这亭子也通灵性,懂那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笑了笑,便进里面休息,见这亭内视角果然开阔,倚栏凭望,四周景色一览无余,地势沉浮统收眼底,胸襟豁然开朗,不觉间萌生天下归心之志。好一座绕枝亭! 虽然有心饱览一番,但李攸烨熬不过透支的体力,从清晨到现在,一直上山下山,还没休息过呢,因而身体疲乏至极,额上都沁出细汗来,只坐在亭内一角的石砌长凳上缓解,折扇不停摆动着,扇得冠带四处飞舞。杜庞把水囊递给她解渴,李攸烨仰头畅饮一大口,然后用袖子抹净水渍,杜庞拿着没来得及递上的帕子,在边上饶有兴致地道:“爷,您现在还真有点像书上说的那种豪侠,不拘小节!” 李攸烨接过帕子,往额上一抹,又摔回去,笑望着远处那抱剑赏景的陈越,敞着扇子就拍了杜庞一爆栗:“少拍马屁,豪侠俩字咋写你知道么,看到了没,那才是真正的豪侠!” “是是!”杜庞嬉皮笑脸地抱头求饶,也朝陈越望去,一脸向往道:“听说十五年前,陈师傅就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年纪轻轻就成为世人口中的‘剑仙’,打败过很多厉害的人物,其中最著名的一个是有‘剑痴’之称的甘武!当年那场对决打得那是飞沙走石,暗无天日,山崩地裂,风云突变……” “打住,你这是打哪个说书处听来的!”李攸烨用扇尾指着他,杜庞脸上起褶,笑道:“嘿嘿,这事儿,宫里都知道,我也只是听说……” 李攸烨笑着摇了摇头,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按说江湖中的人物都不喜被世俗约束,而陈越却甘心受皇家驱使十多年,不得不说是桩奇事,因而若有所思地咕哝道:“陈师傅是怎么被皇奶奶招入麾下的?” 杜庞心一下子突突地跳,关于太皇太后收服江湖第一侠客的故事,各种版本都有,甚至有些不堪入耳的他也听过,不过,大多数都倾向于侠骨柔情那一类,这要让李攸烨听到,非得暴跳如雷不可。当下就暗暗祈祷,千万别来问他,他说谎的时候口齿光打结。 还好,李攸烨只是嘀咕了一下,并没有真的追问,杜庞总算安下心来。似乎是乏了,李攸烨看着远处的风景,眼神越来越迷茫,杜庞想劝她回去午睡一会儿,刚欲张口,那边莫名其妙来了一句:“江湖在哪儿啊?”竟自个又苏醒过来,轻摇折扇,一脸困惑。 杜庞已经习惯出游几个月来,李攸烨频繁的自说自话,这会子也不去打搅,见她精神倒也缓过来了,午睡提议自然打消。约莫又过了三刻钟功夫,忽见有人朝亭中走来。杜庞咳了几声,提醒正出神的李攸烨,李攸烨循声看了他一眼,见他往外使眼色,这才注意到有一粉一绿两个身段婀娜的女子朝这里走来,似是主仆二人。及至近前,粉衣女子和他们打一照面,微微愣了下,似是犹豫了一阵,浅浅欠身,算作招呼,便进入亭中另一角坐了,李攸烨也有些惊讶,一是因这粉衣女子少见的娇美仪容,二是因她脸上即使上了妆仍遮掩不住的倦容。 有些好奇,那倦容不像是因为疲累生出的,倒像是由心而发,不过,也只是好奇而已。陈越见有陌生人接近李攸烨,警惕地往这边走来,也跟进了亭,在另一角站定。那粉衣女子并未察觉什么异常,依然疲倦地倚坐在对面,蹙着眉似乎在想心事。李攸烨就觉得不自在了,感觉三个“大男人”防两个姑娘家实在有点过意不去,于是站起身来,也休息够了,招呼杜庞和陈越就要离开。 想起方才人家进来的时候施了礼,李攸烨告辞的时候,也向那二人躬了躬身子,算作还礼。那粉衣女子见状,难得换上入亭以来的第二个表情,轻轻地笑了笑,娇弱的面颊像一朵绽开的玉兰花,开在春意盎然的山林间,煞是养眼。李攸烨心下暗叹,好个如花相貌,虽不及皇奶奶和权洛颖那种给人震颤的美丽,也不及葡萄姐之妩媚,上官凝之端雅,江玉姝之烂漫,难得的是这些人的长处,她都占了一点,虽然都没占全,不过,也别有一番风情。 美人的笑总能让人心满意足,李攸烨亦以笑容作回应,而后抬脚离开,带着杜、陈二人往下山的路寻去。 可能是冤家路窄。三人往山下走的时候,碰上另一伙下山的人,前呼后拥,阵容甚是庞大。李攸烨最反感这种拖拉队伍,本想绕道走,偏偏这个时候有人叫住了她,而且从那特殊的称谓中,她不出所料地猜对了对方的来历:“江公子,请留步!” 回头就瞅见那位不招人待见的管家一溜小跑地向她奔来,脸上是那种遇到贵人的兴奋,这让李攸烨心内都替他感到难过:“江公子,我家,我家老爷有请!” “哦,你家老爷?”李攸烨摇着扇子看着他后面那个缓缓走来的“大人物”,果然是大人物,大腹便便,大脸圆圆,颌下叠出三层肉褶子,比她家白龙最胖的时候还要富态。穿着一身水绿色锦袍,活像只抖擞的青蛙,腰带形同虚设地横在中间,勉强勒出一点腰线。脸上带着乐呵呵的笑容,别说,光看这副状似弥勒佛的皮囊,还真猜不出这是一个黑心肠的家伙。 管家见他来,自然地靠后一边,颜舅爷满面春风地朝李攸烨见礼:“在下颜睦,能在这里遇见到江公子,真是三生有幸啊!” 李攸烨心里冷笑几声,挺了挺脖子:“哦,原来是颜舅爷,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唉~不敢当,不敢当!”颜舅爷一边摆手,一边往李攸烨身后二人打眼:“这两位是……” 李攸烨并不想跟他废话,一句话简单带过:“他们是我的随从!”那颜睦也是个有眼色的,见李攸烨无心介绍,也不好造次,只连说幸会。陈越自然不会跟他客套,杜庞见李攸烨不搭腔,他也便不理。如此,颜舅爷的一番谦辞,竟变成了无人理会的自演自唱,气氛就此凝在这儿了。那颜睦吃了尴尬,只在心里腹诽,这三人好大的气派,但到底不敢露出不满,江家背后是谁他心里一清二楚,眼下又是太皇太后当政,连他那皇帝外甥都被架空,不是颜家能惹得起的。 可是这样僵下去也不是办法,不过,颜睦毕竟在名利场上摸爬滚打过,该有的圆滑世故还是有的,他们既然不说,只能自己撑场面了:“江家果然是名门世家,出了江公子这般风华人物,真让我辈汗颜哪!” “呵呵,颜舅爷何必妄自菲薄,现在提起颜舅爷的大名,玉瑞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颜舅爷闻言,眯成线的眼睛总算松开一点,滴溜溜的眼珠放出几缕光线:“江公子过奖了!”似乎还想顺着这个台阶下,可李攸烨懒得跟他再客套,看着他就觉得不胜其烦,合上扇子:“颜舅爷既然没事,那晚辈告辞了!”转身便走。 “哎,等等,江公子!”颜舅爷憋了一脸汗出来,忙喊住人:“颜某与江公子一见如故,想邀请江公子到贵妃园林一游,不知江公子可否赏光?” 呸,谁跟你一见如故,杜庞早就不耐烦了,没见过这种上赶着巴结人的,还自诩皇亲国戚呢,皇亲国戚也没这样掉价的,去去去,别再缠着我家公子了,我家公子累了半天了,现在需要赶回去休息,哪有功夫理你这肥头大耳的! 贵妃园林?李攸烨挑开了眉,看着一身油水的颜舅爷,联想起他那百万黄金大手笔,突然就想去见识见识,因而道:“既然是颜舅爷相邀,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呃,哈哈哈哈,颜某没看错,江公子果然性情爽快……” 颜舅爷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由于笑得实在夸张,鼻子下边一弯小胡子几乎扯平,非常滑稽可笑。 李攸烨汗笑着侧过脸去,居然看到陈越那张常年不动的脸上,嘴角在抽,心下暗叹,这颜舅爷的逻辑不怎么样,但这表演功夫实在到位,难怪早年在戏班能混到班头位置,就这水平,不去演戏,简直是浪费人才! “管家,快去把拨云姑娘请过来,今个陪江公子一起游园,到时候请她献一段歌舞给江公子助助兴!”颜睦一边吩咐了管家,一边又热络地拉着李攸烨往前走:“来,来,我跟江公子引荐几个人!” 颜舅爷的大肥掌前边一指,满脸笑褶子都拧巴在一起。李攸烨“盛情难却”,跟他走到人前。迎面对上几个身着官服的官员,看服制大都是县里的,只中间一个,瘦脸小眼,一看就是有几分精明的,是郡里的人物。几个人眯着眼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李攸烨,突然被她一记冷刀甩过,皆暗暗吃了一惊,好凌厉的少年,再看时,发现她又温润如玉,笑意绵绵,几人误以为方才是错觉,不觉有些恍恍然,只那郡官心里明白,那不是错觉,这个少年来历不简单,因此,不知何因,一行人心里都是惴惴的。 “这是顺阳郡丞邹济源邹大人,此次是代表郡守大人来拜祭颜祠的!”颜睦介绍那郡官的时候,明显与别个不同,李攸烨心下暗忖,原来是个郡丞,看来,这位颜舅爷果然把手伸到郡上面去了。她倒想起下山时,路过颜氏祠堂看到的那群祭祀的人,如今看来,便是他们了。 颜睦挨个介绍完官员,这才正式介绍李攸烨:“这位是江丞相之孙,江宇陎江少爷!” “原来是江少爷,幸会幸会!” “江少爷真是一表人才,不愧是江丞相的高孙!” “是啊,是啊,江少爷名门之后,前程似锦啊!” 那几个官一听江丞相的名号,再看李攸烨的时候,明显刮了下眼睛,前倨后恭,态度转变之快,之圆滑,之和谐,完全没浪费趋炎附势的本领。而那颜舅爷颇有些自鸣得意之色,他的想法和大多数人一样,虽然太皇太后现在当政,但到底最后还是要归政于李攸熔的,毕竟,燕王造反,她的子孙中有资格继承大统的只剩李攸熔一个了,还不还政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江家和颜家两大外戚的联合势在必行。如今他又与李攸烨这位冒充的江家少爷交好,无疑正向众人暗示这一讯息。 李攸烨冷笑着甩着扇子,对所有恭维不置可否,奈何这帮人实在是脸皮够厚,“江少爷家中有没有定亲啊……” 眼看着攀亲的都上来的,李攸烨终于不胜其烦,抓着杜庞挡在前面,使劲摇扇子! “哟,拨云姑娘来了!” 不知谁振臂一呼,接着一呼百应。无数脑袋在同一时间改变方向,目光发直地望向远方。耳边的聒噪奇迹般地瞬间消失,李攸烨呸了这群人一地,抖擞了一下精神,便也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这一望,暗自吃了一惊。 因那款款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亭中所见的那粉衣女子。 袅袅身姿,莺莺碎步,柔指捏扇,笑靥如兰,那样貌还是那样貌,那神态已非那神态。原本带三分妩媚的女子,真的妖冶起来,竟然比鲁韫绮还要多了三分风情。 一伙人蜂拥地簇到那人身边,虽然不敢有太大的越矩,但那馋涎的嘴脸明显超越了世俗底线,李攸烨不由蹙了蹙眉头。而那粉衣女子似是对这场面习以为常,一边享受着众人的追捧,一边娇笑连连。弱柳扶风的腰肢,惹得一众苍蝇恨不得上去搀扶,打情骂俏的举止,直挠得众人心痒难耐,巴不得拜倒在石榴裙下。这种火热的场面,直到主人翁和李攸烨的目光对上,才冷不丁地凉了下来。 李攸烨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慌乱,尽管她掩饰得很好,甚至云淡风轻地抛了个媚笑过来:“这位公子,好生面善,小女子可是在哪里见过?” 亭中的偶然相遇,那拨云只当那以礼相待的美少年是个过客,没想到还会再见,且是这种让世人轻贱的尴尬境地中。俗世固然容不下她这种女子,难道连短暂交错的美好,都要在此刻毁于一旦!见李攸烨一直盯着自己看,心中纵有万千羞恼,也只能当她和周围那些垂涎的目光一样。既然留不住怀念,干脆就丢得彻底些吧。既已入了风月,何必再为风月以外的东西患得患失。 她的话起到了提醒作用,众人像瞬间想起李攸烨的存在似的,都朝这边看来。其中神色捉摸不定者占大多数。而李攸烨依然旁若无人地盯着人家姑娘看,像是非要把人看穿似的,连自恃见惯了风月场景的拨云,都有些顶不住她毫不掩饰的直视。杜庞悄悄捣了她一下,这人放才像刚缓过神似的,捧起扇子道:“我与姑娘素不相识,何来见过之说!”说完,竟像为了验证所说不假似的,扭头四顾,流连风景去了。 果然被她轻贱了,拨云心沉了下去。 旁边的颜舅爷自是将李攸烨直盯着拨云的一幕记在心底,虽说这女子也是自己中意的人,不过毕竟是个戏子,哪能和丞相府的少爷相提并论,当下就决定忍痛割爱,忙把人招呼过来,为两人牵线搭桥:“江公子,这位是群芳阁的头牌花魁拨云姑娘,琴棋书画样样拿手,拨云姑娘,这位是江丞相之孙,江少爷,少年英才,人中龙凤!” 李攸烨心中暗暗惋惜。虽然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但听人讲出来仍然有些难过。如此绝色的人物,竟然堕入青楼,让一帮好色之徒瞻看,实在是暴殄天物。而她呢,在这种尴尬场面中,是否更加难堪?一瞬间,她仿佛明白亭中那蹙眉的女子,脸上为何带着倦容,想必,那才是她真正的自己吧! 而那拨云在听到她的身份时,眼中流光一闪,丞相之孙?再看颜睦对她的恭谨态度,脑中豁然一亮。是了,她早该想到的,凭此人的风华气度,官位必在颜睦之上。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激动,紧紧攥着团扇,朝李攸烨见礼:“见过江公子!” 李攸烨并不作她想,只言行中分外小心翼翼,不敢轻视,生怕触到了人家的伤心事。看在颜舅爷眼里又是一番算计。 一行人下了山,便乘马车,到了尚未完全竣工的贵妃园林外。光看那奢华的门庭,就可预见里面是如何的穷奢极欲。 不过,这些都引不起李攸烨的兴趣,唯一让她多看两眼的,是院里那座仿照颜玄宫设计的宫殿。颜妃香消玉殒后,颜玄宫便空置下来,一直未再有人入住,没想到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木,都仿造地如此逼真,只比原型小了些,着实让人生疑。 颜舅爷见她似是疑惑,就解释道:“皇上仁孝,常常思念母妃,幼时未能承欢膝下,得知臣要为娘娘建园,便叮嘱臣务必建造一座颜玄宫,样式什么都是按照比例放缩的,里面的陈设也是娘娘生前惯用的!” 李攸烨闻言,感觉这就是一个荒唐可笑的故事:一个疼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却对别人的孩子痛下杀手,自己的孩子长大了感念她的恩德,反倒要为她建园祈福。看看这满园的浮华,民脂民膏都被做了母子情深的附属物,再看这一众嘴脸,个个油光满面却在哪里故作惺惺之态,李攸烨真的愤怒了。 “我看那宫殿上少两副对联啊!” “是是是,江少爷果然眼力非凡,皇上已经写了一副,还未表上,另一副嘱咐臣邀名士写上!”颜舅爷笑着,突然眼睛一亮:“不如就又江公子题上吧!” “拿笔!” 笔墨纸砚伺候。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好!江公子题得好!” “这书法真是俊雅飘逸,秀美绝伦哪!” “江公子大才,老夫佩服,佩服!” 马匹声声声震耳。李攸烨看着自己那两把抓的字,第一次觉得飘飘然。 “为什么偏偏是这两句?”颜睦脸色阴晴不定,试探着问。 哟,颜舅爷也知道自己妹子配不上这两句? 李攸烨扇子一敞,把纸上的墨迹扇干:“在下也想啊,其实颜妃娘娘当得上更高明的题词,可是万事不讲究个返璞归真么,你看这两句,言简意赅,就是贩夫走卒他也懂得其中道理,明白其中意思,颜舅爷难道不想把娘娘的‘贤淑良德’传与世人皆知吗?这两句最适合不过了!” “是啊,是啊!”不明就里的官员纷纷跟着起哄。颜睦脸色已经铁青。 “在下今日有些乏了,改日再来登门拜访,告辞了!” 李攸烨哈哈笑着,扬扇而去。 路上,杜庞忍不住道:“爷,您留下墨宝,不怕他们认出字迹,发现您的身份吗?” “我想皇奶奶了,想回去!”李攸烨挑开车帘,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流,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城市,纵然是在母亲的家乡,仍然没有找到心里的那种归属感。 “可是太皇太后现在不让您回去啊!”杜庞小声说道。 李攸烨鼻子一酸,这倒是真的,她现在有家也不能回。 “您,您瞪我也没用啊,不是我不让您回去的!” “车夫,去群芳阁!”李攸烨突然掀开车帘,吩咐那临时的车夫。 “啊?”杜庞木了半响,反应过来时,挥手抗议:“公子啊,那种地方您不能去,要是让太……老太太知道了,我就死定了!” “只要你打小报告的时候,不写上这茬不就成了!”李攸烨抱着胳膊,蔑视地看了他一眼。 “咳,嘿,爷怎么这么多心呢!”杜庞似被咬到尾巴,连连撇清。 “我多心?我告诉你杜庞!”李攸烨指着杜庞的鼻子,竖起眉毛,恐吓道:“你要搞清楚,谁才是你的顶头上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你给皇奶奶写报告,专门趁大家都睡觉的时候写,还把信放在口袋里藏着,趁我不注意就送出去,哼,你知道瞒我的下场是什么!” 杜庞震惊:“您怎么知道的?” “你甭管我怎么知道的,把你兜里的那封信给我看!快点!” “哎,这,小的也是奉命行事!” “拿来,罗嗦什么!”李攸烨一把抓过信,扯开封,抖开信,扫了一遍:“给我个笔!” 杜庞乖乖地交出随身携带的笔,还有瓶装的墨,李攸烨把信纸铺在座位上,拿笔蘸蘸墨,一列一列地斟酌,划掉不顺眼的,勾上重点看的,最后在非常显眼的位置龙飞凤舞地写了几笔。 又问杜庞:“有水么?” “有!”杜庞又把水囊上缴。 李攸烨把笔还给杜庞,取开水囊盖子,倒了一丁点在手上,轻轻甩了甩,然后趁着指尖上还有水滴,赶紧把爪子伸到纸面上空,只见,几滴晶莹的泉水滴答滴答落在信上,瞬间打湿了字迹。 哎,字字都是泪,滴滴都是血啊!李攸烨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擦干了手,把褶皱的信重新封装,递给杜庞:“好了,以后的报告,都要先交给我过目,否则,没你好果子吃!” 杜庞只剩下噤若寒蝉的命。 “其实,我去那什么阁也不是去玩的,我看那个拨云姑娘似乎有话要跟我讲!”李攸烨托着腮,神神叨叨地说。想起游园的时候,那女子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但都被随后而来的颜舅爷打断,她就觉得事有蹊跷。 “爷,您要是这样说,那天下那么多女子都想跟您说话,您也要挨个去听她们说话吗?”杜庞显然不信她。 “咦?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她们想跟我说话,我可以听她们说啊!”李攸烨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来者不拒么! “呃……”杜庞不解释了,爷还没长大,不能灌输太多复杂的东西。 “咱没有多少银子了!”还是说点实际的要紧。见李攸烨没反应,他又补充一句:“爷,去那种地方得花很多银子,咱没有钱,会被人笑话的!” “别嚷嚷了,那里进门不要钱的!” “哦,也对,不过,进去了以后怎么办?那拨云姑娘可是花魁哎,见一面都要千金!” “公子我自有办法!” 第109章 鬼迷心窍 二人细问了车夫,侧面打听到关于群芳阁的事情,那车夫常年走生意,经常接送一些喝花酒的公子,长期的耳濡目染之下,对花街柳巷的轶事也知道不少,听他们不像本地口音,就好心告诉他们现在不是营业时间,劝他们晚上再来。杜庞也有这个意思,毕竟此番来得太过匆忙,连最基本的钱财也未备妥,想着客栈中还有些银票,虽然不多,但拿出来还能暂时转圜,总比这样两手空空的好。只是李攸烨执意要先去看看,他也阻拦不住,只能顺着她的意,要车夫直接驶往目的地。 马车在群芳阁门前停下,杜庞付了车钱,打发走了车夫,李攸烨下了车,往对面的那座二层楼栋望了一眼,只见绿瓦红墙,平檐高阁,外形大体与普通酒楼没什么区别,然而那雕饰讲究的花栏绣柱,摆放得体的妖娆花卉,使得楼宇平添许多雅致。烙着“群芳阁”三个大字的巨大牌匾就悬在二楼之上,老远就能使人瞧见,上面裹了一团鲜艳的大红锦缎,张扬热烈让人浮想联翩。而相较之下,旁边紧挨的几座小楼,无论是从整体气势,还是从细处雕工上看,竟然逊色许多,可见,这群芳阁“花中魁首”的名号果然名不虚传。 街道上很冷清,应了车夫的话,此时的群芳阁大门虽然敞着,但里面冷落至极,只能见着三三两两的小厮,在里面忙着擦桌椅,摆弄物什,忙得不可开交,见李攸烨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进来,也没空搭理,少顷,一个领头的走过来,打量了他们两眼,表面上和气,实际上不耐烦地把他们请了出去,索性直接关上了门。 李攸烨扫兴地往外走,倒也不计较他们的无礼,只想着怎样才能和拨云见上一面,正怔忪着,一波又酥又软的娇笑声从顶上传来。 “哟,这位小公子怎么这么情急,不看着天上日头落下了再来,这个时候姐姐们都没起床,可没空陪小公子顽耍啊,哈哈哈哈!” 李攸烨抬头,见二楼坐了四个妖娆的女子,正趴在栏杆上笑得花枝乱颤,花红柳绿的装束在古朴厚重的楼阁背景下显得分外鲜艳,看她们瞅着她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显然是在拿她打趣。 “长得真可爱!” “对啊,模样好小,不知道几岁了!” “哎哎,别说话了,她看过来了!” “爷,咱先走吧,等傍晚再来!”杜庞有些受不住,揪着李攸烨的袖子,小声催道。 “先别忙!”李攸烨眼珠子转了又转,计上心来,挥挥手,让他退后,自己上前。摆出一张自以为人见人爱的笑脸,仰着脖子,问:“各位姐姐,我有急事要找拨云姑娘,麻烦姐姐们帮忙通传一声!” “居然一本正经?” “要找拨云妹妹?” “哎,别说话了,听大姐怎么回她!” “咳咳,”一个穿着大红裙裳的女子,清了清嗓子,示意姐妹们安静,瞅着楼下撅着小脸的李攸烨,手边的丝帕摇得娇弱无骨:“有什么急~事~要找我们花魁,看你年纪小小的,胃口倒是不小么!”故意加重了“急事”两字的语气,一干人扑哧扑哧又哄笑起来。 李攸烨脸色有些尴尬,低头搓着地上的小石子,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杜庞龟缩在一边,目不忍视。他真是败给李攸烨了,居然把宫里讨好太妃们的那套法子,挪用到这群青楼姑娘们面前来,爷以为全天下人都会宠着她,可宫里宫外能一样么!他就猜到会有这么个结果,如今猜中了,他也不好上前去劝,想着让她受点打击也是好的!太皇太后说了,事事不能总顺着她的意来,吃点苦头,才能明白甘从何来么。 “哎,姐姐们,别逗她了!”还是旁边那白衣女子打断了姐妹的嬉笑,对下面的人道:“小公子,不是我们不通传,拨云妹妹现在还没回来,你要是想见,需得等到晚上了!” “哦,那,能不能麻烦姐姐,等她回来,跟她道一声,就说,就说我找……” “找什么找!”李攸烨还没说完,一个尖锐的声音便掐断了她的话头,紧接着一个半老徐娘的脑袋便从栏杆上伸了出来,左手叉着腰,右手甩着锦帕,拿腔拿调冷笑道:“我说这位少爷,咱们群芳阁可是有规矩的,你要是想找我家拨云姑娘,晚上拿正经银子来见,一千两见一面,休要从我姑娘这里找漏子!” 转身又对那几个女子抱怨:“我说姑娘们,生意可不是这样做的,你们这是给我往外撒银子呢!” 说完,也不等李攸烨反应,就把先前那几个姑娘撵到里面去了。楼上人一眨眼便走了个精光,仍有悉悉索索的笑骂声传来:“你们可真不让我省心,有模样的人多了去了,见着一个就倒贴,咱们群芳阁还开不开了!” “哎呀,妈妈哪里见着了,我们只是逗逗她的!” “‘逗逗’就不是钱了,那都是银子!” “哎呀,好了妈妈,大不了我晚上多唱两首曲子,还给妈妈就是了!” “嗯,这还差不多!” …… 主仆二人在人去楼空的门前干站了半响,李攸烨终于耐不住了,跺跺脚:“我饿了,找家酒楼先吃饭!”说完,急匆匆朝街口大踏步走去。杜庞憋了一肚子笑,赶紧从后面追上,趁机进言:“爷,咱晚上不来了吧,这种地方,实在不是咱该来的!” “来,怎么不来!”李攸烨甩开扇子,一字一蹦。 “可您也听到了,人家只认银子不认人,再说,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 “不是说我有办法吗!!”李攸烨瞪起眼来,不耐烦地吼道。 “……”又被当成撒气桶了,杜庞不再作声。 …… 二人在附近一条街上找了家饭馆,傍着一顿饭终于挨到晚上。李攸烨果然没食言,又转到群芳阁。 晚上的群芳阁跟白天非常不一样。白天紧闭的门,现在全都大敞开来,几十盏大红灯笼将楼阁里里外外照得灯火通明,大轿小轿络绎不绝地停在阶前,那位先前见过的老鸨,一改死气沉沉的面孔,亲自领着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在门口接客,莺莺燕燕,酥声不绝。此时的盛况,用门庭如市来形容也不为过。 在玉瑞,朝廷明令禁止官员招私妓,这群芳阁没有官府的明证,显然是私营的青楼,可听老鸨嘴里那帮县丞大人、县尉大人,可不都是朝廷里的命官么。李攸烨想也不想就一阵腹骂:这帮混账东西,明目张胆地逛青楼,朝廷真是瞎了眼了,养这些孬种!待意识到把自个也绕进去骂了,脸上就有些悻悻,心内开解了半天,又觉得自个真做作,于是接着悻悻! 她的这番心思,杜庞自然察觉不出,他只看着李攸烨悠闲地摇着扇子,在门外盘桓了大半天了,就是没有要进去的迹象,心里不由纳闷起来,李攸烨说的办法到底是什么?直到一盏青布小轿落在门前,一个二十多岁相貌清秀的男子掀开轿帘走了出来,转身打发了轿子,李攸烨忽然风风火火地走过去: “哎,这不是司马兄么,真是巧了,想不到能在这里碰上司马兄!” “啊,江公子还记得下官,下官真是不甚荣幸!” 对方明显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杜庞才突然恍过神来,爷,这是要傍大款呢!干干地笑两声,再仔细瞅了那财主两眼,貌似白天陪同游园的人中是有这么号人物,具体是谁,他还真忘了,难得李攸烨还能道出名姓来! “唉~你我兄弟相称,司马兄莫说这些见外的话!” “好,没想到江兄也是个风流人物!” “司马兄可是见笑了,我江家世代文官,文人哪有不风流的,司马主簿不也是风雅之人么!” 两人呵呵笑笑进入楼阁,亲切形状,仿佛本来就是约好一起来的。杜庞心里暗笑,江家自上到下被江老夫人管得死死的,李攸烨居然大言不惭地说风流,要让丞相大人知道了,脸不知道得拉多长呢! 那老鸨一眼就认出了李攸烨便是白天楼下那个娃娃,方才司马温口里那声“下官”她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司马温是顺阳县令大人家的公子,又是郡守大人面前的红人,能让他自称一声下官的人物,身份必然不一般。心里有些后悔,白天把人撵了,这会子忙上来搭话:“哟,这位公子好俊俏啊,不知如何称呼?” “哦,江游!”李攸烨笑着答道,朝司马温递了个眼色。 那司马温只当他不欲张扬身份,心下会意,笑着对那老鸨道:“这位是京城来的江公子,初来乍到,妈妈可得拿最好的招待,不可怠慢了!”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百两银票塞到她手里。 老鸨乐得眉开眼笑:“是是是,两位公子先去雅间坐了,我去叫姑娘们!” 李攸烨只当看不见。二人连同杜庞并司马温的随从,一齐进雅间坐定。不多时,就有两个容貌姿色皆上等的女子进来,在边上摆开拨弦撩舞阵势,叮叮咚咚回旋起来。 那司马温是个有抱负的人物,虽说也是官家子弟,但父亲官位较低,朝中无人可以依附,只能处处仰仗上面的郡守还有那位颜舅爷,偏偏这二人的所作所为都是不入自己眼的,但碍于下属身份,每每又必当曲意逢迎,正感觉人生郁郁不得志,恰遇这位“江少爷”到来,他便起了结交之意。但忌于对方身份,又不敢过于冒昧,正一筹莫展之时,李攸烨又主动相交,实在是称了心意。因此处处想得周到,见李攸烨似是对那两个女子不满意,联想起白天她对拨云的态度,心中揣摩其意,私下让人知会老鸨,命拨云出来见客。 那老鸨起初还有些为难,虽说这群芳阁是私家的青楼,但背后也有官家势力撑着,来的也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没见过如此霸道的人物,不给钱就想见人。但经不住司马温几句措辞强劲的威慑,便妥协了。听这司马公子的口气,竟是比郡守还厉害的人物,她哪敢再推辞,权大过钱,千古不变的道理,她不敢犯这忌讳,忙去催人把拨云请下来。心中更懊悔白天拒了李攸烨。想不到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样子,竟然是大有来头的人物。真是看走眼了。 这边,李攸烨又岂会看不出那司马温有心结交之意,游园的一路上,她就注意到这个人,虽然掺杂在一干圆滑的官员中,也沾染了不少世故,但眉间隐隐存留着一丝方正之气,仅凭这点,就足以让他在一干淤泥中脱颖而出。本来她想在门前抓个金主的,老久等不到财大气粗的,只能抓他将就一下,如今看来,情况还不错。他是个聪明人物。 “我看以司马兄之才,屈居在顺阳实在是可惜了,何不进京谋一个职位,总比在这里做主簿强?” “承蒙江兄看得起,在下就直说了罢,不怕江兄耻笑,在下前年进士及第,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只是苦于朝中无人,呵呵,只能落拓在此啊!” “哦?这有何难!待在下与家祖书信一封,请他老人家出面为司马兄谋个职位,必定不难的!”李攸烨笑道。 “这……”司马温大喜过望:“如此,那就谢过江兄了,在下如能投到江丞相门下,日后必当报答江兄提携之恩!” “唉~哪里哪里!”李攸烨笑着摇摇扇子:“既入家祖门下,那在下有一肺腑之言,司马兄须当仔细斟酌!” “江兄请讲!” 李攸烨扫了眼周围,司马温会意,忙屏退闲杂人等。等雅间剩下可靠人物,李攸烨才幽幽开口:“依我看司马兄也是个明白人物,情非得已混迹泥潭,还是及早抽身为好,以免沾染了一身骚,将来再抽身可就难了!” “此话怎讲?” 李攸烨凑近司马温,压低嗓门:“司马兄认为太皇太后为何垂帘听政?” “这……” “呵呵,江山岂容改颜?”李攸烨颇有兴致地端起酒盅,饮了一口,不再多说。 “江兄此言对在下如醍醐灌顶,在下谨记!”这司马温脑筋转得也快,“江山岂容改颜”,李攸烨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江家不会容下颜家,难怪颜舅爷极力讨好这位江少爷,都被她冷淡回绝,原来其中还有这层深意。 只是,他又不明白了,江家如此对付颜家,一点也不给新皇留情面,就不怕新皇亲政后报复吗?联想太皇太后上台后的一系列举措,着力恢复新皇废掉的先皇政策,恢复新皇撤掉的先皇大将,驳回变更年号的奏议,将新皇的权力基本架空……难道他们都误解了,以为那位太皇太后是因为新皇即位不久,根基不稳,所以出来垂帘听政,等时局稳定下来,便会还政于新皇。其实,她根本没有还政给新皇的意思? 可是,这位太皇太后不像有野心的人物,否则,以她的能力,在先皇即位之初,便可走上台面,何必再等十五年? 司马温感觉始终有一大团疑云笼罩在头顶,今日由李攸烨透露的一句话,就能牵扯出如此多幕后的玄机。看似风平浪静的朝堂,没想到底下暗藏如此风波,静水流深,果然如是。 再看李攸烨,少年意气,一派安闲的表面下,究竟又暗藏多少心机? “二位公子,拨云姑娘来了!” 李攸烨正在思忖司马温究竟能猜到什么程度,就听外面人的传报,她赶紧收起思路,着杜庞去开门,迎人进来。 却说那拨云,自从在绕枝亭见到李攸烨,萍水相逢,后来又得知她的身份,激动不已,本想着能够单独相会,可惜,游园一路,一直没有机会,而李攸烨更是半路就离开了,一腔话无法诉说,回来后便一直在房中郁结,连晚膳也没吃。晚上被妈妈叫来招呼客人,本想推却,但妈妈的态度不容拒绝,这在往常是没有的事。恹恹的理了云鬓,就被拉拢着来到客人的雅间。及至进了门,和李攸烨的笑脸一对上,她先怔住了,为这突来的状况失措良久。妈妈在她背后推了一把,她才回过神来,走到小厮预先摆好的古筝面前,心里咚咚的跳个不停,抬眼确定坐在席上的的确是李攸烨,才算真的定下魂魄,纤指拂过那琴弦,如往日一般,又不似往日一般,信手乱弹起来。 琴声在快乱成一锅粥的关口,铮的一声停下来,眼看着妈妈的脸已经铁青,丫鬟扶云赶忙上前赔不是:“二位公子恕罪,小姐的身体稍有不适,所以……” “不妨事!”李攸烨摇摇扇子,笑着安慰道。言罢,径自走到弹古筝的人面前,停了一会,又绕到古筝后面,学着她一并跪坐,放下扇子,笑着看了她一眼,竹节般纤直的指尖,在琴弦上刮了两下,循着那方才断掉的琴音,竟接着弹了起来。拨云原本为控制不住指尖的抖动而被迫停音,待李攸烨过来,和她打一照面,那温和的眸子中非但没有责难,反而竟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怜惜,她失神片刻,来人便已在旁边坐定,直到那安闲的琴声响起,她才像从梦中醒来似的,羞得满面通红。 听着那本应是出自她手的乐曲,从别人手中流出,怀空已久的旋律似乎有了回应,竟是说不出的心弦缭绕。她自认从未见过哪个男子会有如此温柔的手,不禁有些疑惑,但却无法抗拒那手上的魔力,跟着她的拨动,无法自拔地沉入另一个梦中。 司马温见到这幅场景,识趣地拉着目瞪口呆的老鸨离开,见杜庞还傻傻地站在屋里,回头一个长臂又把他也给拽了出去。如是,雅阁中只剩下两个人,一段旋律,两具空壳,最后是一声嗟叹。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李攸烨睁开眼睛,开门见山道。 “什么……”拨云犹疑片刻。 “你不是有话对我说么,有什么冤屈,或许我能为你做主!”李攸烨狡黠地望着她。 “你为什么要帮我?”拨云不解。 “你方才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个故人!” “公子的心上人?” “嗯!” 短瞬的沉默。拨云突然站起身,绕到李攸烨正前方,跪下。 “小女子斗胆请江公子做主!” “你怎么确定我会帮你?”李攸烨不解。 “公子已经来了不是么?”拨云直起身来,自信地笑着。 “呵,也是!”李攸烨从琴架前站起:“你先起来吧!” 尽管二人都有意无意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但这并不妨碍两下把默契达成。 “你是说,你是受人之托?”李攸烨诧异道。 “是,托我之人已撞柱而死,连死之前,把郡守和颜舅爷贪污的证据托付给了我!” “证据在哪儿?” “我现在不能交给你!” “你不信我?” “是也不是!” “怎么说?” “那么重要的东西,公子认为,我会随时带在身边么?” 走出群芳阁的时候,李攸烨还在想,那个女子究竟有几张面孔。绕枝亭中的忧愁隐忍,众人面前的妩媚风流,琴断时的茫然无措,面陈时的果决勇敢,还有深埋在脑海中的智慧,真真把她所认识的几个女子,个个的风情都占了个全面,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人物,且是出自最底层的风尘,看似不合情理却又十分合理,也许只有这种离俗的人才能不落流俗吧。 一连几天,李攸烨都往群芳阁跑,杜庞很快发现不对劲来,连忙去劝,可惜,李攸烨像着了魔似的,对他的劝告置若罔闻,依然往群芳阁去。这一日,竟说要在阁里留宿,这还得了,杜庞当即发表了十万个不答应,却被李攸烨直接忽视。他思忖着,如今天高太皇太后远,没人能管束的了李攸烨,这样下去,她非得跟那些混迹风月的公子哥们学坏了不可,他绝不能让这样的情况发生,于是,便找来陈越一同想办法。可陈越明显和他不是一个路子的,见他着急,竟然反过来劝他不要小题大做,可把杜庞气坏了,他拿脑袋担保,要是太皇太后知道这事儿,也会这么生气,否则,他也不会这么生气了! 虽然气得跳脚,但杜庞仍把眼睛扒在门缝上,屏息凝神暗暗侦查敌情。雅间里,李攸烨在一旁微笑抚琴,拨云在中央翩翩起舞,这幅画面,多么引人遐想啊,这就是事情往坏处发展的预兆啊,他能不着急么!虽说爷是个女孩子,可是喜欢爷的女孩子也不少了,再来一个可怎么得了,爷如今也算是有家室的人了,上有老,下……虽然没有小,也不能胡闹哇! “姐姐经过几日考察,我可是信得过的人?”一曲毕,李攸烨站起身,笑问那刚刚一舞毕的人。 “我方才的舞如何?”拨云避而不答,伸出一只手,挑起李攸烨下巴,笑着问。 “嗯!”李攸烨微微后仰,扇子挑开那指尖,玩味道:“比其还有不足!” “哈!”拨云颇为懊恼地揩去额上的细汗,不服气道:“听你说的煞有介事,我就不信世上会有更完美的舞姿!” “呵呵,信不信由姐姐!” “她真的跳得那么好?” “嗯哼!” “不行,我要再练!”拨云赌气地说道,把李攸烨往琴边推:“再弹,再弹,我就不信我练不出绝世的舞步!” “我说拨云姐姐,你已经练得很好了,在玉瑞,很难找到能匹敌的对手,真的,不需要再练了!”李攸烨无奈道,自从她欣赏了拨云的一次舞蹈,无意中拿来和上官凝比较,脱口说出上官凝的舞步天下一绝后,可把这姐姐得罪了,虽然她说的是事实,但是由于这位姐姐的不服气,就把她强行抓来当了判官,非要舞出惊天地泣鬼神的舞蹈,跟上官凝一决高下,自己不肯,人家还拿证据要挟,真搞不懂明明是她自己的东西,最后竟然反过来成了她手中的把柄,太荒谬了! “可是说到登峰造极,还是非上官凝莫属不是?”人家就认准这个死理了! “唉,要练也得先吃饭啊,我已经饿得头昏眼花,没力气弹琴了!” …… 玉瑞皇宫,慈和宫。 江后拈着那封皱巴巴的信,神情严肃,周围气压降到历史最低,燕娘抿着嘴,想笑又不敢笑,只忍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近日思亲甚重,可归否?” 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题在非常显眼的位置。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李攸烨的手笔。 孩子在外面想家了,想回来了,来跟奶奶求情,按说,该是多么温馨的场面啊,燕娘都看到江后在展开信的瞬间眸光一下子就温柔了,结果,偏偏有人不识好歹狗尾续貂,往纸上撒“泪”,撒就撒吧,还撒得不专业,哪有满纸都湿透的,想不引人怀疑都难! 这不,江后捏着信,脸都黑了。读罢,把信按原来的折痕叠好,装回信封,看来是要准备秋后算账了,这下子,燕娘嘴巴抿得更紧了。 第110章 遇到克星 “哀家真怕她又闹出什么乱子!”江后忽然叹道,手掌呈半月形撑在侧脸,拇指在腮上按出了一个美人窝,其余四指在眉梢一下一下轻轻点着,表情凝思在某个念间,神色似空非空,眼睛似看非看。 燕娘知道,那是她担心时的惯常表现,不由问道:“太皇太后所虑何故?” 江后指尖上的动作停下来,臂弯仍然耽在玉榻扶手上撑着脸颊,另一端捏着那信封,看了又看,冷清的目光里生出无奈:“她既然想要回来,就会想尽办法回来,写信来磨哀家还算好的,怕只怕,她又闹一出让哀家不得不接她回来的戏码!” 陈越的信总是在杜庞之后发出,却往往比他先一刻传到江后手中。与杜庞的饮食起居记录不同,他传来的是李攸烨这一路的见闻和作为。李攸烨顶着一个江家少爷的身份和顺阳县的官吏打交道,并与一个来历不明的花魁日夜混在一起,后者虽经陈越那半文盲极其小心地润色,轻描淡写地提了提,但却比前者更加引起江后的注意。 那花魁似乎有纠缠烨儿的意思,难道她会觉察不出?她这是非要闹到人尽皆知,让她不得不撵她回来么? “呃,这……”燕娘嘴巴一僵,暗忖,太皇太后还真是英明,李攸烨那样的性子,只要认准了一样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指不定她在“洒泪”的时候,私底下还留着一手呢。 “可是,现在这个时候,皇上回来合适吗?”燕娘心中还有疑虑。 “不合适,但拘在身边,总是放心些!”另一件事李攸烨做得何尝不招摇,和官吏打交道,不管她是有意无意,总有被人认出来的风险,与其把人放在外面惹自己头疼,不如掩在身边,还少些折腾。江后略松眉心,被迫做了决定,一瞬间似乎感觉自己真的老了,在玩闹的孙儿面前,竟越来越习惯妥协。 燕娘掩嘴轻笑:“是啊,皇上顽皮的很呢,有半年没见着了,不知道长个子了没有?”说着,语调渐渐放缓,末了竟是极轻的一个“唉”字! 瞥了眼那眸光温柔的人,忍不住问:“皇上要是回来,这权姑娘和凝姑娘该怎么安置才是?” 似被戳中了心事,江后神色又端了起来,身子倾向玉榻另一侧,手腕托在鬓前,语气中掺杂着说不清是疲乏还是漫不经心的意味:“看烨儿的意思倒是属意上官凝了,至于权洛颖那里,哀家打算收她做干孙女,保她后半生无虞,算是给陈荞墨一个交代!” 燕娘不再多言。 …… “捷报——” 这几天,京城百姓听到的最令人振奋的消息,莫过于上官景赫平叛连续取得胜利。今日早朝刚过,一队传令官便沿路高喊大捷,策马直奔皇宫,将官景赫率兵包围燕京的消息,递到新皇面前。 而此时,已是江后得知消息的第二日。 李攸熔象征性地把捷报看过,便着人送入慈和宫,江后嘱意传阅百官,百官莫不欢欣鼓舞,一吐几个月来的沉郁之气。在感叹太皇太后英明决断的同时,各部已经开始忙中有序地准备善后事宜。 与此同时,一大批朝臣都稳妥了思绪,好整以暇地翘首以待,接下来太皇太后会如何处置燕王? 毕竟是亲儿子,虎毒还不食子呢! 这也说不准,大位之争,哪有什么母子兄弟情分可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轻则除国,贬为庶民,重则抄家,灭族! 无论如何,盛宗这一脉就只剩当今皇上了! 可不是么! 朝臣的议论不绝于耳,在李攸熔身边当差的一干人等皆喜形于色,燕王一除,他们的新皇帝位就更加稳固,怎么能不欢喜雀跃。只是看新皇的神情,似乎并不怎么欢快,贴身总管张鹤人忍不住问道:“皇上,燕国瓦解就在眼前,您为何还要忧虑?” “你如何懂得,燕王一旦没了,谁来钳制上官景赫?”李攸熔坐在御案前,拳头往那传回来的捷报上一按,起身,绕过御案,踱到墙壁上悬的地图跟前,目光锁定在蒙古境内:“还有那单伦尊,目前打到哪里了,尚不清楚,总之,朕不放心他!” “这……上头不是还有太皇太后顶着么?” “就是因为有太皇太后顶着,朕现在完全是一个傀儡皇帝,处处受人钳制,朕现在也弄不清楚太皇太后究竟何意?”李攸熔沉郁道,随后回过头来:“鹤人,你服侍朕这么多年了,算是和朕从小一起长大的,现在朕也只能跟你谈谈心思。朕不妨告诉你,朕现在最忧心的不是燕王,而是,太皇太后啊!” “您是太皇太后的亲孙子,还怕她会对您不利吗?” “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谁能抵住诱惑?”李攸熔握了握拳。 “可是这也说不通啊,太皇太后要是想要争权,在先帝年幼的时候,早就争了,何必迟疑到现在?”那张鹤人也是个略懂形势的。 “谁说不是呢,这也是朕迄今为止,最不解的地方!” “皇上,您或许把事情想得太坏了,依奴才看,太皇太后费这么大心思,镇压燕王,真是有心护您的!” “呵,你哪里知道,倘若今天换了烨儿在这个位置,这一切便在情理之中,但是朕,在她心中的分量不够啊!” “不管够不够的,反正您都是她唯一的嫡孙了,皇上如果还有疑虑,何不去探探她的口风?不如这样……”张鹤人眼珠子一转,凑上前来,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李攸熔眉头越皱越紧,又听张鹤人道:“皇上,现在形势逼人,您也只能把私人恩怨放一放了,有朝一日,大权在握,有什么事情不好解决呢!” “那依你看,此事派谁去说比较合适?”听李攸熔的口气,已是默许了的,张鹤人喜道:“此人非长公主莫属!” 璇乐宫。 “你想娶上官凝?”李攸璇神色不定地看着眼前人,细致儒雅的龙袍,已经将半年前那夜夜饮醉的人改头换面,只是这心思,也越发让人琢磨不透了。 “是,朕愿意和上官家冰释前嫌,这其中的关节,还求皇姐给朕疏通疏通!” “可上官凝是烨儿的人,皇上不觉得此举,有兄夺弟妻之嫌吗?”李攸璇冷冷道。 “可是,烨儿已经没了,难道皇姐忍心看着上官凝年纪轻轻就守寡,受世人冷嘲热讽,说她无福消受后尊,母仪天下吗?朕可以给她这个名分,让她摆脱这种尴尬境地,岂不解了她的困顿?”李攸熔一脸诚恳,手中的拳头随着他的语调,时紧时松! 李攸璇蹙了蹙眉,不知道他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背后,有着怎样的目的。只不置可否地任他继续说下去。 “况且,朕现在已经别无他法!皇姐也知道,现在上官景赫大权在握,朕在朝臣眼中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朕现在需要上官景赫的支持!现在只有皇姐能帮朕了!”李攸熔垂目敛声,一脸黯然之色。 “熔儿这是对皇奶奶有怨言么?”李攸璇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心中明白几分,便淡淡开解道:“皇奶奶平日待我们怎么样,熔儿岂会不知,何必听外头人的构陷!”意思点到为止,李攸璇不再深提,转而叹息道:“不是皇姐不想帮你,上官凝对烨儿用情至深,岂会因为世人的冷热嘲讽而退怯,她可不是贪图后位的人,既许身烨儿,便会终身追随烨儿,你莫再存此念想了,皇奶奶那里也说不过去的!” “你要是真想和上官家冰释前嫌,联姻并不是唯一的法子,”李攸璇话里有话:“况且,就算要联姻,上官家也并不只有一个上官凝,那上官冰不是刚刚认祖归宗么,你若真有心释嫌,那是好事,我可以替你去说,想必皇奶奶也乐见其成的!” 李攸熔不语半响,最后撑了撑面孔,答道:“那就有劳皇姐了!”然后告辞,从璇乐宫出来,心中暗忖,素日只道李攸璇温柔大度,于什么都不甚在意,没想到其中的关节,她早已拿捏细透。他心内也明白,娶上官凝不太可能,只是抱了一点臆想,先来探探长姐的口风,况且以李攸璇的为人,即使他这样说了,也不会泄露给江后,徒生亲人之间的嫌隙。上官冰虽然比不得上官凝,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除不掉上官景赫,只能尽力拉拢,现在皇位是最紧要的。 李攸熔走后,李攸璇呆呆地坐在榻上,一脸倦容,身边的侍女见状,不由递上茶水,因问:“公主,可是乏了?” “嗯,”李攸璇淡淡应了一声,执起膝上的丝绢团扇,指尖在那绣着绿水青山的扇面上刮了两刮,叹道:“烨儿在时,哪里用的着这样捏着心思说话,这皇宫,不再是原先那座皇宫了!” …… “杜庞!!!”李攸烨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发出声震环宇的暴喝,把碗往桌上一砸,米饭当即蹦出半摞,剩下的一半随着碗当啷当啷地转了半圈,悬在桌角处,岌岌可危。 正在扒拉饭的杜庞,猛然听到声音,几乎被掀到桌子底下去,赶紧捂上耳朵,茫然无措地瞅着李攸烨。 “你倒吃得怪香!”李攸烨黑着脸嚯的站起来,攥着筷子,直指他的鼻梁:“我问你,你是不是故意哒!” “冤枉啊!”杜庞为了撇清自己,赶紧救回身处险境的半碗米饭,手脚忙乱地捞起勺子,挖了米就往嘴里塞,塞得满满的,实在要窒息了,就甬动几下,脸一绿,当即吐了出去:“呸,好咸!” “你还给我装!” “咳,可能是店小二打翻了盐罐子,正好掉到爷碗里,爷别生气,再让他们在上一碗新的就是了!”上次是打翻了胡椒粉,上上次整碗面条不小心往醋里滤了一遍,再上上次,他都记不清了,反正自己一直吃得好好的,每次都是李攸烨碗里出状况。 “不吃了!!”李攸烨筷子一撂,几步走到门前,气急败坏地转了个圈,抖着手道:“你听好了,我今个就去群芳阁住了,你有意见就尽管使出来好了!”说罢,一脚踢开房门,往客栈外面走去。 剩下杜庞一个劲儿地抓耳挠腮:“我倒是想来着,但这事儿真不是我干的啊!” …… “对不起了,江公子,拨云姑娘被人包下了,您还是等年后再来吧!”当老鸨捏着一块方帕,堵在雅阁门口,甩出的粉几乎呛进李攸烨的鼻子时,她还没缓过神来。 “包……包下了?谁包的?” “哎哟,这我可不敢透露了,人家公子说了,此番是微服私访,他的行踪绝对不能泄露出去,要不,我再去给您找几个姑娘来?” 微服私访?这台词怎么这么熟悉! “你别忙,他出了多少钱包的?” “十万两!” “神马?十……万两?”李攸烨差点咬了舌头。 “是啊,我这群芳阁开业十年了,还没见过如此阔绰的主呢!”老鸨喜得眉开眼笑,完全没注意李攸烨发黑的面孔。也难怪她这么乐,这几天在李攸烨那里吃亏吃大发了,没想到昨个突然来了个金主,生意一下子扭亏为盈,未来一年的成本都赚回来了,她不高兴才怪呢! “我出十五万两,为拨云姑娘赎身,你赶紧把人带过来!”李攸烨咬了咬牙道。 “那……您先把银子拿出来吧!”老鸨下巴往前一撅,伸出手来。 “我……现在还没有,不过,我先带人走,回去自当还你!”李攸烨面不改色道,见老鸨缩回了下巴,一副不相信的表情,斜眼道:“怎么,你还怕我欠你银子不成?” “哎哟,我说江少爷,此番您来逛青楼应该是偷偷来的吧?您家里也该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总在这里盘桓实在是说不过去,您就行行好,别来折腾我们小本生意了!”老鸨用小帕揩泪:“如今生意难做呀!您有大好前程,不像我们这些横竖没着落的,终日强颜欢笑,以身侍人,虚度光阴,蹉跎岁月,做人难哪!” “老鸨!”抹泪说话间,门里突然传出一个低哑的声音:“我额外加十万两银子为拨云姑娘赎身,你去拿拨云姑娘的卖身契来!” 老鸨立马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脸色多云转晴,忙不迭地冲着门里笑道:“哎,好好,公子稍等一会儿,我马上着人,哦不,我亲自去取!”天哪,又是十万两银子,真是撞到财神爷了! “另外,我们要在这里住上几天,不要让闲杂人等在外面吵嚷!” 这声音怎么这么猥琐啊!闲杂人等?是说的她吗?李攸烨气上心头,你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啊?拨云要是跟了这么猥琐的人,不是羊入虎口嘛! “老鸨!我今天要定拨云了,你看着办!”李攸烨怒了,鼻腔灌入火焰,摆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态度。 老鸨一时犯了难,她到底还是不敢得罪李攸烨,怕把她惹急了,这位官少爷指不定用什么势力折腾她们呢! “再加十万两!”门里那低哑的声音又响起。 “哎,好嘞!”老鸨骨头都酥软了,哪里还顾及李攸烨是哪路神仙,捂着心口,小腿直接就站不稳了,三十万两银子哪,想一想就心肝颤! 李攸烨下巴一歪,这人还跟自己杠上了:“老板,我在他基础上,再加十万两!” “五十万两,赶紧把吵嚷的人撵走!”里面那声音开始不耐烦了。 老鸨后面的话直接没听见,头晕目眩地扶着门喘息,还不忘挥动丝帕指挥小厮:“你们快去,让二当家的把拨云的卖身契找来,他知道在哪儿,我走不动了,快去!” 李攸烨急了,往门前迈几步,迅速被小厮伸手拦住:“江公子,你还是拿钱来实在,不要为难我们!” 钱,自然没有,李攸烨几乎急得跳脚,踮着脚尖,往门高喊:“拨云姐姐,你可千万别答应他,我这就去筹银子,把你赎出来!” “不用了,江公子,你的好意,拨云心领了,我们无缘,你还是回去吧!”拨云那不带一丝波澜的声音打断了李攸烨接下来的话,她愣在那里,半响,咂摸不出个味儿来。 而此时,老鸨口中的二当家已经迈着飞毛腿跳了来,将一个巴掌大的木盒交到老鸨手中,老鸨像母鸡孵蛋似的把它揣在怀中,冲那门眉开眼笑:“公子,卖身契拿来了!” “嗯,你进来吧,我们签字画押!” “哎!”老鸨喘口气,推门进去,反身又从里面将门关上。 在门开合的瞬间,李攸烨看到一个锦衣男子,正背对着她,手中摇着一把折扇,瘦体纤腰,体态端正,看背影不像是个猥琐的人,而那拨云却是正对着那男子,李攸烨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表情,门就关上了,不过,从她娴雅悠然的动作来看,表情想必也不会是不高兴的。 李攸烨有些悻悻然,好像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等到老鸨捂着袖子从门里出来,门口已经不见了李攸烨的身影,她还想着谢她一番呢,要不是她在外面喊价,哪里能把价翻上好几倍去,如今,见她不声不响就走了,也就作罢。兜着银子,唤着小厮,前后夹护,往自己的小私库走! 却说雅阁内,拨云坐在琴前,心里七上八下的,捉摸不清眼前那盯着自己看的公子究竟想做什么?五十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他却轻而易举地拿出,为不相干的自己赎身。实在不可思议。 要说他贪恋自己的美貌,却是笑话了,与其花五十万两银子,还不如去坊间买个镜子,照着他自己看呢! 说实话,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人,尽管是个男人。 平生第一次自惭形秽,竟然是输给了一个男人! 一想到这,她就有些不自在。 不过,那人实在是好看,她自诩不是一个好色的人,都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偷看他。 怎么看都觉得不真实,他真是男人么? 为什么方才狎着嗓子说话?怕被外面的人听出来么?难道他和李攸烨认识? 第111章 大梦一场 一连串问号在拨云花魁脑中盘桓,可那漂亮人物又不说话,只捧着她那张卖身契,颠来倒去地看,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她忍了再忍,终于耐不住开口:“姑娘,你赎我做什么?” 对方显然没料到她此番单刀直入,闻言立马板直了肩膀,还在装没听清:“你说什么?” 拨云低眉暗笑,手指在琴弦上勾弄几下,极其轻灵的几个音符蹦出来,泄露了心里的好笑与玩味,复又抬起头来,掌心托腮,饶有兴味地盯着那白脸公子:“你没听清吗,那我再说一遍,小妹妹,你干嘛要替我赎身呢?”她就说么,世上哪有那么漂亮的公子,试探了下,果真是个小姑娘。 被拆穿身份的人一时语塞,腮上红了红,狐疑地瞅了对面那女子两眼,腹诽,她是如何看出她的身份的?明明装得蛮像的…… 不过,既然已经被戳穿了,她也不再端着那累人的架子,舒舒服服得松了口气,反而觉得这样说开了也好! 只是,那人抛过来的问题,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因为,她方才光顾着和外面那人叫板了,一冲动就赎了她,也没想过后果,现在看来,这事儿真有点棘手! “喏,这个还你!”思考了半天,她走到拨云面前,把卖身契递给她,有些不自然地说。举手投足也不似原先那么僵硬了,露出点点女儿家的娇气。只是任她再怎么娇气,这甩手五十万的动作使出来,豪迈程度还是让拨云禁不住侧目,这是哪家的小姐,太阔了吧也! “这个放我那里也没用!”阔小姐临了还解释了一句。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拨云表情巨无奈:“我说妹妹,”话一出口,发觉口气有些类似老鸨,心底恶寒了一下,急速调整了语调,仍然陆陆续续把话说完,没办法了,谁让对面那人空长了一副精灵模样,做出的事情又让人哭笑不得,被蒙骗了还若无其事的,实在让人打心眼里替她着急:“妹妹和我只是萍水相逢,小女子无功不受禄,你这番破费实在没必要,而且,赎身根本用不了这么多银子,妹妹听我一句劝,还是把卖身契退回去,别平白上了老鸨的当了!” “呵呵,姐姐能说出这番话,这五十万两银子就值得,何况钱财乃身外之物,我只给那老鸨一叠子没味儿的纸,却挽回姐姐这么个蕙质兰心的可人儿,岂不是赚了!”那精灵的人眨着精明的眼睛,巧笑里掺杂着拨云从未见过的坦诚,或者说是诚挚,拨云心中涌出暖暖的感动。原以为她只是大户小姐不谙世事,没想到却是内里通达潇洒的人物,任她是久经风月的老将,也禁不住为那几句话淡淡湿了眼角,有这几句话殿前,她也放下了拘束,微微侧过脸,笑着掩掩眼角的湿润,再回头,已经换了一副坦然的笑容:“得,既然妹妹不吝惜钱财,那我也不吝收下妹妹好意了!”说罢把那卖身契工工整整地折好,纳入袖中,末了还心安理得地娇嗔一句:“你可别后悔,后悔我也不还你了!” “姐姐你就放心吧!”那人闻言笑将起来,觉得她还真是有趣的人。 拨云望着那润泽如水墨般的眉眼,一颦一笑皆像造物者慎之又慎,怜之又怜的笔触,心里不免再赞叹一番,又感叹两人这番“奇遇”,脱口道:“想我拨云轻狂半生,没想到最后结局,竟然是被你一个小姑娘赎了去……”说到这里,突然咽住,觉得这话咂摸着不对味儿,脸上一热,瞅了瞅那人,一双晶亮的眸子仍然盛满笑意,她便也捂着帕子笑开了,只是,边笑边在心里无奈摇头,笑自己方才想的那些有的没的,竟然入了心了,还好只是一闪念,要不得多羞人啊! “对了,妹妹怎么称呼?”为了接上方才的话头,拨云笑问。 “权洛颖!” 刚在楼顶扒好,掀瓦窥探的李攸烨,听到这个名字,腿禁不住一抖,弄得周围砖瓦一阵骨碌骨碌的响。登时吓得毛都炸了,不敢再有动作,还好里面的人没发现,她把脸挪到一边,捂着心口趴在那里装死。老半响,装得腰都快断了,听到屋里娇声阵阵,确定自己没有暴露,才又伸长了脖子,小心翼翼地往那方孔上凑。明明就两巴掌的距离,在眼珠子往前推进的过程中,李攸烨愣是憋得浑身大汗淋淋。比她往上爬得时候还累人。 “洛颖妹妹,是不是和江公子认识?”里间二人丝毫没有察觉,屋顶上多出了俩驼铃大的眼睛,依然姐姐妹妹的谈起心来。 感觉心脏几乎就要跳到窒息,李攸烨爬的时候手都是抖着的。因为方孔太小,且位置不怎么好,只能看到那人的后脑勺,她干咽着口水,把眼睛耳朵轮流贴过去,看一会儿听一会儿,几番动作下来感觉脖子里的汗都要滴到下面去了,干脆,又掀开了一块砖瓦,这样既能看又能听了,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吸气三大口,又紧张地瞧里面的动静。 “咳,我们俩是……干姐弟,我这干弟弟因为自小娇生惯养,行为颇有些放纵。不瞒姐姐,此次她出来游山玩水,奶奶十分不放心她,怕她在外胡闹,而我这次来也是受她老人家之命,专门抓她回去的,呵呵,没料到这次,她会遇到拨云姐姐这般的人物,也是她的造化,我回去自当禀报奶奶,外间传言都是虚惊一场!” 干姐弟,娇生惯养,行为放纵,游山玩水,抓她回去?李攸烨一遍遍砸么着权洛颖的用词,脸绷得紧紧的,鼻孔有些堵,用嘴呼吸几口,眼圈也跟着红了。 下面的人仍然没有察觉,拨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怎么我所认识的江公子,温柔懂礼,跟洛颖妹妹口中那个无法无天的干弟弟,好似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啊?” 李攸烨鼻子一酸,额头蹭到袖子上,渗了渗汗,暗想,还是拨云够义气! “怎么会!”权洛颖装作不经意地甩甩袖子,掩饰一番,末了,试探着问道:“姐姐可有心上人?” “嗯?”拨云有些摸不着头脑,摇摇头,抿嘴浅笑道:“这倒还不曾?” “姐姐看我那干弟弟怎么样?”权洛颖抱着胳膊,趴在桌上,兴致勃勃看着拨云的反应。 李攸烨全身僵在房顶上,手抓着瓦沿,再使点力气,瓦片就要被她碾碎了。 “妹妹这是说笑了!”拨云有些猝不及防,抿着嘴试图规避这个问题,权洛颖却好似紧抓不放似的,非要探个究竟,因说道:“姐姐孤身一人,出了这群芳阁,可还有着身之处?” 这话勾起了拨云的伤心事,她极轻地叹了口气,手指点了权洛颖额头一下:“小丫头,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看我那弟弟倒是对姐姐上心的,不如,我跟奶奶提一提,撮合一下你们,我得一个弟妹,姐姐得个安身之所,岂不两全其美?”说罢,冲拨云挤挤眼。 “小丫头,你拿我打趣,看我不教训你!”拨云佯怒,话间就要拿权洛颖耳朵出气,权洛颖讨饶地躲闪,却还是不及拨云手快,只能哀哀凄凄地引颈受戮,可拨云指甲捏上那两片薄薄的玲珑翘耳,又不忍心下手了,摆摆手叹道:“罢了,罢了,不跟你闹了,这么个剔透的水晶体,被我给划破了,我可赔不起五十万两银子!”末了,似余怒未消,连讥带诮地赌气道:“我看洛颖妹妹倒是对你这个‘干弟弟’挺上心的,怎么却不知道她是有心上人的,还在这儿乱点鸳鸯谱?亏你还是个做姐姐的!” “……”权洛颖一时哑然,顾上不顾下地说道:“我只是见她对姐姐上心,顺便做个人情罢了!” “哼,你看她对我上心,却不知,我也是沾了她那心上人的光呢!” “这话怎么说?” “怎么说?妹妹猜你那干弟弟第一次见我发楞,我问她因果,她如何说的?” “如何……” “哼,说我像她那心上人!” 权洛颖闻言,脸上疆疆的。李攸烨脸上也僵僵的,攥紧拳头,暗恼这姐姐要不要这么多嘴啊!拨云的抱怨却一刻没停:“哎,亏我还以为是自己魅力大呢,没料到成了别人眼里的替身,我那时没来由就气上了。呵呵,不过,想想,她对自己心上人痴心也是常理中的事,我犯不着生气,可是心里就是不服气啊,想我拨云出落得国色天香,”闻言,权洛颖嘴唇一抿,李攸烨嘴巴一咧,就要笑出来,忙用手捂嘴,拨云故意板了板面孔,佯装严肃:“妹妹别笑,我是说真话呢,像我这种被奉承惯了的人,乍一沦落为替身,心里实在窝火,而你那个傻弟弟偏又不知道讨女孩子欢心,居然又拿别人的舞步来编排我,我那几天可是被打击的够呛,不管做什么都不遂心,整日有种井底做蛙的感觉。我自己不好过,自然也不让罪魁祸首好过,这才把你那傻弟弟拉了来,把气往她身上撒,谁知她也是好脾气,不跟我计较,也陪着我疯癫,估计妹妹误会她对我上心,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拨云狡黠地眨眨眼,权洛颖被她盯得有些心虚,长长的睫毛抖了抖:“咳,哪有的事!” 拨云心中又暗笑起来。屋顶上的李攸烨汗流得涔涔的,原来是因为这事儿得罪了这姐姐,她还真是小心眼啊! “说实话,我啊现在还很不服气呢,我本来就是很小心眼的,要是她的心上人是妹妹这等人物便罢,我自是比不上,要是换了别人,我啊还真想和她争一争!” “……”其余两人都哑然。 “唉?妹妹,我明明没拧到你耳朵,现在怎么红了?” “呃,有吗?”权洛颖下意识地捏捏耳朵。 “哈,有,脸也红了!”拨云掩嘴轻笑,见权洛颖慌着拿手背去抻,扑哧一下笑得更欢,权洛颖似乎咂摸出点味儿来,不禁又羞又窘,直懊恼地盯着她看,拨云好笑地看着她的反应,又乐道:“妹妹你赶紧把这身男装卸了罢,你看,你这副娇滴滴的‘大男人’模样,姐姐我可真是,消受不起,哈哈哈哈!”权洛颖脸更红了。 拨云拿出自己的两件衣服,递给权洛颖,房顶上的李攸烨趁这个功夫,艰难地翻了个身,躺在房顶上休息会儿。她总算咂摸出个味儿来了,这几天接连不断的厄运,倒霉的事儿,都是出自这位姐姐之手,那就怪不得找不到元凶了。可是她都打算结束了,她为何偏偏这时候找来,李攸烨从怀中掏出那半个耳坠,映着月光,缓缓地捂在心口,浑身都被汗湿透了,也许是趴得太累了,她这一躺,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就这样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慢慢睡了过去。 她这一睡,便好似幻化成湖底的莲藕,彻底和外界断掉了关系,沉浸一个很深很长很累的梦里。梦里她还躺在尧华殿的床上,皇奶奶正坐在床边温柔的看着她,她下意识地问:“皇奶奶,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江后抚着她的额头,并不说话,只是笑着看着她,她也便笑起来,突然,她看到了漫天的红色,江后的背影慢慢被那红色淹没,她急得满头大汗,往前伸手,拼命想喊,却喊不出来,窒息绝望的感觉将她淹没,“不要,不要,皇奶奶不要!”正当她惊慌失措的叫喊出声,红色一下子变成雪白,她伏在冰冷的雪地上,空中飘下几滴鲜艳如血的梅花,她看着它们在风中起舞,回旋,坠落,心跟着越来越空,越来越静。好冷,真的好冷,她冻得瑟瑟发抖,身体像只干瘪的球,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温热的填充。而此时的画面上什么都没有,浑浑噩噩中,她终于触到一个温热的物体,她疯狂地抱着那个物体,那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似乎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她和那个唇纠缠,用力的嗜咬,血从她嘴里溢出来,她却浑然不顾,忘我的吸允着,只剩一个声音在她耳边盘桓:她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烨儿,烨儿!”画面急速的跳转,忽然又出现一个陌生的影子,慢慢地靠近她。 “你是谁?”她感到头脑中你一阵眩晕,而那女子的面孔却越来越清晰。 “我是你娘啊,听我的话,快回去,不要在这里盘桓了,回去吧!”那女子温柔地看着她,一双静水的眸子,温婉暖人。 “你真的是我娘吗,这是哪儿?” “我是你娘,这里不是你的世界,听话,快些回去吧!”那女子的指尖触摸到她的脸颊,很轻,很柔,她贪恋地往指尖上凑了凑,女子整个掌心覆在她的脸上,描着她的五官,渐渐消失在她的面前。 “不,不,娘,你在哪儿,我还有很多话没说,娘!” …… 客栈中。 “哎,醒了,爷醒了!”杜庞激动地大叫,声音招来了一群往床前飞跑的人。 “爷,怎么样,感觉怎么样,我是杜庞,我是杜庞,爷还认不认得我?” “烨哥哥,我是冰儿,你还认不认得我?” “江公子,我是拨云,你还认不认得我?” “我是陈越!” “烨哥哥,这是姐姐,姐姐,你还认不认识?” 李攸烨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看着头顶冒出的这群脑袋,心还沉浸在方才的梦境里,那个女子是谁?她真是娘亲吗?为什么脸上的感觉如此真实?皇奶奶,她突然睁大了眼睛,那红色是什么,心突然急剧得跳动起来,就像梦中一样,频临窒息和绝望,她抓着胸前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有人正在扼住她的咽喉,她感觉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求救的呼吸:“呵~呵~呵~” “完了,完了,爷,你好好看看哪,这些都是你熟悉的人哪,你好好看看我,我是杜庞哪!”见李攸烨一动不动地望着床顶发呆,杜庞扑上前去,大哭道。 “你们别发神经了,不要打扰我外甥休息,都给我让开!”一阵钢炮声响起,纪别秋端着碗中药,趾高气扬地出现在门外,冲床前的人凶恶地喊道。喊完凑到床前,立马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笑容:“外甥,我是你舅舅,你不记得我不要紧,反正我们认识没几天,我现在正式向你介绍,我是你亲舅舅,你娘的亲哥,你是我外甥,好了,就这么定了,赶紧把药喝下去!” “你们在做什么?我怎么了?”李攸烨忽然从急速的喘息中挣扎出来,直直地坐了起来,头顶在手腕上,摆脱掉那让人心悸的场景,记起自己在房顶睡着了,不明白怎么会躺在床上:“冰儿,你怎么会在这里,杜庞,你哭什么?咳咳!”她被那个梦境折磨得疲惫不堪,更对现在这个状况接受无能,扫视一周,才发现回到了是原先住的客栈。闻着嘴边的药味儿,她突然咳嗽起来,浑身乏力的感觉瞬间布满全身,好像身子生病了。 “爷还记得我们,哎呦我的佛祖,谢天谢地!” “烨哥哥,你真是吓死冰儿了,纪大夫说,你醒来会失忆一段时间,纪大夫,怎么你说的不准啊?” “咳,人有失策马有失蹄嘛,我也不是万能的!”纪别秋不以为杵地笑眯眯道。 李攸烨正听着迷迷糊糊的,刚想问前因后果,突然听到一声冷哼。 “哼,洛颖妹妹咱们走吧,看来这里没我们什么事了,真是白担心了一场!”没被喊到名字的拨云拉着同样没被喊到名字的权洛颖,怒气冲冲得往外走,李攸烨一下子回过神来,看到外围的两个作势要走的女子:“拨云姐姐,权……姐姐,你们坐坐,坐坐吧!” “哟,总算记起我们来了,哼,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先不给你计较了,等你病好了,咱们再好好算账!”竟然爬到屋顶上偷窥她们,这种登徒子的行为太可恶了,拨云想想就有气,拉了一脸倦容的权洛颖:“我们不坐了,我带洛颖妹妹先去补个眠,再来看你!” “对啊,姐姐,你都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快去休息吧,我来照顾烨哥哥!”冰儿道。李攸烨一听,心中划过一道暖流,望着那憔悴的人儿,心疼地说不出话来。 “对对对,你们赶紧歇歇吧,姑娘家的休息不好,容易衰老!”纪别秋也凑上来打发她们,又对冰儿道:“冰儿,你也回医馆休息一下,让你娘别在熬药了,我看她也差不多好了!”说完捋着胡子,半仙儿似的笑了笑。冰儿应了声哦,便跟着两位姐姐出了房门。 李攸烨看着那削弱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眼中突然就滚出两滴泪。不知为什么,只是突然想到梦里那温热的唇,孤独的感觉一下子侵占了她大脑的全部。为什么?她疲沓得倚在床栏上,有些焦头烂额。 冰儿出了门便直接回了医馆,陈越早在隔壁定好了上房,看着权洛颖和拨云进了房间,招呼小二暂时不要打搅她们,便选了个能观察到两个房间的位置坐定,孤独地饮起酒来。 一进房门,拨云就催着权洛颖上床休息,自己顺势坐在她身侧,见她沾上枕头即睡,不由伸手摇了摇她:“唉,妹妹先别睡,跟姐姐直说了吧,这‘干弟弟’到底是干弟弟,还是‘干夫婿’?” 她拨云是什么人,从权洛颖这两天的表现来看,她也咂摸出个门道来,不往情人那里想才怪呢。 “姐姐,我很困!”权洛颖背对着她,蒙了毯子便睡。 “喂,你不热啊,当心捂出痱子,算了算了,等你醒了,我再问!”拨云见她这副样子,志在必得娇笑一声,打了个哈欠,到榻上寻了个舒服的位置,也沉入了梦乡。 见房间里人都走净了,纪别秋吩咐杜庞关好房门,才紧张兮兮地问李攸烨:“外甥,梦到什么了没有?” 李攸烨还不是很适应那声外甥的称呼,但是后面那句话,却是让她心里一动。 纪别秋忽然抓住李攸烨手腕,就要摸她的脉搏,李攸烨下意识地抽回手,纪别秋笑了笑:“你放心,我是你亲舅舅,亲舅舅还会害外甥女吗?”那声外甥女叫的格外清晰上口,李攸烨不看怪胎,看向杜庞,她现在迫切地需要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第112章 臆梦情怯 “爷,纪大夫真是您舅舅!”杜庞赶紧上前,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林林总总地叙述了一遍。 原来,那天杜庞亲眼看到李攸烨爬上群芳阁楼顶,他在下面守到三更半夜,不见李攸烨下来,喊了几声也无人应,正着急着不知如何是好,陈越却从对面的酒楼里奔了出来,直入群芳阁。原来他呆在酒楼喝酒,目光一刻也未停地看着对面楼顶上的那个人,见她最初还动来动去,可是到了后来,竟一动不动了,心里暗道不好,就赶去救人。进了群芳阁,也不管什么人在场,在一片惊叫声中,三下两下爬上了楼顶。自然这事也惊动了雅阁里的两人。 李攸烨一直昏睡不醒,口里鼓鼓囊囊叫着“不要”,像是进入了梦魇,陈越问下面的人要了绳子,把李攸烨绑在背上,背了下去。李攸烨当时的状况,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任你怎么叫,她都醒不过来,权洛颖和拨云唤她也不应,杜庞吓坏了,几个人焦急成一团,就要带人去找大夫。陈越见好多人在场,就千叮万嘱杜庞把人带回客栈,他自己驾马去找纪别秋。 陈越出身江湖,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敏锐直觉,他觉得纪别秋这人不平常,就暗暗留心打探他的来历,并把汇总的消息禀报给了江后。起初江后也只是怀疑,于是便调集了神佑年间刑部档案,寄来一份纪秋龄的画像,凭着画像,陈越能看出现在的纪别秋还有纪秋龄当年的影子。 他快马加鞭地赶到医馆,见了纪别秋,只说了一句话,李攸烨有难,那纪别秋二话不说就提了药箱赶来。到了客栈,下马的那一刻,陈越突然握住纪别秋的手腕:“纪大夫和纪秋龄到底何干?” “我就是纪秋龄!”得到最后的确认,陈越并没有松口气,反而加了加手上的力气:“那好,待会纪大夫务必要慎重,里面是您的亲外甥!” 纪别秋不明白他为何会有那样凝重的眼神,一直到为李攸烨诊断时,他才算明白过来。原来如此,这真是惊天的大秘密了。纪怪胎捏着李攸烨的脉搏,复杂情绪一时难以用语言表述,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够离经叛道的了,没想到在这条路上,他的外甥已经甩他好几条街了。 纪怪胎哪里知道,就在他为自己外甥诊断的这段时间内,自己已经在刀尖上滚了无数个来回。陈越见他施针开药面色始终如常,才把戒心暗暗放回肚里。根据江后的指示,找了个间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他说了。不出意料的,纪怪胎听后脸上只露出些许讶异,随后,又像个半仙儿似的捋了捋胡子,向他问这问那。都是些外甥长外甥短,啰啰嗦嗦的,陈越知道的就说,不知道的就吭两声,总算把这位过于热情的怪胎打发了。 二人对李攸烨的身份心照不宣,这其中的关系厉害纪别秋已经很清楚,面上仍做寻常诊治,心下却有了分寸。 李攸烨听杜庞解释了大半天,知道了大概,她并没有急于探明纪别秋当初是如何逃脱出来的,而是抓着他的手,焦急地问:“舅舅,你有没有娘亲的画像,或者说娘亲的模样,你还记不记得?”她想知道梦里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娘亲。 “画像?”纪别秋回忆了一番,当年纪府被查抄,所有东西都被搜了去,后来朝廷为纪家平反,又把东西退了回来,现在那些东西大概都堆在纪家公祠呢,或许里面会有,他问:“你找你娘的画像做什么?” 李攸烨把方才的梦境大体说了一番,而纪别秋露出无比震惊的表情。 “怎么了,舅舅?”李攸烨心跟着一下子提了起来。 “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纪别秋先推手稳了稳她的情绪,长长地吸几口气,一脸郑重地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件一件细细讲与她听。 先讲了李攸烨这突如其来的症状缘由,李攸烨听了大为震惊。原来在纪家,纪母和纪为霜都有过这种近似于梦魇的失魂状况,纪别秋还清晰地记得,纪为霜臆梦时,口中不停喊着,爹娘不要,那种惊恐的叫声至今想来仍让人心悸,李攸烨当时那种晕厥、梦呓、身体忽冷忽热的表现,和当年纪为霜发症时一模一样。纪别秋考证过纪家先人里并没有人出现过类似症状,后来,他又往母亲家追考,得知纪母的母亲,他的外祖母,也曾有过此症,因此他总结,这可能是一种传女不传男的症状。不能说这种症状是一种病,因为纪母和纪为霜当年醒来,除了最开始出现短暂的失忆,身体上没有出现任何不良反应。这也是为什么他说李攸烨可能失忆的原因。纪别秋把这种症状称为臆梦。至于为什么会有臆梦的情况,他目前还不得而知,但是,据他所知,臆梦的女子醒来后无一例外,会忘掉梦中发生的事,甚至对现实世界也会遗忘大部分。而李攸烨这次臆梦醒来,非但没有失忆,更记清了梦里的情境。这让他不可思议的同时,又让他止不住心惊胆颤! 他犹记得当年爹娘被判了斩立决,被官兵押走时,他从妹妹口中听到的那种惊魂的喊叫。那种叫声和她在臆梦里发出的恐叫简直一模一样。在当时的混乱状况下,纪别秋无法去仔细琢磨这件事,等到一切平静下来,他再回忆,那中间的巧合,使他几夜梦回都从惊悸中醒来。当年纪为霜在臆梦时到底梦到了什么,现在已经无从可考,他唯一确定的是,妹妹的每句叫喊都一个字一个字烙进他的脑海,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他,那场臆梦和后来纪家的毁灭,或许存在某种神秘的联系。只因为纪为霜窥破了天机,所以才会出现短暂的失忆。 他从来是不信鬼神的,但是自那以后,却开始半信半疑。按照李攸烨所说,她在臆梦中的喊叫,诸如“皇奶奶不要”,“好冷”,“娘”,与她的梦境是完全吻合的。对于臆梦,了解是一回事,窥破又是另一回事,李攸烨听得心惊,纪别秋说得惊心,末了,他几乎是摒着气息,仍然无法压住颤抖的嗓音,对李攸烨提示道:“你娘左侧眉梢那儿有颗红色的痣!” 红色的痣?李攸烨仔细回忆那女子的眉梢,却发现已经记不大清楚,似乎有,似乎没有。她使劲的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几番下来,连那女子的面貌,都有些分辨不清了,这时,杜庞突然凑前道:“爷,纪姐姐惯使左手的,您仔细想想,她有没有做什么动作……” 李攸烨闻言一震,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右脸,这里的触觉再清晰不过了,那女子正是用左手覆在自己的右脸上,难怪当时,她会觉得,那感觉有一点点不一样。皇奶奶经常抚摸她脸颊,通常都是用右手的,她总习惯把脸往左边歪歪,好靠近她,而在梦里,纪为霜触及的是她的右脸,她的脖子顺势就往右边歪歪,这丁点的差别,还是让她感觉到了不同。 “是了,是娘亲!”李攸烨肯定的说。其实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心里生出的那种亲切感觉,就让她确定她和自己有一种密不可分的牵连,那出于一种最原始的本能,所以她才会在梦里不假思索的叫她娘亲。她醒来只是想确认一下,让自己更加肯定,现在她几乎不用再看画像了,她确定那个人就是纪为霜,就是娘亲。 可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娘亲梦里说,那里不是她的世界,那里是哪里?还有之前梦到的那些是什么? “杜庞,你和陈师傅说一声,我们明日便启程回京!”李攸烨的心咚咚地跳,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如果真按纪别秋所说,这种梦境会有预示作用,她担心皇奶奶会有危险。 “你也别太心急,当年你娘臆梦是在纪家出事好几年前,这种事兴许有兴许没有,你还是将养一日,后天启程妥当!”臆梦虽然无大碍,但是李攸烨躺在房顶上,昏睡着了些凉,纪别秋不放心,因而劝道。 李攸烨想了想,多出一日让权洛颖好好休息也是正理,而且拨云的事情也需处理,就答应了。因又问怪胎:“舅舅不如和我们一道走?” 纪别秋略略思索了下,便点了点头。他本来只打算和李攸烨相认,但现在这个状况,他想着还是守在她身边,放心些,于是便答应了,把煎好的药递给李攸烨吃下,嘱咐她多休息,尽量不要下床,然后也回医馆准备行程。 “爷,您也别太担心了,纪大夫说得对,这种事兴许有兴许没有,不足为信的!”杜庞服侍李攸烨躺下,给她盖上薄被。 “不,我总觉得心里不安,还是早回去的好,而且,我也想皇奶奶了!”李攸烨把闷闷道。手习惯性地伸向怀中,摸了两把,突然惊坐起来:“耳坠呢?” “什么耳坠?”杜庞不解。 “我,手里有拿着的!”李攸烨在身上又翻了一遍,四下瞅了瞅,扒了扒,都没有,焦急问道。 “我没注意啊,您回来就昏着,一直是这个样子的!” “坏了坏了,千万别掉了,快帮我到马车上找找,蓝色的耳坠,水滴形状的!”说着,李攸烨哗啦掀开被子,赤着脚就登下床来,杜庞忙拦着她:“爷,您别急啊,我去替您找,你现在病着不能下床!” 李攸烨乍一起来,真有些头晕目眩,急忙扶着床栏坐下,歇息一会儿,把杜庞往外边推:“那你快去,帮我找,车里没有,沿路去找!”额头抵着床沿,大口大口地喘气。杜庞见她这副形状,又急又无法,只能哄着:“我这就去,您先躺一会,我和陈师傅都去找,一定帮您找回来!”说着,把惨白着脸的人重新劝回床上,赶紧出来,帮她寻去。 正没个头绪,急得团团转悠呢,迎面撞见权洛颖,问了名堂,原来她虽两日没怎么合眼,但因为有心事,所以一直睡不着,便索性起来,避开熟睡的拨云,出了门。正巧见了杜庞出门走一遭,没多会儿又转了回来,因问起缘故,他便把方才的事说了。 “抬爷下车时她的手就是空的,如今马车里没有,多半是掉到群芳阁了,陈师傅不知去哪里了,这可如何是好?”杜庞耷拉着眼皮,一脸沮丧的样子,其实他心里还有更坏的假设,那就是被人捡了去,要是这样,李攸烨非得跟他急眼不行,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命苦! 权洛颖抿了抿嘴,从怀里掏出另一只耳坠,交给杜庞:“你拿这个给她,只说找到了就是!” 杜庞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心地接过,这还真是蓝色的,水滴形状的耳坠,晶莹剔透的,好看极了。他再次肯定,李攸烨的东西八成是掉在群芳阁了,要是一直在她手里,他不可能发现不了这么漂亮的东西。何况是在夜里,这个耳坠应该会闪光吧。他起先还不明白李攸烨为什么对一个耳坠这么在意,原来是权姑娘的,心里不禁为这傻主子心酸了一把。太皇太后把人给送过来,她愣说不要,还把协议撕毁。明明是想要的,否则也不会拿了人家的耳坠,当个宝贝似的捂着,生怕掉了。 “权姑娘,我说句话您别生气,我不知道您对爷究竟是怎样,但她是真喜欢姑娘的,所以才不想让您为难,您这次来如果是奉了太皇太后的命令来的,那大可不必,爷是个倔脾气,她既然已经向太皇太后说了,协议便作废了,您不要辜负了她的一番好意!” 权洛颖心里微微泛苦,抑着呼吸,低声道:“不管别人怎么样,我既然许下过诺言,就会遵守的!” “这……唉!”杜庞摇摇头,何必呢,轻轻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说。向她道了谢,拿着耳坠推门进房,关上门的一瞬间,猛然看到李攸烨蹲在门后,两眼放空,眼角有淡淡湿晕,显然是哭过。杜庞先惊后酸,不知道她听到多少,慢慢蹲下身来,把那半个耳坠递到她面前:“爷,找,找到了!” 李攸烨缓缓地扭头,目光定格在那蓝色的水滴上,伸手将它一点一点握进掌心,手指蜷紧,那圆润的物体在手中压出一道深痕,心里碾出的血痕岂止这么深。泪不争气地滚了出来,咬牙恨得嘴都变了形:“杜庞,你说我该怎么办啊,她又回来干嘛呀,我该怎么对着她,怎么对她啊!” “爷,别哭了,咱们快回家了!” “呜——谁要她守诺言了,这不是寒碜,寒碜咱们嘛!” “有太皇太后疼您呢,她寒碜不了咱们!” “咳!咳!” …… 第113章 谁知谁味 杜庞好不容易把李攸烨哄回床上歇了,见她即使睡着了,手里仍紧紧握着那耳坠,可见是多么看重的,心内又替她酸了一把。可是世事最难两全,想必她也已经想清楚了,如果还要皇位,就要同凝姑娘成亲,走太皇太后给她设计好的那条路子,此外别无他法。皇家的人哪个不是这样滚过来的,就算是李戎湛当年那么烈的性子,想要立颜妃为后的时候,江后不同意,他照样被迫娶了戚皇后。那时候江后明知母子二人的关系已经很僵,可是仍然冒着决裂的风险强硬地出手干预,为了什么,还不是当年的戚家跟如今的上官家一样,如日中天,是巩固皇权的最有力的保障。而今,李攸烨的情况又不一样,她比任何皇帝都需要强有力的支援,一个,即使她的身份被拆穿仍然能给予她支持的强援。在这点上,杜庞即使再偏心李攸烨,也是站在江后和上官凝这一边的。 权洛颖只是她的一个梦,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梦终究会有醒来的一天。只是早晚而已。 …… 拨云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这一觉睡得她筋疲力尽,起动都是懒懒的。见房里点着灯火,又想接着睡去,扭头却见床上没了权洛颖的身影,以为她先起了,只好强撑着推门出来,往隔壁处看李攸烨的病情。 进去才发现,杜庞正趴在桌上,睡得死死的,她轻笑一声,几步踱到床前,掀了掀床帐,一看里面没人,诧异了一下,复又踱回桌边,拍醒杜庞:“喂,喂,人哪?” 杜庞迷迷糊糊转醒,抬头看了看是她,揉了揉眼:“什么人?” “喂,你家公子人哪?” “不是在……”杜庞指了指床,突然跳起来:“爷哪去了?” “哎,哎,我说你,这会子又着急什么,洛颖妹妹也不见了,估计两个人一起出去了!”拨云看他大惊小怪的样子,合理推测道。 “一起?”勒个去!杜庞顾不上跟她瞎扯,急急忙忙开门出去:“天都快黑了,我得找找去!”拨云从来没见过这么尽职的随从,不就是出去一小下,又不会怎么样,瞧他急得那个样子,跟他主子是皇帝似的,这么宝贝,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出去掉根头发都要稀罕半天的。心里不屑了一下下,然后,也跟着去找了。 群芳阁。依然是人声鼎沸。虽说,阁里的花魁被某个不知名的财主赎去,让一干慕名而来的风流人士们扫兴了一把,但这楼里楼外的莺莺燕燕和欢声语调,很快又把来往宾客们的兴致重新点燃。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没了魁首,和有了魁首,又有什么区别呢,老鸨脸上的脂粉热情起来,照样抖落一地,就看你肯不肯拾了。 权洛颖顺着绳索攀上楼顶,手里捏着一支小型的夜灯,在上面小心地挪着脚步。凭着记忆,挪到那天李攸烨躺的大体方位,蹲下身来,打开夜灯,沿着绿色的琉璃瓦,低头仔细地查找起来。怕被下面的人发现,只好将夜灯的亮度调到最小,再用手遮着,这样,夜灯的可视范围就变得很小,连一个巴掌都不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现在只能将就了。蹙着眉头,一块一块地沿着瓦缝看。一开始还有几缕风吹到额前,带来阵阵凉意,到后来,越来越感觉不到了,除了热还是热。 “没有?”第二遍找完的时候,权洛颖沮丧地坐到瓦上,身体几乎承受不住翻滚的热意和降至冰点的情绪之间产生的落差,一下子从泪腺中涌出大量液体。夜灯垂头丧气地挂在指头上,起初丁丁闪闪,像只落在屋瓦上的明星,后来渐渐暗淡,直至湮灭成黑暗里的一缕残烟。细碎的抽泣声,比房顶上翻滚的瓦砾还要轻不可闻,但却足以让整片灿烂的夜空,黯然神伤。 …… “至诚,你说实话,飞船到底有几层把握回到原世界?” “如果能找到周契阔手上的时心轴,只有五成把握,尹惠灵已经死了,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精确使用时心轴了!”权至诚叹了口气。 “是辅仁十七年腊月初五吗?” “什么?” “回去的日子!” “按照这里的纪年算,应该是!” …… “妈,你怎么还没睡?” “来看看你!唉?手里是什么,看你一直拿着的,给妈看看,是什么宝贝,把我女儿的心都夺走了!” “妈~”权洛颖脸红了一下,忙躲开:“哪有什么啊,就是生日时候,您送我的耳坠!” “哦?是吗,给我看看,咦,怎么只剩一只了?另一只哪?” “咳,另一只在抽屉里!” “是吗?”见陈荞墨伸手去翻床边的抽屉,权洛颖脸涨得通红,忙拉住她的手:“唉,妈,您别翻了,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 “很漂亮的东西!”神神秘秘地回头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只紫檀木盒,捧着跳下床,走到落地窗前:“妈,快过来看!” 陈荞墨好笑地走过去,揉了揉她的脸颊:“这么急,鞋子也不穿,脚不凉啊?” “不凉,不凉!妈您看,漂不漂亮?”木盒打开,一快耀眼的蓝色荧玉以凤凰的卓然之姿定格在陈荞墨眼前,随着女儿指尖的轻触,那牵连着凤凰的银色的链条被衔起,继而是那抹绽放出冷静和高贵的幽蓝。 “这是沧凰——” 月光穿透落地窗,洒在这只灵鸟身上,荧光开始急速流转,明明是静态的翅膀,突然忽闪忽闪地煽动起来,沧浪之水开始绵绵不绝地流淌,温婉地起伏中神鸟似乎拥有了一只会动的灵魂。 “——我以前没注意过,原来在月光下,它是会飞的!” 真是匠心独运的设计。虽然她一直是静的,但流转的光波,使她看起来像一直在飞!陈荞墨心中暗暗称奇。看着女儿那柔软的眼睛,她淡淡地笑笑,捏了捏她的鼻子,把她拉回神来:“说罢,谁送的?” “……”起先还一脸柔情的人,闻言立马换上小女孩的娇羞,把东西小心翼翼放回盒子,跑回床上,蒙了被子:“妈,你真的变得越来越啰嗦了,老是问这问那!” 陈荞墨渐渐红了眼眶,手背抵了抵鼻子,又笑着把她的被子掀开:“切,身在福中不知福,明天再想让妈烦你,都没有了!” “妈,明天我不走了好不好!” “不好,你妈的把柄还落在人家手里呢,你身为妈的女儿,必须得替我还债,快点收拾收拾,明天就启程!” “啊,怎么会有这样的妈啊,还债也不用把我抵押出去,给人家当干孙女啊,您简直就是黄世仁!” “告诉你,你妈我其实是阎罗王,你就安心做个被榨的小鬼就成!” “……” “记住了,协议上写得两年,少一天都不行!” “知道了,罗嗦!唉,我回来那天正好可以喝到腊八粥唉,妈,我要吃你亲手熬的,不要加豆子,我讨厌吃那些软绵绵的!” “行了你,不喜欢吃豆子,还喝什么腊八粥,糟蹋粮食,赶紧睡觉了,明天早起呢!” “哦!” “还干嘛?” “妈,晚安吻,么~” “什么时候成口水鸭了?” “哪有!” “好了好了,睡吧,明天我叫你!” “嘻嘻,妈,以后我想你和爸怎么办?两年唉!” “想我们,就给我们打电话,乖,睡吧!”关上灯的刹那,眼泪再也止不住流下来,陈荞墨细细看着女儿在黑暗中仍然清晰的睡颜,最后吻了吻她,反身捂着嘴,出了房门。 只是,她不知道,那滚烫的泪滴落的时候,恰好有一滴落在权洛颖的眉心,顺着眼角滑落,渐渐流成了河。 …… “前些天是我送走了她,今天又是我,送你!”汽艇上,鲁韫绮淡淡笑着。 “两年后鲁姐姐在哪里喝腊八粥?” “嗯,什么?” “呵,你们打算瞒我到几时?” “……” “我会在腊月五号之前回来!” “小颖,你不必……哎,权叔和荞姨是为你好!” “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然后你们去送死么!” “……” “不要告诉他们,两年后,我希望还是鲁姐姐接我回去,否则,我可能要辜负你们的好意了!” “小颖!”鲁韫绮眼泪流了下来,哽咽道:“那你和她怎么办?” “我们无缘,两年后自当恩断义绝!” “恩断义绝……好狠!你,好自为之吧!” “再见!” …… 广袤无垠地夜空,像一只巨型的手掌,将楼顶上那柔弱的身形攥成绷紧的拳头。直到一个一个柔软的怀抱将她包裹进来,那僵硬的躯壳才一瞬间有了魂,慢慢蜷缩进那人支起的臂弯里,用力地哭了出来。 “权姐姐,耳坠没丢,我找到了,你看,你看,在这儿呢!”李攸烨梗着嗓子,鼻子酸的发胀,赶紧掏出辛辛苦苦找到的耳坠,一手一个,拿给她看。 夜色中那两滴水,像极了她的眼睛,流淌着一模一样的晶莹光泽,李攸烨看着瑟缩成一团的人,眼泪终于一滴一滴滚了出来,静静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第114章 终成反目 当均匀地呼吸倾吐在李攸烨的颈窝,她吃惊地低下头,看到那人竟枕在她的肩头睡着了。任是满脸的泪痕,也禁不住叹笑一声,收拢了臂弯,将她更紧地抱往怀里。 一个人一生中,或许都有份解不开的执念,没有什么道理。权洛颖就是她的执念,在这份执念里,相偎就是幸福,远离即是悲哀,舍不得放手,忍不住回头,都是天经地义。 风凉凉地吹散屋瓦上的余热。李攸烨环着睡着的人,贪恋地看着,目光不厌其烦地勾勒她的轮廓。似乎她累极了,呼吸都拖着冗长的频率。她为什么忽然来了,她还会走么?搁置在心头的疑问轻轻叩击着心门,始终没有着落。 夜似乎深了,群芳阁里的喧哗渐渐湮灭,李攸烨打了个哈欠,揉揉眼,自己也觉出困意来。晃了晃脑袋,不忍叫醒安睡的人,可是这样睡着,似乎她又会着凉,这可怎么办?迟疑了一会儿,嘴唇微抿,李攸烨朝那低垂的眉角,慢慢凑近,降下轻吻。一点,一点,从眉心,游移到薄唇。听葡萄姐说,她们那里有个公主一直睡着,非要吻才能醒来,不知道放在这里管不管用,不过,试一下也无妨。 紧闭的唇因为触碰无意识地微微开启,奸猾的舌顺势挤了进去,莫名被搅醒的权洛颖,承接着口中突然的缠扰,咽了两口,脑袋还在浑浑噩噩,试图消化眼前的状况。待到明白过来,搁在腹前的手,迅速抵上李攸烨的肩膀,却在本该推却的当口,攥紧了她的衣襟。蚀骨的允吸,李攸烨的吻带着风卷残云的快意,一瞬间让怀中人乱了呼吸,轻颤地指尖无法不为这情深的律动而着迷,权洛颖只剩下合眼的力气,似乎有个声音魔障一直在叫嚣着让她抛开一切跟她沉浸,沉浸,沉浸…… 吻在李攸烨弯起地唇角中凝滞,权洛颖恍然睁开眼睛,秀口松开噙着的唇,有些紧张地盯着对面那仍闭着眼的人,不明白她的笑意。但当李攸烨含裹下唇的动作做完后,她一瞬间感应过来,脸上片刻升起两朵红云。 “你醒了!”想不到李攸烨睁开眼的第一句话是这个,权洛颖有些难以启齿地嗯了一声,脑中却念着方才那般纵情的举动,难道她还认为自己方才是瞌睡着的么? 手忽然被托起,权洛颖直直地看着眼前人,她的眼睛永远是亮晶晶的,很有神,很,也可以算上迷人,权洛颖轻咬着唇,鼻息微微发烫。李攸烨将一只蓝色水滴握进她的手心,蜷紧,眼神更加明亮,而后,又把另一只忙忙地塞进自己怀里,伸手捂了捂,才抬头道:“夜凉了,我们下去吧!” 心中一动,眼角又有湿哒哒的液体滴落下来,权洛颖攥着那沁凉的水滴,再也忍不住靠向那人,抵着她的肩头,将淡淡的湿晕抹去,环着她的腰杆的手臂却不由抱得更紧。李攸烨被她莫名其妙的举动,搞得满腹狐疑,却又对这种突来的亲昵受宠若惊,笑着拍着她的背好生安抚着,似乎她等这一刻等好久了。 就在两人在屋檐上偎着,李攸烨注意到檐下有个大腹便便的影子,进了群芳阁。那等身形摸样,一眼就让人分辨出是何人。李攸烨眼皮跳了两下,原来竟是他。 颜睦被老鸨一路奉承着进了一处雅间,李攸烨悄悄在权洛颖耳边“嘘”了一声,后者迷惑地抬头看着她,李攸烨示意她往回廊转角处的那块阴影看,权洛颖仔细地瞧过去,却见阴影中竟躲了一个黑衣人,如果不是李攸烨指给她,她根本发觉不了他的存在。而那黑衣人好像突然发现了她们,抬头朝楼顶上看过来,权洛颖呼吸一窒,只听李攸烨小声道:“是陈师傅,他知道我在这里,我们快走吧!” 缓缓放松了神经,尽管心里还在困惑,权洛颖仍然顺从地跟着她下了楼顶。脚落到地面,李攸烨才结结实实地喟叹一声,想不到真的会是他。见权洛颖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她拉起她的手,话里有话道:“权姐姐,我们必须马上走了!”说完,在夜色中招呼了一辆马车,急往客栈奔驰而去。 回了客栈,李攸烨推开房门,见杜庞和拨云正对坐在一起,无聊地下棋?见李攸烨果然和权洛颖一起回来的,拨云轻哼一声,杜庞郁闷地站起来,上前端着李攸烨看了一眼,见她无事,便也放心:“爷是去哪了?”原来,惊觉李攸烨失踪后,二人便去找人,找了一圈不见人影,正心急如焚,还是拨云眼尖,从杜庞衣襟前看到了李攸烨留的纸条,伸手拈了出来,读罢,竟是:“去去便回!”两人只好又打道回府,闷坐在一起。两下无聊,拨云搬出棋盘来,自个跟自个下棋,打消时间,杜庞就在边上看着,时不时往门外望望,往窗前走走。他偏动她偏静,两人都看不惯彼此,临时起意,就打起了赌,赌的正是权洛颖会不会和李攸烨一起回来,如今自然是拨云胜了。 拨云意味深长地瞄了眼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把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盒,那边李攸烨却不忙回答杜庞的问题,而是郑重地看着他们道:“明天一早,城门一开,我们就出城,今晚就悄悄准备,切莫惊动他人!” 见她说的煞有介事,杜庞警觉道:“不是说后天启程,怎的突然要走,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李攸烨面色无端凝重起来:“待会陈师傅就回来了,细问便知!”转而踱到拨云面前:“拨云姐姐,你跟我们一道走吧,我怕我们走后,有人会对你不利!” 拨云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从她严肃的表情中,知晓此事的严重性。她本来就是天地间一枚蜉蝣而已,和李攸烨、权洛颖也算是性情相投,一道走再称心不过了,当下点了点头。 “另外……”知李攸烨定是问证据的事,拨云略带为难道:“证据今夜恐怕取不来,即使明个取了,估计也要耽误行程!” “为何?” “呵呵,江公子可还记得与拨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拨云挑眉。 “绕枝亭!”李攸烨心下会意,如果证据藏在那里,倒真的不好取,却也安全的很,亏得这姐姐能想得出来:“既是这样,不如暂且搁着,等到时机成熟,再来取也无妨,现在最紧要的是离开此地!” 杜庞和权洛颖被两人一口一个证据,绕来绕去绕得脑袋昏昏的,倒是那“第一次相遇的地方”让人无端觉出一丝暧昧来。李攸烨却并未在意这些事,把杜庞叫过来吩咐:“你去医馆通知舅舅他们,让他们也做好准备!” 正说着呢,陈越从外面推门进来,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必须尽快启程,越早越好!”李攸烨心里一沉,杜庞上前道:“爷已经吩咐了,明早城门一开,就出城去!” “嗯,好!”陈越点头。 “不,今晚就走!”李攸烨忽然改了注意,决定立即动身。 “现在城门关着,如何出的去?”杜庞道。 “无妨,你先去通知舅舅他们,到南城门那里等着,权姐姐,拨云姐姐,你们一道去,我和陈师傅随后和你们汇合!” “爷往哪里去?”杜庞有些担忧地看着李攸烨。 “不用管我们,你们速速悄悄准备,尽量轻装简行,天亮之前,我们无论如何都会赶到!” 杜庞见此事已成定论,便不再多说,道:“那您一定要小心!” “嗯!”李攸烨应着,看了一眼权洛颖,在后者微启唇齿之际,握住了她的手:“权姐姐,在城门等我,不然我会担心!”权洛颖嗫嚅了再三:“可是我想帮你!” 李攸烨笑了,眼里都是温柔的波光,紧了紧她的手:“放心,我们会没事的!”转而牵她来到拨云面前:“拨云姐姐,你帮我把人照看着,回来再还给我!” “哟,你可真不客气哈,凭什么让我照顾啊?再说,人家是你的什么人,为什么要还给你?”拨云赌气似的瞪着李攸烨,手却拿过脸色绯红的权洛颖,使坏似的往怀里一带:“洛颖妹妹可是我的良人!”李攸烨被她说得哑了嗓子,干笑了几声:“姐姐不是本事大么,要不然我也不敢相托啊!” “行了,行了,不跟你扯了,我还欠着人家五十万两银子呢,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照顾她的!权公子~跟奴家走吧!” 权洛颖本来被李攸烨那句话局促着面颊,紧接着又被拨云的玩性闹了个头大,这些暂且不提。一干人等皆按事前吩咐,去悄悄准备了。房间里只剩下李攸烨和陈越。 “颜睦的探子探听到多少?”李攸烨看向陈越,陈越面色冷峻:“据我观察,他还没有完全确定公子的身份,现下只是怀疑,不过,尽快离开是对的,那位颜舅爷既然能派下探子来,想必已有警觉!” 原来陈越一早就发现客栈周围出没着一些可疑的人,他只暗暗盯防,并不打草惊蛇,今天正是追一个探子去的群芳阁,见那探子进了雅间,便在一边守着,想钓大鱼,果然,颜睦不久就随了进去。而李攸烨是在群芳阁与陈越撞见的。她睡了一觉醒来,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便想去寻那个耳坠。留下纸条,悄悄地去了群芳阁,准备重施旧计爬上楼顶,熟料被隐蔽在暗处的陈越发现。陈越现身,把来意说明,李攸烨听了,便同他暗中配合,两人一个躲在楼顶,一个躲在楼下监视起那探子的动静。后来,权洛颖的到来,自然不在他们的算计之内。 “嗯,事不宜迟,陈师傅同我去一趟县衙!”李攸烨目光冷凝,陈越点头。 …… 顺阳县县衙。 司马温沉睡中被一个推门声惊醒,紧着着一串窸窣的脚步声,朝他床前窜来。他警觉地起身,顺手从枕下抽出剑来,冷声呵问:“谁!” “江公子属下陈氏!”陈越应道,心下暗忖,此人枕戈入睡,如若不是嗜剑如命,便是时时心存危念,必是个行为处事分外警惕的人物。 “江公子?”司马温并没有放松警惕,火折子点开灯火,看清了陈越的面目,心下略略去了一半敌意:“陈先生深夜到访,所为何故?” “我家公子在外静候,烦请司马公子移步,切莫声张!” 司马温听说,赶紧穿了衣服,跟着陈越从府邸后园穿过,打发走了值夜的守门人,开了门出去,果见李攸烨正站在门外,他几步挪过去,作揖道:“江公子所为何事?” 原来,李攸烨身上带着病,先前群芳阁折腾了一阵,这又奔波了一路,已经体力不济,只命陈越进去,把人带出,自己在外等着。见了人来,便开门见山道:“我和司马兄既然结为知交,此番前来,实乃有要紧事相求!” 李攸烨便把今夜要出城的事说了,末了道:“还请司马兄行个方便,在下感激不尽!” “出城?为何这般仓促?明日一早岂不顺畅?”司马温问道。 “实不相瞒,我们深夜出城实是为了避过颜睦耳目,明日一早恐怕就走不成了!”李攸烨把自己在客栈中被探子盯防的事情略略地说了说,司马温闻言,倒是一惊:“难道颜睦想要加害江兄?” “不瞒司马兄,我得了他贪污受贿的证据!”李攸烨没有把自己身份的秘密透露出来,找了这一项暗喻处境危险的说辞带过。 “既是这样,江兄但且宽心,待我取了家父的令谕,即刻便送江兄出城!”司马温回答得倒也干脆,李攸烨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什出来,递到司马温手中,司马温接过来看,竟是一块长方形玉牌,就着月光还能看清上面的字样,正面刻得是“福禄永全”四个吉祥字眼,背面则是“辅仁十六年太皇太后赐江宇陎”,他心中一惴:“这……” “此物乃太皇太后所赐,留给司马兄权当个信物。我知道私开城门乃大罪,司马兄甘冒大险,倘若事发,可凭此信物往江家求救,倘若无事,也可凭此物以及我的亲笔书信去京城投往祖父门下!”李攸烨淡笑道,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予他。玉牌自是江后寄过来的,她临时顶了个假身份,皇奶奶怕她又闹什么岔子,就把这假身份给她坐实了,连舅爷爷那边也备了册的,现在她到真的成了江宇陎了。 司马温得了这两样物什,心中感激不尽,便道:“大恩不言谢,江兄稍等片刻,家父那边还需我自去转圜,担保不会泄露风声!” “如此甚好!”李攸烨目送他重回府邸,和陈越相视一笑,陈越心中暗暗赞赏李攸烨虑事周全,依他所见,司马温是小心谨慎之人,不容易取信,有那两样物什,自然多一份保证。 不久后,司马温果然拿了城门令出来,带了几个心腹,并李攸烨一行人往南城门悄悄赶去。权洛颖、拨云和杜庞以及纪别秋、莫慈母女已经在城门等候多时,见到李攸烨如期赶来,皆松了一口气。两辆马车,外加四乘备换的马匹,都在阴影处停放,只等城门一开,便趁夜遁去。 司马温自去拿着令牌去守门处传唤开门。那守门的官兵见了县令大人的令谕,加之又是县令公子亲自前来,哪有不遵从的道理,只把,两展券门打开,放了李攸烨等人通过。 “司马兄且留步,他日京城再会,小弟必当一尽地主之谊,与司马兄畅饮一杯,以答谢兄今日出手相助之恩!”李攸烨对司马温道。 “举手之劳,何须言谢。倒是江兄快快上路为是,剩下的事交给在下处理,定让它神不知鬼不觉!” “保重!” “保重!” 那边,陈越与杜庞一人驾了一辆马车,李攸烨等人皆上车,一行人轻装简随竟真的离开了顺阳城。而这边,司马温回到城中,看到城门复又关上,亲自去守城处与那些人打点,恩威并施,嘱咐他们切莫泄露今日之事,那些人得了钱财,又惧他的权势,竟真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从未有过这事儿了。 如此到了第二日,颜睦的探子又来客栈打探,哪里还见着李攸烨的影子,询问那客栈的掌柜,只得知是今天一早走的,实际那掌柜也是被李攸烨打点好的,只说他们吃了饭就退了房,说不定还没出城呢。那探子急急忙忙报与颜睦,颜睦闻言,立马遣人去城门拦截,直堵到傍晚,都没看到人影,不禁气得肥肉四窜。 不出二日,派往皇城的差人带回来的消息,更让他这身油脑肥肠,像被油炸了似的,浑身踢蹦,懊悔得要死。当下赶紧派人去追杀,可是,人一旦出了顺阳城,便如石沉大海,要找着岂是易事?他只恨没有当机立断,就该在怀疑的当口一不做二不休杀掉李攸烨,如今,纵虎归山,自己外甥的皇位恐怕都保不住了! 皇宫。御书房。李攸熔自得到颜睦的消息后,就一直茶饭不思,那个疑似李攸烨的人就像一块肿瘤搁在自己的心里。时至今日,他总算明白了,为何江后执意不更改年号,为何她会突然垂帘听政,原来那个人竟然还活着。枉他自以为是父皇母妃在天之灵保佑自己得到本该属于他的皇位,枉他抱了满腔壮志想要做好这个皇帝,要令朝臣心服,要令天下人对自己刮目相看,原来自始至终,他只是一个被人利用的小丑,一个彻头彻尾的傀儡! 凭什么,命运对他如此不公?属于自己的东西,到最后都被别人抢了去?母妃,皇位,还有……凌儿,上官家害他失去了所有,他讨回公道难道不应该么?为什么偏偏那么多人说自己是错的?为什么他们可以理所当然活在这个世上,而他却要忍受如此多的痛苦? 将带着那人笔迹的对联往烛火中烧尽,李攸熔眼中不再有一丝温存,既然死了的,就莫要再回来了,你们不仁,我便不义。 第115章 形势多变 六月,太皇太后身体抱恙,暂不临朝,朝中诸事一应巨细,交由内阁定夺后再酌情上报。 是日,内阁两位元老康广怀和柳惠盈步入御书房,将加急的奏章递上:“启禀皇上,江阳郡守李善念上奏,辅仁十六年六月初一,江阳、河阳两县发生叛乱,一千名暴民冲入江阳县城,打伤官民,抢劫官仓,最后退守江阳、河阳交界处的险山,与围剿官兵呈抗衡之势,李善念恳请朝廷增派援兵镇压!” “喔?交给太皇太后过目没有?”李攸熔执着笔,眼皮不动,问道。 “太皇太后已经过目,只说,让皇上与臣等裁夺!”二人如实上奏。 李攸熔忽然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笔,冲张鹤人使了个眼色,张鹤人将奏章接过,递到他手上。阅毕,李攸熔微微挑起眼皮,问:“二位卿家可有什么良策?” 两人互看了一眼,柳惠盈上前道:“哦,臣等商议认为,此次暴民作乱,和去年江阳水患一案激起民怨有莫大关联,倘若此时朝廷施加兵伐,恐怕会造成更大的民变,所以臣等以为宜遣使招安为上,招安不成,再调集邻近郡县兵力合力剿之!” “哦?其他阁老也是这么认为的吗?”李攸熔旁敲侧击道。 “内阁初步商议如此!”柳惠盈回道。 “那内阁可有招安的人选?” “上次派出的是户部侍郎刘嵩,作用不大,这次需得派出更有说服力的人物,臣等商议,金王李戎琬是合适的人选!” “金王?”李攸熔眉一挑,缓缓道:“派女子招安,这……不太合适吧!” 这回不等柳惠盈开口,康广怀便道:“这点皇上大可放心,金王一脉素来就是我玉瑞的女中豪杰,就连盛宗也对其大加赞赏,况且有太皇太后的英明果决在前,谁还敢轻视了女王爷不成?而且,太皇太后曾经有言,金王李戎琬可堪大用,臣等对金王殿下也是心服!”康广怀毫不吝惜溢美之词地说着,没有注意到李攸熔渐变的脸色,柳惠盈在旁边为他捏了把汗。 “既然内阁都拟定好了,何需朕再费心,尔等自去办理即可!” “臣等告退!”二人回到公明阁,其余三个阁老忙来问事情进展如何。那柳惠盈把御书房里的奏议大体讲了一遍,便叉着腰道:“我说就不应该让他跟着过去,如今好了,康老这厢刚开口,皇上那边脸色就不对了,最后只说让我们自行处理,这不是暗指咱们专权么!” 高显、曹清潭、张仲良闻言,都不做声。康广怀有些下不来台,甩袖子坐下:“我开口怎么了?我说得都是实情,再说派女子招安怎么了,金王是咱们几个商量好久才得出的人选,他觉得不妥,我给他解释解释,反倒招了不是了?” “列位,你们瞧,你们瞧,就是这个态度,你说皇上能不气吗?”柳惠盈冲其他阁老诉苦,最后又对着康广怀:“太皇太后如今抱恙,将大权交给内阁,现在内阁正处在敏感的时期,我们几个整天如履薄冰,生怕沾了擅权弄政的嫌疑,你倒好,直接和皇上正面冲突了,你这不是拉我们下水么!” “柳老这话严重了!这事儿咱们的确前前后后都考虑过了,派金王招安最合适,皇上如果有不同意见,大可提出来,咱们再细细讨论便是,哪里会弄得君臣互相猜忌呢!”张仲良开口为康广怀解围:“况且太皇太后既然把责任交给我们,我们就要把事情办好,总不能因为怕被人说三道四就瞻前顾后,束手束脚吧。再说康老秉性刚直,是举朝皆知的事情,有时心直口快了点,也是可以理解的嘛!要唤作是我,指不定更急呢!” “还是靖北侯了解我!”康广怀头一次和张仲良惺惺相惜,转过脸来冲着柳惠盈道:“我就看不惯你整天小心翼翼,跟做贼似的,我等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怕什么呢。我在刑部的时候,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是非对错一概鲜明,哪个先帝不是对我大加赞赏的。就说咱们皇上当年,对我再有不满,也是当面指出来,小家伙痛痛快快得跟我讲道理,摆事实,我不服都不行,完了照样跟着我学刑法,师傅师傅得叫得欢实!哪里像这位,整日脸色阴沉沉的,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哪里出错了!”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咱们皇上,咱们皇上,康老,你又烧糊涂了吧,你说的是哪个皇上,让人听见了,就得判你个大逆不道之罪!”柳惠盈特别想去堵上他的嘴。 康广怀意识到自己失口,干干笑了两声,摆摆手:“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反正我也老了,过两年告老还乡,再也不扯您柳大人的后腿了,总行了吧!” “你……你这嘴,总有一天把你的免死金牌收了去,你才安静!” 御书房里,两人走后,李攸熔脸色铁青,一旁的张鹤人察言观色,道:“这帮大臣也真是昏了头了,开口太皇太后,闭口太皇太后,他们眼里哪还有半个皇上!” 李攸熔冷笑一声:“别再说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随我去慈和宫走一趟,我们去探探太皇太后的病!” 慈和宫。太皇太后已经抱病五日,这些天所有请安问候一概推去,只柳舒澜整日出入慈和宫,送汤送药,为江后诊治病情。 李攸熔到了慈和宫,照例求见江后,燕娘出来推说,江后领了他的心意,只是现在身体抱恙,不便见他,让他有事找内阁商议。李攸熔告了辞,便又回到了自己的寝宫,嘱咐张鹤人,把御膳房里负责为江后置备膳食的御厨悄悄唤来。 张鹤人去了,不一会儿,就带了御厨过来。那御厨是个中年男子,拜过李攸熔后,便老老实实地站在阶下,等他垂问。 “这几日,太皇太后胃口可好?”李攸熔问道。 “回皇上的话,太皇太后身体欠佳,只叫置备些清淡的菜……”昨个是什么,今个又是什么,御厨都一一道来,完了李攸熔点点头:“好了,朕只是担忧太皇太后的身子,过问一下她的饮食,如今太皇太后病体微恙,你们更要仔细才是,你且下去吧!”打发走了御厨,他又让人招来了太医馆负责给江后煎药的太医,也是简单询问了下用得药材,便打发了。 张鹤人好奇,便问:“皇上问这些做什么?” “你不觉得这太不寻常了吗?”李攸熔审思意味颇浓。 “不寻常?恕奴才愚钝,皇上指的是哪方面?” “自然是太皇太后的病了!” “太皇太后吃的饮食,用的药材,都是常规的,一切都正常啊?”张鹤人不明白。 “是都正常,可是不正常的是,她却对任何人都避而不见!”李攸熔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民间发生叛乱这等事,一向是太皇太后最关心的,就连烨儿在位时,她都会亲自过问,而此次,她却全权交给内阁,让朕裁夺,你不觉得此事太过蹊跷了吗?” “这……” “今天晚上,必见分晓!” 夜幕降临。燕娘将慈和正殿一应宫人打发出去,回头见柳舒澜还在研究那张密密麻麻的人体穴位图,不禁头晕眼花:“我说柳太医,你都看了一整天了,这东西有意思吗?” “呵呵,燕姨,你不知道,这人体有一千多个穴位,每一个穴位都有它的功用,穴位和穴位之间又有奇经八脉连接,阴阳协调运转,简直奇妙无穷!” “得得,别跟我说,我听了头疼!”燕娘一听一千个穴位,当即表示不可思议,脸一绷紧,竖起三根手指头:“我老人家活了一辈子,现在只能记清三个穴!” 柳舒澜好奇,凑过头来:“哪三个?” “太阳,人中,还有虎口!”燕娘一本正经道,末了,还给柳舒澜挨个演示了一遍:“头疼就揉太阳穴,昏了就给它掐人中,至于虎口,江湖中人打架的时候,动不动就震得虎口发麻,我起先老搞不明白,什么叫‘震得虎口发麻’,后来问太皇太后,才知道原来就是‘震得手疼’的意思,嘿嘿,原来手上还有那么个穴位叫虎口,呵呵呵呵!” “喔~”柳舒澜听得一脸汗颜。可不是么,这三个穴位想不记得都难。 “沛儿心中有个结,非得哀家去解才行!”燕娘笑完了,又惦念起江后临走前的话,不由忧心起来:“哎,不知道太皇太后到哪里了,这都五天了,应该快到燕京了吧!”柳舒澜也不再言语,朝漆黑的夜空看了一眼,视线又挪回到穴位图上,只是神思也不如方才专注了。 而此时的慈和宫殿顶,一个黑衣人微微眯起了眼,正要起身悄悄离开,却听下面一声侍卫的大喝:“谁?来人,捉刺客!”他大惊之下,迅速移动身子,踩着殿瓦,飞快遁入夜色中。 “皇上,您怎么了?”当那黑影从围墙上摔出来时,等候在外面的张鹤人迅速奔过去。那黑衣人解开脸上的面纱,正是李攸熔。此时,他扶着墙脸色惨白,豆大的汗滴都额头掉下,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快扶我回宫,赶快!” 张鹤人听到里面隐隐传来抓刺客的吵嚷声,知道踪迹泄露了,不由分说,背起李攸熔就往尧华殿遁去。 “皇上,您的腿……”当张鹤人把李攸熔背到床上,看到李攸熔撕开裤腿,露出小腿上的一大片淤青时,不由慌了手脚:“奴才,奴才这就去传御医!” “不,不能传,不能被她们发现朕的伤,朕忍得住!”李攸熔咬牙道。 “那可如何是好?”正乱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吵嚷,有人进来禀报:“启禀皇上,方才慈和宫那里来了刺客,太皇太后担心皇上的安危,派人过来问候一下,问皇上受惊没有?” “你去说,就说,就说朕早已睡下了,请太皇太后不必忧心,快!”李攸熔催促道。张鹤人急忙出去说了,再回来时,见李攸熔额头的青筋整个暴露起来,他匆匆找了活血化瘀膏,给他胡乱涂上,然后包扎好,末了不放心道:“皇上,这样,不传太医不行啊!” “朕说不能传就不能传,你难道没听见吗?”李攸烨牙齿疼得打颤,眼中已经透了杀气,张鹤人打了一哆嗦,不敢再说。 “今天,所有人都不准离开尧华殿一步!”李攸熔用力地挥了两下手,最后将他打发出去。 次日,李攸熔拖着那已经疼得完全麻木的脚,僵硬地走上朝堂。他的表情比原先更加淡漠,看得朝臣心中更加没有底。 一夜蚀骨的痛意,他都忍住了,束在袖中的手上青筋跳脱,几欲将崭新的龙袍扯烂。现在那个女人不在宫里,对他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能放过。痛算什么,就算废了这条腿,也值得! “把各个宫门都换成我们的人,悄悄地,不要声张!”下朝后,李攸熔吩咐张鹤人:“然后替我把这封信派人送到惠太妃手中。” 与此同时,在赶往燕国都城燕京的路上,一辆马车在十几名护卫的保护下,正马不停蹄地前行。 “太皇太后,快到燕京了,前面就是上官将军的大营!”雷豹边赶车边回头朝车里禀报道。 “派人通知上官景赫,哀家要进城!”马车中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诺!” 燕京城下。朝廷的十万大军,将整个城池围得水泄不通。城上旌旗飘扬,五万燕兵,严阵以待。剑拔弩张的对峙已经维持了半个月,互不相让的表象下,实际上,城内粮草已经不济,士兵开始宰马为食,城外的上官景赫也被李戎沛铁通般的防御消磨得失去了耐性。 一身戎装的李戎沛端坐在城楼上,手执长枪,几日几夜不曾合眼,使他的眼里布满血丝。他出神地望着远方,被铁蹄践踏过的土地,荒凉而疲惫。旁边即是他的妻子,出身江湖的燕王妃华青鹂,在这场漫长的消耗战中,她披甲执锐,一直陪在燕王身边,没有人会怀疑,她会是最后一个守卫在李戎沛身边的人。燕国士兵都知道,有她在,燕王就不会垮下,同样的,燕军也不会垮下。 激烈地战鼓突然敲响,疲惫不堪的士兵,出于本能地奔向城楼,准备应战。李戎沛也迅速站起来,冲往垛口,往城下观望。 浸满血腥的荒芜的战场,并没有重复上演敌军叫阵的场景。冷硬而枯干的地面,风干的血痕一处一处交织,纵横,如同士兵皴裂的眼睛。茫然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城下那肃立的女子身上,冷凝与高贵,优雅与从容,她只站在那里,都让人窒息。几个月来,城楼上还是第一次这么安静。 她忽然朝城楼上望来,扫了眼那些拈箭搭弓的士兵,城楼上的士兵似被洞察了心事一般,忘记了呼吸。她扭头似乎对身边的侍卫说了什么,那侍卫上前两步,朝城上喊道:“快开城门!” 不可否认的是,金戈铁马的触碰,让这座城池孤悬了太久,而她的出现,就像天际伸出的温柔指掌,一瞬间松弛了绷紧的神经。城上的五万兵甲,俱都无声地巴巴望着她,手搁在兵戈上,一时间不知所措。 城门这时候却应声而开。 紧接着,在城上士兵的目瞪口呆中,他们的燕王殿下,从城里狼狈地跑了出来,后面跟着他们的王妃。两人真的很狼狈,一向英勇无畏的燕王这次简直是丢盔弃甲,步履都有些不稳。他们在离那女人几步之外停住,双双跪倒在那个女人面前。 “母后!”李戎沛用膝盖跪行到那人身前,仰着头嘶哑的嗓子喊了出来。干裂的嘴唇,英挺的眉宇止不住颤抖着,直到一双凉凉的手抚上他的额头,他才将头抵在那人腹前,哭得声哽难抑:“母后……母后……” 华青鹂一直安静的跪着,直到李戎沛扑进那女人怀里无所顾忌地哭出声来,捂住嘴,两行压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从眼角夺眶而出。 “青鹂,你会不会后悔嫁给我?一个不该出生的野种?” “别这么说,你只是你,我嫁的人是你,和你是谁没有关系!” “我终于明白,母后当初为什么不让我即位,原来我是她的一块伤疤!父皇以前不喜欢我,我只以为是我哪里做错了,不讨他的欢心,原来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子,你不知道,我现在一想到他那种冷漠憎恶的眼神,就很害怕!” “别怕,别怕,有我呢,还有焕儿,我们都是你的亲人,我们都爱你!” “我想去问问母后,她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还……要不要我了?” 半年前,一向刚强的李戎沛就是这样在她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狠狠地揪疼了她的心。她便下定决心要替他讨一个公道,如今,他扑在母亲的怀里,她才知道,他要的只是一个怀抱而已,他终究是个孩子,一个不愿意被母亲抛弃的孩子。 城上的士兵纷纷用袖子擦起了泪水,半年了,战火和死亡一刻也不停地催逼着他们的神经,似乎,这一刻,他们再也无法收住心里的委屈,跟着城下的人,哭了起来。 “你们都起来吧,看你,多大的人了,哭得还跟个孩子似的!”江后给他擦去脸上的污痕,眼里荡漾着慈爱的波光。 “母后,我到底是谁的儿子?我想听您亲口告诉我!” 江后擦拭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淡淡道:“你是哀家的儿子!” “可我,不是父皇的儿子!”李戎沛低下头拳头不由握紧:“我宁愿自己从来没有出生在这个世上,也不要母后……我好恨我自己,母后,我真的好恨啊,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止住的泪水又流了下来,李戎沛蜷缩在地上,额头抵着胳膊,哭得泣不成声。 江后眼神黯了黯,俯下身子,拉起他:“沛儿,这不是你的错,一切都过去了,从现在开始,你只是哀家的儿子,不是任何人的,哀家永远不会抛下你!” “母后!” “呐,这次被打得知不知道疼,你以后还敢不敢造反了?”掏出手帕将那溃堤的泪水擦净,江后笑着问他。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李戎沛也破涕为笑,忙用手抹去自己脸上乌七八糟的泪痕。 “青鹂向太皇太后请罪!”一旁的华青鹂见到这副场景,也不由湿了眼眶,如今母子间的隔阂消除,她自然放下了心中的包袱,向江后负荆请罪。 “起来吧,这次多亏了王妃护着沛儿,哀家还要谢你才对!”江后亲切地扶起她,华青鹂受宠若惊地起身,三人不忙说话,江后朝李戎沛递了个眼神,李戎沛会意,转身,回头冲城楼上大喊道:“兄弟们,本王的母后驾到,咱们不打仗了,回家!” “噢,不打仗了!”城楼上顿时欢呼起来,锣鼓喧天,士兵摇旗呐喊,跟打了胜仗似的。直到此刻,一直守在江后旁边的雷豹,才打消了心中顾虑,着着实实地松了口气。跟着笑起来。 这边持续半年的燕王造反运动,总算告一段落,而那边李攸烨等人却在返回京城的路上,遭到颜睦派出的杀手锲而不舍的追杀。为躲避颜睦耳目,避免多招惹是非,他们决定绕小道走,这日,恰恰进入正发生叛乱的江阳地界。 第116章 路遇劫匪 “烨哥哥,冰儿现在很为难!” 李攸烨正坐在车里,挑着窗帘,饶有兴味地看权洛颖和拨云,双双换了男装,骑马前行,车里冰儿就拽着她的袖子,小声嘟囔了一句。 “嗯?”她回过头来,笑着对上冰儿挤得圆圆的眼睛,不解其意:“冰儿为难什么?” “姐姐和凝姐姐都是冰儿的姐姐,两个人都喜欢烨哥哥,冰儿不知道该帮谁才好了?”冰儿五指绞在一起,脸蛋纠结成一团,绕口令似的说:“按说,冰儿认烨哥哥为姐夫,首先认的是姐姐的姐夫,可是,烨哥哥又跟凝姐姐订了亲,这样又成了凝姐姐的姐夫,虽然都是冰儿的姐夫,但是,嗯,……总之,冰儿现在很为难,烨哥哥,你说该怎么办啊?” 李攸烨的腮帮抽了抽,其实她也在纠结这事儿,被冰儿这么一提,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还没容她假咳两声,那边冰儿大叹了口气:“唉!”叹得她更加无地自容。 “我娘让我小孩家家的别管这事儿!”小丫头眉头揪紧,十分懊恼地扁嘴道:“可我就是为难嘛,两个姐姐都对冰儿很好,要是有两个烨哥哥就好了!”李攸烨下巴一跌,屁股像被火烤了一样,开始坐卧不宁,心想:“你干脆劈了我算了!” 眼看着越挨近正午,日头越来越烈,权洛颖和拨云便弃了马,回到车厢躲着。李攸烨和冰儿忙让出一边,让她们坐下。两人落座后还说着外面未完的话题,看起来很尽兴,等到笑过一阵,才想起对面二人,似乎一直没动静,扭头去看,发现两人的身子俱都坐得板板正正,两双溜圆的眼睛正干干地瞅着她们,车轱辘一颠一颠的,俩脑袋也跟着一颠一颠的,步调十分一致。权洛颖和拨云对视一眼,不明所以。 拨云甩着袖子在二人面前晃了两下:“你们两个想什么呢?”权洛颖也投来询问的目光,要是搁在以前,她一落座,李攸烨就会粘过来,找各种由头,巴拉巴拉讲不停,今个如此缄默了,好生奇怪。 冰儿听见问话,小脸立马局促起来,嘴绷得紧紧的,扭头看李攸烨。李攸烨捕捉到她求救的信号,头皮开始发麻,头一次想把她从窗口丢出去。心想,这孩子也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心虚也就罢了,你跟着心虚什么啊。 唉! 李攸烨被颠得几乎要打嗝了,掩饰般的甩开扇子,努力地把脸上的虚汗都扇干:“没想什么啊,那什么,这天可真够热的!” “切!”拨云眯缝个眼,凑到权洛颖耳朵边,小声道:“这俩人肯定有鬼!” 不过,这天气真如李攸烨说的那样,确实燥热的很。似乎正在积攒一场大雨。几个人都换上了夏天穿的薄衫,还是感觉身上不停有汗流下来,衣服都黏糊糊地贴在身上,难受之极。 “你去另一辆车!” 最终拨云大姐受不了了,朝李攸烨颐指气使地发话。 “为什么啊?”李攸烨对这突来的待遇不能适应,茫然地看着她。 “你一个大男人老呆在女人堆里,还问我为什么,”拨云一瞪眼,毫不客气地撵她道:“快点去另一辆车,这辆车现在被我们女人包了,冰儿,把莫姨也叫过来!” 李攸烨吃了一记大憋,望着拨云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怨念地看了眼明显是装成若无其事的权洛颖,悻悻地爬到另一辆车上,和纪怪胎作伴。 直到她走了,努力端严肃的权洛颖才咬着下唇,抖着削肩笑了起来。而这边,直到拨云开始褪减衣衫,众人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踢李攸烨走。原来是个碍事的。 有这位原群芳阁的花魁开头,一干女子纷纷放下矜持,或多或少地褪起衣饰来。毕竟,在这间蒸笼车厢里,失节事小,热死事大。不过任是有了这样的心理基础,当某人把那一双纤瘦白皙的玉臂露出来时,其余三人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权洛颖在脖子间扇风的手蓦地停了下来。 一旁的莫慈抿了下嘴,给她放下撸到肩的里衣袖子,慈爱道:“姑娘家的身子最贵重了,将来只能给相公看的,咱们这里没旁人,这次也就罢了,以后可千万别再露出来了!” 拨云在一边捂着嘴咯咯得笑,权洛颖听了,脸上顿时像火烧过一样,这才发现其余人尽管褪了衣衫,但仍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她几乎都快忘了,这是一个保守的朝代,女子要藏而不露才算端庄的。尽管心底百般咆哮着不要,但仍抵不过莫慈坚持的目光,权姑娘抿着唇狠狠地裹住自己,和众人一起做蒸馒头。 就这般水深火热熬到了傍晚,终于盼来了救世主——凉爽的晚风。确定外面温度宜人以后,四个整装待发的女子激动地冲出车门,那一刹那,姑娘们和出笼的包子没有什么区别。众人皆万幸自己没被热死在车厢里,一朝重见天日,哪里还顾得上矜持,拨云扯着嗓子要来一匹马,跨上就骑了出去,其他三人纷纷效仿,召唤了三匹马,各自兜风凉快去了。 于是,等到李攸烨也想出来散热的时候,已经没有多余的坐骑了。只好和陈越一块坐在车前,巴巴地看着那几个女子在前头骑马,恣意模样,羡煞死她了。杜庞赶着空车,路边靠了靠,等李攸烨他们并过来。 “爷,前面就是河阳和江阳的交界处了,我们找家农院歇息一晚,再赶路吧!”杜庞道。 李攸烨思考了片刻,说道:“前面休憩一阵,继续赶路,最近天气越来越热,趁着凉快我们多走一些,白天也可以休息!” “是啊,这暑热的天气,实在是不宜闷在车厢里!”纪别秋用袖子扇着风,从车厢里钻出来,一下子跳到了杜庞那辆马车上,杜庞惊呼一声:“想不到纪大夫也会功夫!” “哟,小瞧我了不是?洒家的本事还多着呢!”纪怪胎毫不谦虚地在他旁边坐定,捋着胡子,迎着风大叹爽快! “还真没看不出来!”杜庞笑着,甩了下马鞭,陈越在旁边挑了挑眉。李攸烨也呵呵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莫慈骑马溜回来了,李攸烨笑道:“莫姨怎么往后头跑了?” “哎哟,跟着她们三个小丫头跑,可颠坏我了,你们年轻人玩去吧,我不玩了!”莫姨说着要上马车,纪别秋将她拉上车,李攸烨见状,早已心花怒放,纵身跳上马,乐颠乐颠去追前面的几人。后面的一干人看她那欢快样子,都笑起来。 见她走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陈越忽然扭头对杜庞和纪别秋道:“二位前面保护好主子,我去去就来!”说完,拉起缰绳将马车缓缓停止,而杜庞见他郑重的模样,心下会意,用力甩了下马鞭,急追李攸烨而去。 这一路上,二人早已发觉有几个耳目尾随,可惜顾念李攸烨的安危,陈越一直脱不开身去除了,如今,获悉纪别秋也是深藏不露,他自然少了些顾及,定然是要斩草除根了。 纪别秋只是笑着,并不管他们。前边李攸烨先追上冰儿的马,小丫头玩得高兴,见她过来,兴奋地大叫:“烨哥哥!”前边拨云和权洛颖闻声,都回头来看,李攸烨笑得跟朵花似的,看着几个男儿装扮的女子,英姿飒爽地坐在马上,仪态各有千秋,把自己也给比了下去,不禁暗暗赞赏! “哟,你来做什么啊?”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这一路,拨云总不放过挖苦李攸烨的机会。 李攸烨甩开马鞭往前赶上去,嘿嘿笑着:“看你们这么高兴,我来凑个热闹,姐姐别再赶我了!” “哼,马骑得不错么,江少爷,烨哥哥!”拨云瞪了她一眼,不理会她,一蹬马腹,径自往前去了。 “哎,别走远了!”李攸烨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恼,知这姐姐似乎开始怀疑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不是不想跟她坦诚,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调马靠近权洛颖:“权姐姐,你太不厚道了!” 权洛颖:“什么啊?” “她们赶我的时候,你也不帮我说说话!”李攸烨可怜巴巴地讲。 权洛颖又想笑,勉强忍住了,努力绷紧面颊:“我能说什么,难道……” “你说和我一块过去么!”李攸烨身子一歪,嘴巴直接凑到人家耳朵根了,吐出的气息又湿又热,而且直接停在这儿了,权洛颖起先还想理理她,现在对她“轻薄”,也没了言语,牵着马儿往边上挪了挪,离她远些。 “嘿嘿!”李攸烨赖赖地笑了一声,自以为已经表明心迹,不需多说,只和她并马前行。一同沐浴晚风。“权姐姐?” 权洛颖扭过头来,“嗯?” 那双染上夕阳余晖的眼睛,绮丽而迷人,一瞬间让人心神荡漾。本来只想叫叫她的,现下李攸烨有些收不住闸了,鬼使神差地牵着马儿往她那边蹭了蹭,道:“让我坐过去吧?” 一刹那间,对面的人,本是一本正经的脸上,先是出现了娇羞,紧接着便是各种匪夷所思的表情。最后甩头撂下她,磕马奔了出去。 “喂!”李攸烨丝毫没有唐突佳人的觉悟,只在后面笑,熟料这时候,冰儿从边上冒出了个头来,挤着圆圆的眼睛,纠结地看了她一眼,便又嚯嚯得喊着马儿往前头去了,李攸烨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觉得有必要做做这孩子的思想工作了。情理有时候很难两全,就比如现在,权洛颖是情,上官凝是理,而她的扎挣,靠单方面的撇清,根本无从解脱。 这时杜庞她们也从后面赶了过来,李攸烨回头见少了一辆马车,不禁问:“陈师傅呢?” “陈师傅去去就来,爷,天有些黑了,别让几个姑娘走远了!”杜庞回道。 “啊!” 正说着呢,前方突然传来拨云的尖叫,几人心中皆是一惊,见冰儿骑着马儿惊慌失措地朝这边跑来:“烨哥哥!”三个汉子正追在她后面跑,其中一个人甩着手上的绳子,边追边喊,“小子哪里跑!”显然是想套住她。可惜他还未出手,就被随后赶来的李攸烨揪住绳子,一脚踢了出去。 另外两个汉子被杜庞撂倒,冰儿爬下马来,哭道:“烨哥哥,姐姐被他们抓走了!”李攸烨闻言立即调马去追,纪别秋拦住要跟上去的杜庞,“你在这里保护她们,我去!”说罢,跳上马,追李攸烨而去。 “救命啊!” 李攸烨赶到的时候,拨云正被两个手执大刀的粗莽汉子拉下马来,而另两个汉子正朝马上的权洛颖施展手脚,边上还站着十几个人围堵着,俱都一副凶神恶煞样子。李攸烨心里一沉,怕是遇上强盗了。 “把这几个小白脸捆了,连马一起牵走!”为首的一个魁梧大汉,独着一只眼睛,操着恶狠狠的口气叫道。 “放开她们!”李攸烨抽出腰间的剑来,纵马冲到正朝权洛颖使蛮力的人前,一剑划伤一个,伸手把她抱到自己马上,“权姐姐抓紧我!”策马往拉走拨云的那两个人直冲过去。 “啊!” 拨云惊慌不叠的看着两个汉子在自己面前倒下,缩成一团,还没反应过来,李攸烨就从马上跳下来:“快点上马!”一把把她抱上去。随即,一拍马屁股,那马儿受痛往来路疾奔出去,拨云急忙抱住权洛颖的腰,稳住自己。 “小烨!”“游儿!”两人回头,焦急喊道。 这时候纪别秋也赶上来,李攸烨踹开扑上来的人,喊道:“舅舅,带她们快走,我随后就来!” “拦住他们!”几个大汉忙去追。李攸烨冲过去,与他们缠斗起来。轻而易举地扫到一个大汉,那大汉倒在地上,痛哼一声,就哎呦哎呦叫唤起来,其余几人见状,一时不敢上前。李攸烨心里早已纳了闷,这帮强盗空有了一副凶相,怎么如此不堪一击? 纪别秋也发现了,这群人除了会使些蛮力,对武功套路什么的一窍不通,甚至连手里的兵器都不知道怎么使,只会乱砍乱杀一通。李攸烨有剑在手,对付他们简直绰绰有余,于是他便放下心来,调头护着权洛颖二人就走,并冲李攸烨喊道:“快快上马,不要纠缠了!” 为首那独眼龙没想到出来这么个厉害小子,看了眼抱着伤口嗷嗷叫唤的手下,眼一瞪,冲李攸烨大吼道:“好小子,你找死!”说罢,抄起手上的大刀,朝李攸烨扑上去。这人身上倒是还有些武功底子,但是和自小练武的李攸烨一比,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李攸烨哪里还跟他纠缠,身子一斜,避开他的刀锋,薄如蝉翼的剑锋在空中划出一声唳响,直接抵上他脖颈,大声喝道:“所有人都给我退下!” 第117章 天道无情 其他人见状,纷纷不敢上前。那独眼龙干咽一口唾沫,惊恐着望着李攸烨。 “你们做什么营生不行,居然做强盗!目无王法,欺压良善,我现在就拿你们去见官!”李攸烨怒道。 “王法?爷爷反得就是王法和狗官!”这话不知道哪里刺激到了他们,先是那独眼龙不要命地拨开脖子上的剑,拿刀往李攸烨身上砍,紧接着那几个人也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抡着刀要跟李攸烨拼命。 李攸烨起先并没有下狠手,这番为了自保,免不了又刺伤了几个人,抢了马,夺路而走。那几个强盗惧于她的威势,没敢追上来。 在马车上焦急等待的众人,见到李攸烨平安归来,都松了口气,只权洛颖一副闷闷的样子,李攸烨暂且压下想去问的心思,回想着那几个强盗的反应,觉得非常怪异,只对众人道:“天快黑了,小道不安全,我们改走官道,然后找家驿站歇息!”其余人都同意。杜庞在路边的树上为陈越留下记号,便赶着马车往官道寻去。 夜幕渐渐降临。杜庞在马车前头点起火把,一行人上了官道,却迟迟找不到驿站。行了一天的日程,早已经人困马乏,突然看到前方有亮光,一行人显得尤为兴奋。 然而他们这兴奋还没持续多久,就被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惊得措手不及。本来寂静的道路两旁,火把突然冲天而起,紧接着漫天的吆喝声,把他们包围起来。 “弟兄们,看看这次抓到的是什么官儿?”一人大声喊道。 李攸烨看着将他们包围起来的陌生面孔,有近百人,她警觉地护在马车周围,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官道,居然有人扬言要劫官,这江阳郡当真是没有王法了! “哟,小兔崽子,气焰挺嚣张的嘛,弟兄们,给我抓住她!” “敢问阁下可是许良柱?”一直沉默不语的纪别秋突然喊道。 “慢着!”又是方才那声音,围拢的人群立马散开一个口子,一个膀大腰粗,胡子像个蝴蝶结一样飞在腮帮上的汉子走了过来,很显然,他是这群人的首领。他仔细看了看纪别秋:“你是?纪大夫?” “一别三载,许老弟可还好?”纪别秋登下马来。 “哟,真是纪大夫!”那叫许良柱的人见了纪别秋,一脸激动地抱拳道:“当年多亏了纪大夫相救,我才侥幸活了下来,纪大夫的大恩大德,我许良柱没齿难忘!” “唉~~治病救人乃是我的分内之事,许老弟此言纪某实在不敢当!” 李攸烨等人诧异地看着纪怪胎和那人套近乎,把冰儿伸出来的脑袋塞进去,“嘘”了一声,拉上窗帘。 “许老弟,这是我的外甥,我们正好路过贵宝地,不知道哪里惹了老弟,这是怎么一回事?”纪别秋问道。 “哦,既是纪大夫的外甥,那是我们抓错人了!”许良柱挥一挥手,众人散开,他又回头:“不瞒纪大夫,前几天我们抢了官仓,听说朝廷要派兵来剿我们,我们就想抓几个官问问情况!” “抢官仓?你们这不是造反吗?”李攸烨道。 “我说小外甥,”这位大蝴蝶结跟纪别秋称兄道弟,直接喊起了李攸烨外甥,“你不知道咱江阳百姓的苦,村里有十户人家,九户都要饿死了,可是官府就是不发放粮食,我们要不是被逼急了,哪里敢抢官仓!” “饿死?怎么回事?难道官府不管么?” “那些官儿根本不把百姓当人看,怎么会管我们死活,去年发大水,淹死那么多人,有谁管过我们!”人群中有人搭腔道,结果引来众人的附和:“对啊,谁会管我们百姓死活!” 许良柱摆摆手让他们安静,对李攸烨道:“小外甥,我现在跟你也说不清,纪大夫,你来了就好了,我们很多兄弟都生了病,还望纪大夫救救他们!” 纪别秋看了眼李攸烨,得到后者的点头,一行人便随着许良柱蜂拥着到了一处山脚下,李攸烨让杜庞等人留在原地,她和纪别秋两人上山。 临走前,权洛颖走到李攸烨身边,拉起她的手,塞给她一个方方的东西,李攸烨握着那巴掌大的物什,不明所以。 “这个叫定位仪,你戴在身上,如果有危险,就按当中的这个按钮,”权洛颖悄悄道,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我就知道你在哪里了!”说完好似松了口气,脸色也不那么不乐了。 李攸烨心里一暖,点了点头,然后问:“我只要按这个,你就会来么?” 权洛颖抽了抽嘴角:“你有危险的时候才可以按,不可以随便按,随便按我是不会来的!”看到某人那亮亮的眼睛,觉得还是有必要跟她讲清楚,免得她滥用了。 “哦!”李攸烨又点点头,把那定位仪塞进怀里,掖好,心想,这姐姐有时候还真是天真的可爱,她要是有危险,怎么会用这个把她招来,让她也陷入危险之地呢。不过,即使这样,心里还是美美的!这是不是代表了她的牵挂? 等他们到了山顶,先经过一座座茅草搭的棚子,最后停在一处木屋前,那许良柱在外面大喊道:“大哥,我带了一位大夫来,弟兄们有救了!” 片刻,就从木屋里走出来几个草莽汉子,为首的一个,正是许良柱口中的大哥,出人意料的是,此人三十来岁,看起来比许良柱年轻许多,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但是眼里却透着透彻的光。他一眼就看出李攸烨非富即贵,只不动声色,暗中观察着她。 “在下胡万里!” “在下纪别秋,这是我外甥李游!” 打过照面,那胡万里便引着他们到了一处茅屋聚集地,这一路上,李攸烨粗略算了下,如果一个棚子住五个人的话,这个山寨大约有数百人之众,而等到胡万里掀开一处草棚席子,李攸烨差点惊呆,里面哪里是五个人,二十人都有余了,棚子里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有老有小,有男有女,衣衫褴褛,皮包骨头模样,简直触目惊心。 那些人见到胡万里,都爬起来,跪在地上磕头,口里叫:“胡大恩人!” “这些都是听说我们抢了粮食,过来投奔的百姓!”那胡万里扶起一个老人家,对纪别秋道:“纪大夫,您先给她看看吧!” 那纪别秋看到这个场景,已经目不忍视,放下药箱,就给她诊治。李攸烨攥着拳头,走出了这间茅屋,又去旁边几间看了,都是此番悲惨景象,她想不到,在她引以为傲的辅仁之治下,居然有百姓的生活惨烈到如此地步! “李公子!”背后突然传来胡万里的声音,李攸烨回头,看到一双耐人寻味的眼睛:“是不是没见过这么悲惨的场景?” “可是这种场景,在玉瑞每天都在活生生的上演!”胡万里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胡先生,恕在下想不明白,朝廷已经斩了那些抛下百姓的官员,而且还下发了赈灾粮款,为何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自古以来,百姓遭受的苦难,无非来自天灾和*!”胡万里道:“而江阳的情况,表面上看是源自天灾,其实*才是根本。” “哦?先生何解?” “给李公子打一个比方,一艘船因为载物过多,在河面上飘飘荡荡,倘若这时候突然鬼使神差的刮来一阵风,船再也支持不住翻倒了,依李公子之见,是该怪这股邪风,还是该怪船主放物太多呢?” “呵,多谢先生提点,学生领教了!”李攸烨朝胡万里作了个揖,道:“去年那场天灾,只是把朝廷潜在的弊端暴露了出来,然而实际上这个弊端已经存在很久,并且深深地影响着整个国家,而朝廷每每等到出了问题再去解决,已经为时已晚,失去的民心很难再收回了!” “李公子果然聪颖!”胡万里笑着点点头。 “恕在下冒昧,请问胡先生原先是做什么的?”有这等真知灼见,不像个平庸之辈。 “不怕李公子笑话了,我原先是县里管粮仓的小吏!” 嘎?李攸烨愣了下,随即领悟,原来如此,她就说么,官仓重地都有重兵把守,怎么能被人轻易抢了去!原来有内应啊! “胡先生,这番作为,不怕将来朝廷追究责任么?”李攸烨问。 胡万里笑而不语,李攸烨又改口问:“或者先生今后有何打算?” “我们闹得那么大动静,朝廷一定有所反应,我们静待便是。如果朝廷还顾念天下苍生,必会前来招安,如果不念,那么便会派兵来剿,而在下,无非是一句话,不成功便成仁!” “好一个不成功便成仁,在下敬佩先生大德、大智、大仁、大勇,请受在下一拜!”李攸烨深深一弓,那胡万里忙托起她道:“李公子言重了,在下哪里当得!” “其实,在下的这些所谓德智仁勇哪里称得上‘大’呢,真正称得上‘大’的人可是在朝堂上啊!”胡万里感慨道。 “哦?”李攸烨好奇。 胡万里意味深长的说:“天道无情,因此为大,真正能参透的人有多少呢!” 李攸烨心里咯噔一下,天道无情,帝道无亲,这是皇奶奶一直教导她的。不觉间眼角已经湿润,已经出来已经好久了,她好想皇奶奶! 而此时,在燕国到京城的官道上,一辆回程的马车正骨碌碌的滚着。连夜赶路,侍卫们得到江后的命令,一刻也不敢歇息,到了驿站也不停留,只换上马匹便接着行进。 车厢里,江后捏着陈越寄来的信,反复地看着。派去通知江令农的侍卫已经先行一步,她的眉头仍深深地皱起,烨儿,你可千万不要再出事了! 皇宫。御书房。 “什么?要长公主和亲?”李攸熔瞪着阶下的那名穿着玉瑞宫人服饰的蒙古使者,目光扑朔迷离:“贵国的要求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启禀玉瑞皇帝陛下,”那蒙古使者毫不在意道:“这是我王出兵的最低要求!何况,当年贵国的盛宗陛下向我国借兵的时候,就与我王许下过嫁公主的契约,一直没有履行,而贵国的熹宗陛下您的父皇,也曾经说过要把公主嫁给我王,如今是该兑现的时候了!” “岂有此理,你们大王都七十岁了,我长公主才二十岁!”张鹤人突然忍不住吼道,李攸熔扭头看了他一眼,张鹤人惊觉到自己失言,悻悻地闭嘴。那日李攸熔的腿几乎废掉,情急之下张鹤人瞒着李攸熔去找了李攸璇帮忙,李攸璇立即宣了太医,给李攸熔诊治,这才保住了一条腿,长公主替他们把这事瞒了下来,他心中自是感念,所以蒙古使者提出这个无理要求,他心里就压了一股无名火。 那使者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李攸熔低着嗓子道:“难道贵国忘了,辅仁十年,我朝已经拒绝了贵国的和亲吗?” “在下记得那是上一个皇帝,您的弟弟做的决定,可是并非您的决定,依我看,皇帝陛下还是好好考虑考虑!” “你下去吧,回去告诉惠太妃,我会考虑的!”李攸熔声音平静道。 那使者退下后,张鹤人忙劝道:“皇上,您千万不能答应他们,长公主那么帮咱们,咱们不能出卖她啊!” “你住嘴!”李攸熔突然怒喝道,张鹤人噤声,李攸熔疲惫地倒在龙椅上,摆摆手:“你先下去吧,让朕静一静!” 而江阳这边,纪别秋正为病患诊治,忙得没有时间休息,李攸烨和胡万里也正为遇到知己感到快慰,那边突然有一行人吆吆喝喝地上了山。李攸烨定睛一看,却是权洛颖她们,都被五花大绑地押了上来,要听端的,请听下回分解。 第118章 暴风雨静 且说李攸烨见权洛颖一行被押解上了山,几个擎着火把的汉子凶巴巴地推攘着她们,一路吆喝着往这边赶来。一个独眼大汉扛着大刀,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面,到了山顶,张口就嚷: “弟兄们,咱们这次大丰收,抓了四个小白脸儿上来!”回头望了望莫慈:“还有一个娘们!” “喔~~~”山上的人闻讯纷纷凑上来,跟着起哄吆喝。 后面权洛颖等人一阵汗颜。她们在山下的据点等着李攸烨,没想到却等来了白天劫道的那伙人,见了她们,不由分说,就把她们抓了起来。这些人似乎是跟许良柱一伙的,杜庞本想跟他们解释,反被那独眼龙污蔑为“奸猾小白脸”,没法,只好安抚了同样被污蔑为小白脸但却要炸毛的几个姑娘家,随他们上山,想着见着李攸烨再做打算,没想到…… 打着火把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独眼龙笑得颇为得意,一个没注意,与迎面而来的李攸烨撞了个正着,他似没看清,身子往前倾了倾,用力睁了睁眼,接着抡起大刀就往身前一横:“他娘的,原来是你这小子,真是老天有眼呢,让你落爷爷手里,这回你可跑不了了!” 李攸烨微微吃惊,因为这独眼龙不是别人,正是路上遇到的那伙劫匪头目,原来他们也是这山上的。来不及跟他分解,那厢就一刀挥过来,李攸烨脑门上垂下一滴汗,正要闪身避过,这时一只手却抓住了独眼龙的胳膊:“老四,住手!”是胡万里。只见他一掌击在独眼龙腕上,刀应声落地,发出当啷一声脆响,独眼龙的身子往后趔趄了两步,才勉强站住,胡万里继续呵斥道:“你胡闹什么!” 原本凑热闹的人群立时静了下来。 “大哥,他们……”独眼龙糊里糊涂地望着胡万里,不解其意。 不待他说完,胡万里便道:“李公子是山上刚请的纪大夫的外甥,你一来便如此失礼,岂是待客之道!”李攸烨在旁边不动地看着他们。 “客?”独眼龙瞪圆了眼睛:“可是,这小子打伤了我们好几个弟兄,这个仇怎么说?” “是你先要掳劫我们的,否则,烨哥哥怎么会打伤你们!”后面的冰儿怒气哼哼道,她可没有权洛颖等人的顾及,听独眼龙那样说,当前不顾搁在脖子上的刀剑,就冲口驳斥。 “你又去劫道了?”胡万里闻言扭头责问独眼龙。那独眼龙似乎很怕他,眼神有些闪躲,支吾道:“我……是按照大哥的吩咐去小道监视可疑之人,我在道上碰到这伙人,发现他们可疑的很,所以才……谁知道这小子好生厉害,把弟兄们都打伤了!” “我告诫过你们,不要生事,有什么事立即禀报给我,你为何擅作主张?” 独眼龙闭口不言,胡万里哼了一声,挥手将押着权洛颖等人的弟兄屏退,转身对李攸烨拱手道:“李公子莫怪,我四弟向来行事鲁莽,唐突了李公子和各位朋友,在下替他向各位赔罪!” 权洛颖等都靠到李攸烨旁边,李攸烨见她们安然无恙,先放了心,表情淡淡地笑了笑,推手辞过:“先生言重了,我和这位兄弟之间有些误会,白天冒犯之处,还请见谅!”冰儿奔过来,躲在李攸烨身后,冲独眼龙咧了咧嘴,像是故意挑衅:“有本事你再来,看烨哥哥不打扁你!”独眼龙脸憋得通红,但在胡万里面前不敢放肆,只恨恨地看着她们。李攸烨回头敲了她一个凿栗,小丫头撇撇嘴又跑到权洛颖身后,抱着她的胳膊朝李攸烨做鬼脸,李攸烨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目光转向那人,见她眼里满满的与小丫头同仇敌忾的光芒,无奈地眨眨眼,在冰儿的挤眉弄眼中乖乖投降。 纪别秋治疗病患忙得焦头烂额,这时候正从一间草棚里走出来,见李攸烨等一干人窝在一处,看起来“清闲”地很,铿锵地嗓门一开:“你们这些个大‘贤’人,一个个站在那里说话也不腰疼,我这里忙得要死,你们还不过来帮忙!” 这边李攸烨正跟胡万里消解误会,听到纪别秋的喊声,当下草草地结束了话题,同众人一道,去草棚里帮忙。几个姑娘见到草棚里的景象,同李攸烨一样,被这样的惨象惊得说不出话来,纪别秋见他们杵在门口一无是处的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当下将一些简单的治疗步骤教予众人,众人不敢耽搁,纷纷力所能及地帮忙,有些略懂医理的百姓也加入到救人中来。一直忙到月上中天,众人才将所有病患简单安置了,李攸烨胡乱用袖子擦擦额头的汗,将手中空了的药碗放下,抬头见权洛颖正在为一个孩童盖上袍子,秀眉蹙紧,衣摆已经在地上拖得脏乱不堪,但她的手因为要为病人包扎伤口所以一直是干净的。似乎感觉到了李攸烨的目光,她扭过头来,见李攸烨正冲她努嘴,心中会意,再扫了眼草棚,确定无事,便同李攸烨一道出去了。 出得草棚,李攸烨牵了权洛颖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块锦帕,一点一点擦掉她脸颊上的细汗。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明亮,一切就像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发生,权洛颖顺从地仰着面颊,脖子随着李攸烨的动作别来别去,连续几个时辰的忙碌,几乎耗尽了她的心力,现在她只想闭着眼睛,好好地休息一下。李攸烨难得见她一副乖巧模样,眉梢懒懒地塌在一角,眼线向下垂出两轮月廓,累极的样子,心里生出一阵怜惜。时间就停在这个点上,权洛颖只感觉脸上有热流凑近,她本能的呼吸一滞,眨眼功夫,那点在她唇上的触感,已然离开。面颊刹那间罩上绯红,心如脱兔,呼之欲出。又羞又窘间整个身子落入一个柔软的怀抱,她忙把红到不知何种地步,无法见人的脸颊拱进那人的肩窝。可是现在双方身上都灼热,哪里能降下那里的温度,拖延掩饰中,只把这怀抱拖得冗长而又持久。 “权姐姐,你……”终于,李攸烨的声音打破了这份沉静。 “嗯?”仍未抬起头来,反倒是将额头从贴热的地方往边上挪了挪。 “你的头发……散了!”李攸烨真不想打破现在的气氛,但是后面好像有人来了,而权洛颖现在穿的是男装,让人看见了,再解释又得徒增不少麻烦。 “嗯?哦!”权洛颖只感觉刚平息的热血又一下子灌到头顶,忙从李攸烨身前闪开,别开头去急匆匆地去捋弄自己散落的头发,手忙脚乱,怎么也理弄不好,李攸烨淡笑着,伸出手指,帮她将发髻重新束好:“权姐姐,谢谢你!” 她精致的眼睛分外诚挚,看着自己,权洛颖呆看中几乎入了迷,这时候,后面的人也已经到了,她来不及问她“谢我什么”便止住了话题,迎向他们。是拨云等人,她们也忙完了,俱都筋疲力竭,尤其是杜庞,被几个姑娘招之来招之去,累得弓腰搭背,像头骆驼。见了李攸烨二人,哪里还讲的出话,苦着脸喊了一声“爷,权……公子”就捡了一块山石坐着歇脚,冰儿扶着娘亲紧随其后,只拨云看了她们两个,眼中别有意味。大家都累极了,胡万里临时腾出木屋,将他们等人安置,自己却挪去了兄弟的草棚,李攸烨等人感激不尽。所谓木屋,不过也只是比草棚多了几根柱子而已,众人实在乏了,也不去计较许多,地上铺一团稻草就躺下睡着。 李攸烨躺在破草席上,辗转难眠,她想着自己出来的这大半年,足迹几乎踏遍了半个玉瑞,所感所思却并没与想象中的逍遥快意,反倒是离开皇宫越远,对皇奶奶的想念越是深重,尤其是在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这种感觉便越强烈。和胡万里的一席谈话深深触动了她的心弦,玉瑞每天都有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这个事实,就像一记巴掌狠狠甩在她的脸上。也许是歌功颂德听得太久了,一旦粉饰的太平被打碎,那种没顶而来的挫败感一下子便剥夺了她的心力。 实在睡不着了,李攸烨便起来,小心翼翼开了房门出来。月亮斜落在天角,她看着外面一间间草棚的轮廓,像一座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坟墓,排满了整座山,似乎这就预示着玉瑞的明天。心里的思潮起起伏伏,没有注意到后面跟着一个人,李攸烨借着月色往山道上走了一段,看着前面有一点火光,她迟疑着凑近,见是一个两米多宽三米多高的山洞,一群人举着火把围在洞口前,似在清点着什么,直到独眼龙从洞中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升斗,吆喝:“怎么搞的,让你小心点,怎么还撒了!”然后几个人手忙脚乱地蹲下拾掇,人群敞开一道口子,李攸烨才看清他们在清点粮食。 “李公子!”李攸烨在远处驻足良久,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唤。她回头,见胡万里肩上扛了一个麻袋,矮小的身材几乎被那重物压弯,可是仍然奇迹般地硬挺着,后面还跟着十几个汉子,俱都保持着同一种姿势。胡万里见了李攸烨,把麻袋放下来,重重呼了一口气,招呼后面的弟兄不要管他,继续往山洞走,然后扭头:“李公子还没歇息?” “呃……”李攸烨有些局促,问:“先生这是在做什么?” 胡万里抹了把汗,用袖子扇着汗:“呵,山上的存粮不多了,我们就把其他山洞里的粮食都凑在一起!” 李攸烨一听,心里已经了然:“这么多灾民,恐怕早晚要坐山吃空!” 胡万里脸色暗了暗,叹口气:“希望朝廷早点派招安官员过来,否则我们只好再去抢粮了,我多一重罪过不打紧,只是又要牺牲好多弟兄了,他们原本都是些普通百姓,如今跟着我去做这些犯法的事情,我宁愿一死也不愿看他们再流血了!” “先生!”李攸烨突然口气郑重。 “请您为了玉瑞百姓保重自己!”她的目光坚定诚恳,带着一股不容否决的态度,胡万里一时间愣了愣,只当她说的是山上的灾民,淡笑一声,回道:“李公子放心,有我在一日,我就会保这里的灾民一日,虽死无憾!” “大哥!”独眼龙从山洞那边奔下来,见了李攸烨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然后二话不说,就把胡万里手边装满粮食的麻袋扛在了自己肩上,朝洞口飞快步去,胡万里叮嘱他一声:“你小心点!” 扭头又对李攸烨道:“我这位四弟,面恶心不恶,因为从前犯过法,逃到山里落草为寇,身上带着些强盗的习性,得罪公子的地方,还请公子多包涵!” “先生言重了,在下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我看令弟重情重义,只是性情鲁莽了些,若是好生调教,也能一展所长!” 作别胡万里,李攸烨又继续往上走,到了整座山的最高处,捡着一块大岩石,坐下,遥望着璀璨的星河,心绪难平。从袖中掏出在山洞中抓的几粒稻谷,李攸烨点燃火折子,看着那干瘪的米粒发呆,这些据说是今年的新粮食,可是颗粒却如此瘦小,百姓用这个果腹,哪里能吃得饱。 凝神间,一个身影移到了旁边,李攸烨惊了一跳,回身看竟是权洛颖,松了口气,脸上荡起笑意:“权姐姐,你怎么醒了?”伸手把她接到石头上坐着。 “你在想什么?”权洛颖没有回答,在李攸烨旁边坐定,看着她手里的粮食问。她一直隐身跟在李攸烨后面,自然知道她做了什么。 “我在想,如果一个米粒有馒头那么大就好了,这样吃起来才过瘾!”李攸烨拈起一颗米粒,郑重其事地说。 权洛颖忍不住笑了笑,幽幽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啊?”李攸烨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见权洛颖一脸淡淡的笑容,忽然想到在她的世界,再稀奇古怪的事也是稀松平常的,心里一沉,不再开口说话。 你为什么谢我?权洛颖其实想问。只是生怕听到让她无力承担的东西,只闭口不言,后半夜安静极了,山上的凉风带着独有的韵律,窸窸窣窣地响起。 突然刺耳的锣声淹没了山的呼吸,一瞬间将人的安宁剥离。李攸烨从石头上跳起来,往山下看去,见先前只有丁点火光的山表,刹那间燃起汹涌的火把,她拉过权洛颖的手往下面走。 “许大哥,出什么事了?”李攸烨在人群中发现许良柱,忙上前询问。 “官兵上来剿山了,我们下去抵挡一阵子,小外甥不用担心,他们只是虚张声势,每晚都来那么几次,我们都习惯了,你们照睡就是!”许良柱的胡子随着嘴的快速开合,呈现往外扩张的趋势,说完抄起大刀,带了一队携着武器的弟兄,往山下跑去。 “权姐姐,我下去看看,你在山上等我!”李攸烨对权洛颖叮嘱道。 “我和你一起去!”本来松松垮垮窝在手心里的柔荑,突然固执地握紧了她,李攸烨看着那双执拗的眼睛,道:“到时候,不要再忘了开隐身镜!” 知她已经同意了,权洛颖赶紧点头,二人一同跟着许良柱的人往山下奔去。到了快半山腰的地方,忽然听到下面雷石滚滚,兵戈相撞,厮杀惨叫声不绝,李攸烨心头一震。 “你去通知各个山道,让他们加派人手,这次官兵来得人多,都给我守住了!”胡万里指挥着山上的弟兄,声音重若巨钟。 石头不停地往下砸,穿着玉瑞官服的官兵,刚刺死了一个平民,便被致命的石头砸中。燃烧的独木,冷眼照亮了这一切,自己也渐渐化为灰烬。 一个时辰过后,这场震耳欲聋的厮杀才结束。山腰上倒下无数具尸体,有官兵的,但大多数是山上的弟兄的。分不清谁对谁错。 “李善念看起来是要破釜沉舟了!”胡万里站在尸首堆里,脸上是一片悲凉:“这个人素来心狠手辣,我们恐怕坚持不到朝廷派使招安,他就会把我们一网打尽!” “李善念!”李攸烨沉吟着这个名字,原先的江阳郡郡丞。郡守陆秉勋押解京城后,他便补上了这个缺,没想到又是一个祸害。 “这里离曲阳郡似乎很近!”李攸烨思忖道。曲阳郡守是江玉姝的父亲,江家五子江衍通:“胡先生,这里到曲阳郡最快几天赶到?” 胡万里愣了愣:“快马加鞭,来回最快也要三天!” “三天,时间太长了!”李攸烨脸色阴沉,由今天这场面看,恐怕坚持不了两天。 胡万里叹了口气:“李公子莫不是想去别郡求援?行不通的,李善念已经把我们打成乱党,没有人愿意淌这趟浑水!” “杜庞,我写一封信,你快马去曲阳郡一趟,把信交给曲阳郡守,让他速来派兵救援!一定要快!”不管如何都要试一试。 “是!” 第119章 情定成钉 杜庞虽然不放心李攸烨的安危,但抵不过她目光里的执意,当李攸烨将封好的信交到他手中,他不敢耽搁,当即领命而去。 胡万里惊异于李攸烨的决断,不禁对她的身份产生怀疑。 “先生,当下最紧要的是重新布置各处要道的防守,再坚持上三天,援兵即到!”李攸烨见他透彻的眼中第一次闪现迟疑的神色,勾唇一笑:“先生信我便可,三日后,若无援兵,在下舍命陪先生!” “李公子说哪里话,在下自然信得过公子,只是,我担心,我们挨不过这三天了!”胡万里叹息道,压低嗓音:“官兵这几日夜间围剿,一日比一日勤,我猜李善念是想先拖垮我们,再一举歼灭!”如果是这样,那么李善念的目的已经达到,山上的弟兄被搅得夜夜不得安宁,身心早已疲惫不堪,今夜这场比以往更加惨烈的厮杀,似乎就是一种预示,官兵近日便会有大的动作,他怎能放下心来。 “先生放心,我去山下与官兵周旋一番,定为先生争取三天时间出来!” 一直不动声色听他们谈话的权洛颖,听到李攸烨如此说,脸现担忧,却得到李攸烨一个宽慰的眼神。 胡万里诧异里夹杂着感激:“李公子不必……” “先生!”李攸烨推手止住他的话:“先生既能为江阳百姓舍身忘死,我为百姓犯一次险又何妨,何况,现在这种形势,能拖上一日,便是为灾民争取一日平安,若是真如先生所说,李善念是个心狠手辣之徒,试想,他攻上山来,灾民还有活命的机会吗?恐怕到时候,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不仅先生会成为他的刀下之鬼,就连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也会被一并当成乱党剿灭干净!” 李攸烨的话句句戳中要害,这也正是胡万里最为担心的,现在整个江阳郡都在李善念的控制之下,他们在这里这样闹,目的就是引起朝廷的注意,但是李善念完全有可能向朝廷禀报他们是聚众造反。万一他压得赌注没能成功,朝廷派兵来镇压他们,或者他成功了,朝廷派使前来招安,但是李善念赶在使者到来之前将他们剿灭,无论哪一种情况,都对他们极为不利。 他的心潮前所未有的翻腾,如果压上性命的赌局,依然以惨淡的结局收场,他将再也无颜立于天地。终于他的疑虑汇成黑眸中幽深的坚毅,看着李攸烨:“李公子需要什么,尽管道来,胡某全力配合公子!” …… “钦差大人驾到,闲杂人等回避!” 这一日,江阳郡来了一位派头十足的钦差大臣,一路敲锣打鼓地入住郡守府,把在前线指挥平叛的郡守大人都招了回来,急急忙忙地拜见这位来头不小的朝廷大员。 郡守府里异常地安静,只有茶盖和杯沿的刮擦声扣着人的心弦。 钦差大臣端着茶碗,一边啜饮一口,一边冷声问道:“郡守大人到了没有?” “还没……没有!” 突然“啪”的一声,茶碗被撂在桌案上,撞击震翻了茶盖,把一屋子的人都吓得哆嗦一跳,钦差大人脸色极其难看,浑身散发着一股冻人心魄的冷厉。 “这是什么茶叶?本官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就是喝这等牛都不饮的东西吗?” 郡守婆媳吓得面无人色,忙上前陪不是:“大人一路辛苦了,老身多有照顾不周,还请大人莫要见怪!”并对底下人严厉呵斥:“还不快去给大人备最好的茶?” “不必了,本官身肩皇差,哪里有功夫再喝你们现泡的茶!”钦差大人不耐烦地甩袖道:“本官现在想看歌舞!” “呃,这……”老夫人为难,儿媳在下面拉了她袖子一把:“娘,赶快去叫吧,这位钦差大人看起来不好惹!”老夫人如梦初醒,忙点头:“好,好,老身这就命人去叫!” “哼!不必了,本官现在又没心情了,想去休息!”说罢拂袖而去,留下堂里的不知所措的婆媳二人,不停地擦汗。 “郡守大人回府!”正在这时,门外小厮来报,郡守大人回来了。老夫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丫鬟赶紧端上茶来,锤腰揉腿,忙得不可开交。 得到消息的李善念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到了家门,进了屋子,先是收到老夫人的怒瞪:“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要再不回来,我这把老骨头,差点就被折腾坏了!”他一愣,又看夫人,用方帕在那儿抹泪,哭得抽抽搭搭,疑惑地问:“娘,你们这是怎么了?钦差大人呢?” “还不是因为那个钦差大人,又是嫌茶不好喝,又是嫌我们怠慢他,摆的那个架子可是吓人得紧哩,这都怪你,整天去平什么乱子,连钦差大人来这么重大的事情都不顾,我们两个妇道人家懂什么,现下把人都得罪了,可怎么收场才好啊?”老夫人捶胸顿足道。 李善念脑袋开始发麻:“娘,您先别急,钦差大人现在去哪儿了?” “我让人把别院腾出来了,派人好生伺候着,你快去跟钦差大人赔罪!” 李善念赶紧提了袍子奔到别院,人还没到,就扬声高喊:“下官*拜见钦差大人!” 两个虎背熊腰的官差将他拦在了门外:“钦差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李善念一愣,脸色就有些惶恐,弓着身子掬着手道:“麻烦二位上差向钦差大人禀报一声,下官江阳郡守李善念求见!” 一个年轻秀美的后生不急不缓地从从院内走出来,见了*,并没有挥开侍卫,冷笑道:“李大人好大的派头,我们家大人乃太皇太后钦命的钦差大臣,临行前太皇太后率文武百官亲自送行,到了贵地,竟然还要等大人有空才能接见!” 李善念一听,脸直接变成猪肝色,有苦说不出:“下官实在不知钦差大人驾临,罪该万死,下官特地前来请罪,还请上差通报一声,让下官见大人一面,上陈罪过!” “李大人还是明日再来吧,我家大人今日不见任何人!”年轻后生说罢,拂袖而去。两个大汉继续伸手拦着*:“大人还是请回吧!” 李善念灰头土脸地返回,老夫人一看他这模样,忙问:“怎么样了?钦差大人怎么说?” “唉,钦差大人怪我们怠慢了他,并没有见我!” “哎哟,这下可怎么办啊?我们得罪了皇差,这个罪名可怎么担待的了啊?”老夫人脸色煞白,揪着儿子的衣襟,一个劲儿地猛摇:“你,你可真行啊你,老身都快入土了,你又摊上这么个事儿,不让老身安稳,你个不孝子!” “娘,你先冷静一点!”李善念焦头烂额,把老夫人扶到椅子上坐着:“娘,现在着急也没用了,咱还是想想办法,怎么弥补吧!既然您已经见过这位钦差大人了,依您看,他是个怎样的人物?” 老夫人似被点醒,一下一下拍着胸口缓气,脸上的惊吓未退:“别提了,这样的人老身以前从没见过,单坐在那里就给人一股威慑力,和你们都不一样,一看就知道是长居高位的人才有的气度,娘看他比皇亲国戚还要高贵呢!” “皇亲国戚?”李善念思忖着,这次太皇太后派钦差下来,定是因为灾民造反一事,因为前有户部侍郎刘嵩的前车之鉴,说不定这次真会派一位皇亲国戚下来,心里的惶恐又多了几分,再联系那后生口中的话,由太皇太后亲自送行,那这位钦差的身份必定不一般,可是为什么之前一点音讯都没有收到呢?叫来管家:“郡府可收到朝廷的公文?” “没有,不过,最近流民作乱,传递公文的驿官被拦截了也说不定!”管家如实禀报。 “这帮刁民真是胆大包天!”李善念用力拍了下桌子,接着问:“那钦差大人可有什么符印之类的?” “钦差大人刚刚驾临,就因为无人接驾大发雷霆,我等惶恐不及,也没有仔细查看符印和文书!”管家想起钦差雷霆惊怒的模样,仍然心有余悸。李善念陷入沉思。 老夫人见状,眼睛一瞪:“怎么你还怀疑钦差大人是假的不成?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会是假的,你还能不能成器一点!” “娘,现在剿匪正是关键时期,钦差大臣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而且来得这么突然,我们小心一点,总归没错的!”李善念一脸慎重。 “剿匪,剿匪,整天就知道剿匪,老身不管你剿什么匪,你要是再得罪了钦差大人,老身就跟你没完!”老夫人看来是真被吓怕了,又要抹泪,*赶紧苦劝。 送走老夫人,李善念把管家招到面前:“钦差大人有没有提到招安?” “这倒没有,大人,万一朝廷招安,查起原因,有人把我们抛售公粮的事儿抖露出去,该如何是好?”管家抖着嗓子,音腔越压越低。 “你着人去山下传我命令,让咱们的人堵住下山的所有要道,不要放跑一个,不管朝廷招不招安,胡万里这个人一定不能留!” “是!”管家应着,又问:“钦差大人那里怎么办?” “我们现在不要轻举妄动!”李善念脸色阴郁:“钦差大人一来便如此大的派头,依我看朝廷招安的可能性不大,不过,无论他招不招安,把他伺候好了,就对我们有好处,这些交给你办理,钦差大人要歌舞,你就把最好的舞妓找来,钦差大人要喝好茶,就拿最好的茶,务必让钦差大人满意,他满意了,就是朝廷满意,就是太皇太后和皇上满意,花多少银子都不用计较!” …… 郡守府别院中,一袭华贵锦袍的少年人,端坐在太师椅上,手上捧着一杯沁香的茶,幽幽地打着折扇,脸上挂着沐浴过后,清清爽爽的笑容。 权洛颖见她不慌不忙的样子,不禁问:“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明天我们继续跟他们冷脸耗着,直到拖到五舅(江衍通)那边来人为止!”李攸烨眼睛弯起来:“今晚,我们一起赏月!” 没来由地心动一下。权洛颖手放入她的掌心,慢慢来至院中,顺着她的视线仰望,那悬挂了亿万年的荒芜,却散发着令人神醉的洁白,自始至终,美丽而又纯粹地存在,不因人的一脚踏入而更改,不因世界认知的飞越而褪色,它是真正的灵魂不依附于本身的存在,人类揭开的神秘面纱,与蟾宫里待嫁的新娘无关。它的浪漫永远化成一地的流光,亿亿万万年恣意旋转。不知不觉,两人都退回到廊前的石阶上,并列而坐。 “小时候,我忘了是哪一年,去御膳房偷拿了一个圆圆的饼,很好吃,可是吃到一半,皇奶奶来了!”李攸烨抿抿嘴,好似在喃喃地回味饼的味道,忽然扭头看向那一脸莫名其妙的人,嘴巴咧开,嘎嘣嘎嘣地笑起来。权洛颖微微蹙着眉,看着她的腮帮像吞了两颗人参果似的撑出圆润的弧度,眨眨眼,露出探询的表情,偷吃被逮到了,然后呢? “皇奶奶是来问我功课的,我就把饼藏在袖子里了,心里还想着幸好我藏得快,没被发现,但是皇奶奶那天晚上忽然指着天上半个月亮,问我月亮的另一半被谁吃了?” “我一听很害怕,说不关我的事,我没有吃它!” 听到这里,权洛颖忽然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她能想象到小攸烨捂着袖子忐忑不安时的每一个表情,就像亲身见过一样,当时的情景,江后当然是发现了,只是没有点破,她好奇那个女人会怎么对付李攸烨,毕竟,从她不知道月亮被谁吃了来看,她当时的年纪应该很小很小。 李攸烨嘿嘿笑了两声,突然又闷闷地揪了揪鼻子:“皇奶奶明明知道我偷吃了饼,却又故意装不知情,还跟我说,月亮本来是又大又圆的,像个圆饼一样,有只馋猫偷偷地把它吃成了半个,如果馋猫如果还继续偷吃,月亮会越来越小,最后我们就再也看不见月亮了!” “还说馋猫明天一定还会偷吃月亮,让我一块看月亮会不会变小!”李攸烨说到这里,权洛颖已经捂着嘴笑得肩膀抽筋了,接下来的事,她已经能猜到了,李攸烨一定是把剩下的半个饼咬了一点,然后看天上的月亮会不会变小,答案是肯定的,江后“教育”小孩子,简直信手拈来,李攸烨不知道月有阴晴圆缺的规律,说不定就把月亮变小当成自己的罪过了。 “后来,我可难过了,最后一点饼再也不敢吃了,哭着跟皇奶奶坦白,说是我吃了月亮!”在李攸烨无比郁闷的腔调中,权洛颖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被月光照亮的音容笑貌,每一声每一秒,都跟嵌在记忆里最初的影像吻合,李攸烨看着看着,自己也呵呵地笑了起来。 “还有呢!我的故事还没说完!”见她笑得差不多了,李攸烨细心地把她散下来的一缕细发拨到一侧:“皇奶奶说如果我此后每一天都乖乖听话,月亮就会再变回原来的样子,后来我就照做,它真的一点一点的变回来了!我那一个月可是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尝尽了悲欢离合!” 刚刚忍住不笑的权洛颖,又因为李攸烨最后一句感慨,联系到她那一个月是对着月亮吃饼得出来的觉悟,不禁又笑得花枝乱颤。然而笑着笑着,因为李攸烨一句饶有深意的话而蓦然停了下来:“皇奶奶说小孩子是不能说谎的,权姐姐,大人也不能说谎话!” 李攸烨凑近那精致的容颜,呼出的气体吹在她的眼睫:“你为什么回来?要呆多久?还会走吗?” “我不会走,要呆永远,因为你!”两串晶莹忽的从眼睫滚落,浸满水润的眼珠夹杂着难以置信和意外惊喜的光芒。 李攸烨又哭又笑的表情,全然没有了以往波澜不惊的模样,开心的像那个一天一天看着月亮变回原来模样而欢呼雀跃的孩子。心里夹着酸酸的疼,权洛颖执起她的手,十指相扣,交掌于月光下:“大人不能说谎,那我也要问你,你昨天说谢我什么?” “我……谢你回来了!”泪越流越凶,笑也越发深了。想着她伤心的时候会流泪,高兴的时候也会流泪,权洛颖眉梢划过淡淡的伤,李攸烨一点一点地将她拥入怀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验证她是真的存在,真的真的不会离开。 这样的时刻,果然不负期待已久的那样动人心弦。两个人静静相拥着,没有说话,原来靠着那个人,就足以,遗忘始于过去的惆怅,淡漠根自未来的悲哀。 只是爱情的钉子,那带了刺的一端,究竟没入了谁的胸口? 第120章 郡府危机 夜半,凉凉的风掠过围墙,扑到院中来,轻轻梳理着青砖上的月影。寂静的院落,像一只隔空升起的船,在漫长的星河中缓缓漂浮,船上,两个人影静静地依偎在一起,月光洒下成片成片的洁白,将她们的影子裹入水银般出离的幻境。 时间抽丝一般细腻地陨去,挂满流光的树木,溢满波纹的石阶,正与外面的世界渐渐剥离。这个时候忽然觉的,世界再大,人再多,相守的人只要两个,就已经足够。 听着耳边逐渐化为均匀的呼吸,权洛颖沉默地扭头,不出意外地看到一张安睡的容颜,静静地枕在她的肩膀上,双目微合,似凝固的玉盘。那饱满的额,随着胸口的一起一落,有规律地蹭动着。她忍不住伸出手来,指尖触向那人的眉角,却在临近时蓦地怔住,这个时候李攸烨,完全褪掉了白天那生龙活虎的活泛劲头,安静得像一个不闻世事的婴儿,一心一意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梦中。让人不忍心去打扰、拆碎她的美梦。 霜一样洁白的月色罩住她的面庞,将嘴角那份淡淡倦倦的笑意,刻画得分外生动,皎洁,明朗。 放弃了触动她的打算,她试着缓缓扭转身子,将姿势调正一些,好让李攸烨睡得更加安稳,可是方一动,那原本还乖顺的脑袋,竟格外敏感地捕捉到这点微乎其微的异样,开始不安分地拱起她的颈窝,似乎不满意好梦被搅扰。 无端让人忐忑,权洛颖不敢再动,眼睁睁看着她寻回原来的位置,埋头更昏沉地睡去。笑,也无奈。 夜越发深沉,安静,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正当倦意袭来,连醒着的人都要撑不住睡去时,一声巨大的响动落在了院里,“砰”的一声,突如其来地打碎了原本夜的安宁。 墙根那边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啊!哎哟!” 在权洛颖身上眠歇的李攸烨忽然睁开眼,猛然从地上弹了起来,一把拉起地上还在缓神的人,揽臂将其护至身后,冲那发出动静的阴影角落,冷声喝问:“谁?!” 这突来的状况让人有些猝不及防。整个院落仿佛一下子被撞醒,从空中跌落下来,权洛颖被惊了一跳,仓促间手脚出现短暂的笨拙,好在一只手已经将她牢牢护住。踮着脚尖,顺着李攸烨的眼角往围墙那边探望。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墙上掉下来了,地面被摩擦出索索的声响,痛苦的呻*吟夹杂于其中,听声音判断应该是个男子,只是隔得远轮廓看不分明。气氛紧张到如一根即将崩裂的弦。李攸烨并不让她靠近细看。忽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墙上跳下,矫捷地落入院中,在地上稍稍一缓,便从阴影处跃出:“是我,陈越!”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李攸烨总算松了口气,回头捏了捏权洛颖的手,安抚道:“别怕,是陈师傅!” 权洛颖并没有立即回应,只低头看着紧紧握在一起的手,略微动了动自己指尖位置,划到那人掌心边缘,从指缝间穿了过去,扣紧,抬眼,冲她点了点头。这简单的小动作,霎时让李攸烨心花怒放,她喜不自禁地笑咧了嘴,手回应似的用力握了握,牵着她几步走到陈越面前:“陈师傅总算回来了,我以为你被什么事耽搁了,正要派人回去打探!” 对李攸烨的关心,陈越一如既往并不多做表示,他朝权洛颖微微颔了颔首,打过照面,才开口对李攸烨道:“公子不该以身犯险!”声音异常严肃。李攸烨噤了噤口,自知理亏,只好摸了摸鼻子,她知道陈越是江后专门派来保护她的,一向将她的安全视作重中之重,她此番冒险行事,要是事前有他在,必是不被准许的,何况事前她又“涉嫌”故意支走了杜庞,陈师傅这么认真的说出来,就表示对他很不满。李攸烨吭吭了两声,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被师傅教训,实在是件很没面子的事情。干干的笑了两下,她忙开口打岔:“啊,陈师傅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寻到了山上!” “哦,想必是胡先生告诉您我们在这里的吧,嗯,我们在这里就呆三天,等五舅的兵一到马上就回去!”李攸烨乖巧地笑着,废话连连,一瞥眼瞧见了陈越身后那乱滚的黑影,立马抓住作为话茬,问:“啊,这是……” 陈越没说什么,回头,一把揪住那黑衣人,将他用力扔到了李攸烨脚边,那黑衣人“哎呦”一声重重摔到地上,身子蜷成一个大虾米,哀嚎不绝,看起来摔得实在是惨,李攸烨肉疼地眨了眨眼! 那黑衣人缓过神以后,对上李攸烨探寻的目光,他惊骇着爬起来,哆哆嗦嗦地就要逃走,谁知刚一动,一道鬼魅般的寒光便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饶……饶命!” “是谁派你来的?”李攸烨两步上前,皱眉问道,陈越剑尖一挑,黑衣人脸上的纱巾抖落,露出一张惊惧的面孔,李攸烨和权洛颖相视一眼,又一齐看向那张本来面目,神色开始捉摸不定。因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郡守府的管家。李攸烨心中略略有了数,目光逐渐深邃如墨。 刚才闹得那么大动静,现在整个郡守府都喧闹起来,嘈杂入耳,在门外守卫的两个汉子急急忙忙奔进来向李攸烨禀报:“大人,郡守过来了,带了好多兵,说是要抓刺客!” “来得到快!”李攸烨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发现人数还真不少,她瞥了眼脚下的管家,平静地吩咐侍卫:“告诉他,让他在外面候着,待本官审问完了刺客再叫他进来!记住,要拿出本钦差的威风出来!” “是!”两个汉子相顾一笑,领命退下。李攸烨踱步到那黑衣人面前,紧盯着他的眼睛:“郡守派你来刺探本官,究竟意欲何为?” 那管家见李攸烨心思通透,直接挑破了真相,不禁大惊失色,一下子跪在地上,不停磕头:“钦差大人饶命,小人只是奉命行事!” 李攸烨冷笑一声:“奉命行事?奉什么命?行什么事?从实招来,或许本官会考虑考虑,留你一条性命!”耐人寻味的语气泄露出她心里浓浓的杀意,让管家听了不寒而栗。 “大……大人饶命,是,是郡守大人怀疑钦差大人来历不明,恐是假的,就派小人夜里前来打探,要查明大人的真实身份,小的所说句句属实,大人明察啊!”背后有陈越的剑抵着,那管家早已吓得三魂丢了七魄,腿肚子抖得不成样子。 “好大的狗胆,竟敢怀疑本官的来历,你们究竟长了几个脑袋!”李攸烨瞪着在地上缩成一团,战栗不止的人,眼角射出幽冷的寒光。 “是是是,小人狗胆,小人罪该万死,大人饶命!” “哼!”李攸烨懒得再看他一眼,回头冲陈越道:“陈护卫,请那位郡守大人进来!” 陈越看了眼李攸烨,领会到他的意思,提剑回鞘,移步而去。 李善念被两个底气十足的侍卫拦在门口,一时间不敢贸然闯入,在外面等得又焦又躁。心中也料到事情可能败露,因此十分忐忑不安,此时见有人出来,立马换了恭谨的神色。 “我家大人有请!”不是白日见得那个俊秀的小白脸,来人身长八尺有余,竟威风赫赫,浑身散发着一股摄人心魄的寒意,李善念心中一颤,心道,身边有这等侍卫,那位钦差大人八成不假了。刚要提袍进门,忽然被陈越伸手拦住,只见陈越意有所指地扬了扬下巴,看着后面的官兵:“他们不能进!” “是!”李善念也是习武之人,竟然被陈越的臂力撞了回来,额头不禁冷汗直流,回头冲手下摆了摆手,仔细理了理头冠,只身跟着陈越进了院中。一到院里,就看到跪在地上的管家,二人打一照面,脸色都苦拉下来。 视线一扫,李善念当先看到立在院落中央那少年,先是一愣,略微移了移目光,看到了眼白天才见的那个传话少年。方才引他进来的那个魁梧侍卫朝那中央少年做了一揖,便退到少年的另一侧立定,三人之间主次立显。他暗自吃了一惊,不敢耽搁,一溜小跑奔到李攸烨跟前,先跪在地上叩首:“下官李善念,拜见钦差大人!”他万万没有想到钦差会如此年轻,竟,竟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可是等到少年一开口,那沉稳的气度,无形中流露出来的震慑力,便让他心中陡然生畏。 “郡守大人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李善念摸不准李攸烨的态度,磕磕绊绊道:“下官,下官,特来向钦差大人,请罪,请罪!” “哦,请罪?郡守大人何罪之有?” “呃,这……”李善念瞄一眼跪在地上的管家,一滴冷汗从额头滑下:“下官识人不明,想不到府中竟然藏有如此胆大包天之徒,冒犯了钦差大人,下官实在难辞其咎,还请钦差大人降罪!” “哦?陈护卫,冒犯钦差该当何罪?”李攸烨不动声色地问陈越。 “钦差代表的是皇上,冒犯钦差便是犯了欺君之罪,罪该一死!”陈越难得配合着说了这么长的话。 “那好,你看着办吧!”李攸烨使了个眼色,陈越干净利落地拔出剑来,寒光陡然一凛。 “不要,钦差大人饶命啊!”管家大骇,身子一倾便扑到李攸烨脚边歇斯底里地求饶。陈越将他踢到一边,他转而又爬到李善念身边:“大人您救救小的啊,是您让我来刺探钦差大人的,您说没有朝廷公文,钦差大人可能是假的,您难道忘了!” “住口!”李善念一巴掌打在官家脸上,抖着手,恶狠狠道:“你,你,你居然敢污蔑本官,本官怎么会怀疑钦差大人,一切都是你自作主张,咎由自取,钦差大人何等英明,岂会相信你的一派胡言!”继而又向李攸烨拱手道:“大人明察,下官绝不敢怀疑大人,下官的原意是钦差大人旅途劳顿,想必会忘记出示朝廷公文,让管家不要因此怠慢了大人,谁承想他居然恶意曲解下官的意思,还在这里信口雌黄,污蔑下官,实在是可恨可恶至极!”他边说便暗暗观察李攸烨的反应。 “哦,如此,倒是本官的疏忽了,李大人是不是这个意思?”李攸烨似是突然明白过来似的,似笑非笑道。 “下官不敢!”李善念额头点地,嘴上虽然唯唯诺诺,心中却有另外打算。如果李攸烨交不出公文,埋伏在府外的一百兵甲,就能一举将她拿下。 李攸烨微微眯了眯眼,墨瞳在黑蓝的夜空幽幽扫过一圈,随后气定神闲。附在权洛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权洛颖点点头,转身回屋,没多久便从屋里出来,手中横托着一个沉甸甸的剑袋,交到李攸烨手中。陈越见此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 李攸烨接过剑袋,细细地挑开带子,抽出一把明黄灿烂的宝剑,在夜色中,呈现分外灼眼的灿烂光芒。陈越掀开袍子和权洛颖双双配合着跪下。李攸烨双手托着剑:“本官临行前,太皇太后钦赐尚方宝剑,凡三品及三品以下官员,可以先斩后奏!李大人,你是几品?” “三……三品!” “哟,可真巧了!” 李善念现在的表情只能用叫苦连天来形容了。权洛颖抿着嘴,极力绷住脸色不让自己笑场。就在此时,李攸烨忽然拔剑出销,朝地上的管家猛地刺去,所有人眼前俱是一寒,被李攸烨骤起的杀气震慑住,然而意外的是,那剑尖却在离管家眉心一个指节处嚯的停了下来,疾风骤雨般,变幻莫测。 收剑回鞘,那受惊过度的管家早已尖叫着晕了过去。李攸烨回身:“李大人,本官这次前来不是专门与你们为难的,不过,如果有人胆敢挑衅本官,本官也绝不会让他好过,你明白吗?” “下官明白,下官保证不会再有下次!”李善念惶恐不安道。 “既然李大人明白,那我也不必再说。”李攸烨踱着步子,令陈、权二人起身,最后踱到李善念面前,也挥手示意他起来:“你该知道,咱们做官的,最要紧的是让上头高兴,上头高兴了,你我才能过的顺心。所以,本官这次前来,只想听高兴的东西,不想看不高兴的东西,我看李大人是个聪明人,应该懂我的意思!”李攸烨忽然凑近李善念,表情诡异。 “下官懂,下官懂,大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官一定照办!”李善念一脸心领神会,谄笑着逢迎道。权洛颖深深地比划了一眼谋在一处的两人,似乎只在短短的一瞬,二人之间就产生了某种同流合污的契合感,横竖让人看不顺眼,她撇撇嘴,不禁私下一阵唾弃。 “那本官不送了!”李攸烨面无表情地说道。 “是是是,下官告退!”李善念如蒙大赦地暗松口气,提着袍子就想直接飞出这间噩梦般的院子,远离噩梦般的李攸烨,谁承想,前脚刚迈到门口,后面便又被叫住:“李大人似乎忘了什么!”回头,看到地上不省人事的管家,李善念忙又叫人把他拖了出来,这才步履匆匆地迈出院门,狠狠抹了把汗。 李善念走后,别院重归清净,陈越俯下身子,耳朵贴着地面倾听一阵,道:“人都撤走了!” “这个李善念,口蜜腹剑,果然狡诈!”李攸烨道。三人进了前厅,落了座,俱都呼出一口气。权洛颖忽然问:“你方才是真要杀了那个管家吗?” “自然不是,我只是想吓他一吓,顺便‘吓’鸡给猴看,何况,平波剑是我皇家至宝,不容亵渎,岂能随便用之杀人!”李攸烨一本正经道。 “公子以后还是要慎重,平波剑牵扯到公子的身份,倘若被人认出,后果不堪设想!”陈越提醒道。 “陈师傅说的是,不过,我之所以敢拿出平波剑,也是出于夜晚光线晦暗考虑,那李善念在心惊胆战之际,想必不会留心观察,而且,皇室的剑大多都仿造平波剑,虽然不敢雷同,但差别不大。普天之下真正识得平波剑的没有几个人!”李攸烨似乎没把这当成一回事,一边喝水一边笑着解释。 “你小心一些,总归没错!”权洛颖看着她那笑,又联想到方才她和那郡守凑在一起时的合拍样子,虽然知道她是故意做样子的,但心里还是免不了一阵介意。 “哦,是是!”李攸烨端出聆听教训的样子,笑说。陈越见已经无事,便欲离开,李攸烨忽然叫住他:“陈师傅!” 陈越回头:“何事?” 李攸烨道:“我想拜托陈师傅,替我联络阜丰米粮,我想向他们借二十万担粮食,送到江阳来!” 陈越点了点头,随即没入夜色中。李攸烨放下心来,有陈越在江湖上的信号网,消息便能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京城。她考虑到如今玉瑞兵连祸结,国库里的存粮应该所剩无几,皇奶奶若得知江阳情况危急,必然会想方设法周转,这样一来,前线战事必然吃紧。伦尊的仗打得实在太久了,耗费巨大,至今仍未取得最后的胜利,必然会引起朝臣的不满。即使皇奶奶再想保他周全,可是考虑到全局,势必也要舍车保帅的。这个时候,江阳如果能不靠朝廷供给,就会为朝廷省下一大批粮食,说不定北伐战场还有一线生机。因此,李攸烨第一次想到了民间集粮,而在民间,她又最先想到了阜丰米粮的包家人。凭着不多的接触,李攸烨相信,只要把情况跟他们说明,他们一定会帮忙的。 留意到李攸烨的脸色变化,权洛颖走到她面前:“你怎么了?是不是又困了?” 李攸烨仰头对上那柔软的目光,心中划过一道暖流。脑袋顺势依在她的腹间,环着那纤细腰身,像是倾诉又像是喃喃自语:“是我太操之过急了,我想让伦尊早点立功,那么朝廷就不会总是倚重上官景赫了,而我也不必和……”李攸烨顿了顿,埋头道:“都怪我没能计划周全,害得伦尊陷入孤军奋战的境地,要是他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跟鄂姐姐交代!” 权洛颖没想到她忧心的是这个,捧起那张颓然的脸:“我来之前,见过鄂然了,她很好,一直在等着伦尊回来,我们都相信伦尊会打胜仗回来,为什么只有你一个这么沮丧呢,伦尊那么厉害,不是你告诉我们的吗?你在否决自己吗!” “我……唉,我也不知道,只是很担心,自从离开皇宫,很多东西越来越无法掌控了!”李攸烨微合着眼皮,声音里夹杂着一丝疲惫,仰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权姐姐,你说会一直在我身边,是真的对吗?” 权洛颖抚着她发髻的手顿了一下,淡淡笑道:“自然,我说过的话,一定不会违背!” “嗯,我信你!”幸福的笑容爬满李攸烨的脸庞,她得意地晃了两下脑袋,满足地贴着那温暖的纤腰,不消片刻,竟然靠着那人睡着了。权洛颖见她睡得熟了,便把她抱回房间,安置好,吹灭蜡烛,在漆黑的屋里,静静站了许久,最后悄悄地退出了房门。 第121章 宴会来客 接下来的两天,李攸烨表面上和李善念打成一片,避而不谈灾民的事,使李善念误认为朝廷无心招安,遂逐渐消除了戒心。不再忙于围剿胡万里,转而寻着机会,千方百计的讨好李攸烨。 第三日傍晚,李攸烨被盛情邀请参加郡守府举办的家宴,说是家宴,却是郡府各级官员携带家眷前来巴结李攸烨的好机会。以郡守老夫人为首的乌压压人群,见到李攸烨一迈进那齐膝的门槛,纷纷躬身下拜。李攸烨自然笑着让众人免礼,一阵寒暄后,被李善念母子引着入席。 宴席设在雕饰精美的院落里,各方依照尊卑长幼次序一一落座,李攸烨坐了上座,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眼这明显经过精心布置的宴席,但笑不语。郡守老夫人坐在稍次的位置,也是坐北朝南,其余人则或向东或向西分坐两排。中间腾出一片场地,看这情形,约莫待会有歌舞填塞进来。出人意料的,身为李攸烨随从身份的权洛颖被请入郡守老夫人下首第一个席位,这是一个重要的位子,对面的李善念正是坐在李攸烨下边同样的位子上。这让权洛颖感觉有些别扭,但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妥。 夜幕降临,李善念代表众人说了些场面上的奉承话,宴会如期开场。近百盏灯笼交织成绯红色的纱帐,将觥筹交错的宾主笼罩在一片纸醉金迷的烟雾中。随着几声丝竹管弦的奏鸣,妖冶的舞姬终于徐徐登场,轻歌曼舞,辗转缭绕,轻而易举便迷惑了一双双难以自拔的眼睛。 心里无端厌烦。趁着千篇一律的寒暄间隙,李攸烨端起案上的酒杯,玉露琼浆中倒映的却是山上百姓衣不蔽体的影子,手腕上似压了千钧重担,简单的啜饮变得尤为艰难。反观权洛颖则显得淡然的多,只是偶尔抬眼看一下歌舞,大多时候都不动声色地坐在位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的侧面轮廓孤静柔和,华灯下泛着淡淡的光晕,吸引了不少宾客流连贪看的目光。在座人士无论男女喜欢观瞻这温雅无害的少年,反而胜过了首座那虽然貌美但却始终端着架子给人距离感的钦差大人。 与下面的笙歌鼎沸不同,隐匿在屋顶上的陈越依旧我行我素对月畅饮。独来独往的个性,已经将他打造成人世间最潇洒恣意的只影,世间所有事物仿佛都与他无关,他唯一在意的似乎只有酒杯中那轮飘渺苍凉的圆月,以及天地间的清风。 酒至半酣,忽闻檐下,嘈杂尽去,只余一缕弦音,轻轻渺渺,恰和这月相近,陈越不经意往下瞟了一眼,手杯顿了一顿,洒了几滴酒水在青衫上,不过,他并未在意,目光却怔怔望着下面。 宴席中间的空处不知何时换成了一个抚弄琴弦的女子。此时正低着头,静静地拨弄着与世无争的琴弦。月光挂满她的长发,琴声缭绕她的指尖,她双目微合,兀自沉浸在自己内心的世界中。却未曾察觉外在呈现的画面有多引人入胜。无人在她指尖撩动时出声,宾客们连呼吸都不敢大意。生怕一个不小心,误把这如梦似幻的人,吹得支离破碎。 如此似曾相识的场景。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即使早已化成了轻描淡写的一杯酒,饮起来,仍然觉辛辣入脾。陈越无动于衷地收回目光,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让那股辛辣通过这解忧的灵药扩散至四肢百骸。才觉酣畅淋漓的痛快。 一曲终了,拨琴的女子终于缓缓抬起头来,净白如雪的面孔上嵌着一双不负众望晶莹剔透的眸子。让人忍不住在心中喟叹,好一个空灵的女子。不知谁先鼓起了掌,紧接着原本鸦雀无声的气氛,忽然鼎沸起来,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她只扫了一眼在座的众人,便把头低垂,纤细的柔荑悄悄从琴弦上拿下,搁在膝上,轻轻绞着裙带。 那一眼,淡得出奇,如飞鸿掠影般,没有在人心里留下一丝痕迹。 仿佛,她只是个无知无觉的人偶。权洛颖心里微微纳罕着。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眼前的这个女子真是美极了,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美得能虏获世上所有人的眼睛。从众人的反应来看,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微微扭头瞥向李攸烨,果然不出所料,她正直勾勾盯着人家,眼珠子就快飞出来了。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心情,确实恼火,又不知具体恼的是自己还是别人。就如无端吃了个闷亏,想要被人理会,却又无人问津。 李善念似是很满意众人的反应,笑着从座位上站起来,朝李攸烨方向施了一礼:“小女虞嫦,在大人面前献丑了,嫦儿,还不快拜见钦差大人!” 她的身份,在宾客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李攸烨和权洛颖虽然也有些诧异,但远没有众人表现的那样大吃一惊,一时不明白其中的因由,只听台下忽然有人道:“早就听说郡守大人家的千金,比明珠还珍贵,大人一直藏着不肯示人,今日有幸一窥芳容,真是三生有幸啊!” “是啊,小姐风华果然胜过明珠千百倍,大人真是好福气啊!”其余人纷纷跟着附和。 “唉,哪里哪里,各位同僚都是过奖了,小女实不敢当,不敢当啊!”李善念虽如此说,但那精瘦的脸却挂着一脸掩饰不住的骄傲。不过看得出,他也是真疼女儿的,见丫鬟行动颇为迟钝,他甚至不惜离席,亲自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虞嫦,在李攸烨面前行完了礼。一向看惯了他疾言厉色的下属,见到此番舐犊情深的场景,都有些毛骨悚然。当然也有投其所好者,顺势笑道: “小姐这般才貌,世所罕见,不知道将来哪个幸运的儿郎,能成为郡守大人的乘龙快婿啊!” “依我看,非得潘安在世才配得上小姐的容貌!” “唉,单有貌无才也不行,小姐这么有才情,大人的佳婿自然也该是位才高八斗的饱学之士!” “说得对,郡守大人的女婿总之一定要出类拔萃,是位才貌双全的人中之龙!” 席间有些年轻的后生,听到这话,双眼几乎冒出光来,恨不得一下子跳出席去,表明自己就是郡府女婿的最佳人选。而此时,坐在李攸烨旁边的老夫人,冲下面的孙女招了招手:“嫦儿,到奶奶这边来!” 气氛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随着郡守千金柔婉的细步,摇曳到主席位的老夫人那里,最后非常统一地落在了李攸烨身上。 潘安再世,才高八斗,出类拔萃,人中之龙…… 乘龙快婿……似乎现成的就有一个……众人纷纷噤声。 李攸烨眉毛不自觉地跳了两下。 家宴摆到这里,除了傻子,都已经领会到了郡守大人的深意,权洛颖自然也不例外。原来郡守大人早就看上了李攸烨这么个金龟婿,难怪如此大费周章地开宴会,真是用心良苦啊。因知李攸烨肯定会拒绝,她便抱了看好戏的心思,幸灾乐祸的耸几下肩膀,间或轻蔑地笑几声,漫看李攸烨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这件事搪塞过去。当然,她绝不会承认心脉已经被某种不愉快的情绪塞满。 “呵呵,郡府千金品貌果然名不虚传,如若不是在下家中早有婚配,一定要来郡守府争一争这乘龙快婿的名位,如今,只能遗憾了!”李攸烨微微惋惜地侧首对老夫人说道,并朝那虞嫦做了个欠礼。郡守老夫人一脸惶恐道:“无妨无妨,大人是何等尊贵,是我家嫦儿不敢高攀才对!”说完,狠狠瞪了李善念一眼。 气氛一时尴尬起来。那李善念的心思落了空,脸上自然青黄不接。权洛颖面色亦不佳,只因李攸烨成功婉拒了这门亲事,但她所说的“家中早有婚配”,却是实情。心里突然酸涩异常,拾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仍不能冲散那淡淡的苦味。 “那,不知,权公子……”过了一阵,老夫人忽然犹豫着开口,话里提到了权洛颖,而询问的却是李攸烨:“家中,可有……婚配?”她问得虽然谨慎,但还是无意间触到了李攸烨的霉头,与前一刻的婉拒不同,这次李攸烨斩钉截铁地回绝道:“不瞒老夫人,她虽然没有婚配,但是已经有了心仪之人,与小姐恐怕有缘无分了!”说完,很郁闷地看了权洛颖一眼,目光里夹杂着淡淡的怨气,无端让后者心情好了一点,不过,也仅是一点而已。 “唉,如此,是嫦儿,无福了!”老夫人的声音有些难过,李攸烨又觉得方才把话说重了,便稍作挽回道:“虞嫦小姐,才貌双全,将来必能许得如意郎君,定不会委屈了!”虽然她心里厌恶李善念,但是对他这个玲珑剔透又格外安静的女儿,倒是讨厌不起来,但是一想到,倘若李善念将来事发,家人定会被牵连进去,这李虞嫦将来可能会落个充入官妓下场,实在可悲,因此心中竟生了怜悯和惋惜之意。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说辞了。 一直低垂眼眸的虞嫦忽然抬头凝视着李攸烨,那目光犹如在疑惑路边滩上的小玩意儿,竟透露着一股稚子般的好奇:“什么是如意郎君?” “呃?”李攸烨愣住,眨巴眨巴眼,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她。那种眼神,似乎不是刻意伪装的。 “如意郎君就是将来陪伴嫦儿的人!”老夫人紧了紧握着虞嫦的手,面色有些反常,这时李善念忽然上前道:“娘,嫦儿有些累了,先送她回去休息吧!”又召唤下人:“还不快送小姐回房!” 这祖孙三人的反应十分奇怪,似乎在故意隐瞒什么,只是她来不及多想,就被外面一阵激烈的吵嚷声打断。 李善念马上着人询问:“谁在外面喧哗!”这时,一个仆从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一口气还没喘匀就禀报道:“老爷,有个姑娘硬要闯府,说要找人,我们快拦不住了!” “废物,一个姑娘家都拦不住,你们……”话音还未落,就听闹声愈来愈近,间或夹杂着乱七八糟的拳脚声,以及仆人们的惨叫,竟然以飞快的速度直逼宴席而来。他嘴还没合上,就看到那道始终凌驾在众音之上的声线的主人,已经以一身果绿色长裙的少女形象跃入众人的眼帘:“谁敢再拦着,本姑娘就让他好看!” “何人如此大胆,敢在郡守府里放肆!”李善念简直怒不可竭,指着那突然闯入的女子,厉声喝道。 可那少女看也没看他一眼,径自往宴席大步走去,最后停在了场地中间,直直地瞪着主位上一脸惊讶表情的钦差大人,足足有三十秒,那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似乎要把李攸烨活生生吞下去。所有人都愣在座位上,只见那少女突然伸出一只手,直指向李攸烨面门,咬牙切齿道:“你不是死了吗?!” “你,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诅咒钦差大人!”完全被无视的李善念,心中已经相当不满,可是这少女的嚣张言行,简直超出了他的想象。 “闭上你的臭嘴!”那果绿色少女毫不客气地甩了他一个冷眼,然后又怒视着李攸烨,目光微微一斜,瞥见刚要随祖母回房的虞嫦,正用一种受惊的目光柔弱地看着她,胸腔霎时被气得剧烈起伏,她有那么可怕吗,这个女人在她面前装什么小鸟? 李善念吃了一记闷憋,但见李攸烨并无一丝反应,心中盘算这个少女定是和钦差大人有瓜葛的,当下只好按捺住火气,免得得罪了人。周围宾客见郡守大人都没发话,他们就更不敢多言,各自龟缩在自己一隅,静观其变。 终于那果绿色的身影,似乎瞪累了,疲惫地低下头来,猛地抽了口气,竟带出了浓重的鼻音。气氛倏然急转,李攸烨愣愣地瞅着场中的人,月光明明是亮的,此时却如阴影一样将她埋没,她垂下的头忽然倔强的昂起,眼眶外已经有水的痕迹,被她随意抹去:“李攸……” “江姑娘,今日你们兄妹团聚,有什么话还是私下再说吧!”权洛颖几乎瞬间掐断了那人即将脱口而出的字眼,她的迅疾反应也让屋顶上即将翻身下来的陈越,暂缓了举动。 她的“兄妹”二字咬得格外清晰,皆因李攸烨现在的身份是江家的假少爷,而面前这位少女,是货真价实的江府千金。她意在提醒,以期能获得江玉姝的理解以及暗中配合,却没想到这两个字像是触犯了这位千金的逆鳞,她像受到刺激似的,猛然转头顾向权洛颖,眼中饱含着j□j裸的敌意:“你说谁是兄妹?” “本官有事先告辞了,诸位慢慢享用!”眼见着局势不太妙,李攸烨瞬家反应过来,从座位上站起,走下台阶,拉起江玉姝的手就往外走去。 权洛颖见状,也跟着离席而去。剩下的一干宾客,皆被晾在位子上,搞不清状况,面面相觑。 “奶奶,她为什么凶嫦儿?”虞嫦忽然抓着老夫人的袖子,那双剔透的眼睛比方才更加晶莹,竟是蓄了满满的水珠。老夫人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背:“没事,没事,她不是凶嫦儿,她是在凶,凶……”口里的那个钦差大人始终说不出来。 “各位,今日宴会就到这里吧,李某送各位大人回府!”李善念忙打发众人,回头悄悄对老夫人道:“娘,快送嫦儿回房吧,别让人看出什么来了!” …… “放开我!” 李攸烨不顾江玉姝的挣扎,拉着她一径往别院走,越到后面,江玉姝的反抗越激烈,等进了院子,她终于甩开李攸烨的手,气喘吁吁,柳眉倒竖,显然已经气极。 须臾。 “哎,哎呦,别打了,玉姝,你冷静点!”她总是会用最直接最坦白的方式宣泄自己的情绪,李攸烨狼狈地承受着来自对方密集的拳脚攻势。那厢却没有收手的架势,依然劈头盖脸朝她的招呼。 “不是都说你死了吗?你又骗我,你这个骗子,骗本姑娘为你哭了大半年,你很开心是不是!” 李攸烨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在这种几乎让人抓狂的状态下,她索性撂下抵挡的双手,大声吼道:“够啦!” “啪!”一声响亮的巴掌不折不扣地落在了她的脸上。来不及收势的江玉姝,望着渐渐浮现在李攸烨脸上的指印,身体整个僵住。嘴唇不自觉颤抖起来。 李攸烨的脸被掌势击向一侧,视线刚好触到门口那抹淡然的影子,一丝猝不及防的赧然挂在了她脸上。勉强堆出个镇静的表情,李攸烨扭回头,无语地看着身边这位好像被吓住的人,似乎比别人更需要安慰。无奈地叹口气,她把目光无措的江玉姝揽入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软语安慰道:“好了,好了,我没什么事,你下手不重,别担心,都是我不好,不该瞒着你,让玉姝受委屈了!” 她的声音不含一丝恼怒,反而将所有罪责尽力往身上揽,这毫不掩饰的浓浓关怀,一瞬间摧毁了怀中人刻意筑起的防线,嘴巴咧开,趴在她肩膀上呜呜的哭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都怪你,都怪你!” 权洛颖微微侧开眼眸,准备避开这让人尴尬的场景。心中有一角被掠空,泛出酸涩的疼意。可是李攸烨忽然把她叫住:“权姐姐,等一下!”她迟疑地回头,李攸烨将怀中人拉开距离,给她擦了擦眼泪,认真地问:“玉姝,先别哭了,我问你,你是从曲阳来的吗?” 江玉姝用袖子抹去泪渍,点了点头,这里离曲阳最快也要一天半时间,她的眼下带着浓重的阴影,想是很久不曾合眼了。李攸烨心疼地给她揉了揉眼眶,或许是不小心触到了她的泪腺,这个从小就异常倔强的女子,竟又在她面前决了泪堤,抱着她呜呜哭了起来。她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需要通过无穷无尽地眼泪发泄出来。权洛颖悄无声息地回了房间,这次,李攸烨没再挽留。 李攸烨把袖子全都贡献给了她的鼻涕和眼泪,才哄得这丫头不再哭。最后江玉姝红肿着一双核桃眼,拖着尤带鼻音的嗓子,道:“爹爹收到信后,马上把曲阳郡里的八百精兵都调了出来,但是,没有朝廷的命令,他们不能擅自离开曲阳,爹爹就让他们全都扮成平民百姓模样,星夜往这边赶,任务达成,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江阳。我恰好在爹爹哪里,因急着见你,就先走一步,到了山上,知道你在县城,就赶来了,兵马估计今夜就能到达江阳!” “嗯,有八百精兵护着,山上的百姓就能等到招安使来的那一天!”李攸烨心中大石落定。她深信,只要皇奶奶得知江阳消息,必定会派使者前来招安,不存在胡万里担忧的围剿的问题。 “对了,爹爹还让我特地提醒你一下,他知道你肯定没那么容易死,所以那一百坛百年女儿红的欠条,还没烧,你可别忘兑现!”江玉姝嗅了嗅鼻子,肩膀一抽一抽地说。 “啊?不是吧,这,这都六年了,他怎么还记着呀,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进不去酒窖,他干脆直接问皇奶奶要好了!”李攸烨立马拉了个苦瓜脸出来,江玉姝被逗得笑了起来,锤了李攸烨一拳:“要是能要来,谁还问你要啊,爹爹可是比你更怕姑奶奶。你别忘了,爹爹当年可是因为替你出主意,才被爷爷一脚踢出京城的。他在曲阳憋了那么久,你都没送一滴酒来,他可天天惦记着呢!” “什么叫替我啊,当初你们不也是同谋吗?凭什么,最后出了问题,都让我一个人扛啊?” “谁让你是皇帝来着,我们当然只有跟班的份儿,再说,当年爷爷差点也把我撵走,我比你可怜好不好!” “行了,行了,别往自己身上用苦肉计了,怕了你了!虽然当时咱都被教训的很惨,但起码把皇姐的事儿给解决了不是?所以,我在心里是一直很感激五舅的,只不过,他这一百坛数目太庞大了,你跟五舅说说,能不能打个折扣?就看在皇姐的面子上,是吧,当时大家可是同仇敌忾,一致对外的……” “你自己找他去说罢!” …… 月光照在尧华殿外的宫墙上,李攸熔一脸憔悴地站在台阶上。望着宫灯照出的光晕发呆。 “皇上,都三更天了,您该歇息了,明天还有早朝呢!”张鹤人在一旁提醒道。 “宫里是不是都换上我们的人了?”李攸熔低声问道。这已经是他今天问过的第三遍了,张鹤人只好再回复以相同的答案:“是,现在皇宫上下,都已经布置成我们的人!” “别奇怪我为什么一直问,我……只是感到不安,这是我登基以来,最寻常最深切的感觉!”李攸熔话里透着难以消解的疲惫:“说实话,我有些后悔做了这个皇帝,但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 “皇上,您莫要这么想,既然上天让您做了这个皇帝,您就顺应天意,把它做下去,有些东西,后悔也无用。” “当年,烨儿去皇奶奶那儿偷玉玺,我在外头帮她把关,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儿。我们把皇姐的退婚国书盖上玉玺,以为交给蒙古使者一切就搞定了,可是没想到这件事会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李攸熔似是没有听进张鹤人的话,一个人看着宫墙喃喃自语,仿佛那上面正在放映着过去的一幕幕场景:“后来,我们都为此付出了代价,却并不后悔,因为即使皇奶奶再怎么处罚我们,最后,她却给了我们想要的结果。那时候,烨儿说,即使被皇奶奶打断腿,她也愿意用一条腿,换皇姐的自由!” “朕的腿为什么不断掉才好呢!”李攸熔蹲下身来,用力厮打着那条已经伤愈完全的腿,脸扭成痛苦的一团。 “皇上,皇上,您别这样,奴才知道您也不想这样,奴才理解您的苦,您别再自责了!”张鹤人拉住他。 “朕没事,朕真的没事,别拦着朕!”李攸熔跌跌撞撞从地上站起,扶着殿前的石栏,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辉煌的大殿,那座高高在上的龙椅:“朕现在,只有它们了,未来,亦是如此!” …… “权姐姐,我们今晚就动身离开,你休息一会,时候到了,我来叫你!”李攸烨站在权洛颖房门外,敲了敲门,结果无人应声,只好在外面递话。结果里面还是无人回应,她于是把话又重复了一遍。江玉姝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纯粹是看不惯李攸烨那股子巴结劲儿,便刺不她道:“你可悠着点,别顾了东瓜忘了西瓜。听说姑奶奶跟上官凝提过可以改嫁的事,被她当场否决了,人家可是要为你守节终生的!她现在可不知道你尚在人世!”江玉姝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泼在李攸烨头顶上,李攸烨看着她带着一脸讽刺的笑容,面肌开始胡乱抽动:“我……我会跟她说清楚的!” “说清楚?这种事说得清楚吗?李攸烨,我告诉你,上官凝看上你这混账,是她瞎了眼了!”江玉姝话一出口,就觉得后悔了,可是放不下来架子,扭开头不再理会她。 屋里一下子静默起来。直到动身的那一刻,权洛颖从房间里走出,看到两人都是眼眶红红的,一人坐在一处,谁都不搭理谁的样子。她们方才的争吵,她在里面都听见了,她现在没有立场去搀和,也不屑于搀和这等子事儿。最后还是分发夜行衣的时候,李攸烨有了和好的打算,递给她们衣服的时候,表情带着点恳求的意思,样子挺可怜的。可是即使这样,也没有人心软。 第122章 难免伤心 尽管李攸烨已经着手准备离开,但事情还是出现了丁点变化,是她事先没有想到的。 将近四更时候,一阵突兀的马蹄声在郡守府门外停顿,凌乱的节奏打破了黑夜固有的静寂,整个府邸都为之惊动。几乎在同一时刻,原本守在外面扮作侍卫的弟兄,急匆匆进屋,向众人道:“外面来了一队人马,有四五十人之众,郡守刚刚把他们迎进前厅去了!” 此时,李攸烨等人正汇集在别院厅堂中,准备趁夜离去。 “先不要慌,兄弟们都走光了吗?”李攸烨示意来人稳住情绪,然后问道。 “按照李公子的安排,弟兄们两人一组,都已经陆续离开郡守府!”那弟兄咽了口口水,回答道。 “那就好,我们按原计划行事!” “奇怪,谁会在三更半夜来上门?”江玉姝皱着眉头,心里的疑惑和不耐烦全都表现在了脸上。 “无论是谁,都不要管,以免横生枝节!” 江玉姝扭头看李攸烨,后者一把将剑袋挂在肩上,转身朝她走过来,停住,顺手掀了掀她脸上的纱巾,似审视一般看了又看,江玉姝像受惊的猫似的迅速扬起爪子,打开她的手:“你做什么?”口气极为不善。 “帮你检查一下系得牢不牢!”李攸烨无辜地搓着手。 “用你管!”江玉姝干净利落地甩开头,以此表达自己的不屑一顾,李攸烨表情略有些尴尬,轻咳一声,好言叮嘱道:“你待会一定要跟紧陈师傅!”见江玉姝仍执拗着不理睬,她无奈地挤挤鼻梁,回头看着陈越和权洛颖:“都准备好了吗?” 陈越点头回应。但看权洛颖,正低首一门心思整理着夜行衣,似乎并未注意这边,李攸烨几步走过去,语气不禁放柔放缓:“权姐姐待会跟紧我!”权洛颖闻言只是略朝她看了一眼,嗯了一声,便继续手上的动作。李攸烨仍不放心,回头嘱咐众人:“我再重复一遍,倘若待会出现变故,遇到追兵,我们便分散行动,陈师傅护送玉姝,我和权姐姐一起,往不同方向撤离,能逃一个是一个,最后在山上汇合,与胡先生派来的人接应!” 众人应诺。 “好,我们走!”一行人由陈越在前面打头阵,依次往外撤离。江玉姝虽然对李攸烨的安排不甚满意,但见众人都按部就班行动,自己也不便拖沓,只得悻悻然跟上。 夜黑的刚好能隐没人影,郡守府后院几个看门的侍卫,早被迷香放倒,打更的老汉迷迷糊糊从巷道里穿过,浑然未觉,身后一叠影子从胡同里冒出个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街而过。 与此同时,郡守府内却是起了轩然大波。 李善念先是被下人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本欲怒斥,但得知外面是国舅爷驾到,便惊慌不跌地爬起来迎接。将颜舅爷一行人迎进屋里,他还不忘逢迎:“颜舅爷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望颜舅爷恕罪!” “李大人不必客气了,颜某皇命在身,只是路过此地,来府邸借宿一晚,明早就走!”颜睦挺着大肚子,一步一喘地往屋里走,待靠近软榻,忙不迭地坐下,用袖子抹了把汗:“快给我倒杯茶,要凉的!” 李善念一听他皇命在身,不敢耽搁,忙招呼仆人上茶,并亲自端到颜睦跟前:“国舅爷请用!” 颜睦也不客气,实在是渴极,接过就咕嘟咕嘟喝起来,完了又要续一杯,直到连饮五大杯才解了渴意,畅快地呼出口气,瞥见李善念惊啧的表情,他咳嗽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碗,整了整袖子:“有上等的碧螺春没有?” 李善念愣了一下,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只见旁边的颜府管家笑意盈盈地上前解释:“国舅爷最善品茶,碧螺春是其最爱,其他的劣茶都喝不惯的!” 李善念微张着嘴,瞥见颜睦端了端正身子,赶紧把嘴合上,接着拍马道:“国舅爷果然是精于茶道之人,这碧螺春香气浓郁,滋味鲜醇甘厚,实乃茶中极品,来呀,去换上等的碧螺春来!”言罢,向身边仆人使了个眼色。 那仆人也是激灵的,匆匆撤去茶具,出了厅堂,回去又往茶壶里塞了把茶叶,重新添水,旁边小厮们见状,不由惊诧:“你放这么多茶叶,还能喝吗!” 那仆人瞥了两眼四下无人,便遮着嘴巴笑道:“嗨,别提了,那国舅爷喝了五大碗茶,愣是没咂摸出碧螺春的味道,最后反倒装着懂茶的样子,又专门问我们要碧螺春,嘿,真是没见过这样的,这不,我就给他弄浓一点,不信他喝不出来!”边说边叹笑着摇头,瞅着外面有人催了,他连忙端起重新切好的茶具,匆匆过去。 正堂里,李善念见颜睦一手端着茶托,一手用茶盖刮着杯沿,精心品味第六杯茶,心里汗的要命,仍拼命扯出一脸谄笑的表情,无微不至地奉承巴结。 “国舅爷身负皇命,一路辛苦了,下官已经差人准备了一处别院,给国舅爷以及众位皇差歇脚,哦,钦差大人也住在府邸,想必不知国舅爷驾临,下官即刻派人去通知一声!” “等等,你说什么,钦差大人?”颜睦托茶的手突然顿了顿,疑惑地看着李善念:“哪个钦差大人?” “哦,就是当今太皇太后的外甥,江丞相家的小少爷,江宇陎少爷,这次奉了朝廷的旨意,来江阳……”李善念还未说完,就被颜睦撂茶碗的动作打断:“人现在在哪儿,马上带我去!”话间已经站起身来,朝边上的管家挥了挥手,守在外面的五十多手下,立马抄起刀枪,跟在颜睦身后,往别院走去。 李善念撩着袍子,不明因由地在前头带路,等到了别院门口,本欲敲门,熟料颜睦身后的手下一把踢开木门,冲了进去。 “哎,哎,国舅爷,这是……得罪了钦差大人,下官担当不起啊!”李善念看着这群人粗暴的手段,一方面怕得罪李攸烨,一方面又怕得罪颜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什么钦差,这江宇陎的名号就是假的,江家只有一位千金叫江玉姝,可从来没有一个少爷叫江宇陎!”颜睦正呵斥着,忽听手下来报:“启禀大人,人都跑了,后门墙角处找到了有几个晕倒的家丁!”李善念一听彻底傻了眼。 “岂有此理,赶快去追!”颜睦几乎气得跳脚,他此番就是为了追截李攸烨而来,根据探子来报,李攸烨是朝江阳这方向走的,他先前派出的杀手全部失去了音讯,想必已经在中途被人灭口,他只好亲自带人前来追杀,好不容易到了江阳,没想到果然在这里找到了,可是现在居然又被溜掉了,他怎能不气,要是被李攸烨回到皇城,他那外甥的帝位可就保不住了。 “这……这,她不是钦差,那她是谁?”李善念脸色变得不安,嘴里嘀嘀咕咕道。 “李大人,城门可有人严加看守?”颜睦扣问,只要城门关着,李攸烨就逃不掉。 “糟了……”李善念心里咯噔一下,苦着脸道:“江阳水渠出事后,冲垮了北面城墙,和城里的内湖连接在一起,因为面太宽,就未来得及修,前两日,钦差大人想要游湖,就在湖面置了几艘船,如今……”恐怕早已出城了。他没敢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因为颜睦的脸色已经可以用怒不可遏来形容。 “下官马上派人去追!”诚然是惧怕颜睦的威势,李善念的慌张却不仅限于此,虽然搞不清楚李攸烨假冒钦差的真实目的,但这少年呈现出来的隐秘的一面让他心中前所未有的畏惧。这畏惧甚至令他宁愿李攸烨是真的钦差,而非顶着钦差名义的更可怕的人。 内湖渡头。李攸烨牵着权洛颖跳上船后,陈越撑起竹竿用力顶岸,瞬间将船惯了出去,漆黑的湖面,船头劈开阵阵波浪,带着一阵哗哗的水声向城外驶去。直到船消失在断壁残垣的北城墙,拐入那条著名的江阳水渠,颜睦等人的马踏声才追至岸边。颜睦望着扑空的水岸,气得要命。 “可惜太远了!”船头,陈越摩挲着手中的剑,长身玉立,那极轻地惋惜声落入李攸烨耳中,引得她朝岸上火把团簇照出的身形望去,不禁嗤笑一声。那诡谲的笑容似乎经过放大,一丝不差地落入颜睦的眼中,惊愕之中,他的寒毛禁不住根根直竖。 …… 李攸烨等人到达山顶,与胡万里汇合,她许诺的救兵也于天亮之前,如期赶到。看着那些虽然穿着普通百姓衣服,但军容严整的曲阳郡兵,胡万里吃惊之余,连连感激,就连先前看李攸烨不顺眼的独眼龙,在见到这些训练有素,一看就能顶他们好几个人的士兵时,也不自觉安下了心。 这次带兵而来的是曲阳郡尉梁汉勇,素来与江衍通交好,因其是平民百姓出身,早就看不惯江阳郡守鱼肉百姓的作为,但一直碍于朝廷政令,不便插手干预,这次江衍通说要调兵江阳,二话不说,就磨刀霍霍地赶来。 李攸烨也听说过梁汉勇这个人,早年投身军中,因作战勇猛,敢于大胆用兵而被上官景赫看中,一路提拔至参将,很受上官景赫器重,但也因为其行事胆大,不拘小节,一直以来为朝中尊崇礼法的士大夫所不容,上官景赫迫于无奈,才将其调离京师,在曲阳郡做了个郡尉。这是一个闲职,平时负责城池警戒,最多去剿剿土匪,可想而知,对于打惯了仗的梁郡尉来说,生活有多么苦闷。李攸烨常常听说他天天站在城楼上对着空茫的大地咒骂,骂完朝中那些挤兑他的臭酸儒生,再骂把他忘在角落里的上官景赫,骂这个骂那个,最后也没骂到上官景赫把他调回去,反倒在选拔平定燕国叛乱将领的时候,上官景赫当众把他的名字划拉掉了。 对于这样一个有才干又不按规矩行事的人,想必没少让一向谨慎的上官景赫头疼。但是他却能和她那不按常理出牌的五舅江衍通交好,想必,私底下一定是惺惺惜惺惺了。 梁汉勇先雷厉风行地将八百将士在各处要道安排妥当,而后,众目睽睽之下,跪下在李攸烨面前,两只虎目冒着炯炯有神的光芒:“请李公子受在下三拜!” 包括胡万里在内的人看到这个场景都讶异不已,李攸烨脑门覆了一层汗:“梁将军何故拜我,赶快起来!” “不,让我跪,让我跪!”梁汉勇忙举手推辞,他咧开厚厚的嘴唇,意外露出一口大白牙,解释道:“衍通兄告诉我,李公子是我命中的大贵人,嘿嘿,我梁汉勇呢这辈子没信过别人,就信他江衍通。他说我生不逢时,老是遭人诟病,命途多舛,就是因为没有遇到贵人相助,所以,他跟我说,只要拜李公子为师,我就能摆脱厄运,重新得到出头之日!” 李攸烨听了一阵汗颜,她这五舅行事还真是出人意表,为了帮他好朋友翻身,居然想到拜她为师这么个注意,如今怎么办,是接受还是拒绝? “哎,其实,我也不指望有什么出头之日,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够重新上阵杀敌,您是不知道,我听说边疆多战事,自己又不能为国效力,那滋味可比死都难受!哎,李公子您就收下我吧!”梁汉勇连磕三个响头,一副诚挚的样子。 李攸烨左右为难了会儿,无奈点了点头,只是说:“在下年轻学浅,拜师之事实不敢当,以后,梁将军有什么需要的,在下尽力帮忙就是!”梁汉勇倒是实在:“可是我这头已经磕了啊?” 李攸烨一时僵住,杜庞凑到她耳边小声道:“爷,为人君者,本来就是天下人的父母,天下人都是您的子民,做师傅也不算越礼!”李攸烨当真也在这方面有所顾忌,梁汉勇已经三十多了,论年龄和辈分,做自己师傅还差不多。不过,听了杜庞的劝解,她想了想,最终颔首同意接下了这烫手山芋。 江玉姝立马跳了过去,扶起梁汉勇,信誓旦旦道:“梁叔叔,她已经答应了,您就信我爹爹的,绝对没错!” “我看也错不了!”梁汉勇呜哈哈的笑了起来。声若洪钟。一时皆大欢喜。 拨云悄悄退出了人群,权洛颖见状,也跟了过去。 “姐姐可有什么心事?”权洛颖见她一脸心事浓重的样子,不由问道。 “小颖,游儿究竟是什么身份?”拨云思前想后,终于开口问道。权洛颖顿了顿:“以姐姐的聪慧,已经猜到了吧!” “是啊,什么贵人能一下子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呢!”拨云叹口气,忽然转头定定地看向权洛颖:“可我想不明白的是,她明明是个女孩子啊!” 权洛颖眼皮一跳,拨云握紧她的手:“妹妹放心,我知道其中的利害,不会说出去的!” 沉默半响,权洛颖问:“姐姐……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拨云抿了抿嘴唇,见权洛颖愣了一下,她坦言道:“之前,我从未见过女扮男装的女子,甚至不会往那方面去想,直到你穿着一身华丽男装进群芳阁,我便猜测你会不会是个女子!” 这和李攸烨有什么关系?权洛颖疑惑不解,又听她讲道:“游儿的轮廓非常柔和,但眉目间却英气卓卓,加上她的表情很淘气,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把她往这女儿家方面想,所以,你给了我一个过渡的提示!” “其实,我起初也是不确定的,因为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她!”拨云勾着嘴角,轻轻道:“后来,在她昏迷的时候,我细瞧了她的五官,以及……”说到这里,她便止住,想必权洛颖也猜到了。权洛颖保持着缄默,心中却为自己的疏忽而自责。倘若李攸烨的身份,被别人探了去,岂不是凶多吉少。 顿了一下,拨云似有所感,幽幽道:“这样的感情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但是恰恰因为它不被人理解,才构成了一个隐瞒游儿真实身份的完美障眼法!” “我喜欢她,并非为了姐姐口中所谓的障眼法,爱就是爱,无关性别,年龄,以及时间,别人的理解不在我考虑该爱还是不该爱的范畴之内!”权洛颖理直气壮道,虽然她承认拨云说的不无道理,但把自己的爱情归结为障眼法,还是让她心里不舒服了一下。 “你刚才,说了‘爱’字!”拨云吃惊于她那坦然的态度,虽然她承认自己心中某个角落有东西在蠢蠢欲动,但像她那样理直气壮地说出来,至少在目前,她还办不到。 “说了又怎样?”仍然是无比坦然的回答,拨云倒是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了,只呵呵笑了一声,有些词不达意道:“你终于承认了!” “我从来没有否认过!” “好了,妹妹,别得理不饶人了,我投降,你爱就是了,你继续爱,使劲爱,姐姐祝福你和她白头偕老!”拨云实在是吃不住她那套一本正经的模样,笑着求饶,当然话里也不忘打趣一番,为自己扳回一城。权洛颖本来没多做她想,被她一说,不禁羞得红了脸,想反驳却早已失去方才的气场,看着拨云在那儿捂着嘴笑,她联想起方才自己说过的话,一时百爪抓心,默默不语。 “有什么好拜的,又不是菩萨,真是……”二人正在这偏僻处密语,忽见独眼龙愤愤然朝这边走过来,路过她们,只瞅了一眼,又咕咕囔囔地走开了。 二人好奇,朝他来时的方向张望,却看到了颇为好笑的一幕。李攸烨被一群百姓围在中间,不停地参拜,百姓口中呼喊着大贵人,许着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愿望,李攸烨困在中间,一副招架不住的样子,神情非常狼狈。而始作俑者江玉姝小姐却在边上敲着锣卯着劲儿喊:“快来拜,快来拜哈,活神仙降世,你们有什么心愿,都来拜拜,保证比菩萨灵验!”推波助澜,以折磨李攸烨为乐。 拨云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位江小姐,还真是有趣!”瞥见权洛颖若有所思的神态,她笑道:“想什么呢,不去解围一下?” 权洛颖收回视线,淡淡道:“她们玩她们的,我去做什么?” 拨云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权洛颖抿了抿嘴唇,转身朝木屋走去。第二天再出来时,却换上了女儿装,一出现在众人面前,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了过去。这其中,自然包括李攸烨的,而她却好似故意视而不见,与众人搭话,独独冷落李攸烨,这样李攸烨非常郁闷。 傍晚,趁众人搭伙做饭的时候,李攸烨忍不住拽起她,拉回小木屋里,气哼哼地把门关好,回头瞪了她几秒,强行吻了下去。 “呜,你……”毫无准备的权洛颖有些措手不及,激烈的反抗中,两人的吻渐渐融化,缠绵不息,最后,二人面红耳赤地从窒息中逃脱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李攸烨仍然将权洛颖牢牢箍在怀里,慢慢平复自己的呼吸。 “你为什么一整天都不理我,却跟别人讲话?”李攸烨凑到她耳边,轻轻问道,话里直冒酸水。 “你不是有江家小姐陪着,干嘛管我?”权洛颖捂住耳朵,隔绝袭来的热气。 “你吃醋了?”掰着她的肩膀,李攸烨兴奋地看着她。 而权洛颖却别过脸去,斩钉截铁道:“没有!” “有就是有嘛,还不承认!”李攸烨嘴角欠抽地勾着。 “没有就是没有!”某人回过头来,直视着她,态度异常坚决。 “好好好,没有,没有!”李攸烨心里乐开了花,把人又拉进怀里,轻声哄着,“玉姝是我的妹妹,我们从小一块长大的,我对她的感情……嗯,就像对皇姐那样,是亲人之间的关怀,你不知道,她小时候可任性了,我大多时候都要哄着她,否则就她就会哇哇大哭,她一哭,皇奶奶就会责罚我!久而久之,我就养成处处照顾她的习惯了!” 权洛颖翻了个白眼:“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只想告诉你,我只有在想你的时候,心才会扑通扑通,跳很快!” 任是冷面心肠,在听到这种情话的时候,也不禁甜从心来。用力勾着她的脖子,怒气冲冲道:“以后不准在我面前抱别的女孩子,除非我不在,不,我不在也不行,总之,不能让我知道!”这几天积攒的酸意一并上涌,突然发现,自己本以为牢固的心墙防线是如此脆弱,究竟是她低估了爱情,还是高估了自己?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了。 “咳咳!”正当两人缠绵悱恻,渐入佳境时,外面传来两声突兀的咳嗽。 二人止住笑声,李攸烨去开门,赫然发现拨云淡定地站在门外,对她幽幽道:“江小姐哭着奔下山去了!” “玉姝,她为什么哭?” “因为看了一场戏!” “什么戏?” 拨云三缄其口,最后道出:“这小屋四处透风!” 第123章 高崖惊心 这姐姐不愠不火的语气,私藏着洞若观火的淡定,实在让人无法直视。李攸烨朝权洛颖无奈地笑了笑:“我去追她回来,天快黑了,我怕她会有危险,你在这里等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是情人间的耳语,嘱咐她在家等候她的归来,权洛颖怔怔地点头。目送她的身影隐匿于山下的树林,心头忽然空荡荡的。 她在离下山的道路最近找了块岩石,屈膝而坐,托着腮,安静地等待夜幕的降临,或许那个时候,那个人就会笑嘻嘻地赶上山来,身后,拖着那个傲了吧唧的猫女……乍一想到猫女,她不情不愿地抿起嘴: 从小一起长大,倒是青梅竹马么! 不知坐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沙沙响动,权洛颖回头,见拨云正笑意盈盈地朝她走来,手中还拿着两串烤熟了肉串,到了跟前,递给她一串,然后学她的样子席地而坐,笑道:“尝尝,这可是那边的山大王亲自烤的,让我拿来给权姑娘赔罪!”说罢,特意努努嘴,示意权洛颖往后看。 权洛颖依言回头去望,只见临时搭建的灶台前一伙人正围着吃饭,而那独眼龙正坐在其中。拨云口中的山大王,是冰儿临时给人起的绰号,她觉得非常贴切,便拿来沿用。见权洛颖望来,独眼龙迅速低下头,似乎觉得这样不妥,又抬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权洛颖知他是为前几天抓她们上山那事歉疚,只是过去这么多天了,还这般扭捏,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于是也回以一笑,晃了晃手中的肉串示意接受了,那独眼龙明显愣了下,胡子拉碴的脸上竟然浮起两朵红晕,也朝她笑笑,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脸上,原本狰狞的面孔,竟透了几分憨厚出来。 “想不到山大王看起来很凶恶,其实还蛮实诚的,瞧,这么腼腆,都快成红脸关公了!”拨云捅了捅权洛颖,笑着说完,随后拈着肉串,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嗯,手艺还不错!” 权洛颖闻言也试着尝了尝,还真挺香的,在这山上,能吃到这般美味,着实不易。只是,她刚要动口的时候,忽然发现前边不远处站着两个衣衫褴褛的小人,远远望着她手中的肉串,不停地吞咽口水。看样子是山上灾民的孩子。 拨云也瞧见了,她瞅了瞅手上的肉串,见权洛颖已经开始朝那两个孩子招手了,只好任命地闭嘴。 两个孩子高兴地拿着肉串跑开,拨云抱着他们拿来的交换物——烤白薯,用手帕抹起了泪,幽怨道:“真是可怜,烤熟的鸭子都飞了!” “好了,好了,姐姐,你看他们这么可怜,就给他们么,要不,我把我的烤白薯也给你!”权洛颖好声好气地劝慰,并把黑不溜秋的地瓜献上,态度十分恭谨,只是脸上明显憋着笑呢。 “哼,妹妹还是留着给你的情弟弟吃吧,本姑娘才不稀罕这个!”拨云一看她那故意隐忍的模样,脸色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喜笑颜开,看似随意地拨拨柔软的头发,把她捧着地瓜的手推到一边,实际那促狭的腔调已经把各种内情拿捏得惟妙惟肖,就差明说了!权洛颖脸一热,虽然明知她是打趣,但还是禁不住一阵懊恼,假装镇定地扭头,不再理会这姐姐。 拨云看她这般模样,顿觉扳回一城的爽利,捂着嘴咯咯笑起来,听在权洛颖耳里,自然又是一番别样意味。闲来无事的杜庞走过来,凑热闹问:“二位姑娘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咳,没什么,哎,杜庞,莫姨她们呢?”拨云终于停住不再笑出声,但眉眼间仍然难掩欢乐。 “冰儿跟纪大夫在学针灸,莫姨在旁边陪着他们呢!”杜庞也笑着回。 “真想不到,冰儿这小丫头会对针灸感兴趣,那般复杂又高深的东西,光看一下都让人眼晕的!”拨云用她那素来只对歌舞情有独钟的脑袋,越想这件事越觉得不可思议! “呵呵,是啊,针灸很难的,我家公子曾经也学过一段时间医理,只是怎么也学不好,每次看医书都嚷嚷头痛,最后只好不了了之了!”杜庞对李攸烨当年的痛苦模样至今记忆犹新,每每忆起都不禁莞尔。 权洛颖心念微动,记起自己幼时也被陈荞墨逼着学医,也是那般要死要活,不愿去学,那段手术台前的惨痛经历,至今想来仍令她唏嘘扼腕:“嗯,没兴趣的事情,再简单,也很难搞把它做好吧!” “倒是这么个理!”拨云十分赞同地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转头一脸八卦地问杜庞:“哎,杜庞,你家公子对什么感兴趣?” 权洛颖在旁边竖起耳朵。杜庞想都没想,便毫不犹豫地回到道:“我家公子最感兴趣的莫过于吃东西了!” 权洛颖一阵汗颜,脑子里瞬间蹦出来一个结论:果然是吃货! “除了吃呢?”拨云仍揪着不放,难道就没有更高雅些的兴趣,她可记得李攸烨弹得一首好琴呢! “除了吃……嗯,”这次,杜庞似乎慢慢考虑了一下,然后道:“除了吃的话,公子还喜欢出去玩!” 两个姑娘很有默契地沉默了。权洛颖还好,早先见识过李攸烨的“本事”,对这么个答案,倒也能接受的来,只是拨云,很明显,对李攸烨的印象,有了那么一点点的颠覆—— 怎么说,好歹也是个皇帝,不是吃,就是玩,怎么这般胸无大志! “呵呵,二位姑娘有所不知,”杜庞见二人那般脸色,也猜到大概情由,便笑着解释:“我家老夫人管得严,公子四岁的时候就开始上学堂,琴棋书画,弓马骑射,样样都得学,难得有空闲下来的时间,小孩子嘛,常常被拘着,难免惦念吃和玩,对这些,老夫人也是允许的!就是长大了,公子的大部分时间,也是身不由己的。就是这次出来游玩,算是彻底放懒了一回!” 闻言,拨云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表示理解,并暗自嘀咕道 :“这样一说,好像本姑娘的兴趣也是吃喝玩乐!”扭头见权洛颖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碰了碰她:“想什么呢?” “啊?哦,没什么!”权洛颖晃了一下身子,反应过来,方才正在想李攸烨小时候的样子,不经意间走了神,这番被拽醒,脸上不由覆了两层红霞。 “咦,妹妹,你身上什么东西在响?”拨云正纳闷着,忽然指着权洛颖问。 “嗯?”权洛颖愣了愣,一下子站起来,手中地瓜掉在地上,跨前两步,从腰间摸出定位仪。 滴滴滴,滴滴滴……李攸烨的呼救信号正不停亮着。(看官不要觉得雷哦) “在看什么?”拨云探头来瞧。 权洛颖忙把定位仪塞进怀中,抓着杜庞,一脸焦急:“她有危险,快跟我走!” 杜庞一听,吓得一哆嗦,急喊陈越:“陈师傅!”奈何左右不见陈越身影,知道他不在,他心里一时着了慌。 “出什么事了?”胡万里闻讯赶过来。 “胡先生,我家公子有危险,请你带些人,跟我去营救!”杜庞已经忙不迭说了,权洛颖在前头走得急切,他赶紧上去追。 “怎么是往上走?游儿她们不是下山了吗?”拨云一边跟在权洛颖后面,一边不解地问。 “跟我走便是!”权洛颖心紧张地砰砰直跳,她记得这山的一面是悬崖峭壁,而李攸烨的位置,似乎离那里很近。 “爷在哪儿呢,在哪儿哪?”当一行人到达山巅,杜庞望着空无一人的周边,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权洛颖一颗心几乎都要跳出胸口。这山顶后面即是深渊,那陡峭的山棱像锋利的刀刃横亘在眼前,几乎要把微薄的夜色凌空切断。众人的火把已经挑了起来,山风吹着火焰,发出类似旌旗的震耳欲聋的呼啸声,在峭壁之间激荡。 “有人吗,快来救我们!”是江玉姝的声音。从深渊里漫上来,气若游丝,却霹雳一般炸入众人耳中。 一众人迅速围拢悬崖边上,透过朦胧的夜雾,看到了下面惊险至极的一幕。令人眩晕的陡壁上突兀地延伸出一株劲松,一翠一白两个身影悬挂在末端,在半空摇摇欲坠。看不清楚表情,只从那压抑的声音中,判断,她们现在命悬一线。 “公子——”杜庞已经吓得面色苍白,径自趴下,去捞下面江玉姝的手:“江小姐,千万不要放手,不要放手!”江玉姝虚弱地抬了抬眼皮,上面的景象以流沙般的速度一点一滴的涣散,似乎有人来了,“有……有救了!”她一臂环着苍松,一臂死死抓着昏厥的李攸烨,面容发紫,已然快支撑不住。 众人已经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这样不行,用绳子,下去救人!”胡万里大声喊道。话音刚落,眼前忽然划过一抹夜色中模糊的淡蓝,电光火石间,已经以凌风姿态,坠入悬崖。 “小颖!”“权姑娘!”所有人都错愕不迭。拨云眼睁睁地看着她跳下深渊,来不及阻止,脸色瞬间惨白。杜庞惊恐地仰起头,那漂浮的衣袂已然从头顶掠过,抛入悬崖,他俯身下望,那影子已然正劈着劲风,往那孤枝飞去。他浑身一震,脑子里轰然蹦出一个念头:她要为爷殉情吗,这也…… 无人知她如何在万丈深渊,悬空停摆。这超出自然规律的画面,让原本还在为她绷紧心弦的一干人等,转眼间目瞪口呆。拨云支持不住,腿一软瘫坐下来,望着那停下来的人,咽着口水,一脸难以置信。 “太好了,公子有救了!”杜庞眼中泛泪,欣喜异常。他就知道,权姑娘不会贸然跳下去的,她拥有一些常人没有的能力,要不然李攸烨也不会在浴火后起死回生了。 只是常人可不像他这么想。一如江玉姝那样,见那淡蓝朝她俯冲下来,停在她面前,脑子里忽然闪过几个诡异模糊的画面,但怎么也记不清楚。 “江姑娘,你先坚持一会儿,我把她带上去,马上下来接你!”权洛颖扣紧腰上的透明绳索,往下划去,伸手抱住了昏迷的李攸烨,又抬头道:“江姑娘,可以放手了!” “可……可以了!”江玉姝手上已无知觉,直觉身上一轻,李攸烨已经全部落入权洛颖的怀抱,悬紧的心一下子落到实处。她太累了,从坠崖到现在过去多少时辰,她已经记不得,只知道这一次,她死也不会放手了。权洛颖操纵绳索,快速往上移动,到了悬崖边上,众人从怔愣中醒来,慌忙把李攸烨接上来,她又反身跳了下去。 “哎,哎,小颖……”拨云见她又跳下去了,心脏差点又从胸腔中蹦出来。这,这,真是吓死她了,能不能事先说一声再跳啊! 权洛颖重新划到江玉姝旁边,将其抱住,往上升的时候,江玉姝哆嗦着手指,似乎要去捉她的衣襟,可惜全身骨骼似被掏空,她只剩撑眼皮的力气,哆嗦着绛紫的嘴唇呢喃道:“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你,是人还是鬼?” 权洛颖抿着嘴没有回答,她又道:“我警告你……你,虽然我答应放手,但绝不会把她交给一个,一个……你……要敢吸她的精气,我……不会放过你!” “我不是……”看着已经晕过去的江玉姝,权洛颖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两人抬回去。纪别秋等人得知消息,也急忙赶了来。 “公子怎么,怎么会晕倒,纪大夫,公子不会出什么事情吧!”杜庞一个劲儿地询问纪别秋,神色焦急。 “别嚷嚷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不晕才怪!”纪别秋不耐烦地挥断他的聒噪,仔细给李攸烨扎了几针,然后起身去检查江玉姝的伤势。 “怎么会弄成这样,要是公子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跟太……,跟老夫人交代……哎,公子你醒了!”杜庞越想越后怕,正罗嗦个没完,李攸烨那边掀了掀眼皮,朦朦胧胧转醒,他立马扑到床前:“爷,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事?” 李攸烨睁开眼,首先看到杜庞那张放大的脸,视线微微斜了斜,凭着对那模糊的淡蓝色的直觉,伸出手将那沁凉的手指握在掌心,一颗心落到实处,权洛颖眼睛浸染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抿着嘴就那样定定看着她,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现在有多害怕,一不留意,那个人就会从眼前消失。李攸烨嘴唇不自觉抖了抖,看周围,冰儿,拨云,都围在床边,她咳了一声:“玉……玉姝呢,她怎么样了?” “江小姐好好的,只不过还在昏迷中,爷,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杜庞现在犹如惊弓之鸟,生怕李攸烨有什么后遗症。 李攸烨似松了口气,勉强笑了笑:“我没事!” 纪别秋突然挤了过来,一把将杜庞拨到一边,伸手翻了翻李攸烨的眼皮,终于喜笑颜开:“好了,总算没事了,外甥,这次算你福大命大,下次可得小心点,你要是出了事,我可没法跟你娘交代,你娘泉下有知,不得恨死我这个做哥哥的!我可只有你这么个外甥,老了你还得给我送终呢,你可不能比我先死!”说完,险些涕泪纵横,杜庞心里一阵恶寒,这个怪胎,还嫌弃他罗嗦,他自己明明有过之而无不及。 “哎呀,呸呸呸,说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莫慈端着一碗水过来,让拨云扶起李攸烨,给她喂了点水,又对纪别秋道:“大少爷,你别只顾自家外甥了,快去看看江小姐吧,人家比你外甥伤得重,你针都扎到一半了,又放下,怎么做大夫的!” “哦,是是是,我一时高兴,就给忘了,不过,也不碍事的,她体力消耗过度,即使扎完了针,一时半刻也不易醒来,需要好生休息一阵子!”纪别秋一边笑言,一边踱去为江玉姝继续扎针。李攸烨恢复了一点力气,看看纪别秋,又看看莫慈,眼珠子不由转了转,心里奇怪,她这怪胎舅舅什么时候这么听莫姨话了? “你们不是往山下去的吗,怎么会跑到山顶上,还掉下去了?”拨云憋了许久,终于将心中的疑惑道出。 李攸烨忽然拧起眉头,似记起什么来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她道:“这个先不忙解释,杜庞,你把胡先生叫过来,我有重要的事说!” 杜庞赶紧出门将胡万里找了来。 “李公子醒了,身子还有没有不适?”胡万里走进来。 “不妨事,胡先生,傍晚我在崖边的时候,发现了几串脚印,是从崖下上来的,而且下面有斧凿的痕迹!”李攸烨说的时候,众人一脸茫然,当时他们赶去营救的时候,一片慌乱,并未注意到有什么脚印,难道有人从悬崖里爬上来过? 只有胡万里一瞬间明白了李攸烨的意思:“李公子是说……” “我怀疑,这是官兵派来探路的哨子,他们想从后山出其不意地攻上来!” 从悬崖下面爬上来,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在两军对垒中,越是不可能的事,就越有可能发生。就如现在的形势,由于梁汉勇的加入,灾民军的防线大大稳固,然而后山的悬崖,因为地势陡峭,恰恰没有布置任何防守,甚至,整个山顶都鲜少有人去注意,倘若他们趁夜悄无声息攻爬上来,对灾民来说,无异于致命一击。 “我马上去通知梁将军,请他速调人马在山顶驻防,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胡万里道。 “嗯,另外山下也要加强防守,估计他们到时候会采用疑兵之术,迁移我们的注意力,到时候可以不必理会!”李攸烨道。 “好,我马上去办,李公子在这好生将养,等待消息便是!”胡万里面色凝重,站起来就要出门。李攸烨从后面叫住他:“胡先生,在朝廷招安之前,还是少些杀戮为好!” 胡万里颔首:“李公子放心,我会拿捏分寸,告辞!” 第124章 无情王家 胡万里走后,纪别秋为江玉姝施完了针,又将她手上的伤口做了仔细清理,上药包扎好才算结束。收拾好药箱,他扫了眼快把小屋塞满的一群人,道:“好了,我们都先出去吧,别在这儿打搅她们休息了,留权姑娘一个人照看着即可,啊?” 众人隐约领会他的意思,拨云没说什么,扶李攸烨躺下,又安抚性的拍了拍权洛颖的肩膀,只杜庞有些不舍,欲言又止一番,最后想想也是算了。冰儿过来摸了摸李攸烨的额头:“烨哥哥,我们出去了,你好好休息!”说完,几人一同出了木屋。 如此,屋子里只剩下权、李二人,和躺在对面木床上昏睡不醒的江玉姝。纪别秋临走时,留了两盏油灯在靠近李攸烨床头的桌上,散发着微弱的光。两人久久对望,空气里夹着难以言喻的沉默和干涩。 最后李攸烨朝权洛颖伸出了手,有些紧张地注视着眼前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眸,握着她的纤指,轻轻摇了摇,并努力往里靠了靠身子,留出一块地方,示意她躺下来。 权洛颖迟疑了片刻,没有说什么,便顺势躺下。两人面对面侧卧着,脸挨得很近,呼吸间能够嗅到彼此身上的温热。李攸烨握着她的手,似乎为自己的举动找了个很好的借口,小声地说:“这样说话多方便!”说完,故意调皮地眨了眨眼。 权洛颖不置可否地闭上眼睛,过了很久,才睁开看她一眼。看到的是一张略带委屈的脸:“权姐姐,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要不然怎么会一脸不高兴?” “我没有!”权洛颖淡淡回应,又合上眼皮。 “还说没有,你看,你的眉心都快拧成一只犀牛角了!”李攸烨夸张地在那儿比划,冷不丁被权洛颖忽然睁开的眼睛瞪住,吓得马上闭了嘴。干干地挤出个笑脸:“嘿嘿,没有犀牛角,我说笑的!” 虽说那双静深的眸子迸出的是略带愠色的光,好歹她终于肯睁开眼睛看自己了,李攸烨很认真地往前凑了凑,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皮相,说:“权姐姐,你别不理我啊,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陪我说说话好么,我们小声点,不会吵醒玉姝的,好么好么!”极尽讨好卖乖之能事。 权洛颖不答,只是忽然从密长的眼睫里滚出两颗晶莹玉润的水珠,以眼角为泉眼,往下划成一条流淌的弧线,一点一点延伸至看不见的地方。没有任何情绪上的预兆和铺垫,她的泪堤决塌得如此猝然,蔓延却又悄无声息,与之前表现出来的淡漠态度截然相反。 李攸烨的心被狠狠碾了一道,手抚上那近在眼前的白皙面颊,有一半被阴影遮着,另一半泛着晶莹的波光。手轻轻摩挲着,掌心几乎被那灼热的温度烫伤:“你怎么了?” 手里攥着那自始至终不曾放下过的救命的东西,她的话间夹着微不可闻的哽咽,被勉力克制着:“你难道不在乎,如果你出事,我会恨你一辈子!”泪早已收不住闸流了满枕。她该怎么说出自己现在很不好。从收到信号的那一刻起,她没有一分钟不在心惊胆战中度过,即使这个人此刻安然无恙地躺在眼前,她仍然不敢面对她曾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事实,那个瞬间,只要想一想就让人脊背发寒。可这个混蛋为什么还要这样没心没肺地嬉皮笑脸,一点也不把别人的担忧放在心上? 李攸烨手一顿,有些酸涨的东西充斥瞳孔,把她勾入怀中,紧紧护了起来。此刻她脆弱地蜷缩在自己怀里哭泣,像极了一棵无依无靠的水草,除了拥抱,她不知道还能给她怎样的温暖。其实她怎么会不在乎呢,坠崖的那一刻,她脑海里划过许多东西,包括对死亡的恐怖印象,可是这一切已经过去了不是吗。生和死,只在一线之间,她既然获得了生,何必再去缅怀错过的死,何况,在死亡面前,她发现自己最无法容忍的是带着如此多的眷恋烟消云散,现在有机会重新拥住眷恋的人,自己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工夫腾给假设性的悲剧呢。 “我不会给你机会让你恨我一辈子的,这事儿下不为例行不行?好么好么,权姐姐,别哭了,你看都快跟蓝尔朵差不多了!” 这一夜权洛颖消耗了太多眼泪,身体疲乏至极,终于在李攸烨细碎的呢喃中昏昏睡去。油灯坠着豆大的光,像两只微弱的萤火虫,在这间狭小的木屋里不声不响地燃烧着。李攸烨见她睡得酣熟,浅笑一下,吻吻她的微抿的唇角。把她的手从身上拿下来,悄悄地起身,想出去打探下外面的情况。穿好鞋子,举了一盏油灯走到江玉姝床边,见她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沉睡中那削尖的下巴,似乎比上次见她时更清减了。心疼夹杂着歉疚,李攸烨此刻的心情难以名状,叹息一声,倾身捋了捋她鬓边的散发,反身把灯放回原处,最后悄声步出木屋。 一出门便看到杜庞歪在屋前的木桩上,脑袋一磕一磕,睡得憨态可掬。李攸烨蹲下来轻轻拍醒了他:“喂,杜庞,醒醒!” 杜庞迷惘地睁开眼,抬头看清是李攸烨,一下子蹦了起来:“公子,您醒了?” “是你醒了!”李攸烨无奈地敲敲他的脑袋:“怎么不和舅舅他们去帐篷里睡,山上夜风冷得紧,你这身子骨当心着凉!”梁汉勇来的时候,带了很多军用帐篷,一部分给来得士兵住,一部分则是江衍通事先考虑到给灾民补充的。纪别秋他们现在住的就是这种帐篷。 “我怕您有事,外头没人照应,在这守着放心些,再说,我怎么说也算半个练家子,吹些夜风没什么的!”杜庞拍着胸脯说着,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巨大的喷嚏,当场现了原型,就有些尴尬地看着李攸烨。 “看看,还练家子呢,竟扯些不靠谱的,我已经没事了,以后你回帐篷去睡!”李攸烨笑着捶了他一拳,杜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公子,这么晚了,您要上哪里去?” 李攸烨往山顶望了一眼,道:“估计此刻颜睦正在山下,等着偷袭成功,他们便应外合攻上山来!我正好下山去会一会他!” “会他?公子,这多危险啊,陈师傅又不在……” 杜庞一听急了,只是他还未说完,李攸烨已经迈开大步往下山的路走了:“我想去确定一些事情,这对我很重要!”他没办法,只好叫过来一个巡夜的百姓,让他去通知纪别秋,自己匆匆忙忙追赶李攸烨去了。 下了山腰以后,周围变得越发寂静。为防暴露目标,李攸烨手中并未带任何照明工具,还好今晚夜色明朗,依稀能看清山路,她循着白天的记忆走,倒也顺利。只是当她走到傍晚与玉姝止步的岔路口时,忽然听到有人从另一条通往山顶的路上走下来,人数似乎不少,他们似乎也发现了她,一个耳熟的声音喝道:“谁在那里!” 李攸烨一听松了口气,上前几步,喊道:“许三叔,是我,李游!”原来是许良柱他们。许良柱走过来,一脸大胡子凑近李攸烨:“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小外甥,伤好了吗,怎么跑这里来了?”手一挥,示意身后的弟兄不要停顿,继续往前走,转头又对李攸烨兴奋说道:“这次多亏了小外甥及时发现端倪,他们果然派了高手从悬崖里翻上来,要不是我们提前做了防备,估计到时候会被他们里应外合,整个窝都端了去!”说着,十分赞赏地拍拍李攸烨肩膀,看来今晚真是有大收获。 李攸烨对此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只微微笑了两声:“你们这是要支援山下么!” “小外甥说得不错,虽然山上那一拨解决了,但李善念的大部分人马并未出动,他若是强攻上山,我们应付起来仍是一场硬仗!得,不啰嗦了,我得赶快过去,小外甥要不要跟来?” “求之不得!” “好样的,哈哈,走!” 一行人很快到了曲阳兵所在的驻地,这儿有一大片树林,最适合设伏兵。梁汉勇隐蔽于此,密切观察着下面敌军的动静。见李攸烨等人来,也只是抬头冲他们嘘了一声,指了几处需要补充兵力的位置,示意他们各自隐藏好。李攸烨扒开草丛,看到下面的顺阳营帐里火光沸腾,士兵们正在一列列集合,踢踢踏踏地脚步声震得山间回响此起彼伏。 等了不下半刻功夫,才看到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影子从营帐里走出,大腹便便,行动迟缓,后面还跟着一人,从身形步法来看,正是李善念。他们并没有真的进攻,而是鼓噪士兵故意摆开疑兵阵势,吸引山上人的注意。 最先的动静是由山顶上发出,一枚紫色的烟雾弹拖着尖锐地呼哨在空中炸响。似乎是在打响某种讯号。众人往下去看,果然敌方的阵营瞬间像炸开了锅一般,开始朝山上涌来。喊杀声连成一片。 “这烟雾弹是大哥故意放给他们看的!这是那伙人的联络信号,如果偷袭成功,便会放紫色烟雾!”许良柱悄声对李攸烨道。李攸烨点点头,又听梁汉勇对身边属下吩咐:“按计划,我带一部分弟兄上去冲杀一阵,佯装败退,把他们引到包围圈,然后一举歼灭!”说完,拔出腰间的刀来,一声令下:“先锋营跟我上!”率先冲将出去。原来这一切是胡万里和梁汉勇早就商量好的,打算给敌人来个将计就计。 李攸烨眼看着梁汉勇率领的一百曲阳将士,与涌上来地顺阳官兵厮杀成一团,心里对李善念的怒气越发深重,朝廷旨意未下来之前,这个人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山清剿,简直活得不耐烦了。还有,自顺阳灾民抢粮至今已经过去相当一段时间了,按说朝廷的特使早该到了,可是至今仍不见消息,究竟为何,皇奶奶难道不知道这里的情况吗?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的目光锁定在那场冲杀背后的颜睦身上,从士兵手上借了张弓,李攸烨飞快地移步阵前,隔着汹涌地人群,拈弓搭箭:“颜睦!”正在乱战圈外围观的颜睦冷不丁被叫了名字,抬头望去,不知何时冒出来的李攸烨正站在岩石上,拉着劲弓箭头指着他。 “嗖!”颜睦惊慌失措地护紧头部,等到发现身边的管家轰然倒在地上,背上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惨白着脸,看到月光下李攸烨正冷笑着望着他,转身,消失在岩石背后。 “快追,快追,把那人给我抓住,格杀勿论!”颜睦气急败坏地带人去追。正在大举进攻的顺阳官兵愣是分出人数不少的一拨随他偏往另一边,往李攸烨逃遁的方向追去。 颜睦现在什么都不管了,他费那么大劲儿,无非是要置李攸烨于死地,眼下正是绝好的机会,那白衣少年就在前面奔逃,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一刀结束所有后患。可是他身子肥硕,跑起来心有余而力不足,没多会就累得气喘吁吁,眼看着李攸烨在前方甩开他越来越远,颜舅爷一口气提不上来,慌忙刹住步子,捂着胸口直喘气。随行的一干人见他停下来,便也停下,颜睦好不容易把气息捋顺,便跳着脚急眼吼道:“你们停下来干什么,还不快点给我追,快点去追啊!” 那些人惧于他的威慑,匆忙又拾起家伙追赶。颜睦扫眼四周,发现这地方黑咕隆咚,暗影参差,不禁骇然,急忙提着袍子往前边跑,边跑边喊:“你们别跑那么快,留下几个人来保护我!”不料,话刚出口,嘴被一个巴掌捂住,颜睦惊觉不妙,来不及反应,脖子就被巨大的力道扼住,拖进了旁边的树林里。 “竟敢打我家公子的注意,你长了几个脑袋!”杜庞扼住颜睦的喉咙,眼里的凶光几乎能把他碾碎,颜睦用力挣扎着,只能用脚尖点着地,极度惊恐地望着他,嘴里含混不清地“呜呜”哼着,连句完整的求饶都说不出来。 “杜庞,在哪儿呢?”李攸烨的声音传来。杜庞瞬间将颜睦扔到地上,一脚踢上他的脑袋,将其踢晕过去,然后作势拖着往李攸烨那边走:“爷,我在这儿呢!” 李攸烨听到回答,飞快地朝这边跑来。扒开草丛,就见杜庞正卯劲儿地拖拽颜睦,累得气喘连连:“爷,我把他打晕了,这个死胖子,还真沉啊!”抹了把汗:“爷,那些追兵没难为您吧?” “那些人当真脓包,简直丢朝廷的脸面。”李攸烨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就甩开他们,反倒生起气来,摇摇头:“哼,不说了,找地方把他弄醒,我还要问他些事情!” “唉!”二人合力把颜睦架起来,杜庞回头看了一眼,李攸烨嘱咐道:“瞅什么呢,待会追兵就回来了,快点走啊!” “哦!” 颜睦被一通凉水泼醒后,后脑传来阵阵剧痛,脖颈还滞留在昏厥前的窒息感中,使他当即张大嘴巴,拼命喘息,这时杜庞的第二波水恰巧来不及收势,毫无防备地冲入他的口鼻,弄得他呛声连连。 “颜舅爷,咱们又见面了!”李攸烨似笑非笑的声音把颜睦惊了一跳,他费力爬起,黑暗中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但从声音和那身形轮廓判断,正是上一时刻还被他追杀的李攸烨。看了眼四周,黑漆一片,渺无人迹,而李攸烨身边还站了一个人,他瞬间反应过来,此人应该就是方才勒住自己的那人。额头冷汗阵阵,他捂着脖子,不停往后退:“你……你们……”突然被石头绊了一下,踉跄地倒在地上。李攸烨一步一步逼近他,忽然甩出一道凛冽地寒光,刺得他眼睛闭了下,脖子被一件凉凉地物体抵住。 “江,江公子,有……话,好,好……好说!”颜睦语无伦次地哆嗦成一团。 “我只问你,‘格杀勿论’是谁的意思?!”李攸烨不想跟他废话,剑尖一挑,削了他几缕头发下来。颜睦当即面色惨白,一动也不敢动地望着李攸烨。 “若说实话,可以走人,若所说有假,现在就卸下你的人头!快说!”李攸烨手腕缓缓扭动,黑暗中,颜睦辨不清她的脸色,但却能感觉到冰凉的剑锋贴着他脸颊往下滑的节奏。杜庞欲言又止地看着李攸烨,心里叹息一声,面对这明知结果的问题,她潜意识里仍然选择不相信事实,然而有时候,越是刻意寻求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越是会被现实的残酷所伤。 “是……是皇上的密旨!”颜睦干咽一口唾沫,极度的惊惧已经让他的声音变了调子。刷得一声,李攸烨收剑回手,在空中用折冲一下,朝他猛刺了过去。眼看着剑尖就要刺穿自己胸膛,颜睦反射性地抱住自己,大叫道:“密旨就在我身上!” 叮!剑尖在离他心口半寸处,停了下来。颜睦睁开眼睛,心脏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伸手要递给李攸烨:“这……就是,就是信,皇上写给我的,信上说要斩草除根,要我务必将你们截杀在京城之外,你看看,我所说的,句……句是实话,你放我走,放我走!”他说完已经狼狈地歪在地上,过度的惊吓榨干了他的力气,眼下求生已经成为他的本能。 李攸烨看着那信,已经失去了伸手拿过来的力气,杜庞见状,走过去从颜睦手中扯过信,递到李攸烨面前:“爷……” “杜庞,你帮我看看,他说得和里面写得是不是一样!”李攸烨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杜庞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吹着,首先在信封上照出“国舅亲启”四个字,是李攸熔的字迹没错。继而拆开信封,读罢信上的内容,与颜睦所说没有多少出入。 从他的垂首不语的反应中,李攸烨已经知道答案。果然,在至高无上的权势面前,没有什么骨肉亲情可言。无情最是帝王家,果然不假! “爷!”杜庞看到李攸烨逃遁似的没入夜色中,心里一阵担忧。转身冷声对颜睦道:“爷之前说过放你走,你现在可以走了!” 颜睦闻言,慌不择路地爬起来往外跑。杜庞面无表情地拾起他落在地上的刀,用力朝那奔走的背影掷去。 “噗!”望着从胸口窜出的刀刃,颜睦惊走的步伐霎时僵住,血从嘴里涌出,越流越凶,他缓缓回头,瞪大眼睛看着身后那人,身子缓缓地倒在血泊中。 杜庞回头,见一个人站在身后,他并不感到奇怪,只淡淡道:“权姑娘,你跟着我很久了!” “你明明答应放过他,为何还要杀了他?”权洛颖怀疑地望着他。 “我记得曾经跟姑娘说过,太皇太后不允许有一点能伤害到皇上的可能,所以,凡是能威胁到爷的人,在我的刀下就没有活着的权力!”杜庞用一种几乎凝滞的语气道:“况且方才饶了他性命的是爷,我并未说要绕过他!” “你们以后是不是还要杀更多的人?” “权姑娘这话说得就奇怪了,谁愿意动不动杀人呢?我杀的只是对爷有威胁的人,而已。” 权洛颖久久不语。杜庞缓和了语气:“权姑娘还是赶快回去吧,爷现在正是需要人安慰的时候,回去看不到姑娘,估计会心急的!至于,今天所见的,还请权姑娘为我保密!”末了,他又补充道:“权姑娘不必怀疑什么,一切都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第125章 爱缠之契 权洛颖惊异于他那稀松平常的语气,积压在脑海中的种种可怖印象,似被人临门踩了一脚,汹涌溢出,怎样被禁锢于冰冷的地牢,铁索缚身,从拼命挣扎到心灰意冷;怎样被软禁宫内,一边担忧李攸烨的生死,一边还要承受随时被杀的威胁,最后被逼着答应那份协议……那些只要稍一触碰,便能让她如惊弓之鸟的噩梦,此时,却决堤一般一件一件涌上心头。使她再难维持沉静:“你们太过可怕!” 杜庞的脸色在月色中僵了一会儿,许久才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回应:“承蒙夸奖!” 崎岖不平的山道上,脚步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李攸烨拼尽全力得快速奔跑,额头上的冷汗雨幕一样滑下,随即又被风呼啸着卷走。她寄希望于这凛冽的速度,淹没此时已被纷乱思绪占据的内心。 山下的战役已经结束,梁汉勇他们意料之中地大获全胜,除了跑了李善念外,负隅顽抗的士兵基本已被清剿干净。整座山正是一片欢腾的时候。李攸烨突然从山道跑上来,全身上下被汗水浸湿,篝火将她狼狈的影子突兀地呈现,整个人可以用水深火热来形容。山上一瞬间转静,所有人都惊诧地望着她。 李攸烨急喘着气,没有顾上跟任何人说话,径直往小木屋奔去。几乎是用身子撞开了门:“权姐姐!”她迫不及待地奔到床边,却发现床榻是空的,两盏油灯还在安静燃烧,然而那人的影子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突来的恐惧瞬间笼罩在头顶,她一下子愣在那里,如一只陷入荒漠的孤鱼,窒息的感觉一点一点包围她的心脏:“权姐姐?”脑海中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她转身慌不择路地往外寻找,可是膝盖发软已然使不上力气,身子更险些被凹凸的地面绊倒:“权姐姐!”她急切地叫喊,拨云在门口扶住她,她逮着拨云的手,喑哑道:“拨云姐,你看到权姐姐没有?”拨云惊惧地望着她,有些无措地摇了摇头。 李攸烨嘴唇发白,跌跌撞撞倒退几步,后背碰到木桩上,一阵冷风袭来,冻得她打起了冷战。拨云急忙上前掏出手帕,想要给她擦一擦脸上的汗。绵软的绢刚触及她的下巴,却发现她的眼睛忽然凝向别处,神色呆然,犹如凝滞。扭头沿着她的目光慢慢偏移,但见火光掩映中,一道宛若清泉的身影,裙裾飘扬,正穿过人群,急步朝这边走来。 回头再看李攸烨,她仍目光呆滞,却不似先前那般死寂。她紧盯着那人,眼里逐渐有水雾泛上来,在睫毛之间汇成一道温柔的亮色。她的专注,无可挑剔的认真,即使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仍抵不住被她那痴迷的目光所惑。拨云微微舒出口气,带了点如释重负地味道。收回巾帕静静地看着二人。 李攸烨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直到她最终走到跟前,黑夜还原她真实的轮廓,吐出她每一根发丝,眉梢眼角清晰地呈现,她才结结实实地呼出口气,颇为委屈地一点一点挨进她的怀里:“权姐姐,你去哪儿了?” “我醒来见你不在,就出去找你,没找到就回来了!”权洛颖环着她,所有的不甘都化作一声微不足道的叹息,她轻轻在她耳边呢喃,尽力用自己的温柔安抚她的茫然和无助。如果说上一刻,她内心还在为江后肆意剥夺别人生命与自由这一做法而抗拒着,那么这一刻,在看到李攸烨茫然失措的影像之后,她心中骤然升起的保护她的念头已然压倒了一切。如果说她和江后之间还尚存有某个契合点,那么毫无疑问,这个点便是李攸烨。这是无论她们的分歧有多远,都不会改变的事实。 “我以为你离开了!”李攸烨像个受了伤的孩子,脆弱地呜咽起来:“权姐姐,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好害怕,好害怕……”权洛颖感觉有东西哽在喉间,疼得她说不出话来,更用力地抱紧了她,给她无声的安慰,同时借她的肩膀埋葬自己的眼泪。 拨云拍了拍权洛颖的肩,转身悄悄走远。权洛颖回头冲她歉意地笑笑,又环紧了那人。属于她们的温暖,虽然迟来了一些,好在不算太晚,李攸烨心中的不安渐渐消散。权洛颖稍稍拉开一点距离,荧荧的目光注视着李攸烨,为她抹干脸上的泪痕:“我们回屋好不好?”得到对方乖巧的一声嗯,她扬了扬嘴角,拉着李攸烨往木屋走去。 门从里面掩上,拨云站在篝火旁,歪着头似乎在想心事。冰儿跑了过来,看看木屋那边,又看看拨云,拽拽她的衣袖:“拨云姐姐,烨哥哥方才怎么了?” “呵呵,不知道呢,不过,现在应该没事了!”拨云淡淡笑道,转过身来:“别管她们了,这么晚了,你也不要跟着别人瞎折腾了,赶紧去睡觉吧!” “才不困呢,山大王他们好不容易打了大胜仗,我高兴地睡不着啊,拨云姐姐,你也来玩嘛!”冰儿雀跃拉着她的手。拨云摇摇头:“才不要。你们都是些折腾人的家伙,我不管你们了,我要去睡了,困死了!”说完掩着嘴打了个呵欠,眼里都有水珠泛上来,用帕子点了两下眼角,拍拍小丫头便回帐去了。 或许是太累了,李攸烨回到屋里很快就倒下来。权洛颖趁着她入睡的功夫,出去打了一盆热水,想为她净一下身子,回来时就看见李攸烨从床上摔了下来,坐在地上,双目无神看着她所在的方向,脸上挂着两行凄凄惨惨的泪光。心口一窒,匆忙放下木盆,去扶李攸烨,刚把她拽上床,身后扑通哗啦一声,回头就看那木盆从凳子上翻了下来,水漫延了一地。权洛颖顿时焦头烂额,失去了做任何事的心情。安安分分抱着李攸烨,哄她入睡。这时候的李攸烨,敏感脆弱地如同婴儿,一有动静便会猝然惊醒,如果不是知道内情,根本不会了解,她经历了怎样切肤的伤害。被最亲的亲人背叛,于她这样被过度保护的人来说,几乎像灭顶的灾害。在这样的情况下,权洛颖自然不敢入眠,只能一直守着她。 任是这样专心的呵护,仍不能彻底打消李攸烨心中的不安,她开始睡得极不安稳,在梦里一直呓语不断,更糟糕的是,将至黎明的时候,竟发起了烧。 通知了纪别秋,权洛颖再也不敢离开半步,手触到李攸烨滚烫的脸颊微微颤抖,却无计可施,只能屏息凝神看着纪别秋在旁施针,紧紧握着她的手,让她知道自己一直在身边。 此时天已经微微放亮,湛蓝的天光透过缝隙,泄露到木屋中来,照出一地斑驳。当纪别秋拔完针,杜庞上前问:“纪大夫,公子怎么样了?” 纪别秋一边用棉布净手,一边皱着眉头道:“没有大碍,只是先前的身子还没恢复,又气血攻心,以致被邪气内侵,没有及时疏散,才会导致这样,我开些药,你待会去煎了,喂她喝下便没事了!”说完,特意探寻地看了权洛颖一眼,可惜后者正在全神贯注地照看李攸烨,并未注意到这边,他只好暂且压下心里的疑问。 杜庞松了口气,踱到床边,看了李攸烨一眼,确定无事,对权洛颖轻声嘱咐:“权姑娘,我重新打了盆热水,劳烦你给公子净一下身子,待会我便把煎好的药送过来,有什么需要的,我就在外面守着,直接叫我去做就可以了!” 权洛颖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说什么,点了点头。纪别秋提着药箱出去,杜庞尾随着关上门,忽然把他叫住:“纪大夫请留步!”纪别秋回头,杜庞看了眼四下无人,便上前道:“纪先生不是想知道公子为什么气血攻心吗?”纪别秋一捋胡须,提了兴趣。杜庞从怀中掏出那封密信,递给纪别秋:“纪先生请过目!” 纪别秋犹疑地接过,一气读罢,头上的青筋几乎跳出:“岂有此理,竟然能对亲兄弟做到赶尽杀绝,未免太过心狠手辣!” “皇家哪里有什么兄弟情分可言,公子若是早点明白过来,现在也不至于受到这样的伤害!” “难道她是……难怪,难怪!”事已至此,纪别秋已经全数明白李攸烨生病的原因,他叹口气:“她和她娘一样,太重情谊,反而更容易受伤!” “纪姐姐和公子还是不一样的。纪姐姐虽然性情温婉恬淡,骨子里却坚韧如丝,对人对事都带着份超脱情怀,所以,一切伤害在她面前都能被视若等闲。而公子生于帝王之家,骨子里带着天生的骄傲和自负。她对亲人的执着,不亚于当年先帝对颜妃的执念,一旦这自负被人踩在脚下,她所承受的伤害,不是你我可以想象的!”杜庞不自觉地说道,说完郑重地看向纪别秋,后者完全失去了以往的洒脱不羁,覆在药箱上的手逐渐蜷握成拳,看他的眼神竟微微动容。杜庞心下吃了一惊,略微想了想,便也不再为方才的失言而后悔,平静地看着后者明显过于激动面容:“你竟如此了解霜儿?你和她常在一处吗?她在宫里的那几年,过得如何?” 杜庞比方才更平静地望着他,从他眼中读出内心埋藏的渴望。如果说,每日的远远观望,暗自记下了她的一颦一笑算作了解的话,那么,他实在是了解她。如果说,他有幸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光陪她走了一段路,算作了解的话,那么,他实在了解她。他怎么会不了解她呢?那个女子曾是他整个童年,对皇宫唯一温暖的记忆。也是唯一残忍的记忆。可是,他实际并不了解她,他并非她最熟识的人,只不过在她死后,花了很长时间去回忆而已:“纪姐姐对谁都好,所有人都喜欢她。掌事总管怜悯她,把她分在藏书阁做工,她说她喜欢那种平静安宁的日子,一年到头都有事情可做,闲暇时候还可以读到好书。这是她前几年在宫里的生活,很平静,很安宁。最后一年,和史册里记述得差不多!” 纪别秋不知不觉,眼眶竟被水雾润湿:“是……是吗?” “是!”杜庞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刻在心里的那年轻美好的女子已随时光模糊走远,眼前站着的是她的兄长,已到中年。 “她,有没有提过她的家人?”纪别秋声音哽咽,不敢直视杜庞。 “我并未与她过多亲近,当时我们都以为她已无亲人在世。不过,我只在她弥留之际,听她念过一个人的名字!” “她是……” “纪大夫,您既然知道她是谁,那么请您不要告诉公子关于她的任何事,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倘若她知道事情真相,说不定会闹得天下大乱!”杜庞郑重的话语,又将二人从回忆的磕绊拉回到现实中来。 “我明白!”纪别秋稳住呼吸,目光复杂地看着杜庞,一瞬间他明白了很多,也有很多不明白,忽然他朝杜庞做了一个长揖:“我纪某人放浪恣肆惯了,平生从未把什么事放在心上。但杜大人对霜儿母子的恩德,纪某永远感激在心,今日,纪某撇下这张老脸,权请杜大人受我一拜。日后若有何差遣,纪某必会肝脑涂地!” 李攸烨醒来的时候,脑袋还昏昏沉沉的。身子乏力的紧。回想着昨日发生的一切,觉得整个人被混沌封印过,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时辰。待睁开眼睛,就看到江玉姝黑着脸坐在床边,手上裹成粽子似的一团。 “玉姝,你醒了?”李攸烨喉咙里发出粗哑的声音。有气无力撑着头皮环顾四周,想找她希望的东西。却被江玉姝用粽子手按回去:“我早就醒了,你老实躺好!”李攸烨认命地躺好,抿抿嘴,不知道她脸色为什么那么难看。 门忽然咯吱一声开了,权洛颖端着药走进来,见到李攸烨睁着眼睛,心里一阵欢喜,就要上前探探她的病情。可是还没迈开步子,就被江玉姝一声不耐烦的低吼打断。她蜷着那只缠了好几圈纱布的手,用力戳了李攸烨的脑袋一下:“你少看她一眼会死啊?!” 权洛颖尴尬地端着药碗,看着病榻上一脸无辜的李攸烨,想了想,还是打算不理会猫女,先把药喂她喝下去。可惜她还是低估了猫女胡搅蛮缠的功力,走到床边的时候,江玉姝突然转身站了起来,伸出粽子手拦住她:“你离她远点!” 权洛颖被挑得心头火起,压了压情绪,勾着嘴角:“你管得住我吗?”伸出一只手拨开拦路的爪子,从容坐到床边,亲昵地捏了捏李攸烨的脸颊,发现她的烧已经退了,松了口气:“乖,喝药了!”言语间已经完全无视江玉姝的存在。江玉姝头发都炸起来了,上前强横地隔在权洛颖和李攸烨之间,抖着手:“你,你……你这只妖精,专门出来祸害人的,你快出去,离她远一点!”护犊之情,溢于言表。 “江小姐,该解释的我都跟你解释过了,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但请你说话放尊重点!”权洛颖脸上一丝笑容也无。这个猫女跟她解释多少遍了,自己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魑魅魍魉,可是她压根不信。 “玉姝,不要无理取闹了,有话好好说么!”看着这火药味十足的场面,李攸烨头皮发麻,扯着编钟似的的嗓子,出言调解。 “我无理取闹?你看清楚,在你面前的是什么东西,她根本不是人,我亲眼看到她飞上飞下,正常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江玉姝恨不得一巴掌打醒识人不明的李攸烨。 “我不想再跟你解释,请你让开,她需要喝药!”权洛颖觉得她天生和这猫女八字不合,见一次吵一次,懒得理她了。 “玉姝,你误会了,权姐姐是……”李攸烨感觉有些说不清,哭笑不得地拍拍江玉姝的腰:“好了好了,别闹了,你手上的伤还痛不痛了?” “李攸烨,你昏了头了是不是?怎么好说歹说你就不信呢!你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了!”江玉姝简直被李攸烨那副完全不当回事的样子气死了。 李攸烨绷起一张脸无辜地望着她。 “你!”江玉姝愤懑难当,粽子手使劲甩下,咬牙发狠道:“我不管你了,等你被吸干了精气,你自食恶果吧你!”说完,怒气冲冲地掀门奔了出去。 门砰得一声被关上,整座屋子晃了三晃,才平静下来。李攸烨试着去观察权洛颖的脸色,果然紧紧绷着,黑得吓人。 “喝药!”命令一下,李攸烨拼了老命地爬起来,张着嘴,承接一勺一勺美人的恩露,喝了大半,嘴里苦得要命,仍强忍着把最后一点残渣咽下,最后的感觉就像是劫后余生。 “权姐姐,你千万别生玉姝的气,她脾气冲了一点,但……” “但她是为你好么!”权洛颖接过李攸烨的话头,眼皮没抬,把空了的药碗置到桌子上,调羹在里面蹦了一下,险些颠出来。而这姐姐的脸色显示颇不以为然。 明显是装出来的。 李攸烨慢慢靠近她,跪在床上,手从她腰间伸过去环住,整个身子贴上来,亲了亲她的耳垂:“别生气么,我替她跟你道歉怎么样?” “你离我远点,当心我吸干你的精气!”权洛颖解不开圈在身前的手,气得别开脸,冷冷地说。李攸烨轻笑一声,下巴抵在她肩窝里,声音因疲惫而懒懒的:“你不会因为这事就生气吧,玉姝不知实情,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被别人当成妖精,还被说成祸害别人,你不生气?”这姐姐终于褪下淡定的伪装,转过头来,巴拉巴拉对李攸烨一阵儿连珠炮,发泄完了,最后甩开脸,又不吭声了。她其实也不是真生气,就是看不惯猫女对她的态度,又没有欠了她的,凭什么要对她忍气吞声。 “呐呐,”李攸烨抬起头,慢慢把她闹别扭的身子掰过来,一本正经地说:“据我所知,妖精呢,都长着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她们美丽且妖娆,凡人见了呢,一定会被迷得七荤八素,丢魂失魄,说她们祸害别人一点也不为过啊!”额头贴到她的额头上,拱了拱,声音哑哑的:“别生气了,权姐姐,你看我够不够格当妖精?你有没有被迷倒?” “你?”权洛颖瞥了她一眼,一脸菜色,虚弱无力的样子,差点忘了她是病号了,这人生病了还这么能折腾,窜过来窜过去好不省心。她捏着那病怏怏的脸:“快回去躺好!”说完,嘴角不自觉就勾了起来。想想确实没有必要跟猫女生气,要不然还不得被气死。李攸烨见她终于笑了,心情立马大好,也呵呵的笑,可惜乐极生悲,笑岔了气,又控制不住咳嗽起来。权洛颖赶紧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李攸烨好不容易稳住呼吸,哭拉着一张脸,可怜兮兮地望着权洛颖,道:“刚才的药好苦!” “苦也没办法,中药就是苦的,看你下次还敢不敢生病了!”权洛颖托着她的后背,想了想没有立即把她放下去。去桌上倒了一杯水:“喝水润下口,还苦不苦了?” “嗯,以前我生病要喝药的时候,皇奶奶都会让人准备雪梨羹!”李攸烨边喝水边评论。 “我不是你的皇奶奶,山上也没有雪梨!” 李攸烨并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情绪,只“哦”了一声,便把茶杯还给她,然后自个躺下,呆呆望着屋顶,像是陷入回忆似的,很久才眨一下眼睛。 权洛颖见她半天没出声,以为她睡着了,俯着身子凑过去,忽然被抓了个现行。李攸烨闭着的眼睛,朦胧地张开:“权姐姐,你有没有想过家?” “家?自然想!”她直起身来,背对着李攸烨,神色也呆了起来。 李攸烨仍攥着她的一只手,叹了口气:“我也想,想皇奶奶,想皇姐,想燕奶奶,柳姨,雷公公,还想攸烁,攸焕,想……,想鄂姐姐,想伦尊,想舅爷爷,詹太傅,还想高老头,白老头我也挺想的,虽然他走到哪里都一身韭菜味,但他是个大好人,有他在,国库的粮食永远都充盈,呵呵。”她自顾自地说着,用那低哑如二胡的嗓子,勾勒出她曾经想逃脱如今却怀恋的世界。权洛颖仔细聆听着这些本来与她不相干,但因李攸烨的缘故,而交织过的人。不知不觉,竟然过滤出一段真实而饱满的岁月。心里微微有些茫然,更多的则是讶异。 “我还想死去的秦叔祖,想好多好多人,蓝尔朵,宇隆,上官录,上……”那个人的名字堵在胸口,一瞬间截断了李攸烨想要说下去的*。她从未与人发生过这样的纠缠,总以为已经还清了她的债,从此就可以两不相欠,却每每在后来惊讶的发现,补偿她的原来只有她给的万分之一。就像现在,即使时间和地域将她们的距离拉得足够远,但当她记起那个人,心里的歉疚却并未因此转淡。她忽然侧身向里歪了过去。权洛颖静静望着她的反应。面色平静的如一张白纸。被松开的手心里仍留有那人的余温,可是,心里的温度已经荡然无存。 转身欲离开。却在起身的当口,被用力的捆住。回头,撞入那双冰与火交错的眸子里,什么都没有说,用彼此的唇,表达此刻最想说的,爱就是霸道与蛮横的独享主义。一丝犹豫都不行。 第126章 该来该去 这场吻结束在外面杜庞的敲门声里。权洛颖微微睁开眼,分开的唇瓣上还残留着一丝中药的苦味,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确实如李攸烨所说,这药好苦,不过,苦中又觉得有一丝别样的甘甜,在许久以后才缓缓泛上来。这期间李攸烨一直注视着她,那种一瞬不瞬的专注目光,像灼烧的炽日,以一种润物无声的速度烫红了她的脸颊。权洛颖微微侧开脸,心跳却快如鼓点。然而,这些仍然不能完全消除她心中的阻梗,李攸烨提及上官凝时的反应带给她的诚然,是比她预料中的还要深重的落寞。那是和她提起江玉姝时完全不一样的感受。或许,连李攸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翻身的那一刻,选择了一个背对的方式面对自己,她的心正在拒绝她的触碰。 “你躺好,我去开门!”有意避开那种灼热的目光,权洛颖匆忙间转身前去开门,背后的李攸烨保持着跪在床头的姿势,欲言又止地启了启朱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最后颓然的倒回床上。或许她真是被烧糊涂了,一提起上官凝脑子里就延展出如此多的负累,难道那个人的名字已经重要到,在她心中挥之不去了吗?李攸烨苦笑一声,手背遮在眼睛上,自嘲方才的胡思乱想。 门本来就是未栓的,轻轻一推就能进来,可是杜庞总是习惯在外面等,直到获得李攸烨的许可才敢开门进来。他对这种尊卑秩序的贯彻,总是异乎寻常的看重,在外人看来十分费解,不过,看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权洛颖踱到门前,从里面将门拉开,果然见杜庞正恭敬地候在门外,手上端着饭菜,朝她微微颔首。权洛颖没说什么,开门让他进来。杜庞走进屋里,把饭菜搁在床头的桌上,筷子摆好,见李攸烨正躺在床上,垂头丧气的样子,便劝慰道:“爷,您好久没进食了,莫姨做了几样清淡的小菜,您吃点吧!” 李攸烨扭头扫了眼饭菜,清一色的家常小菜,山上正是物资匮乏的时候,能够做出几盘这样的菜,莫姨肯定费了不少心力,可是她还是没什么胃口。侧身向里:“我不饿,你端出去给舅舅他们吃吧!” 过了好久,都没听到后面动静,李攸烨翻身回来,见权洛颖正坐在身后,无声地看着她。杜庞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她问:“杜庞走了吗?” 权洛颖嗯了一身,正是她把杜庞支出去的。她不动声色地把李攸烨扶起来让她半躺着靠在床头,随后从容地端起桌上的米粥,用调羹在里面搅拌了几下,舀了一勺,尝了一口试着凉了,便喂到李攸烨嘴边。在此期间,李攸烨完全丧失了拒绝的能力,两眼发直地盯着权洛颖,她觉得两人之间无形中隔着什么东西,说不出来,感觉怪怪的。米粥送到嘴边,她就下意识地就张开嘴,等到下咽的时候,才觉出没有食欲。勉强咽下一口,李攸烨皱着眉头,再也不肯吃第二勺:“不想吃了,吃不下了,好饱!” “你不是最喜欢吃东西吗?才一勺哪里能饱?”权洛颖不为所动,淡定地用调羹拌着米粥,一圈一圈,手法细腻而又温和:“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不补充食物,病就不会好!”李攸烨从她的动作中嗅出安宁的味道,方才生出的奇怪错觉渐渐消散。转而苦着脸:“啊?是吗?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说着往窗外瞧了瞧,天果然是黑的,企图转移话题:“时间过得真快啊,不知不觉就……”话还没说完,一勺米粥已经堵在嘴边。李攸烨眉毛耷拉下来,极不情愿地张开嘴,把勺子吞没,恨不得把柄给咬断了,可惜牙齿不够硬。 权洛颖费了好大力才把勺子从李攸烨嘴里掰出来,临了瞪了她一眼,总算恢复了一点本来面目,李攸烨心中稍稍宽慰,可是接下来她并不好过。权洛颖报复性地用筷子夹了一“捆”菜,合着粥一并塞进她嘴里,李攸烨只能在心里暗暗叫苦。就这样,一勺粥合着一筷子菜,李攸烨被逼着吃光了杜庞送来的所有东西。 “你越来越像皇奶奶了!”吃完了,权洛颖用巾帕给李攸烨擦嘴的时候,那厮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她,口气幽怨地说。 “怎么讲?”权洛颖疑惑地瞥着她。 “我不跟你讲!”李攸烨完全是一种“咱俩没有共同语言”的口气,像受了重伤似的,捂着圆滚滚的肚子在床上颤颤的躺下。身子一放平,本来就没消化的粥,突然就要冲喉而出,她赶紧王八似的再爬起来,一来二去,累得气喘吁吁。 “你折腾什么,饭后不能立即躺下,你难道不知道么?”权洛颖放下碗筷,一副“我也不想听你讲”的神态,放羊式的袖手看李攸烨在床上瞎折腾。 听着对面那凉薄的语气,李攸烨复杂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别人生病的时候,旁人都是嘘寒问暖,不想吃饭,就千哄万哄,实在不想吃了也就不吃了。可到了她这里,就完全变了另一幅画面……以前只要皇奶奶端起碗来,她就不敢不吃,现在,连权姐姐也这样对她了。真是可怜。不过,当权洛颖打了个哈欠,露出一脸疲态的时候,李攸烨心里的哀怨,马上转化成了心疼:“权姐姐,你是不是一直没睡觉?” “还好!”权洛颖揉了揉眼睛,勉强挤出个笑容:“本来是睡了的,但你那妹妹一醒来就不让我睡了!” “啊?玉姝折腾你了?”李攸烨嘴巴微张:“那你们……” “嗯,我们之前吵过一架!”权洛颖慵懒而淡定地说着,那神情就像跟李攸烨说她错过了一场好戏一样。李攸烨瞬间明白了,为什么一醒来就看到江玉姝脸色那么臭,原来……她脑门的汗涔涔往下流。然而,一想到江玉姝从小娇生惯养,从没受过什么大的委屈,反而因为性子直爽,在吵架方面容易吃亏,她心里的小天平就有点朝江玉姝倾斜:“咳,她有时候很笨,做事很莽撞,你和她吵架就多让让她嘛!” “她笨?”权洛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李攸烨,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猫女牙尖嘴利与她争吵,自己险些惨败的场景,嗤笑着摇摇头:“你向着她也该有个度!” “不是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攸烨抓着她的手,解释道:“你不知道,玉姝小时候有次摔下马车,撞到了脑袋,所以,有时候人会笨笨的!” 权洛颖没有反驳,这点她听陈荞墨提起过。当初摘除江玉姝看到她的记忆的时候,陈荞墨就发现了她大脑皮层上有块损伤的区域,对大脑的活动的确存在影响,可问题是,陈荞墨为了弥补江玉姝,当时就已经把那块区域修复了,现在的江玉姝根本就不存在笨的因素,反而因为大脑复原而比常人更聪慧。所以,权洛颖从来没把她当成一个笨人对待。 “她有时候做事不经大脑,整个人迷迷糊糊的,那天,我们在悬崖边的时候,她就迷迷糊糊,身子没站稳,一不小心把我推下去了!”李攸烨叹了口气,说起江玉姝的情况她心里有太多怜惜,而听在权洛颖耳朵里,却是一窒。 “你说什么,是她推的你?”权洛颖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攸烨,后者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又忙着解释:“她不是故意的……” “你把那天的情形一字不落的讲清楚!”权洛颖不等她说完突然提高了嗓音,她不相信江玉姝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李攸烨不了解江玉姝的状况情有可原,但她是了解内情的,以江玉姝现在的情况,不可能这么不小心。 李攸烨被她那严肃的神情盯着,无端紧张起来,挠挠头不明所以,但还是凭着回忆把那天发生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边讲边观察权洛颖的脸色,讲到最后,发现她一声不响地低着眉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表情有些古怪:“权姐姐,你怎么了?” “你说你当时发现了崖边的脚印,正打探究竟的时候,江玉姝没站稳,朝你跌过来,你摔下去了,江玉姝是为了救你才跟着跳下去的?”权洛颖一字一句重复她方才所说的情形,生怕漏掉了什么,李攸烨眨了眨眼,点头默认,权洛颖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 “权姐姐,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你乖乖躺下,再睡一觉,嗯?”权洛颖暗暗吸了一口气,捏了捏李攸烨的脸颊,脸上故意呈出轻松的神色。李攸烨唇角微微勾起,连日卧床的疲倦又一次袭来,她长长的打了个哈欠,眨眨惺忪的眼皮,感觉胃里没有方才胀了,便顺势躺下。不消一会儿,床上便传来均匀的呼吸。 待她入睡后,权洛颖悄悄打开房门离开了屋子。见杜庞在外面守着,她心里稍稍安定。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杜庞面色无端凝重起来,当即在木屋外加派人手,寸步不离地守卫着李攸烨。 权洛颖根据杜庞的提示,来到拨云帐里,果然见到了方才负气而走的江玉姝。她正趴在棋盘面前,心不在焉地看拨云摆弄一个人棋局。拨云见她进帐,当即撂下手中的棋子,笑着招呼她过来。与她的热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江玉姝在看到权洛颖的那一刻脸色立马拉了下来,哼了一声,就要掀帐出去。然而权洛颖只说了一句话就把她即将迈出的脚步定在地上。 “我只是想来问你一件事,那天在崖边真是你自己不小心跌倒的吗?” 江玉姝的拳头不由握紧,缓慢地回过头来,脸色如乌云密布:“你以为呢?” 气氛急转直下。拨云看了眼针锋相对两人,默默地将自己的棋盘收拾干净,从那江小姐怒气冲冲地闯进来,她就猜到木屋那边可能闹矛盾了,如今权洛颖又跟了进来,二人这般表现,恰是证实了自己心中所想。只是她心里琢磨着权洛颖的话,崖边,跌倒?难道李攸烨跌落悬崖另有隐情? “喂,拨云姐姐,你在想什么?”冰儿见拨云坐在篝火旁出神了老半天,忍不住凑过来问。 “哦,没什么!”拨云醒过来,对冰儿笑笑,捡起脚边的树枝扔进了火堆里。冰儿不疑有他,哦了一声,又和旁边人叽叽喳喳说话去了。今晚的夜空黑白分明,悬于上空的一弯皎白,将夜的黑衬得更加浓烈,反之亦是如此。拨云往营帐那方看了一眼,心中的谜团始终解不开。压下自己心中的疑问暂且不提,她看得出来,帐中的两人对彼此都存在很深的成见,不管这些成见源于什么,但愿她们能自行解开心结才好。 “公子,我们现在必须马上动身去秦国!” 木屋里,陈越的突然到来,让李攸烨有些措手不及。她深知,他的消失总是意味着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而他的出现亦是如此。 “去秦国?为什么,不是回京城吗?”李攸烨脸上还带着倦意,坐在床沿,瞥见杜庞正在掩门,并带上了门栓,她猛地咳嗽了两声,问陈越:“是皇奶奶的吩咐吗?” 陈越什么也没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交给李攸烨过目。李攸烨赶紧接过来,展开,皱了皱眉:“是舅爷爷写的?”一气读完,她的眉头皱了起来,抬头问:“什么叫京城危急?皇奶奶出什么事了吗?舅爷爷为何让我去秦国暂避?”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我想,这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陈越凝重地看着李攸烨,解释道:“前日,我照例去与太皇太后密使接洽,接收下一步行动指示,然而,整整两天都未得到任何消息。”他那过于严肃的神情,似在证明这件事非同寻常:“后来,就收到了江丞相的这封密信!” 李攸烨捏信的手越来越紧,她有不好的预感,皇奶奶一定出了什么事情。杜庞发现她的手臂在微微颤抖,神色惶惶不安,便上前劝说:“爷,太皇太后一向英明果决,她既然让您去秦国暂避,一定有她的道理,您就听她的话,我们明早便启程去秦国!” “是,现在形势不明,不必妄加揣测。待我护送公子安全到达秦国后,再回京城打探消息,公子听从江丞相吩咐,安心等待事情明朗便是!”陈越也说。 “还用等什么消息,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做了什么!”李攸烨忽然大声吼道,三人一时陷入沉默,因为李攸烨口中所说的他,的确最容易造成这一切。 “不行,我要马上回京城,皇奶奶可能会有危险!”李攸烨急着下床,却忘了自己此时病弱的身子,冲动之下双脚甫一落地,便软了下来,幸好杜庞反应快,从后面扶住了她。 “爷,你先冷静点,以容王的能力,根本不足以为难太皇太后,退一步讲,如果太皇太后真的有危险,咱们去救,也得先有个计划才是啊!” “你不了解李攸熔,我了解他,没有万全之策,他不会轻易决定做一件事!他既然敢对我下追杀令,说明他已经想好对付皇奶奶的方法了,否则,他即使杀了我,他也过不了皇奶奶那一关!他已经不是从前的熔哥哥了!”李攸烨的面色趋近惨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抓着杜庞衣襟的手,几乎要将他的衣襟扯碎。 “可,可是……”杜庞被李攸烨的样子吓住了,嘴里支吾说不出话来。 “如果说太皇太后真有危险,我们救援就必须有兵马在手,如此,公子更应该去秦国才是!”陈越冷静地看着李攸烨,话里有话道。李攸烨一瞬间被提醒,怔怔地立在当场。 “不好了!”当迷蒙的天际飘来一丝曙光,射进营帐,拨云被外面的一声喧哗吵醒,她赶紧披衣起身,出去打探情况。同帐的莫慈和冰儿也被吵醒,冰儿昨晚四更才入眠,如今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此时迷迷糊糊醒来,问娘亲:“外面怎么那么吵,出什么事了吗?” “不知道呢,我先去看看!”莫慈紧跟着拨云出了帐,冰儿一看,梦醒了一半,也抓紧穿衣,爬起来往外跑。 拨云穿过乱糟糟的人群,迎面撞上神色凝重的纪别秋,他袍角湿了一片,肩上背着药草,显然刚采药回来。 “纪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我方才去了山下一趟,发现,我们已经被包围了!”纪别秋抖抖袍子上的晨露,刚从山下上来,气息还微微喘着。 “被包围了?”拨云惊呼一声,往木屋那边一瞥,刚好看到权洛颖和江玉姝一起从里面出来,与她们一同出来的,还有许久都未现身的陈越,她心里微微惊讶,再看山上,此时已经喧嚷成一团。被惊醒的百姓纷纷围拢在一起,打听消息。 “山下突然来了好多官兵,比原来多十倍,都插着旗子,把整座山都围起来了……”方才那呼喊之人此时正位于人群的中心,一边急喘着气,一边将他在山下看到的情形说给众人听。 “不是把他们打回去了吗?怎么又来这么多兵?” “他们是来抓我们的吗?” “不知道啊!” 茫然无措的百姓开始窃窃私语,惶惶之色不断在每个人脸上上演。在强大的朝廷面前,他们脆弱地如无根的野草,此时听闻朝廷可能又派兵来清剿,心里只剩下诚惶诚恐。大人的惊慌同样影响到了不谙世事的孩童,此起彼伏的哭闹声突然将原本安宁的早晨打碎。 “大家不要慌,请听胡某一言!”正在纷乱的时候,胡万里突然面色凝重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的话音一落,所有人包括拨云、陈越等人都朝他看去。那个短小精悍的人影,此时正如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带给人安定的力量。 “朝廷永远不会为难百姓,他们要抓的只是我胡万里,你们放心,只要胡某在一天,就会设法保你们平安无事!”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坦率而真诚,推心而置腹,正如他当初说要庇护山上的所有人一样,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百姓的心一下子落到实处,他们不会忘记,在他们频临饿死的时候,正是这个人帮他们抢来了粮食,他们相信,他一定会再为他们带来平安。李攸烨被杜庞扶着出来,看到这一幕,被百姓脸上不约而同呈现出来的虔诚,深深地震撼。 这种虔诚,朝廷输不起。 胡万里拨开人群朝李攸烨走过来,温和地问:“李公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有劳胡先生挂怀,咳!”李攸烨淡淡回应。 胡万里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事已至此,胡某已经了无遗憾,李公子,还是趁早离开此地,告辞了!” “慢着,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该来的总归要来,我是去自己该去的地方!” “错了,先生,来的不一定是该来的,该去的也不一定是先生!”李攸烨定定地站在那里,目光灼灼而又坚定,回头:“杜庞,带上剑随我和先生下山!” “公子!”杜庞一惊,想上前劝阻。李攸烨却推手截断他的话头,眼里射出不容抗拒的威压,杜庞心中暗叫糟糕,向陈越求助,后者却并没有任何表示,他跺跺脚不得不听命行事。李攸烨转身面对权洛颖和江玉姝:“你们留在这里!” “不行!”出乎意料,二人居然异口同声的回绝,且态度异常坚决。江玉姝朝权洛颖看了一眼,道:“我也要去!”权洛颖在一旁点头附和。 李攸烨不解地看着她们,暗忖,这两人从昨晚一起回来后就开始就有些反常。不过,现在也没时间细想这些,她朝陈越无奈地笑笑,他们昨晚商定的今日启程,恐怕要因此耽搁了。 “公子……”杜庞托着剑走到李攸烨面前,欲言又止,李攸烨只嗯了一声,接过剑袋,握在手心,转眼看向胡万里:“胡先生,就由在下陪你走这一趟!”胡万里愣了愣,那少年已经先他一步往下山的道路步去,以,一副君临天下的姿态。他忽然释然地笑开,握了握拳,跟了上去。 “我也去!”纪别秋丢下药箱追去,当冰儿也要追去的时候,拨云从后面一下子拉住了她:“我们去只会添麻烦,还是在这里等消息吧!” “可是姐姐她们……”虽然拨云说的在理,但冰儿还是很担心,小脸焦急地扭成一团。莫慈拍拍她:“听拨云的话,安心在这里等!” 第127章 血染平波 清晨的日光射到山上,将山上山下的两方阵营暴露无疑。 梁汉勇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下那布阵严密的敌营,弓兵步兵紧密有序地列于自己的方位,俱都银装素裹,披坚执锐,人数比他们的十倍还多,压力陡然升高,额头上冷汗不禁簌簌而落,握刀的手心也变得湿滑起来。这样威风赫赫、摄人心脾的兵阵,他在上官景赫手底下见过多次,自然晓得它的威力。只是他没想到朝廷会派出这么大的阵仗来对付灾民,依照现在的形势,恐怕连一只鸟也飞不出去了。 然而,让梁汉勇吃惊的事情还不止于此。对方主营高举的那面五爪龙旗,耀武扬威般地矗立在军队的最上空,分明是诸侯国属军特有的标志。而龙旗上那飘扬的绣金“韩”字,则清晰地昭示着这支军队的归属。 韩国?他不禁在心下纳罕,什么时候,玉瑞朝多了一位韩王,而且还是位享有封国的王侯? 要知道,在玉瑞,封王容易,封国则很难。封王是皇室子孙的特权,只要是无重大过错的皇子,迟早都会被授予王爵。而封国,其意就深远的多。诸侯王封国意味着享有独立于中央的小朝廷,可以自行配备一万到八万不等的直属军队,在代表朝廷震慑四方,巩固边疆等方面的作用非同小可。所以,只有德高望重且有重大功绩的王爷才能被封国。纵观玉瑞立朝至今,享有封国的诸侯王总共就那么几个,何时听说又多了一个的韩王?难不成是刚刚册封的?梁汉勇抓破脑袋也想不通,当今皇室子孙哪个有资格与齐楚秦燕等举足轻重的诸侯王并列?这位新任韩王,究竟会是谁呢? 不过,不管是谁,能排出这样的阵仗,就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梁汉勇心道。他正咬着牙思考对策,部下忽然来报说李攸烨和胡万里一干人到了。他抹把额头上的汗,从蔽身的草丛处爬出来,抖抖身上的土,就去见李攸烨。 “如今这形势对我们非常不利,对方现在虽无动静,但一旦围剿起来,咱们必定凶多吉少!”梁汉勇见到李攸烨,便把事情如实的说出,他虽然平时豪放不拘,但在军事上从来不敢马虎。 李攸烨自然也看到了山下的情况。这个阵仗,说是招安,未免牵强,说是围剿,也未免小题大做,唯一的解释,便是另有目的,而站在李攸熔的立场来看,这目的多半是和自己有关了。 “看来来者不善啊!”追上来的纪别秋不禁叹道。 “他们在下面喊的什么?”权洛颖似乎听到下面有声音。众人都侧耳去听,确实有声音,是从对方阵营里传来的。 “山上的百姓听着,逆臣胡万里勾结曲阳郡守江衍通、郡尉梁汉勇,目无君父,煽动百姓谋反叛乱,罪不容诛,皇上已经下旨,命韩王殿下率兵平叛,韩王殿下念尔等是受其蛊惑,特令下山投降者,可免一死,倘若仍执迷不悟,则以同罪论处,绝不姑息!” “他们已经喊了一早上了,现在又开始喊了!”梁汉勇皱眉说道,脸色凝重地看着李攸烨:“之前与李善念交手之时,他并不知道我们的来历,所以弟兄们敢和他正面对抗,但现在,他们已经弄清了我们的身份。私自调兵本就是大罪,如若再加上和朝廷的兵马对抗,那就真成了谋反作乱!” “混蛋!”被激怒的江玉姝眉毛一竖,拔出身上的剑,跳到下面的一块巨石上,直指着山下的那帮喊话的士兵,破口大骂:“你们嘴巴给我放干净点,竟敢污蔑江家人谋反,你们长了几个脑袋,再在这里胡说八道……本小姐饶不了你们!”说着,就要下去与其厮杀。还好陈越及时出手,纵身跳下将她拦住,才不至于被那疾啸而来的羽箭划伤。 “岂有此理!”江玉姝被彻底激怒,而那射箭之人却已闪身进了大帐,不见了身影,陈越冲她摇摇头,提醒她不要冲动。而此时,权洛颖和杜庞却同时惊变了脸色,异口同声地低呼: “怎么可能?” “怎么会?” 惊愕地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读到相同的骇然。方才闪身进入大帐的人,如果他们没有看错的话,竟然是颜睦?!他居然还活着! 两人的反常表现引来周围人的疑惑,纪别秋就站在杜庞旁边,刚才他的呼声,他第一时间便听到了,此时正不解地看着他。而杜庞却担心自己的独断专行引起李攸烨的怀疑,并不敢将实情吐出,因此只尴尬地笑了笑,极力掩盖着心里的纷乱思绪,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然而他的内心终究无法彻底平静。他自信这一生从未失过手,从颜穆胸膛穿过的那一刀,他下了十成的力气,他不该还活着! 与他同样处于震惊之中的权洛颖,心里正涌起强烈的不安。她似乎浅浅地意识到,在一切平静的表面下,有一场阴谋正悄悄向她们降临,李攸烨的坠崖只是这场阴谋的开始,而颜睦的“死而复生”却远远不是结束。 众人的疑惑没持续多久,便被山下越来越刺耳的吆喝声夺去注意。然而敌我悬殊的场面,又让人无可奈何。所有人又转头看向李攸烨,包括此时胸腔已被怒意填满的江玉姝。此次江家被牵扯进来,最终的矛头指向谁,不言而喻,按说李攸烨的反应应该是最为激烈的一个,但她却一反常态地陷入沉寂。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连江玉姝的情绪都在她的沉默中被耗尽戾气,而李攸烨脸上却仍然毫无动静,她仿若化成一座静止的雕塑,周身弥漫着一股罕见的冷静。 这是她在深思的惯常表现。 纪别秋的视线在每个人脸上扫过,依稀可辨出众人目光里的沉重。谁都能看懂,方才颜睦的那一箭明显是在耀武扬威,难道他认为他已经胜券在握了吗? 他究竟有多大把握呢? 从清晨到日暮,敌方的阵营都是毫无动静。等到天色漆黑成一片,山上的弟兄重新隐没身形,梁汉勇非但没有感到一丝安全,反而更加趋于紧张。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韩王殿下,现在整座山已经被我们包围了,何不趁势攻上山去,将反贼一网打尽?”燃起烛光的大帐里,颜睦对着坐在上位的一个二十多岁身披银色甲胄的年轻男子建议道。 那年轻男子此时正把玩手中的一枚雕刻着精致水纹的白玉杯,颠来倒去地看。白玉杯在烛火中反射出温润如华的光线。听见颜睦的倡议在一干部下中引起热烈响应,他略略用眼瞟了瞟他,漫不经心道:“那样多没意思!”下面顿时一片安静。站在一旁留着浓密胡须的贴身护卫,忽然咳嗽一声,这位年轻男子看了他一眼,撇撇嘴放下白玉杯,正了正脸色,又说:“本王刚刚上任,皇上便将如此重大的任务交给本王,岂敢有丝毫马虎!敌人的军力尚不清楚,现在未必是进攻的最好时机,况且颜舅爷刚刚伤愈,也需要适时休息,我看咱们今晚的议事就到这里吧,待本王拟出一个万全之策,会通知你们的!” 他的命令一下,没有人敢违背,因为他便是这支军队的主帅,朝廷刚刚册封的韩王,盛宗皇帝与惠太妃的次子,李戎泊。 虽然这段话说得漏洞百出,显然是他的托词,但是颜睦却拿他丝毫没有办法。他心里清楚此时不宜与这位新韩王斗硬,毕竟对方正年轻气盛,且手中握着军权,与他冲突只会坏了大事。于是便装作心领神会,同一干人退下,心里却暗暗考虑另想计策。 待到大帐彻底清净,本来还正襟危坐的韩王身子突然靠到椅背上,脸上呈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的不耐。而原本立于韩王左侧的护卫则站到了他面前,板起面孔,字正腔圆道:“韩王殿下,为将者,首先要在军中立足威信,才能统率全军,您方才的那番言行,岂是一军主帅该有的态度?!” “是是是,乌伯伯,您息怒,来来来,我用这白玉杯给您倒酒,您就别跟我计较这次行不行?”年轻的韩王立马从仰着的姿势翻坐起来,无所谓地笑着,盛了一杯酒递到那护卫面前,一脸讨好求和的模样。那护卫正是他母妃惠太妃的贴身侍卫乌木乞,为人一向刻板严谨,此次惠太妃专门派他来保护李戎泊。李戎泊出生于盛宗末年,几乎在乌木乞教导下长大,因此对他一向敬重,对他的教训也习惯听从。乌木乞瞥了眼那盛了酒变得更加润泽的白玉杯,不为所动,仍然板着面孔道:“韩王殿下这收受贿赂的行为也值得商榷!” “唉,我就是觉得它好看,要来了而已!”这位韩王丝毫没把这当回事,嬉笑着把酒倒进自己嘴里,还意犹未尽地抿了抿。 “我看韩王殿下不是觉得它好看,而是送酒的人好看吧!”乌木乞毫不客气地拆穿了他的心思,一脸严肃地批评:“成大事者,最忌沉迷酒色。那李善念摆明是利用女儿诱惑你,达到他升官发财的目的,难道你会看不出,你明知如此却还要被诱惑,岂不是被j□j迷昏头脑!” 李戎泊被戳穿了心思,神情颇有些狼狈。乌木乞见状,态度却丝毫没有软化:“殿下,想想你哥哥和侄儿的下场,如果,当初太妃娘娘若能够狠下心来,助晋王殿下一臂之力,他们何至惨死人手,受天下人耻笑!太妃娘娘就是对您的父皇太过痴情,因为一念之仁,最后反受人制,这等血粼粼的教训,难道还不能警醒到你吗!” 他的言论掷地有声,李戎泊的手握在白玉杯上,青筋凸显,原本玩世不恭的笑容,突然变得郑重。他抬起头,定定望着眼前的乌木乞,道:“乌伯伯教训的是,戎泊谨记于心!”顿了顿:“依乌伯伯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乌木乞见他现在的样子,总算满意地点点头,道:“虽然我们现在和李攸熔合作,共同对抗江后,但是在他没拿出十足的诚意之前,我们不可轻举妄动!李攸熔这个人颇有心计,他利用太妃娘娘与江后的矛盾,暗中联络挑唆,并以封你为韩王为利诱,可见这个人,深谙权谋制衡之术。而且,野心还不小。” “所以,我们在和他打交道的时候,一定要万般小心。一个不慎,就会沦为他借刀杀人的工具,到时候,他再反咬一口,后果便不堪设想。所以一定要等到他彻底为我们所用,我们才能放心大胆的实施我们的计划!” “乌伯伯因何断定,李攸熔会彻底为我们所用?” 乌木乞捋了捋胡子:“其一,他在朝中没有势力,但江后和江家却掌控着三千门生,一旦与江后翻脸,他在朝中便会孤立无援!而我们是他最好的帮手!” “其二,他手中没有兵权。要对付江后,还有一个人必须要铲除,那就是手中握有玉瑞半数兵马并且对江后唯命是从的上官景赫。现在齐楚秦等国各自为政,谁都不会帮他,他心里很清楚这一点!而上官景赫是蒙古的老对手了,借蒙古之手除去他,对李攸熔有利无害!”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太妃娘娘手中握着盛宗皇帝的密诏,你知道多少人觊觎这份密诏吗?” “我从未听母妃提起过密诏的事,难道那些传言是真的,母妃真的有父皇的密诏?”李戎泊惊讶道。自盛宗驾崩后,朝中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盛宗皇帝临终前,担心江后将来擅权弄政,特意留下一道密旨,在必要的时刻,可以将江后废黜。而这道密旨,就在惠太妃手中。可是,他随即又困惑了:“既然母妃手中握有密诏,为什么大哥出事时,却不将其拿出,任大哥惨死江后之手呢?” “太妃娘娘……”乌木乞脸色暗了暗,刚要继续说下去,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噪杂的声响,紧接着有士兵在帐外求见。乌木乞暂且止住话题,于原来的位置站好,李戎泊整整胸前的甲胄,传人进来。一个士兵掀帐子疾步走来,跪在地上奏报:“启禀韩王,方才贼首胡万里自投罗网,说要求见韩王,被属下擒住!” “哦?求见本王?”李戎泊挑了挑眉,脸上有一丝疑惑,道:“这逆贼倒有些胆量,本王就会一会他,把他带到大帐里来!” “诺!” …… “呵,呵,快告诉我,小外甥在哪儿?”许良柱喘着粗气在山路上狂奔,终于看到杜庞,逮着便问。手中的火把随着气息晃来晃去,几乎烧到杜庞眉毛。 杜庞本能地仰头避开,还未答应,李攸烨就和陈越等人便从一处隐蔽的岩石后面走出:“发生什么事了?许先生,你不是和胡先生一起去周围探查情况了吗?” “哎呀,小外甥,不好了,”许良柱的大胡子抖动的厉害:“大哥留了块布条,下山去了!” “什么!!”所有人都是一惊,李攸烨从许良柱哆嗦的手中接过那一截布料,看出是胡万里从袍子上撕下来的,只见,上面用火炭的余灰写了几句话,杜庞把火把照过来,却是胡万里的诀别之言: “万里生平胆大妄为,累及诸兄弟至此,深感愧疚。无颜再面诸位,只好留书以表。江郡守心念百姓,出手相助,却被无辜冠罪,胡某何其痛哉!庙堂既高,不容良臣,百姓之难,绝于圣听。万里不惜残躯,定要为此讨个公道!” “太糊涂了!”李攸烨读罢,眉头紧皱。忙问许良柱:“胡先生下山多久了?” “我发现布条的时候,他已经下山了,估计得有半刻钟多了!”许良柱道。 “陈师傅,随我下山一趟。胡先生此去恐怕凶多吉少,李攸熔根本就是冲着江家来的,即使他有再多理由,他们也不会听他解释!” “公子不必前往,我去就行了!”陈越说罢,不待李攸烨反应,飞身往下山疾行而去。李攸烨再追已来不及,只好和众人一起赶到最前沿,等待消息。梁汉勇调来弓箭手,准备随时做掩护。 山下遍地都是营帐与篝火。双方力量过于悬殊,这是不可争的事实,敌营明显已经不屑于隐藏自己的实力,把所有的力量都展示在山下。因此,李攸烨等人能清楚地看到敌方阵营的动静。 陈越的隐蔽做得天衣无缝。下面一队队巡逻的士兵,按部就班地在营里走来走去,丝毫没有发现异常。众人屏息凝神看着,这时候,中央王帐里突然冲进又冲出一队人马,带出一个身材短小的人朝山脚下走来。李攸烨定睛一看,发现那人正是胡万里。他被敌人押解道阵前,脖子上驾着钢刀。 “大哥!”独眼龙激动之下一声大吼,就要往山下冲去,但被身边的兄弟抱住。他奋力挣脱着,只听敌营人喊话道: “山上的逆贼听着,逆贼胡万里现在已被韩王抓获,韩王有令,胡万里罪大恶极,当明正典刑,以正国法!尔等好好看着,谋反作乱是什么下场!” “狗屁的国法,老子就是谋反作乱,老子跟你们拼了!王八蛋狗官!”独眼龙一下子挣开别人的拉扯,往山下冲去。 “老三你给我滚回去!”就在他没冲多远,胡万里的一声怒喝就将他定在原地:“我胡万里所做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与旁人无关。你不要再来捣乱。胡某行事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黎民,只可叹,世道不公,忠奸善恶不分,我甘愿意洒下自己的血,以明心志!” “大哥!” “骨头倒是挺硬的,只是可惜了!”李戎泊挑开帐帘一角,望着外面的情形,冷笑一声。只是他这冷笑没持续多久,脖子就被一个冰凉的物体抵住。 “放人,马上!”陈越的声音出现在背后,他何时进入的大帐,李戎泊之前竟毫无察觉。 “你是谁?竟敢挟持本王,不怕死吗!”李戎泊握紧拳头,用余光瞥到身后是一个高大的蒙面人。 “少废话,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剑在李戎泊颈间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红痕,李戎泊倒吸一口凉气:“我放就是!”言罢,扬声对外高声喊道:“传本王命令,把人放了!” 帐外的部下不解:“殿下……” “本王的命令没听到吗?马上把人放了!”李戎泊吸溜着凉气,话里已经压着怒火。 “诺!快,快,快,把人放了!”部下再也不敢耽搁,马上去把胡万里放了。 一直在外旁观的乌木乞看到这一幕,不解地往王帐看去,慢慢靠近:“韩王殿下,您没事吧!”里面许久都没有传出动静。 乌木乞觉察到一丝异常,一下子掀开营帐,感觉一道影子从眼前闪过,未及反应,就被迎面扑来一个身影撞得趔趄几步,身子好不容易站稳,才发现是李戎泊。他忙把他扶起来,只见他面色苍白,嘴唇抖得厉害,乌木乞不自觉地低头,赫然发现他的胸口的甲胄已经被鲜血染红,在篝火的映衬下显得尤其骇人。 “殿下!”他大惊失色,第一时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大喊道:“快来人,殿下遇刺,快传军医!快!”整个军营瞬间乱成一团,韩王李戎泊遇刺的消息迅速传遍营帐。胡万里正一团困惑地往山上走,此时听见动静,回头去看,却被一道诡秘的影子从旁拉住:“赶紧走!” 他惊讶于陈越的突然现身,但听到他的话,不敢耽搁,飞快地往山上奔跑。独眼龙在上面惊喜地接住他们。三人一起往山上狂奔。 “不要放走他们,给我放箭!”颜睦突然在山下大声命令道。他才不管那位韩王的死活,当众将都乱成一锅粥时,只有他还盘算着要把李攸烨一网打尽,这些和李攸烨有关的人他一个都不准备放过! 诤诤的箭雨从身后催来。钉入树中发出砰砰的声响。陈越用随身的剑挡了几波,勉强把胡万里护住。可独眼龙就顾及不上了。他被疾窜而来的箭射中,身子扑通一声倒了下去,沿着斜坡骨碌碌地滚了几圈。最后被一块凸出的岩石绊住。倒在那里,不知是死是活。 “老三!”胡万里脸色瞬间惨白,踉跄着扑到他身边,抱住那嘴里不断涌出鲜血的人:“老三,你怎么样了!” “大哥……”一股鲜血从独眼龙张开的口中涌出,他勉强笑了笑:“我没事,快……快走!” “是大哥害了你,是大哥害了你!”胡万里抱着他悲声恸哭,拳头紧紧抓着他褴褛的衣衫,带着对这个世道无法言喻的绝望。 “快,放箭,掩护!”山上的梁汉勇下令弓箭手放箭,与下面的敌军的弓弩手对抗。但是,他们的攻势相较于敌军,明显薄弱的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现在只有借助地理优势,努力向上爬了。因此他对还徘徊在下面的陈越和胡万里喊道:“快点上来,快爬上来!”同时率领弟兄跳出隐藏点,冲下去接应。 敌军的箭雨忽然停了下来。陈越趁机背起独眼龙,和胡万里一起冲到安全地点。被梁汉勇接应上山。 “老三!老三!”许良柱从陈越背上接下来独眼龙,把他抱在怀里:“你怎么样,你他妈的给老子醒醒,别装死!”他摸到从独眼龙胸口穿出的粘湿的箭头,还有粘在他身上的粘稠的鲜血,手指头抖得不成样子。权洛颖见到这个场景,不忍再看,别开脸,眼睛里有酸胀的感觉。瞥眼见猫女,同样红了眼眶,掩饰般地扭头,用手抹了抹脸颊,又转了回来。 “让开,我来检查下他的伤势!”纪别秋蹲下身来,凝重道。 “对对,让纪大夫看看,你会没事的!”许良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纪别秋却并未抱太多希望,从他的伤势来看,恐怕他已经无力回天了。 “大……大哥,”独眼龙忽然朝外围的胡万里伸手。胡万里别开脸,哽了哽喉咙,擦干脸上的泪,然后大步走过来,蹲下握着他的手:“老三,大哥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不……不,大哥是心甘情愿,我也是心……”他费了好大力气,抬起手臂摸向自己的胸前那块被箭刺穿的地方,似在找寻着什么。胡万里见状,把手伸向他的怀中,从里面摸出了一个用破布缝起来的口袋,上面沾了粘稠的鲜血,竟沉甸甸的,胡万里疑惑地打开,竟然从里面掏出一块包裹着东西的油纸,他继续打开油纸,半个拳头多的米粒出现在众人面前,已经有了发霉的迹象。 “我娘,临终时候,用这口袋,攒了这些……米,说,只有,饿得快要死了,才能打开吃,我一直舍不得吃,我……现在用不着了,大哥,你看看,还能不能,能不能吃了!” “能,能吃!”胡万里喉咙哽咽着,小心拈起一颗放进嘴里。 “那,那就好!”独眼龙咽了咽口中的腥甜:“山上的……粮食不多了,我娘说,这点米虽然少,但是可以救命……,我用不到了,给,给弟兄们……” “呵呵,其实,我,我不想当……强盗,我……想当捕快,抓……狗官,威风给我娘看,看的!可是,他们太厉害了,我……斗不过他们,只好……当强盗!” “去他娘的王八蛋狗官,我们一辈子不做官,都做好兄弟!”许良柱愤怒地骂道。 独眼龙的目光渐渐涣散,依稀中,他看到一抹金黄色的东西,朝他靠近。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将它看清,但是却不能。他只能听到耳边有一个声音在说:“这是太祖皇帝用过的剑,你拿着他,就能成为一个为民除害的捕快,可以杀掉所有戕害百姓的狗官!” 他的手触到了那把金黄灿烂的宝剑,凉凉的,抬头似乎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太祖?是那位传说中无所不能的皇帝吗?捕快,他可以杀狗官了。他笑着闭上了眼,手从那剑鞘上滑落,涂红了这沉寂百年的至高无上的皇权。 第128章 死亡之序 “老三——”许良柱的悲鸣,和着胡万里的哽咽,都随着:眼龙的锁目,渐渐从李攸烨身边涣散而去。她默默地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到阵前,用一种冷淡的眼神,望着山脚下那旌旗潦倒的混乱场面。李戎泊正被部下手忙脚乱的抬上马车,他的手臂无意识地垂在担架下方,随着士兵的动作晃来晃去。乌木乞的叫喊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怔怔地看着满天漆黑的云层,空气里的人都幻化成一道道模糊的影子。当担架被倾斜到一个特定的角度,他的目光不期而然与远方火光中的一个人影对上。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只相交了几秒,李攸烨那双冰冷的眸子,就此停留在李戎泊的脑海中。这位年轻的韩王张了张嘴,一股汹涌的血液从口中溢出,他用仅有的力气抬起一只手,努力地朝上指着,不甘心的目光随即被漆黑的布帘封进了棺木似的马车。 “他会死吗?” “不会,不过,一年之内,他必须在床上将养!”陈越背着手,冷冷地望着下面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脸上一丝表情也无。这已经是他底线,对付一个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一件光彩的事。然而,无可厚非的是,正是他的此番决断,一瞬间扭转了整个战场的形势,重伤李戎泊,无疑是在敌人的心脏处猛扎一刀,失去主心骨的敌军短时间内若想重振旗鼓,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果然,山下的敌营已经开始有迹象地陆续撤离。梁汉勇着实松了口气,佩服得冲陈越竖起大拇指。然而李攸烨心里却没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她仰望着被浓云遮蔽的天空,预感到眼前的局势只是暂时缓解,而真正的危机还远远没有结束。 颜睦气急败坏地看着韩军拔营而走,除掉李攸烨的机会千载难逢,就这样被生生错过,一怒之下追到乌木乞的马旁:“乌将军,眼下敌人受到重创,正是进攻的大好时机,现在撤兵,岂不是前功尽弃!” “颜舅爷!”乌木乞大声喝断他,一挥手示意士兵继续拔营,这才低头对他面无表情道:“江家谋反的罪行已经落实,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必再为区区几个灾民折损兵力,况且,”他加重了语气,声音里满是恼怒:“您没看到韩王殿下已经危在旦夕了吗?现在救活韩王才是最紧要的,其他事情,容后再说!驾!”说完,不待颜睦回应,就挥起马鞭,急急地追前头载着李戎泊的马车而去。 一干部将纷纷从后跟上,没有人顾及到颜睦。颜睦气得在原地打转,一跺脚恶狠狠道:“我早就知道,这些人根本靠不住!” …… 独眼龙的葬礼在山上举行,与死去的灾民一样,他被埋葬在后山一片郁郁葱葱的草林里。粗陋的石块做成的:一块墓碑,上面用铁片划出墓主人的名字。直到这时,李攸烨才知道他的真实名姓:冯官宝。一个“官”字,怆然入目,让人忽然忍不住伤悲。心里有些理解,他为何,从来不愿意提起自己的名字。冰儿已经扑在娘亲怀里哭成泪人,刚刚熟悉的人说没就没了,任谁都难以接受。 权洛颖定定地看着李攸烨所在的方向,一阵风起,将烧着的纸屑吹得漫天飞舞,所有人都拿手遮眼,只有她无动于衷地抿着嘴唇,定定瞅着前方。那里是后山的一大片坟地。她们现在站的地方是这片坟地的最边缘。坟地下面埋葬的都是灾民的尸骨。新翻的泥土混合着湿草的味道,充斥着口鼻,刺激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无法想像,这漫山遍野的一堆堆黄土,竟是半年之内积聚起来的。从坟的数量来看,她们所见到的活着的灾民,竟是全部受灾百姓中的少数, 这是权洛颖所见过的对世道最为惊悚的控诉。 也让所有人重新认识到,从这场灾难中活下来,是如此的艰难和悲怆。 …… 李攸烨病怏怏地窝在马车上,脑袋枕在权洛颖腿上,闭着眼睛养神。马车格外颠簸,权洛颖用一只手垫着她的脑勺,防止她掉下来。另一只手掀开旁边的窗帘,看外面阴沉沉的天气。陈越的马车紧紧跟在后面,里面载着江玉姝和拨云,为了安全起见,莫慈母女此番并没有和她们一道走。旋转的车轴因为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八只马蹄以凌乱的节奏在前头狂奔,杜庞娴熟地驾驭着马车,在不算宽阔的路面,稳稳地前进。 她们离开江阳已经有一天的路程,现在正在赶往秦国的途中。 “百姓已经如此凄惨,还要遭受朝廷毫无道义的讨伐,敢问,公道何在!天理何在!” 隔着前面薄薄的一层车门,纪别秋的怒责声,已经喋喋不休地响彻了一路。权洛颖担忧地看着李攸烨,她仍闭着眼,恍若未闻。 “这也不全是朝廷的错,天底下的贪官污吏那么多,朝廷有时候难免会顾此失彼!”杜庞知道他的愤怒压抑已久,所以情绪难免激动,但又担心他的话引起李攸烨更深的自责,便在旁边稍作宽解。 “当权者如果还有一丝仁义之心,就不会派兵来围剿,把个人恩怨凌驾在天下道义之上,就算得到天下又能怎样!无道终究是无道!”纪别秋心里虽然仍然气愤难消,但回头看看车厢前飘动的布帘,也不再多言, 李攸烨向里翻了个身,侧躺,脸几乎埋进权洛颖的小腹里,让人看不见她的表情。 一天之前,在那片埋葬着无数冤魂的墓地的边缘,猜出她真实身份的胡万里举着平波剑,跪在她面前,正式为他身后的那群漂泊无依的衣衫褴褛的灾民请命。一天之后,她却要辞别他们,踏上北上逃亡的路程。亦或是,重夺政权的征程。这一切,对她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天色渐晚,离驿站还有一段路程,杜庞奋力抽着马鞭,在道路上疾驰,想在天黑之前赶到驿站。 “停,停一下!”这时忽然听到车厢里传来权洛颖的喊停的声音,他匆忙间拽住缰绳,将速度减慢,使得自己的声音能透过马车行进的轰隆声,传递到车厢里面:“权姑娘,怎么了?” “快停一下,小烨要吐了!” 杜庞赶紧将马车停在路旁。纪别秋拉开车门,就看到权洛颖扶着李攸烨出来,他跳下车,把李攸烨接下来。李攸烨一落地,就在路边剧烈呕吐起来。权洛颖急忙跳下来,扶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纪别秋在另一侧扶着,腾出一只手为李攸烨把脉。 “怎么了?”陈越赶着马车也停在路旁,跳下来问。 “她这几日连续生病,一直不曾养好,我看,不能再这样颠簸下去了,她身子会受不了!”纪别秋锁着眉头忧心道。 “那可怎么办?离秦国起码还要七天的路程!”杜庞一下子犯了难。 “这样,前面就是广阳县,我有个朋友在那里,我们暂且去那里住上几日,待烨儿病好,再行赶路!”纪别秋的话正合陈越心意,他看着纪别秋问道:“那个朋友信得过吗?” “信得过,纪某以人格担保!” “也好,待你们安顿好,我可以先行去秦国联络秦王,这样反而更快!”陈越道。 当陈越等人把一干行程安排好,李攸烨已经虚弱地倒在权洛颖身上,不剩一点力气。拨云从车上下来,拿来水囊,给李攸烨漱了漱口,又喂她喝了点水。 “权姐姐,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其实不是想象中的样子,你会离开我吗?”李攸烨伏在权洛颖肩头,迷迷糊糊地问。 “什么?”权洛颖不知道她为何会这么问,只把她紧紧揽在怀里,手慢慢地抚着她的背。 “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一些,自己都不愿意做的事情,或者说,我辜负了你,你的期望,你会离开我吗?”李攸烨埋头在她的肩窝,语气越来越凌乱。 “不会,别胡思乱想了,胃里还难不难受?我们上车好不好?” “嗯!” “小心!”当权洛颖和拨云一前一后扶着李攸烨即将登上马车的时候,另一辆马车上的江玉姝突然掀开帘子,大喊一声。 “嗖!”一道羽箭撕裂空气的声线突然钻入陈越耳膜,他暗道一声不好,来不及反应,羽箭穿透血肉的声音,就已经先行响起。江玉姝飞快地从车上跳下来,就看到那个人缓缓地倒在地上,背上的羽箭穿胸而过,鲜血在衣襟前浸染开来,像一朵绽放的绯色花朵。权洛颖目瞪口呆地看着李攸烨背上那雨点似得血红,呼吸霎那间窒住,视线难以置信地慢慢偏转,直到撞上这些血液的来源。 穿透拨云胸口的箭,在她那淡粉色的纱衣上荡出一朵靡色的花,红得让人心惊肉跳。那些血丝喷涌而出,如数洒在李攸烨的白袍上,异常惨烈。 “拨云!”权洛颖惊叫一声,扑上去抱住即将倒地的她,捂着嘴,眼泪却夺眶而出。她奋不顾身扑向李攸烨的那一幕,实在太过震撼:“你,你怎么……怎么这么傻!” 陈越朝旁边那动了一下的草丛疾步追去。纪别秋本想过去查看拨云的伤势,但在看到她身下那以极快速度扩展的血泊时,无奈放弃了自己的打算。 杜庞扶着从震惊中醒来摇摇晃晃的李攸烨,走到拨云身边,蹲下身来。 无声的沉默过后,李攸烨看着她,声音里出奇得冷漠:“你何必如此!” 权洛颖不相信似的抬头看她,难以接受,这竟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在别人舍命救她以后,她竟能如此淡漠。然而拨云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愣在原地。 “这是……我……应得的!”她喑哑着嗓子:“我知道你们,早已经,发现,我的身份,只是没有,拆穿我……”一股腥甜从她口中溢出,李攸烨别开脸,紧紧抿着嘴,眼里有泪光充盈:“你很聪明,我一开始并没有怀疑过你,曾经一度当你是值得交心的朋友!” 直到她的行踪一再暴露,暗中向江衍通求救兵一事,也被李攸熔提前知晓,并精心策划了那场请君入瓮的好戏开始,她才真正怀疑身边出了奸细。 “对不起……对不起!”拨云的泪顺着脸颊而流,冲淡了嘴角的血红,声音悲伤:“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当你的朋友!” “不必了,你已经不配!”李攸烨冷漠地站起身来,借着杜庞搀扶一步一步往马车走去。 “你还有没有心,她已经快死了,替你死的,你怎么能这样!”权洛颖看着李攸烨决绝的背影,泪水沿着眼角止不住地滑落。李攸烨红着眼眶转过身来:“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你现在才发现后悔了吗?” “小颖,别……别这样,都是,我的错!”拨云咽了咽喉咙:“对不起,我,骗了你们!我是齐王,派来的奸细,一直出卖你们……”血液已经阻塞了她的口鼻,她脸色惨白几乎无法呼吸。她的身子佝偻成一团,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她仿佛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即将包裹她的亿万年的冰冷与荒芜。 “别说了,别说了!”权洛颖摇着头,把她紧紧搂向怀里。 拨云脸贴在她胸口上,泪水模糊了眼睛,混着血水弄脏了她的蓝雾,她想抬起手为她拂净,却发现手上已经沾满血污。她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放弃了这个打算。 “小颖,你知道吗?是你让我觉得这个世上没有杀伐,没有勾心斗角,带给我从未有过的温暖,你的五十万两银票,我今生还不了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把她完整地留给你!”她的低咛越来越轻,最后已经化为无声张合的嘴型,权洛颖把耳朵凑过去,那双时而含嗔,时而含怒,时而含喜,时而含谑的眼睛,就此凝滞在这段未完的时光中,再也写不进任何迷人眷恋的故事。 李攸烨缓缓闭上眼睛,记起绕枝亭上与她初识的场景。那娇然婉转的笑声,心慌意乱的琴音,都随着这眉间凝愁的女子的远逝,一并戛然而止。绝世霓裳羽衣舞,世间从此难再举。如果不是陈越在李戎泊桌案上翻到她的书信,李攸烨真想带她去见见上官凝,可惜,这一切,如今只能是遗憾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没有什么比这更加美好,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容易破碎。 权洛颖握着拨云的手,把她艰难地托起来。 “你要去哪里?”李攸烨急道。 “我要送她去归岛,这里,已经没有可以让她容身的地方!” “你在怪我?” “没有!” “你撒谎,你说过不会离开我!” 权洛颖没有回答,抱着拨云往远处走去。走至江玉姝身边的时候,她顿了顿:“记住我说的话,好好看着她!”说完,打开隐身镜消失在众人眼前。江玉姝先是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当确定她真的消失时,所有的难以置信又都化为平静。 她走到哆嗦着唇角,捂着胸口,极力忍着哭声溢出,却已经泪流满面的李攸烨面前,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拍着她的背:“笨蛋,她只是回去查一些事情,查清了就会回来的!” “呜,可我现在生病了呀……” “不是还有我吗!好了好了,不哭了!小烨儿最乖了!” 黑云蔽天,浓烈之夜。金月落入云彀,隐去一切光芒。檐角的飞禽走兽被吞噬于黑暗中,朱粉红墙上投射着宫灯的一点点光亮。于今夜在宫中值更的侍者来说,这实在不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慈和宫还是如往日一般安静。 与往日不同的是,宫外多了很多“执勤”的侍卫。而能自由进出宫门的,换成了那些本不属于慈和宫的人。 李攸熔心事重重地绕着宫墙而走,张鹤人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挑着灯笼跟随,一句话不敢多说。他们已经在慈和宫外徘徊了将近一个时辰,惠太妃也进去了一个时辰,他在心里焦灼,然而却不敢踏入一步,那及膝的门坎此时就像横亘在眼前的千丈高山,将他阻挡在门外。 慈和殿中。一个穿着暗青色裙裾的妇人端坐在那里,裙裾上那精美的白色牡丹朵朵绽放,将她的气质衬得雍容而高贵。江后瞥了她一眼,神情有些倦怠,便自顾自说道:“惠太妃如果还没有想起来找哀家什么事,可以想到了再来!” “你何必明知故问!”惠太妃冷冷地看着她:“你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何必再负隅顽抗,交出鹰符,对大家都好!” “我已经说过,鹰符不在我这里,交与不交,都不是我说了算,你又何必再问!”江后从御座上站起身来:“如果是攸熔让你来的,你大可推说,让他自己来问哀家要,看他要的来还是要不来!”说完,走下御阶,就着眼娘挑开的帘子,朝着内殿移步而去。 “江姿栩!”惠太妃嚯的站起身来,冲着江后的背影冷喝。那披着宽大凤袍的身姿蓦地滞住,回过头来:“惠太妃还有什么事?” “你好,你很好!”惠太妃忽然嗤笑着望着她,慢慢走近,眼里满是讽刺:“你果然是风华绝代,容颜不老,难怪安载最后都不敢高攀你了!” 江后平静地望着她:“你说完了没有?” “呵呵!当然没有!”惠太妃绕着她环视一周,眼神更加讽刺:“不过,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端庄威严的太皇太后,私下竟和自己的亲孙子做出苟且之事!罔顾人伦纲常,简直不知羞耻!” 江后目光骤然冰冷,胸襟起伏,恼怒地看着她:“桑惠,哀家已经对你一忍再忍,你不要挑战哀家的底线,在这里含血喷人!” “我含血喷人?呵!”惠太妃冷笑道:“是谁在夜里把自己的孙儿留在自己的寝宫,同塌而眠,直到第二天早上?” “你派人监视哀家?”江后冷冷地盯着她。 “说什么监视,我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怎么,我说中你的不堪了?你坐不住了吗!” “你!”江后绷着面容,看着她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和得逞般的笑容,胸口积聚的怒气,在体内翻涌:“哀家不想跟你争论,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想怎样?你已经将戎淀父子赶尽杀绝,现在,你们连泊儿都不放过,姓江的,你未免太狠心了罢!” “戎淀那件事,我给过他机会,但他最终没有回头,这些都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好一个与人无尤,如果不是你设局构陷,他怎么会一步一步陷入你的圈套!”惠太妃越来越激动,一双沧桑的眼睛变得通红,她极力保持平静地口吻:“如果泊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不会放过你!”随后,在侍女的搀扶下,匆匆离开了大殿。 在她离开后,燕娘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过去搀扶江后,江后挥挥手示意不用,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扶着额头,神情疲惫。燕娘一面心疼她,一面气愤难平:“实在太过分了,都一大把年纪了,说话还这么口无遮拦!那样的事,亏她能想得出来!太皇太后,您千万别恼,当心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江后闻言,抬起头来,招招手示意她也坐下:“哀家没事,你也不用在意!” “奴才担心她拿这当是非,与人造谣,败坏太皇太后的清誉!”雷豹走过来,忧心忡忡道。 “这你也不用担心,这件事若是换了旁人,必会落井下石,但是她不会!”江后平静道。 “这是何故?”燕娘和雷豹听不大明白。 “她恨哀家所以处处针对哀家,但是这件事牵扯到烨儿,她不忍心!” 燕娘和雷豹闻言,面面相觑一阵儿,然后又一齐看向江后。 江后叹息一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身上的图案一直没有变过,仍然是安载最喜欢的白牡丹!” 燕娘恍然大悟:“您是说因为皇上长得很像盛宗,所以惠太妃才……” 江后阖了阖眼,充满倦意的眼神,投向殿外。漆黑的夜,不知为多少人举行过死亡的祭奠,那些死去的人,究竟去了哪里?他们是否还在另一个地方继续存活,并向这尘世放出无形的线,继续与生者牵连。所以,才让这黑夜才永无尽头。 是否只有无情无欲,才真能够做到无悲无喜。 第129章 讯号 李攸熔忐忑不安地看着慈和宫那两扇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张开,惠太妃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他急忙迎了上去,想打听情况。却忽然看到惠太妃脸色有些异样。她的手颤抖着从袖中掏出锦帕,捂住嘴剧烈咳嗽几声,瞥见李攸熔过来,却又很快将帕子攥住。 李攸熔的目光并没有错过那一方雪白锦帕上飞快隐没的血红。 “咳,咳咳!”惠太妃又抑制不住咳嗽了两声,偏着头不看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沉下气来,缓缓道:“她说鹰符不在她手中,皇上信吗?” “惠太妃以为呢?”李攸熔心里冷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问。 “神武鹰符一共有三支,她即使再信任旁人,也不会把三支鹰符全都交付,每个人都一个安全底线,她也有!” “太妃娘娘所言即是!” 望着她虚弱的身影被搀扶上轿,消失在幽深地宫道里,仍有断断续续地咳裂声传来,一波一波绕着宫墙回响,李攸熔眼皮不自觉跳了两下,随后眯成一道狭长的线。 “惠太妃身子大不如从前了!”张鹤人挑着灯笼忍不住叹息道:“皇上,接下来,我们回宫还是……” “不,得不到神武鹰符,朕就会永远受制于人!”李攸熔闭了闭眼,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回头看着那金色的慈和宫牌匾,该来的迟早都要面对,既已撕破脸,那就撕得彻底些。他挥了挥手,身后一队侍卫率先冲进了慈和宫的大门。而他在深吸一口气后,也用力地甩开袍袖踏进了那原本阻隔他的门槛。 “孙儿,给皇奶奶请安!” 当他进入大殿的时候,意外看到那个人正端坐在大殿中央,燕娘、雷豹分别站在两旁,看阵势似乎正等着他的到来。他扫视一周,这里除他们之外,已无其他人存在,他绷着面容浅浅作揖。 江后的视线缓缓落在李攸熔身上,接着越过他,扫了眼他身后的那帮侍卫。 这还是她从齐国归来,被软禁到现在,与李攸熔的第一次直面。就已经让他如此凶相毕露,图穷匕见。江后没有说话,平静地打量着大殿里的人。目光里不见任何预想中的气愤或者恼怒,却一瞬间让人从心底迸发出深深的忐忑和不安。发上插得简单鬟饰,在殿顶那盏八仙宫灯的照映下,发出璀璨的光。那张惊世的面容,此刻惊人得冷静,与此前留在张鹤人脑海里的惠太妃欲遮还掩的老态映象呈现鲜明对比。门口的侍卫在她的盯量下,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相互顾看间,企图从同伴那里找到在这间大殿里执着刀剑的勇气。 没有人敢正视她的脸。包括李攸熔的的视线都微微低垂着。 “让他们都下去吧!你想要什么,哀家给你便是!”江后终于开口,第一句话却正中李攸熔下怀。不过,他抬起头来望着江后那双没有波澜的眼睛,心里游移不定。 “不过,哀家要你答应一个条件!”江后又道。 “什么条件?”李攸熔问,见江后闭口不言,李攸熔心里权衡再三,挥手斥退侍卫。燕娘和雷豹像事先约好似的,向江后施了一礼,也跟着走出殿外。殿门从外面缓缓合上,李攸熔脸色开始不停变换,蜷在背后的手心里满是汗水,被他紧紧握住。出人意料的,当这空旷的大殿只剩下二人的时候,江后忽然叹了口气。一声夹杂了诸多无奈的“熔儿”,蓦地传入李攸熔耳膜,让他几乎承受不住这柔和的重量。 不应该这样的,她应该对自己大声痛骂才对,不应该是眼前这样的,用那种复杂以及怜悯的目光看着自己。李攸熔哽了哽喉咙,尽力使自己不出声。在脑海中预演了一万次的责难并没有如期上演,这让提前做好了一切准备的他,有些无所适从。 “你是不是一直认为,哀家是因你母妃的缘故,对你心存芥蒂,所以一味偏心烨儿,甚至担心哀家会为保烨儿加害于你?”江后款款地看着他,心里微微收纳着他眼中闪过的每个表情:“还有烨儿,你是不是一直认为,是她抢走了当初本该属于你的皇位?”被说中心事的李攸熔不解地看着她,眼神里分明流露着肯定的回答:“难道不是这样吗?” 江后微微摇了摇头:“你过来,哀家给你讲个故事!”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来御塌上坐。李攸熔犹豫了一会,最终迈开步子,走了过去。 从慈和宫出来的时候,李攸熔抬头,看到外面的天已经微微透亮。张鹤人关于早朝的请示他没听见,脑海中一直回响着江后的话语。真的是那样吗? “十六年前,你父皇驾崩后,朝中有继位呼声的人总共有三个,齐王李戎瀚,你燕王叔,还有当时年仅五岁的你!与此同时,楚、晋、秦等国都各自为政,虽然没有在明面上参与进来,但是私下里谁都有争皇位的野心!” “齐王一脉一直都想重夺帝位,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在你皇爷爷在位时,这一势力就已经存在。而你燕王叔则是因为比你年长,且手中握有重兵,有部分忠于你皇爷爷的老臣考虑到齐国势大,便有心推举他为帝。” “本来在这三方势力中,你是最有资格即位的人选,但是,当时……” 朔华殿上,一身皇冠龙袍的李攸熔冷着面容,看着御阶下那些神色各异的大臣,虽然他们表现得对他一派恭谨,但心里到底咋想什么,他却不得而知。正如江后所说:“现在的局势,已经重新退回到十六年前的不安状态,齐王的势力潜伏在朝堂之中,一直在伺机东山再起,上官景赫手握重兵,倘若他怀有异心,足可颠覆整个朝廷!” “皇上,上官将军上表请示,关于燕王殿下的处置如何,还请皇上明示!”靖北侯张仲良的声音,从御阶下响起。 李攸熔的脑海里却萦绕这江后的话语:“燕国位于齐国以北,是悬在齐国背后的一根刺,有这根刺在,齐国就不敢挥师南下!所以轻易动弹不得!” 李攸熔闭了闭眼:“燕王谋反本应罪无可恕,但朕念在叔侄情分,以及,太皇太后的求情,特赦免其一死。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自即日起,削其王爵,贬为燕侯,酌暂留原封地,无诏不得还京!至于上官景赫……” “哀家给你的建议是,上官景赫既不能杀也不能撤,而是要尽力拉拢,以定军心!” “……平叛有功,待班师回京后再另行封赏!” “皇上,请问曲阳郡守江衍通煽动灾民造反作乱一事,该如何处置?” 当张鹤人准备宣布退朝时。站在大臣最末尾的万书崎,突然跨了出来,上前启奏。众人一下子噤若寒蝉。心想他这是哪里不开提哪壶,现在朝野上下疯传太皇太后被李攸熔软禁的消息,正是敏感的时候,众人避之惟恐不及,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卯着劲儿往上踩,真是活腻歪了! “此事,朕已着刑部查办!” “皇上,”万书崎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一块叠得厚厚的布缎,铺展在手中,上面竟血迹斑斑,万书崎将其高举过头顶:“这是江阳县叛逆‘贼首’胡万里的血书,上面详细记载了灾民‘叛乱’真相,并有两千三百八十二个灾民手印,还请皇上和各位臣僚过目!” 众臣大惊,纷纷伸着脖子去看他手上的那红得惊悚的布缎,有的干脆围上来,凑近了看,朝堂一时窃窃私语。 李攸熔在腿上安放的手越来越紧,冷彻的目光盯着阶下那一动不动的人。张鹤人走下御阶,把那血书呈上来,在李攸熔面前展开。 “真是岂有此理,胡万里为民请命,反倒被诬陷为谋反,还有没有王法可言!臣以为该把江阳郡守李善念立即处斩,以平民愤!还有那些诬陷江衍通造反的,都该狠狠查办!”刑部尚书康广怀当先忍不住了,挣开柳惠盈的阻拦,大声怒道。柳惠盈抹抹额头的虚汗,冲内阁其他三老无奈地摊摊手。 “这两千三百八十二个手印,都是活下来的灾民按下的,让人触目惊心,但这些尚不及死去灾民的一半。江阳郡本就人烟稀少,经此一难,境内还剩下多少百姓在?那江阳郡守李善念,固然该杀,但是,那些至百姓死活于不顾,反倒趁机诋毁派兵救援的江郡守的人,难道不该杀吗?” 万书崎字字铿锵道。瞥了眼在队伍中战战兢兢的张兰:“张大人,你前几日上奏江郡守谋反,敢问,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这,这……这,臣冤枉!皇上,臣冤枉哪!”张兰跪在地上,他的奏报本就是李攸熔授意的,如今在朝堂之中被当场揭发出来,企图向李攸熔求助,但却被后者那冷厉的目光摄住! 李攸熔微微眯了眯眼:“这血书,万卿家是从何处得来的?” “这是胡万里差人千里迢迢送到府上的!” “他怎么偏偏送到你府上了呢?” “这个臣不知,臣只知道,既然这血书到了臣这里,臣就有责任为受灾百姓伸冤,还请皇上为百姓主持公道!”说完,他的额头扣在地上,年轻的脸上刻着誓不屈服的倔强。 “请皇上主持公道,为百姓伸冤!”众臣纷纷跪在地上,叩首附和。 李攸熔此时脸上青红皂白一片,额前的旒珠不安地颤动,张鹤人见状,小声地叫了叫他。 “此事,朕,定会秉公处理,还百姓一个公道!退朝!” 散朝后,万书崎在前头大步而走,柳惠盈忽然从后面叫住他,把他拉到一边:“万大人,你可捅了篓子喽!”万书崎不解地看着这个精瘦的老者:“柳大人,此话怎讲?” “你以为大家都不知江阳‘谋反’一案,另有隐情吗?只是不能说出来罢了!” “为什么不能说?” “我问你,当今圣上无道,为削弱江家势力,不顾受灾百姓死活,发兵围剿,导致民怨四起,敢问这件事如果被揭发出来,对谁最有利?” 万书崎低眉沉思。 “是齐王啊!他等待了这么多年,就是等这么一个发兵的借口!” 柳惠盈砸着巴掌,苦口婆心道。说完摇着头指着他:“你啊,你啊,还是太年轻,太冲动了!” 三日后,当张鹤人一脸惶恐地扑倒在李攸熔御案前,把外面盛传的那份 《告天下百姓书》递上来的时候,李攸熔正倒在御座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头顶上的雕龙。地上到处都是被揉得粉碎的纸片。张鹤人瞥了一眼,将那些残缺不全的字迹自动补入手上的内容,大气不敢出一个。 好一篇有理有据,正气凛然的《告天下百姓书》。这么快就传遍玉瑞,齐王那个老匹夫,看来早就做好了准备。 原来他早就下好了套子,一步一步等着他往里钻,而他,竟然就这样钻进去了。下一刻,那老匹夫就该发兵讨伐他这个“无道昏君”了吧。 “朕,恨死颜睦了!”李攸熔咬牙切齿地转过头来,他当初怎么会把这么重大的事情,交给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他突然按着额头,脑中一阵针扎似得疼痛,他抱着头,在张鹤人的大声疾呼中,从御塌上摔了下来,就此晕了过去。 “这是伤到脑中经络了,皇上此前是否剧烈疼痛过?”柳舒澜一面平静地给昏迷不醒的李攸熔施针,一面问旁边的张鹤人。 “是,皇上腿骨曾受伤,忍了两天才找御医来看!”张鹤人想了想,如实道出。 “忍了两天?”柳舒澜一脸不可思议,不过忽然想起那晚慈和宫里的刺客,联系到李攸熔身上,一下子明白过来。她摇了摇头:“难怪,难怪!” “柳太医,皇上怎么样?有没有事?”张鹤人见状,忙问。 柳舒澜收起银针:“不会有性命之忧,不过,这脑中顽疾,恐怕要伴随他一生了!” “怎么会这样……”张鹤人一脸悲戚:“还有没有的救?” 柳舒澜摇了摇头:“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我也无能为力!”说完,看了张鹤人一眼,话里有话道:“你在皇上身边,算是他最亲近的人了,有时候该劝止的事情,就当及时劝止,否则,病一旦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就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他了!” 李攸熔醒来的时候,外面正吵吵嚷嚷地一片喧哗声。他扶着头坐起来:“鹤人!”叫了一声无人应,他不耐烦地大怒道:“张鹤人!” 这才见张鹤人急急忙忙从外殿跑进来:“皇上,您醒了!” “外面怎么回事?!”李攸熔不耐烦地问。 “这……”张鹤人有些犹豫:“是万大人,他吵着要见皇上,说……” 李攸熔脸色瞬间暗了下来。 尧华殿外。柳惠盈跺着脚在万书崎身边团团转:“我说万大人,你就别再添乱了,老夫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吗?你,你怎么还这样!” 万书崎跪在递上,一动不动,手中拿着那篇《告天下百姓书》,倔强道:“柳大人,多谢你前几日提点,但晚辈想过了,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在下不能百姓之难视而不见,否则愧对头上这顶七品官帽!”说完,屈身头咚地一声扣在地砖上:大声道:“请皇上给天下百姓一个解释!” “我说,你,你可真是够了,还七品呢,你看看和你同一届的进士,哪个不是一级一级往上升的,只有你,从一个五品大学士,一级一级往下掉,你要是补改掉这个倔强的牛脾气,你就等着发配边疆吧你!”柳惠盈真是气得流汗了,可是瞥见旁边的康广怀居然还在笑,他一下子指着他:“还有你,康老,年轻人不懂事,你也跟着瞎搀和,你在大殿上那番激烈言辞,把咱们几个事先统一过的意见全都抛弃了,你想没想到会有什么后果?!” “会有什么后果?还能有什么后果?难道柳老还认为,这件事掩饰掩饰就能过去了?现在时局早就不一样了!”康广怀的话掷地有声,其他三个内阁成员互相看了一眼,皆默不作声。他们的沉默态度,皆证实了康广怀所言。连柳惠盈最后都说不出话来。 的确,现在不是李攸烨在位的时候了,玉瑞的各方势力之间,早已经失去了平衡。 “当时的情况,已经十分危急,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即位,其他势力都会不服,到时候势必会引起天下大乱!所以,立烨儿为帝乃是哀家万般无奈之下做出的选择,只有她继位,才能够拉拢住当时掌握着玉瑞四分之一兵马的上官景赫,稳住当时的局势。如果,当时但凡有一点可以让你安全继位的希望,哀家都不会把烨儿推向这个……她并不愿坐的位置!” 李攸熔抱着头,面色痛苦不堪。为什么他会有那样一对母舅,害他当初生生错失了本属于自己的皇位,难道这样的事一次还不够吗? 尧华殿的大门缓缓开启。所有大臣看着李攸熔从里面走出来,叹息着敷衍着跪了下去。 “请皇上给天下百姓一个交待!”万书崎又是重重一磕。 “传朕旨意,诏,”李攸烨咬了咬牙:“诏前逊帝李攸烨,回京!” 所有大臣先是一惊,似乎没听清,等到张鹤人重复喊出这段话时,李攸熔没有错过那些人脸上骤然出现的惊喜。他恼恨地攥紧拳头,默默地转身,进入大殿。 “皇上居然还活着,谢天谢地,这下玉瑞有救了!” “真是老天有眼!” 大臣们口耳相传着这个喜讯,恨不得击掌相庆,康广怀得意忘形地抚掌大笑,内阁其他元老默默松了口气,竟没计较此时从他口中蹦出来的,此时并不合适宜出现的“皇上”两字。只有一向谨慎曹清潭出言提醒:“皇上此时诏前逊帝回来做什么?”其他人这才想起李攸烨当前的身份,刚雀跃起来的气氛,刷得又凉了半截下去。 不过,任是这样,也比之前那愁云惨淡的气象好很多。 “不管做什么,前逊帝能回京,就是好事,各位同僚,都忙自己的事去吧,我们也该上工了,不然,有些人还真当咱们朝廷无人了呢!”不知是不是得知了喜讯,有了主心骨,高老头连说话都多了三分底气。 一帮大臣目中无人的走掉,万书崎气愤难平,依然跪在那里:“请皇上给天下百姓一个解释!” 柳惠盈一把拉起他:“走走走,我们马上去办,那帮子蛀虫,终于可以大刀阔斧地整治了!” 第130章 还会来吗 “如果你还想稳住目前的局势,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把烨儿还活着的消息昭告天下!因为,她是所有势力的一个平衡点,十六年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李攸熔走到慈和宫门外,抬头又看了眼那金色的牌匾,挥挥手,示意两边侍卫开门。 “皇奶奶果然料事如神,不出门,就能洞悉天下的局势!” 大殿中央,李攸熔斜睨着眼神似笑非笑地看着上面的江后说道。江后扭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不信任哀家,哀家不怪你,但哀家的建议你最好考虑清楚,玉瑞不是你一个人的玉瑞,哀家劝你不要拿祖宗的江山作赌注!” “信,孙儿怎么会不信!”李攸熔低着头卷卷袖子,似是不在意地说:“孙儿已经下诏诏她回来了!” 江后蓦地一顿,扭过头来,直直盯着他,想从他眼中读出他心底的预谋:“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攸熔不急不缓地从袖中掏出那支展翅翱飞的神武鹰符:“没想干什么,就是想看看这支鹰,最后会飞到,谁的身上!” “攸熔,哀家把鹰符交给你,是希望你不要被惠太妃的设计,被蒙古利用。劝你昭告天下烨儿还活着,也不是想让她取代你,而是震慑齐王,向天下人昭示,有烨儿在,皇位就仍在盛宗一脉,旁人就休想染指。你不要辜负哀家对你的好意!” “孙儿还没说要拿烨儿怎么样呢,皇奶奶就如此激动,果然,烨儿在皇奶奶心中的分量,我们是比不上的!”李攸熔讽刺地笑着,抬眼扫视了一圈大殿:“孙儿看这里有些过于清简了,不适合皇奶奶尊贵的身份再住下去,朕已命人重新准备了一处别宫给皇奶奶暂居,到时候,烨儿见了也会高兴的!” 江后的目光冷了下去。她极尽所能地忍耐,挽救,没想到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他想拿自己要挟烨儿,难道就不曾想过,自己也是他的奶奶?一个人最可悲的地方,不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而是别人想要扶他一把,却根本触摸不到他心中的孤独。江后没有再说什么,如今说什么亦是无用。她安抚似得拍了拍燕娘的手,随后在一众陌生面孔的夹道中,登上了门外专门为她备至的软轿。轿帘缓缓放下,哪张自始至终平静无澜的面容在李攸熔的视线中渐渐隐没。江后缓缓闭上眼,轿起,就此离开了慈和宫。 李攸熔攥着鹰符的手缓缓举到眼前,那双决绝的冷眸,让旁边的张鹤人不由打了个激灵,不知怎地,脑海中倏然冒出柳舒澜前日的告诫,他惶恐地低下了头。 “爷,爷,齐王这是要反了啊!”在广阳县的一处偏僻农家小院里,李攸烨正坐在饭桌前发呆,杜庞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手中拿着现在满大街都是的《广招天下豪杰共伐奸佞以清君侧书》。前些天那《告天下百姓书》刚被这农院的主人,也就是纪别秋的生死之交,给拿来糊了窗户,如今又添了杜庞手上这一摞,江玉姝想都没想,就一把抓过来丢到对面那扒拉米饭扒拉得别人都没胃口的农院主人面前:“大叔,你家的窗户纸!”那脸上不耐烦的表情,分明刻着: “赶快拿走!” 杜庞“呃”了一生,无奈地颠了颠空空如也的手心,虽然齐王谋反都在预料之中,但也不用这么…… “唉唉,怎么跟长辈说话呢,这么没礼貌!”纪别秋敲敲桌子,提醒江玉姝,又转头安慰友人:“白老弟,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年轻人不懂事,我们打扰你半个多月,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唉,哪里,哪里,要是你们不来,我还没米下锅呢!我这一破财,十五个小妾都跟别人跑了,而纪兄弟恰恰在这时候降临,这真是患难见真情啊!”那白耀光毫不介意地摆摆手,一边忙着扒拉饭,一边腾出嘴来慷慨地说。纪别秋掩在胡子底下的嘴角不由抽了抽。 “还好意思说,十五个小妾都跑了,你知不知道羞啊!”江玉姝斜着眼睛看这人,指了指脸挖讽道。真没看出来,这个人曾经是广阳县的首富。看看那形同枯槁的一副身子骨,就跟从骨灰盒里爬出来似的。小气白来的一双眼睛老是瞄來瞄去,看到你身上值钱的东西就两眼放光。前两天把李攸烨身上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借去说是把玩几天,一直没还,她去问他要,他却说弄丢了,江玉姝可是生了老大的气,也不知道是气李攸烨的魂不守舍,被人欺财尤不自知,还是气这个人的贪财好利、无赖至极。总之,这会子火还没消下去呢! 纪别秋也真没想到他这朋友居然沦落到这步田地。现在“投奔”倒成了“接济”,“沾光”成了“倒贴”,他心里也挺失望的。要知道这可是他的铁哥们啊,本来还想跟李攸烨他们显摆显摆的,现在倒好…… 、 “齐王反了?给我看看!”出人意料的,这谢天一直处在神游状态的李攸烨,此时伸手从桌子上的那堆纸里扒拉出一张,甩开,极其认真地读了起来。 “齐王怎么现在才反,这个老家伙太不干脆了,一直要反,要反,就是不反,害得我粮价都不敢往上调!现在我破产了,他倒是反起来了,真是岂有此理!”白耀光那筷子戳在桌上,义愤填膺地骂道。 众人都默默地觑着他,那表情明晃晃在说:“奸商活该破产!”白耀光胸口一鼓,咕咚吞下一嘴饭:“你们别这样看我,我只是一时落踏,将来一定会东山再起的!” 这次连纪别秋也不帮他了,这么个破地方,下雨都得用盆接着,还东山再起呢,屋子别塌了才好。 他刚这么想完,就听到外面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外面的那堵常年失修的土墙整个塌了。纪别秋嘴巴呈“o”形,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暗道,不会真么邪门吧。接着,他听到头上传来“咯吱咯吱”朽木断裂的声音,眼皮慢慢往上翻,一串一串的沙土夹杂着草屑,正沙沙地往下掉,尘土撒在桌子上,蹦起一团又一团的云雾。 “呀,屋子要塌了,快跑!”关键时刻,还是白耀光最了解自己屋子,把其余几个没见过这种场面人叫醒,赶紧往外逃命。这下子,所有人都反应过来,离开凳子,乱七八糟地往外逃命。 等到大家都跑到院子里,心有余悸地回头看着那间茅草屋,里面正以下雨的速度下着沙,都被这场景震得不轻。 “小烨,你要做什么,快回来!”当众人惊魂未定,兀自拍着胸口喘气时,李攸烨突然反身冲了回去。江玉姝勃然变色。 当李攸烨又以极快的速度从屋里跑出来,整个人灰头土脸,手中握着那失而复得的水滴状的耳坠,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不提防被江玉姝一把拽了过去,身后茅屋轰然倒塌。江玉姝脸色发白地看着被漫天扬尘覆盖的断壁残垣,回头冲李攸烨声责骂道:“你不要命了是不是!”李攸烨木然地望着这场面,对于江玉姝的责骂,没有反应。 江玉姝恼恨地看着她这副样子,将李攸烨推了出去,怒气冲冲地跨上院中的棕马,“驾”得一声,往外飞奔而去。 “玉姝还没回来吗?”李攸烨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问刚从外面进来的杜庞。天色已经不早了,朦朦胧胧的有些墨蓝,李攸烨担忧地看着外面。 “还没有!”杜庞摇摇头。 “我去找找她!”李攸烨说完,便出了帐子。骑着马沿着来时的路一直往城中找去。广阳县城有小京都之名,向来以繁华著称,其地理环境优越,环山绕水,物产丰富,是玉瑞最为富庶的几个城镇之一。这里的街道布局与京都建康类似,中间也有一条河贯穿西东。名为隽江。隽江两岸遍布着亭台高阁,大红色的灯笼倒映在水中,连成一条长长的水龙。回荡着丝竹管弦以及伶人歌喉的游船轻轻摇曳在江面,欢声笑语,袅袅不绝。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j□j花!”李攸烨牵着马走在江边,没有找到江玉姝,使得她的情绪低落至极。而这与建康城太过相似的地方,让她忍不住流连。 “哥哥,哥哥,有个姨姨,让我把这个给你!” 当李攸烨正望着见面发呆,感觉袍子被人从后面拽了拽,她回过头来,见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拽着她的袍子,昂着脑袋看着她。李攸烨蹲下身来,那小女孩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好的纸条递给李攸烨,李攸烨疑惑地接过来,打开,看到上面的字迹,忙问那小女孩:“那姨姨现在在哪里?” “在那!”小女孩朝后一指:“咦,怎么没了?刚才还在的!” 李攸烨刷得站起来,赶紧跨马去追,却哪里还见到那人半点影子,她勒住马头,停在岸边打转,禁不住大声喊道:“让我见见你可以吗?” 回答她的除了寂寥的江水声,再无其它。她低头重新看着纸条上那熟悉的字迹,与娘亲墓碑上的记忆吻合,她看着周围黑漆的一片,她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为什么始终不愿意见她? 李攸烨最后看了眼空荡的江面,调转马头,朝字面上指示的那家临江阁寻去。在她走后,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从黑暗的树影里踱出,看着她的背影远离,微微抿了抿嘴。 “王妃,咱们回去吧,再耽搁下去,樊先生他们就该起疑了!” “嗯,走吧!” 李攸烨在临江阁门前下马。一眼就看到里面喝得酩酊大醉的江玉姝。正在和几个陌生的男子一桌猜拳喝酒。那几个男子把她围在中间,正不怀好意地灌她酒水。她飞快地走过去,摘下她手中的酒杯,皱了皱眉头:“别再喝了,跟我回去!”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你走开,把酒还给我!”江玉姝瞪着迷离的眼神,拽着李攸烨的胳膊,想去抓她手中的酒。 “唉唉,小子,你是干什么的?这位小姐不想跟你走,只想跟兄弟几个喝酒,你没听见吗?赶紧把酒放下!否则,兄弟们对你不客气!”那当中带头的一个人出来指着李攸烨骂骂咧咧道。 李攸烨闻到他满嘴酒气,厌恶地皱皱眉,不想招惹是非,就把江玉姝抱起来,往外面走。 那几个人哗啦一下子拦在了她们面前:“小子,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敢在这里目中无人,你……” 李攸烨抱着江玉姝上马,自己随后也跨上去,回头看了这临江阁里横七竖八躺着的人,依然是厌恶地皱了皱眉。脚跟磕了磕马腹,沿着来路,往回走去。 “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十六年的情分,比不上她的一个芝麻大的耳坠?为什么?我哪里比不上她?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江玉姝酣醉的哭声埋在李攸烨怀里。断断续续,打湿了她的脸庞。李攸烨揉了揉她凌乱的发丝,把她揽住,沉默着驾着马,听她的哭声,在自己心里饮泣。风在前头带路,引她们一直往前,偶尔有几只飞虫,砸到李攸烨眼睛上,震得她眼皮有些疼。这夜静得连树叶沙沙的落地声都能听到,李攸烨勒着缰绳的手,有条不紊地调整着能让人安睡的速度。万籁俱静,周围所有树木房舍都在有规律地后退,抑或前行。李攸烨把手伸向重新放回心口的耳坠,度了她体温的圆润,不再是被冷落的冰凉。她的嘴角动了动,手不由攥紧。 “昨晚我醉了,有没有,胡乱说什么?”第二天,当江玉姝醒来后,就一直围在李攸烨前后,有意无意地试探。 “没有!”李攸烨拨开她伸来的脑袋,提着水桶,卷着袖子在帐外刷马。 “真的没有?”江玉姝斜睨着她,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见李攸烨嗯了声,继续捋弄那马鬃毛,她抱着胳膊:“哼,就算有也没什么,本姑娘喝醉了,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攸烨勾着唇角笑了笑,一下子被江玉姝眼尖逮住,千金大小姐立马恼了:“你到底在笑什么,本姑娘一定说了什么对不对,你还笑,还笑,快点说!”掐着李攸烨胳膊,不依不饶地逼问。 “好了好了,我说我说!”李攸烨招架不住,举着双手,笑着求饶。她的眼睛灿烂如星辰,这些天江玉姝还是头一次看见她的笑容,暂且饶过她,气冲冲地等她下文。 李攸烨咳咳两声,忽然用那只沾了脏水的手从她鼻尖上掠过,笑道:“你说‘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江玉姝嫌恶地跳开,赶紧用袖子把鼻子上的水擦掉,手忙脚乱地抬头,难以置信:“这真是我说的?这什么意思?” “哎,你不记得了,这回我可没办法了!”李攸烨摊摊手,笑着走过来,江玉姝反射性用手一指:“别过来,脏死了!”李攸烨举着手,用胳膊肘推推她:“好了,好了,你赶快去收拾收拾,我们今天就启程去秦国!” “哼,回头再跟你算账!” …… 辅仁十六年十月,齐王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敕封李攸烨为瑞王,即日赴京,不得延误,钦此!” “二哥,你真的要去京城吗?”李攸烁一脸不解地看着李攸烨:“皇姐不是来信让你不要回去吗?现在哪里都比不上秦国安全,你知道,大哥他……”说到这里,李攸烨自动隐去了下面的话。 李攸烨拍了拍他的胸口:“我知道,但是,皇奶奶在他手上,所以我必须回去!” “可是……”李攸烁缄了缄口,凑近李攸烨,压低嗓子:“可是我听说,现在神武三军都在大哥手上,你一旦去了京城,就成了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了!” “现在齐王造反,他还不敢拿我怎样,你不用为我担忧!”李攸烨道。 李攸烁还想说什么,但想了想还是沉默了。 京城派来专门迎接李攸烨的车架停在秦王宫外。一再催促李攸烨启程。这会子又来催,李攸烨笑了笑:“我该走了,你多保重,桂纶关能夺回来十分不易,千万不可掉以轻心,相信短时间内犬牙会再起夺心,你要做好防备!” “知道了!”李攸烁送李攸烨出门,瞥见来使一副倨傲的样子,连个上车的踩凳都没给李攸烨预备,不禁怒从中来。 文颂厷见状,大踏步走到车前,单膝跪地,道:“请瑞王踩着臣膝盖上车!” 那使者一看,赶紧谄笑着走过去说:“这怎么能劳文将军大架呢!” 李攸烁踩没那么客气,把他推向一边,一把把车上的车夫拉下来:“让开,本王要亲驾马车,送瑞王出境!” 车上,李攸烨挑开帘子,对前头驾马挥鞭的李攸烁道:“烁儿,你何必如此!” 李攸烁回头:“二哥你别管,我就是要做给他看的,他要敢对你怎么样,我秦国绝对不答应!你和皇姐送我出皇城的时候,不是一个道理吗?自家人就得抱团,看谁敢欺负咱们!” “呵呵,谁敢欺负我啊,我不欺负他们也就罢了!”李攸烨学着他的口吻说道。虽是这样说,但她心里仍然说不出的感动,突然记起小时候,他们一起相伴的日子,说不出的怀念。那时候,没有耍心机,没有斗狠,没有阴谋,天真烂漫的日子,从此竟一去不复返了。 好在,这些她最珍视的人,还在。 “恭送瑞王殿下!”当李攸烁率领三千护卫军齐刷刷跪倒在李攸烨的马车后,那重新爬上车的使者几乎以屁滚尿流地姿势挥着鞭狂奔。李攸烨掀开车帘,朝身后的李攸烁挥挥手,看着那一身戎装,精神抖擞的少年王侯,在视线里渐行渐远,她的心也从温热的状态重新回归清冷。 漫天黄沙交织的天地,隐没在合上的车窗里。她习惯性地摸摸胸口,那滴蓝色的耳坠还在。可是,她还会回来吗? 两个月杳无音讯的想念,是否会有完尽的一天? 第131章 刻骨铭心 风卷着沙,在地表飞扬。厚重的建康城上旌旗飘展,呼呼作响。在众人焦灼的目光中,那载着李攸烨的马车终于从地平线上浮现,远远的,碾着车轮滚滚而来。 城楼上的长公主李攸璇以手遮眼,既焦急又企盼地眺望,看到一身白衣的李攸烨隔着老远,已经从车厢里探出头来,朝她招手。她的眼角禁不住湿润,用力地挥舞起手中的那方白色锦帕。已经将近一年了,如今,虽然物是人非,好在,她们都还在。 车马在护城河前停住。李攸烨跳下马车,带着她最惯常的微笑,看着从城楼上奔下来的李攸璇,所有想念来不及表达,都化成一句浅浅的问候: “皇姐,你还好吗?” 李攸璇亦是忍着满眼的泪花,所有想说的话都梗在喉咙口,一时不知该先说那句才好,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我还好,烨儿,你呢?” “呵呵,我也还好!”李攸烨笑着说。瞥了眼她身后的那两个寸步不离的带刀侍卫,她心里了然沉重:“皇姐……” 李攸璇抬手示意她什么都不要说。轻轻地抱了抱她:“烨儿,你现在一定要忍耐,有时间就去看看上官凝!”很快地抽身离开,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带着欣慰的笑:“好了,看到你安然无恙,我也就放心了,我该走了,你好好保重身子,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嗯,我知道了,皇姐也保重,我会去看你的!”李攸烨会意地笑着,目送着她登上停在来处的那辆马车,掀开帘子露出半张脸朝她用力地挥手,她也举起手来朝她摇了摇。两人的目光交错而过,这一面,竟然见得如此匆忙,不过,李攸烨知道,这已经极为难得。 “瑞王殿下,皇上召您入宫!” 前来迎接李攸烨礼部官员,站在李攸烨面前,弓着身子,对这位曾经的少年天子,现在的瑞王殿下,一时不知该行什么礼节才好。 李攸烨了无痕迹地笑了笑,回头嘱咐江玉姝带纪别秋等人先去江府落脚,便登上了早已为她备好的车辇。江玉姝临了凑到她耳边:“如果见不到皇姑奶奶,你也不要心急,回来我们一起再想办法!”“嗯,我知道,你放心吧!”她拍拍她的手,钻入车厢。 车辇在最熟悉的紫阳街道缓缓前行。因为有心要震慑齐王,所以朝廷一早就将她回京的消息昭告天下。这一天,京城所有百姓几乎倾巢而出,挤在道路两边观看李攸烨的到来。李攸烨全程并未露面,但这阵势足以让人确信,她是真的回来了。 在皇城中央那座矗立百年的钟楼上,此时立着一抹清雅单薄的素白身影,纤弱的手掌抚着沁凉的城墙,视线透过那方垛口,落在下面那辆轱辘辘的马车顶盖上。她从底下的券门穿行而过,她便从这边的垛口转移到那边的垛口,又目送着马车渐渐远离。 李攸烨微微挑开帘子,望了眼身后,有丝不安的感觉,在心口跳动。 “小姐,这里风大,咱们还是回去吧!”侍女对着那素白身影小心劝道。 “不,”上官凝摇摇头,抿了抿了无血色的唇,带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这里能够看到她!” 马车在巍峨的宫门前停住。李攸烨从卷帘下走出,玉冠束发,袍角翩舞。落在远方那双酸涩的眸光里,却是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但,已足够挑动她哀默已久的心弦。她知道那便是她。她终于回来了。 李攸烨下了马车,被礼官牵引着,徒步走进那历经了无数次开合的盛镶门。门前列队的侍卫早已换了一批崭新的面孔,升了职的熔延宫侍卫长此时如临大敌般目视着李攸烨从他面前走过,忐忑不安地攥了攥手上的缨枪。李攸烨嘴边漾起一抹清冷的笑。那些人识得这样的笑容,在数月之前,当他们将一辆直入宫廷的马车逼停时,从布帘下走出的那个风华绝代的女人脸上就是挂着这样的笑容。这笑让人感觉自己失去了保护,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孩童,完全暴露在她的眼皮底下。 “瑞王殿下到——” 当礼官的高喊响彻华央宫时,李攸烨正沿着朔华殿前的汉白石阶一步步拾级而上。等到迈上最后一级台阶,她站在大殿门前,抬头却发现殿里面空无一人。她蹙眉转头,见一小侍者匆匆忙忙跑来:“瑞王殿下,皇上以及众位大臣都入御书房议事去了,皇上吩咐,如果您来了,请您也过去。” “哦?发生什么事了吗?”李攸烨问。 “奴才不清楚,好像是前线告急,皇上,皇上和大臣们,匆匆忙忙就走了!”小侍者说话有些战战兢兢,生怕李攸烨会因被怠慢而恼怒,然后像宫里其他人那样把过错都怪罪到他头上。李攸烨笑了笑:“那麻烦你给我带路可好?” 小侍者咽一口唾沫,抬头看了看这个充满笑颜的少年,愣愣地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李攸烨边走边问。 “奴才叫张印,今年十二岁!”小侍者一边在前头带路一边说:“奴才刚进宫没多久,所以瑞王殿下没有见过奴才!” 李攸烨点点头,含笑问:“那你有没有见过太皇太后?” “没有!”小侍者说的时候颇有些沮丧:“听说太皇太后人很好的,奴才哪有那个福气去伺候她老人家!” “老人家?”李攸烨勾着嘴角笑了笑,敲了敲他的帽檐:“看来你真的没有见过太皇太后了,我皇奶奶可不是老人家!”她难得笑得开怀,开怀中还夹杂着一点掩饰不住的得意。小侍者扶了扶帽子,对她的这些举动,莫名觉得有些温暖,但在这戒备森严的皇宫,他老早就被人告诫,要时时刻刻谨言慎行,一丝一毫不敢出错,因此对李攸烨和善轻松的笑意,他一时间的反应有些无所适从,只得昴着头窘迫地往前走。 “唉唉,前边就是了,你这是要引我到哪里去?”李攸烨停在御书房阶前,冲那小侍者无奈地招招手。其实这条路李攸烨已经走了无数遍,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她让他引路,无非是想打探一些消息而已。现在看到他呆头呆脑的样子不禁好笑。 “哦,哦,瑞王殿下在这里等一下,我去通报干爹!”张印忙又撤回来,窘迫极了,匆匆忙忙迈进大殿。李攸烨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多会儿见张鹤人从里面出来,她瞥了眼旁边的小侍者,一瞬间明白了他口中的干爹便是他,神情一下子冷了下去。 “瑞王殿下请!”张鹤人恭谨地躬下身来,李攸烨从他面前走过,甩起前袍,一脚踏进御书房。 御书房里,一干文武大臣此时正围在沙盘周围,听前线来的将军,在上面讲解目前的形势。李攸熔处在最中间,蹙着眉头,手中握着一支长杆,时不时指指上面的地形,嘴里说着什么。李攸烨进来,他似乎没有看到,仍然继续说着他的话题。 “皇上,瑞王殿下到了!”张鹤人此时上前几步,跟李攸熔禀报道。 最外面的大臣听到声音,纷纷侧头来看。李攸烨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康广怀看了看李攸烨,脸上乍现出惊喜,但柳惠盈拽了拽他,他又扭头看了眼无动于衷的李攸熔,这惊喜又慢慢褪了回去。 “石老将军,如果能将齐军阻挡在秦淮岭以北,便能够暂解京师之困,朕也有时间去招揽援军……” “皇上,瑞王到了!”张鹤人朝李攸熔走近些,再次提醒。 “你没看到朕在商议军情吗!”突然,李攸熔冲张鹤人大声斥道。张鹤人一下子吓得跪在地上,头不停地磕在地上惶恐求饶:“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李攸熔把长杆掷在沙盘上,甩开袖子直接走上玉阶上的龙案前坐下。全程似乎没有发现李攸烨的存在,从案头拿过一支御笔,慢慢地沾了沾墨水,低着眉头并不看李攸烨。 张鹤人面无人色地趴在地上,众位大臣把目光纷纷投向李攸烨。 李攸烨一声不响地站在原地。她心里明白,李攸熔这番举动,无非是在等她的一个臣服态度,从而向众人表明,他才是现在的皇帝。康广怀想出来解围,被柳惠盈拼命勒住。李攸烨攥了攥拳头,忽然大踏步走到御案前,没有看地上的张鹤人一眼,掀开前袍,缓缓跪了下去,膝盖触及地面的时候,所有人的呼吸都是一窒。这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少年,何时受过这样的折辱:“臣弟,拜见皇上!” 李攸熔这才缓缓抬头,御笔放回:“原来是皇弟回来了!”笑着从案前起身,下来扶起李攸烨:“皇弟能回来,朕也就放心了,咱们兄弟齐心合力,相信一定能共度这次难关,使我玉瑞延绵万世!” 李攸烨平静地站起身来,那抹从容的浅笑,不禁让人感慨万千。 “皇上,可否让瑞王殿下,说说这次齐国精锐攻占秦淮岭的见解?”靖北侯张仲良突然向李攸熔请示。李攸熔瞥了眼李攸烨,作势把李攸烨牵引到沙盘边:“那就有劳靖北侯先给皇弟分析下目前的形势!” “齐王养精蓄锐多年,这次出动所有精锐,一天就占领了岭北重镇韶阴县,可谓势不可挡,臣以为我们不如避其锋芒,取道赵国,直逼其老巢,来一个釜底抽薪,不知瑞王怎么看?”靖北侯用请示的语气,把自己的战略给李攸烨复述了一遍。 “哦,朕已经派平南侯石卫锋率军阻绝,如果能将齐军阻在秦淮岭,就能阻住齐军的攻势!”李攸熔插口说道。 “瑞王殿下,您怎么看?”张仲良只想知道李攸烨的看法。 “本王也没什么好的见解,一切还得仰仗皇上和各位将军出谋划策!”李攸烨淡淡道。 靖北侯瞥了李攸熔一眼,明白李攸烨的顾及,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李攸熔笑了笑:“朕和皇弟还要叙叙旧,各位卿家就按靖北侯的指示办!” “臣等告退!”一干大臣退下后。李攸熔那和善的笑容渐渐隐没。看在李攸烨眼里,十足的可笑。但她仍保持着平静的面容,尽量用和缓的语气一字一顿道:“我想见见皇奶奶!” “到时候会让你们见面的,现在,瑞王安心在宫里住下便是!”李攸熔抬抬略略下滑的袖子。 “你做了皇帝,很开心吗?”李攸烨忽然道。 “你什么意思?” “你若想做皇帝,便安心做你的皇帝,我会带着皇奶奶离开京城,永远不会回来,不会妨碍到你的帝位!你安心便是!” “呵呵,你是在跟朕谈条件?” “是!” “你拿什么跟朕谈条件,你别忘了,你现在已经一无所有,跟朕谈条件,你还没这个资格!” “所以,我是在求你放我们离开!”李攸烨转过身来,咬着牙关定定看着李攸熔。一个生平难以启齿的“求”字,已经让她的忍耐到达极限。 李攸熔却饶有趣味地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她背后,忽然他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李攸烨听来尖锐而刺耳:“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他最终没有停下来,带着这股肆意的笑踏出门槛,随后扬长而去。 御书房中只剩下一身静默的李攸烨,她的眸子里隐隐透着波光,落在张鹤人眼中,却是令人心惊胆战的冰冷。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你却把我们,都逼上了绝路!”李攸烨缓缓闭上眼睛,带着这段刻骨铭心的记忆,转身从这里离开。张印见御书房中已经无人,赶紧奔进来搀扶还趴在地上的张鹤人,方才的场景简直吓坏他了,到现在他的手还是抖着的。而张鹤人的思绪还凝结在李攸烨最后那个冷彻的目光里,久久说不出话来。等到张印将他扶回自己的屋子时,他忽然抓住张印的手,身子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小印子,干爹可能要面临杀身之祸了,但在这之前,干爹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将来或许可以凭它保得一命!” “这,干爹,什么秘密这么严重?干爹怎么会……” “别问为什么,倘若有一天,干爹大祸临头,你便把这秘密告诉瑞王殿下,到时候,她或许会饶你一命!” …… “皇上,皇上,不好了,瑞王打伤侍卫,出宫去了!”盛镶门侍卫长匆匆来报。 李攸熔一顿,蓦地从龙椅上站起来:“废物,朕不是告诫过你们,不准放她出宫吗?” “可是瑞王,瑞王骑得汗血宝马,行动太快,对臣等下手不留情面,臣等又不敢伤她,只能让她跑了!”那侍卫想起李攸烨的狠戾,仍然胆战心惊:“不过,臣已经命人去追了!敢问皇上,必要时刻,可否对瑞王采取必要措施!” “什么必要措施?”李攸熔冷眼看着他。 “可否放箭……”那侍卫长话还未说完,就被一叠飞来的奏折劈在脸上。李攸熔几乎暴怒:“你还有没有脑子,朕已经被斥为无道昏君,你还想再给朕加一道谋害亲弟的罪名吗!” “臣不敢!”那侍卫长吓得趴在地上,不敢起身。 李攸熔脑中一阵疼痛,他扶着额头,皱眉缓了一会儿,不耐烦地挥手:“好了,你下去吧,派人给朕盯着她,只要她不出皇城,就不要轻举妄动!” “诺!” …… 第132章 不共戴天 “瑞王殿下请留步,现在全城戒严,没有皇上命令,谁都不能进出皇城一步!” 李攸烨驾着乌龙,一鼓作气奔到东城门,守城的御林军将她拦了下来。李攸烨勒着缰绳在原地转了一圈,往城楼上发话的那人看去,见对方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将马欢,她笑了笑,调转马头,又往来路奔去。 城楼上的马欢扶了扶头盔,他接到宫里传来的命令,务必把李攸烨阻截在京城,本以为这件事处理起来会两面为难,没想到李攸烨来了就走了,这让他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其他几个城门的首领都遇到了相似的情境。李攸烨骑着高头大马,气势汹汹地赶到城门口,遇到拦截,也不反抗调头就走,把整个城门警戒好一顿折腾。 直到天色渐晚,李攸烨才算消停下来,驾着马歇在江府门前,早已等候在那儿的杜庞把她迎进去,而身后跟了她一路的探子,抹了把汗匆匆忙忙回去报告李攸熔。 “你做什么去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我可是听说你早就出宫了!”江玉姝从院落里迎了出来,觑着李攸烨,想从她脸上看出个究竟。 “呵呵,没什么,陪别人玩了玩!”李攸烨笑着往厅堂里走,一眼就看到了胡子花白的江令农,正坐在太师椅上和旁边的纪别秋聊天,两人隔着一张茶案似乎聊得颇为投机。她老远便喊:“舅爷爷,舅舅!” 江令农招招手示意她进来。 一老一少久别重逢,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欢喜。江令农盘亘在太师椅上,看着李攸烨,开门见山地说道:“如今的形势,老夫已经无能无力,前几日老夫已经向朝廷提交了返乡的辞呈,这最后一面,只能把一些你该知道的,告诉你!” 李攸烨已经有心理准备,沉默地点点头。 “你可知道,当初扶你登基是我们万般无奈的选择,对于当年所做的决定,老夫心里一直觉得有愧。不仅愧对玉瑞历代先帝,也愧对天下黎民,这点老夫不瞒你!”江令农坦诚望着李攸烨说:“现在帝位已经重新回归正统,老夫在这里先把话讲明白,老夫不愿再见你去争夺,这对你,对所有人,对江山的传承都好,你可知晓?” 李攸烨抬头,直视着江令农:“舅爷爷所说的好,莫非就是指帝位回归正统?可攸烨不这么想,自古以来有谁的帝位是真正正统的?哪家帝位不是从前朝夺过来的,就连太祖爷爷的也是从前越手中夺得天下。舅爷爷的说法请恕攸烨不甘苟同,真正的正统应该是顺应民意,谁有能力,谁有才干,谁为百姓做主,谁就是天下之主。李攸熔既然无法安定民心,那么这个天下,便让能者居之!” “天下有能力的人多了去了,若是都起来做皇帝,那还得了!帝位传承以血脉延续为正统,就是要消灭那些人的野心,你所说的能者居之,那是在打天下的时候,安天下就要讲究血脉传承,讲究正统!你居然胆敢妄议太祖功过,简直是狂妄忤逆,数典忘祖!”江令农手指在桌子上敲得啪啪作响,气得吹胡子瞪眼道。 李攸烨扭开头,倔强道:“太祖有功又有过,晚年尚且自省,留下平波剑,让后人反思评价,攸烨作为太祖子孙有何议不得?舅爷爷既说血脉传承,那本王就说血脉传承,本王是先帝血脉,玉瑞第五代皇帝,因伤逊位,并无过错,本王如今拿回自己的皇位,有何不可?” “你!”江令农嚯的站起来,手指着李攸烨,半天说不出话来。纪别秋捋着胡子,不动声色。他又缓缓坐了下来:“哼,你真以为你是因伤逊位吗?老夫也不妨清楚地告诉你,你出事后,太皇太后本没有让攸熔即位的打算,是老夫据理力争,以你的身份为威胁逼迫她做出的让步。老夫此举,就是想趁此机会把皇位传回正统,让所有人都解脱。如果没有老夫的力争,现在的皇帝仍然是你!” 李攸烨诧异望着他,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她万万想不到江令农会用逼迫的手段要挟皇奶奶,潜意识里突然想起一个耳熟的词,似乎能够解释当前这困惑,那便是,天道无亲! 江令农把头别开:“老夫做了自己该做的,剩下的事老夫也不想再插手,你想做什么,老夫阻止不了,但绝不会帮你!还是那句话,我只是把你该知道的都告诉你!其余的,你自己好自为之!” 江玉姝从未见过祖父显出如此冷肃无情的一面,尤其是在他一向疼爱的李攸烨面前。虽然知道江令农这是把丑化说在前边,但当她看到李攸烨的拳头紧紧握起,一双难以置信受到伤害的眸子紧紧盯着江令农,细弱的身子却依然保持着最初倔强的姿势,她忍不住为她心疼起来。 然而李攸烨接下来所表现出来的冷静,却又在她心上栓了块沉重的大石:“我已经决定去争夺,不会再改变心意,有什么话舅爷爷讲就是了,攸烨会洗耳恭听!”一切仿佛都在娓娓道来,却又特意申明,明哲保身也好,无能为力也罢,已经不在她所考虑的范围内。 这个少年压抑的执着,如果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或许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而在场所有深知内情的人,不免心中微微发颤。 屋里出现短瞬的沉默。 “你们暂且都出去!”江令农掸了掸胡子,细瘦枯干的面容,最后呈现着不容置疑地态度。 堂门全部关闭。屋里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李攸烨凝眉垂思,不知道他究竟要告诉她什么。而江令农已经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烛光不经意间将他佝偻的身形雕刻在地上,李攸烨以前从未发觉,他已经如此年迈和苍老。心里不禁有些心酸。她终究无法怨恨他,那个从小手把手教她成长的老者,印象里一直是精神矍铄的样子,从未呈现如此的颓态。 沉寂已经有些时候,江令农终于开口:“你首先要知道的是,燕王,”一字一顿:“不是盛宗的儿子!” 李攸烨愕然抬头,一股由内而外地冰冷,骤然冰封全身。 她毫无预警地冲出江府,怒挥马鞭,朝城外奔去。城门的守卫,惊慌失措地看着她从暮色中去而复返,来不及举枪阻扰,就被乌龙强壮的马蹄仰面撞翻。 “快把她追回来!”马欢在城楼上大声命令。 “马将军!”这时候杜庞纵马赶来,望着那越来越远的背影一脸焦急,却仍客气地朝城楼上抱拳:“瑞王只是出城散心,在下稍后便把她劝回来,还请马将军能够通融!” 马欢为难地低头盘算一番,咬了咬牙:“门给你们留着,杜总管快去快回,不要让末将难做!” “多谢!”杜庞感激地抱拳,挥起马鞭“驾”得一声,就朝李攸烨追去。 墨蓝的天,像浸透了妖孽的血,钻入喉咙,令人喘不过气。猎猎的风鼓动她的袍角,如同在酝酿一场疯狂的撕裂。这一刻,她的目光浸透着仇恨的颜色,座下的乌龙狰狞地狂奔,似乎要带她穿越眼下这无尽的地狱。 盛宗康旭七年,齐王李安起与蒙古王木罕暗中勾结,设计圈套,引盛宗入彀,盛宗被困北雍关。与此同时,李安起率军包围京都,以栩儿母子性命要挟盛宗,盛宗忍辱投降,被蒙古俘虏。同年,李安起僭位,起先对先栩儿母子以礼相待,但是后来…… “驾!驾驾!”每一声宣泄的怒喊,都像在心口重击。复仇。她的眼睛烧成了赤红。泪水重复着风干、溢出的轮回,叫她在悲怒与痛哭的边缘跌荡。心揪扯一团,激烈的马蹄奋力地踏在僵硬的地表,仿佛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复仇,复仇……那来自心底最深处的咆哮,几乎将她囊括进最原始的杀戮中。 十年。 车轮骨碌骨碌地滚动着,江令农呆滞地望着车顶上摇摇晃晃的坠子,老态龙钟的脸上挂满憔悴。十年生华发,十年嫁人家,十年功名就,十年故人老。十年究竟有多漫长?置身事外的人,或许永远不会懂。 人一旦被缚上宿命的枷锁,无法挣脱,只有熬度。 满头银发的江老夫人,抚着手上的龙头拐杖,挑开窗帘去看那渐行渐远的江府宅院,墙面上每一处斑驳,她都记得一清二楚,不着痕迹地用帕子抹了抹眼角:“老身都在这里住了五十年了,自从嫁到你们江家来,就没离开过,这乍一离开……哎,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江府仆从在前头用力挥着马鞭,江令农枯瘦的身子裹在毛都快掉光了的破旧裘衣里,随着车厢的颠簸,微微晃动。 “我们老了,这里是年轻人的战场,咱们去过几天风平浪静的日子不好吗?”他平淡地说,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隙,给两个年轻人一个同样的机会,或许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了,接下来该怎么选择,一切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燕王不是盛宗的儿子?!”张鹤人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攸熔递过来的信件。大概是太兴奋了,李攸熔忍不住把江令农的密信拿出来分享给身边的人:“朕一直担心燕王会再次谋反,现在,朕已无后顾之忧,他既是李安起的野种,那他就彻底失去了夺位的资格!”说这话的时候,李攸熔忍不住拍案而起。 “如果这是真的,那太皇太后她……”张鹤人第一时间联想到了那高不可攀的女人身上,不知怎的,心里没有感染到李攸熔的一丝快乐。 李攸熔脸上出现一瞬间的僵硬,不过随即被他的一笑带过去,他捏着那封信,语气飘忽让人揣摩不出意味:“你放心,朕,会替她报仇的!” “皇上打算如何报仇?” “呵呵,”李安起玩味地笑着,一道兴奋扭曲的目光从他脸上慢慢浮现:“谁欠的债自然要谁去还。李安起要是知道,他的亲生儿子,在他死后亲手断送了他的根基,估计会死不瞑目吧,呵呵,哈哈哈哈!”张鹤人手微微抖着,心中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寒冷。 …… 辅仁十六年,八月十五日。 由于靖北侯前几天在韶阴大败齐军,成功阻住齐军南下攻势,而上官景赫业已赶到秦淮岭一带布妨,李攸熔这两日心情大好,精神焕发。不仅加封张仲良为玉瑞兵马副元帅,更是对张氏子孙大肆封赏。朝廷上下莫不歌功颂德、欢欣鼓舞。今日正逢李戎湛祭日,李攸熔更是借着这个机会,举行隆重的祭祖仪式。他特地下诏盛宗一脉,除韩王李戎泊伤势未愈不能走动外,其余所有子孙必须到场。这当中自然包括刚被降为燕候的李戎沛。 一大早,李攸烨便将礼服穿戴整齐,铜镜中发现自己的玉冠斜了一点,想唤杜庞给她重新给她弄一弄。刚从内室踱出,便看到江玉姝端着一碗长寿面,笑嘻嘻地走到她面前:“本姑娘亲手做的,快尝尝好不好吃!”李攸烨恍惚然想起今日是自己的生辰,每年这个时候,皇奶奶都会让御膳房为她准备一碗长寿面,亲自看她吃下去。 仿佛就在昨日。李攸烨眼睛有些涩,哽了哽喉咙,从江玉姝手中接过面,便坐下大口吃起来。有大颗的泪滚落在汤里,让这面的味道酸涩异常。 “你不要这样嘛,今天是你的生辰,皇奶奶自然也希望你能开心,乖,笑一个嘛,不要浪费本姑娘的心意!”江玉姝想让她能开心点,故意把话说得轻松一些,虽然她的眼睛也红了。 “咳,不是,是你这面,好难吃!”李攸烨咳了几下,噙着满眼的泪,却苦笑着望着她。 “你!”江玉姝噎住,一下子把碗抢过来:“难吃就别吃了,岂有此理,嫌难吃还吃!”气死她了,她好不容易起了个大早,辛辛苦苦煮的面条,居然还被嫌弃难吃。 “唉唉唉,逗你的,给我给我,我还没吃饱呢!”李攸烨笑嘻嘻地要把碗要回来。江玉姝生气地端着走开,就是不给她,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怕这面真的不合李攸烨口味,万一李攸烨为了哄她,忍着吃那就不好了。 “哎呀,玉姝,你看我的玉冠歪了一点,你给我弄弄吧!”李攸烨指着头顶对她说道。“哪里歪了?”江玉姝放下碗筷,就要去给她弄,不提防李攸烨一把将碗夺了过去,捧着坐在椅子上,用筷子指指自己的头顶:“这里歪了!”然后又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江玉姝虽然面上有些恼火,但心里却满满都是感动。 辰时。祭祖的队伍正式从宫门出发。前往太庙。 李攸烨骑着马行在銮驾一侧,百姓早已将街道两旁堵得水泄不通。山呼海啸地万岁声中,还夹杂着零零碎碎的议论。这位曾经的少年天子,如今的年轻瑞王,跌宕的人生起伏无疑成了百姓口中议论的焦点,引起无数人的伤怀感念。而她那风神俊秀的气度,天然去雕饰的风华,在这场庄严持重的仪式中,成了民间为数不多的令人记忆深刻的话题。 李攸熔透过龙辇缝隙,窥探外面的景致,那浩瀚的万岁声,使他心情无比雀跃。视线偏到李攸烨身上,他轻蔑地笑了笑。 当一行人到达太庙,陆续下马,远处的侍卫向李攸熔禀报:“皇上,燕候到了!”李攸烨扭头望去,在一级一级地白玉石阶尽头,李戎沛快速下马,朝这边大踏步走来。 “臣接到诏令昼夜赶路,还是来迟一步,请皇上恕罪!”李戎沛跪在地上请罪。棱角分明的脸上,铺了厚厚一层风尘,连日赶路的疲惫,在他身上尽数显现。 “燕王叔一路辛苦,朕岂会怪罪,请起!”李攸熔热络地扶起李戎沛,拉他往上走,李戎沛推辞说:“不敢,臣已经降为燕候,怎敢以王叔自居!” “朕已下诏,自即日起,恢复燕王爵位,燕王叔自然还是燕王叔。再说,就算燕王叔不是王侯,您也是皇爷爷的儿子,怎比那齐王出身不正的王侯,哧,还妄想颠覆我朝正统呢。朕叫你一声叔叔也是应该的!”李攸熔勾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李戎沛握了握拳头,胸口的旧伤隐隐作痛。但他极力忍耐着。他跪下道:“臣,谢皇上隆恩!” 夜晚宫里照例举行中秋佳宴。与以往相比,这次的中秋佳宴,办的更为盛大,华央宫也被布置的更加辉煌。但江后以及曾经两大辅臣、众位武将的缺席,还是为这次佳宴蒙上一层寥落的风霜。李攸熔虽然务求尽善尽美,但,谁都看得出来,这一切只不过是他在刻意掩饰浮华的逝去。照目前的局势发展,玉瑞盛世的衰微已无挽回的可能,即使朝廷最终平定了齐王叛乱,但在这场杀伐中,最终输的最彻底的还是玉瑞。 众臣普遍兴致不高。不过,燕王妃带着世子李攸焕的出席,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众人都知燕王妃出身江湖,从不参加宫廷宴会的她,这次不仅随燕王进京,还盛装出席中秋宴会,让人心中不免揣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即日起,恢复燕王李戎沛爵位,并封为伐齐大元帅,特命率兵讨伐齐国,诛灭叛党,以慰朕心,钦此!” 当李攸熔的旨意被当众读出,受到百官口耳相传的称赞时,李攸烨端着酒的手却抖了一下,溅湿了她的前襟。她扭头朝李戎沛看去,没有错过他一瞬间收紧的拳头,和眼中一闪而逝的痛恨与隐忍。放下酒杯,她突然从席位上站起来,走到李攸熔面前跪下,道: “皇上,臣弟以为,燕国久经战乱,军力尚未恢复,此时不宜妄动干戈,况且北面蒙古虎视眈眈,燕王更不宜远离,而且燕王是待罪之身,派他讨逆,恐难服众。恳请皇上收回成命。臣弟愿意领兵出征,为皇上分忧!”众臣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不明白李攸烨此举是何意。燕王戴罪领兵虽然有悖常理,但如今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甚至有些落井下石者,把她的意思恶意曲解为在这个关头跟别人争功。不过,众人统一的认识却停留在她的年少轻狂上,毕竟齐国不是好对付的,当年盛宗都没有将齐国铲除干净,更何况她一个毛头小子。 李攸熔却并不回答,转而把视线移向李戎沛。李戎沛咬了咬牙,从席位上出来,跪地道:“臣一定不负皇上所托,将叛党全数诛灭!” “那就好。此事朕意已决,不容再议。瑞王有领兵的决心还不如私下管好自己的马,免得它在到处作乱,肆意伤人!”李攸熔满面讽刺地说道。 李攸烨脸涨得通红。退回自己的位子,一杯一杯地往嘴里倒酒。很快她便酒力不支,歪倒在席案上,杜庞赶紧把她扶起来,像李攸熔辞行。李攸熔冷笑一声,也不去管她,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陈师傅查到皇奶奶的下落了?”当他们出了宫,李攸烨突然清醒过来。 “是,现在陈师傅在地道的入口等着爷!”杜庞说。 “好,我们马上过去!”李攸烨翻身上马,调转马头,踢踏而去。 第133章 密道 路上,杜庞还是忍不住问:“爷,您方才为何要……”方才她与李攸熔正面顶撞的时候,他冷汗几乎都流下来了。李攸烨紧紧攥着缰绳,盯着前头黑夜的目光绽发着异常清醒地冰凌:“我必须阻止!” 尽管她心底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皇爷爷为什么要留下燕王叔的事实。 李安起几乎毁了他的一切,他复位后对李安起当众鞭尸,最后把他的尸首挂在城楼曝晒三日,报复手段已经到了令人惊悚的地步。这样的恨怎么会让他容下燕王叔。 她有一瞬间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是为了皇奶奶。可从舅爷爷披露的讯息来看,在他复位后的十年,皇奶奶的日子根本没有好过。皇奶奶忍辱负重等了他十年,如果说他为了重夺帝位而迎娶惠太妃是逼不得已的话,那么后来他复位后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纳妃,将皇奶奶冷落深宫置之不理?甚至差点废除父皇的太子位?如果他真是为了皇奶奶,又怎么会留给惠太妃一份那样的遗诏! 如今想来,他特意布置了燕王叔这枚棋子,只怕是为有一天覆灭齐国而用的。让李安起的儿子亲手毁灭他的子孙,似乎能够使他的恨得到彻底得宣泄。 为了达到泄恨的目的,他一点也不顾惜皇奶奶的感受。皇奶奶苦苦煎熬十年,换回来的却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阴谋设计。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提起皇爷爷,她眸光里总是隐忍着一丝凄凉。 这就是为什么,她要拼力阻止这一切发生的原因。 “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再来伤害皇奶奶。不论以什么样的方式!” “驾!”她用力地挥下马鞭,异常坚决地朝暗夜奔去。杜庞在后面紧紧地跟随,心也跟着笃定。不论她方才如何在朝臣面前被当众羞辱,不论她作出的决断怎样被人嗤之以鼻,他都一如既往地坚信她是对的。尽管这当中存在或多或少的困惑。但不顾一切地跟随,始终是他最忠诚的态度。 李攸烨二人和陈越在瑞江渡口碰面,换上早已备好的夜行衣,乘着木筏顺流而下,在分叉处,陈越撑着长蒿用力抵住江底岩石,将木筏拐入左侧支流。 随着木筏越往前行进,这条支流的河道便越窄,又经过几次分流折转,他们拐入了只能容一只轻舟通过的细流。周围是密林漆黑的轮廓以及矮山起伏的叠影。比人还高的杂草挤在两岸,有的倾斜到水里,几乎将狭窄的水面全都遮蔽,杜庞不得不用树枝在前头为木筏开路。木筏过后,被推开的杂草重新将水面封上。来去无痕。 最后,他们在一面山壁前停住。前面已无去路。 “公子稍等!”陈越嘱咐完李攸烨,纵身跳进水里,摸着石壁潜入水底。不一会儿,只听轰隆一声,岩石摩擦的滚滚声传来,李攸烨举着火把,赫然发现面前的山壁竟然沿着岩石固有的缝隙,徐徐敞开了一条一人高一肩宽的缝隙。这应该就是密道的入口了。为了掩人耳目,这密道门的开关设在水底。她往里照去,见密道两侧以及顶部都是天然的石壁,地面阴湿能泛出波光来。再往深处,光亮照不到的地方,只能看到漆黑的一团。 陈越很快从水中浮出,拧干身上的水,带李攸烨钻入密道,而杜庞则留在外面负责看守。 “我按着密道地图查探了一番,发现多数密道入口都被毁了,只有这一处还完好无损!”陈越的声音在幽深狭长的隧道里,经过多次撞壁,产生一波一波的回响。他每走过一段距离,就用火把寻找壁上的油灯,点上。 整个密道由入口往里延伸,渐行渐宽。李攸烨跟在他后面,听到密道中回响的汩汩流水声,似近非近,似远非远,心中不禁微微纳罕。这是她第一次踏进这密道。想不到,建康城的底部竟有如此广袤的地下水系。据说当年太祖爷爷选在这里建都,有很大原因就是看中了这块地下水系。只是可惜,就算李攸烨是第一次进密道,也看得出来,这里的很多地方,已经被损毁,塌下来的岩石,堵在通道口,有时令他们的行动进行得颇为艰难。 夜趋于寒凉。风吹打着树上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玉清湖畔的角亭里充斥着年轻的欢笑,是从华央宫那处踱过来的,听声音像是来赴宴玩累的官家小姐们。又到中秋。建康城里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灯笼,飞在黑暗里,像一只一只绯色的萤火虫。江后一个人坐在回廊的栏杆旁,视线从下面那些渺小身影转移到悬于半空的冷月上,紧了紧身上的墨羽斗篷。她们并未注意到她的存在,下面的灯火辉煌,与玉清楼上的寂静冷清相比,几乎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隔着人间烟火,她能看到城里的每个角落,而唯一能让她目光停留的地方,是一个叫张印的小太监,前些天指给她的,离宫城不远的那座崭新的瑞王府邸。每夜都能看到那里的灯起灯灭,似乎这是这座高耸的玉清楼,带给她的唯一的好处。 实在是觉得凉了,她便起身回到房里,关好门窗。将斗篷解下,搁在衣架上。坐回案边,拿起原本搁在那里的书,默默地读。漏壶的滴答声,充斥着空荡荡的房间。单调且不断重复。进来添灯油的老宫人都听得厌烦了,打着哈欠,恨不得一步作三步地远离这死气沉沉的地方。而她始终淡淡地专注着书上的内容,对一切充耳不闻。实际上,适应孤独,已经成为她的本能。 忽然有一阵风,将纱窗吹开,江后拿着书起身踱过去,从里面把窗子扣上。然而就在两扇窗子的缝隙即将合上时,一只白皙的手忽然抓在了窗棱上,阻住了她推窗的动作。 她愣住,反手将窗子慢慢掀开。渐渐,一个黑色的影子近似虚幻地出现在眼前。只一瞬间地停顿,那影子便迅速地从窗子外跳进来,反身关上纱窗。回头扯下自己的面巾,噙着满眼的泪光,一头扑进了她的怀里:“皇奶奶!” 那张纠缠半生的脸,触手可及的距离。如果不是她张口吐出委屈的声音,她几乎一刹那都要错认。 “烨儿!”手中的书无意识地落到地上,江后慢慢把她的脸捧起来,指尖在那张真实透着温度的面容上停留,诧异,惊喜,难以置信的目光在她眼中不断地交替变换,仿佛这一刻,她正做着这世界上最不想醒来的梦。当那唤着“皇奶奶”的脑袋再一次拱进她怀里时,她才敢确信,辜负了她数十年的中秋,第一次将她心心念念的人送回了她的身边。 李攸烨呜呜呜呜地哭着:“皇奶奶,他们有没有欺负你,你告诉孙儿,孙儿给你报仇!” 嘴角以最自然的弧度扬起,江后止不住地笑了起来,眼睛里却覆着一层水润。她安然无恙地出现在眼前。将近一年,多少封讲她时时安好的信,都不如这一面,来得让她踏实心安。 江后把李攸烨拉到灯下,仔细地揉捏比量:“哀家没事,他们不敢把哀家怎么样。让哀家好好看看,我的烨儿怎么又瘦了?”她比以前更清减了,似乎又长高了一些。李攸烨噙着未干的泪痕在原地转了一圈,满身的灰尘泥土终于落进江后眼里,她蹙着眉,用袖子轻轻为她擦着脸:“你是怎么寻到这里来的?” “是陈师傅,他探听到皇奶奶的下落,就带烨儿来了,我们走的密道!”李攸烨自己用袖子擦了把脸,抖着肩膀看着江后:“陈师傅现在就在外面守着,他让孙儿快去快回,可是……”好不容易见了皇奶奶,李攸烨再也舍不得离开,她想起江后曾经受的苦,眼泪又在眼眶中打转,她抓着江后的手:“皇奶奶,您跟孙儿一块走好不好,咱们离开这里,管他谁当皇帝,谁造反,都不关咱们的事!” “烨儿,不要说这些负气的话。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你就好好听哀家讲。”江后把她拉至榻上坐下,把她眼角的泪抹去:“你听好了,现在玉瑞已经岌岌可危,你必须挑起玉瑞的江山,这是你的责任,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知道吗?” “可是,皇奶奶,您隐忍了半生,可是最后又怎么样了呢?孙儿知道皇爷爷待您并不好,皇奶奶为什么还要为他的江山操劳,还骗孙儿说您曾经过得很好?为什么?”李攸烨的泪顺着眼角滑落。江后愣在那里,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她都知道了吗?她早该晓得的,从她哭着扑进她怀里时,她就该知道的。 “烨儿,哀家不是为了他的江山,哀家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事情不像你想得那样!你乖乖的,不要有恨,它太过可怕,会吞噬了一个人的一生,你听哀家的话!”江后的声音微微颤抖,像是受了某种惊吓般,连指端都是抖着的。李攸烨从未见过她如此这般,露出软弱的一面,心顿时被揪紧,忙抱住她:“皇奶奶,孙儿听话,孙儿以后都听话,皇奶奶……” 极力压抑着心里那久远的恐惧与酸楚,江后慢慢地抬起手抚上李攸烨的后脑勺,把她轻轻推开一段距离,声音已经恢复了最初的镇定:“烨儿乖,不要哭了,看都成花脸猫了!” 恨,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无尽地恨更能彻底摧毁一个人的一生。江后目送着李攸烨的身影消失在浓浓的黑夜里,心中刚刚被温暖过的一角,重新被冷意冰封。她的丈夫,儿子,都是这样被恨生生摧毁,她隐瞒了这些,只是想为她的孙儿构建一个没有恨的世界。这些,她能否明白? 李攸烨重新回到密道,和陈越一道往回走。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陈越:“陈师傅是如何查到皇奶奶下落的?”如果不是陈越带路,她根本想不到皇奶奶会被软禁在玉清楼上。 陈越边走边说:“每年公子生辰的时候,太皇太后都会吩咐御膳房煮一碗长寿面,今年也不例外!宫里现在正举办宴会,做得都是山珍海味,有谁会专门要一碗面呢?我早上便去御膳房守着,专门跟着那送面的厨子,便一直追到了玉清楼!” 李攸烨恍然大悟,眼睛又有些酸楚,突然后悔,方才没有问江后要面吃。他们走到一处拐角,李攸烨抬头看着边上的通道,问:“这是通向哪里的?” 陈越举着火把,辨别了一下方位:“这是璇乐宫!” “璇乐宫?陈师傅稍等,我去看看皇姐!”李攸烨道。 陈越点点头:“这里直接通向璇乐宫内室,公子快去快回!” 当李攸烨摸索到璇乐宫的出口,她沿着阶梯往上走,发现这出口竟是一张床。而她正站在床底下。刚想伸手把床板掀起来,却突然听到上面有人在说话,听声音不是李攸璇的,却分外熟悉。 “喂,你不要整天冷着一张脸好不好,这样迟早会把自己冻死的!”竟然是鲁韫绮,李攸烨抬起的手,蓦地放了下来。 “你究竟是如何进来的,本宫这里已经被大内侍卫包围,你怎么可能混进来!”李攸璇地声音似乎充满恼怒。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了380遍了,能不能换个问题?”鲁韫绮托着下巴,一双妩媚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坐在床榻上,始终端着架子保持固定姿势地女子,道。 “不能,你先回答本宫!” “我只是看你一个人怪闷的,特地来陪你解解闷,我怎么来的不重要!”鲁韫绮摘了桌上的一颗葡萄塞进嘴里。 “哼,本宫才不闷,不需要你陪,你快说,你是怎么进来的?”李攸璇不依不饶地说。 鲁韫绮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我说我是从天上飞来的,你信吗?” “休要糊弄本宫,本宫才不会信你胡说八道!”李攸璇扭开头,气愤道。 “你看,我说了你也不信,那我也没办法了!”鲁韫绮摊摊手,无辜地耸耸肩,继续吃葡萄。 “你!”李攸璇咬咬牙,从床榻上站起来,走过去:“你现在给本宫出去,本宫不想看见你!” “你能不能不要老说本宫本宫啊,听起来很老哎,”鲁韫绮端着胳膊,一步步朝她逼近,脸上带着玩味的笑:“你真不想看见我啊?我这么好看,平时都很少让人看的,你一个人又没有事做,看看我又不会吃亏,说不定,会爱上我这模样呢!” 李攸烨在下面被雷得里焦外躁,心道,皇姐肯定没见识过这样自恋的人,这次见识到了,估计终身难忘。 果然,李攸璇在愣了三秒钟后,脸刷得一下涨得通红,默默地转身小声道:“真不害臊!” “哼哼!”鲁韫绮噙着笑哼了两声,又反身坐回桌边,扭头看她:“其实呢,你也不必赶我走,等任务完成,本姑娘很快就走!” “任务?什么任务?”李攸璇转过身来,疑惑地问。 “你过来让姐姐亲一口,姐姐就告诉你是什么任务!”鲁韫绮抛了个媚眼过去,李攸璇脸上的红一下子蔓延道脖颈,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奔放的人,简直超出了她二十年的想象,恼怒地摔下袖子:“不说拉倒,谁稀罕知道!” “唉,你真的不想知道?这可和你那亲弟弟有关哦?” 李攸烨一愣。抬头往上看去。 “烨儿?和她有什么关系?” 鲁韫绮的手指忽然在桌子上烦躁地敲了起来,李攸璇感到一阵莫名其妙,斜着眼睛看着她。鲁韫绮犹豫了再三,最终咬咬牙道:“你如果见到小烨,马上通知她,不要和小颖见面,我是说,见到了马上避开,总之,离她越远越好!” 李攸璇一脸不解:“为什么?” “不为什么,总之,你要告诉她,我要走了!”说完,鲁韫绮推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李攸璇追去门外,却发现外面已经空无一人。她不禁毛骨悚然。 而在地道里,李攸烨伫立在石阶上,望着眼前那忽然出现的淡蓝色人影,心中忽然泛起一丝恐惧。她往后退了两步,那不知何处射来的亮如白昼的光,将她脸上的紧张刻画得分外清晰。两个月未见,眼前的人一如既往的美丽,可是,葡萄姐的话使她莫名觉得恐慌。 那淡蓝色的影子什么话都没说,只静静地走到她身边,把脑袋搁在她肩膀上,胳膊从她腰间穿过,紧紧地抱住了她,轻轻呢喃:“我想你了,很想,很想!” 李攸烨眼睛一涩,手慢慢环上她的肩膀,将那纤弱的身子整个抱在怀里,空荡了许久的心忽然被填满,她几乎快要忍不住溃堤:“我……”一句很想哽在喉咙里,似乎已经不能表达她两个月所受的煎熬,李攸烨的泪终于决堤:“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伙伴们,下章入v了,特此公告,不见不散。 第134章 转瞬地狱 “我遇到了一些事情,所以这么久没来见你!”权洛颖柔顺地依偎在她身上,轻声解释,语气里似乎透着浅浅的疲惫。 “你遇到了什么事?”李攸烨用手背擦了擦脸,问。 权洛颖轻轻摇了摇头,埋首在她肩窝里,却并没有说什么事情。李攸烨虽然还有疑惑,不过她柔弱的模样使她不忍再追问下去,怜惜地亲了亲她白皙的脸颊。 密道里的那始终如一的流水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听起来让人无端感到一丝诡异的寒冷。李攸烨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你以前说的话还算数吗?”权洛颖忽然喃喃。 “什么话?”李攸烨疑惑。 权洛颖抿了抿嘴唇,似在嘤咛:“你说,要与我共度一生,还算不算数?” 李攸烨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忽然低下头笑了起来,她只是笑,却并不回答。权洛颖似乎当真着急了,从她怀里扭身出来:“怎么,你说的不算数码? “不,不!”李攸烨还是忍不住笑,偷眼看了看她,在那人一脸迷茫呆怔中,重新把她圈进怀抱:“傻姑娘,你难道以为我是开玩笑的吗?我说的话可都是真心的,只不过当时某人都不领情呢,现在……”她又止不住笑起来。 察觉到李攸烨语气里带点揶揄成分,权洛颖懊恼地抬起头来,咬着嘴唇,手赌气似的捂向那张神采飞扬的脸,覆在她的眼睛上。李攸烨那双快要笑裂的眼睛,还是如平时那样,没心没肺地盯着她看,如果不刻意打断,她相信她会这样肆无忌惮地一直看下去。 李攸烨笑着拿下她的手,握在掌心,轻轻吻了吻:“今早去太庙的路上,我就在想,你会不会像上次藏在我马车里那样,突然来到我身边。我想如果你真的来了,我便再也不放你走,无论用绑的,还是用抢的,总之,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半步,因为离开你一刻,对我来说都是折磨!权姐姐,你以后不要再离开我了好吗?” 眼眶渐渐被水雾润湿,权洛颖倚入她怀中,泪一滴一滴夺眶而出,刮得眼睛那么疼。李攸烨爱怜地抚着她柔顺的长发,间或轻轻吻她的耳朵,动情之处,自己也忍不住喜极而泣。虽然不明白她的泪源自何处,但这一刻,她只想用柔情化解她的悲伤。 “爱我好吗?”权洛颖从她怀里抽身,忽然的话让李攸烨一阵呆愣:“嗯?” 这个时候,亮入白昼的光线忽然一下消失。密道重新陷入黑暗中,李攸烨扭头四顾,看不到一丝光亮,就连她来时在石壁上点燃的油灯都全数熄灭。整个密道只能听到那空寂的流水声。 “权姐姐?”不安的感觉漫上心头,李攸烨下意识地去抓权洛颖的手。忽然想起自己随身带了火折子,急忙去翻:“不要怕,我把火点上!” 当她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即将吹着的时候,眼前忽然乍现一团蓝莹莹的光,发散着海水一样柔和的光波,将整个密道一隅,囊括进一个缓缓流动的世界里。李攸烨诧异地盯着那蓝色的光源,一颗豌豆大小的球状物体位于光源中心,珠圆玉润,游离在黑暗中像一个鲜活的精灵。而一手托住光源的权洛颖,手正轻轻往上抬起,李攸烨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慢慢飞到上空。最终在密道顶端悬浮。 她恍惚然觉得整个过程那么不真实。慢慢缩回脖子,看向对面的权洛颖,呼吸却在一霎那间骤然停歇。那人全身沐浴在寂冷的蓝光里,身上的斗篷以及蓝雾缓缓滑落,像一条条飘散在清水中的墨迹。匀称的身体,被一层薄薄的光晕包裹着,白皙透明,仿若清冷的月,美到极致,却给人与世隔离的感觉。 手被慢慢牵引着抚上那似真似幻的脸庞,李攸烨惶惑地触着那发光的人,手心贴着真实的温热。感觉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跳脱出来。 巨大的飞艇盘旋在建康城上空,一轮又一轮地逡巡。失去权洛颖的讯号已经有一段时间,刘速默默操纵着飞艇,在金黄的圆月与成千上万的灯笼之间缓缓穿行,找寻权洛颖的下落。 “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居然掐断了联络讯号,这么久也不回应,她究竟想干什么!”吕稻松派来的人早已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刘速暗暗地咬牙,突然把飞艇上升到更高的云层。 “喂,刘速,你升那么高干嘛?” “我怕你太多话,吵到下面的人!”刘速那明显是找茬的回答,惹怒了那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想完成任务,我还想回去交差呢!” “你交差是你的事,我只负责开飞艇!”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中间派钟毓鲤出来调解,对一直保持静默的鲁韫绮说:“韫绮,你再与小颖发个讯号,我们必须在天亮之前联系到她!” “是!”鲁韫绮握着手中的通讯仪,余光瞄到吕稻松的人紧紧盯着她,她咬咬牙按下按键。心中却暗暗祈祷但愿李攸璇能来得及,通知到李攸烨,但愿小颖没有找到李攸烨。 而下面的街道上,李攸璇正策马加鞭地往瑞王府赶。方才她闯宫的消息估计已经传到李攸熔的耳朵了,但如今她什么都顾不得了。鲁韫绮的话暗藏了太多玄机,她担心李攸烨真的会遭遇什么不测,不往瑞王府走一趟实在放不下心。 “烨儿!”长公主深夜以这种方式降临,正在等李攸烨归来的江玉姝惊了一跳,忙出来迎接:“璇姐姐,你怎么来了?” “快告诉我,烨儿呢?” “她?她还没回来啊!” “没回来?可我听说,她喝醉了,一早就回来了啊!”李攸璇脸色焦急。 “发生什么事了?她确实没有回来!”纪别秋听到动静从房里踱出。 “你是?”李攸璇抬眼看着这位两袖清风的陌生人,疑问。 “在下纪别秋!” “这是小烨的舅舅!”江玉姝在旁边给李攸璇稍稍释疑,接着刚才的困惑拉着她的手问:“璇姐姐,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李攸璇的回答让江玉姝和纪别秋面面相觑,她跺跺脚:“哎,我说不清楚了,我来就是想告诉小烨,如果她见到颖儿妹妹,一定要躲开,躲得越远越好,最好不要见面!” “为什么?”江玉姝问。 “不知道为什么!”李攸璇也想知道为什么,可是那人出了门就消失了,想起这茬,她还心有余悸呢。江玉姝更加摸不着头脑,但看李攸璇的神态的确像有事的样子,心里也跟着着急起来:“这样,我们分头去找她!” “不行!”纪别秋突然制止住她:“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烨儿是回了瑞王府,我们不能明目张胆地去寻找,以免引起别人的怀疑!”经这提醒,江玉姝幡然醒悟,可是她又踟蹰了:“不能去找,那现在怎么办?” 李攸璇垂眸思索一阵,忽然抬起头来:“我有办法,我现在就去找上官凝,让她去帮忙!”说完,又转身驾马直奔上官府。 外面的人焦急成一团,密道里,却是另一番旖旎景致。在对面那人略略的牵引中,李攸烨冰颤的指掌沿着她的面颊,缓缓滑到那柔婉白皙的脖颈。指尖从容挑开最后一道屏障。刹那,削肩上的轻纱卸下,如芙蓉出水,将原本掩于私底的美景一并呈现。每一寸肌肤,都仿佛浸过水银,在蓝光中蔓延着令人惊叹的弧度,完美,到令人窒息。 不止心动。 李攸烨咽了咽口中的干涩,虽然这场景无数次萦绕于她梦中,但她从不知道原来在近处看,她其实美得连梦境都无法诠释。手指从她瀑发间迷恋地穿梭,最终毫无隔阂地抚上那冰肌玉骨的项背。颤颤的轻吻遗落在她的脸庞,不再需要那人的引导,自觉循着指掌勾勒的轨迹,朝这精雕细刻的迷醉中探去。不再顾及,是否会半路迷失自己。 斗篷在地上铺展。暂时充当了她们的温床。权洛颖撑开迷离的眼睛,将李攸烨身上那些繁复的衣物褪去。彼此终于赤身相对,再无一丝隔阂。吻,代替了所有语言,偶尔有轻吟,从红唇中溢出,伴着密道中潺潺的流水声,为这场沉默的话剧增添了一点萎靡情韵。同时,也加速了酝酿已久的情谊燃烧。 李攸烨的呼吸越来越重,当她觉得低吟浅尝已经不能填补心中的空白时,她收回了在樱栗间点出偏偏桃花的唇,重新攀回到那人的面前,噙着那似乎染血的朱唇纵情地吸允。同时,手也开始慢慢往下探寻,往更深处寻找,那心驰神往的幻境。 权洛颖玉臂圈在她的腋下,紧紧搂住她细瘦的腰身,心紧张到无法呼吸,然而那缠绵的深吻逼得她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到李攸烨痴醉的容颜上来,可是底下的撩动又一次一次让她分心。她只好咬牙忍耐,可是防线却被李攸烨侵入的舌头一再摧毁,终于在腮前酡红蔓延至脖颈时,她在朦胧的视线中发觉那人嘴角勾起的坏笑,一下子恼羞至极处。 她是故意的。 原本抚在李攸烨身上无所适从的手,泄愤似的竟从那光秃秃背上掐出一块皮肉,瞥见李攸烨咬唇的动作和那疼得蹙紧的眉宇,她觉得总算得了一丝报了仇的畅快,可是,还没容她得意多久,腹下的一股锐疼又将她先前的愉快全部打落回去。身体本能地绷紧,眼泪从眼角迸出,疼,好疼。 李攸烨没有立即动作,及时把自己的轻吻送上。一点一点吻干她的泪痕。那绷直的身子在她的安抚下慢慢放松了僵硬,攀着李攸烨的手委屈地环紧了她的肩,颤抖的呼吸中还夹着柔弱的哽咽。李攸烨勾了勾唇角,小心地安慰她。手却在不知不觉中轻轻蠕动起来。 她的手指纤细而柔软。曾拉过弓,也曾抚过琴,但从未如此,催出一朵艳丽的花开。送她攀上顶点之后,李攸烨抱着那战栗不绝的身子,望着她怎么也抹不净的泪痕,忽然从心底感到一丝莫名的惶恐。骤然的开始,又像烟花一样消逝。过了一会儿,渐渐平复下来的人忽然翻身爬到了她的身上。开始吻她。李攸烨噙了丝笑,闭上眼睛,任由她笨拙的动作在自己身上肆虐。 忽然她感觉一个冰凉的物体抵在小腹上,疑惑着想要睁开眼睛,却被一只手掌遮住。勾了勾朱唇,李攸烨顺从地不做反抗,感觉那凉凉的触感从肚腹游移到最私密的地方,停留了足足有半刻钟才离开。她有些羞恼地把那人牵上来,想问她方才在做什么。却不料那人一句话不说,抱着她,不管不顾地开始吻她的唇。好像要将所有情谊都融进这一场缠绵中。 还能说什么呢。除了陪她一同沉醉,李攸烨已经别无它求。 再次缠绵过后,两人都累极。权洛颖静静伏在李攸烨的身上,脸上挂着浅浅的疲惫。李攸烨烧红的双眸,在缱绻的柔情过后渐渐平息。她贪恋地瞻仰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手轻轻划着她那紧锁的眉。最后在她额头落下一个深吻。 纵情的欢愉过后,所有的彷徨不可避免地又缠绕进李攸烨双眸。方才她那如同就义般的神情,一度让她感到困惑以及不安,甚至萌生逃离的念头。可是,她那突然而来的热情,又疾风骤雨般打消了她的所有顾虑。或许是她想多了。地上的寒凉透过薄薄的斗篷传到李攸烨背上,她打了个寒噤,伸出雪白的胳膊,拿过旁边自己褪下来的衣衫给身上的人裹上。大概蜷息够了,身上的人先是动了动,随后从她身上艰难地爬起来,就着李攸烨给她披的袍子遮住身体,开始静默地穿衣。李攸烨有些呆愣,不过随后,也开始红着脸捡自己的衣服穿上。 似乎很长一段时间,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李攸烨觉得气氛尴尬起来,暗自摸了下滚烫的耳垂,估计再烧一会儿就熟了。瞥眼见到权洛颖已经挽好了发髻,她马上加快手上的速度,可惜,越着急越是什么都做不好,原本很简单的一个带扣,现在怎么也系不好了。正纠结着,一双纤细的手伸了过来,把那两只不听使唤的同类拿开,灵巧地帮她系上。最后将一直挂在胳膊上的那件李攸烨的外衫给她穿上。 李攸烨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低眉垂首的样子,心里产生了一瞬间的错觉,方才的一切真的发生过吗?为什么她能如此平静。系完了,权洛颖顺势环住李攸烨的腰,疲倦地靠近她的怀里,腹下的疼让她忍不住皱紧眉头,埋头在李攸烨肩窝:“你就不想说些什么吗?” 李攸烨愣了一下,突然醒悟过来。醒悟过来当即就想把自己丢河里喂鱼。暗骂,自己也真是够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抓着那人的柔荑:“我明早便去上官府退婚,其实退婚书我早已经写好了,原本打算迟些时候再发的,现在,我们出去就拜堂成亲好不好?” “嗯!”权洛颖静静依偎李攸烨怀里,两滴泪咽入喉咙,那从心底蔓延的苦涩蒙上了她的眼睛:“从今以后,我这一生便是你的!” 李攸烨并未真的领悟她的深意,第一时刻激动地把她抱了起来:“太好了!权姐姐,我等这一天等好久了!我要八抬大轿把你娶进门!”她的雀跃似乎感染到了密道中的每一处顽石,原本那空寂的流水声忽然变得欢快起来。 “对了,我要先去霜山跟我娘亲报个喜,娘亲知道了,一定会为我们感到高兴的,然后,……”李攸烨已经开始在心里筹划美好的未来,浑然未觉阴霾已经朝她慢慢降临。 她拥着怀里的权洛颖,娓娓道着她心底的喜悦,忍不住将积存地思念全部诉诸衷肠。直到那原本消失的亮如白昼的光线,再次于密道中出现,才打断了她的快乐的思绪。李攸烨下意识地拿手背遮住眼睛,那强烈的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经过短瞬的适应,她才慢慢睁开眼睛。却看到眼前忽然显现出几个人影。 “你们?” 鲁韫绮,刘速,钟毓鲤,还有吕稻松派来的人,看着相依在一起的二人,脸上呈现迥异的表情。 李攸烨诧异地望着这些闯入者,潜意识里生出一股不安的警觉。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脑后突然传来的刺痛惊得措手不及。身上的力气仿佛被人瞬间抽走。只是一瞬间,令人恐惧的眩晕感便摧枯拉朽般袭来。李攸烨下意识地想推开怀里的人,可是身子却被紧紧箍住,动弹不得,她忍不住抱着头痛哼:“权姐姐,是什么东西,好痛啊?”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快把她对归岛的所有记忆摘除!”吕稻松的人催促到。 李攸烨眼睛倏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权洛颖。“你给我闭嘴!”刘速怒指着那人,吼道。钟毓鲤赶紧插在二人中间,避免发生冲突。眼睛却一刻不离地看着权洛颖,噙着满面泪痕,将那枚无形的针用尽全力,一点一点扎入李攸烨的脑海。李攸烨脸部痛苦地狰狞起来:“不要,权姐姐,不要……” 可惜,眼前人已经不复前一刻的温存。 李攸烨无力地伏在她的肩头,感觉脑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流走,她的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得滚落。流花了那张写满不解,委屈,愤怒,乞求的脸。视线也开始跟着模糊。这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一瞬天堂,转瞬地狱。 恨。鲁韫绮终于从李攸烨眼里看到了恨。彻骨寒冷地恨。她捂着嘴,用力摇着头:“够了,够了,不要这样了,小颖,求你别再继续了!”她的悲哭并未有让权洛颖手中的针停下来,它仍然一点一点地深入。夺忆针。每入脑海一寸,便剥夺一寸记忆。不消一刻,便能让她从她脑海中荡然无存。泪沿着眼角一颗颗崩落于地,碎得如此决绝,惨然。胸口的那枚钉子,绞着血肉一点一点拔出,在心已无知觉的时候,她终于感到了那种疼,那种连着筋的疼。 李攸烨手臂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可她仍努力攀着权洛颖肩头,脚在地上不停蹬着,使自己的身子不至于坠落,而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牢牢地盯着那张美丽的脸:“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因为她的身子已然支撑不住,开始无力下滑。 她感觉自己像堕入了万丈深渊,抬起头只能看到一张极美的冰冷的脸。她渴望那人能够伸出手,把她从绝望的边缘拉上去。可惜,她始终没有给她想要的怀抱。 她滑到了地上,跪倒了她的面前,头顶在她的小腹上,不再挣扎,只是慢慢地仰起头来,看着那张模糊不清的脸,哆嗦着问:“包……包括你吗?包括你吗?” 所有人都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却不由开始怜悯她的单纯。而她仍然坚持着想要一个回答。 “就当你从来没有遇见我!” 李攸烨放开了抓着她裙角的手,身子不受控制地慢慢往后仰去。没想到,她卸下了所有防备,换来的只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欺骗。皇奶奶说不要有恨,为什么,她现在会这么恨。她用尽全力想抬头,再看一眼,最后一眼。记住她,永远地记住那张脸,可惜,一切知觉都在她身子撞向地面的时候烟消云散。 汩汩的流水声,时远时近地敲打着她的耳膜,那么清脆,那么幽远。在一切化为宁静之前,她绝想不到,这会是她脑中残留的唯一记忆。而那张她最想记住的脸,偏偏,没有被她记住。 “事实的情况就是这样,小颖查到吕稻松在齐国的安插的势力,为了迫使他把势力收回,跟他私下做了交易,把小烨对归岛的记忆全都收回,以后,谁若插手干预这个世界上的事情,谁就要受归岛制裁!”鲁韫绮揉着眼睛,疲惫地说。 李攸璇听得目瞪口呆:“你是说,你,你们是另一个,时空?的人?” “实际上,我们不是,确切的说,只有权家和吕家是另一个时空过来的!” “太匪夷所思了,告诉你,我一点也不相信!”李攸璇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缓缓从椅子上起身,缓缓地朝床前踱去:“姑且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本宫倒要问问你们,你们有什么资格剥夺别人的记忆,就凭你们懂那些个法术吗?还有那个吕稻松,好好的船长不当,为什么要帮齐国?他有什么企图?还有你,你为什么做了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情,还敢堂而皇之地站在本宫面前,告诉本宫这些?你就不怕本宫一剑杀了你!”她的脸色倏然之间改变,手从床栏上的剑鞘中抽出剑来,瞬间逼向鲁韫绮,眼中冒出凛冽的光。 “你还是信了!”鲁韫绮瞄着脖子上的剑尖,没有后退。 “我怎么不信,烨儿醒来后谁都记得,就是不记得有一个人叫权洛颖,你不说,本宫还不知道你们居然这么残忍的对她!”李攸璇红着眼睛气愤地说。 “残忍?”鲁韫绮咬着牙苦笑一声,凝着泪看着她:“如果,两个人注定要分离,你觉得忘记一个人和记得一个人,哪个更残忍?李攸烨现在活得好好的,不久就要和别人成亲了,小颖却一个人在归岛,承受一辈子的孤独!” “那是她自己选择的,怨不得别人!”李攸璇冷声道。 鲁韫绮苦笑着摇着头:“小颖回到归岛便病了,整整七天都在昏迷中度过,你猜她醒来后,第一句话是什么?” “她说,‘这两个月,我每天都在想离开她以后,我该如何度过余生,我想清楚了,我想要一个孩子。’你觉得,她如果可以自己选择,她会选择放弃小烨吗?” “孩子?她怀了烨儿的孩子?”李攸璇表情讶异。 鲁韫绮没有回答。她不知道如何概括那不算生命的生命,对她们而言,她现在只是一个可能的存在,而对权洛颖,她显然已经被赋予了生命的所有意义。李攸璇以为她是默认了,手中的剑倏然落下,拄在地上:“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既然狠心夺去小烨的记忆,为什么还要留下一个孩子?难道她想带着孩子单独过一辈子吗?” 鲁韫绮沉默着,眼眶已经模糊。李攸璇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抬起头诧异地望着她:“她打算带孩子去另一个时空?” “我想找人喝杯酒,你陪我吧!” 璇乐宫的上空,月光皎洁。两个酩酊大醉的女子依偎在台阶上,不停往口里灌酒。 李攸璇大着舌头,手大咧咧地在天空指来指去:“你说,人为什么要活的这么痛苦呢?爱一个人也痛,不爱一个人也痛,受伤的人苦,伤人的也苦,这个世界怎么搞的嘛!” “呵,你爱过人吗?”鲁韫绮很没形象地打了一个嗝。 “怎么没爱过,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其实,我暗恋那个状元很久了!”李攸璇凑到她耳边,用自认为很小,其实方圆十里都能听见的声音吼道。 “哪个状元?”鲁韫绮掏了掏耳朵。 “还有哪个状元?当然是那个脾气又臭又倔的万书崎了,他的脾气可真倔,以前老是被烨儿轰出朝堂,不过,本宫就是喜欢他这倔脾气!呵呵,其实烨儿虽然表面上教训他,私下里可经常夸他呢!说他聪明能干,不畏强权,勇敢直率……” “打……打住,瞧你那一脸花痴样子!真没出息!呐,既然你那么信任我,把秘密告诉我,那我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鲁韫绮又往嘴里倒了口酒。 “什么秘密?”李攸璇闻言耳朵高高竖起,凑近她,一副要抓她把柄的得意样子。 “其实呢,本姑娘暗恋你也很久了!” 李攸璇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哧,少来逗本公主,本公主才不信你!” “切,不信拉倒!” 作者有话要说:原来入v是需要存稿的,嗯,表示作者真是菜鸟了,努力存稿中……表示有人不知道孩子哪来的,有人想看高清,作者没被河蟹过,把握不住这个度,所以贱贱地试一下,补上一小段 第135章 守卫奔逃 第二天,李攸璇从床上醒来,捂着额头,头痛欲裂。这便是宿醉一夜的后果。她掀开被子下床想唤人呈上醒酒茶来,却忽然觉出一身冰凉。脑中豁然清晰,她慌忙又把被子裹在身上。此时全身不着寸缕,而床单上那抹鲜艳的血红让她毛骨悚然,恍惚然记起昨晚似乎发生了某些不寻常的事情。 昨晚她喝醉了,依稀记得最后踉跄地爬回了床上,而那个女人,跟着也倒在床上。然后……接下来的事情她一点也记不清了。对了,那个女人跑哪里去了? 她赶紧从床头凌乱的衣物中找来肚兜亵衣穿上,心脏咚咚跳个不停,余光刻意提醒自己不去看那床上的那抹红色印记,可心里仍然忍不住去想。她怎么会全身赤*裸的?昨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穿好衣物,长公主掀开纱帐,发现一排宫女正托着干净的外衫,端着水盆,按部就班地布置着她起床的一系列事情,只等她起身服侍。她连忙把帐子又捂上:“你们都出去,今天本宫不用伺候了!” “是!”宫女将洗漱用品放下,便听命地退出殿外。李攸璇这才松了口气,鬼鬼祟祟地从床上下来,回头一把将床单扯下,捧在怀里,脑袋几乎要炸掉,招来她的亲信侍女:“敏儿,把这东西拿出去洗干净,记住,千万别让人看见了!” “是,公主!”敏儿接过那床单,看到上面鲜红的血迹,奇怪道:“咦?公主的日子不是这两天啊,怎么会?” “那不是本宫的!”李攸璇叠着眉头,无比确信道。 “那是谁的?”敏儿一脸不解。 “不要问了,快去洗干净了,一定不要让人知道!”李攸璇红着脸,慌里慌张地推着她往外走。 “哦!”小丫头狐疑地走出门外。李攸璇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还在消化那脑子里渐渐浮现出的昨晚的记忆,虽然还有点模糊不清甚至凌乱不堪,但相比方才脑中那混沌的一团,似乎已经有了些眉目。 纠缠,喘息,呻*吟,缠绵……那一幕幕香艳的画面,都像棒子一样一下一下砸到长公主头顶,她的整个身子都垮到桌面上,期期艾艾地咬着嘴唇,脸痛苦地扭曲成一团。她怎么会做出这等事?居然和那个女人…… 拳头懊恼地在桌子上猛敲一下,却突然触摸到一个异样的物体。李攸璇从桌子上抬起头来,看着掌下覆着的纸张,一把抓过来,甩开读了起来。 “我走了!”然而上面只写了寥寥三个字,一看就像那个女人轻浮的作风。不知哪里来的怒气,李攸璇突然把纸窝巴成一团,奋力地扔了出去。 可恶的女人,走就走,还专门留下三个字气她,真是气死她了!长公主恨得咬牙,浑然忘了刚记起那件事时,心里暗藏的对那女人的点点愧疚。 她又懊恼地趴回桌子上。心里实在烦透了,糟透了,大叫:“来人,本宫要出去散心!” “公主,中秋那天您深夜闯宫的事已经惹恼了皇上,现在实在……”听到命令进来的宫人为难地看着她。 李攸璇倏然竖起眉毛,最后想了想,还是算了,握了握拳头:“行了,本宫没事了,你出去吧!”提起那天的事,她心里便对李攸熔忍不住失望。原来,他一直派人暗中盯着瑞王府的一举一动,如若那天陈越没有及时将昏迷的烨儿送回王府,而上官凝又一口咬定那段时间烨儿一直跟她在一起的话,李攸璇想象不到,性情越来越多疑的李攸熔会对烨儿采取什么样的措施。 她都不记得,这皇宫从何时起变得像监狱一样,冰冷无情了? 李攸璇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衣衫,视线缓缓落在门口那团被她揉乱的纸团上,呆怔了好久,最终默默地走过去,蹲□子,又捡了起来。 鲁韫绮回到归岛后,在自己的房间内呆了一整天,直到傍晚,陈荞墨来敲门的时候,她才从床上起身,惨白着脸,从里面把门打开:“荞姨,小颖怎么样了?” 陈荞墨这几天被权洛颖的事搅得身心疲惫,一向对病症敏感的她竟没有注意到鲁韫绮脸色的异样。她叹了口气,从门外进来:“韫绮,我来找你是希望你能帮忙!” 鲁韫绮轻轻推开权洛颖的房门。看到那蒙着被子蜷缩在床上的人,这些天她都是这么过来的,一声不吭地躺着,偶尔会坐起来望着窗外发呆。她回头带上门,轻轻地踱到床前:“小颖,是我,我来看你了!”她轻轻掀开被子一角,却又被里面的人迅速拽上:“不,不要,我不会让你们抢走我的孩子!” 她现在敏感地像惊弓之鸟。鲁韫绮已经从陈荞墨哪里了解到事情的大概,眼睛酸涩,抚着她蜷成一团的身子:“我怎么会抢走你的孩子呢,她一定又漂亮又可爱,我爱她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伤害她,我会帮你照顾她,我们一起看着她长大好不好?” 被子里的人顿了一下,似乎不再抗拒。鲁韫绮试着再次将被角拉开,那张布满泪痕的瘦削的脸,终于出现在她眼前,已然憔悴得不成样子。可是她手中仍紧紧握着那培养皿,如一只刚与敌人厮杀受了伤的母狼,睁着一双疲乏的血红的眼睛,脆弱无助地看着她。鲁韫绮咬着唇极力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却仍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里溢出。 “鲁姐姐,你帮帮我好不好,妈要狠心杀掉她,你帮帮我好不好,她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她哀哀乞求,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 鲁韫绮哭着把她抱起来:“小颖,你为什么这么傻?我们为什么都这么傻!那两个姐弟都不是好东西!我们凭什么要心甘情愿地为她们付出啊!”她伏在权洛颖肩头哭得声哽难抑,后来反倒是虚弱的权洛颖开始轻轻安慰她。 门被敲了敲,忽然打开。权洛颖反射似的往床里缩去,手掩在身后,一脸惊恐地看着站在门口的陈荞墨。“荞姨!”鲁韫绮从床边站起来叫她。陈荞墨看着女儿那防备的表情,心里难受极了,尴尬地端着盛满食物的托盘,慢慢走到床前:“我做了你最爱吃的腊八粥,没有加豆子,好几天不吃东西,身子会垮的,吃一点吧!” 权洛颖抱着膝盖坐在那里,拼命摇头。 “你不吃饱,养好身体,将来小宝宝怎么能长得壮呢?”陈荞墨微笑着说。 权洛颖蓦地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眼神中仍然没有放下警惕,陈荞墨心酸了一把。试着把手伸过去:“傻孩子,妈答应你留下这个孩子,不要再拒绝妈妈了好不好?” 两串泪珠从早已干涩的眼眶里夺出,那个委屈的人终于哭出声来:“妈,你不要杀她好不好,我可以一个人照顾好她的!” “好,好,妈答应你!”陈荞墨抱住她哽咽道。 “荞墨,非得这样做吗?”晚上,当陈荞墨哄着女儿入睡后,回到自己房间,权至诚坐在床头,沉甸甸地问。 “她才十七岁,还这么年轻,我不能让她一辈子就这样毁了!”陈荞墨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她是我们的女儿啊,摘除她的记忆,你不觉得,太残忍了吗?”权至诚抖着嗓子说。 “那也比她一辈子活在痛苦中好!”陈荞墨把预先备好的夺忆针取出,那无形的光线泛着浅紫色的光,一瞬间扎疼了权至诚的眼睛。他倏然想起,他那女儿就是用这种针,夺走了那个人的记忆。难道这就是因果循环和所谓报应吗?他看着陈荞墨准备好一切重新走出房门,听着那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内心突然陷入强烈的不安中。 “砰!”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关门声惊得他跳了起来。他飞快地开门出去,只见陈荞墨惨白着脸从权洛颖房间跑出来,踉跄地扑到他身前:“至诚,小颖不见了,她一定听见了,一定听见我们谈话了!”陈荞墨眼泪惊落,巨大的恐惧弥漫在心头,每一寸面容都陷入痛苦中,方寸大乱。 “别急,我们马上去找!” 风在耳旁呼呼而过,权洛颖拖着虚弱的身子,在漆黑的山道拼命地奔跑。她要逃离这个残忍的地方。这里所有人都在骗她。所有人都想杀掉她的孩子。两只拖鞋不知何时已经跑掉,崎岖的山道硌得她脚面生疼。可是这一切都不能阻止她逃离,她要保护这个孩子。 “小颖,你在哪儿,你出来啊!” 权至诚驾驶着飞艇,在归岛上空盘旋,定位仪始终查不到权洛颖的下落,他心里明白,她定是用蓝珠子屏蔽了所有信号! 陈荞墨窝在鲁韫绮怀里,掩面哭着:“她听见了,她都听见了,她会不会做什么傻事啊?” “不会的,她那么想要那个孩子,怎么会做傻事呢!”鲁韫绮一边安慰着她,一边担忧着望着下面,照明灯不停着扫着山上的每个角落,始终没有发现她的踪迹,心里的不安越来越甚:“小颖,你会跑到哪里呢?”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逼她的!”陈荞墨的哭声听在权至诚耳里十足烦躁,他生平第一次在妻子面前怒吼:“早知道是错的,为什么当初还要那样做!”陈荞墨身子抖了一下,鲁韫绮错愕地看着那人:“权叔……” 那个从未在人前流过泪的人,此时已经红了眼眶。他抹了把脸:“荞墨,你究竟有没有想过什么是对她好,她想要一个她和小烨的孩子,只是想要一个寄托,难道连这点寄托都要剥夺吗?我们到底有没有真正地在乎过她的感受!她现在是孤单的一个人,连最信任的父母亲人都在欺骗她,她心里会有多绝望,你能想象到吗?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在最开始的时候阻止你,如果我能够提前做些什么,她就不会不顾一切地逃跑了!” “可是,那是她的一辈子啊!如果她能和小烨在一起,我会阻止她要这个孩子吗?那人已经把你的傻女儿忘了,你难道还要女儿搭上一生为她伤心吗?她已经病成那样子了,我担心她熬不住啊!”陈荞墨悲泣地捂着脸。 “看来,你还是不了解你的女儿,她比任何人都要坚强!”权至诚忽然转动操控仪,把飞艇降落在一处山道旁,开仓,快步跑了下去。陈荞墨一愣,连忙也跟了出去。鲁韫绮隔着窗户往外一看,吃了一惊,这是归岛最崎岖的一条山道,到处都布满荆棘,平时根本不会有人走,没想到小颖为了逃跑,居然选择走了这条路。 “小颖!”权至诚看着女儿在山道上一瘸一拐地往上爬,心被揪扯成一团。取出随身的激光把边上的藤蔓都割开,快速朝权洛颖奔去。陈荞墨难以置信地看着在密闭荆棘中不顾一切奔逃的女儿,夜光灯照出一路的血迹将她的心几乎碾碎。 权洛颖惊恐地往上爬着,权至诚离她越来越近,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带着刺的长藤在她脸上刮出一道道口子,她仍然不顾一切地往上逃。脚已经疼得没有知觉。大概是过于疲惫了,她被凌乱的草秧绊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 “小颖!”权至诚惊叫一声。 “不要过来,你们不要过来!”权洛颖爬着坐起来,大哭出声,她抓住旁边那延伸到脸前的长满长刺的青藤,抵在自己的喉咙上,流着泪看着下面的权至诚。 “小颖,你不要做傻事,你听爸说,爸爸支持你要这个孩子,爸爸以后会疼爱、保护这个孩子,你跟爸爸回家好不好?” “不,不要,你们都是骗我的,你们会杀了她的!”权洛颖摇着头,哭道。 “小颖,从小到大,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既然爸爸答应你,就会帮你保护她,以后谁敢伤害我的外孙,我权至诚就跟她拼命!你相信爸爸,跟我回家好不好!” 权洛颖仍然摇着头,这时候陈荞墨和鲁韫绮爬了上来,她又恢复惊恐的状态,腿用力瞪着往后退缩。 “小颖!”陈荞墨几乎哭得跪倒在地上:“妈错了,你原谅妈好不好,妈求你了,千万不要做傻事!”鲁韫绮扶着她,对权洛颖说:“小颖,荞姨这次真答应留下孩子了,有权叔在,没有人能伤害你的孩子,你把藤蔓放下,跟我们回家,双卵子不能放在培养皿里搁太久的!” 权洛颖听到最后一句,下意识地去摸怀里的培养皿,权至诚趁机跃到了她身边,把她手中的藤蔓用激光割断,扔的远远的,扶着怔楞的女儿的肩膀:“爸爸说要保护你们,就一定会保护你们,爸爸背你回家,咱们和孩子一起回家!” “爸——”那人终于咧嘴委屈地扑到他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傻姑娘,来,到爸爸背上来!”权至诚背起女儿,看到她伸在前面的脚已经血肉模糊,心里一阵酸疼,再看妻子也已经泪流满面,他忍着哽咽,故作开心道:“咱们现在也得算祖孙三代了吧,是不是啊,荞墨!” “嗯!”陈荞墨捂着嘴,不停地点头,她知道权至诚是在制造机会让她弥补母女之间的隔阂。看着女儿缩在他肩头仍然小心翼翼地防备着她,她比谁都心酸心疼。若不是有鲁韫绮在旁边扶持着她,她就撑不下去了。 重新回到家里,权至诚小心地把权洛颖放在床上,她太累了,已经迷迷糊糊入睡,即使这样,手中仍然紧紧攥着那培养皿。稍微一动,就会反射似的醒来。然后再昏昏沉沉地睡去。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鲁韫绮忙着给她处理伤口,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全身,每处理一道,她仿佛都能听到尖刺穿透皮肤的撕裂声。脚上的伤更是惨烈,鲁韫绮一边给她抹着药膏,一边忍不住哭。难以想象,这一路她究竟是如何撑下来的。 陈荞墨站在门口,看着伤痕累累的女儿,心像被千万根针扎似的疼得颤抖,可她又不敢靠近,怕惊扰到睡着的权洛颖,她实在太累了,不能再受一点刺激。 “好了,好了,你也去休息吧,明天我好好跟女儿说说,女儿不会怪你的!”权至诚拍着她的背,轻轻劝慰。鲁韫绮从房里走出,顺手带上了门:“伤口明天就会好了,不过,她不能再受刺激了!” “我知道,韫绮,辛苦你了!”陈荞墨感激地握着她的手。鲁韫绮面上淡淡一笑,心里却落下了一块大石,相信经过这一次,陈荞墨再也不会逼迫小颖了。 一个人在关键时刻,总会迸发惊人的能量,去守护自己所爱的。而陈荞墨就是低估了自己女儿想要保护爱情结晶的那份决心,所以才会一步错步步错。 忽然止不住心酸起来。假设李攸烨知道有个人为了她们将来的女儿,奔跑了一夜,受伤了一夜,才换来孩子最简单的平安,她会如何呢? 第136章 贤才入彀 三天后。在权洛颖的亲自见证下,陈荞墨将培养皿中的双卵子慢慢引入保育箱中。从此它便是一个具有不可剥夺生命的存在。撺掇这一切发生的始作俑者权至诚忍不住激动地热泪盈眶。鲁韫绮和刘速等人围在一块,与她们一同见证这具有特别意义的时刻。 隔着一层透明保温玻璃,权洛颖呆呆地注视着那被一层淡淡光晕包围的简单小生命,她太小了,小的肉眼看不见,但权洛颖却能感受到她真实的存在。听她简单的心跳,想象她未来的模样。她不禁弯起了嘴角,这是那天以后,所有人在她脸上看到的第一个笑容。那么真实,那么快乐,那么感激。 终究是有期待,就会有希望,有希望,生命便会迸发想象不到的坚强。 权至诚用胳膊捣了捣陈荞墨示意她快看,陈荞墨早已经将女儿的微妙表情收入眼底,此时心中已经装满心酸。权至诚又推推她,她小心地走过去,试着拉起女儿的手:“小颖,不要再跟妈生气了好不好?” 权洛颖静静看着她:“妈,谢谢你!” 权至诚看着老婆又要掉泪,赶紧出来调节气氛:“哎哟,没想到三世同堂的感觉这么好哇!”周围人被他那自我感觉良好的表情逗乐,纷纷开怀笑起来。 “什么三世同堂,少得意忘形了你,这一世只能算半个!”陈荞墨恢复了原本的活泛,忍不住往他头上泼冷水。 “哦,小颖,你妈的意思是她算半个,你爸不敢苟同哈,你爸我自认为自己是完整的!”权至诚插科打诨的样子,几乎把陈荞墨气得鼻子冒烟。对这种曲解她意思的行径十足的愤慨。可她仍然在女儿面前极力忍耐,不能把良好的开端给毁了。鲁韫绮忍不住捂嘴偷笑。权洛颖只把头倦倦地靠向权至诚肩窝,不笑也不说话。权至诚朝陈荞墨得意地挤挤眼,意思是,看来你的路还很长哦! 陈荞墨气不过,看着这对父女有抱团孤立她的趋势,不顾眼前的劣势局面,冲口而出:“我现在就把话讲清楚,孩子固然要生,但必须在小颖二十岁以后,现在不许生!” 整个生命实验室里忽然刮起一阵冷风。大家恶寒地看着陈医师一副“我是医生,我说了算”的霸道表情,暗忖,果然是狼外婆。 而权至诚接下来的话却又让气温陡然升高,直至汗流浃背:“你……你,你难道想让我外孙在保育箱里呆三年?你这是让我外孙蹲监狱啊!不行,我决不答应!”权至诚想象自己被塞进那保温箱中的情景,简直一天一小时一分钟都无法忍受,她居然要三年? 陈荞墨直接甩头不理会他,转而睥睨着权洛颖:“怎么样?你答不答应妈?” “妈~”如她所料,女儿的撒娇如期到来,陈荞墨看着上钩的权洛颖,得意地瞥了眼目瞪口呆的权至诚,一副“老娘不靠你也能搞定”的样子,亲切地拉着女儿的手:“乖哦,小颖什么时候想要小宝宝,妈都答应你,不过,在生小宝宝之前呢,要先养好身子,这样小宝宝才能长得健康啊,你看,你以前就是太瘦了,从今天开始要按时补充营养,吃我给你做的营养餐,这样小宝宝才能有良好的生存环境,还有啊,你以前都不爱吃豆子,研究表明呢,吃些豆子对小宝宝的成长发育好……”陈荞墨心里已经开始暗暗筹划,趁这个机会打算把权洛颖老早以前坏习惯也给改了,她这次可是捏准了女儿的命脉,只要凡事加上小宝宝,相信她都能做到的。果然,权洛颖经过短瞬地皱眉以后,都一一答应了下来。权至诚看着母女俩抱团走开,只剩下在嘴里拼命“切切切切”的份儿了。 鲁韫绮为那人最后检查了遍身体,看到她脸上倦倦的幸福,轻轻叹了口气,关上门。 “晚安!宝宝!”权洛颖安心地闭上眼,怀中紧紧抱着权至诚专门给她设置的连接保育箱的视频交换机,沉沉入睡。绷了那么久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下来,迎接她的必是一场冗长而又疲乏的梦境。 建康城,瑞王府。李攸烨与上官凝即将大婚的消息刚传出去,提前来王府道贺的人就已经络绎不绝。杜庞在门口迎来送往,有条不紊地张罗着一切。纪别秋则在里面布置礼堂,鲜艳的大红“囍”字,在门窗上集结,为沉闷许久的王府凭添了一股喜气。王府所有人都热火朝天地忙碌着,里面却独独缺少了王府的主人,瑞王李攸烨。 杜庞忍不住朝门外眺望。知道李攸烨定是又去了霜山。一连好几天她都往霜山上跑,有时一呆就是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就是站在那里发呆,喃喃自语着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情。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想告诉她,其实她把一个最重要的人忘记了。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司马温此时也忙得不亦乐乎,一会在屋里招待客人,一会儿又跑外面帮纪别秋把大红绸带挂起来。他原本持着李攸烨的引荐信来京城投靠江令农,却正赶上江家被污蔑谋反一案,江令农先是安排他暂避锋芒,后来还乡之前在朝中给他谋了个差事,熟料他却推辞了,自己要求进瑞王府做了一个幕僚。李攸烨欣然接纳这个老朋友的到来,并履行诺言,与他开怀痛饮。如今皇宫和瑞王府的矛盾日趋明显,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有胆量在这个时候进瑞王府,就让李攸烨对他刮目相看。 这会子,他又过来帮杜庞把一个重要的客人送出门外。回来后抹把汗,踱到杜庞跟前:“这已经是今天第二十波人了,这些人先前没什么动静,怎么现在突然这么积极了!” “呵,瑞王殿下现在虎落平阳,这些人多半是冲着上官景赫的面子来的!”杜庞冷笑道:“我们莫管别的,来了就热情招待,这个时候,即使拉拢不到朋友,也切莫给瑞王树敌!”司马温明白地点点头,又返回府里忙活了。 “杜庞!”突然一声雀跃的呼唤从远处传来,杜庞扭头去看,只见两辆青蓬马车正一前一后朝王府驶来,站在马车前端朝他兴奋挥手的,竟是好久未见的冰儿!不过,她的旁边还站了两个人,一男一女,模样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杜庞恍然记起,那应该是包家的那对龙凤胎姐弟。 三个小家伙从车厢里欢快地蹦出来,几乎要把前头驾车的车夫给挤下去。再看那极力抓着车门不让自己掉下去的倒霉车夫,不是别人,正是曾经截过他们马车的许良柱。那极具表现力的蝴蝶结状的大胡子,此时随着车轮一颠一颠地上下起伏,就像要飞起来似的,想让人认不出都难。他的脸上不由挂起笑容。从石阶上迎下来。屁股只剩一半撑在车上的许良柱赶紧将马车停在门口,跳下来,大大地松了口气:“杜兄弟!” “许二哥!”杜庞亲切地唤他。 这时候,纪别秋听到动静也从院里走出,看到许良柱先是吃了一惊,接着越过他往他身后看去。只见,莫慈和一个面生的妇人相互扶持着正从马车上下来,而紧跟在后面的那辆马车,业已在门口停住。车夫从车上跳下,反身掀开了帘子。胡万里和一个陌生的男子相继从车厢露出头来。那陌生男子一下马车就走到前面那面生妇人身边,看神态就知道他们是一对夫妇。 他还在纳闷这一行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胡万里就笑着朝他们拱手:“杜兄弟,纪大夫,别来无恙!” “呵呵,胡先生,你们果然来了!”杜庞笑着拱手还礼,两人似乎有什么事情心照不宣。 “包掌柜,包夫人,里面请!”杜庞笑着冲那对夫妇拱手,原来他们便是阜丰米粮的包掌柜夫妇。把一行人都请到正堂里落座,看茶。杜庞笑着对胡万里道:“胡先生果真没有食言,总算到了,公子可是在京城等先生很久了!”杜庞看这一行人满面春风的模样,知道灾民一事一定有了令人满意的结果。 “呵呵,惭愧,惭愧,承蒙李公子不弃,胡某以后愿效犬马之劳!” “有先生这句话,公子一定会乐坏的!”杜庞笑说。原来,在离开江阳郡时候,李攸烨曾力邀胡万里加入她麾下效力,可是胡万里已经在朝廷围剿灾民一事中寒透了心,决定今生不再为朝廷效力。而李攸烨并没有打算放弃他,临走前她留下书信一封,让胡万里按照信上的指示做,并且约定,如果灾民一事仍然得不到解决,那算是她李攸烨没有福气收揽贤才,如果灾民一事能够合理平息,那么还请他重新考虑先前的决定。于是便有了后来的,胡万里将灾民血书千里送到万书崎府上的事情。李攸烨正是摸准了万书崎敢为天下先,并且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脾性,把李攸熔想极力掩盖的事情彻底抛白天下。 “你们怎么会一起来的?”纪别秋终于忍不住问胡万里。 “呵呵,一言难尽!”胡万里笑着抿了口茶,冰儿就迫不及待地说起来了:“纪伯伯,是这样的,我和娘亲在回京的路上,遇到了包叔叔的粮队,听他们说是专门过来救济灾民的,我和娘就又调头和他们一块回到山上,给灾民发放粮食。然后刚好赶上那个大贪官李善念被抄家,真是大快人心。后来胡叔叔说要来京城,包叔叔的粮食也发完了,我们就一道回来了!对了,梁将军说也要来的,只是他还要回去辞官,所以不能和我们一道走!” “朝廷补发的粮草后来也运到了江阳,但是却迟了整整半个月,如果没有包掌柜和包夫人的及时救济,我想灾民很难熬过这个坎!”莫慈握着包夫人的手,在一旁笑着补充道。 “呵呵!”慈眉善目的包掌柜笑说:“我收到瑞王殿下的信,知道江阳情况紧急,就连夜抽调了各地粮仓里的存粮,给灾j□j过去,还好总算及时运到了!” “包掌柜帮了公子一个大忙,公子感激在心,包掌柜放心,这些都是公子向阜丰借的粮食,有朝一日一定会加倍奉还的!”杜庞笑着说道。 “呵呵,瑞王殿下不必放在心上,这是我们对灾民的一点心意,何足挂齿,瑞王殿下不需要还的!” “啊?爹爹,他们不还粮食,那咱们家的铺子岂不是就要倒闭了?”心直口快的包小月脱口而出道。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包掌柜立时大囧,把包小月拉到一边,小声说:“小月,爹爹平时怎么跟你说的,要与人为善,懂不懂?” “哦,那咱家房子要是赎不回来了,咱么能搬到这个大房子里住么?”包小月眼泪汪汪的问。包掌柜噎了一下。和夫人无奈地对视一眼。 “啊?小月,你们连房子都卖了吗?”冰儿吃惊地问。 “对啊,爹爹说今年收成不好,还遭了灾,就把房子卖了,去别人家买了很多米!”包家夫妇来不及堵住女儿的嘴,事实便被和盘托出,包掌柜颇为窘迫地看着众人。 堂里一干人等早已被感动地泪流满面。杜庞抹了把脸:“包掌柜和包夫人暂且在王府住下,公子一定会替你们把包家房舍赎回来的!” “包掌柜这等兼济天下的情怀,实在让胡某自愧不如!”胡万里忽然感慨地说道。 “胡先生太过奖了,在下只是一个商人,实在不敢当啊!”包掌柜受宠若惊地说。 胡万里摆摆手,继续说道:“包掌柜不必过谦。商人能在百姓危难时侯,不吝钱财,慷慨解囊,便是天下人的楷模。实不相瞒,当时胡某已经心灰意冷,想要独善其身远离朝堂,而包掌柜的仁义之心对胡某来说简直如当头棒喝。胡某常怀报国之志,但一遇挫折便生退隐之心,与包掌柜一比,实在是惭愧。” 包掌柜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这时候,司马温从屋外踱步进来,杜庞带着他与诸位一一引荐。司马温与众人一一拜过,当与胡万里对面时,他深深作了一揖,意味深长地说:“久闻胡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有幸与胡先生共事,实乃晚辈之福!”胡万里诧异地望着这个温和俊秀的年轻人,不明白他从哪里知道自己,杜庞只是在一旁笑:“胡先生还不知道,经过江阳一案,现在您的名字可是家喻户晓了!”他说“家喻户晓”的时候特地瞅了司马温一眼,后者笑容不减,胡万里并未真的领悟他们的笑意,只是拘着身子对司马温回礼,连说幸会。杜庞也不忙说破,催着司马温坐下,眼看着一屋子的贤才齐聚,杜庞不免在心中感慨李攸烨的识人之明,这些人在她落难的时候,仍能义无反顾地前来追随,就说明她没有看错他们。 过了半盏茶时间,冰儿忽然问:“对了,烨哥哥去哪里了?怎么没见权姐姐和拨云姐姐?”冰儿并不知道李攸烨一路发生的事情,坐了这么久,没看到她们,自然而然地问起来。杜庞和纪别秋脸色变了变,而在座的其他人从他们的表情变化中,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莫慈咳了一声,提醒冰儿不要再问。冰儿缩缩脑袋,便不再提了。 饭后。母女二人在杜庞给她们准备的房间里休息。莫慈拉着女儿的手,轻轻说:“以后不要在烨哥哥面前提权姑娘了,知道吗?” “为什么啊?”冰儿有些委屈。 “唉,娘看得出来,你烨哥哥对权姑娘用情很深,她们之间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闹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否则你烨哥哥绝不会跟凝姐姐成亲的!”莫慈语重心长地叹息道:“感情的事,谁也说不清楚。你只要记住,你烨哥哥就要成为凝姐姐的夫君,以后在凝姐姐面前,千万不要提起权姑娘,懂不懂?” “哦!” 莫慈叹了口气。记起第一次与权洛颖见面时,那惊为天人的感觉,不由为李攸烨暗暗惋惜起来。世事变幻总是出乎人的意料,却又沿着惊人相似的轨迹滚滚前行,纪为霜母子都把爱钟情给了喜爱淡蓝的女子,最后,却没有与她们在一起。这到底是缘还是劫呢? “花楹树,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李攸烨抱着那个醒来就放在身边的盒子,躺在树下,头枕着突起的树根喃喃自语。蓝色的花瓣带着阳光的温度落在她的额头上,像娘亲温柔的触碰:“我总觉得,自己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娘亲,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事情!” 自那日从密道归来后,生活里好像很多事情,忽然一下子变得陌生,奇怪,以及解释不通。就比如,她从怀中掏出那封退婚书来,这是她前几天在书房里的密匣中找到的,上面的自己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要跟上官凝一刀两断的,她的决心究竟来源于哪里呢?上官凝是皇奶奶给她安排的亲事,她为什么要拼命反抗皇奶奶呢? 还有,皇姐那天跟她说的颖儿妹妹是谁呢?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眼看太阳快落山了,李攸烨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走到纪为霜坟前,如往常一样,跪下磕了三个头:“娘,今后烨儿可能不能常来看你了,因为烨儿要办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不过我会一直想着你的,等我记起想要跟你说的事情,一定第一时间上来告诉你!娘!”李攸烨最后摸了摸那块冰凉的墓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里。 “乌龙,我们去看看鄂姐姐吧,好久没有见到她了!”在回王府的路上,李攸烨驾着马,忽然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往城郊的鄂府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后面142章的情节,特意删去李攸烨在霜山上的那两句关于沧凰的描述“她打开搁在腹上的那精致的木盒,那只蓝色的凤凰,幽冷入目,朦胧的视线中,仿佛看到了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线条。她晃了晃眼睛,连沧凰亦是这样,给她一种完全疏离的感觉”,看官们见谅。 第137章 瑞府大婚 “鄂姐姐!”李攸烨敲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壮汉,打着哈欠从里面冒出个头来,看样子是府里的仆从:“谁啊,谁啊,这么晚了还来敲门!” 李攸烨愣了下:“我找这家的主人鄂然!” “去去去,什么鄂然,这里没有鄂然!”那仆从不耐烦地说:“这里是张府,你看清楚了再来,真是的!”说完轰然关上门。李攸烨往后退了几步,从两盏大红灯笼隐约的光线中,看到那刻着“张府”二字的牌匾,心内一阵诧异。这明明是她赐给鄂然的府邸,现在怎么变成张府了? “公子是找鄂姑娘吧?”这时恰巧一个年迈地老妪从旁边路过,听到他们方才的对话,好心地提点:“她啊,早就搬走了!年前就变卖了房子,搬出去了!” “老夫人,您知道她搬哪里去了吗?” “这老身就不知道了!只是听别人说,她夫君从军战死了,她便变卖了家产,回乡下了!” “谁在胡说八道,真是岂有此理!”李攸烨气愤道。抬头又看了眼那匾额,心里焦虑起来,鄂姐姐年前就搬出去了,她为什么要搬走?她一个人能搬去哪里? 怀着不安的心情回到王府。抬头先看到门庭上挂得那大红绸带,心里更加没有着落。还没踏进门槛,就听到院里传来叽叽喳喳的吵嚷声。她愣了一愣:“怎么这么热闹?” 原来是冰儿和包家两个姐弟在院内嬉笑打闹。冰儿老远就看到一身素白常服的李攸烨从外面进来,欢喜地奔上前去:“烨哥哥!”正围在石桌旁煮酒大叹相见恨晚的胡万里、司马温等人,听到声音,都从石凳上站起来,朝李攸烨迎去。 杜庞当先把她手中的弓和箭接过去,着人送回房内。李攸烨冲着冰儿笑笑,看到胡万里出现在院子里,已然明白了一切,笑着上前:“胡先生可是让本王久候了!”她的开心全挂在脸上,胡万里心里不禁感慨万千,掀开袍子跪在地上:“承蒙殿下不弃,胡某必当效死,以报知遇之恩!” “先生快起!来我这里,不必拘束!”李攸烨把他扶起来,意味深长道:“有先生在,将来天下何愁不能安定!”胡万里愣了一愣,司马温与纪别秋相视一笑,其味深长。 李攸烨与众人把酒言欢,一直到深夜,等到众人都安顿好后,便叫来杜庞:“你明天派人去查一下鄂姐姐下落,她不知搬去哪里了,我很担心!”杜庞第二天就命人暗中查询,一直查了三日都未查到任何消息,眼看再过两日就是大婚的日子了,李攸烨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她问过冰儿和莫慈,她们都不知道鄂然的下落,年前时候,正是冰儿认祖归宗的时期,上官老夫人带着她们专门去了趟上官氏故里,因此错过了鄂然搬离的时间。 “怎么会凭空消失了呢?竟无一点消息!”李攸烨满眼焦虑。 “爷,不如您问下凝姑娘吧,太皇太后不是说过,让您有事就去找凝姑娘吗?”杜庞提醒道。李攸烨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有些不自在地撇撇嘴:“她和鄂然又不认识,怎么会知道?” 等等,她说不定真知道。李攸烨忽然扭头看向杜庞,见对方一副赞同的样子,又转回头来:“给我备马,今晚就去上官府走一趟!” 李攸烨穿着便衣在上官府门前下马,门外的守卫一看她来,连忙进去禀报上官老夫人。很快,她便被迎入府邸。 “殿下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我,想见见凝儿!”李攸烨的话惹来堂里一干侍女的俏笑,按照玉瑞习俗,新人在成亲前不能见面的,李攸烨此番前来,定是给她们留了个急不可耐的印象。可是她也顾不得了,鄂然的下落一日未明,她便一日悬心:“实在是紧要的事,还请老夫人和夫人能够通融!”上官夫人看她窘得满面通红的样子,也忍不住抿着嘴笑起来,老夫人吭了一声,满座又恢复寂静,她先是威严地扫了眼众人,最后又和蔼地对上官夫人说:“既然如此,你就带殿下去凝儿房里看看!” “是!殿下请跟我来!”上官夫人起身引着她往外走,李攸烨擦把汗连忙跟出去,直到她彻底没了人影,老夫人那张紧绷的脸才算抖出一脸笑褶子,紧接着屋里的侍女都开始扑哧扑哧地笑了出来。 “凝儿,你睡了吗?瑞王殿下到了,来看你了,快开开门!”上官老夫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侍女素茹兴奋地推着早已梳妆好的上官凝往外走:“我说吧,小姐还不信,咱们的姑爷这不就来了!”上官凝羞得满脸通红,原来李攸烨刚到上官府,这消息就炸锅似的传开了,自然也不可避免地蔓延到了她们这里。小姐不能出屋,素茹忍不住亲自去打探消息,回来就把堂上看到的一幕添油加醋地告诉了上官凝。上官凝猜到李攸烨可能是有事才来找她的,不过,即使是这样,被侍女一口一个“姑爷”提醒着,心里也难免添了淡淡的欢喜。 门从里面打开。这还是李攸烨回京后第一次亲眼见着上官凝。她还是那般优雅淡然的样子,除了腮上染了两抹晕红,她的端庄稳重一如往昔。中秋那天她来瑞王府的时候,李攸烨一晚上都昏迷着,因此只听杜庞说起她为自己圆谎的经过。她心里一直感激,只是被心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阻梗着,竟然始终没有登门道谢过。 “凝儿见过瑞王殿下!” “你不用叫我殿下,唤我名字吧,凝姐姐!”李攸烨说道。上官凝手抖了一下。抬头看她。那张温润的笑脸,真诚而坦然地望着她,目光里,带着若有若无的怜惜。怜惜? “凝儿!”上官夫人笑着拉着女儿的手:“瑞王殿下有要紧事找你,你们慢慢聊,娘去给你们上些点心!”找了个借口,带着众侍女走掉了。 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 “你来是?” “我来是……” 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却是一样的问题。都楞了一下。上官凝垂首笑道:“你进来吧!” 李攸烨掀开前袍踏进她房里,简单地扫了一眼,里面的陈设布局,跟她想得一样,清净典雅,极衬她的气质。房间被一道镂空雕花屏障隔成内外两间,李攸烨被引至外间,嗅到满室充盈的温香,呆了一下,竟是她最喜欢的紫檀香。 “坐吧!”上官凝淡淡道。李攸烨就在圆桌前坐下,与她隔了半张桌子。 “我来是想问你,有关鄂姐姐的事情!”李攸烨试探着开口。 上官凝意料之中地点点头:“我的确知道她在哪里!”李攸烨眼里一下子放出光芒:“真的?她现在在哪里?”意识到自己表现过于激动了,李攸烨又收敛了些:“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她?” “自然可以,只是,她可能不愿见你!”上官凝抿了抿嘴。 “为什么?”李攸烨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有些糊涂。 “你等一下,我稍后便带你去!” 等到李攸烨乘着马车跟上官凝一起来到一处隐蔽的小院门前,上官凝敲开门,她们一起走进去,见到鄂然本人的时候,李攸烨才明白,为什么她会说鄂然不愿见她。 “鄂姐姐,你什么时候怀孩子了?”李攸烨诧异地看着挺着大肚子站在堂屋里的鄂然。 “啊!”鄂然看到李攸烨来了,先是惊叫一声,就要掩面奔走。可惜一身身兼两人,使她的步伐格外沉重。她万万想不到,上官凝居然把李攸烨带来了,她现在这个样子,被人看见,简直要羞死她了。 李攸烨一个箭步窜进屋里,看着如今膀大腰圆的鄂然,一脸惊奇啧啧。发现她有支撑不住往后倒的趋势,连忙过去扶着她:“鄂姐姐,你小心啊!” 眼看算是逃不掉了,鄂然索性不再遮掩,抓着李攸烨胳膊:“快,快扶我坐过去,哎哟,刚才那一下,差点扭到腰了!” 一点一点地挪到铺了软垫的椅子上,鄂然还在大口喘气,瞥见上官凝步入房间,她气愤道:“不是拜托你不要告诉她吗?你居然出卖我!”上官凝抿了抿嘴,怀孕的女人看起来脾气非常暴躁,李攸烨忙解围说:“是我非要缠着她找你的,我听说你搬走了,担心的不得了,非得见一见才放心,谁知道……”她瞄了眼鄂然的肚子:“鄂姐姐,这不会是伦尊的吧?” “废话,不是他的是谁的!老娘是那么随便的人吗!”鄂然抬头,怒瞪着李攸烨,眼里几乎冒出火来。她与伦尊破了男女大防本来就是够羞人的了,谁知一下子害了喜,一向视礼教为寻常的鄂大姐这下子真觉得没脸见人了,在小院憋了将近一年足不出户,就怕被人指指点点,如今李攸烨还“不识好歹”地戳她的痛处,她怎能不恼羞成怒。 “可是,伦尊明明离开得有……,你和伦尊什么时候……”李攸烨掰着手指头,犹犹豫豫地推算着日子。 “这小兔崽子傍着老娘快十二个月了,还不出来,你以为老娘愿意啊!”鄂然想起这茬气就不打一处出来。上官凝连忙过去安抚她,生怕她动了胎气。 “十二个月?”李攸烨惊得合不拢嘴,诧异的目光落在上官凝身上,得到后者的点头确认。她又回头看鄂然的肚子,这是什么孩子?不过,她想起伦尊的不同寻常,联系到这孩子身上,倒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些定数的。 月上中天。平静下来的鄂然,开始同李攸烨、上官凝说笑。脸上难掩即将身为人母的幸福。李攸烨一直好奇地盯着她的肚子看,那里装着一个崭新的小生命,这是多么令人惊叹的事情。鄂然看着她那呆呆的样子,不由打趣:“怎么,你羡慕啊,羡慕就让凝儿给你生一个嘛!” “……”李攸烨尴尬地缩回头来,偷眼瞄了瞄上官凝,看她一脸淡然的样子,心里不由愧疚起来。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她终究是害了她的一生。 临别的时候,上官凝先上了马车,鄂然对李攸烨叹道:“虽然不知道你和小颖发生了什么,但凝儿是个好姑娘,你既然娶了她,就莫要辜负了她!” 小颖?又是她。最近李攸烨时常听到这个名字,但是脑子里却对它一点印象也没有,长期的疑问找不到答案,让她不由对这个名字反感起来。她微微皱了皱眉,对鄂然道:“我知道了,鄂姐姐保重身子,我会时常来看你的。而且我向你保证,伦尊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鄂然眼眶红了,点点头,目送李攸烨登上马车。 “太皇太后知道她怀孕后,便把她接到了这个地方,托我照看着,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一来,怕她一个人没人照顾,二来,怕是有人想用她要挟单将军。”路上,上官凝缓缓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李攸烨。 “这一年都是你在照顾她?”李攸烨问。 上官凝点了点头,随后轻轻叹了口气:“最近这半年,她常常一个人在房间里哭,单将军不在,别人再怎么陪着,她也会觉得孤单的!”马车颠簸了一下,她捂着手帕忍不住轻咳一声。这时,一双干净纤长的手伸过来,将她苍白的指掌握在手心。上官凝怔怔地望着那人,有一瞬间以为这是错觉。可是,当手上的温度持续不断地传来时,她恍然意识到,那是真实的触碰。 “你会不会觉得委屈?我是说,和我在一起,你将不能有孩子,不能生儿育女,不能拥有很多最简单不过的幸福,就像鄂姐姐那样,做一个母亲?我不希望你心里有遗憾,你可以选择拒绝跟我成亲!” 上官凝拼命地摇头:“这一切都不能与你相比!” 窗帘将皎白的月色带进来,李攸烨看到她满脸泪痕,心里一阵感动和心酸。她坐过去,拿起锦帕给她擦脸上的泪痕:“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三日过后,当李攸烨穿着大红吉服,亲往上官府迎亲的时候,璇乐宫里的长公主,却陷入了一场艰难痛苦的抉择中。自从知道权洛颖怀了李攸烨的孩子,她那原本坚定不移偏向上官凝的心,居然不知不觉出现一点松动。此时,她宁愿自己没有获得这难得一见的出宫机会去参加李攸烨的大婚。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把这件事当场告诉她那皇弟。 “公主,皇上已经起驾了,咱再不走,就赶不上时辰了!”敏儿忍不住提醒她。 “本宫知道了!”她烦躁地说,抓起早已备好的礼服,匆匆换上,直到巳时才登上车辇,往瑞王府赶去。 瑞王与上官家三小姐的大婚,引起全京城的轰动。瑞王殿下大难不死,上官小姐忠贞不渝的感人故事,早已传遍街头巷尾,成为老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一大早,百姓纷纷涌上街头,观看这场一波三折的旷世婚礼。整个紫阳街上人潮涌动,比蓝阙公主到来时,还要热闹拥挤。 冰儿和奶奶一起目送着蒙了盖头的上官凝,被李攸烨用红绸牵引着走出上官府。上轿的时候,新娘子被繁琐的礼服绊了一下,差点跌倒,李攸烨干脆把她抱上了轿子,这下子,围观的群众不禁爆发出一阵欢呼。上官夫人原本还为女儿的离别伤感,看到这一幕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由舞狮队在前头开路,长达半里的迎亲队伍,开始沿着紫阳街缓缓移动。上官录亦上了马,告别亲人,率领上官府送亲团,护送家姐风风光光嫁入瑞王府。 杜庞远远就看到在无数窜动人头中,骑着高头大马风姿卓然的李攸烨,朝王府如期到来,他赶紧命人点起鞭炮,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声响一阵连着一阵,几乎把纪别秋的两只耳朵震麻。王府请的戏班早已在府内支起舞台,热热闹闹地上演,杂耍队伍沿着紫阳街一路助兴,王府的酒席更是铺设了府外的整条街道,只要来围观的百姓,都可以过来吃酒。有这等好事降临,好事的百姓都不肯放过,一时间,全城老百姓的兴致都被吸引过来了,谁都想来凑个王府热闹,沾点皇家喜庆。 这次大婚典礼,按照李攸烨的嘱咐,一切都往大了操办,目的就是要让全城百姓知道,她与上官凝成亲的消息,断绝齐王想拿她身份做文章的路子。皇奶奶说得对,齐王父子即使知道她的身份,但是没有足够的证据,他们也莫可奈何。杜庞当然秉承她的意愿,把典礼安排得能有多隆重就有多隆重。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李攸烨手底下花银子花得这么不费心。想起来就觉得过瘾。 “怎么这么多人?”銮驾上,李攸熔掀开帘子看着外面人头涌动的百姓,几乎将路都堵绝,大内侍卫不得不在前头开路,他不禁皱眉。 “瑞王大婚,置办了免费酒席,百姓估计都想去呢!”张鹤人说道。 “哧,朕看她也只能和这些三教九流的人结交了,连如此不堪入目的人都能请来参加婚礼,真是丢尽了皇家的脸面!”李攸熔看着车外那些衣衫褴褛的乞丐,甚至连粗话连篇的贩夫,满脸油污的屠夫都混在其中,不禁一阵厌恶。甩上帘子,干脆眼不见为净。 第138章 大婚之夜 经过艰难地扫路过程,李攸熔的銮驾这才安然停在瑞王府门口。侍卫搬下踩镫,张鹤人挑开帘子,将身系绛色蟠龙披风的李攸熔迎了出来。外面的人早已跪了一地。以李攸烨为首的王府家臣已在门前恭候。李攸熔瞥了眼地上那穿着大红吉服的人,故作热情地把她扶起来:“今日瑞王大婚,这些俗礼就免了。都起来吧!” “太皇太后身体抱恙,不能亲自到场观礼,因此托朕代为祝福,皇弟最识大体,可千万别怨皇奶奶!”李攸熔勾着嘴角,仔细瞧着李攸烨的脸色。 “臣弟岂敢!”李攸烨咽了咽喉咙,回道。 “那就好,那就好!新娘子来了吗?”李攸熔背着手,随意地问。 “启禀皇上,新娘子已迎入府邸,只等皇上驾临,主持拜堂!”一个人忽然从瑞府众人间站了出来,回禀道。 “哦?你是……”李攸熔看他身材短小,其貌不扬,说话之间却沉稳有力,不卑不吭,不记得探子密报中有这号人物,一时好奇。 “草民胡万里,本是江阳县一无名之辈,承蒙殿下厚爱,此次担当典礼司仪!” 李攸熔瞬间变色,额上的青筋突起,像被人掐到了命脉。 此刻在府前围观的百姓,听到胡万里的名号,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胡万里?他就是胡万里?” “就是那个救江阳百姓于水火的胡大善人啊,听说,他不畏强权,率领百姓跟一帮不明真相的朝廷军队大干了一场呢,最后终于保下数万条无辜的性命,实在是一个好人哪!原来他是瑞王殿下的人!” “哎,据说,实际上他是瑞王殿下专门派去拯救灾民的,瑞王殿下一向宅心仁厚,去年就惩治了一大批贪官,完全有可能是殿下知道百姓正在受苦受难,就派了胡大善人去拯救灾民!” “是啊是啊,我看八成是这样的!”得了瑞王殿下恩惠的贩夫走卒们,自然不吝惜自己的赞美。 李攸熔转头看向坦然自若的李攸烨,眼里藏着深沉的恨意。他花了多少力气才把江阳灾民一事压了下来,没想到又在这里被人重新提起,区区一个胡万里怎么会有这么大影响力,他这位皇弟估计没少费心思暗中宣扬吧! 杜庞悄悄瞥了眼司马温,他正若无其事地撇着嘴听自己的文章在百姓口中的回馈,看来反响不错。 哧,李攸熔脸上那讥讽的笑,在王府宣传团队眼里那就是大功告成的信号。不过,大家丝毫没有把得意表在脸上,纷纷学着李攸烨,端持着胜不骄败不馁的温和笑意:“皇兄,里面请!”李攸熔裹了裹身上的披风,阴沉地看了她一眼,甩开袍子跨入门槛。 此次瑞府婚宴,前来拜贺的官员不少,青年才俊万书崎也位于其中。他看着对李攸烨唯命是从的胡万里,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摆了一道。正若有若无地狐疑着,那边厢胡万里笑着走到他跟前,热络地捧拳为礼:“胡某见过万大人,灾民的事多亏万大人直言上谏,才能还百姓一个公道,胡某一直未曾登门拜谢,实在惭愧!” 万书崎瞥见李攸熔已经阴沉地往这边看来,他额头不禁垂了两滴汗。心里忍不住腹诽这人绝对是故意的,什么时候不好,偏偏在这个时候来跟自己道谢,李攸熔现在估计已经把他当成瑞王的人了。 “万某只是履行自己的责任,为民请命,胡先生的大仁大义才真叫人佩服!”无奈,现在这个场合,他只能打破牙齿和血吞了。 “长公主到——”随着最后一个重要人物的降临,大婚典礼终于如期迎来了j□j。典礼司仪胡万里扬声高喊:“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李攸烨牵着红绸另一端的新娘子,徐徐迈入礼堂。众人都乐呵呵地看着“郎才女貌”的一对新人,忍不住交头称赞。只有长公主李攸璇紧紧捏着手中的锦帕,表情复杂地看着两个新人拜天地,最终没有开后说任何话。礼成之后,新娘子被送入洞房,而李攸烨则被众人截留下来灌酒。李攸璇坐在席间一直心神不宁,寻着间隙,干脆从席位上撤了下来,避开喧闹的人群悄悄踱入后院,在湖畔的一处四角亭里坐下。独自闷想心事。 “咦?公主,那不是万大人吗?”敏儿忽然拽拽李攸璇的袖子,往湖边一指:“他怎么不在前面喝酒,跑后面来了!” 李攸璇循着她的指引看去,果然见一个修长挺拔的人影伫立湖边,看着倒映在水面上的月影出神,似在沉思什么。良辰美景,翩翩君子,竟与她想象中的场景如此契合。不觉间有些恍惚。 她还未回过神,敏儿就已经挥着手冲那边的万书崎大喊:“万大人!” “敏儿!”李攸璇忍不住低喝一声,对她这不经自己允许的呼唤颇为懊恼,然而,心里更多则是措手不及和心慌意乱。 愣神的万书崎听到声音,扭头往这边看来,见是长公主,忙过来拜见:“下官参见长公主!”谦谦君子,温和有礼。 “万大人不必拘礼!”李攸璇勉强镇定住自己,冲旁边捂嘴偷笑地小丫头瞪了一眼,然后问:“外面热闹的很,万大人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赏月呢?” “实不相瞒,下官不胜酒力,只能来这里避一避!”万书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温文尔雅的笑容,稍稍带点窘迫,李攸璇忍不住抿了抿嘴。万书崎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位梨白长裙外裹绛紫斗篷的长公主,洁白的月色将她的容颜涂上一层似真似幻的光晕,一时间有些怔愣。敏儿在旁边轻咳一声,他又低下头去:“不知长公主,为何也一个人来此?” “哼,你没看到还有我吗?”敏儿故意装作不满地说着。 “哦,是下官失言了!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万书崎连忙惶恐地致歉。 “敏儿!别闹了!”长公主制止住小丫头的放肆言行,转头对万书崎说道:“万大人切莫怪罪,她是本宫的贴身侍女,平时被本宫宠坏了!”说完朝敏儿又了瞪眼,小丫头撇撇嘴。 “岂敢,岂敢!”万书崎尴尬道。 “万大人请坐!”缓了一缓,李攸璇又接着方才的话题说道:“本宫来此,和万大人是一样的原因。” 万书崎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与李攸璇对视一眼,二人忽然心领神会地笑起来。 “原来公主殿下也是不胜酒力!” “是啊,本宫沾酒即醉,没想到万大人,看起来不像是惧酒之人,竟也会如此!” “呵呵,惭愧惭愧!” 此后,二人如打开了话匣子,相谈甚欢,丝毫没有发现远处有一双眼睛,正充满怨恨地盯着他们。忽然听到有人朝这边踱过来:“长公主,皇上要起驾回宫了,让奴才通知您一声!” “本宫知道了,稍后就来!”李攸璇冷了面色,打发走那人,又恢复心事重重的样子。 万书崎连忙起身,恭谨道:“如此,下官就不叨扰公主了,下官告辞!” 李攸璇神色暗了暗,点点头,目送他身影隐入假山后,眸光仍凝滞良久。最后她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起身往前院走去。 面色不佳的李攸熔,已经在满座嘉宾夹道相送中踱到门口,出门前,他回头看了眼来参宴的众臣,似笑非笑道:“我看众位卿家也祝过兴了,莫要在此处流连太久,以免耽误了皇弟的吉时!”众臣都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待他走后,一帮子诚惶诚恐的大臣,忙不迭地辞别李攸烨,陆陆续续地离开了瑞王府。 “见风使舵的软骨头!”向来我行我素的康广怀看不惯被一句暗示就吓得抱头鼠窜的臣工,忍不住出声骂道,回头拍拍李攸烨肩膀:“别理他们,都走干净了才好,老夫今日和殿下不醉不归!”一下子把柳惠盈嘴边那句“咱也走吧”给噎了回去。他挤着眼睨着康广怀,觉得自己在这人面前就一直自讨没趣。 李攸烨低头笑笑,别有深意地看着门口道:“康老也该回去了!”只见康广怀的随从慌慌张张地从门外跑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衙役,那衙役见到康广怀就跪下禀报:“康大人,有人深夜在应天府衙击鼓鸣冤,府尹大人让我来问您……”他还未说完,康关怀就劈头盖脸地训斥起来:“怎么,这点破事你也大老远跑来问老夫?你们府尹是干什么吃的,有案子就办,拖拖拉拉来回这两趟,够办几件案子了!”应天府是刑部衙门的下属机构,平日负责处理京城百姓的案件,康广怀最见不得刑部那帮庸才连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来麻烦他,更何况现在是在瑞王府上,这些人还这么莽撞地闯进来,实在很不给他面子,让他很生气。 “可……”那衙门小吏惊吓地跪在地上,不敢再说什么。旁边的随从凑到康广怀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康广怀这才蹙着眉头表情变得郑重起来,他先对地上的人说:“你先回去告诉府尹,本官随后就到!”然后回头冲李攸烨歉意道:“殿下请恕罪,老夫现下有公务亟需处理,所以得先走一步了,来日再登门谢罪!” “无妨,康大人还是公务要紧,且去便是!”李攸烨浅浅笑着,送他出门。“那下官也告辞了!”仅剩的几个大臣见状,也相继离开王府。最后一个走的万书崎,回头看了看李攸烨,她嘴上那玩味的笑让他额头不禁冒了个问号出来,犹犹豫豫地迈出了大门。这些人走后,整个王府忽然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上官府的送亲团,和瑞王府的接亲团还留在原地,连戏台上的吹弹敲打都停了下来。这时候,久未现身的陈越意外地出现在李攸烨面前,向她点头复命。李攸烨勾了勾嘴角,对王府一干人说道:“停下来干嘛?他们走他们的,咱们继续狂欢!”话音刚落,寂静的王府又热闹起来,胡万里等人笑而不语,这次没了拘束,是真热闹了。 “大家方才都拘谨的很,没捞着灌姑爷酒喝,现在可不能放过!得补上!”上官府那帮送亲团开始逮着李攸烨灌酒,这边瑞王府的接亲团不答应了:“把瑞王灌醉了,还怎么入洞房啊,你难道想让你家小姐独守空闺?”吵吵嚷嚷,一片闹腾。最后李攸烨实在招架不住了,还是送方首领上官录出于为姐姐着想,大发慈悲为“姐夫”挡酒才结束了李攸烨的困境。而他自己则因为被送方打入“叛徒”之流,又是迎方的敌人,不幸受到两方人员的夹攻,最后被灌得比李攸烨还惨。而虽然有些醉意但侥幸逃脱的李攸烨,则被杜庞小心翼翼地扶入房中。众人本来还想进洞房闹腾一阵,但是被纪别秋护甥心切地都给拦在外边。众人嘟囔着没劲,又回头喝酒去了,一直闹腾到天明才止息。 李攸烨趴在门缝上,看见人都走光了,这才放心地往内室走,她事前喝了纪别秋给准备的醒酒茶,所以能喝三百杯不倒,方才的醉态都是装出来的,要不然非得被他们纠缠死不可。先解□上那些啰啰嗦嗦的玉佩挂饰,总算轻松了些,她转过屏风,看到坐在床沿的上官凝,凤冠霞帔,盖头下腮红若隐若现。李攸烨走过去,伸手,犹豫了一下,最后缓缓地掀开了那红得耀眼的纱巾。 一张红似晚霞的脸,跃然眼前。唇上的胭脂,夺人眼目,为平日端庄贤淑的上官小姐,添了一丝妩媚风韵。李攸烨不由在心里暗忖,果然人说新娘子是最美的。上官凝紧紧捏着手帕,羞怯地低着头,不敢看李攸烨。心紧张地几乎要跳出来。 “你头上的冠子重不重?要不要解下来?”李攸烨进房的第一句话。 上官凝抿着嘴,点了点头,李攸烨便帮她把那闪着无数金花,坠着串串玲珑珍珠的凤冠解下来,搁在床前的案上,回头也坐在床沿上,扭头看着她:“你累不累?” 上官凝摇了摇头。李攸烨点了点头,又起身,去桌上把早已备在那里的两杯酒,托了过来,放在案上。重新坐回床沿,暗暗调整内息,李攸烨提着袖子从案上衔了一杯酒,执起她的手,把一酒放到她手心,然后又以同样的方式将剩下一杯捏在自己指间:“最后一道程序了,喝下我们便是‘夫妻’,不久,我会送一片江山给你!”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唯一承诺。 “我不要江山!”上官凝捏着酒杯,忽然说。李攸烨歪头不解,她低头小声道:“我只要你平安无事!”红烛掩映中,她低垂的脸越发红艳,像熟透的樱桃。李攸烨有些感动,抬起手臂:“来,喝吧!” 纤细的胳膊从她臂间穿过,轻轻挽着,她饮干这略带苦涩的酒,从此将一生与眼前这少年绑缚。虽不能白头,但已此生无憾。 “你怎么哭了?”李攸烨看到她脸上的泪,忙摘下她手中的酒杯,放回案上,用手给她擦泪:“你看胭脂都哭花了!” “对不起,我不该哭的!”上官凝一边擦泪,一边用袖子遮脸。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攸烨把她遮挡的手臂拿下,靠了过去,把她揽在怀里:“我是说,你该在我肩上哭,这样脸哭花了也没关系啊!” 上官凝刚止住的泪,又崩了出来。李攸烨轻轻抚着她的背,感觉到她微微颤抖的身子,以及压抑的隐忍情绪,悄悄叹了口气。 “太皇太后,今天瑞王殿下与上官小姐大婚,来了好些人呢,可热闹了!”张印趁着送饭的功夫,偷偷跟江后说着。 “是吗?”江后笑了笑,眸光里闪动着亮色。 “嗯,瑞王殿下今天穿着大红吉服,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走,好些老百姓看了都夸赞呢,说她定是天神下凡,俊美绝伦,天潢贵胄,秀英神迈!”张印便放碗碟边煞有介事地说。 江后听了脸上不自觉露出点点欢喜,隔着万重宫阙,她仿佛目见了李攸烨驾着马神采飞扬的模样。她从小便是如此惹人注目,见着她的人少有不喜欢她的。忽然,她脸色又暗淡了下来,孙儿的大婚,她竟然错过了。 “不止这样,今天上官小姐上轿前差点摔了一跤,您猜之后怎么着?” 江后疑惑地抬头:“难道烨儿又做了什么惊人之举?” “您猜得太对了,”张印夸张地张着嘴巴说:“瑞王殿下直接把上官小姐抱上了轿子,这件事现在可是在民间传开了,大家都羡慕上官小姐,嫁了个好郎君呢!” “是么!”江后喃喃道,心里微微讶异,没想到,这情景竟如此相似。她的思绪忽然漫过几十年的沉珂,跃进那双满怀柔情与疼惜的眸子里。那时候她也是这般,被那少年捧在心里呵护着的。 “栩儿,你没事吧,来,挂着我的脖子,我抱你上轿!” “栩儿,能拥有你,是我李安载今生最大的福气!我发誓,今生今世,不会接纳其她女人,永远只有你!” “栩儿,你带着湛儿在宫里等我,我会赢得胜利回来的,然后,我们便永远不再分开,你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突然,漏壶的滴答声加快起来,那双记忆中柔情似水的眸子,忽然变得狰狞,且充满血红: “你为他哭,你居然为他哭,他都死了,他对你不错嘛,你居然对他动情了?” “我没有,是他临死前救了我和湛儿!” “救了你,所以你就感激他了?你打算怎么报答他,是打算以身殉情,还是为他守寡?” “在你殉情之前,朕是不是要好好享受一番,要不然浪费了这张绝色的脸,多么可惜!” “安载,你不能这么对我,求你了,不要这样……” “启禀皇上,皇后她……她,她,是有身孕了!” “我一辈子不会再碰你!因为你的身子已经让我觉得厌恶,恶心!” “我告诉你,我要让他为当初所做的一切,付出永生永世的代价,所以,没有朕的允许,你不准死,也不准打掉肚里的孩子!你听到了吗?” “太皇太后,您没事吧?”张印发觉江后脸色惨白地骇人,身子微微颤抖着,吓得放下手中正在摆放的碗筷,就去扶她。 “哀家,没事,只是有些头晕,休息一阵就好了!” “奴才要不要去宣太医?” “不用,你先退下吧,哀家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诺!” 为什么最近会时常想起,以前的事?江后踱出门外,目光驻留在那被红灯照得通红的角落,突然觉得脸上痒痒的,她缓缓举起手来,摸道脸上那些凉凉的物体,失神地凝望着指尖,竟,流泪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故意要虐江后的…… 第139章 后无归期 回程的车辇上,李攸璇斜倚在软榻上,手托在耳侧,合着眼睛浅寐。脸色看起来有些疲乏。旁边的敏儿一边用竹签拨动着车炉里的香屑,一边偷偷瞄着她的动作,小丫头似乎有心事般,抓耳挠腮,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想说什么?”李攸璇眼缝里早已留意到她的异样,忽然懒懒地问。 “公主,”敏儿放下手中的活计,倾身凑过来,谨慎地问:“您看那万状元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是说,您看他一表人才,谈吐不凡,又是玉瑞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比那些不学无术的权贵少爷,强了不止一点半点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攸璇微微睁了睁眼。 “我想说的是,”敏儿又凑近些,神神叨叨地说:“我私下打听过,这位万大人家中并未娶妻,与公主的年纪又相当……” 她还没说完,李攸璇就坐了起来,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个凿栗:“说什么呢!小丫头什么不学好,专学那些长舌妇,打听人家的私事!” 敏儿委屈地捂着脑袋,嘟嘴小声道:“我是为公主着急啊,如今,连瑞王殿下都大婚了,可咱们的驸马还没有着落呢!” 虽然她说得很小声,李攸璇还是听见了,恼羞成怒地作势要打,小丫头赶紧挪挪屁股,逃得远远的,回头泪汪汪地看着她:“公主,敏儿再也不敢了!”看着她在那装可怜,李攸璇气得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愤愤地睨着她:“下次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先把你嫁出去,不要你跟着我了!” “啊呀,别,”小丫头一听到李攸璇要抛弃她,脸色大变,忙不迭的就要过来讨饶,可是不巧,这时候车辇突然刹住,她一个重心不稳,差点仰到后面去,幸亏李攸璇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你小心点,怎么老是莽莽撞撞的!”小丫头顺势拽住李攸璇地袖子,苦兮兮道:“公主不要撇下敏儿!” 李攸璇看着她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憋不住笑了出来:“好了,逗你的了!”这时,驭车的宫人在前头禀报:“公主,已经到宫门了!”李攸璇心里一沉,隔着帘子听到那厚重的宫门,吱悠吱悠地开启,吞噬完马蹄的踢踏声,而后沉沉地扣上,仿佛听到了灵魂被冰封的咒语。 “公主,你怎么了?”敏儿察觉到她面色不对,担忧地问。 李攸璇轻轻摇了摇头,倚着靠背,闭上眼,重新回到之前的那个静默状态里。 回到寝宫,已经是深夜。所有人都已经入睡,而本已躺下的长公主,却又悄悄起身,散步到院里。今夜格外冷了许多,一阵冷风袭来,只披了一件斗篷的长公主,感觉到一股弥漫全身的冷意。她忍不住搓了搓手,放在嘴边呵了口气。目光幽转到那天与鲁韫绮喝酒的石阶上,怔了怔,脑子里忽然蹦出一句夹杂着淡淡醉意的话——“其实我暗恋你也很久了!” 难以忘却,那双微醺的眸子一瞬间凝聚的炽热,虽然现在提起时觉得可笑,但在当时曾经一度迷惑了她的眼睛。 “梆梆梆!”宫廷里熟悉的更声传来,李攸璇从凝神中苏醒,叹口气,她方才在想什么,居然会把那人的醉话当真,不说别的,就说她是个女子,这点就能否定一切可能。忽然,她又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那张曾经被自己揉皱现在重新折好的纸团,眉间夹了一丝伤感。我走了?这意义是否如权洛颖之于烨儿那样,前无来日?后亦无归期? 谁知晓呢?不过,不论如何,这夜总归要进行下去的。 被鲜艳红色装饰的瑞府新房里,李攸烨亲自拧干了湿热巾帕,为上官凝糊花的面容擦拭干净:“你累了一天了,明早还要随我进宫请安,今晚就早些睡吧!” 上官凝嗯了一声,乖巧地窝进她的怀里,虽然猜到结果会是这样,但她心里已经很满足。 李攸烨心里则着实松了口气,关于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她之前已经纠结了很久,也知道两个女子亦可从身到心的属于彼此。只是她总觉得这样做心里不踏实。她想,自己还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也该,给对方留出一个将来能够反悔的余地。 第二天,陪嫁过来的素茹过来收拾床铺的时候,看到床上那洁白无瑕的白缎,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回头偷偷瞄了眼正在瑞王身边服侍更衣的上官凝,忍不住拧了拧眉。等到李攸烨领着她以皇家媳妇的身份进宫请安回来,她一把将自家小姐拉进房里,紧紧关上门:“小姐,昨晚瑞王进了洞房,是不是就醉倒了?” 上官凝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她的思绪还沉浸在随李攸烨进宫时,李攸熔看着她们的那双冷酷之极的眸子里。后来在回来路上听到街上议论,她才知道原来颜舅爷昨晚被人状告了,内阁元老兼刑部尚书康广怀亲自审理的案子,一晚上就将所有人证物证集合完毕,因此早朝时候直接将案件结果上奏给了李攸熔。满朝哗然。迫于压力,李攸熔不得不当场下令捉拿颜舅爷归案,所以现在满城都贴了逮捕颜睦的告示。而她从李攸烨脸上自始至终的那份淡定从容,隐隐猜到,这件事可能与她有关。惩办颜睦,无疑在李攸熔脸上打了个响亮的耳光,何况是以如此高的效率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难怪李攸熔今天看她们的眼神那么冷厉。不过,她心里忍不住为李攸烨悬心,这样与他直接对抗,会不会冒险了些? “啪!”耳边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把沉思的上官凝一下子唤醒,她看向素茹,只见她两只手掌砸吧到一起,纠结着眼神痛心疾首地看着她:“没想到,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昨晚应该早些跟少爷商量好,让他帮着姑爷挡酒的,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上官凝有些呆地看着她:“你到底担心的什么事情啊?” 素茹对她的不开窍,已经到了没言语的地步,憋了半天:“我担心小姐你啊!” “我?你担心我做什么?” 素茹凑过来,纠结地伸手做比划:“昨晚小姐和姑爷是不是没有,那个,那个!” 上官凝一下子明白了她指的什么,脸上瞬间羞得通红:“说什么呢!”素茹看到她这个样子,就知道果不其然:“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姑爷进来就倒下了,小姐性子又太过矜持,两头干柴没个引子,怎么能点得着啊!” “唉,也怪我大意了,应该早想到这一层的!”素茹为自己的“失策”自责道,上官凝看她那痛心疾首的样子,脸上早已涨得通红,想要开口解释,但想到昨晚的事情,解释出来只是徒增惆怅罢了,因此只坐在床头,闷声不语。素茹见她先欲言又止了一番,最后又恢复了平静,对自家小姐的最后一点信心,也丧失殆尽。 如此到了晚上。上官凝一个人在房里歇着,素茹在门口迟迟未见李攸烨归来,忍不住去前头打听。门口的侍卫只说她早上从宫里回来后,就换上便服出门了,一直没回来,她狐疑着踱回院子里,正想再找个靠谱的人问问,却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马车碌碌声,接着就有人喊道:“瑞王回府!”她心里一阵欢喜,赶紧凑到门口迎接。却见李攸烨披着大红披风,步履匆匆地从门内踏入,周围一大堆人把她围得死死的,似乎正同她谈论正事,她一时又有些踌躇了,不敢上前。 谁知李攸烨却看到了她,第一时间朝她走过来,笑着说:“你是素茹?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王妃今天还好吗?” 被她那温和的笑意暖了下心神,素茹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说:“回殿下,王妃一切都好,就是一直等着殿下回来,所以叫我来门口看看!” “呵呵,让她别太累着了,饿了就叫厨房传膳,我稍后便回去看她!”李攸烨笑着说。 “是!”素茹答应一声,便暗喜着跑开了。出师告捷,她得赶紧回去通知上官凝,做好一切准备,不能再重复昨晚的“悲剧”。李攸烨笑着摇摇头,回头看到一帮子人都别有深意地看着她,且笑不语,她脸有些微微泛红:“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如花美眷!”“只差江山!” 一堆人你一句我一句,摇头晃脑的说完,看到李攸烨脸上火辣辣的样子,皆促狭地笑起来。最后还是纪别秋出来为外甥打圆场:“好了,好了,今天大家都累坏了,都早些回去休息,明天还有任务呢!”这才把那帮昨夜没作弄到新郎官所以心有不甘的团员们遣散了。 陈越随李攸烨进了书房。 “这次把秦家老小接过来,还要麻烦陈师傅再辛苦一阵子保护他们的安全,我担心有人会暗中对他们不利!”李攸烨说道,这次她特意安排秦老汉进京状告颜睦,已经获得初步的胜利,接下来李攸熔肯定会做出应对,所以后面的每一步她都要小心谨慎。 “是!”陈越明白李攸烨的意思,郑重地点点头。 “另外,”李攸烨想起陈越从顺阳带回来的包裹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原来在派陈越去接秦家老小进京前,她特意嘱咐他去绕枝亭里找一下拨云口中所说的颜睦罪证,本是抱了微乎其微的希望去的,没想到最后真找着了。李攸烨有些想不通,拨云明明是齐王的间隙,一直以来,都是她在暗中向颜睦透露他们的行踪讯息,目的便是借颜睦之手除掉他们,而令齐王坐收渔翁之利。她本以为她所说的颜睦罪证,只不过是她故意捏造出来以达到接近自己目的的借口,没想到后来会发现真有其事。她说这些证据都是受人之托的,而托她之人已经撞柱而死了,她不禁想探寻个究竟,她究竟是受谁之托,那人为何又撞柱而死:“我想请陈师傅查一下拨云的事情,那个交给她颜睦证据的人到底是谁?这些证据显然都是以前搜集的,是谁一早就盯上了颜睦,想要将他置之死地呢?” “我会的!”即使李攸烨不说,陈越也会去查的。他总觉得这件事存在蹊跷。这些证据的确可以将颜睦置之死地,里面涉及的都是很多宫廷秘事,非与皇室联系密切的人根本弄不到这些证据,而拨云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交待完这些,李攸烨才算松了口气,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经不早了,便离开书房往上官凝房里走去。 房间里。兴奋的素茹一边围着上官凝收拾打扮,一边交口不绝地夸赞李攸烨的亲切:“咱这姑爷真是好得没话说,居然记得素茹的名字,我看她正和那些人商量大事忙得很呢,却还一直惦记着小姐好不好,专门过来嘱咐我不要让王妃累着了,饿着了,体贴得很呢!” 上官凝心里夹着淡淡的惊喜,知道李攸烨此刻就在书房里,只隔着几道门窗。空荡了一天的心,突然变得充实起来。 李攸烨的脚步声从外面响起,素茹一惊:“哎呀,这么快!”赶紧匆匆忙忙帮上官凝盘好最后一缕发髻,前去开门:“给殿下请安!” 李攸烨如期而至,冲她笑了笑:“方才才见过了,不必这么多礼,起来吧!” 她扭头看见站在梳妆台前的人,眼睛不由亮了一下。退下凤冠霞帔的上官凝,重新拾起一袭素纱白裙,整个人如同沐浴在柔光里,娴雅淡然得如同刹那绽放的——昙花。昙花?不知为何,李攸烨心口莫名跳出了这花的名字。她觉得有些不吉利,忙扫除自己脑海中的胡思乱想,笑着走到她跟前:“王府的第一天还适应吗?” “嗯!”上官凝绞着手绢,紧张地回应。 “呵呵!”李攸烨看到她腮上升起的红晕,自己也开始不好意思起来。瞥眼见圆桌上放了一团未完的刺绣,她好奇地走过去,拿起来看了一眼,见上面的图案极其精美,虽然只开了个头,却隐约能猜到这是一对雪白的兔子。说来也巧,她和上官凝是同年同日生,她们都是属兔的,只相差不到三个时辰。 “这是你绣得吗?”李攸烨问。 上官凝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绣得不好,千万别取笑我!”说着就要从李攸烨手中拿回那刺绣。 “不~绣得好看极了!”李攸烨赞赏地说着,忽然眉头一蹙:“不过……” 上官凝刚因为李攸烨的赞赏而暗喜了一把,结果,她接下来的“不过”二字又将她的心境打回原处。脸色暗了暗,抿着嘴等着李攸烨的终极审判。 出乎意料的,手忽然被握住,她愣了一下,见李攸烨用她纤长的手指掰开她的掌心,指尖点着她手上那些清晰可见的小红点,皱眉说道:“你看你,光顾着刺绣,都忘了爱惜自己的手了,这些东西找别人做也是可以做的,又不是非要你来!”她有些不满地说着,接着捧起她的手在她掌心轻轻吹了吹:“痛不痛?” 完全被李攸烨的举动惊呆的上官凝,傻傻地怔在那里,注视着她,也不说话,眼睛里有晶莹的液体在滚动。李攸烨却转头对素茹吩咐:“素茹,你去问舅舅要些创伤药过来,就说是针伤,懂不懂?” “懂!”素茹赶紧出去了,离开前小心地关上房门,瞥见李攸烨为小姐揉掌心的样子,心里一阵感动加懊恼,感动于李攸烨的温柔细心,懊恼自己居然没注意到小姐手上的针伤,这个贴身侍女简直当得太不称职了。 李攸烨见她整个人都愣愣的,一向端庄优雅的上官小姐难得露出这么呆的一面,呆中却透露着点点少女的娇羞。她忽然慢慢倾身向前,在那微张的红唇上轻点了一下。只一下,她能感到来自那人全身的战栗。她抿了抿唇角,有些好奇这带了一丝甘甜的味道,再次凑近那唇。这次换了动作将那人唇瓣噙住,浅浅吮吸起来。 感觉一双手臂颤抖着攀上自己的肩膀,李攸烨口中的动作渐渐有了回应。一个人的吮吸,变成两个人的浅尝,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接着是李攸烨舌尖便突破了对方的唇齿防线,带给上官凝一场徘徊窒息边缘的搅扰。 素茹以火箭般的速度从纪别秋那里要来了创伤药,便风风火火地往回赶,当她推开房门,看到小姐和姑爷拥吻的一幕,先是愣了三秒,接着反应过来,赶紧蒙着眼睛又把门带上。 消化了两刻钟,她才确认一件事,小姐终于开窍了,她禁不住笑咧了嘴,心里已经做好明天收拾红缎子的准备了。 房间里。在最初的唇齿纠缠过后,李攸烨逐渐感到了一种呼吸困难,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来自心底深处。她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影子在脑海中挣扎,那种频临窒息的感觉使她忍不住一把推开了身边的人。上官凝被猛地推开,身子几乎撞上后面的圆桌,往后倒去,还好李攸烨及时反应过来,伸手又拉住了她。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喘不过气了!”李攸烨不敢看那双受伤的眼神,捂着脸慢慢在上官凝面前蹲了下去。一边痛苦地揪着头发一边捶自己的脑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上官凝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跪□来,把她抱在怀里,护着她的头不让她乱动:“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第140章 再见虞嫦 被她轻轻揽着,李攸烨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她十分愧疚地扶着上官凝站起来:“刚才你有没有碰到?”上官凝摇了摇头,李攸烨不放心地把她扶到床边坐下:“有碰到就告诉我,不要自己忍着!” “我真的没事!”上官凝见她担忧的样子,方才被她推开的苦涩已去了一大半。李攸烨叹口气,执着她的手,忽然说:“再给我一点时间可以吗?” 上官凝抬头略显呆滞的望着她。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始终感觉脑子里有些东西混沌不明,我需要时间理清自己的头绪,而且,我也不想你将来有任何遗憾!”李攸烨决定把心底的话跟她讲清楚,算作下决心接纳她的第一步。 这是她给的承诺吗?上官凝眼里覆了一层淡淡的水雾。时间,在她看来是多么奢侈的东西,可是,为了这迟来的一天,她甘愿为她痴等下去。哪怕这一天,到头来终究是场梦幻。 “我会等,会等的!”她咬着唇,颤着音说。 李攸烨心底一瞬间的感动,手抚过那精心挽起的青丝,把她轻轻揽进怀里。 “对了,这几天天气转凉了,你若出门便穿厚些,我看你这几天有时轻咳,明天让舅舅帮你看看,别是得了伤寒!”李攸烨想起这事,抚着她的背,怜惜地说。 “不,不用!”上官凝连忙抽身出来,语气略显慌张,见李攸烨疑惑的神情,她抿了抿嘴:“这是小时候的旧疾了,平日总吃着药的,没什么要紧的!” “可是……”李攸烨还想说什么,却见她又埋头在自己胸口,使性子似的紧紧圈着她的腰身,阻止她再提:“真的不要紧!”她有些无奈,只好说:“好,那你要是觉得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别忍着委屈了自己!” “嗯!” 第二天早上,素茹起了个大早,欢欣雀跃地在小姐房前查看动静,见房门紧闭着,小姐和姑爷还未起床,她不禁在心里偷偷暗喜。既然她们未起,那她便也不忙准备侍候,闲散地踱步到院里,忽然瞥见前头花园里的一张石桌上,围着坐了三个早起的小人,经目测是包家那对龙凤胎姐弟和冰儿小姐。这三个人自从搬到瑞王府住,便俨然三个连体婴儿,整日形影不离,在王府到处都能看到他们叽叽喳喳的身影。此时,三个人背对着她,俱都保持着一样托腮的姿势,不似平时那般闹腾,似乎在讨论什么,她一时好奇,便悄悄走过去,躲在假山后面偷听他们说话。 “真是闷死了,娘亲这几天都不让我们去找烨哥哥和王妃娘娘玩,说这样打扰她们,可是,王府又没有什么好玩的,真是无聊透了!”包小月捧着脸,蔫了吧唧地嘟嚷道。包小年托着腮帮直点头,附和姐姐的话。 “哎,你娘亲说的跟我娘亲一样唉,我娘也不让我去找凝姐姐,说这几天凝姐姐都要陪着烨哥哥!”冰儿也说。三个人对视一眼,一块叹了口气。 “唉,我就不明白,她们两个人有什么好玩的么?你说娘亲为什么不让我们找她们玩,不是人越多越热闹吗?”包小月抱着胳膊十分不解的说。 “可不是么,这几天,我都不敢去找烨哥哥,怕被娘亲知道了挨骂!”冰儿闷道。 素茹听到这三个小家伙的议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声,从假山后面走出来,在三双瞪圆的眼睛中,不急不慢地坐到石桌的另一边,吭吭两声:“你们想知道,你们娘亲为什么不让你们去找烨哥哥和凝姐姐吗?” “为什么?”三人都凑过来,好奇地盯着她。 “咳,”素茹俨然一副大姐姐的样子,摸着包小年头上那点稀薄的发髻:“因为,她们要忙着生小世子,所以,当然没时间陪你们玩了!” “小世子?”三人异口同声地惊呼。 “对啊,她们日后会生个小娃娃,”素茹老学究似的说道:“就是冰儿小姐将来的小外甥,日后啊得管冰儿小姐叫姨姨呢!” “姨姨?”包家两个姐弟立马把目光投向冰儿:“你要当姨姨了?”冰儿表示自己对这个突然的消息有些震惊,结巴着:“我……是么?”素茹那边却已经捂着嘴笑着走开了,刚才看到有丫鬟朝她挥手,暗示李攸烨和上官凝已经起床了,她哪里还顾得上跟这三个小家伙再说下去,忙不迭去验收成果了。 可是,当她进了房间开始收拾床铺的时候,却发现床上的白缎子不见了,回头询问似的去看上官凝,却见她正在往这边瞧着,见她看过来,当即扭开头,装着为李攸烨整理袍子的样子。素茹不禁暗笑一声,把她理解成,这事儿多半成了,只是自家小姐害羞不好意思把那东西给她看。继续笑么嘻嘻的整理床铺,上官凝暗暗松了口气。事实上,她知道素茹不会罢休,今日定会再来检查,怕重复昨天的窘境,所以早早把那东西藏起来了。 李攸烨穿戴整齐,便和上官凝到堂中和纪别秋一块用膳。知道纪别秋是李攸烨的亲舅舅,上官凝对他便以晚辈之礼拜见,很是恭敬。纪别秋笑呵呵得捋着胡子,显然对这个外甥媳妇很是满意。用完膳,李攸烨和纪别秋一块去书房商议事情,上官凝则又返回房中,一进去便看到素茹正意味深长的冲她笑。她红着脸关上门,只当没看见。坐在桌前,拈起针线,继续未完的刺绣。素茹也就笑而不语,一会儿捧杯茶过来,一会儿堆些点心在她手边,脑袋时不时凑过来对那两只还未成型的兔子赞叹一句:“真漂亮,真登对!”最后竟然趴在桌上打起盹来。上官凝见她脑袋撑在手腕上,一磕一磕的,忍不住抿嘴笑了笑,放下手中针线,推推她:“醒醒!” “啊,小姐!”素茹一下子醒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实在是困地很,她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上官凝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去睡吧,在这儿当心着凉!” “哦,那小姐有事叫我啊!”她也不坚持,搓着眼睛往外间睡觉去了。 待她走后,上官凝继续手上未完的活计,安安静静的,度过自己平静的一天。有时候她也会停下来,忍不住想,李攸烨在书房里做什么,听到外面的车轱辘响,又会想今天有什么人登门,如果听到李攸烨出府的消息,她便会站起来往窗外瞧一瞧,确定她真的走后,心里会忽然变得空荡荡的。那抹温柔的影子已经占据了她生活的全部,等待和期盼成了每日必经的过程。尽管,有时,她也会得寸进尺地想要她多陪陪自己,却又怕打扰到李攸烨给她增添麻烦。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段默认的开始,却又担心,这一切迟早都会像院中的花瓣一样,偎着秋风结束。 从窗前踱步回来,她的眼里布满隐忧,抑制不住咳嗽了两声,忙掏出手绢捂住嘴,怕这声音被外间的素茹听到。回来拾起桌上的绣工,她坐下来,久久地望着那对未完的白兔发呆。 忽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上官凝扭头,见三个脑袋瓜整齐地排在窗台上,见她望过来,一下子又消失不见了。她笑了笑,走过去把躲在墙根下的三个小人叫起来:“冰儿,你们怎么在这儿?” “啊,嗯,凝姐姐,我们是路过这里的,小年要去池塘抓鱼,我们就陪他一块去!”冰儿一边说着,一边暗中拽拽小月的袖子,小月连连点头,一把把小年推到前边去:“是不是啊,小年?” “哦,是,王妃娘娘!”包小年无辜又胆怯地说。 “呵呵,你们要不要进来玩?”上官凝笑着摇摇头,对那三个明显说谎的小鬼说道。 “好呀,好呀!”三人异口同声地点头,兴奋地眼睛都亮了。 “那你们进来的时候轻点声,素茹姐姐在睡觉,不要吵醒她了,嗯?” “嗯,嗯,嗯!”三人前推后挤地绕到屋前,轻轻推开门,瞥见在躺椅上睡觉的素茹,大气都不敢喘,踮着脚尖直往内室去。上官凝已经掀着帘子等着他们,三个人一气奔到她面前,仿佛完成了一件既惊险又刺激的任务。坐下来,上官凝递给他们每人一样点心,让他们抓着吃,问冰儿:“莫姨还好吗?”虽然上官老夫人提过给莫慈应有的名分,上官景赫也同意了,但莫慈不愿入上官家门,拒绝了上官家的补偿,所以,在称呼上,上官凝依然唤她莫姨。 “娘亲很好,她一直惦记着凝姐姐!”冰儿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偷瞄上官凝的肚子,说。 “呵呵,你代我向她问好!”上官凝怜惜地摸着这个上天馈赠的妹妹,并没有发觉她眼睛一直在偷瞄自己。 她又转头对那两个睁着水汪汪眼睛的姐弟说:“你们是小月和小年吧,在这里住还习不习惯?” “习惯习惯,这里又大又气派,比我们家里好多了!”小月和小年争着说,说完鄙视地看了对方一眼,暗语传递:“你不是说过,这里再好也不如自己家好吗?”“你还不是一样!” 上官凝呵呵笑着,觉得这对姐弟着实有趣。又把桌上的果子递给他们。小月抓着果子说:“王妃娘娘,我们能和冰儿一样,管你叫凝姐姐吗?” “当然可以了!” “太好了,凝姐姐!”小月欢快地叫了一声,对面的冰儿突然冲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素茹姐姐在睡觉!” “哦!”小月明白似的缩缩脑袋,吐吐舌头朝冰儿做了个鬼脸,冰儿皱皱鼻子哼了她一声,上官凝忍俊不禁地捂嘴笑起来。两个姐姐暗地里玩转斗法,谁都没有提防被撂在一边的小年会忽然开口,他看着上官凝的肚子懵懵懂懂地问:“凝姐姐,你要生小世子吗?” 上官凝一时哑然,小月连忙捂住弟弟的嘴,咬着他的耳朵,小声告诫:“你别把我们的目的暴露了!”然后堆着一脸笑说:“凝姐姐,小年的意思是说,今天城南的杂耍团带来了一群小狮子,你能带我们去看吗?”冰儿觉得小月反应真快,暗自松了口气,冲她竖起大拇指。 “这……”上官凝一时犹豫。 “凝姐姐,你就带我们去看嘛,我们都好几天没有出门了!”冰儿添油加醋地说。 “嗯,那好吧,你们等我准备一下,带你们去!”上官凝熬不过那三双水汪汪的眼睛,只好点头答应。 “小狮子?什么小狮子啊?”被强行叫醒的素茹坐在马车上,哈欠连天的问。对面的三个小人正把头挤在窗户边上,兴奋地看外面热闹的人群,早就把小狮子和小世子给抛到脑后了。见没人回答她,素茹愤愤地抱着胳膊,又打了一个冗长的哈欠,对旁边的上官凝说:“小姐,我看八成根本没有什么小狮子,这三个家伙纯粹是想出来玩了,拉咱们来陪着!” “呵呵,就当陪他们出来散散心吧!”上官凝温和地笑着,挑着帘子也看街上的人群,其实她也好久未出过门了,想着出来看看也好。 街上热闹的很,虽然京城之外已经战火连天,但有十万御林军和两万神武军坐镇的京师,似乎并没有感受到来自战争的威胁,依然,市集喧嚷,繁华如旧。 三个小家伙早已经迫不及待地奔下车看热闹去了,上官凝并不愿露面,只是让车夫紧紧跟在他们后面,免得让他们跑丢了。在一处实在拥挤的地方,马车走不动,不得不停下来,眼看三个小家伙就要跑没了影子,上官凝只得吩咐随行的王府护卫去跟着他们,并嘱咐他们务必把他们安全的带回来。她自己在素茹的陪伴下下车,去旁边的一处酒楼雅间坐着等。顺便看看建康城的远景。 眼看等了一个时辰,不见他们回来,上官凝有些焦急了,看看天色,是时候该回去了。就命素茹前去找找,不一会儿,素茹便回来说三个小家伙已经回来了,她便付了钱离开酒楼。往马车边上一看,三个小家伙果然回来了,只不过,身边却多出一个人出来。上官凝细细打量着那人,见她面容精致,肤白胜雪,一袭素色的褶裙,将她整个人衬得空灵飘渺,如同降世的仙子,她微微一怔,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 “这位姑娘是……”上官凝看着围在她身边的三个小家伙,开口问道。 “她迷路了,我们本来想送她回家的,但是她不知道家在哪里,所以,就把她带回来了!”小月说道。 “迷路?”上官凝看着那个空灵的女子,见她的模样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于好心便问:“姑娘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们好送姑娘回家!” 那女子眼里忽然聚了一汪泪水,晶莹剔透,让人见了陡升怜悯之心。她柔弱地看着上官凝,摇摇头,一句话也没说。冰儿赶紧拍拍她的背说:“你别怕,我姐姐是好人,她只是问你家在哪里,看认不认识你的家人,好把你送回家去!”然后把上官凝拉到一边说:“她好像什么都不懂,刚才有个卖雪梨的人问她要不要雪梨,她说要,便拿了就走,结果被人家喊住,说她没付钱就想走,把她说哭了!” “那你们是在哪里遇见她的?” “就在前面的闹市,她好像一个人走丢了,姐姐,我们把她带回家好不好,你看她多可怜啊!” “万一她的家人来找怎么办?” “我们已经陪着她等了好久了,都没有家人找来,你看天都快黑了,留她一个人在街上不安全的!” 上官凝又看了那女子一眼,只见小月和小年一人握着她一只手,轻轻哄着她,她才又慢慢卸下眼中的惧意。她自己也生了恻隐之心,想了想便说:“这样吧,我去跟这附近酒楼的老板说一下,如果有人来找这位姑娘,就让他们到瑞王府接人吧!” “好耶,好耶!”冰儿拍着手高兴地说,然后兴奋地跑到那女子面前:“你先跟我们回王府好不好,然后等你的家人来接你!” “嗯!”那人点了点头,三个小家伙都很高兴,没想到出来一趟,捡回了这么美丽的一个大姐姐回去。上官凝笑了笑,吩咐护卫把她的话跟附近店里的老板说了,便跟着他们一块上了马车。 “我的名字叫李虞嫦,爹爹和奶奶管我叫嫦儿!”马车上,在三个小家伙以自己的名字跟她交换的条件下,那女子终于肯说出自己的名字,语气懵懵懂懂的,和常人明显不同。上官凝隐隐察觉出,她可能在智慧上有缺陷,心中不禁暗暗惋惜,没想到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子,却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可怜人。 “李姑娘,我们不是坏人,你跟我们回家后,就安心等着家人来接你,我们都会陪着你的!”上官凝友好地握握她的手,温和地笑着,说不上为什么,总之,她打心眼里就很喜欢很怜悯这个女孩子,她看起来那么脆弱,无助,需要人保护,估计那三个小家伙把她带回来,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嗯!”虞嫦乖巧地点了点头。 到了王府门口,一行人下车,小月把李虞嫦牵下来,和冰儿小年一起扶着她往府里走。上官凝在后面跟出来,来迎接的王府守卫,见到堪称人间绝色的李虞嫦,都愣住了。那带头的守卫诧异了半响才回过神来,两三步奔到上官凝面前,方才几乎忘了要跟她禀报的事情。 “王妃娘娘,王爷刚回府就病倒了,杜总管让我等您回来,跟您说……” 还未说完,上官凝手中的锦帕就掉在地上,慌里慌张地往府里跑去。素茹赶紧从后面追上。冰儿一听烨哥哥病了,也放下虞嫦的手,跟着她们去看望李攸烨。两个小包只好一人一只手拉 第141章 谁输谁赢 上官凝飞扑着进入房中,瞥见李攸烨正完好无损地坐在桌前捧茶。她一时怔在原地。 “凝儿回来了!”李攸烨抬眼笑眯眯地看她,放下茶碗,从位子上站起来,走到她身边。 “烨,烨哥哥!”冰儿呼啸着跑来,在门前一个急刹车,扶着门大口喘气,结果对上李攸烨那双含笑的眼睛,她也愣了:“烨哥哥,你不是病倒了吗?” 上官凝把目光投向旁边的杜庞,想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是啊,从今天开始,我就对外宣称病倒了!”李攸烨浅笑着说:“实际上,我没有病!” “为什么啊?”冰儿还在不解,上官凝却着着实实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她咬着嘴唇,眼中有泪泛上来。 “为了让你们演得真一点,只好先骗你们一下了!”李攸烨刮刮她眼角的泪渍,翘着嘴角说:“不过,以后就得劳烦王妃亲自‘照顾’我了!”上官凝抿了抿嘴,一下子靠近她怀里。李攸烨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背。 两个小包这时候带着虞嫦迟迟赶到:“嫦儿小心点,这儿是门槛,上去的时候当心点!”俨然已经对她呵护备至。 “李虞嫦?”李攸烨惊讶地看着来人。那张给她留下深刻记忆的面孔,仍然镶嵌如稚子般的眼睛,悠然出现在眼前,好奇地盯望着外面世界。目光里不含任何刻意的狡作,只余飞鸿掠影般的空灵。 “咦,烨哥哥认识嫦儿吗?居然知道她的名字!”小月惊奇于李攸烨脱口而出虞嫦的名字,倒忽略了她为何好端端站在这里。 “她是李善念的女儿!”李攸烨讶异地说,李善念已经被抄家灭族,按说,李虞嫦应该已经被充入官妓才是,为什么会在京城出现:“你们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我们是在闹市上找到她的,她迷路了!”小月说完,一脸难以置信地问:“烨哥哥,她真的是那个大贪官李善念的女儿吗?” 上官凝心中也是诧异万分,李善念是江阳郡守,因前一阵子的江阳灾民一案,鱼肉百姓,已被朝廷查办。想不到那么一个恶贯满盈的贪官,会有这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儿,她心中倍觉不可思议,忽然,她又想到一个问题,李善念全家被抄,这么说,她现在已然是孤身一人了,心里不由更加怜悯起她来。 “是的,我在宴会上见过她!”李攸烨说着,慢慢走近李虞嫦:“李姑娘,你还记得我吗?” 那双空灵的眼睛定定瞅了她好久,才微微闪了下眸子,歪歪脑袋:“如意郎君?” 场面顿时出现两三秒僵硬。李攸烨觉得有数道不解的目光打到自己身上,她咳了一声,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你还记不记得,我是江公子?” “可爹爹说你是如意郎君!”李虞嫦莫名坚持着,她显然还记得李攸烨,虽然李攸烨为此有些高兴,但更多的却是尴尬,看着众人,指指自己的脑袋,跟众人比划:“她可能,这里,这里……”意思是有缺陷,众人都明白,可是仍有不解:“她为什么管烨哥哥叫如意郎君呢,为什么管别人不叫啊?”小月的疑问,正是上官凝此刻想问却羞于开口的。 “咳,那是因为……”李攸烨正不知道怎么解释,就听到府外有人禀报:“殿下,外面有人来王府找一个姑娘!” “咦?是她的家人找来了吗?不对啊,她爹爹都死了,她已经没有家人了呀!” “哦?来人说是什么人了没有?”李攸烨问那人。 “没有,他只带着一堆人,说是府上丢了小姐,特地问了客栈掌柜,知道小姐被带到这里的!” “让他们客院先呆着,我们稍后就把人送过去!” 京城,韩王府。 专门来京城养病的李戎泊,此时被侍女扶着坐起来,捂着胸口,咬牙切齿地看着底下那帮脓包手下,拳头攥地噼里啪啦响:“你们什么意思,把人弄丢了,还有脸给本王回来!” “来人,把他们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他扑在床上激动地大咳起来。 “殿下,您切莫动怒,当心身子!”贴身近侍郑焉劝解道。 “殿下饶命,虞嫦小姐是被瑞王的人带走了,小的们去王府要人,可是瑞王不放,还把小的们乱棍轰出来了!”那帮手下大哭着磕头求饶,为了保住自己这条小命,把一切罪责都推到瑞王身上! “李攸烨!”李戎泊气得一拳砸到床上,新仇旧恨加起来,他胸中怒火烧腾,口中翻涌出一口鲜血,旁边侍女连忙端盆过来接着,李戎泊吐完血,又倒回床上。 “备车,本王要亲自到瑞王府要人!”郑焉看着他这个样子,顾及阻拦也无用,没办法,冲那帮下人挥挥手:“殿下的话没听到吗?还不快去!” 瑞王府。 小月和冰儿心有余悸地扶着虞嫦在花园的椅子上坐下:“刚才真是太惊险了,要不是烨哥哥察觉,嫦儿就要被坏人接走了,那帮人看起来就不像好人,嫦儿别怕,我们会保护你的!” 上官凝“搀扶”着李攸烨,在后面跟着,悄悄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冒充的!” 李攸烨假装咳嗽两声:“我见过那个领头的,他是李戎泊的人!” 上官凝止住步子,疑惑地看着她。李攸烨又推着她往前走:“估计待会李戎泊会亲自来府上要人,我来应对他!”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外面就传来韩王殿下登门的消息。李攸烨让三个小家伙先带虞嫦去屋里,她自己则“抱病”出来会客。 “韩王叔,好久不见了,请恕攸烨有病在身,咳咳,不能起来跟王叔见礼了,韩王叔随便坐,杜庞看茶!”李攸烨一边客套地说着,一边瞄着李戎泊阴沉的脸色,见他被人搀扶站着都很吃力的样子,却仍努力硬撑着,与自己这等装病的模式果然不是一个层次的。 “虞嫦在哪里?”李戎泊完全不吃她这一套,恶狠狠地盯着她,直接问李攸烨要人。李攸烨看着他那双红得冒火的眼睛,毫不怀疑,他要是身体康硕,早就提着砍刀剁到她面前来了。 “咦?虞嫦是谁?本王没听说过,杜庞,你记不记得有这个人?”李攸烨故作不知地问杜庞。杜庞配合地问:“莫非韩王殿下指的是被充入官妓的李家小姐,李虞嫦?” “唉~~~哪能啊!”李攸烨摆摆手,又假咳两声:“既然是被充入官妓,哪能随便在大街上跑,而且韩王叔怎么会和官j□j子扯上关系,您说是不是,韩王叔?” 李戎泊被憋得胸闷异常。他知道李攸烨绝对是故意的,手不由气得颤抖起来。郑焉看着他这样子,赶紧扶着他到椅子上坐下。李攸烨有些想笑,她已经猜到,李家遭难,这李虞嫦多半是被李戎泊救出来的,看样子,他确实很在意虞嫦,明知道她落入自己这个对头手上,还忍着伤亲自前来要人,看起来虞嫦在他心中分量很重啊。 “你怎么样才肯放人?”李戎泊恨得牙痒痒,可人现在在李攸烨手上,他被动于李攸烨,只能咬牙忍着。 “唉,这话韩王叔说得就见外了,我可从来没有不放人的意思!” “那你究竟想怎么样!” “韩王叔切莫激动,一激动伤了身子,可就得不偿失了!”李攸烨掸掸袖子:“我说过,瑞王府不会强留人,虞嫦要是愿意跟韩王叔走,我便放她走,可是,她并不愿意跟你们回去,这我可就做不了主了!” “你胡说八道!”李戎泊一拍桌子,怒从中来,震得茶杯盖都从碗上蹦下来。 “王叔不信,可以一问便知!”李攸烨脸上并无愠色,刮着茶叶,朝杜庞使了个眼色,杜庞听命去叫后面的人出来。很快,上官凝牵着虞嫦的手缓缓从屏风后步出,三个小家伙保驾护航似的陪伴左右。 “嫦儿!”李戎泊一见李虞嫦出来,便急着站起身来,朝她走过去,脸上既焦急又欣喜:“嫦儿,跟我回去吧!” 李虞嫦却一下子躲到上官凝怀里,露出两只胆怯的眼睛,充满惧意地望着他。 “嫦儿,你怎么了,你不记得我了吗?”李戎泊不解地望着她。 “哼,你们全都是坏人,还想强行把嫦儿带走,她根本不想走,你们还硬拉她,都把她胳膊勒青了!”小月气哼哼地说道。李戎泊怒瞪她一眼,去抓虞嫦的手:“嫦儿,跟我回去,谁拉得你,我回去教训他,咱们回去好不好?” 李虞嫦眼里有泪泛上来,摇摇头,又依偎到上官凝身上。李攸烨似笑非笑地抿着茶,李戎泊脸涨得通红,见她不答应,强行拉住她往外走:“走,跟我回去!” “喂喂,你怎么这么蛮不讲理!嫦儿都不想跟你走了,你怎么还这样!”小月和冰儿拉着虞嫦不让他得逞,李戎泊回头,一把拽下两双拽着虞嫦袖子的手,将二人推到了地上。他身负武艺,即使受了伤,力气也大得很,小月和冰儿跌倒在地上,哎哟一声叫了起来,上官凝赶紧去扶她们,而李戎泊继续拽着挣扎不止的虞嫦往门外走。 “砰!”茶碗砸到案板的巨声将所有人都定在原地。上官凝往李攸烨看去,只见她目光含怒,凛冽逼人,手下那只茶碗,从上到下已经四分五裂,碎片迸溅在桌面上,粉身碎骨:“从我这里抢人,韩王叔是当我不存在吗?” 她嚯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几步走到李戎泊面前,一把将他攥着虞嫦胳膊的手摘下来,扔了出去,李戎泊整个身子摇摇晃晃倒退几步,被后面的郑焉扶住。 “把人带回去,好生安抚着!”李攸烨对上官凝吩咐,上官凝从这一刻真正体会到李攸烨身上那股震慑人心的力量,除了听从,她已经不知再如何反应,小月和冰儿赶紧爬起来,拉着虞嫦随着姐姐往里间去了。 李戎泊看着虞嫦又被带走,眼睛已经染了一抹血红,他伸手去拔腰间的佩剑:“李攸烨,我跟你势不两立!” 背后的郑焉慌忙抱着他,不让他的剑出鞘,这可是在瑞王的府上,主子这么冲动肯定讨不到好!“刷”得一声,就在他们主仆两人抱团挣扎时,李攸烨已经持着白刃指在了他们眼前,寒意摄人心魄:“我明白地告诉你,人我偏偏不给你,如果有本事,就来本王这里抢人,没本事现在就给我滚,我这里不欢迎废人!” “我杀了你!”李戎泊现在只剩下满腔怒火,郑焉望着李攸烨的那双浸透寒意的眼神,拼命拉住李戎泊,一个劲儿地往外拖去。 “还有,以后说话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跟我势不两立的人,多你一个少你一个,都跟没有一样,别让我笑话你!”李攸烨把剑袖入剑鞘,扔给杜庞,勾着讥讽的笑,摔袖而去。 李戎泊被拖到大门外,马车已经在外等候,他扶着车辕,突然用尽全力砸了起来:“啊,啊,啊!”砸得满手鲜血,郑焉吓得不敢上前,突然在一阵急促的捶打过后,李戎泊的狂吼戛然而止,鲜血从他口中凶猛溢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殿下——” 李攸烨从堂里走出来,脸上还覆着凛冽的风霜:“想到他们对皇奶奶做的一切,方才我恨不得一剑杀了他!”杜庞听了微微震撼:“爷,您现在一定要忍耐!” “我知道!”李攸烨缓缓松下气来,听到外面乱糟糟的动静,她勾了勾嘴角,即使现在不能杀他,气也要气死他! 接下来的这些天,瑞王府真正开始闭门谢客,李攸烨整日蜗居不出,在府里“养病”,她这一病,整座府邸都人心惶惶。只有王妃上官凝,这几天格外欢喜,因为她终于遂了心愿,可以时时见到她了。瑞府三人小团体,自从有了虞嫦的加入,更加热闹起来。说起来也是缘分,虞嫦惧怕跟陌生人接触,唯独与这三个小孩性子的人分外投缘,整日与他们凑在一起玩耍,李攸烨偶然一次竟然听到她开怀大笑的声音。只是,她似乎有些害怕自己,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那日她把茶碗拍得过于响了,因此被她打入“坏人”行列,她有些哭笑不得。上官凝偶然获悉虞嫦弹得一手好琴,便时不时拉她演奏一曲,有时候,她会羞涩地在旁边伴舞,虽然往往很短暂便结束,但落在观众眼里已经是回味无穷的惊艳。李攸烨很久没有度过一段如此悠闲的时光了,所以,此刻便格外珍惜着与她们还能相聚的日子。 终于,在若干个风平浪静地夜晚过后,李攸烨一直静候的人如期而至。 李攸熔着便服,带少量随从,深夜扣开了瑞王府的大门。此时李攸烨正坐在棋盘前,手伸在棋盒里,搅拌着那些冰凉的棋子。凉亭里挂着几盏灯笼,被风刮得呼哧呼哧响动。杜庞站在旁边好奇地看着,她与自己摆弄的棋局。 “皇弟好大的架子,还得朕亲自登门,才能见到你呵!”讽刺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熔哥哥,我们好久没切磋过了,手谈一局如何?”李攸烨头也没抬,目光只专注于无数方格堆砌的棋盘,把原本的棋局打乱,淡淡地说。 李攸熔微微缩了缩眼角,走到石桌另一侧,甩开披风坐下:“既然烨儿有此雅兴,朕当然乐意奉陪!” 杜庞和张鹤人将混乱的棋子分开,装在盒子里,放在两人手边,然后分别在两人身后站定,屏着呼吸观看两人的对弈。 李攸烨执着黑子,首先落下:“皇兄近来可好?” “不劳皇弟挂念,朕一切都好!”李攸熔悠然落子,李攸烨浅浅笑笑,继续专心棋局。 “颜睦的案子是不是你暗中指使?”李攸熔手指压着刚落下的棋子,问。 “皇兄是在明知故问吗!”李攸烨也压下一枚棋子。 “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我记得皇兄曾经说过,我没有资格跟皇兄谈条件,所以,我在努力使自己具备这个资格!” “你想要什么条件?” “很简单,我要领兵去前线!” “你休要妄想!” “皇兄,到你落子了,”李攸烨提醒捏着棋子紧紧不放的人,李攸熔鼻子冷哼一声,瞄了棋盘一眼,白字落下。李攸烨接着跟上:“我是不是妄想,皇兄考虑清楚再下结论不迟!” “哧,你倒是让朕改变主意试试?”李攸熔落子,自信地瞟了她一眼。 “颜睦这次必死无疑,而那百万两黄金铸造的贵妃园林倘若浮出水面,对皇兄名声的打击,恐怕不比江阳灾民一案小吧!”李攸烨看似不经意落下一子,瞥见李攸熔忽然阴沉的面色:“现在齐王作乱,朝廷最重要的是稳定民心,这个时候,咱们兄弟要是不互相扶持,岂不让逆贼遂了心意,看咱们的笑话!” 李攸熔迟疑地盯着李攸烨。 “倘若臣弟出面支持皇兄,形势可能就不一样了吧!” “你给朕一个放心你带兵的理由!” “皇奶奶在你手里,这个理由,皇兄不是早就有了吗?”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杜庞和张鹤人看到两个人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李攸熔将最后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看着李攸烨:“你输了!” “呵呵,臣弟恭送皇兄!” 目送着李攸烨和李攸熔离开的背影,杜庞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不可思议的棋局上,一脸难以置信,这结局竟与李攸烨先前自己摆出来的相差无几,她是如何做到提前揣摩李攸熔心思的? 第142章 两不相欠 夜已至深。梆梆的更声,在府墙外面路过,隔着一层纸窗,听得如此清晰。白日接到旨意的李攸烨,还在书房同幕僚们安排后日出征事宜,因此房里空荡荡的,只余上官凝一人坐在桌前,对着纷乱的烛影将针从绣布底下穿透,手撤回来,拈出长长的丝线。雪白的双兔已经成型了一只,剩下的那只她想在她离开前绣完。 秋日的夜晚浸透寒凉,侵入口鼻,加重了呼吸的负荷,她忍不住咳嗽两声。忽然感觉肩上覆了一层东西,回过头来,李攸烨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背后,正把外衫披在她身上:“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你回来了?我……睡不着!”上官凝连忙要站起来。弱光映出她眼里浮动的波色,李攸烨却又按着她坐下。瞥见她手上的东西:“还在做这个?给我看看。”她把那未完工的绣帕要过去,在灯光下照看,忽然浅笑:“我是哪一只?” 仿佛一瞬间被触动了心底的柔软,上官凝羞涩地指给她看:“这只……” “哦,原来这只是我。”她忽又歪着下巴,沉吟:“你该把我的胳膊绣长一点的!” “嗯?” “你看看,你拱着我,我是不是应该揽着你?” 李攸烨眨着两只眼睛欺近,一本正经地说,上官凝脸颊顿时发起烫来:“谁说我是拱着你的,还没绣出来呢,你怎么知道!” “呵呵,我猜的!”看她心情似乎好了一点,李攸烨微笑着把那双沁凉的手捧在掌心:“好了,明天再绣,赶快去睡觉,你看你眼里都有血丝了!” 房里的烛吹灭。李攸烨侧卧在自己的被衾,正要入睡。忽然感觉有只手试探着从背后圈上来,她身子一僵,感到一个温热的身子贴到了她背上。 “你会平安回来吗?” “……会!” “你会念着我吗?” “……会!” “我等你回来!” “好!” 忘不了一整夜背后传来的细微颤动,李攸烨叹口气,小心翼翼地把腰间的手挪进被褥,从床上披衣下来,走到桌前拾起昨晚被搁置在桌上的刺绣,指尖在那精美的图案上轻轻描着,雪白的一只兔子,另一只恐怕来不及成型了。 一夜的无眠使上官凝困乏之极,当她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傍晚,惊觉最后一日竟被她在沉睡中虚度,她一动不动凝望着窗口染蓝的天空,泪忽然如雨似的大滴大滴落下。 素茹按照李攸烨的嘱咐,待她一醒便叫她过来。此时李攸烨默然坐在床沿,腾出一只肩来,承接她的泪。她俨然受了天大委屈,伏在李攸烨身上静默地哭,呼吸中夹杂着细碎的哽咽。 李攸烨绝口不提出征,只轻抚着她,尽量用温柔的怀抱抚慰她的情绪。烛光已然点上,想到再这样下去,可能又要重复昨晚衣襟浸湿的“悲剧”,李攸烨把她从怀里带出来,微微酿了一个笑容:“穿好衣服,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两抹素白影子从房内牵手踱出,李攸烨脸上漾着令人窒息的笑容,在门外守候的素茹等一干侍人,目光都被眼前这完美的一对璧人夺去,纷纷忘了手中的事。李攸烨浅笑回头,攥紧她掌心的柔荑,让杜庞在前头带路,带着她慢慢往府邸最空旷的地方走去。 四周都被点了灯笼,沉在寂夜中,像一叶一叶摇曳的绯舟。上官凝迷惘被李攸烨牵至空地中心,李攸烨将手伸向空中,感受着袍袖上吹来的猎猎西风,问杜庞:“都带来了吗?” “都候着呢!”杜庞回道。 “好,搬过来!”李攸烨回头浅笑着对上官凝说:“闭上眼睛!” 她不明所以地呆望着李攸烨,无动于衷,李攸烨只好绕到她身后,伸手蒙上她的眼睛,呼吸摩挲着粉红的脸颊掠到耳前:“乖,闭上眼!” 素茹在边上窃笑,上官凝耳根红透,轻轻嗯了一声。感受着那双温柔的指掌在自己脸上引燃的赤度,心恍惚漂浮到了另外一个以前从未涉足的迷幻世界。听到周围生出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动,她能感觉到好些人在她身边走动,却因为李攸烨的遮挡,只能好奇地猜测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终于,耳边清净下来,周围再无一丝响动。覆在眼睛上的手放开,上官凝缓缓睁开眼睛。只是一霎,她便知道此生再也无法忘怀这永恒的画面。金色的烟火徐徐在眼前升起,漫过头顶,将她们囊括进一个巨大的光环中,如泉涌般持续迸溅的火星,散落地面撞出一地璀璨的雪花。李攸烨的胳膊自她腰间穿过,将她凝滞的身子裹入温柔的怀抱。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仿佛堕入一个与世隔离的岛屿,岛上只有她和她两人。 “漂亮吗?” “漂亮!” “喜欢吗?” “喜欢!” “怎么语气听起来怪怪的?真的喜欢吗?” “……” “怎么又哭了?” “我只是想到,再美的烟花都只不过一瞬间便消散了!” “呵呵,原来你是伤感这个,我跟你说,今晚的烟花永远不会消散,你看那边!”李攸烨伸手示意她朝东南角看去,只见那里堆了一座小山那么高的未燃的烟花,都是杜庞和胡万里等人按照她吩咐,花了一天时间搜遍全城采购来的:“现在全城的烟花都在本王这里,王妃想看多久的烟花就看多久的!” “你不要对我太好了!”上官凝噙着泪偎入她怀里,李攸烨抚着她柔软的长发:“傻丫头,我说过以后会对你好,就一定会对你好!” 边上凉亭里忽然传来一阵飘渺的琴音。虞嫦清丽脱俗的歌声飘入这被烟火浇润的幻屿,很快引来李攸烨轻声相和: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李攸烨下巴抵着她的肩头,一边轻声唱和,一边慢慢摇着步伐,两道洁白的丽影在光下幽转,上官凝回头凝望着她眼里温柔的亮色,跟着唱起来: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数道悦耳的呼哨一齐划入夜空,炸出漫天璀璨的烟花,散之不尽,逝之不竭。王府众人被此幕美丽风景迷花了眼,更迷人的是风景里的那对璧人,此时没有人怀疑她们是此间最默契的天作之合。 “好美啊烨哥哥她们!”冰儿完全被带入那美丽的情景中,感动得满目盈泪。素茹直接感动哭了:“自小到大,我还从来没见过小姐这么开心的样子!” “上官夫人,这边请!”瑞府守卫将突然登门执意要见王妃的上官夫人引到空地边缘,她自己却反倒止足不前了。她站在回廊里,呆呆望着那被璀璨烟火包围,笑得如此幸福的女儿,摸了摸怀中上官景赫从军中寄来的书信,忽然说:“不必了,你回来记得告诉王妃一声,就说我来过,今晚我就不打搅她们了!”然后转身又回去了。 “想必是齐国故弄玄虚,得知瑞王将要领兵赴前线,他们才想出捏造她是女子这一卑劣歪招,妄图动摇朝廷军心,我需得跟景赫讲明才是,让他切勿上了齐王的当!连累自己的女儿也被造谣中伤!”上官夫人想着,连夜起笔,拟好书信一封,着人飞马送往前线。 “不行,我也要放烟花,要唱歌!”瑞府这边,由三个小家伙带头,王府上下所有人都开始哄抢烟花,出征的前一晚,俨然成了众人尽情闹腾的时刻,离愁别绪,早已被冲散到九霄云外。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躲在暗影处的人,望着远处那与另个女子相依相旋的人,脑中挥之不去她们的唱和。扣紧紫檀木盒的手被棱角勒出青色的痕迹。她只是来归还沧凰。不曾想过会撞上她,撞上那一幕与她无关的风景。 “小颖,不要再看了,我们走!”鲁韫绮摔下袖子,她实在被李攸烨气到了,枉她那天前来“观瞻”她大婚的时候,还因为她与上官凝并未发生什么稍感欣慰,这才过去几天呢,就唱《凤求凰》了!“这蓝玉沧凰也不用还给她了,我看她根本记不起来有这回事!” 权洛颖只是不动。鲁韫绮回头:“小颖?” “爷,真的起南风了!”远处传来杜庞兴奋的大叫。鲁韫绮不知他为何那样激动,觉察到此刻风向确实改变:“他在高兴什么?” 一切喧哗和吵闹都停止。不明所以的王府众人,都顺着李攸烨的视线向北方的天空望去:“杜庞,快去准备!” “是!” 她看得是皇宫玉清楼的方向。当权洛颖看着杜庞将一盏孔明灯递到李攸烨手上时,她静静目着那白衣少年,已然明白她此举的意义。看她在风中笑得恣意盎然的样子,感受她此时的快乐,她竟仿佛又回到那与她短暂相守的时光里。咽下所有不甘以及不舍,她忽然决定要做一件事。 上官凝疑惑地看着李攸烨神采飞扬的脸:“你要做什么?” 李攸烨从杜庞手中接过纸笔:“凝儿,自你嫁入王府,我一直没有机会带你给皇奶奶行请安礼,你想不想以孙媳妇的身份,去拜见她?” 她说得极柔情真挚,上官凝听到孙媳妇三个字已然红了眼眶,她的这份心思她岂会不懂。噙着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接过李攸烨一蹴而就的字迹,在末端郑重地补上自己的名字。湿润着眼眶看李攸烨将它装入锦囊,系在孔明灯上,仰头,静待它慢慢升空。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李攸烨撒开手中的线,看着她向北面皇宫缓缓飞去。 “它真的会飞到太皇太后手上吗?”上官凝问。 “即使飞不到皇奶奶手上,我想她也会看到的!”李攸烨抓紧她的手,似给她也似给自己打气,回头:“杜庞,再给我一只!” 一只又一只的孔明灯从瑞府腾空,慢慢朝皇宫漂移。李攸烨掀开前袍,拉着上官凝跪在地上:“凝儿,跟我一块祈祷吧!”王府众人见她们二人跪地,纷纷也朝北面玉清楼方向,郑重地跪下行礼。而与此同时,那停摆在王府湖面的飞艇也开始慢慢升空。为这些黑暗中漂浮不定的萤火,保驾护航。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原本安静的皇宫,望着头顶上冒出来的红色发光体,一下子骚动起来。把沉睡中的李攸熔亦吵醒了。不耐烦地招人询问:“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启禀皇上,是孔明灯,好多好多的孔明灯!” 他披衣出殿,那些起夜的宫人见他,纷纷跪了一地,他抬头看向那些赤色的光点,忽然跑下台阶。 “是朝玉清湖去的!” “给朕把它们射下来!” 玉清楼上。江后裹着斗篷,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朝自己飞过来的孔明灯。伸出细指牵住绳子,解下锦囊,便又放手让它们往更高的地方飞去。翻出里面李攸烨的纸条,只是写了“皇奶奶”三个字和她与上官凝的名字,她不禁浅笑着摇摇头。随即又接过第二只,第三只,……,都是一些平时打招呼的用语,再简单不过了,可是,已经足以让她在凄清的夜里,体会这一久违的温暖。心被暖化,得知孙儿出征的离愁也渐渐淡了些去。 终于,这阵南风的势头重新被西风扭转,李攸烨望着那陆续被吹回来的灯,但始终有一盏灯,一直定在一个位置,在暗夜中忽闪着璀璨,一定是玉清楼,她激动地爬到最近的假山上大喊:“皇奶奶——”叹笑着眼睛渐被泪水模糊:“皇奶奶,孙儿明天就要出征了,一定不会让皇奶奶失望的!” 江后托着那盏灯,将写着“平安”二字的锦囊,徐徐放飞夜空。 “还要把它送回去吗?”飞艇上,鲁韫绮望着那失去指引,往更高处飞升的灯火,问。 “不用了!”权洛颖淡淡地看着下面那片绯色。仿佛红尘,仿佛流萤。最后一点痴缠,自此再无牵绊。 瑞府的孔明灯还在不停放飞着。这次的主力已经不再是李攸烨,瑞府几乎所有人都加入了这一行列。他们将自己的心愿写在纸条上,放飞出去,不再执着于有人能收到他们的愿望。李攸烨自己也放飞了一只。瞥眼见上官凝抿着嘴,极其认真地在写着什么,她刚要凑过去看看,却被她护着不让看。李攸烨无奈,撇撇嘴去看其他人的,忽然她想到了什么,又找来纸笔写了几个字,从杜庞手中接过点燃的孔明灯,将它绑缚上去,静静地放飞。 意外的是,没过多久,那只孔明灯忽然慢慢往下飘落。李攸烨突然飞奔着向它跑去。 原本挂在那里的锦囊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精致的木盒,静静垂在孔明灯的底端。李攸烨抖着手指,慢慢牵它下来。缓缓打开盒盖,一只幽蓝的凤凰,恍然入目,朦胧的视线中,她仿佛目见一只手轻轻抚过她优美的线条:“沧凰?”她再去绳上找寻,却再无他物。 “你是谁?” 晶莹的液体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将笔墨间的情缘淡淡冲散。遥远的夜空,划开的岂止是一段银河的距离,浩渺的云烟散去,蓦然回首,此间终不见离人踪迹。 皇宫,一队侍卫突然叫嚣着闯入璇乐宫。那只被扔在地上的孔明灯,正徐徐燃烧着。李攸璇呆坐在台阶上,掌上的纸张揉捏一团,眼里映着火焰的颜色,却流动着水的光波:“那晚我所说的都是真的,信与不信,自此永别,从此天涯海角,两不相欠!”自此永别,两不相欠,这算什么意思? 敏儿慌张地跑到她跟前:“公主,他们……” “公主,臣奉旨来查抄落在宫里的孔明灯,还请公主配合!” “都给本宫滚出去!” “公主难道想抗旨!”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毫不客气地从长公主手中甩出,她的目光转瞬凌厉:“本宫再说一遍,滚出去!” “头儿,瑞王现在得罪不起!”那被打的侍卫被手下扯了扯袖子,咬了咬牙:“公主恕罪,臣等告退了!” 一夜的喧嚣浮华逝去,催人的战鼓终于在凯旋台擂响。李攸烨着银色甲胄,站在凯旋台下,受李攸熔正式敕封。 “朕祝皇弟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两万御林军已在台下整装待发。李攸烨翻身上马,拔出身上的佩剑:“出发!”重甲执锐的徐徐朝城外开进。 “殿下,殿下!”素茹在拥挤的人群中拼命呼喊李攸烨。李攸烨听见了,摆手示意部队停止前行,驱马行至素茹面前:“素茹,你怎么来了?王妃叫你来的?” “殿下!”素茹咽下口水,从怀中掏出帕子:“王妃教我交给你的,王妃说绣不完了,但想殿下带着,等殿下回来再接着绣!” “好,你跟她说,让她安心在家等我!”李攸烨伸手接过那帕子,揣入怀中。瞥见素茹眼里晶莹带泪,似乎有什么话欲言又止,李攸烨刚要再问,作为此次监军的武立山从后驾马催来,阴阳怪气道:“瑞王殿下,如今可算是志得意满,家有又有娇妻惦记,可真叫人羡慕!”虽然他是李攸烨一手选出来的榜眼,但现在已然是李攸熔的心腹。 李攸烨眯了眯眼,阻止杜庞想上前教训的冲动:“武将军见笑了,本王一心为朝廷出力,又岂会为儿女私情耽搁伐齐大业,时候不早了,上路要紧!”说完挥鞭往前奔去。武立山勾嘴笑了笑,扫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素茹:“你家王爷都走了,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待会马车撞伤了你,可不干我的事!”说完也往前头奔去。 作为这支军队的主帅,李攸烨清楚自己并无自由调配它的权力。与其说这支军队是前去剿灭叛乱的,不如说是李攸熔特地派去监视她的。她现在只能忍气吞声,等到了前线,一切再做打算。部队出了城,不期而然与另一支小队伍碰了面,那是押颜睦进京的衙役队伍。他们见到御林军立马让开道路,避在一边,静待他们先过。李攸烨面无表情地看着窝在囚车里,衣衫褴褛,形容萎靡不堪的颜睦,颜睦也认出了她。他突然攀着囚车的柱子,仇恨怨毒地盯着她,盯着盯着突然痛声悲哭起来。 李攸烨突然有点可怜他。她没想到李攸熔为了能跟颜睦划清界限,竟然会下旨在百姓面前亲自监斩他。对自己的唯一娘舅能做到如此绝情,他心中恐怕只剩下那点权力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136章把有关沧凰那一段删了。 第143章 初露锋芒 不再管他。落得如此下场也算颜睦罪有应得。李攸烨磕下马腹,目不斜视地往前头奔去。 大军马不停蹄行了五日,才赶到张仲良驻兵所在地——韶阴县。据她所知的情报,上官景赫所部现在正在秦淮岭一带设防,离韶阴县相去不远。而李戎沛率燕军则在齐国以北阻绝。齐军虽然南北受敌,但依然能够支撑到现在,可见平时训练有素。 张仲良于军中摆开阵仗亲自迎接李攸烨。烈马嘶鸣,旌旗招展,密集的鼓声与士兵雄浑的吼声惊得尘土飞扬,一瞬间将战场的缩影陈列到李攸烨眼中,身后的胡万里司马温等一干文人谋士,不禁心潮澎湃。李攸烨挥手示意御林军停住,磕马朝前方纵马迎来的张仲良奔去。两人下马相互拜见,张仲良便热络地拉着她往营帐走去。 与靖北侯的热情相对比,周围列阵的士兵对李攸烨的态度则显得有那么一点奇怪。 “这位瑞王果然生得唇红齿白,原本我还不信,见了真人,真觉得像个娘们!” “你可别瞎说,瑞王刚娶了上官将军的千金,怎么会是个女子!” “所以,我才奇怪嘛!” “你别奇怪了,侯爷不是说了吗,这是齐国故意造谣,我们可不能上了他们的当了!” 士兵的议论一字不落地落入李攸烨耳中,她还未有动作,旁边张仲良已经怒气冲冲地跨到军阵面前,把那两个议论最大声的士兵揪了出来。那两个士兵当即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一句话不敢反驳。靖北侯事前已经新加了一条规定,不准在军中擅议瑞王身份,他们只当是儿戏,没想到他会这么重视。如今被抓了个现行,按照军中的规矩,这顿军杖是吃定了。 没想到靖北侯只是扔了张长弓在他们面前,指着其中一个士兵:“你,去把那边的灯笼射下来!”那士兵抬起头,顺着他的臂膀往他指引的方向看去,一时嘴巴张得能塞下拳头。这个距离足足有一百米,那挂在长杆上的灯笼,从这个角度看去,小的像个巴掌,而且在风中飘飘荡荡的,他即使有百步穿杨的本事,也射不准那漂浮不定的东西。 “属下无能,请元帅责罚!”干脆直接认罚好了。 “叫你射你就射,罗嗦什么!”靖北侯一把将他提起来:“快点!” 那士兵额头沁着冷汗,昴着头拉弓上箭,扑哧一声,箭在空中画了个长弧在五十米处就掉落了。靖北侯一脚把他踢开:“废物!”把弓夺过来,扔到另一个人面前:“你射!” 那一个士兵也起来,这次勉强射出七十米的距离,张仲良又把弓夺过来:“差强人意,跪回去!” “武榜眼!”张仲良看着李攸烨旁边的武立山,递给他弓:“你就跟他们演示演示!” 他在军中讲话向来说一不二,武立山即使是李攸熔钦命的监军,也不敢不从。他接过弓箭,瞄准那灯笼,明知道靖北侯是想拉自己垫背,给李攸烨立威,也别无他法。箭擦着灯笼而过,插入土中。靖北侯捋了捋胡子:“还不错,比武举时好多了!” 这样还叫不错?一百米的远程距离,武立山能擦着目标,射出一百一十米,已经可以算得上射箭好手,在侯爷眼里居然只能算是不错?一帮子士兵不由面面相觑起来。而只有武立山脸色阴晴不定。 “请瑞王殿下试箭!”张仲良终于把箭递到李攸烨手上。李攸烨叹笑一声:“多谢靖北侯!” 张仲良利落地摆摆手,站到一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李攸烨手上。当原本孱弱的少年忽然拉满弓弦,锐利的目光锁定目标,他们仿佛就预见了灯笼被穿破的场景。这是李攸烨瞬间带给他们的感觉。也是张仲良最欣赏李攸烨的地方。 “铮!”箭带着凌厉之势在预定轨道上滑翔一阵,毫无悬念地刺穿灯笼往更远的地方飞去。 “……”军营里的士兵全都目瞪口呆地偏头往一边瞧着。 箭落,张仲良喊着问那边的人:“多少米?” “回副帅,一百五十米!” “好!”他回头看着那两个不停擦汗的小兵:“你,七十米,比瑞王差了八十米,去军法处领四十军棍,你,五十米,”那射了五十米的士兵窝在地上,盘算着自己比李攸烨差了一百米,按照张仲良的逻辑,这五十军棍是免不了了,正欲哭无泪,忽听到靖北侯话锋一转:“连六十米的及格线都没达到,不能减半,去领一百军棍!”他直接吓得瘫倒在地上。 “呵呵,靖北侯既然定的距离是一百米,以本王的箭程为参考线有些不妥,不如这样,七十米距离,差三十米到一百,给十五军棍,五十米距离,虽然达不到及格标准,但二十五军棍也足够警醒了!”李攸烨说。 “好,就这么办!滚下去领罚去吧!以后再敢触犯军规,本将决不轻饶!”靖北侯不客气地斥退他们,邀着李攸烨一行人进入军帐。 经过这一番立威,军中再也不敢随便议论李攸烨是女儿身。李攸烨知道,这只是靖北侯为了稳定军心的策略,并不能彻底打消别人的疑虑。她必须尽快想办法转移众人对这件事的注意力,否则,照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露出马脚。 “瑞王殿下对如今的形势有什么看法?”营帐里,众人都在开怀畅饮。这次没有李攸熔在旁边杵着,张仲良感觉自在多了,问李攸烨的见解。 “粮草!”李攸烨只说了两个字。便和一干军士敬酒去了。张仲良在后面脸色变了变。 等到夜深人静。李攸烨端坐在自己营帐中,用毛皮擦着剑刃,静静等待着。不消一会儿,果然听到帐外传来一个很小的声音:“殿下,靖北侯有请!”她褪下外披的斗篷,露出一身夜行衣,迅疾地从帐中闪出,跟着那人脚步,潜入一间隐蔽的军帐中。靖北侯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殿下,”张仲良捧拳迎着进帐的李攸烨,开门见山道:“军中已无多少存粮,老夫已经好几次派人去京中催粮,迟迟没有答复,再这样拖下去,不需齐国发兵,我军必乱!”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我军拥有上官景赫,燕王叔,靖北侯,平南侯这些玉瑞首屈一指的武将,如今却仍和齐国保持僵局,粮草问题是最大的制约因素。玉瑞刚刚遭遇叛乱,又逢天灾,国库已无多少存粮,救济百姓都不够,哪里还能提供多余的粮食给军队呢!齐王的意图很明显,他知道朝廷国库空虚,趁这时候兴兵,吃了败仗也不着急,按兵不动,就是想把我军拖死!”李攸烨坐在御案前,侃侃说道。 “可皇上说,让我等再耐心等几日,一定会筹到足够的粮食!”靖北侯踌躇地看着李攸烨。 “呵呵,依靖北侯看,怎样才能征集到粮食?向民间征粮?江阳的例子还不够教训吗?去诸侯国征粮?谁在这时候会趟这趟浑水?” “殿下的意思是……” “靖北侯想必早已清楚,等到朝廷筹集到粮食,百姓离揭竿而起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唉!”靖北侯长叹一声,痛惜道:“这真是我玉瑞的劫数。瑞王殿下既然已经洞悉全局,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玉瑞江山被人颠覆,从此一蹶不振吗?” “本王现在是孤家寡人,势单力薄,靖北侯想必也听说了,本王何德何能……”李攸烨一脸讪笑。 “哼!”靖北侯忽然摔了袖子,回头觑了她一眼,见她仍然端着架子,稳若泰山,他瞪着眼睛倾身到李攸烨面前,手指在桌案上敲得梆梆响:“势单力薄还将颜睦连根拔起?势单力薄还能如愿以偿娶到上官景赫的千金?势单力薄还能,啊,左右整个京城的舆论?臣不信皇上不想保他那娘舅,不信皇上没阻止过殿下娶上官小姐,更不信皇上没下力气控制全国的舆论!”他靖北侯虽然远离京城,平时也不爱关心朝政,可朝中的事情他可明白着哩!虽然明面上李攸熔掌控着京城的所有军队,占着上风,可是在一些微妙的关键环节上,他可全都差了一招。 “那侯爷还信什么?”李攸烨也不反驳,反而开着玩笑说。 “今个老夫就把话摊开了说,老夫活了这大半辈子,就信一个人!” “嗯?” “太皇太后!”靖北侯没好气地盯了李攸烨一眼,他就不信她们祖孙会坐视不管。看着李攸烨笑得越发深意的样子,他又撂下袖子:“反正,现在军中缺粮,皇上那边是指望不上了,不管怎样,损失的都是玉瑞,殿下看着办吧!”老头子索性耍起赖来,一副你们不管我们也不管的样子。这几天,靖北侯快被粮食的事逼疯了,在人前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闷了一肚子憋屈出来。上官景赫那边的情况比他还要严峻,他有时候会去他那里找找心里平衡,但是那小子比他还能装,往往他找不到平衡,反而生出一堆挫败感。不过,按照靖北侯这个过来者的经验,看他那黑胡子一根一根匀速变白,估计他也快装不下去了。 “呵呵,”李攸烨笑而不语,过了半响:“粮食的事情,本王会替靖北侯解决,不过本王也有个小小的要求!” 一听粮草能解决,原本还一脸郁卒的靖北侯转眼就和颜悦色,他就知道,李攸烨既然来了,就肯定有办法。即使李攸烨没办法,江后也会有办法:“瑞王殿下有什么吩咐,包在老夫身上!” 白天,武立山风风火火跑进靖北侯帐中质问:“敢问侯爷,为何要把御林军改编,这支军队隶属皇上,怎么能不经圣上允许,就擅自编入其他军营呢!” 靖北侯正在同部下议事,见他闯进来,略略抬头:“武监军,现在你是副帅还是我是副帅?”武立山:“自然侯爷是副帅!” “既然我是副帅,那在我这里,就得听本帅的,此事不容再议!” “侯爷,您私自改编御林军,传到皇上耳中,恐怕不妥吧!” “砰!”靖北侯拍案而起,众位将士吓了一跳:“武监军这话是什么意思,御林军隶属皇上,难道我们这些军队就不是隶属皇上吗?本帅身为皇上钦命兵马副元帅,就要对整个战局负责,不管是御林军还是普通士兵,都是战场的一份子,本帅对所有将士一视同仁。别的阵营兵力不足,御林军就得补上,如果武监军觉得自己身为嫡系,跟我们这些旁系子弟为伍委屈了,大可上奏朝廷,另寻高就!” “末将不是这个意思!”武立山脸上有些挂不住。 “那你不经禀报擅闯进来是什么意思,当军营是你家茅房吗!” “末将也是为侯爷考虑,此事若是被皇上知道了,……” “本帅会亲自奏明皇上,不牢武监军操心!” 李攸烨帐里。杜庞兴冲冲跑进来,扶了扶头上的铁盔:“爷,刚才武立山从中军帐里出来,脸色甭提多难看了!” “呵呵,皇上想用御林军钳制殿下,如今,御林军被分散到各营,要想统一调度起来可就难了!”胡万里捋着胡子道。司马温道:“可是,这样一来,咱们岂不是也无兵可调了?” “瑞王殿下,副帅请您去帐中议事!” 李攸烨抖抖袍子,一句话没说,悬着剑出帐去了。 “齐国,消息过于灵通了!”研究过几次战局以后,李攸烨将得出的结论与靖北侯说起,得到了他的认同:“不错,这点老夫也百思不得其解,每次我和上官将军制定的策略,除了呈报皇上,就只有我二人和少数人知晓,可是,齐国仿佛总能提前得到消息!” “所以,问题不在军中,而出在朝廷!” 靖北侯倒抽了口凉气。 “朝中混有齐王间隙,而且这个人,应该和皇上很亲近。能窥探到军中所有秘密,必是和他亲密无间之人!” 五天后。 上官景赫夜袭秦淮岭以北齐军,俘获齐军右翼大将周密,随后靖北侯率全军压上,夺下岭北重镇丰阴县,齐军被迫退守丰阴以北。这一战打得非常漂亮,不仅一举消灭齐军右翼主力,而且将朝廷防线从秦淮岭一带整体往前推进了一千里,这是自靖北侯夺取韶阴县一来,朝廷兵马取得最为重大的胜利。三军莫不扬眉吐气了一回。 可是当捷报传到李攸熔御案前的时候,他脸上却并无一丝喜色,前些日子武立山上奏御林军重编一事已经让他心生不满,如今连这么重大的军事行动,这些人都敢瞒着他进行,他怀疑这里头藏有不为人知的猫腻。于是当即下了诏令往军中问责。 他怀疑这些事情或多或少和李攸烨有关。 不料,他的诏令还未下达,张仲良解释事情原委的奏章就到了。阅毕,他眼中划过一道阴冷的光芒。圣驾在曹妃宫门停歇,李攸熔抓着扶手下来,瞳孔缩了缩,大踏步往里踱去。 “参见皇……”出来迎接的小太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一脚踹翻出去。 “臣妾恭迎圣驾!”曹妃不急不缓地从里面走出,一身粉裙将她气质衬得清新自然,毫无心机。李攸熔眯眼的动作露出一丝危险气息,“贱人!”忽然,他一把捏住她的削尖的下颌,把她往墙上推去。纤体撞上坚硬的墙壁,她没有发出一声惊叫,只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平复过后,她居然叹笑一声:“皇上何故为难臣妾?” 李攸熔一把掐住她的喉咙:“朕问你,是不是你把军机透漏给齐国,朕身边没有人会透漏,只有你,朕怀疑你和你父亲曹清潭,都是齐国安插在朝中的间隙,枉朕以前还那么信任你,爱护你!” “皇上凭什么怀疑臣妾?” “你不承认?那朕就掐到你承认为止!”李攸熔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眼里染了一道猩红,已经有泪从曹妃眼眶落下。这时,门口突然叮当一声,曹妃的贴身侍女,扑到李攸熔面前,掰他的手:“皇上,皇上,娘娘现在怀有身孕,您不能这样对她啊!” “什么?” “刚才太医已经来过,说娘娘已有三月身孕!” 李攸熔手蓦地一松,曹妃跌倒在地上,她忽然爬起来朝旁边的立柱撞去,李攸熔脸色一变,一下子把她抓了回来,扔到榻上:“你想做什么?想寻死吗?朕告诉你,没有朕的允许,你别动这个念头,把孩子给朕生下来,否则,朕让你全家陪葬!”说完狠狠撂下袖子甩身离开。 他重新回到殿里。捏着张仲良的奏折,重新看了遍,里面并未提李攸烨一个字,武立山的密报还未送到,他咬牙掰断手中的御笔:“这件事最好与你无关!” 第144章 念奴栖梧 丰阴新营中。 “刚刚抬进去的是谁?”武立山问帐外的一个守卫。 “是瑞王殿下!” 武立山立马掀帐进去,只见李攸烨正趴在卧榻上,嘴里咬着毛娟,额上的青筋都拧了出来。银色狐裘遮住了受了军仗的身子,腰下部位隐隐有血迹洇出。武立山龇着牙风凉道:“靖北侯也太不近人情了,殿下虽然行军贪功冒进了些,让部队受了些损失,但再怎么说也是千金贵重之躯,怎么能受军棍呢!” 李攸烨咬牙盯着他,脸涨得血红,像忍受着极大痛楚。武立山作势缩了缩脑袋:“末将不打搅殿下养伤了,告辞,告辞!” 他前脚刚走,杜庞后脚就呸了一声甩上帐子。回头见李攸烨瞬间从卧榻上跳起来,一招恶虎扑食,扑向旁边准备好的冰水,动作迅捷,全然没有了方才的一丝病态。他赶紧备好毛娟在旁候着。 “咕嘟咕嘟,扑哧,咕嘟咕嘟,扑哧!”李攸烨不停地裹水,吐出来,巴掌在嘴巴上拼命煽动:“哎呦,辣死我了!辣死我了!”眉头一挤,泪珠子就开始往外掉,感觉眼睛都快被辣瞎了:“哇,舅舅,你从哪里采来的辣椒啊,怎么,怎么这么辣,吸——哈——吸——哈!” “想不受皮肉之苦,就只能吃辣椒!”纪别秋从藏身的屏风后幽幽转出,冷静地把一株药草塞进李攸烨嘴里:“嚼着!”这是他想出来的法子,要想瞒过精明的武立山,就得把这苦肉计演得逼真带感一点。 见李攸烨麻利地嚼完,仍然竖着脚尖直蹦跶。纪别秋不禁暗笑着摇摇头,背着手若无其事地离帐了。 又过五日。当李攸熔犒赏三军的旨意传来,并将上好的创伤药“体贴”地送到军中给李攸烨治伤,他们便知道,他这猜忌期是过去了。按照李攸烨的预测,接下来他该忙着在朝中抓间隙,暂时顾不上这里。 “这一刻终于到了!” “刷——”李攸烨缓缓地抽出剑来,剑身磨着剑鞘发出冰冷的声响,不谙世事的模样散尽,取而代之,是目中凶冷的寒意。杜庞觉得营帐里的篝火,瞬间被攫光了温度,紧紧盯着李攸烨手上的动作,毛骨悚然地问:“爷,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利刃的白光没入毛皮,她端详着拭净的白刃,只浅浅道了一个字:“仇!” 归岛。新下过一场秋雨。清冷得很。鲁韫绮慵懒地起床,在自己身上喷了层保温香,又从衣柜中挑出她酷爱的紫裙,刚要穿上,忽然瞥了眼桌上的那堆葡萄,眼睛一怔,随手又把裙子扔了回去。墨色的褶裙一上身,她都认不出自个了,算了,草草地收拾一番,提起小包,便颠颠地奔到权家蹭饭吃。 陈荞墨精心焙制的营养餐,权洛颖经常吃不完,可是便宜了她。敲敲门,陈荞墨从里面打开,见到鲁韫绮,眼里闪过一丝异色:“韫绮,和昨天不一样了,快进来,小颖已经等着你了!” 和陈荞墨打过招呼,她便不客气地进了餐厅,见到桌前静坐的权洛颖,先怔了怔。她今天也没有穿那件几乎与她形影相随的蓝雾,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通体素雅的白裙,甚至在上面看不到一丝花色。鲁韫绮了解这个人,她们自小便亲如姐妹,她穿白色和自己着黑色时心情大抵都是一样的。 低落。 她说不出什么,心里为她疼,可仍持着寻常的笑走过去,拉开凳子坐下,故意开玩笑说:“果然这世上,只有你最配合我,咱们可以去客串黑白无常了!”对面那人听到她的打趣,也只是漾了个浅浅的笑,陈荞墨就端着食物过来了:“呸呸呸,说什么呢,大早上的就提那些不吉利的东西,快点趁热吃早点!”自己也在桌前坐下。 “哎?荞姨,权叔呢?” “他还在实验室里,这阵子他们忙得都不要命了,待会吃完饭,我得去实验室捞捞他,看他饿晕了没!”陈荞墨撕了块面包在嘴里。 他们是在忙飞船的事。听刘速说,如果进展顺利,飞船能在明年八月前完工。鲁韫绮去看权洛颖的脸色,见她表情淡淡地裹着杯中的牛奶,仿佛对这已经不甚在意。吃完早点,鲁韫绮陪她去了实验室。去探望那仍然沉睡不醒的小生命。 她仿佛徜徉在一个梦中,被淡淡的光晕包裹着,外面那道柔和的目光,怜爱而忧伤地望着她。微涩的表情:“妈说,我还要好久才能见到她!” “呵呵,你努力一点,把身子养好一点,就能尽快见到她了!”鲁韫绮握着她的手,轻声劝道。 “可是再努力,都来不及了!”她的面孔忽然如被秋雨掠过,泛起潋滟水光,声音喑哑瑟缩,仿佛连呼吸都携着疼意。 鲁韫绮忽然湿了眼眶,已经决心不再为这些注定悲伤的事伤神,可眼泪仍然言不由衷地倾覆了自己,她将那孤单的人影揽进怀里,难过地问:“你想让她见到的对不对?” 她只是伏在她怀里哀伤地幽泣,不成声,但泻落的泪,和瑟缩的肩膀已然说明一切。鲁韫绮忽然拉起她,郑重地说:“我一定会帮你的!”并在权洛颖还怔的目光里,抹了眼角泪渍,弯腰对那玻璃箱送了个香吻:“么啊,小宝贝,你是不是也想快点见到我这位大美女?那我现在就满足你这个愿望!” 齐*营。 由于朝廷重新占据了丰阴一带,齐军遭遇重创,不得不退回齐国边境调整。王帐里,李戎瀚的脸色已然铁青,这次上官景赫成功偷袭,轻而易举就斩了他一员大将,击溃了他的右翼部队,他恼怒的同时,不得不承认,他之前还是小看了朝廷的实力。 然而,这还不是最令他焦虑的。据前线传来的可靠消息,上官景赫已经号令三军拔营向齐国挺近,这是朝廷军转守为攻的讯号。这怎么可能。无论是按照他的精心算计,还来根据朝中探子的密报,无一不确定,国库中已无半点存粮。上官景赫哪里来的勇气,敢长驱千里进兵,他就不怕饿死在半道上吗? “樊先生,你对上官景赫此举有什么看法?” 樊耕皱眉思索良久,只是不言,李戎瀚见状只好屏退左右,只留下李攸焜在身侧:“现在没外人,先生可以说了!” “王爷,请恕在下直言,我们可能从一开始,就弄错了要对付的人,所以导致现在处处被动!” “此话怎讲?” “王爷设局,利用皇上想杀瑞王的心,一步步引他往与江后对立的狭路上钻,最后他果然上当,不仅和江后撕破脸皮,而且成了百姓心中的无道昏君,王爷举事的机会就此酿成!”樊耕一笔一笔捋着思路,李攸焜出声道:“这不是都采纳了先生的妙计吗,一切进行的都很顺利啊!” “唉,太顺利了,就是问题了!”樊耕叹道:“我们太过在乎李攸熔,而忽略了最大的敌人——太皇太后!” “她?”经他一番提点,坐在案前纹丝不动的李戎瀚脸色忽然阴晴不定。李攸焜不解:“她已经被囚禁,难道还会有翻身的可能吗?” “二公子想一想,太皇太后是何许人也,竟然被李攸熔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囚禁,你想想这件事本身,它最可能在什么情况下发生?” “先生的意思是说……”李攸焜的眼睛骤然一栗:“她是有意为之的!” “她是不是有意为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这一被囚,咱们当时的矛头立时都指向了李攸熔,而小皇帝却从中脱险。然后呢,当咱们的注意力还在李攸熔身上时,这位小皇帝已经成了瑞王,而且成功娶了上官景赫的千金,现在还被派往前线领兵跟我们作对了!” 李戎瀚父子尽皆脸色大变。 樊耕继续叹道:“这个女人实在太能忍了,她为了引我们上当,居然把所有军队都交了出去,造成她已经完全失势的假象!” “或许这只是先生的臆测,我们不能太高估她了!”李攸焜犹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且,我听说那位瑞王贪图冒进,如今受了军棍,在军中哭爹喊娘呢,这样的人,怎么能成大事!” “可是,公子不得不承认,咱们吃了败仗,是从她进军营开始的。而且上官景赫这次敢长驱直入,我猜,他八成是筹集到了粮草!朝廷现在已经无粮,这些粮食是哪里来的?” “十五年!”樊耕突然说:“别忘了,咱们自从上次夺位失败后,江后有整整十五年的喘息时间!咱们在精心谋划的同时,那个女人肯定也在暗中谋划咱们!十五年够她存多少粮食了!” 李戎瀚攥着刀的手已经勾出青筋,他缩着瞳孔骤盯樊耕:“依樊先生的意思,本王现在是大势已去了?” “不!王爷!我们既然已经弄清了首要敌人,事情就还有转机!” “先生还有什么良策?” “我的良策,还是在瑞王的身份上做文章,瑞王一破,局势必乱!” 齐都。齐王宫。李戎瀚率军出征,身边带了最钟爱的次子李攸焜,自然将一直受冷落的长子留在了都城。名义上嘱咐他镇守后方,实际上一点兵力也没给他,齐国都城被分配到各个心腹将领手上掌管,这位一直长住京城的世子爷,因此成了齐王宫里的闲客。 李攸燃趁夜深人静,大着胆子,潜入齐王侧妃宫中。 “王妃娘娘!”他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却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心生警觉,悄悄去门后躲避。半响,视线中忽然出现一个黑衣人,推门跃入,关门的时候与他打了个照面,双方当即厮打起来。黑衣人持着剑步步紧逼,直取他要害,李攸燃情急之中,一下子从腰间抽出软件抵挡。 正当双方剑柄胶着在一起,互不相让时,门外忽然传来侍女的禀报:“王妃娘娘,王爷回宫了,正朝娘娘这边过来!” 对阵双方俱都大惊。李攸燃当即撂下招式,想要跳窗逃走,却不料被身后黑衣人拽住:“从那里走会被发现,你先藏起来!”他惊愕回头,因为这发出声音者,不是别人,正是齐王侧妃苏念奴。 苏念奴一把抓住还怔愣的李攸燃,把他拽到里间,塞到床底下:“别出声!”然后飞快地褪□上的夜行衣,往柜中藏好,换上平常衣物,裙带还未系好,李戎瀚铿锵的脚步声已从门外响起。 他推开门,看到衣衫紊乱的苏念奴,勾嘴笑了笑,并不做他想:“爱妃这么早就就寝了?” 苏念奴缓缓呼出口气,语气冷冰冰的:“回王爷,妾身乏了,不知王爷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你,对我还是如此冷淡?”李戎瀚一步步欺近:“难道就不能像其她人那样,稍微逢迎我一下?” 苏念奴见他目光紧紧盯着自己敞开的衣襟,连忙遮住身子:“玥儿已经睡下了,很容易起夜,王爷还是明天再来吧!” “不要再拿她当挡箭牌了,你拿这当借口已经抗拒了本王五年,别以为本王会永远顺从你。”李戎瀚钳住她的手腕,目光凶狠,待呼吸欺近那透着淡淡香气的肌肤,目光又化为灼灼:“既然你这么喜欢小孩子,难道就不想再为本王生个儿子,将来咱们的儿子继承王位,齐国所有的一切便是你的!甚至,连玉瑞的江山也全都归你!” “呵,王爷的好意妾身心领了,只是妾身福薄,无缘消受!”苏念奴扭头避开那浑浊的气息,拧眉冷冷道。 “今晚不管你从也好,不从也好,本王都要定你了!”李戎瀚早已失去耐性,一把将她抱住,压到床上,浑浊的吻依次落在她因挣扎而裸*露的香肩上,被撕碎的轻纱一片片落在地上,落在李攸燃眼底,他咬牙攥紧的拳头一点一点渗出狰狞的血来。 “王爷……”苏念奴挣扎着,眼看李戎瀚眸中的欲*火越来越盛,她咬着唇,手朝枕下的匕首伸去。 “启禀王爷,宫中密室刚刚发现有贼人闯入的痕迹!”当李戎瀚浴火焚身,即将撕开身下那人最后一点遮蔽物时,门外传来侍卫惊慌的报告。 他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鹰钩一样眼睛,瞬间被愤怒贯烧,冲着门外的人就吼:“你们这群废物,快去给本王抓贼,活要家人死要见尸!”密室里有什么他一清二楚,那里藏着齐国所有的秘密,是齐国的根基和命脉,如果这些秘密泄露出去,他这些年的心血顷刻间便会化为灰烬。 整理好袍子,就要夺门出去,临走前瞥了眼缩在床角,一动不动,用冰冷至极的目光盯着他的女人,他心里莫名颤了两下,赶紧甩袖出门,往密室赶去。 等他走远后,李攸燃从床底下爬出,见到衣不蔽体的苏念奴,一双眼睛已经润得通红。他心里骤然一疼,连忙偏开视线,把自己身上的外袍解下来,给她披身上:“你没事吧?” 苏念奴裹了裹身上的袍子,目光定定地瞅着床榻一角,缓缓摇了摇头。 “你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王宫,离开齐国,我们找一个没人认得我们的地方,一起生活好不好?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李攸燃忽然抓着她的手,坚持着说。刚才的他惊获了太多信息,一时竟不能全都消化,纷乱思绪中,他只想到这一个途径,能保护眼前这人不受伤害。此刻不得不承认,他对自己父王的妃子动了感情,刚才甚至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动了杀心。 苏念奴只是把手从他手中抽回来,淡淡道:“世子请回吧,今晚的事,还请世子保密,否则便鱼死网破!” 听这她的威胁,李攸燃暗淡了眼神,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你小心二公子,他可能会暗中对付你!”临走前,苏念奴忽然又开口说道。 “多谢娘娘提醒,我会的!”李攸燃心里暖了一下,从窗口跃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苏念奴,上一章,本后妈一时心软,把小玥儿的身份否决了。但是今天想来,本后妈为自己的临阵妥协,十分惭愧,所以,今天毅然决然改回来。小玥儿确实是苏念奴女儿。好了,作者既然决定做后妈,就要把后妈坚持到底。无视我吧。 第145章 苏念奴(一) 白露宫重又堕入沉静。她疲倦地枕着玉枕躺下,吮了吮挣扎中被匕首割伤的拇指,偎自己入怀:“霜,你可知方才,我很想去见你?”日复一日累积的空寂,给她悄无声息的回应,她淡漠地睡着,仿佛刚才的遭受,从未经历过一般。 王宫密室遭了窃贼,此事非同小可。齐王李戎瀚亲自召集宫内所有守卫,追查贼人下落,直闹到第二天早上,仍然毫无所获,他终于意识到,王宫里可能暗藏着朝廷间隙。 “会是谁呢?”李攸瀚常年握刀的手蜷紧一团,另一只手刮擦着墨绿色的翡翠扳指,一双鹰眼时紧时缩地盯着下面噤若寒蝉的人。昨夜负责在密室守卫的人全都在此,各自持一套无关痛痒的说辞,综合起来,仿佛昨夜闯进密室的只是个鬼物。加之密室里的东西并未查到损失,连他自己都有些怀疑,昨晚是不是那个侍卫看花了眼。 降儿端着新衣物进来,见苏念奴还在床上睡着,昨夜发生的事,她在外面全都听到了。心里不住为她心疼。记忆中这个女人,从进宫伊始便是一贯清冷。别的妃子都夜夜企盼着王爷的到来,唯独她在这凄冷的王宫里,独守着一份寂寞。她总觉得,她与尘世像隔着一层氤氲的霜雾,与她接触过的所有人,包括王爷在内,谁都无法触到她的内心。 以往这时,她总会悄悄退出,不去打搅她。但是今早李攸玥的哭闹已经使她束手无策,她只好踱到床边,轻轻叫醒她:“王妃娘娘,您该起身了。郡主起来好久找不到您,直哭呢!” “你先哄着她。我沐过浴,再去见她!”帐中传来疲倦的声音,降儿应了诺,便退回了。她出了帐子,洗净身上的尘垢,便转去了前殿。 李攸玥如今已经年满五岁,已经会组织简单的语言表达自己的不满,但如果感觉实在受了委屈,她仍会选择用原始的哭闹表达自己的情绪,就比如现在,她见到苏念奴便飞扑着过来向她哭诉,理由还是那么让人无奈:“娘亲说话不算数,昨晚说要陪玥儿的!”苏念奴将她抱起来,用手绢给她擦着脸上的涕零:“我今晚陪你行吗?”小玥儿一听立马破涕为笑,使劲勾着她的脖子不撒手,直到用完早膳,她仍是黏着苏念奴不肯下来,最后在降儿的劝说下,担心把娘亲压坏了,才嗫嗫嚅嚅松开手,但是就是不肯去听师傅讲课。无奈,降儿只好听从王妃的吩咐,去前厅把早已等候多时的教课师傅打发回去。 不用上课,小玥儿自然乐得轻松自在。午间,因她兴起,苏念奴便牵着她于花园中散步。看着她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跑着,无忧无虑的欢笑,一贯清冷的倦容,难得被微风熏出一点笑意。只是,她偶尔会皱下眉头,这王宫今日反常了些,昨夜闹贼,白天按说不该毫无动静才是。 “娘娘,我打探到,王爷从京里抓了个人!” “谁?” “柳太医!” 她在凉亭坐时,一个宫女打扮的人匆匆而过,留下两句言简意赅的话,便又托着手上的茶盏,若无其事地往别处去了。亭中的苏念奴却陷入了沉思。昨夜李戎瀚突然回王宫,她就觉得事有蹊跷,如今他竟抓了柳舒澜,究竟想要做什么? 夜半。又一黑影从白露宫飞出,径自往王宫铁牢奔去。避开守门侍卫,那黑影矫捷地翻上墙头,最后伏在屋顶上,看了眼四下无人,便轻轻掀开砖瓦。巴掌大的视线范围,隐约能窥到牢房全貌。她尽量不让砖瓦发出一丝声响,放慢动作凑过去,视线中首先出现了李戎瀚和樊耕等一行人。他们背对着她的方向或坐或立,因此看不到表情,但从樊耕那捋胡子的动作上看,似乎,他们即将达成自己的目的。她顺着他们的视线缓缓朝牢房深处望去,最后定在那血迹斑斑的角落。柳舒澜正披头散发地被缚在柱子上,满身伤痕,显然已经经历了严刑拷打。 “柳太医何必这么冥顽不灵,你只需在这张指正瑞王身份的告示上按个手印,本王便不再为难你,否则,别怪本王继续对你用刑!” “李戎瀚,你死了这条心吧!”柳舒澜猝了一口,咬牙瞪着他:“你离覆灭的日子不远了!” 李攸焜上前一把捏住她的下巴:“臭j□j,我父王对你好生说话,是看得起你,你别不识抬举,你以为你现在还在京城吗?实话告诉你,京城里是是我们的人,谁最后覆灭还犹未可知呢!” “焜儿,这里交给你了,希望本王再来探望柳太医时,你能让她改变主意!”李戎瀚领着樊耕一行人走出去。李攸焜缩了缩眼睛:“是,父王!” 屋顶上的人,蜷紧指头,已经不忍再看下面的惨状。她已然明白,李戎瀚这是要拿李攸烨身份做文章。齐国在京中一直潜藏了一股隐秘的势力,他们定是利用这股势力抓来了柳舒澜,想要逼她就范。柳舒澜是李攸烨的接生太医,并且一直贴身照顾她,一旦她招出李攸烨的身份,比他们大张旗鼓的宣扬,有说服力得多。 可是,她会招吗? “什么?柳姨失踪了?什么时候的事?”陈越带来的消息,让李攸烨大吃一惊。 “七天前,目前来看,她是被齐国的势力捉了去!”陈越眉头紧皱:“是我的疏忽,太皇太后曾经叮嘱过我,让我一定要保障柳太医的安全!”他没有再说下去,李攸烨推手道:“陈师傅不必自责,他们既然早有预谋,我们再小心也是防不了的。”虽是这样说,但她心中还是恼得咬牙。 “接下来公子打算如何应对?” “大军就要包围齐都,到时候我会见机行事,陈师傅还是回去保护皇奶奶要紧!”她锁眉开始深思营救之法,陈越迟疑了一瞬:“太皇太后让我给瑞王捎句话!” 李攸烨侧目看他。 “能救则救,不救便杀!”说完,他便隐身没入夜色中,独留李攸烨于帐中,愣住。 齐都。由于朝廷兵马的来势汹汹,齐军已经全部退入齐国境内。借助坚固的城池,和险峻的地势,屯兵布防,休养生息,以图东山再起。阴云密布苍穹,掩盖了所有星芒。只零星的几盏灯笼,在坚固的城楼上随风摇曳,泛着丁丁点点的光。 “娘娘,您难道忘了太皇太后的命令了吗,不能轻举妄动,这样做太冒险了?” “我没忘,但这个人,必须要救!” 已经决定孤注一掷的苏念奴,趁着李戎瀚去城楼巡视的功夫,亲自去了王宫铁牢,安插在那儿的人手,早已将柳舒澜救了出来。她这次几乎动用了所有埋藏在齐国的势力,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只为救她一个人。苏念奴见着遍体鳞伤的柳舒澜,干涸的眼眶一下子湿润。柳舒澜也看到了她,目光怔了怔,她仿佛在哪里见过她,只是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是?” “无需知道我是谁,时间有限,柳太医还是赶紧上车,我已安排人送柳太医出城,到了城外,你一直往南,能走多远便走多远!” “你为什么要救我?”柳舒澜被扶上车,回头又问。 “因为十六年前,你曾救过她们母女,我记得你的恩!”苏念奴顿了顿,眼里溢满液体,说罢从身上掏出一个锦囊,塞到还怔的柳舒澜手中:“这是齐国的根基命脉,你帮我交到太皇太后或者瑞王手中!” 柳舒澜握着锦囊,不安地问:“那你呢?你放了我,他们岂能放过你?” “柳太医无需为我担忧,我自有脱身之计!”苏念奴催车夫赶紧离开,看着那奔了老远,仍然从车窗里探出的充满焦急和担忧的脸,她只是淡淡地抬起手,与她做最后的告别。 马车顺利地沿着街巷穿行。一路通行无阻。早已候在那里的城门守将,也是苏念奴安排好的人。柳舒澜惊异于她的势力,竟然能从严密防守的铁牢中将她救出,又一路送她安全出城,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忽然,她的记忆穿梭到那次中秋家宴上,模糊的记忆转瞬清明,对了,她是齐王侧妃,那次陪着李攸玥赴宴的就是她,她终于记起来了!一旦回想起来,她不禁百感交集,原来她是太皇太后安排的人,可是,她又糊涂了,她口中所说的她们母女指的谁?十六年前她救过什么人? 那守将把她打扮成士兵模样,趁着出城巡夜的功夫,将她带出了城。到了安全地方,他们分道扬镳,守将把早已备好的包裹递给她,剩下的路就要柳舒澜自己走了。 “抓住她,不要让她跑了!”尽管她们的安排天衣无缝,但最终还是被发现了。李攸焜再进铁牢时发现柳舒澜不见,立马率兵从后面追来。听到动静,柳舒澜回头去看,隔着老远,她见那带他出城的守将,刚到城门就被李攸焜砍下马来,她即刻拼命地往前奔逃。可是伤痕累累的身子,别说是跑,连站着都倍觉吃力,她已然快支撑不住,双腿只是麻木地往前移动。 后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时,她知道自己此番逃不了了,突然想到怀中锦囊,如果被李攸焜得了去,不知道会不会暴露那人身份,她说她可以安全脱身,最后岂能连累了她。 忽然,她仿佛听到一阵流水声,她心头一定,便调头朝水声跑去,当双脚感觉到那潮湿的水流,她已然睁不开眼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奋力将锦囊抛出,背后铁蹄也如约而至。她含笑闭目,等待着最后时刻。 “当啷!”李攸焜即将挥下的剑,被一支凌风呼啸的箭羽,打落下来。手被那力道震得发麻,他惊愕地往箭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原本空无一人的对岸,忽然升起漫天的火光,李攸烨正跨着奇骏,仿佛从天而降般,陈兵列阵于岸边,手中紧握空了的弓,异常凶冷地瞪着他。 “不好,快撤!”李攸焜意识到形势不妙,不再管柳舒澜,当即调头往城门回跑。 李攸烨冷笑一声,拈起第二支箭,迅速张满弓,对准那仓皇逃窜的背影,“铮”得一声,放开了手中的弦。 “父王救我!”李攸焜惊慌地朝冲出城门赶来营救的李戎瀚大喊,但是话音未落,那带着凌厉之势的羽箭便毫不迟疑地刺穿了他的脖颈。不偏不倚,穿喉而过。 “焜儿!”李戎瀚看着心爱的儿子,崩着猎猎鲜血,从远处摔下马来,胸腔立时被悲怒填满,他挣开部下的阻拦,飞马跑到李攸焜坠落的地方,见他躺在地上早已一动不动,手还捂着喉咙保持着惨烈的死状,他怔怔地扭头,一双嗜血的眸子充满恨意地盯着对岸李攸烨。 李攸烨哪里管他,抽出剑来:“给我杀!”率领兵马从河对岸冲了过来,马蹄将平静的河水踏得水浪翻涌。李戎瀚就在对岸,她虽然只率了一小股先头兵,本意也是为了探哨,但眼前这绝佳的机会她并不想放过。 李戎瀚咬牙,抱起李攸焜的尸身,在李攸烨率兵杀过来之前,驾马回了城。 “不必追了!”李攸烨及时收缰,深谙李戎瀚现在只是摸不清她的兵力,才暂时撤走,等他发现他们只是先头兵时,这形势可能就要调过来了。 她飞马奔到柳舒澜身边,将已昏倒的人抱上马,率军又往回赶去。 柳舒澜在李攸烨营帐中缓缓睁开眼睛,纪别秋总算松了口气,她身上大小刑伤无数,一夜施救,能够醒来,已是万幸。准备再去采些草药,纪别秋叮嘱李攸烨几句,便出帐去了。李攸烨立时凑到床前来:“柳姨?你怎么样了?”她的眼角竟晕着淡淡水迹,看她遍体鳞伤的样子,她能想象到李戎瀚父子对她加诸了怎样重的刑罚, 柳舒澜定定地看着她,犹不相信眼前的状况:“皇,皇上?” “呵呵,柳姨,是我,我现在是瑞王!”李攸烨激动地握着她的手:“柳姨,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若是我稍晚一步,可当真再也见不到你了!”她想起昨夜那千钧一发的时刻,仍然心有余悸。 柳舒澜空置的大脑一下子记起昨夜发生的事情,忽然挣扎着要起来,抓着李攸烨的手:“锦囊,锦囊!” “什么锦囊?” “昨晚救我,放我走的,临走前她交给我一个锦囊,说里面装着齐国的命脉,当时我怕被他们搜了去,情急之下,就给扔到河里了!” 见她翻身要下来,李攸烨忙安抚住她:“柳姨先别急,先歇着,我即刻命人去找!” 第146章 苏念奴(二) 李攸烨亲自带了人去河里寻找,既然那锦囊涉及到齐国的命脉,想必十分重要。听柳舒澜说锦囊有一定的重量,估计应该沉到水底去了,昨晚经过马蹄践踏,不知到有没有陷入泥中。她在水底下捞了半天,一无所获,抬头望了眼远处的齐国都城,安静得异常,心中思忖不知李攸焜的死,会给齐国带来什么样的变动,想必对李戎瀚的打击一定非同小可。她往上推推袖子,又低下头继续摸索。忽然,她手上一顿,慢慢将触到的那棉状物体从泥里拽出,眼前豁然一亮,迅速拆开绳结,是一块白色锦帕,还有几块零星的小石子,李攸烨赶紧把手在身上抹了两下,拈开那锦帕,可是,展开后却发现,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成一团,辨不清楚了。她颓然坐在岸上,用力锤了下地表,跃起来,跨上乌龙丧气地返回。 齐都里。李戎瀚犹如失魂般目光呆滞着坐在李攸焜的棺木前,樊耕悲恸地立在一侧:“二公子天资聪颖,本应大有所为,如今却英年殒命,王爷一定要为他报仇雪恨啊!”地上跪了一片麻衣孝服的人,俱都悲戚地哭着,整个灵堂淹没在颓丧的氛围里。 “王爷,侧妃娘娘到了!” 他忽然抬起头,鹰钩一样的视线,盯着那踏入灵堂的人,她还是一贯清冷,仿佛雕塑,无知无觉地进来,坦然自若地站在那儿。 “听说你之前去过铁牢?”他隐忍着怒气。 “是!”她竟回答得如此干脆,旁边的樊耕不由缩紧瞳孔。 李戎瀚忽然站起来,缓缓走向她,那双鹰爪一样的手,迅速钳住了她的喉咙,手上青筋错节,如盘亘在枯木上的藤:“人是你放走的?” 苏念奴没有反抗,只是用一种静冷的目光,淡漠地注视着那人眼中的狠戾。眉头的紧锁,不含一丝畏惧,只是缘于越来越艰难的呼吸。她如一片即将凋零的落叶,摇挂在枝头,忍受着骤雨施于身的撞击,命悬一线,自己却好似无知无觉。正是这份对死亡的淡漠,让李戎瀚的满腔恨意落了空,他咬着牙,将另一只手也钳了上去。他狰狞的动作,吓坏了灵堂里的所有人,唯独最应害怕的一个,偏偏不遂他的心。 随苏念奴一同进来的侍女,见她竟不说事前串好的说辞,赶紧扑到李戎瀚面前,替她辩解:“王爷,郡主昨晚从假山上摔了下来,昏迷不醒,宫里的大夫没法子,娘娘只是听说柳太医医术高超,情急之下才去了铁牢,想求她救救郡主,没想到刚走到牢房,就出了那等事,这些事真的与娘娘无关啊!” 李戎瀚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苏念奴的视线却情急偏向她,有一丝痛苦蔓延至她眸中,湿液清澈欲滴。李戎瀚犹不相信,转而盯着那侍女:“你从哪里听说柳太医在铁牢里?” “宫里人都知道这件事,不信王爷可以问别人!”侍女镇定地说。 李戎瀚当即唤了几个人询问,他们的回答真如侍女口中所说,竟然都知道这件事。他冷着眸子吩咐身边人:“马上去白露宫查看,郡主到底是真伤还是假伤!”他一把撂下手上的人呢,苏念奴跌坐在地上,脸上忽然溢出两行清泪。 白露宫。降儿听着远处传来的凌乱脚步声,捂着嘴,用力将在假山上玩耍的李攸玥推了出去。跌落的李攸玥甚至没有来得及哭喊一声,便不省人事。她流着泪,迅速将地上的小人抱在怀里:“郡主,对不起,对不起……” 来回禀的侍卫向李戎瀚汇报,郡主确实昏迷不醒,李戎瀚一听,眉毛都竖了起来:“郡主出事,为什么不早禀报我?” “当时王爷在城楼上,娘娘来不及禀报!” 李戎瀚甩袖大踏步朝白露宫走去。樊耕却踟蹰着脚步,走到满面青泪的苏念奴面前:“王爷一向舐犊情深,只是娘娘的手段,未免太狠心了罢!” “昨夜的事与我无关,樊先生若仍有怀疑,我也没办法!”苏念奴噙着泪,平静地站起来,袖手,咽了咽喉咙,转身,往灵堂外走去。 “我不会让二公子白死的!”身后传来那人阴沉的威胁,她只回头淡漠地看了一眼:“樊先生节哀顺变!” 晚上,李攸玥仍未清醒,李戎瀚大发雷霆,怒责了所有大夫,最后因为城外传来大军压境的消息,才不得不离开白露宫,往城楼上赶。降儿已经哭红了眼睛,为昏迷的李攸玥合上被子,转去另一偏殿。苏念奴正蜷缩在床上,见到她来眼睛先亮了一下,只是一下,待看清她脸上的泪痕,又随之暗淡下去。 “娘娘,您去看一下郡主吧,或许您看一眼,她便能醒过来了!” 她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不了。我的世界里本来不应有她的。她走,我便跟着走。我累了,想先睡一会儿,如果她醒来,记得叫我。” 子时三刻。昨夜回荡在王宫里的丧钟第二次敲响。 齐王郡主李攸玥,时年五岁,薨于白露宫。 “娘娘节哀顺变,如果不这样做,一旦被人发现是娘娘所为,我们潜藏在齐国的势力就将全都暴露!” 她只是望着外面漆黑的夜,不置一词。 “另外,我听说柳太医有个女儿,也被齐王抓来了,只是之前他们藏得严,咱们的人并未探到!” “我知道怎么做,你回去吧,免得被人发现了!”她淡漠地说着,倚在床栏,听外面降儿声嘶力竭的哭喊,渐渐化为嘤嘤抽泣,直到周围再无一丝动静。她疲倦地躺进被褥,用最熟悉的姿势偎住自己,深深地吸了口冰冷的空气:“霜,她死了!” “抓住她,快,抓住她!”当苏念奴再次攀上铁牢屋顶,寻找柳舒澜女儿的下落时,下面骤然升起的火光,使她立即意识到这是一场设计好的陷阱,是他们故意放出的消息,引她入彀。樊耕立于人群中,盯着屋檐上那黑衣蒙面之人,从她的身形已然确定心中所想,八字胡翘了翘,对手下喊道:“抓活的!” 苏念奴当即沿着屋脊飞快往夜色中逃遁。可惜,他们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擎着火把的士兵从四面八方赶来,将她的所有退路封死。她俯身贴在屋檐上,见李戎瀚正提着刀,驾马狰狞而来。 如今的局面,已然到了绝境。 一直冷箭突然疾啸着朝她飞来,从她肩上穿过,留下一道伤口。她摸到肩上的血,咬牙跳到下面的墙沿上,一阵飞奔,跳上对面的阁楼。 “别让她跑了!”下面的人迅速跟上。 当她越过阁楼屋脊,身上已被冷汗浸湿,不提防,猛地被一个巴掌捂住嘴,整个身子瞬间被拖到了阴影角落:“你在这别动,我引开他们!”她一怔,还未应声,那截她之人已然身形一跃,从阴影处踱出,沿着屋脊飞奔,继而跳上另一殿顶,往远处遁去。追兵跟着那人的影子,从下面迅速闪过,她紧咬着唇,头抵在冰凉的砖瓦上,尽量使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等下面已无动静,她咬牙爬起来,撕□上的一块布,绑在伤口上,循着那人的踪迹,也往那边跑去。 她隐身在殿顶,目视着下面那走投无路的人。本应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厄运,正阴霾一样弥漫向他。周围士兵朝他徐徐逼近,李戎瀚的刀业已抽出,在火光下,雪白的刀刃绽发出凛冽的寒气。 “还想往哪里逃?”李戎瀚恶狠狠道。樊耕看着他的身形模样,却在旁边皱起了眉。 那人持着剑往后退了几步,想往边上跑,结果旁边士兵围上来,又把他堵了回去。他挥剑斩落一个侍卫,想抢他的马逃脱。不料被李戎瀚一下子射中左臂,摔倒地上。苏念奴蜷紧手,看着李戎瀚一把揪起地上的人,撕下他的面罩。所有人一瞬间都凝注了呼吸。 李戎瀚一瞬间扩张的瞳孔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人。樊耕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他们一直追的间隙竟是李攸燃。害李攸焜殒命的人,竟是自己的长子。 “你不要告诉本王,你是朝廷派来的间隙!”李戎瀚揪着他的衣襟,欺近,鹰目紧锁,盯着这个他从小厌恶的儿子,即使这样,也不愿从他口中听到那个“是”字。因为,那太可笑。 可是李攸燃只是往上掠了一眼,便坚定道:“不错!” “你个忤逆的畜生!”李戎瀚一巴掌将他打翻在地,提起刀来指着他:“我今天就亲手宰了你!” “王爷息怒,此事有些蹊跷……”樊耕在旁边劝道,可是他话还未说完,地上的李攸燃却猛然翻身而起,拨开李戎瀚的刀刃,飞身朝樊耕扑去,一下子将手中的剑没入了他的胸口。樊耕踉跄着倒退几步,口中喷出淋漓的鲜血,他摸了摸八字胡上的血丝,捂了捂自己胸前那剑柄,看着眼前那孱弱的人,此时凶冷的赤眸,怎么可能?他缓缓地跪到地上,仍然难以置信,他怎么可能会死?怎么可能死在那个窝囊废手上?他还有千秋功业没有完成,还没有和那一直视为劲敌的女人正面交锋?怎么会先死……可惜,他的疑问永远听不到别人的答案了。 “畜生!”李戎瀚的刀刃擦着他的脊背而过,李攸燃嘴角渐渐有血迹溢出,他只是缓缓地往上掀了掀眼皮,看到殿顶那安然无恙的人,身子慢慢往后倒去。 “我不是故意的!”他用嘴型说着,漾了个苦涩的笑容,知道上面的人一定能明白。 苏念奴没有来得及,将一句原谅回赠给这个曾经唐突过她的人。他已阖然长逝。享年三十岁。 象征死亡的哀钟第三次在齐国上空盘旋。如同厉鬼的哭号。短短两日,齐王宫先后折损了两位王子,一位郡主,齐王李戎瀚仿佛一夜苍老了十岁。他兢兢业业忍辱负重数十载,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被自己的世子背叛,爱子爱女一个没有留住,他不禁要问苍天,为什么对他如此狠心? 他慢慢踱入白露宫。那清冷的女人,如往常一样,不把他看在眼里。 “王爷,敌军在城外叫阵了!”部下慌张地朝他禀报,但他只摆了摆手,直直地盯着殿里那个女人。他迈进殿里,那人淡漠地朝他行礼,他紧紧盯了她一阵,手缓缓举了起来,忽然钳住了她的肩膀。用力按了下去。 那女人只是皱了皱眉头,便又坦然无畏地回望着他,即使他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她仍然没有露出一丝异样的神情。 “王爷,何故如此?”连声音都不带一丝颤抖。 “没事!”李戎瀚松开手,他只是想确认一件事,可事到如今,他发现自己竟然不敢去确认了:“我只是担心爱妃为玥儿的事情太过伤神,特地来看看你!” 他的须发几乎一夜皆白,仔细观察着苏念奴的脸色:“我无法相信,大人之的事,会伤及到小孩子,爱妃你信吗?” “妾身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你最好不明白!”他淡淡地说着,往外走去,回头:“玥儿的后事爱妃要好好置办,她平常最爱黏你,倒是有些怕我呢!” 在他走后,殿里的人,静静伫立良久,转身,踉跄地跌落于地。血从肩上印出,染红了她的衣襟,她浑然无觉,然而心里的疼,此时,却锐得像凌迟。 朝廷大军将楚都包围。城墙冷得像冰一样。上官景赫一直派人叫阵,李戎瀚只是坚守不出,他本以为他们会强攻,但是,出乎意料的,朝廷军只是驻扎在城下,虽然每日叫阵不绝,却并不出击。第五日过后,当李戎沛的身影出现在城下时,他才真正明白,他们在等什么。 如此歹毒的心肠。不愧是皇家人。 第147章 坦陈真相(一) 李攸烨反复摩挲着那模糊了锦帕,心里仍止不住懊恼。忽听到李戎沛率部抵达前线的消息,她立刻掀帐出去。武立山正巧打马过来,路过她的营帐:“瑞王殿下如今可算是伤愈了,要是再不起来,这仗都打完了!” 李攸烨不理会他的挖苦。只是朝军队集结的方向看去,猜度上官景赫似乎要有大动作了。武立山偏又没觉悟地从旁讽刺:“待会就是决战的时刻,刀剑无眼,殿下可千万别勉强自己。等咱们攻破了齐都,请功的时候一定不会忘了殿下的!” “决战?”李攸烨突然扭头看着武立山。 “难道瑞王殿下还不知道吗?皇上刚刚下诏,命燕王即刻率军攻城,如今我军节节胜利,这齐国覆灭的日子不远了!”他话还未说完,李攸烨就跳上马往前方疾驰而去。 “燕王叔!”远远的,她便瞧见了银装素裹的李戎沛,正持宝剑默然伫立军中。云梯弓弩摆开攻城阵势,燕军将士业已列队持戟,猎猎风声撕扯着旌旗,进兵的前一刻,气氛紧张到催逼神经。她挥下马鞭,单骑冲破燕军部将的阻拦,朝他赶过去。 李戎沛挥挥手,示意手下稍等,静待李攸烨靠近。 “燕王叔,”李攸烨勒住乌龙,白色的窄袖底衣,并未来得及套上坚厚的铁甲。她在原地盘亘一圈,翻身下马,及至李戎沛身前,嘴里呼着白雾:“燕兵远程奔波,一路劳顿,此时不宜立即攻城,王叔还是休整为上。此役由上官将军打头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相信上官将军也能体谅!” 李戎沛默然而笑,举手在她肩上拍了两下,棱角分明的面容维持着王侯风度:“我懂你的心意!”他怎么会不明白,她在中秋宴上的那番陈词,别人曲解她的意思,而他却心思通透。两个明知底细的年轻人,在同一件事情上,对他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他心里冷暖自知。只是妻儿如今都在李攸熔手中,他如今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坦诚地看着李攸烨:“倘若我有什么不测,你日后一定要孝敬你皇奶奶,另外青鹂和焕儿……以后就托你照顾了!”他竟开始嘱咐身后事了。 “燕王叔,你就听我一言……”李攸烨还想劝阻,李戎沛摆了摆手,手下大将陆蓝更将她连人带马强硬地拽离阵前。 雄浑的号角声起。李攸烨咬牙看着燕兵飞蛾扑火似的冲向那坚固的城池,云梯上的士兵如泥垢一样从墙上剥落,轰隆的炮火,鬼哭的狼嚎,以迅疾的速度在场上蔓延。李戎瀚的坚固城防摆在那里,这场没有准备的攻坚战,显然不是为了攻城,而是要耗尽燕军的兵力。 “王爷,收兵吧!”陆蓝更望着眼前的局势,士兵死得太过惨烈,再这样不管不顾地打下去,最后就真的全军覆没了。 李戎沛咬咬牙,看了眼远处的李攸烨,梗着喉咙:“继续!” 这场战役,一直打到日落黄昏,才宣告结束,燕军以死伤过半的代价换来了一场短暂的休整。而屯驻了齐军绝大部分主力的齐都却依然固若金汤。城下尸横遍野,如人间地狱。 “这次燕军将士虽未攻下城池,但士兵英勇无畏的表现,堪为三军表率!”休整期间,对于武立山事后的评价,陆蓝更等人都青了脸色,因李戎沛未表一言,他们也只好忍气吞声。 只是燕军将士们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恶气,一些朝廷对燕军不公的怨言渐渐从军中流传,部分冲动的士兵竟深夜跑去元帅帐中理论。上官景赫严惩了几个带头闹事的,这才暂时平息了事端。他回到帐中来,看着一身黑衣,目无表情的李攸烨,接着他们方才的话题:“皇上的意思很明显,他是要借机铲除燕国势力!” “难道上官将军就眼睁睁看着那些士兵枉死,无动于衷?” 上官景赫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我手下十二名副将,八名是皇上派来的,名义上我是主帅,可以调动全军,但是真正能调动起来的,只有四名心腹!” 见李攸烨不语。他话里暗藏玄机,面上却不动声色:“单将军回朝指日可待,殿下何不再等一等!” “本王不能再等!” 望着那固执的少年,格外冷清的眸子,上官景赫垂了垂首:“我会安排!” 月如刀,笼罩着惨淡的燕营。燕王帐里,那一明一暗的烛火,照得案前拄剑之人,面色青白交接。钢盔摆在案上,他发丝凌乱,剑尖随着手上的力道在地上扭转出一个深深的漩涡。眸中凝聚满腔恨意。忽然一阵风从帐外刮来,吹熄了案上的烛火,李戎沛警觉地抬头,见一黑影从帐外跃入,脚步极轻地朝案边挪来。他瞬间拔剑,纵身一跃朝那黑影扑去。 来人闪身躲过他势大力沉的一劈,此后那剑抖出的剑风让他接连往后退,强行压住他手臂:“燕王殿下,在下齐王密使,齐王派我给殿下捎信一封,并无恶意!” 李戎沛瞳孔缩了缩,甩开手上桎梏,剑指着他:“给本王捎信?难道他忘了,我们现在可是死敌!” 来使不慌不忙,继续说道:“王爷还让我给殿下稍一句话:‘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瞥见李戎沛骤然扩张的瞳孔,他从怀中掏出密信,抛到案上,飞身翻出帐子:“明天以紫色烟雾为讯号,应与不应全在殿下!” 次日。燕军仍列兵于城下,摆开攻城阵势。昨日战况的惨烈历历在目,侥幸活下来的士兵,望着眼前那那铜墙铁壁般的齐都城墙,不禁产生了惧意。即使陆蓝更拼命鼓劲,全军士气仍然不振。这支在边疆所向披靡的劲旅,以前从未怕过蒙古那只虎狼,如今却在自己境内,被自己的朝廷逼到了绝望边缘。 李戎沛仍然维持着默默伫立的姿势。抬头视线与城楼上的李戎瀚对上。一个眉目紧锁,一个耐人寻味。朝廷的三十万大军驻扎在后方,上官景赫正在帐中对手下四名心腹安排事情,不期然武立山从外边闯了进来。他瞥了眼帐中几人:“上官将军真是公务繁忙,前线都要开战了,还在这里商议事情?” 上官景赫不动声色,挥手遣退部将:“一切按照我的命令去做!”四人应声退下,他立起来,铠甲上的铁片碰撞出利落的哗啦声,长期戎马生涯造就的凛凛威风陡然展现,原本还有三分轻慢的武立山,此时只感到眼前横陈一股说不出来的威压,不自觉脸色恭敬了三分。 “我同他们商议了未来三天下发粮草之事,”上官景赫轻而易举地掩盖过去,背起手:“武监军来此所谓何事?” “哦,没什么事,只是大战在即,我见将军不在军中坐镇,以为出了什么事,特地来看看,看来是我多虑了!” 武立山狐疑着从帐中走出,见门口两个魁梧侍卫摆出请的姿势,僵着笑了笑,朝自己的营帐走去。刚掀开帘子,他见到帐里站了一个人,正背对着他,背影有些熟悉。先是一愣:“你是谁?” 司马温缓缓回过头来,清秀的脸上染着一抹玩味的笑意。 而城墙那边,齐燕仍在两军对峙,表面上又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这时候,李戎沛却从怀中掏出那紫色的烟雾弹,迟迟望着引线,一动不动。城楼上的李戎瀚早已将他的举动收入眼底,勾着嘴角,在他即将拉引线的时候,忽然做了个“且慢”的动作。李戎沛不解其意,只见他挥了挥手,那垛口处突然多出一个大哭的孩童出来。哭声在城楼上跌宕,经过几次与城壁的冲撞,越发耸入耳目,竟瞬间在整个战场上空蔓延。许多士兵听到这哭声,都下意识地往声音的源头寻去,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垛口处那十一二岁的孩子身上。包括刚从靖北侯帐中出来的李攸烨。 “怎么回事?”隔得远,李攸烨看不清那孩子的长相,只能看到李戎瀚将她用绳子绑缚,拴在了垛上。他所在的位置是最高的箭楼,孩子弱小的身子悬空挂在墙壁,离地的距离高达十丈。倘若从上面摔下来,必死无疑。 他打得是什么主意? 正当三军将士一头迷雾,不知李戎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时,一声凄厉的喊叫,突然从李攸烨营中传出: “瑶儿!” 是柳舒澜。 那个伤还未愈的女人,跌跌撞撞地推开人群,往城下跑去。也许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凄楚,慌乱,悲伤,以至于所有人都忘了要拦住她。她冲开燕军的阵仗,踉跄地跌倒在阵前,目光紧紧盯着城上那哭喊不休的孩子:“放了我的孩子,求求你们,不要伤害她……” 所有人仿佛一瞬间醒过神来,纷纷朝那孩子望去。她竟是柳太医的孩子?熟悉内情的人都知道,柳太医的相公已于十年前故去,她身边只剩下这一个女儿。 一口冷气灌入李攸烨胸腔,她瞠着目,似乎意识到李戎瀚此举的目的。战场上仿佛只剩下那孩子的哭声,一声声刺激着人的耳膜,让人不忍去听。李戎沛眼里仍是不解,他只勒着马静观其变。 “李戎瀚,你好歹也算个诸侯王,这手段也太卑劣了吧,居然拿一个孩子做要挟!”靖北侯打马临近,禁不住朝城上怒斥。 李戎瀚不置可否,只是望着城下那倒在地上,面容憔悴的女人:“柳太医,只要你肯说一句实话,本王在三军面前,立下保证绝对不会伤害这个孩子!” 柳舒澜忽然止住了哽声。 “瑞王是不是女儿身?” 他的话经过手下的传送,在双方阵营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所有士兵的目光又落到李攸烨身上。 “李戎瀚,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拿瑞王殿□份造谣,不觉得可耻吗?” 李戎瀚对张仲良的讽刺无动于衷,一双鹰眼志在必得地盯着城下那人,手上的刀摩挲着绷直的绳子:“靖北侯难道不想听听柳太医说什么吗?” “本帅没有那个闲心,来人,把柳太医带回去!”张仲良一声令下,就有士兵上前拉柳舒澜。 “娘——” 被强行拉离阵前的柳舒澜,听着楼上女儿的啼哭,终于忍不住挣开士兵的束缚,伏倒在地上,泣不成声:“我说,我全都说,求你了,不要杀她!”她的手掌几乎钻入泥中,抓出了血痕,之前受的所有刑罚,都不如眼前这揪心的一幕,来的痛苦深重。 “瑞王……是……女儿身,瑞王是女儿身!”她哽咽地哭道。 全军大哗。 “不要听她胡说,无凭无据,在这里血口喷人,给我拉下去!”靖北侯怒道。 “靖北侯,事情都到了这一步,难道你想掩盖事情真相吗?”李戎瀚高声讥讽道。靖北侯还要反驳。这时候,上官景赫忽然率兵赶来,掏出劲弓,朝城楼上那孩子奋力射去。李攸烨循着那箭的轨迹目光怔愣,脑中回荡着江后带来的话:能救则救,不救便杀!尖锐的呼哨声从空中掠过,地上的柳舒澜瞬间惨白了脸色。李戎瀚见势不妙,想去抵挡,已然来不及。正当所有人都认为这孩子即将丧命时,另一支飞来的羽箭,却在最后关头,将上官景赫的箭撞飞。两只箭与孩子擦身而过,撞到城墙,便掉了下去。 上官景赫扭头看向那支箭射来的方向,李攸烨紧紧攥着弓,咬牙道:“让她说下去!” 柳舒澜缓缓回头,朦胧的视线中,是李攸烨那张刻着不忍的面容,她哭着倒在地上,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瑞王竟是女子?”帐中的司马温,瘫坐在案上,目瞪口呆。想起与李攸烨见得第一面,便被她骄人的相貌夺去注意,他当时心下还困惑过,李攸烨堂堂一个男儿,怎地生得竟比女儿家还俊俏,没想到她居然真是女子。被绑在案前嘴里塞了棉絮的武立山,听到外面士兵不断疯传的消息,一时也楞在那里,忘记了挣扎:“女子?不,怎,怎么可能?” “李攸烨,你承认吗?”李戎瀚满意地看着城下人心惶惶的场面。 李攸烨不置可否,将所有人的目光收容。上官景赫的不动声色。靖北侯的大吃一惊。杜庞的焦急无奈。胡万里的惶惶不安。纪别秋的默不作声。大多数人的冷眼旁观。还有她自己的平和安静。 “是又怎样?” 第148章 坦诚真相(二) 倒吸凉气的声音。李戎瀚嘴角的弧度慢慢扩展,不过李攸烨话并未说完,她在真相似乎已经挑破的瞬间,捏着缰绳,又玩味地加了一句:“不是……又怎样?”然后又看李戎瀚那张僵在半空中的脸。 又是倒吸凉气的声音。 她端坐马上,迷一样的落落风华,藐看众人。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唇红齿白的面容,夹在一干粗犷的将士堆里,的确显得过于秀气,然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散发出的逼人气势,绝对比任何人都要摄人心魄。矛盾,契合,突兀,重叠,这个少年将扑朔迷离的烟瘴抛向众人。自己却举手投足,从容不迫。 她到底是不是女儿身? 原本有七分相信的众人,心里的判断,又被拉回到五分。毕竟事实摆在那里,李攸烨娶了上官凝,且又是曾经的皇帝,没有足够的证据,别人无论说什么,都可能是故意捏造的。 她轻巧地在这张弹指可破的薄纸上划了一下。杜庞和胡万里等人却被她这七扭八歪的表达方式刺激得七上八下。缓过气来的杜庞,又有些不解,李攸烨透露的信息太模糊了,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否定呢,只要她不承认,他们就有办法把所有流言都压下去!而非现在模棱两可的局面,所有人心里都将信将疑。 不过无论如何,这样的局面,已经能让上官景赫松口气。不管李攸烨是与不是,现在的场合,绝对不能是是,想必李攸烨自己也清楚。他默默将手心的汗抹在身上,心中百味杂陈。再看人群中绚烂夺目李攸烨,很想真真正正把她看透。 城楼上的李戎瀚忽然笑了起来:“是与不是,自然有区别。是,那柳太医自然说的是实话,若不是,那便是假话,本王之前说过了,只要是实话,就放了这个孩子,如今么……” “不要!”柳舒澜嘶哑叫道。 “难道齐王叔相信侄儿非女儿身吗?”李攸烨突然勾着嘴角朝城上喊道。众人都是一愣。杜庞心又一下子又跳到喉咙口,她到底想做什么? 纪别秋忽然反应过来,哈哈大笑起来,众人更加不解,只听他扬起那钢炮般的嗓子,朝城上喊道:“齐王,你先是信誓旦旦地造谣瑞王是女儿身,今天又在三军面前立下保证,只要柳太医说实话,就饶了那个孩子,怎么,你现在又认为瑞王是男儿身了,觉得柳太医说的是假话,想杀掉那个孩子,你堂堂一个诸侯王,这是在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吗?哈哈哈哈!” 经他提醒,胡万里等人相继领悟,纷纷扯开口舌大骂:“好一个没有立场,见风使舵的齐王,见谣言伤不了瑞王,屁股一撅,又把罪过推到柳太医身上了,还说是人家说了谎,这帐撇得可真是清啊,我等自愧不如!” 上官景赫嘴角不自觉抽了抽,望向沉静自若的李攸烨,不禁怀疑,这少年是否在打落他箭之前,就想到了这一计策。这个问题就像是一个随时能爆破的皮球,李戎瀚把它抛给了李攸烨,目的很明显,就是利用孩子逼迫李攸烨承认女儿身,可以说,摆在李攸烨面前的只有一条路,要么承认女儿身,否则这个孩子只有死路一条。可是,他自己也忘了,摆在他面前的也只有一条路,而这条路却是他自己给自己加的,李攸烨抓住这个破绽,如今又把球推了回去,如果,他杀了那个孩子,那么他便是承认自己之前造谣,无疑是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靖北侯捋着胡子,想了好半天才回过味来,这一回过味来,不禁对李攸烨的机智啧啧称赞,卷起袖子就参与到纪别秋等人的阵营里,跟着往城楼上奚落。 李戎瀚面色铁青,愤怒之下就要挥刀往那绳子上砍,可是,在最后关头,他的刀突然一个急转,变了方向,往城墙上劈去,刀刃与石砖撞击窜出激烈的火花。上官景赫没有感到意外,这李戎瀚虽然野心勃勃,但也算个敢作敢当的枭雄,李攸烨一定也摸准了他的脾性,所以才敢使出这一险招。只是,这样一来—— 李攸烨咬牙怒视城下那人:“李攸烨,你以女子之身,忝居帝位十五载,妄图瞒天过海,简直大逆不道,可惜,你的身份早已被本王识破,本王就是要替太祖皇帝清理门户!” ——她的身份必然又会被推上风口浪尖。 “瑞王殿下不如在众将面前,验明正身,堵上逆贼的嘴!”朝廷军中那些冷眼旁观的人突然阴测测道,他们是李攸熔的心腹,自然乐意看李攸烨出丑。 杜庞想跳起脚来反驳,李攸烨推手制止他,瞄了他们一眼,无所谓道:“本王没什么好说的,你们信他的话,本王便是,你们不信他的话,本王便不是!至于让本王验身,你们还没有这个资格!” 又是模棱两可。上官景赫有些猜度不出,她为何不拿凝儿堵那些人的嘴。实际上,自他获悉李攸烨为女儿身的流言后,便辗转反侧了许多夜晚,思忖这件事的真假。妻子的来信虽然稍稍打消了他的疑虑,但是,真相却像一个肿瘤,时时刻刻搁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他想如果李攸烨真是女儿身,那么上官家就是江后用来掩盖事情真相的关键一环,而女儿上官凝,也被牵连进这场阴谋里做了无辜的牺牲品,这是他最无法容忍的。如今,只要李攸烨一口否决别人,他不为别人,就算为了女儿也能豁出命去将那些质疑之人当场斩落,但是,李攸烨却又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他握着刀柄的手心,不禁又拧出了汗渍。 那挑事之人一时被噎住,瞥了眼李攸烨身后,睁着冷眸的上官景赫,又生出惧意,只得悻悻闭嘴。然而,这些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李攸烨是女儿身的消息,不管是真是假,已经蔓延到了整个军营。而李攸烨自始至终没有出来反驳,连杜庞等人想出来替她反驳,也被她强行制止。她微微缩了缩瞳孔,仍然将所有人的面色收入眼底,自己则无动于衷。 城楼上的孩子失去了利用价值,已经被李戎瀚命人重新押了回去,李攸烨勒着缰绳,走到已然筋疲力尽的柳舒澜跟前,将她拉上马:“柳姨,你放心,我马上就去救瑶儿!”柳舒澜愣了愣,抱着她一阵大哭:“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有这一个孩子了,对不起……” 纪别秋连忙接下她来,抬往营中治伤。李攸烨回头,又对自始至终保持缄默的李戎沛道:“燕王叔,这一战,侄儿和你并肩作战!” “你……”李戎沛心里有太多疑问,有太多话想讲,临到嘴边却又吐纳不出,这一刻他尚处于震惊中,李攸烨那双赤城的眸子,闪着温和的荧光,他原本下定的决心,开始摇摆不定。 “瑞王谋反作乱,快把她抓起来!” 正当这时,远处一声愤怒的喊声,将叔侄二人定在原地。李攸烨凝眸望去,之间武立山正踉踉跄跄从帐中跑出来。司马温不见影踪。他这一声吆喝,让整个军营顿时骚动起来。刚才对李攸烨敢怒不敢言的将领,闻言迅速向李攸烨等人包围过来。 “来人,把那妖言惑众之人拿下!”上官景赫一声令下,手下四名心腹提前行动,一边朝李攸烨靠拢,一边有人朝武立山扑去。 “上官景赫,你与瑞王暗中密谋造反,我因识破了你们呢的诡计,便被你们的人强行拘禁,如今我侥幸逃脱,你还想杀人灭口吗?”他怒瞪着来人,迅速从怀中掏出一面金牌:“我有皇上御赐金牌在手,见金牌如见皇上,来人,把乱臣贼子给我拿下!” 四面八方的兵马突然风起云涌地朝李攸烨等人扑来。整个军营乱成一团。靖北侯想控制都控制不了,他和上官景赫一样,手底下的人早就被李攸熔架空,今天李攸烨找他密谈的时候他也只能安排四个心腹,配合燕军一并攻城。 这突发的场面,让每个人都措手不及。李攸烨望着越来越近的兵戈,紧紧攥着缰绳,现在这个局面,她如果反抗,就坐实了武立山口中的谋反,虽然她想这么做,但如今敌我兵力悬殊,她起事的时机并未成熟,这样无异于以卵击石。可是,如果不反抗,从武立山那诡谲的表情,他必是想趁机置自己于死地。 “陆蓝更,你率铁骑军护送瑞王往北逃!”李戎沛突然命令道。 “是!”陆蓝更当即领命。 “王叔!”李攸烨不解地望着他。只见他从怀中掏出那只信号弹,看了李攸烨一眼:“烨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快走!”用尽全力在乌龙背上猛甩一鞭子,乌龙吃痛,驮着李攸烨飞快往北面奔去。陆蓝更随后赶了上去。 乌龙像发了疯一般,不顾一切地往北逃。李攸烨第一次觉得自己驾驭不住这头畜生,使劲抱着它的脖子,使自己不摔将下去。她趴在颠簸的马背上,回头去看,只见,一只尖锐的紫色烟火腾空而起。而那李戎沛则勒着缰绳,调转马头,拔剑喊道:“燕军听令,今日我李戎沛反了,愿意跟随我的,跟我杀!” 他率先冲将出去。早已对朝廷不满的燕军士兵,这下子纷纷调头,朝廷兵马倒戈相向。攻打齐国是死,不攻也是死,不如痛痛快快地跟那不仁不义的朝廷打上一场,也比这样不明不白的被害死强。 第149章 防民之口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这支早已被怒气怨气附身的军队,像一根尖锐的刺,迅速插入混乱的军营。李攸烨极力抱着马脖子,心里暗叫糟糕,燕军这一反,朝廷军势必阵脚大乱,那么这个时候,李戎瀚…… 不出所料,燕军一动,齐都大门轰然大开,早已准备好的齐兵,潮涌般蜂拥而出,迅速扑向朝廷军。上官景赫正率领部下同武立山周旋,猛然听到那紫色信号爆破的响声,已经敏锐地觉察事情有变,接下来的燕军倒戈,齐军趁势反扑,毫无意外印证了他心中所想,这无疑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阴谋。 李戎沛被齐王策反。朝廷军虽说措手不及,但也不是没有准备。武立山手上握着金牌,马上调动兵马去抵挡。只是他没料到,被消磨得差不多的燕军,仍然具备如此强劲的攻击力,燕军主力直奔他而来,不消一会儿就突破了他所布置防线。 上官景赫只是冷眼看着惊慌失措的部队被轻而易举地冲散,阵型垮塌得速度比他想象中还要快,握刀的手不禁青筋直露。李攸烨终于稳住乌龙,调转马头,立在小山坡上,远远望着那混乱的疆场,在空中用力砸了下拳头。瞥了眼追上的陆蓝更,打马调头而去。 “这帮蠢货,除了勾心斗角和窝里横,他们哪里懂得行军打仗,灭齐的大好局面被这帮废物弄没了!!”成功突围与上官景赫所部汇合的靖北侯,看着眼前这混乱场面,恨得咬牙切齿。上官景赫一言不发,只是镇定地命令手下包抄突围,在他的从容指挥下,被冲散的朝廷军陆陆续续朝他靠拢,但武立山和一部分先头部队,仍被被围困在城楼下。 上官景赫收紧缰绳,望着人群中恣意冲杀的李戎瀚,只是静静说了一个字:“撤!” 靖北侯也明白,虽然他们早前在人数上占尽优势,但是这一仗,他们已经失去了先机,如今大势已去,再打下去,只会损失更多。不如暂且避一避锋芒。 这时候,一个冲出重围的将官忽然跑来怒斥道:“上官景赫,枉你为三军统帅,武监军尚在被困中,你难道想见死不救!” 上官景赫冷淡瞥了眼那人,没容他开口,靖北侯就拔出刀来,缩着眼睛驾马绕着那人:“我记得你是本帅座下参将,本帅定的军规你难道忘了吗?上官将军是三军统帅,他的命令就是军令,不服军令者,格杀勿论!”说罢,一刀将那人头颅砍了下来,拎在手里,怒视众人:“还有谁不服军令!” 众人望着倒在地上那残缺不全的尸体,都被他的气势慑住了,没有人再敢多言。靖北侯又怒视那几个一起起哄的将官,怒目圆睁:“武立山污蔑瑞王造反,败坏我军声威,本帅已经决定上奏朝廷,你们几个有不满意的,大可跟本帅朝堂理论!”他将头颅掷于地上,凶冷地攥着刀。 那几个将官只剩敢怒不敢言的份儿,靖北侯军规严明在玉瑞是出了名的。当年连盛宗皇帝都称赞过。武立山如今被围困,没有人为他说得上话,他自然说什么都无从反驳,而如果他们前去相救就是犯了军规,这老头子存心让他们为难。可是现在的情况,容不得他们不服从。燕齐强敌在外,如果在这个时候违抗军令,上官景赫完全可能将朝廷战败的罪过都推到他们身上,再加上靖北侯与他“沆瀣一气”,他们绝技是敌不过的。权衡利弊后,这些人只好暂且压下心中怒气,想着还是将此事禀报李攸熔为上。 上官景赫没有理会他们,指挥残余部队开始往后撤退。李戎瀚乘胜追击,又冲垮了些后头部队,这才满意地收兵回城。这一仗齐军大胜而归,朝廷兵马几月征战累积的优势,一日之间荡然无存。而武立山,靖北侯看他的最后一眼,他正被李戎沛一剑挑落马下。死没死就不知道了。 朝廷军铩羽而退。这边的燕军同样损失惨重。李戎沛冷眼瞧着被自己斩于马下的武立山,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扭头见李戎瀚率部赶来,也拽马迎上去。李戎瀚笑着勒缰:“燕王果然骁勇善战,不愧与上官景赫齐名!” “你说可以将青鹂和焕儿救出来,是真是假?”李戎沛不置可否,只是把剑袖入鞘中,抬眼平静问他。 “自然是真。本王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李戎瀚自信满满地说道:“不出七日,就让燕王一家团聚!” 李戎沛眼皮跳了一下,早就料到李戎瀚在京中有股不小的势力,所以能够先后抓来柳太医母女,没想到他如今的口气,竟像整个京城都在他掌控之中似的。狐疑过后,他又迅速恢复一脸肃然:“如若齐王真能救出他们,本王也会履行自己的诺言,舍命追随!” “好!以后咱们兄弟联手,天下谁人还是我们的对手!” 两人并肩打马回城,却不料背后传来一阵尖锐的马鸣,二人几乎同时勒马回头,只见先前还倒在地上的武立山忽然翻身上了马,甩鞭疾驰而去。对此二人反应不尽相同,李戎沛当即夺过部下的弓箭,瞄准那逃窜的身影,用力拉弦,眼看一箭就能将其毙命,李戎瀚突然伸手阻住了他接下来的动作:“放他走!” 李戎沛收回弓弦,瞥见李戎瀚那诡谲的笑容:“就让他回去给李攸熔通风报信!” 上官景赫率军撤出一百里安营扎寨。马上派人去寻找李攸烨下落。这次军队伤亡惨重,手下折了两名副将,都是李攸熔派来的人。上官景赫命梁汉勇暂时补上两名副将职位。梁汉勇自然乐意,可是这个任命很快引起其他几名副将的不满。他们吵吵闹闹地跑来中军帐里理论。上官景赫自然不会像张仲良那样直接挥刀砍人,他只是拿出了那几名副将的战绩,写好了一道奏折,扔到他们面前:“这次战事失利,本将已经一力承担,你们还有什么不满的,大可自己上奏朝廷!” 他这话讲得隐晦。这次战事失利,倘若朝廷追究责任,他们一个也跑不了。而以他上官景赫的威信,李攸熔不会轻易撤掉他,那么,眼前这些人,势必要换一拨的。如今他已经揽下了所有罪责,领不领情就看他们自己了。靖北侯有句话说得很对,这些人在勾心斗角方面,绝对比军事上擅长,他抛出这话,相信他们能在最短时间内权衡出利弊。不出所料,那些人看了奏折,互相使了眼色,便讷讷着退出了营帐。 子时。李攸烨甩开陆蓝更,寻到了军营驻地。上官景赫早已在帐中等着她。 “燕王反,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殿下不必过于在意!” “我没有在意,我只是可惜,如果我们能够早点实施计划,燕王叔说不定就不会反了,如今,好不容易获得的灭齐机会,被他们生生葬送了!” 上官景赫默然。 回到自己帐中。杜庞见李攸烨安然无恙,心中悬得一颗巨石总算落下。而得之消息的司马温则忐忑地来到李攸烨帐中,负荆请罪。李攸烨只是瞥了他头上裹得纱布:“这件事不怪你,武立山这人精明的很,日后吃一堑长一智便是!”司马温却固执地跪在地上,非要认罚,李攸烨无奈,想了想便道:“既然如此,你便再帮我写一篇文章,就按照上次写胡先生的那样,散之京城!” “写什么?” “就写白日城下发生的事!” “这……”一帐里的人都惊讶地望着她,这件事关乎李攸烨身份,他们已经极力压制,如今她却反其道而行之,究竟是何用意?李攸烨淡淡地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出自《国语·周语上》)你明白了吗?” 司马温咂摸了一番,浅笑:“明白!” 司马温退出后,李攸烨对上杜庞仍然惊疑惶惑的目光,便坦白了跟他讲:“这件事就跟治水一个道理,与其堵塞,不如疏导。李攸熔那边迟早会得到消息,与其被他拿来做文章,不如我们先把水流引开!” “哦!”杜庞似乎明白了一点,但心里还是止不住恐慌:“那万一……” “没有万一,我相信这次詹太傅、高老头他们会出面的!” …… 武立山经过六日颠簸终于抵达京城。城门守将见其浑身是伤,本想先将其送往太医院救治,熟料他大呼着要见皇上,他们只好草草替他包扎,直接送入宫中。李攸熔早就得知消息,在御书房召见他。武立山一进御书房,就跪着爬到李攸熔面前:“皇上,瑞王和上官景赫串通谋反作乱,还阴谋陷害臣被齐军包围,臣孤军奋战险些丧命,臣拼着最后一口气来向皇上禀报!” 李攸熔脸色发青地看着他:“可是,张仲良却说,你在战前故意捏造瑞王造反的言论,动摇军心,奏章都呈到朝堂上了!现在满朝文武都在声讨你呢!” “这,这……皇上,您要相信臣,臣所说句句属实啊!”武立山脸色大变道。 “朕信你,那你到底有没有瑞王谋反的证据?” “证据?”武立山楞了一下:“臣就是证据,皇上,大战前夕,瑞王命人将臣绑在帐中,臣侥幸逃脱,臣就是证据啊!” “武监军,你是真蠢还是假蠢,谁会听你的一面之词!”李攸熔忽然将桌上的奏章摔到他脸上:“这次奏章是所有人联合上奏,朕派去的人不止你一个,怎么连他们都指责你?” 武立山一瞬间的怔愣住。 “你拿着朕的金牌,败坏朕的声誉,朕暂且不同你计较,但你战前动摇军心,致使朝廷大败于齐王,而且畏罪潜逃,朕对你绝对不能姑息!”李攸熔阴测测地看着他:“来人,将他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皇上,臣冤枉,臣冤枉!”等到被拖到门槛,武立山才猛然反应过来,大呼冤枉,可惜,李攸熔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被拖走,没有说一句话。 张鹤人欲言又止:“皇上,您为什么不问问清楚,或许武监军确实有冤屈!” “朕信他说的每一个字!”李攸熔绞着御笔,平静地说:“但是,朕犯不着为他得罪朝中那帮大臣!”御笔承受不住他掌心扭转的压力,突然劈裂,张鹤人眼皮跳了一下,对上李攸熔那骤然转冷的目光:“这次事件,让朕领悟,所有人都是信不过的!他们口口声声说要效忠于朕,却因为一次战败推脱责任,全都一个个欺瞒朕,背叛朕!”他将桌上所有奏章都拂下桌子,一脚一脚踩过,慢慢朝御书房外走去。 张鹤人手指哆嗦着,将那些奏章又一道道捡起来,摞在御案上。看着那张龙椅,脑海中突然浮现李攸烨曾经坐在上面的样子。他有限的记忆片段,呈现那人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与生俱来的王者。而李攸熔自从坐在这个位置,就从来没有笑过了。张鹤人无奈地叹口气,徐徐走出了御书房。 ……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江后默念着孙儿的回答,嘴边渐渐漾起一丝浅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首。这几日宫里传得沸沸扬扬,李攸烨的身份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话题,就连那来添灯油的老宫人都会破天荒地驻足,有意无意地跟她说起这件事。那老宫人已经老眼昏花,仿佛生活里只剩下添油灯一件事,江后猜测可能她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他都没有认出自己来。可是,他却跟她聊起了这些,那只能说明,这件事现在全京城都知道了。 早上,张印来送饭的时候,也提到了这件事。不过,他的口吻却是为李攸烨打抱不平。 “齐王实在是太卑鄙了,打不过瑞王殿下,就捏造瑞王殿下是女子的谣言,亏他还是一个王爷呢!” 江后只淡淡笑了笑。 “太皇太后,他们这样败坏瑞王殿下的声誉,还把矛头指向您,您难道不生气吗?”张印把碗筷给她摆好。 “既是谣言,便无需在意!” “唉,您这样大度,真是难得。我就不明白,这样离谱的谎言,居然还有人信了,在那里说什么,瑞王殿下唇红齿白,一副娇弱身子骨,呸他丫丫的,瑞王殿下长得好看,还惹到他们了,有太皇太后这模样的奶奶,瑞王殿下要是长得五大三粗,那才奇怪哩!”张印信誓旦旦地说。 江后抿了抿嘴,透过窗子,往那隔着重重宫阙的华央宫望去。今日早朝时间持续地格外久了些,想必这件事已经在朝中掀起惊天骇浪了。她收回目光,淡淡地挽袖,如寻常一样拈起竹筷用膳,张印见她缄默,也不敢多言,一直到她用完,才收拾了碗筷离开。 到晚上他又来送饭时,脸上的笑褶子快连成一把折扇,食盒往桌子上一放,对江后讲道:“今天真是大快人心!高显高大人在朝堂上当场痛斥了那些跟着造谣生事的人,年逾九十的詹太傅被人扶上了殿,亲自为瑞王殿下辟谣。这下子,朝堂上再没人敢说瑞王半个不子,而主张彻查此事的大臣个个都挨了板子。皇上已经下诏,如果再听到这样的流言蜚语,轻者杖责,重者直接拉去砍头呢!” 江后仍是淡淡地笑了笑。静静地享用晚膳。“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烨儿这样胡闹的性子,可是给那帮子老臣出了个难题。如今逼得两位德高望重的师傅出来为她辟谣,估计朝堂上新一轮的站队又要开始了。 第150章 朝局动荡 李攸熔孤独地坐在轿子里,拇指紧紧扣着食指上的白玉扳指,闭目,脑中挥之不去早朝发生的一幕。那帮老臣平日闷声不响,一涉及到李攸烨的问题,竟都破天荒地出来表明立场,一个詹晏一个高显,顷刻间改变了朝中的风向。他们竟然一个个逼迫他下诏,丝毫没有将他放在眼里。看来他有必要给他们提个醒了! “传朕旨意,三日后,朕要巡视神武三营,百官随行,让他们做好准备!”诏命一下,他从袖里掏出那神武鹰符,用力攥紧,直到那飞鹰在指掌间印出深痕,嘴角才勾起一抹快意的笑:“是时候让他们认清谁才是玉瑞之主了!” 外面侍卫禀报玉清楼到了,李攸熔重新将鹰符塞回袖里。张鹤人挑帘,他提袍下轿,登上玉清楼。张鹤人推开门,江后如往常一样,正坐在案前夜读。李攸熔来,带进一股寒风。险些吹熄了那盏油灯。江后不着痕迹地掀起一页书遮着吹来的风,稳住那躁动的火苗,等到门关上,才翻过去,并将整个书合上,放于桌案,侧头看了他一眼。 “孙儿来给皇奶奶请安!” 见江后并未回应,李攸熔面不改色地走近:“最近京城忽然兴起一个让人很讶异的传言,不知皇奶奶听说了没有?” 李攸熔一面故作叹笑姿态,一面暗暗观察江后的脸色:“呵呵,玉瑞堂堂的瑞王竟是女儿身,听起来多么令人匪夷所思!” “不知皇奶奶听了作何感想?” 江后看着他扭曲的神态,心里悲哀,面色仍然沉静如莲:“所谓三人成虎,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真相岂会因为传言而改变。如果哀家是你,便不会来哀家这里求证,哀家不会给你想要的!” “呵呵,”李攸熔被挑破来意也并未见恼,从容地在桌前坐了下来:“其实皇奶奶也不必在意,就算烨儿是女儿身又如何,有朕在,谁还能为难朕的皇妹不成?朕定会设法保她周全的。”他自以为是的循循善诱,在那双历尽沧海的静眸中,被剥去虚伪狡作的外皮,只剩下一丝单弱可怜的稚嫩,不知怎的,江后心里的悲哀开始一点点转变成悲悯,最后竟都化为无声的叹息。 她无奈地笑了笑:“哀家倒情愿她是女儿身,就能远离这些无谓的纠葛了!” 李攸熔握了握拳头,再也无从应付这僵持的沉默,转身不甘心地从这里告退。临冬的夜,冷风阵阵。孤独笼罩在他的头顶。黄色布幔围拢的软轿,像一柄巨大的黑伞,将他的情绪颠入谷底。轿外夹杂喘息的脚步声,越发催出脑中那尖锐的痛意。“别再走了,停轿!”他突然厉吼,将抬轿的宫人吓得跪了一地。他冲下轿子,抬脚将一个临近的宫人踢翻:“都给朕滚!” 宫人吓得屁滚尿流,四散而走。耳根清净以后,那股痛意才慢慢消散。他捂着侧脑,皱眉平复起伏的胸口,余光瞥见张鹤人正畏缩着跪在一边,他摆摆手:“你起来!” 张鹤人咽了口唾沫,手扶着膝,站起来,不敢抬头。 “朕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朕对他们越来越不放心了!” 张鹤人深知他口中的“他们”包括李攸烨。他谨慎地跟在他后面,小心拿捏着说辞:“他们的家眷如今都在京城,一举一动都被咱们的人监视着,估计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他话音刚落,宫墙那边便慌慌张张跑来一个侍卫,见着李攸熔跪下禀报:“启禀皇上,刚才燕鹭宫来报,燕王妃和世子不知所踪!” 李攸熔面色一下子冷厉,瞪着那人:“什么叫不知所踪?” “昨晚还在的,今夜宫人去查看的时候,突然发现他们不见了!”侍卫听到李攸熔手上那噼里啪啦的骨节声,不敢再说下去。 “给朕搜,搜不到你们提头来见!” 侍卫连续搜了两天两夜均一无所获。燕王妃和世子仿佛一夜间从皇宫蒸发了一样。李攸熔阴沉着脸色,俯视着阶下一群战战兢兢的侍卫,沉默不言。李戎沛造反投靠齐王,妻儿接着不见,这件事显然早有预谋。然而皇宫是什么地方,竟然被外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才是最让他惊心的地方。如今,他扫视着下面的人,只觉身边处处都是别人的眼线,每一个人都可能是齐国的间隙,这让他寝食难安。 出乎意料地,他并未处罚那些侍卫。只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转而对张鹤人道:“明日阅军,你务必挑选可靠之人随驾左右,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张鹤人讷讷言是。阅军当日,他一早就来向李攸熔禀报,一切准备妥当。可当李攸熔出来的时候,他发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想劝他乘龙辇,又被冰冷呵斥,只好忐忑地看他跨上战马,在亲随的护卫下,朝神武军营进发。 百官早已在神武军营前恭候,见李攸熔一身戎装策马而来,纷纷跪地高呼万岁。李攸熔勒紧缰绳,从袖中掏出象征兵权的神武鹰符,勾起嘴角看众人诚惶诚恐的反应。此时,军营大门大开,远远地就能听到那雄浑的口号声。让人胸襟震荡。他打马进营,神武军将士已经列好阵仗,准备接驾。为首的副将提疆过来,向他禀报一切就绪,只等李攸熔检阅。李攸熔满意地点头,示意开始。所有士兵都按平时的步骤,开始操练,一切看起来都井然有序,可是意外却发生在军队集结的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两万人的声音太过宏大,三名神武副将陪李攸熔在阵前检阅的时候,发现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每一次整齐的浩荡声都能令这位皇上身子颤抖一下,最后,他竟然堂而皇之地摔下马来。 一时间整个军营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那个身披金色甲胄的人,统一沉默着,没有人上去相扶,实际也扶不上,因为他在摔马之后,又从地上爬起来,踹开了旁边想去扶他的人,抱着马鞍拼命往上爬,直到再次摔将下来。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安静。 被踹翻了的张鹤人,又爬到李攸熔身边:“皇上昏倒了,快宣太医!”那三个副将这才反应过来,匆匆地下马,为李攸熔草草检查了一番,便目送着他被一辆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青布马车接走。面面相觑一阵儿,回头看那群不停张望的士兵,三人扶了把头盔,脸色纠结地拧在一起。 谁都没料到,这场检阅最后会沦为一场尴尬的闹剧。 万书崎窝在一帮子大臣堆里,目睹了全过程,全身上下只剩眼角在抽。实在太丢人了,不知道明天会被传成什么样子。所有人都摇着头,各自散去,他也缓缓站起来,往回走。将上马时,忽然听到耳边传来康广怀的声音:“如今齐燕两国肆虐,京中又流言四起,搅得朝中人心惶惶,高老,你身为内阁之首,可得拿个主意啊!”他扭头看去,只见内阁几个老头凑在一块,正拥着高显慢慢走着。 “容老夫好好参夺参夺!”高显蹙着眉头说。 “还参夺什么,国危之时,储君当立……”康广怀话还未说完,就被柳惠盈拉了一个趔趄:“别这么口无遮拦,今上无子,哪来的储君人选,曹妃刚刚有孕,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说完,下意识地瞄了眼四周,确定无人才缓缓松出口气。 “我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康关怀不满地说:“既然立储,瑞王就是当然的储君,哪里轮到曹妃之子?” “你!小心驶得万年船!”柳惠盈被气得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康关怀不理会他,直接对高显说:“高老,如今的形势,咱们都清楚,立瑞王为储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不仅能够平息京城流言,也能稳定民心。若要立曹妃之子,那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呢,那时候,咱这京城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而且,照皇上目前的身体状况,动不动就晕厥,说句不敬的话,咱们不得不为江山谋条后路啊!” “可是太祖当年定下的规矩,玉瑞江山传承一直是传子,兄终弟及恐遭人诟病!”高显忧虑道。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根据形势,变通一下又何妨!何况,”康广怀背着手:“咱们现在,弟传兄的先例都有了,兄传弟有何不可?” “那也得等瑞王回京再说!” 皇宫。太医走后,李攸熔静静躺在床上,感觉着周围宫人忙乱的响动,仿佛能听到他们从心底发出来的嘲笑。张鹤人见他手指动了动,忙凑上前来,小声叫道:“皇上?” “退下!”李攸熔缓慢而低沉地说,仍闭着眼:“所有人都退下!” 一殿的人全都走净。他仍旧躺着。半响。猛地从床上跳起来。拔出床栏上的箭,一剑一剑扎向无声的被褥。辱。奇耻大辱。他躺在冰凉的地上,被他们轻蔑地注视。一道一道的目光,像鞭子一样狠狠抽在他的身上。那滋味比地狱还难受。他无从解脱,不能咆哮,那只会更加丢人,他只能将所有的恨都化成尖锐的刺,无声地埋进自己心里。 “皇上,臣探听到,内阁元老康广怀与高显商议要立瑞王为储!” 不含一丝温度的眼白,骇人的冷:“去通知惠太妃,朕想和她谈谈!” 三日之后,内阁元老兼刑部尚书康广怀被革职查办,原因是有人上奏他多次场合对李攸熔出言不逊,并且妄议帝位传承。这理由未免牵强,康广怀甩袖离开朝堂,又被贯上大不敬之罪,除爵下狱,不过因为有免死金牌在手,并未有性命之忧。高显看着朝堂上一意孤行的李攸熔,心里唉声叹气,为避其锋芒,也当场请求告老还乡。由于之前曹清潭不明因由的辞职,内阁本就还剩三个人,高显这一请辞,康广怀这一入狱,如今只剩下柳惠盈一个人,内阁就此土崩瓦解。而惠太妃的势力却在朝中悄悄抬头。 李攸烨在前线得知了所有消息,只撂下一句“他只是自寻死路!”便继续练剑,活动筋骨。杜庞有些不明白,目视着她的身影在帐中矫捷地辗转,甩出的剑花连纪别秋和胡万里都忍不住鼓掌赞叹。不能打搅她,杜庞便移到纪、胡两人旁边,问:“爷,说得是什么意思?” “呵呵!”纪别秋捋着胡子,一边看外甥舞剑,一边回答:“他这次定是借了惠太妃的势,惠太妃什么人?蒙古王木罕的女儿。随盛宗归朝后就一直觊觎后位,在朝中也有不小的势力。只不过这些年被太皇太后压制着,没闹出多大动静。现在,呵呵,她这次与李攸熔联合,野心不小啊!” “纪先生一向闲云野鹤般的人物,怎么对朝中的情况知道得这么清楚?”杜庞疑惑。 “呵呵,十多年前,我好歹也算朝中的青年才俊,这记性倒还不错!”纪别秋笑道。李攸烨勾着嘴角,一招仙人指路,飒爽利落。 胡万里也在旁边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凝眉沉吟:“惠太妃这一得势,蒙古那边会不会有异动?” “他们早就有异动了!”李攸烨拿剑飞快在地上划出一道曲折的深沟,剑柄一转,又一跃而起,空中挥出呼哨得一声唳响。落地又千回百折。 “不过,我们也不会放任他们肆无忌惮!”刷得一声剑指天上,李攸烨笔直的身姿凝注,收剑,一套让人眼花缭乱的剑法完美收官。杜庞适时递上帕子,李攸烨抹了抹额头,又扔给他,另外一并把剑递过去,让他收好。然后坐回案前,头上还在冒着热气,可是脸上已经恢复了安静面容。 她笑着看向纪别秋那边:“舅舅,胡先生,你们还没见过单伦尊,到时候我得好事给你们引见引见,我发掘的这位旷世奇才!” “呵呵,被你说的,我们倒是迫不及待想见识一下这位传说中的单将军了!”一帐的人都哈哈笑起来。 李攸烨笑着笑着,想到京中的鄂然,心中忽然伤感怀念起来:“是啊,好久没见到伦尊了,不知他怎么样了!如果他知道鄂姐姐怀了他们的孩子,一定很高兴吧!” 第151章 计杀狠将 归岛。一入冬季,外面的世界便仿佛受车轮碾压,树木凋零,百草枯陨,到处充斥着了无生机的破败和荒凉。而被一层温暖气流笼罩的归岛,世外桃源一般,仍沉浸在初春的季节里,鲜花遍地,舒适宜人。 在一处静谧的山腰。权洛颖将一束百合放到拨云墓碑前,静静看花瓣在微风中摇摆,仿佛最初遇见她时的美好。每月的固定一天她都会来这里看她一眼。为这个不幸香消玉殒的女子,送上一束洁白无瑕的花。在自然馈赠的安逸和宁静面前,静静诉诸自己的心事,仿佛这一刻谁都未曾离去。 今天的气氛稍微有些不同。她在墓碑前伫立很久,都没有出声,手却维持在小腹的位置,安静抚着,嘴上噙着一丝赧然的笑。温柔的风吹来,雪白的面容,不知不觉已经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她禁不住想,如果墓里的人真能表达,肯定又要捂嘴笑话她了。因为,她是那般善解人意的女子,能轻易地看穿别人的心思,而她自己,却又惬意地享受着云一样的笼罩。 想必此番,她早已猜到她为何提前来了吧。 “谢谢你!”她微启朱唇,浅浅地嘤咛,任水色一点一点裹住琉璃般的眼睛。虽然最终的最终,她都没能守住她的馈赠,但仍感激她用性命挽回的这些。 温雅的风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擦干她眼角的水迹,仿佛那人怜惜般的回应“傻姑娘”。她抿了抿嘴,习惯地仰头看那片天空,仿佛只要伸手拨开云端,就能看到那里埋藏的想念。禁不住去想,如果,人死后真的会去云里,那么,永远不见的人,是不是也会在云层里? 鲁韫绮把飞艇开了过来,接她下山。现在权洛颖处于非常时期,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因此鲁大夫每日蹲点守着她,生怕出了偏差被陈荞墨秋后算账,撂上手术台直接切吧了。陈荞墨对她们擅自做主的行为很生气,当然,最后只有她一个人受到了严厉的批评。陈荞墨舍不得对付权洛颖,只能拿她出气,亏得她识时务,立志当保姆赎罪,陈荞墨才暂时放过她。一想到自己的悲惨命运,她就恨不得把李攸烨抓来暴揍一顿。 在山脚下,停好飞艇,她小心扶着权洛颖出舱。就看到了一个分外不想见的人。 吕斯昊正守在山下,看着两人出来,往前走了几步。归岛如今已经分成了两股势力,权吕两家为那件事已经撕破了脸,但为了回到原世界的共同目的,表面上还维持着合作关系。吕斯昊的腿伤已经康复,算作权吕两家达成协议的条件之一。 鲁韫绮横着扫了他一眼,挽着权洛颖胳膊:“小颖,今天真不走运,有只苍蝇老跟着咱们,回去得问荞姨要两瓶杀虫剂,灭灭才好!” 吕斯昊脸色变了变。没有理会鲁韫绮,只是看着那抹单薄的身影,似有话说。权洛颖淡漠地扫了他一眼,对鲁韫绮道:“鲁姐姐,你到前面等我一会儿!” “好,别耽搁太久,不值当的!”鲁韫绮拍拍她的手,往前面去了。 这里只剩下两个人。诚然有些东西已成定局,当真的面对的时候,还是像刀子一样捅进心里。吕斯昊望着那再也不会对他展露笑容的人,脸上的所有表情都被一抹苦涩代替。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如果他当初肯耐心的等待,而非冲动之下做了哪些错事,或许结果就不一样了罢。 他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小颖,我来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错……” “我想你误会了我留下来的意思!”面前的人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他噎在原地,不解地看着她。 “你的那些对不起,我没有兴趣听,我支开鲁姐姐只是不想她把事情闹大,她那个脾气你是知道的,眼里容不得沙子!”权洛颖平淡地说着,眼睛如天空一般澄净,美好,吕斯昊却从里面感受到了千丈的距离,不是他能够跨越的。 “在悬崖边上,你推倒江玉姝,间接谋害她这件事,我虽然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但不代表你就能逍遥法外。我留下来只是警告你,如果你们父子再做这些伤天害理的勾当,以为能瞒天过海,那么,我也不会对你们再客气,间接杀人这种事,不光你们会做,我也会!”她寒如冰凌的目光,射向讶异的吕斯昊,仿佛在威胁着,她既然说到便能做到。实际上她的确是在威胁,他之所以说仿佛,只是因为,以前的权洛颖从未有如此凌厉的一面。他恍惚地适应着她目中的决绝,直到那人恢复了风轻云淡的样子,没有停留地离开。心还忍不住颤抖。 “坏事做久了,自有天收他!”她慢慢走着,抚着还平坦的小腹,冰冷的面容渐渐被笑容暖化:“宝宝,你说,妈妈说的对不对?” 鲁韫绮已经在前面冲她摇手,温馨的笑脸,让她很快忘记了那短暂的令人不快的记忆。她笑着走近,被她拎着往家里走,想必这时候,陈荞墨已经准备了丰盛的营养餐等着她们,而权至诚,她笑了笑,与陈荞墨的冷脸不同,这几天他着实乐坏了,竟然放下手中的工作,亲自下厨,为外孙做饭吃,扬言外孙的成长不能缺了他的那份贡献。尽管他的贡献都被陈荞墨毫不留情地倒进了垃圾桶。能够拥有这些关爱,她应该满足了吧。 ……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李攸烨一记重拳砸在桌案上,朝廷刚刚下发的诏令,撤掉了上官景赫的兵马大元帅职位,改由顾青砣担任。这顾青砣显然是惠太妃的人。李攸烨以前听说过这个人,此人用兵以狠辣著称,为了取胜从来不计代价和后果,往往胜了敌军,自己也损失过半。李戎湛在位时,因为擅自坑杀俘虏,被人弹劾,从此在朝堂销声匿迹。现在朝廷由惠太妃那伙人把持着,竟又把他推了出来。启用这样一个人物,无异于剿敌自损,李攸熔居然应允了,难道他想等朝廷一个兵不剩,被蒙古侵犯吗? “爷,上官将军前来辞行!”杜庞从帐外进来。 “快请!” 上官景赫进来便朝她行了一礼,李攸烨开门见山:“上官将军且慢些行,我会派人做掉他!” 上官景赫明白她的意思,微微欠身:“顾青砣这个人身手了得,而且为人极其谨慎小心,想做掉他不容易!” “不管多不容易,他都必须死,现在的形势,任何人都没有选择的机会!”李攸烨沉静道。 上官景赫默默退出营帐。没多久,那新帅到来的号声,也传进帐里。李攸烨出帐,只见一个相貌凶恶,身材魁梧的汉子,驾着马率领一小部分士兵,从远处扬尘而来。靖北侯早已迎上去。李攸烨笑了笑,又返回帐里。 晚上,军中举行新帅的接风宴。李攸烨和胡万里等人出席,纪别秋埋伏在暗里,准备伺机行事。那顾青砣作风剽悍,初来乍到便与众人大口吃酒,大块吃肉,对李攸烨也不客气,一来二回敬酒过后,竟然邀她舞剑助兴。杜庞当即恼怒,不过李攸烨却并未推辞,拿起剑便跳入场中,舞起剑花来。她师承陈越,身姿轻盈,优雅,招式又诡异莫测,绚丽迷人,一来二去竟唬得那些粗汉瞪大眼睛,鼓掌叫起好来。 那顾青砣仿佛也看直了眼,端着一碗酒,对两边人赞赏着点头。突然,李攸烨脚下一个使力,猛然跃到了他的跟前,只觉眼前剑花一闪,顾青砣大惊,手中的碗掉了下去。李攸烨的剑并未伤及他,他嘘出一口气,然而也没有听到意料中的碗碎声,他禁不住低头一看,只见李攸烨的剑尖就停在他腹前几厘处,而那碗酒正不偏不倚地落在剑上。李攸烨玩味地将那酒托了起来,在众人视线中,停在顾青砣旁边那面貌清秀,身材颀长的侍卫面前:“这位壮士,本王请你饮一碗酒,可肯赏脸?” 那侍卫只是微微顿了顿,便毫不犹豫地接过酒碗,一饮而尽:“谢殿下赐酒!” 而李攸烨只是呵呵笑了一声,剑尖一个横扫,又从案上托起一碗酒,递到第二个侍卫面前:“这位壮士!”已经不需要再说,那侍卫接过碗同样饮进:“谢殿下赐酒!” 李攸烨如此重复,直到在场所有人都被她送了一碗酒,才消停下来。仿佛心满意足,她收了剑,便跳回自己的位子,捧起碗来又朝顾青砣举杯。仿佛一个玩闹的孩童。 “呵呵,殿下真是好剑法,不愧是师承陈太保,果然利害!”靖北侯为了调和气氛笑道。 宴罢。一无所获的纪别秋跳到李攸烨帐子里:“为何迟迟不下命令?” “那人根本不是顾青砣!”李攸烨只淡淡道,帐里众人面面相觑,她便解释道:“顾青砣为人谨慎,而他却行事粗犷,我那一剑就把他吓得酒碗落了,岂是一个大将应有的风度?” “他不是,那谁是?”杜庞问。 “代人捉刀!是那个侍卫!”纪别秋反应过来。不禁暗自庆幸,幸好没有动手,否则杀了他不仅无济于事,反倒可能把性命搭了上去。 “此人果然狡诈,猜到我们可能对他不利,竟然用了这招,故意引我们出击,他再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胡万里唏嘘不已。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杜庞问。 李攸烨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呵呵,这样反倒好办了,他既然是侍卫,本王就不必费那么大力气了!” 中军帐里。魁梧的“顾青砣”立在一侧,对中间那身材颀长的侍卫毕恭毕敬道:“将军,那瑞王是不是猜到了在下的身份?”宴上李攸烨那抹玩味的笑,让他心里实在没有底。 “不必惊慌,依我看,那小殿下只是喜欢玩闹,我们在宴上并未表露什么,她一个小毛孩子岂会看出将军的身份?”边上另一个侍卫说道。 中间那人只是不动声色,暗自回忆着李攸烨在宴上的一举一动,心里也拿捏不准。这时,靖北侯突然派人来请顾青砣:“顾元帅,副元帅请您到沙盘帐中一叙!” “哦?这么晚了,副元帅找本帅有何事?” “副元帅没说,好像是前线的探子带回密报,副帅想要商议如何设兵布防,阻止齐军南下攻势。” “顾青砣”看看中央侍卫脸色,得到他颔首同意,然后一行人出了帐子,往沙盘帐中走去。 “副元帅有令,此事涉及到机密要务,只能元帅一人进去!”帐子前的士兵将跟来的侍卫拦在帐外。 “我是元帅还是你是元帅?”这话不只是说给那小兵听的,更是说给帐里的人听的。 李攸烨却从里面笑着走了出来:“顾元帅莫怪,这军机要务,连本王都得避讳呢,这不,本王被靖北侯请出来了!” 那“顾青砣”见到她,才笑了一下,回头对那几个侍卫道:“既是如此,你们就在帐外候着!”说完,掀开帐子,进去了。 李攸烨笑着扫了眼那几个侍卫,又抬头看了眼星空,突然道:“今天夜色真好啊,哎,你去马厩把本王的汗血宝马牵过来,本王想趁夜色溜溜马!”她指得正是那身材颀长、面容清秀的侍卫,而他便是真正的顾青砣。 她挑了一个合适的时机。因为靖北侯要商议军机要务,周围士兵都离得远远的,而只有他们几个,离她最近,而一个王爷吩咐一个侍卫去牵马,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顾青砣没有拒绝,实际上他也找不出理由拒绝,任何借口都能被李攸烨冠上犯上的罪名。他只应了一声诺,便小心谨慎地朝马厩走去。军队设有专门养马的简易马厩,不过骑兵都和自己的战马睡在一起,一方面培养感情,一方面也为了遇到敌人偷袭时能做出迅速反应。因而而那马厩平时也只用来喂食。只有李攸烨这种“甩手的王爷”才会把自个的马放在马厩里睡觉。念及此,顾青砣不禁对她轻视了几分。 只是,他到了马厩后,忽然发现一片漆黑,周围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心生警觉,他握紧手上的剑,一步一步朝里走去。到了拴马地点,凭着非同常人的夜视能力,他发现那地方竟然没有任何马,只留下一坨解开的绳子。 “有贼偷殿下的马儿,快抓住他!”突然一声大叫,周围升起漫天火光。埋伏在周围的纪别秋等人一拥而上,朝他扑去。而梁汉勇则率领手下的弟兄应声赶来,将他团团围住。 顾青砣目光里闪过一道凌厉的光,拔出箭来,与纪别秋缠斗到一起。 “我并非你们口中的偷马贼,瑞王殿下命我来牵马!”那顾青砣急着表明来意。可是纪别秋哪管他说什么,死命地往他身上赖:“小子,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不承认,今天就要你命丧此地!” 顾青砣面上铁青,知道已经落入陷阱:“我会让你们付出代价的!”他把手指放在口中吹了一声响亮的号子,忽然听到远方传来一阵急速的马蹄声,一匹烈马冲开人群,朝他飞驰而来,而他则迅速翻身上马,踢开围堵,往外围冲去。 “放箭!” 梁汉勇急切地下命令,哗哗的箭雨朝他飞驰而去,可是,那马的速度快得惊人,很快就跑得远了。“糟糕,让他跑了!”纪别秋大呼不妙。 顾青砣狰狞着目光,回头冷冷地盯着那群追兵,心道,他果然小看了李攸烨,再回头时,胸口突然传来一阵锐痛,他盯着贯穿自己身体的那只长枪,直直摔下马来。漆黑的夜色中,上官景赫一人一骑,立在风中,手中的长枪脱手,留在了那人体内。 “上……上官!”顾青砣瞪着眼睛,捂住伤口的剧痛:“你们今日杀我,如何同朝廷交代?” “不杀你,如何同万民交代?”上官景赫淡淡地说着。提疆朝远处遁去。 李攸烨提疆赶来。看到顾青砣的尸首,下马,手放在他鼻息间,发现那里已无一丝气息,一丝冷笑从心中荡起。扭头看向夜幕中那渐渐远去的背影,抱了抱拳头。 第152章 槐树进京 顾青砣被“误杀”的消息传回京都,朝野震动。主张彻查此事的惠太妃一党,争相在朝堂上奏,要将涉事之人解京查办。而李攸熔的态度则显得有些耐人寻味。他并未深究此事,只是下令责罚了那些“识人不明”的“肇事者”们,并厚葬了顾青砣。 此举很快引来惠党的不满,不过,李攸熔并未因此改变主意。 说白了他与惠党之间的合作,无非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当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他自然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一面。他很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顾青砣的死,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惠党的势力,对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为了不让惠太妃一党做大,明知此事和李攸烨脱不了关系,他也会选择息事宁人。 而后面惠太妃不动干戈的妥协,则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包括李攸烨的。不过,她并没有分出过多精力揣测这件事,与这相比,她更在意接下来兵马大元帅的空缺会由谁来填补。毕竟这是摆在台面上的当务之急。这个职位掌控着玉瑞一半的兵马,谁接任都会左右整个朝中局势。甚至连敌对的齐军也密切注视着朝廷的动态,这时候,将领的任命便是两方阵营胜负的关键。 私心里,李攸熔不欲再让上官景赫接任,但现在的形势,已经由不得他做主了。关于奏请上官景赫恢复兵马大元帅的折子已经摞了满满一桌,李攸熔想不到上官景赫折了三兄弟以后,私下仍有如此大的影响力。 “从咱们杀了顾青砣开始,朝中形势越来越微妙,支持上官景赫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李攸烨饶有意味地瞄着座下的幕僚。 梁汉勇不假思索道:“能和齐王燕王抗衡的将帅,玉瑞目前只有上官将军一人,如今形势,朝中那帮酸臭儒生也不傻,这时候再不找上官将军力挽狂澜,到时候国破家亡了,他们都得喝西北风去!” 李攸烨笑笑,不置可否。 胡万里眼里冒出精湛的目光,则说:“意味着失望!”略顿了顿,迎上李攸烨那越发深沉的笑意,缓缓道:“国家危难时,朝廷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君主,来统筹全局,维系人心,以期能够度过危难,而当今圣上自即位以来,一系列举措,显然不是明君该有的作为。朝臣眼见繁华盛世渐渐衰颓,必然会产生失望情绪,而这失望情绪平日憋着无处发泄,今朝由殿下开了个头,可是收不住了!” 梁汉勇歪着脑袋不解:“此话怎讲?” 李攸烨只是若有若无地笑。胡万里继续说道:“这要从‘人心思故’方面来讲。”他开始一条一条捋思路:“我们都知道,殿下尚在人世的消息传出以后,关于殿下会回来夺位的传言一度甚嚣尘上。当时殿□在秦国,秦国兵强马壮,秦王与殿下素来交好众所周知,倘若殿下决心夺位,以当时的情况而言,恐怕不难办到。” “那小……瑞王殿下,为何不直接夺位,反而兜这么大一个圈子?”身后站着的许良柱忍不住问,有些敬畏地望望李攸烨,自从知道李攸烨身份后,他再便也不敢随意称呼李攸烨“小外甥”,反倒让李攸烨有些不习惯了。 “因为得不偿失!”纪别秋忽然开口:“那时候,齐国刚刚发难,玉瑞局面岌岌可危,如果,那时候殿下真的夺位,那么,即使成功了,最终损失的只能是玉瑞。没有人希望在外患的情况下,再发生内忧,除非是幸灾乐祸的外贼!” “是啊,殿下考虑的是玉瑞全局以及更长远的以后,小人自然更注重自己的利益,加上目光短浅,自然也只能看到现在!”胡万里补充道。 “那胡先生刚才说,‘殿下开了个头’是什么意思?”梁汉勇又问。 “与今上的盛气凌人相反,殿下回京后一直隐忍不发,处处低姿态示弱今上,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殿下已经彻底被压制。但在真正懂形势的人眼里,殿下的隐忍那便是以家国为重的表现。两者相较,哪个更争取人心?呵呵,我说的人心思故,那‘故’便是殿下当政的时候!” “那‘殿下开了个头’到底是什么意思?”梁汉勇还是没懂,急得脖子都伸出来一截。 胡万里和纪别秋见他那模样,相视一笑:“殿下一直以来的隐忍,都暗含着‘不夺位’的意思,朝臣即使思‘故’,也无他法,毕竟谁坐那把龙椅不是臣子说了算的。而如今殿下杀了顾青砣,在有心人眼里,相当于当众打了今上和惠太妃的脸,就是不再隐忍的讯号。朝臣为什么支持上官景赫?因为他们明白,支持上官景赫,就是支持殿下!所以说,殿下如今开了个头,把朝臣对今上的不满都引出来了!” 梁汉勇似乎恍然大悟,随即脸色纠结:“这么七扭八拐的道道,你们怎么想出来的?要按照我的脾气,合该抄起家伙直接灭了那帮人,那多痛快!”其他几人都笑意深沉。 “这还要拜李攸熔联合惠太妃所赐!”一直没有说话的李攸烨突然站起来,嗤笑道:“惠太妃就算嫁给盛宗,说到底,她仍是蒙古人。利用惠太妃势力打压朝臣,他大概忘了盛宗被俘蒙古的仇了!他忘了,不代表别人忘了,这时候,该有人去提醒提醒他,让他长长记性了!”她幽深的瞳仁里绽开一朵耐人寻味的涟漪,层层叠叠铺开,非常引人注目。 “胡先生,司马温不在,你便替我拟道书信,送到广阳郡戚老将军家里!” 京城。一辆古朴陈旧的马车,沿着紫阳街道缓缓行驶着。车上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看模样已经九十高龄,面容枯干憔悴,像极了一根萎靡的枯木。他随手掀开布帘,掌心那层厚厚的茧子,粗糙而坚硬,给人强烈的岁月沉淀感。望着窗外熟悉的一切,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出来。马车颠了一下,他接着咳嗽两声,险些把骨架子震碎了。 旁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赶紧把他扶好:“曾爷爷,您当心点!”又给他加盖一层裘衣,有些嗔怪地说:“您说您为什么要跑这一趟呢,在家里呆着不好么,干嘛要大老远的跑到京城来?路这么长,又颠簸得很,您看您这一路咳嗽多少次了!” 少女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老人只是呵呵地笑,一点也不以为意,看得出来,他对这重孙女疼爱的很,语气很和蔼:“我这么老了,要是再不出来,世人都当我死了,还不知道怎么欺负你姑姑和姐姐呢!” “那您让爹爹替您来一趟就是了,也不用您亲自来啊!” “呵呵,我不来震不住他们啊,趁着还能动弹来一趟,下次想来都来不了咯!” 少女听了他的话,眼圈有些红,生气道:“说什么呢,怎么还来不了了?下次咱们和爹爹娘亲一块来,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仿佛赌气般,少女抿着嘴,不说话了。 老人只是呵呵笑着,突然听到一阵纷乱的马蹄声从前方踏来,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士兵的吆喝声。周围落荒而逃的百姓发出各种尖叫,让车里的祖孙二人不约而同皱起了眉。 “哪里来的马车,快点让道,没看到我们在执行公务吗?”官兵觑着眼前这辆破旧的马车,不耐烦地吼道。 马车被迫停止。少女冲动地掀开帘子,对那凶恶的官兵道:“你走你们的就是了,谁碍着你们了,为什么要让道?你们这是扰民!” “大胆刁民,耽误了迎接戚老将军,你们承担得起吗?快点让开!” “哼!”少女眉毛微妙地竖了起来,回头阴阳怪气地问:“爷爷,他们是迎接戚老将军,咱们让不让?” “让,让!让几位官兵大爷先过!”老人只是毫不在意地吩咐了声,车夫便赶着车马停在一边。那几个官兵凶恶地瞪了他们一眼:“下次长点记性,再敢口出狂言,押你们回衙门法办!”说完甩起马鞭,往城门走了。 马车照常行驶。直到原本消失的马蹄声,又从后面急急忙忙地追了上来。车子又顿住。少女不耐烦地掀帘出来,抱着胳膊:“你们又来做什么?” 先前那些官兵匆匆下马,单膝跪在地上,有些语无伦次:“下官不知戚老将军就在马车里,还请姑娘……姑娘恕罪!” 周围聚了一帮看好戏的百姓。都在议论纷纷,车里坐着什么人,居然把趾高气扬的大内侍卫吓得跪在地上? “刚才说我们没长记性的,要把我们押回衙门的,是不是你丫?” “下官该死!” “哼,以后长点记性,别以为自己穿着官服,就能在街上横行霸道,我曾爷爷立功无数,也没见跟你一样到处吆喝的,你年纪轻轻害不害臊啊?” 那官兵被她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却一声不敢吭,他明白里面坐着的人,即使盛宗皇帝来了,也要敬上三分,不是他惹得起的。 “好了,好了!汝儿,别跟他们闹了!咱们还有要事呢!”戚老将军眼睛睁也不睁,说出的话不含命令,却让人下意识地去听从。常年行军打仗的人共有的特性,单杵在那里,都能让人感觉一股无形中的威压。 庄严的宫门,一道一道依次叠开,像开启了一层一层厚重的历史。有的人活得年岁久了,本身已经成为了历史的参照,就比如眼前这位刚被扶下马车的老者。他看着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一生见惯了这里发生的风云变幻,本来以为终生不会再踏进这个地方,没想到,因为一封书信,他又站在了这里。 皇宫以最隆重的礼节迎接这位戎马一生的老者——戚远剑。戚太后的祖父。光听这辈分就把旁人吓个趔趄。门口的侍卫都斜着眼睛,瞻仰这位出生于太祖年间,扬名于高宗年间,荣宠于盛宗年间的英雄人物,听说快一百岁了,都赶上这座皇宫的岁数了,货真价实的一个老古董。李攸熔率领群臣在宫门口迎接,没有意料中的君臣见礼,那戚远剑像颗老树一样威武不动地站在原地,反倒是李攸熔急急地赶过来搀扶:“戚将军一路劳顿,朕特地摆了宴席,为戚将军接风洗尘!”盛宗末年,这个老头因为年事高,就被特赦君前免跪,这是何等的荣耀?本以为他活不过多久了,没想到盛宗驾崩后,他又挺过了二十年,盛宗面前尚且免跪,下面的那些皇帝,自然也不在话下。 戚远剑只嗯了一声,完全以对晚辈的口吻道:“皇上辛苦了,正好老夫也饿了,请吧!”他扶起地上的曾孙女,压根没理会后面那成排成排的官员,和李攸熔并肩在前面走了。 普天之下也只有他敢这样。这个老不死的,官员中有人暗里开骂。 “曾……外公?”宴席上,李攸璇被叫到戚远剑身边,怯怯地望着这个比她大了好几个辈分的人,长这么大,她还从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曾外公。小时候听母后讲他的事迹的时候,感觉跟她就不是一个时代的。如今见到了真人,才发现他果然身形高大,只是面容干巴巴的,就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似的,怪吓人的。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长公主,还真有些惧意。 他当真还活着吗?怎么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真跟棵老槐树似的? 李攸璇觑着他,往前凑了凑,手撑在他眼前,晃了晃,冷不丁被那棵老槐树一声洪亮的嗓门吓了一跳:“你就是璇丫头,哈哈哈哈,果然是棵好苗子,和你娘年轻时一模一样!来来来,我跟你介绍,这是你大舅舅家的小丫头,名唤靖汝,小名汝儿!”转头又拉过背后的少女:“汝儿,这就是你姑姑的女儿,李攸璇,快喊姐姐!” 李攸璇赶紧把手缩回来,眼皮不可察觉地跳了一下。 老槐树这是拖了小树苗,到皇宫认亲了吗?阶下众人全都默默。 那少女一点也不生分,眼珠子一直盯着眼前这美丽高贵的女子:“璇姐姐好!”说罢,回头对戚远剑嘟嘴道:“曾爷爷,您要是告诉我有个这么美丽的姐姐,我早就巴巴地赶来了?” 李攸璇见这小妹妹活泼漂亮,心里不禁一阵喜欢,她这阵子寂寞惯了,也没人说话,要不是这位老槐树,哦不,这位曾外公亲自进京,哪里有机会出来“放风”? 老槐树笑了笑,问李攸璇:“你母后如今安好?” “嗯,母后一直吃斋念佛,清净惯了,等曾……外公安顿下来,便来拜见。”李攸璇还是没有适应那降她好几辈的称呼。 “唉,难为她了,年纪轻轻就看破红尘,整日与青灯古佛为伴,怎么受得了啊……” ……年纪轻轻…… 满座人一时间都变成了哑巴,原来在这老古董眼里,快要知天命的皇太后,只能算是……年纪轻轻…… 李攸璇眼里却坠着些落寞。母后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看破红尘,不在她身边伴着她了。虽然她身在宫里,但母女的见面实际上是很少的,戚太后不习惯被人打扰,有时候,李攸璇想要接触她,不得不托着念佛的名义 第153章 齐国阴谋 老槐树认完了亲,这才扫了眼下面的群臣:“我记得我才走了二十年,下面的人怎么一个都不认识了?”没等别人插话,他便托着腮,掐着指头算道:“我记得康广怀那时候才四十岁,上官景赫这小子也才二十七八,老夫我可是过了古稀才退休,这两个兔崽子怎么这么小就不干了?” “……” 他说话的时候,底下那些花甲老头,根本头也不敢抬。生怕被点到名字。这老头子仗着自己岁数高,叫谁都是那个小子,这个小子,要是被他叫成小兔崽子,今后老脸往哪搁? “戚老将军有所不知,康广怀因为出言不逊,已经被朕革职查办。上官景赫也因为出师不利,现在赋闲在家。”李攸熔压着满腔的怒气,尽量平心静气地说。 “康广怀出言不逊?”老槐树忽然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他声音本就洪亮,加上形容枯槁,一笑起来就像个厉鬼,在座臣僚不乏有被吓掉魂儿的。 让人心惊胆战了半天,他又恢复一脸干枯,就那样定定看着李攸熔:“那不是他的老毛病了吗?脾气又臭又倔,盛宗皇帝当年为这可是没少训斥他,可是事后不是也没跟他计较么。皇上也莫要跟他计较了,跟这种倔脾气一般见识,只能自己生气,你们说是不是?”他往下一瞥,眼神十分骇人,众臣纷纷点头称是。李攸熔脸色变了变,但仍维持着笑:“如此,便如戚老将军所言,朕不同他计较了!” “不计较那就对了!”老槐树用他那枯枝爪子拍拍大腿:“不过,这小子是个人才,办案那可是叫一个雷厉风行,我看,刑部少了他还真不行!” 李攸熔又干笑了一下:“朕也觉得康大人是玉瑞不可多得的人才!” “还有上官景赫那小子。当年我手底下的人,数他最有出息。这个小子打仗的时候,心眼比我还多,现在正是用人之际,皇上怎么让他闲下来了呢?多浪费心眼啊!”他这话似乎有一语双关的意思,李攸熔的笑已经凝固在脸上:“朕……已经决定重新任命他为兵马大元帅!” “哦?是吗?这么说我是多此一举了,如此甚好,甚好,哈哈哈哈!” 回去的路上。李攸熔面色铁青,张鹤人忍不住问起他一再忍让的原因。李攸熔攥紧拳头道:“戚远剑在武将里头的地位,和詹太傅在文臣中一样。虽然他已经不理朝政二十年了,但是影响力还在。不知他这次为何又出山,而且似乎来者不善!”因着戚太后当年与颜妃的过节,李攸熔知道自己并不受戚远剑的待见。他的嘴唇泛白,不知从何时开始,仿佛世上所有人都与自己为敌了。 戚远剑这几天就在京城驿馆住下了。来拜访地人络绎不绝,都被他统统拒之门外。李攸熔请他上朝也不去,别人来问政也不回,最多时候也是同长公主见个面,说说笑笑,一副含饴弄孙的样子。真跟棵老槐树似的,就这么一动不动扎在京里。 即使他没什么大的动态,细心的人不难发现,他的到来已经令朝局备受影响。尤其是前几日格外嚣张的惠太妃一党,这几天仿佛销声匿迹了一般,抱病得抱病,告假的告假,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与这些人的惶惶不可终日相比,长公主这几日倒是自在的很,自从老槐树进京以后,她觉察到周围环境开始微妙地转变,身边的桎梏似乎莫名其妙地消解了,现在的她不仅想出宫就出宫,就算出城打猎李攸熔都不敢说个“不”字。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这位从天而降的曽外公,念及此,李攸璇不禁对老槐树好感倍增。而且经过几次接触,他发现老槐树虽然表面看起来威严无比,实际上骨子里就跟个老小孩似的,特别和气,时间一长,她也同靖汝妹妹一起与他斗嘴取乐,相处越来越融洽。自从李攸烨逊位,江后被拘后,她已经很少有过如此轻松的时刻了,私底下早就把他和靖汝认了亲人。其实他们本来就是亲戚,只是皇家本就情薄,能让她真正信赖依靠的人实在少得可怜。只是听那小丫头私底下说,老槐树身体并不好,这次更是抱病进京的,因此心里难免有些担忧和难过。 这次李攸烨出宫,特地带了宫里上好的止咳化痰药,给他送过来。到了驿站门口,却看到那里早就停了一辆马车,心里疑惑,曽外公几乎不见外人,怎么今日接待客人了? 到了馆里,她才看到,原来那客人是刚获释的康广怀。康广怀起身拜见过她,便重新回位子坐好。两个人,勉强称得上“一老一少”,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说起朝堂的事情来。靖汝小丫头不在,李攸璇看看左右没人,就想着先退出,等他们说完了,再回来。但戚远剑却朝她招招手,示意她先坐着,她便坐下倾听。把药盒放在案上。驿馆的仆人给她呈上茶。 “不瞒您说,我这次是对今上寒心透了,他眼睁睁看着我们被惠太妃一党落井下石,却还助纣为虐,如果您不来,我这番恐怕就要死在牢里了!”康广怀气愤道:“您也知道太皇太后如今失了势,那惠太妃一党没了压制,都跳起来了。好在您及时来了,要不然,朝堂还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子呢!” 李攸璇嗅着茶香,瞥见康广怀背都弓起来了,再瞅瞅老槐树,不动声色闭目养神呢。 康广怀叹了口气:“可是您迟早又会走,我担心您一走,这朝廷又会被那帮人把持了!” 老槐树忽然睁开了眼:“你这小子啥时说话这么拐弯抹角了?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去,蒙古走狗一日不除,老夫就一日赖在京里,哪里也不去!你既然已经官复原职,便做你应该做的事,其余的老夫会顶着。有老夫在一日,其他人就休想胡来!” “是!”得了戚远剑的允诺,康广怀风风火火地走了。 老槐树眼珠子瞄到李攸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璇丫头想说什么?” “曾……外公,您既然说话这么有用,为什么不为皇奶奶说句话?或许您一开口,皇奶奶就被放出来了!” “呵呵,事情没这么简单。狗逼急了,也会跳墙的。”他这话意味深长,李攸璇明白他的顾及,如果逼急了李攸熔,说不定他会做出伤害江后的事,因此也便按捺着心里的情绪,先把手中的药奉上。戚远剑笑着接过,交给仆从,转头又对李攸璇道:“到时候,我尽量争取与太皇太后见一面就是了,我与她父亲江太公是至交,她有难我不会坐视不管的!” 说完,便又像棵木头一样,一动不动闭目养神。大概是太老了,他现在大多时候都在闭目养神,仿佛睡着了一样。如果不是偶尔动一下嘴巴,李攸璇真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 过了半响,那棵老槐树忽然拍了拍大腿:“想不到那么一个蠢笨粗糙的老头子,居然生出这么一个绝顶聪明的女儿,简直是匪夷所思!” “……”李攸璇吓了一跳,觑着又一动不动的老槐树,江太公都去世几十年了,居然还被说成蠢笨粗糙?您真的跟江太公是至交吗? 不知何时进来的戚靖汝,拽了拽她袖子,小声道:“他这是嫉妒!”李攸璇这才恍然大悟。而后两人瞄着老槐树,一同默默。 前线。一场伏击战的胜利,使得朝廷军士气大振。靖北侯当众嘉奖了此次立下头功的梁汉勇部,李攸烨帐里一时间喜气盈盈。再加上京中来信说,戚老将军一到,朝中局势基本稳定,众人都觉如今形势一片大好。只是李攸烨面上却并没有太大惊喜。 她站在沙盘面前,扫了眼满脸喜色的众位幕僚,最后定在最近与齐军交手的梁汉勇身上:“你们有没有觉得齐军,有哪些不对劲的地方?” 梁汉勇略一皱眉,道:“殿下这么一说,我倒是也觉得不对劲儿。按照常理,上次大败我军之后,齐王就应该压上兵力,乘胜追击,不给我军以喘息之机才对。可是,这几次与我军的交手,看得出来,他们似乎并不想与我军纠缠,每次都是打完即退,退了再打,反反复复,白白放弃了压制我军的大好机会!”他虽然不善勾心斗角,但在军事上,绝对是一员猛将,对战场特有的敏锐直觉提醒他,这里似乎存在蹊跷。 “你说的对!”李攸烨看着他:“只是,齐军明面上不想和我军纠缠,实际上却在做着纠缠我军的事!” “此话怎讲?”梁汉勇问。 “你同我一起面见靖北侯,到时候我再详细说明!”李攸烨放下手中的长杆,同他一起去了靖北侯营帐。 为了避嫌,李攸烨私下很少与靖北侯会面,这次她带了梁汉勇急匆匆赶来,又让靖北侯支开旁人,表明此事非比寻常。张仲良当即严肃了脸色,听她将之前与梁汉勇的对话重新叙述一遍,眉头不由紧紧皱了起来。 “敢问靖北侯,倘若这时候,李戎瀚撇下我们,直取京师会怎么样?”李攸烨看向靖北侯的目光,不像在征询,倒像是提点。 “这……”靖北侯愣了愣:“京师城池坚固,且有御林军和神武军坐镇,他想攻进去,绝非易事!” “倘若他有内应呢?” 靖北侯和梁汉勇俱都脸色j□j,因为从李戎瀚能够轻易抓住柳舒澜母女这件事推断,他在京中有内应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如果齐王此时真的直取京师,难保京城不会被内外夹击。而京师一旦沦陷,后果便不堪设想。 “可是,他若有南下意图,我们不可能察觉不出!”张仲良怀疑道。 “倘若他们走水路,再设疑兵迷惑我们,敢问靖北侯,能否察觉出来?”李攸烨直言,从怀中掏出一块锦帕,铺在案上:“这是密探从齐国传出来的!”说着指向上面那模糊的一团字迹:“靖北侯看这东西像什么?” 张仲良尚处在震惊中,随着李攸烨的指法,下意识地看着那锦帕,上面字迹明明都花了,一点都看不出写的什么,梁汉勇也凑过来,挤着眼睛往上面看:“这……看不出来啊?” “我不是让你们看字,而是让你们看这字的分布!” “这是……船?”靖北侯询问似的看向李攸烨。得到后者确认。 “船?”梁汉勇扭着脖子往靖北侯那个角度看去:“别说还真像条船!” “这是一艘用字排出来的船,即使字花了,船形还在!”李攸烨想起当初从水里捞出锦囊的时候,看到字模糊了,第一时间就觉得锦帕已经作废。但是心里的不甘心使她一次次拿出帕子考量,她甚至想过各种方法,想把字迹复原,包括用火烤,用酒浸染,结果都做了无用功。直到昨天,她无意中拿上官凝的锦帕,并排放在一起比较,看到那雪白兔子,目光又留意到那黑漆漆的一团,这才觉得,它的形状好像一艘船的图案。 想必那密探已经设想过各种突发状况,所以才用如此隐晦的方式传达意思。 “可是,这也未免牵强了,上宽下窄的东西不一定是船,还可能是个水盆!”梁汉勇拖着腮,分析道。靖北侯在旁边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之所以说这是船,其实有另一方面的依据。去年,齐国大兴土木为李安起建陵。皇奶奶收到密报,说李戎瀚私下伐木数额,已经超出了一般帝陵所规定的木材用度。可是,朝廷派去监督的特使上奏,李安起的陵墓用料并未出格。你们想那些多余的木材都去了哪里?” 经李攸烨这么一提,靖北侯忽然又联系到了去年为李安起恢复帝位那件事,以齐国的势力,最后只为李安起争取到一个顺归帝的名号,他本以为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可是,出乎他的意料,此事后来不了了之了。现在想起来,难道他们另有目的? “这几年齐国的密报都出自同一人之手,她用字排出船的模型,倘若送到皇奶奶手中,以皇奶奶的智谋,想必第一时间就能明白她的意思!但是别人,就未必了!如果我不是事先听皇奶奶说起过,也决计想不出的!” 一般人都会往字面意思上深究,却不会想到,其实上面写得什么根本不重要。 “我怀疑他们一直在秘密造船,去年,他们将借顺归帝的陵墓建设,把造船的真相掩盖了!试想一下,京师邻着瑞江,用水攻岂不是比陆攻更出其不意?倘若水陆夹攻,再有内应,京城安不沦陷?为了这一天,他们必是谋划了很久!”李攸烨望着对面目瞪口呆的两人。 果然如此。靖北侯恨恨道:“我就猜到李戎瀚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人,原来他果然蓄谋已久!” 梁汉勇缓过神来,忙问:“那我们要不要通知朝廷,让他们做好防范?” “来不及了,看形势,李安载已经出发好几天了!”李攸烨摇头,定定看着张仲良:“所以我给靖北侯的建议是,立即班师,守卫京城!”现在上官景赫尚未抵达军营,所有将领都要受张仲良调遣,所以,李攸烨才十万火急地来找他,因为局势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瑞王是否想好了,倘若咱们判断错误,那么擅自班师回朝,便形同谋反!”靖北侯道。 “谋反就谋反,难道在靖北侯眼里,那龙椅上的人,还抵的上江山不成?”这话已经说得十分直白。靖北侯拳头紧了又紧:“我们的家眷还在京师呢!” “所以本王才来同靖北侯商议这件事!” 第154章 公主远嫁 将至黎明时,天色还有些黑。有部下慌慌张张跑到靖北侯帐里,气还没喘匀就开始禀报:“副帅,属下在绵阴县发现齐军主力铁骑,已经冲破我军防线往南去了,扬言,扬言要直取京师!” 靖北侯脸色一变,蓦地翻身起来:“带我去绵阴查探!” 全军都被这突发的状况惊醒,李攸烨随着众人出帐,提着剑,随靖北侯往绵阴赶去。 到了那里,众将整个呆住。小小的一座绵阴城,像被土匪洗劫过,到处都是撂倒的旌旗,烧着的火把,受了伤的将士横卧在墙角,发出痛苦的j□j。而马蹄践踏的痕迹遍布全城,似乎昭示着,造成这一切的是一支无比强悍的铁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谁给本帅解释清楚!”靖北侯怒不可竭。火把照映下,他的脸色凶恶至极,众将纷纷被骇得噤若寒蝉。毕竟丢城不是小事,轮谁身上谁倒霉。 一个伤兵爬到张仲良脚下,哭道:“元帅,当时属下在城上站哨,不成想北面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属下一听大事不妙,就去通知韩将军守城,可是,对方是齐军主力,人数有数万之众,我军很快便抵挡不住,被他们杀过来,韩将军也被他们抓走了,他们扬言要直取京师啊,元帅!” “启禀将军,贵阴县也发现齐军踪迹,他们没有攻城,直接绕道往南去了!”这时又有人匆匆忙忙前来禀报。 绵阴县和贵阴县是朝廷军队东西防线的两头,一夜之间,这两处地方都出现齐军踪迹,此事未免蹊跷。 “糟糕,他们说要直取京师,想必是想饶过我们,往京城方向去了!”随行的将领大呼不妙,冲到靖北侯面前:“副帅,我们必须赶快拦截,否则京城危矣!” “本王以为不妥,没有皇上旨意,擅自班师回京,等同于领兵谋反!”李攸烨严肃道。 “都什么时候了,瑞王殿下还顾这顾那,如今京城告急,皇上安危难料,难道我们要坐视不管?”一部分人开始怀疑她是居心叵测,她只不动声色,对张仲良道:“我只是建议,采不采纳,全凭靖北侯决断!” “行了,瑞王殿下的话也有道理,毕竟此事尚未弄清,尔等先随我前去追击!”靖北侯板着脸道。说完跨上马,循着敌人踪迹,率人马往南追去。 天色渐渐明朗。靖北侯看着天上卷起的漫天尘土,似乎只有齐军主力才会有如此大的阵仗。便将部队暂且停在这里,准备下一步打算。 “还犹豫什么,元帅,齐王居心叵测,明显是冲着京师去的,我们这时候不回京护驾,更待何时?”李攸熔派来的将领对齐军直取京师之事已经深信不疑,恨不得立马飞回京师勤王。而李攸烨不慌不忙的态度,实在戳中了这些人的怒点,他们认定她肯定是不愿他们回京救驾,毕竟李攸熔一旦出了事,那天下肯定是她的。她可是巴不得京城出事,坐享渔利,所以,他们决定,绝对不能遂了她的意。 靖北侯经过艰难地抉择,终于决定,兵分两路,一路往东,一路往西,拦截南下齐军。并且留下一部分兵力继续同残余齐军对峙。毕竟李戎瀚敢这样进兵,余下的这部分兵力一定不是善茬,否则也不会牵制他们这么久了。 命令一下,各位副将便马不停蹄地往前赶。希望能在半路拦住齐军。可是,这支齐军主力行动特别迅速,靖北侯每每听到大部队行进的声音,率兵杀过去,最后都扑了空。就这么不停地追,终于追到了秦淮岭以北。离京城只百里之遥。 “梁将军,咱们逃命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手下灰头土脸地问梁汉勇。 梁汉勇扶了扶钢盔:“再往前十里,就是座小山,咱们到哪里把衣服换下,就可以不用再装齐军了!”他们这一路,真是比行军打仗都累。为了造成声势浩大的样子,他们把树枝子绑在马尾巴上,扫出漫天的扬尘,这意味着要呛到后面的追兵,自己首先就要被土过滤一遍。由于每天经历这些,导致每个士兵的头发都像灌了水泥一样,硬的能串叉烧包。另外,为了使得此次演绎更加完美,执行导演梁汉勇先生为每人发了一只小鼓,还是带马铃的那种,跑起来甭提多欢快了。可是士兵们丝毫没有秧歌队的好心情,因为顶着一头水泥演奏,以及看着同伴顶着一头水泥演奏,实在没有什么美感可言。更何况后面还有一群恨不得拿刀剁了他们的听众。对这种白出力不讨好的活,他们也只能骂一句,一帮粗人都不懂得欣赏,然后继续卖力地演奏。 话说回来,其实这都是李攸烨和靖北侯商量的计策,令梁汉勇率部伪装成齐军,造成假的齐军要直取京师的假象,使得军队回京师出有名,从而能够拦截真的齐军。 其实回京救驾无可厚非,但这其中的微妙之处就在于,回京是谁的建议。如果是李攸烨的,想必李攸熔的人必会怀疑她居心叵测,从而百般阻挠。事实上不管她如何建议,都会被怀疑是居心叵测,既然如此,不如抓住这点,反其道而行之,干脆建议不回京,果然令那帮人跳了脚。 前面突然不见了敌军踪迹,靖北侯只好命令部队原地休整。大军停在这个位置,倘若齐军稍有异动,他们也能来得及救援。夜里,梁汉勇领着一帮历经沙尘暴摧残的弟兄成功归队。结果进李攸烨帐子的时候,习惯性地不低头,结果就被卡在了帐外,被一帮没心没肺的人嘲笑了半年。当然,这算是后话了。 却说外头这般风起云涌,而京城里却依旧风平浪静。说是风平浪静,其实也不尽然,一棵老槐树遮天蔽日地杵在城里,让许多人见不到阳光。 这日,侍女扶了惠太妃早早起身,先去探望了病榻上的李戎泊,便又回到院里坐着。现在天气冷,她身子又不好,侍女为她裹了厚厚的大衣,仍然阻止不住她喉间压抑的轻咳。她望着院子里那棵孤单的树,居然已经长至碗口那么粗了。恍然间,故人已逝二十年,如今她已垂垂老矣,为了那人留下的一份执念,她留恋尘世到现在,任时间毁了自己的容颜,将来若到了地底下,不知还能否被他认出? 乌木乞什么时候进来的,她竟浑然未觉。他将一封信递到她手中。嗅到上面那草原独有的味道,她丝毫没有感受到来自故乡的温暖,有的只是长日累计的疲倦与厌烦。父族与夫族,一字之差,便是无休无止地争斗。 她艰难地拆开信封,读着兄弟充满虚情假意的信,目光渐渐沉了下去:“驰南要求尽快把长公主嫁过去,看来父王的身子已经不行了!” “公主,当真不能再拖一拖吗?” “不能!依照驰南的性子,再拖下去,恐怕会杀了四哥全家!” “可是戚远剑还在京里,他是长公主的曾外公,我们这么做,恐怕过不了他那一关!” “所以,要悄悄的,不要让他知道,你去布置吧!” “诺!” 她望着那人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远走,嘴上喃喃,不知在说着什么,又不知在同谁说。 ……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先更一半,明天更剩下一半 第155章 公主远嫁(二) 月白无声。一条蜿蜒曲折的队伍,正沿着荒凉的古道默默前行。空气中只余车轴在喑哑地吟唱。厚厚毛毡包裹的车厢里,一个女子安静地沉睡着,雪肤冰颜上缱绻着两簇微颤的睫毛。她绝想不到,此时此刻,她已然披了嫁衣,匆匆行驶在远离京城千里之遥的路上。 三天前,一纸诏令让她彻底明白,李攸熔软禁她的真实意图。和亲。她本以为永远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噩梦,竟真实地发生。而且出自亲兄弟之手,才真让人觉得寒心刺骨。对那人保留的最后一点情分,因为这一道诏令,消失殆尽。皇家薄情,绝情至斯,世上最荒唐可笑,悲凉可恨的事莫过于此了。 队伍越往北行进越冷。不知何时,马蹄下已经落了一地白雪。骑在马上的万书崎,走在队伍地最前端,雪不断落在他头顶,肩上,几乎要将他塑成一个雪人,他仿佛浑然未觉,并未伸手拭去。因为去过晋国,熟悉那里的路途,他被任命为此次和亲的特使,秘密护送长公主前往蒙古。 昏迷的人渐渐有了些意识。迷药的效力还未褪尽,她躺在榻上,浑身酥软,没有半分力气。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隙,扫了眼满目的耀红,她心里冷笑,瞥见一个陌生的宫女,正掀开帘子往外探看,她重新闭上眼睛,并未惊动她。 “万大人,还有多久才能到蒙古境内?” “五日!” 短短两个字的回答,忽然像车轮在心上碾过。惊诧过后,苦涩一点一点渗入五脏六腑。竟然是他。亭中偶然相遇的翩翩身影,骤然跃入脑海,却被昏暗染上了一层荒凉的颜色。她蜷紧手指,全身透着疲乏,就着爱和恨的幻灭,又沉沉睡去。 归岛。 鲁韫绮像条蛇一样,眯缝着眼斜躺在沙发上,阳光顺着她笔直的长腿,游走到婉约的腰肢,她弯着嘴角,妩媚的面颊粉酡酡的,十分惬意的样子,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忽然,她鼻息间溢出两声轻吟,细长的手指开始揪扯怀中的抱枕,双腿紧紧地并拢在一起,脚趾头蜷紧,全身绷直,仿佛在忍受着某种痛苦,直到身子猛然一颤,她嘴里发出冗长的喟叹声,绷直的双腿才算放松下来。大概过去了一分钟,她忽然睁开眼睛,翻身坐起,感觉到某个地方的湿滑,头皮发麻地奔进了浴室。 冰凉的水扑在脸上,鲁韫绮望着镜中,脸上还未消尽的酡红,简直羞得要自挖双目。 “太过分了!”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才上了一次床而已,居然日日来……来讨债,简直不能原谅! 鲁韫绮不停地往身上挤着泡泡,等到全身像裹了棉袄一样,没处下手了才悻悻作罢。 “咚咚咚!”听到敲门声,“等一下!”鲁韫绮快速冲净身上的泡沫,往烘干机底下一吹,披了浴巾,就去开门,她知道这时候来的肯定是权洛颖。 “小颖!” “韫绮姐,你刚洗澡吗?” “啊,你快进来坐着,当心宝宝,等我换件衣服!”鲁韫绮啊了一声搪塞过去,把她小心地挽进来,就回卧室换衣服去了。权洛颖把给鲁韫绮带的营养餐放在桌子上,来的路上,手上沾了些灰尘,就去盥洗室洗手,结果刚走到门口,鲁韫绮那边啊了一声,捏着梳子就跑过来,把她又拽了回去:“那个,里面滑,你当心摔着!” 权洛颖笑了笑:“我小心点不会有事的!” “哎,哎,哎,不行!”鲁韫绮又把她拉了会来,语重心长道:“你得听话一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坐在这儿,我……去给你端水过来!”把她强行推到沙发上坐定,飞身扑到盥洗室,把地上的内衣裤捡起来,扔进垃圾袋里,锁上旁边浴室的门,呼出口气,使劲踩碎地上那些讨厌的泡泡,然后随便找了个盆子,接了水端出去。 见沙发上那怀孕的姑娘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鲁韫绮面不改色,端着水走到她面前:“洗吧!” 餐桌上,鲁韫绮为了打破这不利于己的诡异气氛,吭了两声:“嗯,小家伙怎么样了?” “嗯,妈说,两个月,已经稳定下来了!”说起孩子,那淡蓝的身影嘴上总算溢出正常的笑,柔和着眼睛:“鲁姐姐,谢谢你!” “跟我还这么见外?”鲁韫绮弯着眼睛笑说。忽然捧着下巴,裹了一口牛奶,咽下,喃喃:“说起来,已经快四个月了,不知她……她们怎么样了?” “什么?” “没什么,对了,小颖,想好给宝宝取什么名字没有?” “现在还早。” “嗯,也是。” 饭后,两人一处喝茶。闲适的午后阳光,将体内的慵懒元素释放,两人本来还说着话,到后来,已然嘴都不想张了,只仰在躺椅上,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傍晚时分,刘速揣着从玉瑞带来的情报,咚咚地敲开了鲁韫绮的门:“长公主被那皇帝秘密送去和亲去了,那狗皇帝实在太狠的心!”权洛颖心里一沉。鲁韫绮忽然冲出了房门,钻进飞艇,迅速关上舱门。权洛颖和刘速被拦在外面:“韫绮姐,你要做什么?归岛现在的禁令你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但我不能不管,她是公主,一向高傲的很,和亲意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若我不去救她,她可能会死!”她隔着玻璃窗,噙着泪看着外面的人:“小颖,我做不到像你一样,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办完事,会回来接受惩罚!”她启动飞艇,刘速拍着窗户大声骂道:“你疯了,你知道惩罚是什么?你怎么一点不顾及后果,若是被吕稻松发现,你就完了!”可是飞艇已经慢慢升空,毅然决然往归岛外面飞去。刘速跺着脚,早知道这姐姐这么沉不住气,他就不该把消息告诉她,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不行,我去把她抓回来!” “不要。”权洛颖湿着眼睛:“让她去吧!有什么后果,我和她一起分担。”她终于明白那天她抱着她大哭的原因:“原来她跟我一样,心里也是苦的,却时时来安慰我,我早该明白的!”她忽然转身,往自己的仓库走去,步子越来越快。那人是她的姐姐,她如果知道自己的姐姐被嫁入蒙古,却无力去救,她会伤心难过的。 一只鹰尖啸着划过苍凉的天,俯瞰下面那条蚯蚓般的队伍,在雪地里艰难行进。大雪连续下了三天三夜,地上的积雪没过马膝,使得行进颇为困难。李攸璇趁着那宫女出去的功夫,翻身坐了起来,慢慢褪□上的嫁衣,从发髻上拔下那只尖锐的金钗,流水般的发丝散落,铺展在雪白的中衣上,无鬟无髻,仍透着与生俱来的温雅高贵。她冷冷地笑了笑,嗅着空气中雪的味道,慢慢将金钗挪到心的位置,一点一点刺入。 梅花在雪白的衣襟上凌寒绽放,散发着不容侵犯的高贵与幽冷。 直到帘子被人掀开,她倚在榻上,含笑望着那惊叫的人,将尊严保留到了最后。 鲁韫绮来的时候,就听到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她不管不顾地冲入人群中,目睹着那浑身是血的女人,被人抱起,心仿佛一下子坠入地狱。双眸被血染红,她望着抱着李攸璇在人群中飞跑的万书崎,突然一下子冲到了他面前,甩手就是一巴掌:“你杀了她!”万书崎被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紫衣女子打蒙了,定定站在那里。 “她喜欢你,而你却把她送去和亲,把她的一生葬送,你害死了她!”泪滚滚而下,她咬着牙,把李攸璇从他手中抢了过来,抱在怀里,朝不远处的飞艇跑去,独留万书崎一个人怔怔地站在雪地里,好久,忽然反应过来,急急地追去:“姑娘!” 可是哪里还寻得到人影,他痛苦地跪在地上,俊逸的面孔,被泪水模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喜欢我,可喜欢又能怎样,她是公主啊!”亭中的偶然相遇,将那孤清高贵的身影,烙进了他的梦中,他想着今生只要能远远地望着她就好,当接到护送她和亲的任务时,他简直生不如死,可那又怎样呢,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 仿佛做了一个梦,李攸璇迷迷蒙蒙转醒,望着眼前出现的简陋茅屋,还有趴在床边睡觉的女子,抿了抿了无血色的唇,她这是死了吗?要不然怎么会在这里看见她?手从被子中伸出,试着去触摸那人的脸颊,指尖在触及那人时,鲁韫绮忽然动了动,她迅速收回手,放回原来的位置,闭眼装睡。 鲁韫绮揉了揉眼睛,看到依然“昏睡不醒”的李攸璇,眼神暗了暗。朦胧中,李攸璇听见她似乎离开了屋子:“大娘,麻烦您帮我烧一盆热水!”有个老妇人的声音接着说:“姑娘稍等一会儿,老身这就去准备,屋里那位姑娘还没醒吗?”“嗯!”“姑娘不用担心,我看那姑娘面善的很,佛祖一定会保佑她平安无事的!”“谢谢大娘!”她又回到了屋子,而李攸璇已经确定,自己仍然活着。应该是被她救了。感觉她又坐回了床边,一只清凉的手落在额头上,长公主眼泪差一点没有收住,就要夺眶而出。不知怎的,心里觉得委屈,她就是忍着不愿醒来。 “姑娘,水来了!”老妇人搁下水又走了出去。李攸璇听到关房门的声音,她趁着这个机会赶紧动了动筋骨,然后继续装睡。鲁韫绮坐到床边,摆出从附近医馆里借来的银针,开始为李攸璇疗伤,这次她走的匆忙,身上带了几片止疼药,其他现代的药箱什么的没有带过来,因此她只能用古人原始的方法为李攸璇疗伤。所幸她没有伤到心脏,一切还都来得及。 身上的被子被人挪开,凉凉的风吹进来,李攸璇差点忍不住打个寒噤,她想干什么?直到一只手开始解自己的衣襟,她的脸迅速涨红,忽然一把抓住那只手,身子慢慢翻转,直到蜷成个虾米,缩到床的最里侧。 实在装不下去了。 鲁韫绮看着那人转过身去,背对着自己,脑中有些怔愣。巨大的惊喜使她暂时忘记了追究她的刻意隐瞒的行为,妖娆惯了的人,难得温柔地问:“你醒了?” “嗯!”可做贼心虚地某人就不同了,她耳根几乎红透,刚才的动作,牵动了胸口的伤,使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醒了便好生躺着,你的伤需要及时换药,过来,我帮你换!” “不……不用!”想到要那般敞开衣襟,长公主红着脸嗫嚅道。 “不用怎么行,”鲁韫绮拧了拧眉,看着她那扭捏的样子,突然明白了什么,勾着嘴角拍了拍她的肩:“哎,你是不是怕我看光你啊!” “可我已经把你从头到脚看光光了,怎么办?”她又恢复了那种让长公主讨厌的样子。李攸璇翻过身来:“闭嘴,你跟本宫出去,本宫不想看见你!” “本宫?你好好看看,这里可不是什么皇宫,只有这一间破草房子。”鲁韫绮气死人不偿命地努着嘴。 “你……快走,走开!”李攸璇气得眼睛红了,把她拼命往外推,鲁韫绮咬着唇,心里也生气,就是杵着不走,终于,李攸璇推不动她,伏在床上,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一个柔软的怀抱将她裹了起来。两串水珠突然从眼角坠出,她伏在她肩上,开始流泻自己的委屈。直哭到身子软了,仍有细碎的哽咽从喉间溢出。扯疼了她的心。 第156章 相逢不识 轻轻抚拍着她抖动的身子,理解她的屈辱,不甘,伤心和难过。她是堂堂的公主,落难时不惜用性命,挽卫自己的尊荣。这样一个高傲的人,如今却耽着她的肩而哭。诚然怨她不该拿生命当儿戏,也忍不住怜惜敬重她的决然。她喜欢的人,果然是值得她付上一切的。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鲁韫绮拉开两人的距离,抹干她脸上的泪痕:“我去开门!”那老妇人端着两碗粥走进来:“姑娘饿了吧,老身做了些饭,姑娘要是不嫌弃,就趁热吃一点!” “多谢大娘!” 老妇人把饭搁在屋里唯一的那张破旧木桌上,见李攸璇醒了,笑道:“姑娘总算醒了,醒了就好,两位姑娘的感情真是好,这位姑娘已经不眠不休守了姑娘三天了,姑娘要是再不醒,老身看她都要支撑不住倒下去咯!” 老妇人慈眉善目地说完,放下碗筷便出去了,鲁韫绮送她出了门,回来便见李攸璇垂眸坐在床上,似有心事的样子,她坐下来,连日的疲乏泛上来,话里因此恹恹的:“快吃吧,吃完我帮你换药,你的伤不能拖的!” 李攸璇抿着嘴,望着那人眼下的暗青,蜷了蜷手指:“我不会欠你人情的,你救了我,我将来定会还你!” 鲁韫绮心里冷笑:“你可别把老妇人的话当真,我可不是为了照顾你才没有睡觉,这户人家穷的很,只能腾出这一间屋子,一张床,还被你占了,我本想委屈些跟你挤一挤的,但你身宽体胖,把整张床都占了,没办法,姑娘我总不能沦落到和病人抢!” 李攸烨竖着眉毛瞪她,先前对她的好感荡然无存。捏着粉拳快要被气死了。别开脸:“咳咳咳咳咳咳!” “吃吧!” “我不饿!”气得推碗。话虽如此,那肚子却不听使唤地咕咕叫了两声。鲁韫绮嗤笑着摇摇头,拿起碗筷递到她面前:“喏,别逞强了,吃一些吧,我又不会笑你,再说,我肚子也饿了,也要吃的!” 李攸璇悻悻地转过头来,一把接过碗筷,恨恨地盯了那人一阵,低头看到那薄粥和瘦瘦的馒头,以及一小碟黑黑的咸菜,蹙着眉头:“就吃这个?” “我之前已经说了,这户人家穷得很,如今天寒地冻,又逢战乱,老妇人的两个儿子,都上了战场,家里只余她一个人,每日指望三碗薄粥,一碟咸菜过活,你我如今各吃一碗,她明天可能就要少吃两碗了!” “……”长公主心里立时涨满负罪感,百姓过得不好,身为皇家人,便有推脱不掉的责任。她咬一口生硬的馒头,咽一口粥,咸菜试了好几次都没下得去手,吃完,感觉喉咙都被磨损了。可鲁韫绮却在一旁吃得津津有味。心里的天平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鲁韫绮收拾完碗筷,见李攸璇已经躺下了,手紧紧护着身前的衣襟。她踱过去,就那么盯着她:“我是大夫,为病人治病天经地义。莫非你心里有鬼,否则怎么会怕我帮你换药?” “……”李攸璇瞪着她,说不出话来。 鲁韫绮慢慢倾身,流发软软地搭在肩上,一双宛如皎月的眼,幽闭着极致的妩媚。就这么欲放不放,欲撩还掩地凝视着长公主的面颊,直把那薄薄的雪肤烫成了晚霞。手搭在她手上,慢慢从她胸前移开,轻而易举地解开了她的衣襟。长公主脸不由自主地涨红,光裸着上身,别开脸算是默许了她的行为。 鲁韫绮神色如常地换完了药,把她滑到腰间的衣襟拉起来,覆上她的身子,又扶她躺下。收拾好一切,看了看外面天色已晚,她便坐到木桌前,手腕撑着额头,闭了眼睛,似乎要这样将就一晚。 “喂,你就这样睡吗?” “不这样,还能怎样?”鲁韫绮并未睁眼,只动了动脑袋,懒懒道。 “……你上来睡吧,这床很宽敞的!”长公主说完就想咬了自己舌头,这床自己睡着都觉得挤,若是两个人睡岂不是要……,想着之前与她做出的那等事,她耳根不觉红透,私心里希望鲁韫绮最好拒绝她的好意,可那边厢已然勾着嘴角,笑意盈盈地起身,挤到了床上,果然是个见杆子就上的女人。 鲁韫绮那厢头一沾着枕头,就堂而皇之睡着了,撂她一个人别别扭扭胡思乱想,实在太可恨。不过两个人睡确实比一个人暖和多了,躺着躺着,她不自觉朝着那温暖挨去。她想着这一年来的遭遇,越发觉得皇家情薄。从烨儿逊位开始,先是皇奶奶被软禁,自己又被限制了自由,李攸熔如今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冷血多疑的人。想着老槐树的辞世,将她仅有的温暖带走,母后的看破红尘,使她从小没有娘亲疼爱。虽然她贵为皇家公主,但大多时候都身不由己,竟不如寻常家的儿女,活的轻松自在。不知不觉枕下已经一片润泽。 这时,一只手忽然从后面伸了过来,缠住她腰肢,李攸璇呼吸滞住。慢慢回身,见鲁韫绮仍旧沉沉睡着,手无意识地搭在她身上,细长的眉压着两团疲倦。仿佛能目见她不眠不休照看她的神态。她如最初醒来时那般伸手触向她,想得一个真实的求证,梦中的鲁韫绮却歪着脑袋,将柔滑的脸颊压入她的掌心,继续她的酣眠。她,忽然泪如泉涌。 …… 京师。瑞王府邸。 晚膳过后,素茹小心翼翼地扶着上官凝在花园里散步。李攸烨离开那日,上官凝在府中昏倒,着实把她吓坏了,好在,经过这两个月小心伺候,没有再发生相同的事情,她才信了上官凝那熬夜导致身子虚弱的解释。不让告诉李攸烨,是担心她为此事分心,不让请大夫,是怕事情传到上官府里,使上了年纪的老夫人牵忧挂怀。虽然素茹心里总是不放心,但扭不过她的执意,而且见她确实面色如常,便也顺了她的意思。对谁也不提此事。上官凝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可是,即使她对所有人保密,还是没有瞒过冰儿。她只跟着纪别秋学了几个月医理,就察觉出她的异常,难道自己已经病得如此明显了?究竟还剩多少时日呢? 孤影仰月。一根根如丝般的柔光,将她与那遥远的人牵连一处,即使别离,仍带归她的体温。李攸烨为她揭开的篇章,太过醉人,如今,她竟开始害怕失去这一切。静静呆立了许久。不知不觉夜已渐深,见冰儿房里还亮着灯,素茹纳闷道:“冰儿小姐最近不知怎的,也不跟包家姐弟玩了,整天一个人窝在房里读书,那个用功劲儿跟要考状元似的!” “我去看看她,你去传些茶点送过来吧,我怕她饿着!”她支开了素茹,便一个人踱到冰儿房里。 “凝姐姐!”冰儿见上官凝进来,忙放下手中的书,把她拉椅子上坐了:“天这么冷,你怎么过来了?” 望着她眼底的担忧,上官凝淡淡一笑:“来看看你,这么晚了,还在看书吗?” “嗯,”小丫头点点头,眼里凝了泪珠:“纪先生临走前留给我一些医书,我想找些……找些有用的,治好姐姐的病!” 上官凝牵起她的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好妹妹,万事不可强求。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有你们在我身边,陪我度过余下的日子,我已经很满足!” “不,”冰儿甩着眼泪:“我一定会找到办法救姐姐的!姐姐才这么年轻,才刚和烨哥哥成亲,就要……就要……”她哽住,再也说不下去。 “好了,那我陪你找好不好?” 夜已至深。累坏了的冰儿倒在床上歇了,上官凝给她掩了掩被子,便从房里孤身踱出,漫步到院里,呆望着月下的亭台楼阁,脑中忽然一阵恍惚。感觉天地在倒转,她咬着唇,意识不受控制地被黑暗吞噬。 朦胧转醒时,知道自己尚在人世。她心里不由庆幸。随着感官的恢复,她似乎听到冰儿说话的声音。屋里还有其他人吗? “姐姐,你在哪里发现凝姐姐的?” “我来时她便昏倒在院子里,四周无人,我就把她抱过来了,冰儿,她怎么了?” “她……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小丫头呜咽起来,权洛颖霎时怔住,缓冲了一会儿:“怎么回事?” “凝姐姐得病了,很严重,很严重的病,冰儿救不了她!” 两颗滚珠从床上那人苍白的眼角溢出,洇入枕间,仿佛断点。原来,她由始至终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她最终还是回来了,回来要拿走她的一切。 权洛颖哽了很久,才问:“你烨哥哥知道这件事吗?” “凝姐姐不让告诉烨哥哥,怕她伤心难过!”冰儿突然跪在权洛颖面前:“姐姐,你不要和凝姐姐抢烨哥哥好不好?冰儿知道烨哥哥喜欢姐姐,但冰儿求你了,就让,就让烨哥哥陪着凝姐姐好不好,她……” 权洛颖只觉心中涨满酸涩、委屈,却无从消解。倾身把她扶起来:“你误会了。我……没有要抢走她的意思,我来只是想通知你们,长公主已经被秘密送到蒙古和亲,其他的事,我没有考虑过!” 说完,她强撑着笑,抚了抚那张被眼泪模糊的脸颊:“好了,我走了,不要告诉别人我来过!”她转身,捂着嘴快步离开了这里。胃里的恶心不断催使着她干呕,她抚着小腹,靠在假山上休息:“宝宝乖一点!”眼泪却忍不住大颗滚落。直到将亭台楼榭洇得模糊。 等到胃里不再难受,她沿着青砖铺就的小路,在假山之间慢慢走着。突然。一个落地声从身前响起。她止住步子,抬眼望着那刚从假山上跳下来的黑衣人,有些怔愣。那黑衣人背对着自己,紧挨着假山,脑袋伸到假山外面,探来探去,似乎在观察周围情况,等到确定四周并无异常,她松了口气,忽然转过头来。 凝滞。 黑衣人被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地人影,骇得贴到假山上,等到反应过来,一下子扑到她面前,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把她勒到怀里。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闻到一阵好闻的清香,似乎在哪里闻过的。 “别声张,是本王。”黑衣人迅速表明身份,拉下自己脸上的面罩,伸着脖子又往外探看了一周,没人发现,她生气道:“你是哪个管家底下的,大半夜的,不声不响站在那里,就不怕本王把你当奸细一剑杀了?” 第157章 缜密大局 等了好久怀中人没有答话,李攸烨这才想起手还捂在她嘴上。此时两人贴得极近,怀中人削肩似在轻颤,李攸烨以为自己方才的严厉将她吓住了,松手放开她:“本王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下去吧,不要对任何人泄露本王的踪迹!”甩甩手让她离开,半响,瞥见那人还留在原地:“怎么还不走?”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语气,分不清哪一样,究竟更疼一些。两面假山隔出一条漫长的幽径,仿佛密道重现,背后即是所爱,她只影苍白,一步一步往黑暗中踱去。 相遇,也分措手不及,相错,也分咎由自取,而她,早已什么都不是。泪水冲刷着纷繁过往,一幕一幕影象在朦胧中交织、重叠,耳畔的细语嘤咛仿佛并未走远,身后的冷漠凉薄已然别过秋冬。她仿佛堕入一张疏而不漏的天网中,走不出去,偏偏不能回头。 “慢着!” 那人突然快步赶上来。黑暗中准确擒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大力压向假山。权洛颖脑中一片空白,等到后背磕上冰冷的石壁,身子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她无甚反抗,轻而易举地被李攸烨俘虏。而一个奸细绝不可能如此容易束手就擒。失掉了这个借口,李攸烨僵了半响,似乎要为自己这番突如其来的行为开解: “你……以后三更半夜,不要随便出来……” 权洛颖僵硬地点点头。李攸烨并未就此放开她的手,反而快速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着,颤着手去照她的脸。连她自己也道不清为何会这般,似在无理取闹,也许只因,目光临摹那背影时,心里瞬展的一方空落。总之,她迫切地想探个究竟,也好……也好让自己死心。不料火折子刚凑近就被那人一口吹灭。 “你……” “有人来了。”权洛颖偏开头,避开她欺近的脸。两人这般距离,被人撞见,恐怕不只惹来闲言碎语。李攸烨拧着眉毛,听到确实有脚步声,立即收身,透过假山的缝隙,看到一盏红彤彤的灯笼,朝这边走过来。 “凝姐姐,当心些!”冰儿扶着上官凝在青石路上缓缓走着。上官凝醒来后坚持回自己房间。她只好送她回来。 上官凝只觉身子轻飘飘的,似在云端,无意识地被冰儿牵着走。 “凝儿!”一声轻呼。 她仿佛看到心心念念之人朝她微笑走来。承受不住这似真似幻的剧变,脚下一软,她往地上倒去。 “凝儿!”又是一声呼唤,却完全失去了方才的镇定与从容。李攸烨惊望着那一幕,快速奔过去,跪在地上,把那单薄的人扶起来:“凝儿?”上官凝缓缓睁开眼,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焦急的脸,伸手摸了摸,真实的触感。眸中瞬间盈满水雾。她轻颤着埋首没入李攸烨肩膀,凄楚哽咽:“不要离开我,求你不要离开我!” “谁说我要离开你?”李攸烨拧着眉,把她整个抱起来,询问似的看向旁边的冰儿。冰儿欲言又止。上官凝只是摇头,揪着她衣襟,无声地流泪,似乎伤心至极。李攸烨只好软声轻哄:“我怎么会离开你,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们拜过堂的,我岂会弃你而去。你看,我这次回来专程看你,你倒吓了我一跳!” 她的眸光温柔似水,仿佛灵药般,稍稍驱散了她心中的阴霾。转头对冰儿吩咐:“你回去睡觉吧,我抱她回去。不要对人说起,我回来过!”冰儿咬着唇点点头。路过方才停留的假山幽深处,李攸烨顿了顿,往那里看了一眼,已经空无一人。吸了口冷风,迈着大步离开此地。 把上官凝放在床上,李攸烨顺势坐在床沿,把她微颤的身子揽在怀里:“脸怎么这么白?看过大夫了没有?” “看过了!”上官凝偎着她,“最近天冷,着了凉,大夫说将养几日便没事了!” “大夫说的话你要好生听着,这么冷,你怎么还呆在外面?” 听着那略带责备的温柔语气,上官凝又红了眼眶。李攸烨抚着她:“瞧你,怎么哭得跟个吃不到糖葫芦的小女孩似的,我回来,你不开心吗?” 上官凝倏然环紧她,急着否决:“不,我……很开心!我只是,只是……”不敢相信,李攸烨竟会专程回来看她。她穿着一身夜行衣,想必是秘密回京的。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我在前线得了密报,齐王率水军直取京师,我便连夜赶回来报信,现在一万轻骑埋伏在城外,就等着他们了!”李攸烨目光灼灼,口齿却也轻柔。 “那你是如何进得了城的?” 李攸烨笑道:“御林军里也有我的人!” “好了,别问这么多为什么了?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快躺下,我看着你入睡!” “你待会要走吗?” “你睡着我再走!” 李攸烨替她遮严被子,她忽然抓着她的手,犹豫着说:“我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长公主,被送去蒙古和亲了!” 李攸烨手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六天前!” 李攸烨眼睛瞬间涨红,心跟着沉到谷底,六天,如果快的话,能走到玉蒙边境了。皇姐怎么能够忍受和亲,这是要把她往死里逼。她指甲蜷进肉里,几乎渗出血来。上官凝吃力地坐起来,心疼地抚着那张颤动的脸,体味她此时的绞痛:“你先别急,有人已经把她救下了。” “谁?”李攸烨眼里一亮。 “我……也不知道是谁,透露消息的人很……恨隐秘,但是,长公主确实被人救下来了!”她事后从冰儿那里得知权洛颖所述全部经过。原来醒来后听到的只是一小部分,那人透露给冰儿的,是长公主暂时安全的讯息,尽管小丫头说得时候遮遮掩掩,但她明白,救人之事一定和权洛颖有关。而她之所以瞒着不说,除了顾念权洛颖的本意,实际也是存了私心的。她害怕李攸烨一旦想起了那个人,便会离她而去。原谅她,经历了那些美好,便再也不舍得放手,是她太贪心了,想要占据她独有的关怀。就让她自私这么一回吧,等到一切过后,她会把人还给她的。 对着李攸烨那探寻的目光,她故意支开了这个话题:“皇上把这件事做得很隐秘,我们事前都被蒙在鼓里,听说,长公主是被下了迷药放入马车的!” “嗤啦!”帘帐被撕裂的声音惊碎寒夜。李攸烨咬牙站起来,目中盛满盛极的狠戾,令人胆背生寒:“我绝不会放过他,绝对不会!” 上官凝再次领略了她身上那杀人摄魄的冷厉。止不住心颤。她总是刻意忽略她是一个帝王的事实,总盼着能和她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如今想来,这份刻意在现实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她终究是一个心怀天下的帝王,而一个帝王,是不会分出多少情分给她的。即使她能获得她的倾心又怎样?匡扶社稷,永远是她的首要责任。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我等着你回来!”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爱这个人,就如同水依傍高山,那般相依相恋,哪怕最后她只是一个过客,但能从她身边流淌过,已知足了。 …… “皇姐被送往蒙古和亲,说明李攸熔已经和蒙古达成协议,此番玉瑞内乱,蒙古一定会插一脚进来。马上通知伦尊,让他暂缓班师,伺机等待蒙古行动,只要他敢出兵,立即灭蒙!”李攸烨一掌击在案上,咬牙切齿道。 “殿下,没有单将军襄助,恐怕局面会于我们不利!”胡万里考虑地更长远一些,他们此番率兵回京,虽然是为了通知御林军,但以李攸熔的猜忌心理,他们不得不做好与他撕破脸皮的准备。毕竟京城里的十万兵权不在他们手中。 “十万秦军足够了!”李攸烨淡淡道。一帐人都提了口气上来,梁汉勇凑到她跟前:“莫非殿下想调秦军进京?可是秦军一旦进京,西北犬牙一旦来犯如何应对?”他深知秦国战略位置的重要性,它是阻拦犬牙进犯的一道屏障,一旦失了这道屏障,犬牙铁骑便能长驱千里如入无人之境。 “此事,太皇太后早有安排,你们来看!”李攸烨站起身来,引着疑惑的众人往地图上探看:“蓝阙国位于犬牙国西侧,到时候,有她们出兵牵制犬牙,犬牙国暂时会顾不上秦地。” “哎,对啊,那蓝阙公主不是许配给殿下为妃了吗?怎么咱们把这事儿忘了!说到底殿下也算是蓝阙的女婿,关键时刻,她们肯定会帮咱们一把的。”梁汉勇一砸巴掌笑道,当时蓝阙公主进京的消息可是举国轰动,他身在曲阳那旮旯角落都听说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太皇太后早就安排好的,真真让人不服都不行。 李攸烨脸色有些干,讷讷地回到案前:“蓝阙与我们结盟,本身就有吞并犬牙的企图,只是没有明讲出来罢了。蓝阙国力积弱,周围又都是强敌环绕,因此不得不长期采用公主和亲的政策稳定周边。一个被压抑久了的国家,迟早会起来反抗,何况,现在的蓝阙王蓝妩媚是个精明的人物,我们灭蒙,助她们灭犬牙,这笔交易,她们并不吃亏!” “原来如此!”这真是一场缜密的棋局。设局之初,帐中的人甚至并未相聚一起,而布局之人仿佛已经预见了每一步棋的走向。一代江宫,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犹如吃下了一颗定心丸,都等着李攸烨下一步指示。 李攸烨淡淡道:“如今御林军已经全部退回城内布防,靖北侯与秦国大军不日就会到达,我们静静等待便是!” 众人都退下后。陈越忽然入帐。李攸烨迎上去:“陈师傅,皇奶奶怎么说?” “那份名单太皇太后已经过目,她笑着让殿下自行决断!” “真的?”李攸烨眼睛亮亮的问,得到陈越的肯定答复,她兴奋地握紧拳头,看来这次全都勾对了。 原来,苏念奴在锦帕上除了讲明战船的内容,还列了一串冗长的名单,名单旁附带各自的详细职位,全都是齐国安插在京城的间隙。名单中的人,涉及到朝中大臣,大内侍卫,御林军,神武军等一千多人,很多都在各自领域担任要职,其数量之多,范围之广真真让人瞠目结舌。难怪苏念奴要用那么小的字来写,若是用正常字,恐怕十面锦帕都不够。这真算是齐国的根基命脉了。齐国四十年的苦心经营,织成了这么一张复杂的人脉网络,这张网十几年前就曾发挥作用,将纪别秋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出来,只是当时还未强大的如此地步。如今它已遍布京城,能轻而易举地抓走柳舒澜,又将燕王妃暗中救出宫。想必当年皇奶奶已经有所察觉,所以才会派了间隙去齐国打探消息。这也是为什么,皇奶奶会说灭掉一个齐国十分容易,而实际上并未轻举妄动。因为灭齐容易,根除齐国却难。这股隐藏在暗里的势力,就像一颗隐忍不发的肿瘤,只要齐国有一人得了这份名单,那么他便会扩散成朝廷的心腹大患。 现在这份名单落在李攸烨手中,她并没有急于将其连根拔起,而是在名单中勾出了一些关键人物,让江后参夺,先将这些人除掉,其余的人暂时不动。因为有的人此刻并不在京中,而她不想打草惊蛇吓跑了那些人,她的目的很简单,这些人一个也别想逃! 当然这样重大的事情,还是要征求江后意见的。没想到这次她勾得人江后一个也没有反对,仿佛拿了满分似的,她不自觉开始欣欣然。 “这些人陈师傅可拿给康大人过目,将其中能找出罪名的,直接论罪。其余人,就交给陈师傅了!”必要时刻采取非常手段,暗杀,便是其中一种。陈越点了点头,拿着那份勾出来的名单,退出了营帐。 作者有话要说: 末了是一行落款:戚远剑驾鹤绝笔。 江后斟了一杯酒,捏在手里,缓缓踱出楼阁。 墨羽斗篷在风下翻抖,她只影孑然,仿佛要溶于眼前那横陈的夜。时间操纵的命运齿轮幽幽转动,无论一朝夕,或者一万年,生与死终有契合的那天。而她却被封于时间的轴心,不知何日才是归程。也许是征伐太久,心早已生出厌倦。 “该有个了断了!”她将酒洒在地上,祭奠逝去的故人,心中多少难言,一并还酹永存的江月。 第158章 风暴前夕 所有人都走净,李攸烨笑容敛去,退后几步,坐到堆满令符以及兵书的桌案上。微微侧首,目光不知胶着在哪里。案角的烛台仰视着她载忧的眉宇,对面的帐帷欣然地接纳着她的影子。不再刻意掩饰眼里深藏的倦意,她慵懒地弓着腰却直挺着背,就着脑中残存的记忆,开始刻意描摹一道并不分明的轮廓。 朦胧的,似曾相识的女子。 若是按照以往,一个不尊她命令,吹她火折子的女子,不声不响就走掉了,绝对会在她心里留下不愉快的印象。可如今的灯火阑珊,只隐隐映出她眼底一抹怅然若失的色泽。她必是忘了什么,她举头哀哀的想。失去了一次刨根问底的机会,那些怀空的零碎的思绪恐怕再也无法衔接了。 一丝漫卷的寒风混合着巡逻士兵的踢踏声幽转入帐,李攸烨茫然回神,苦笑着淡化脑中纷乱的思绪,伸手入怀,忽然从腰际勾出一只精致小巧的拨浪鼓出来。她出城时,偶遇一个卖货郎的老汉从夜市收摊归家,就着灯笼的稀疏光影,她一眼就瞧上了这只扎在货郎架最顶端的拨浪鼓,玲珑而别致。偷偷将一锭银子塞进了老汉拴在腰上的钱袋里,顺手便取走了这只羊皮面绘着武将彩纹的小玩意儿。一路爱不释手地把玩,直到快入军营时才收起来。心里的失意愤懑,因这小鼓的存在,多少勾了些去。 此时,见帐中无人,她又把小鼓拿了出来,捏着手柄悠悠转了两下,那拴在小鼓耳际的两根皮条便牵扯末端的鼓槌,雨点似的对着鼓面欢脱击打,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乒乓之响。这稍显杂乱的鼓声,在充斥着兵戈铁马的硬冷寒夜里,并不十分突兀,反倒像一串清亮悦耳的音符,挠得人耳朵痒痒的。李攸烨嘴边噙着一丝温暖的笑,唤来一个传令士兵,“安排给单将军报信的人走了吗?” “回殿下,还没走,正要启程!” “正好,你将这个拿给他,让他捎给单将军!”她似乎掐准了时辰,满意地将小鼓递给那士兵,直到他领命出了帐,脸上仍旧挂满笑容。似乎刚完成了一件轻松而愉悦的任务。回头,换上行军时才穿的银装甲胄,自觉恢复了一脸肃然。提起搁在案上的剑,在烛光不舍的追逐中,闪身离开帐子。也带走了帐帷上唯一浅映的影子。 帐外的只影还保持猝然凝滞的姿势。从那奇异的声响越过一层层障碍直击心门开始,她措手不及,周身便被如约而至的冷意冰封。 那意外且醒目的小小鼓声,与江面卷来的濡湿的风不期而遇,化作一场纷纷扬扬的冰凌碎雨,漫天浇下。从头到脚,从指到心,她幽长的青丝与娆美的裙裾,一概没有逃脱这场浩劫,莫不湿得淋漓尽致。 她隐于黑暗的影子狼狈得无处遁形,心口咽的悲伤难以自抑,只想顷刻间甩脱这萧瑟的冷风。一闪念的逃离,腹里的骨肉忽然绞出天大的动静,她不堪重负地弯□来,借着掌心仅有的余温,轻抚一波又一波干呕附赠的苦楚。想到,这余温也来自骨肉,她忽然噙了酸涩的伤悲。直到胃里没有了感觉,她才试着慢慢站起身,听到有脚步声走近,怔忪地抬头,待看清来人模样时,脸上乍现一丝除悲伤以外的慌乱情绪,下唇咬在嘴里,有些像做了错事惶恐不安的小孩子。 陈荞墨不由分说快步走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她先有片刻呆愣,然后似松了口气般,乖顺地偎在她肩上,疲倦的睫毛幽幽煽动了两下。权至诚跟在后面,默默地拍着她的肩,一句话没说。扫了眼这临近的中军营帐,毫无意外会在这里找到她。“回家吧!”声音一如往昔的温和。听到这句话,权洛颖撑开母亲的怀抱,又躲进了他的怀里,集于瞳中的多余水分才溃堤般溢了出来。权至诚红了眼眶,后悔来晚了一些,让她独自伤心了这么久。顺势把她抱了起来,朝妻子微微示意,三人一起往回走。 她畏缩在父亲怀里,两臂紧紧勾着他的脖子,双肩耸动,十分委屈地哭。一直到了飞艇上,那哭声才略略止住,却以另一种无声的方式延续了这段悲伤。尤其当飞艇腾空而起时,她的泪堤又到了崩溃边缘。陈荞墨心里更加难过,只有把她更紧的搂在怀里。避免她去看下面那些远逝的篝影。 她终于安静下来,似一只被雨打湿薄翼的蝴蝶,虚弱地倚在陈荞墨肩上,保持着不同寻常的缄默,第一句话,竟是哀哀地问:“妈,你们会处罚鲁姐姐吗?” 陈荞墨叹了口气:“我们还没有找到她!”言下之意,她和鲁韫绮离开归岛的事已经被吕稻松知道了,他们此番就是来寻找她们下落的。 听到这个消息,权洛颖微微有些庆幸,抿了抿嘴唇:“其实离开归岛,不是鲁姐姐的意思,是我央求她出去救人的!”话落,真的央求起来:“妈,你们不要怪她好不好?”她短短的两句话,已将所有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日趋成熟的静冷面容并未改善她骨子里的纵意和任性,似乎她认为求了她的保证就能保韫绮周全。 权至诚坐在前面,一直沉默地操纵着飞艇,脸上没有丝毫波澜。陈荞墨抚着她的发丝,没有告诉她,刘速和钟毓鲤已经去了玉蒙边界,如果不出意外,明天就能带鲁韫绮回来,她们将面临一场在所难免的风暴。良久无言以对,末了是极轻的一声叹息:“你们两个都是傻孩子!” 李攸烨的一万轻骑不能进城,便把营扎在了距城廓十里的瑞江上游。士兵们连日奔波身心俱疲,趁着大战前夕都抓紧时间休息。李攸烨出帐以后,牵了乌龙,同巡逻的士兵吩咐了什么,便独自离开了军营。上马之前,她抚着乌龙冰冷的毛发,举头朝天上看了一眼,一簇流云刚巧从头顶飘过,遮住了晦涩的天空。她施施然吐出一口雾气,跨上马鞍,调头沿瑞江疾奔而去。 驰骋到不远处的一处矮山脚下,下马步行,这矮山上竟也驻扎许多士兵。与江边军营里枕戈入睡的休憩场面相比,这些士兵皆保持着热火朝天忙碌的身影。见到李攸烨也顾不得下跪施礼,匆匆见过便继续忙活当下任务。他们的任务是李攸烨布置的,在天亮之前,务必挖好十条一人高,半人宽的沟渠,直通瑞江。所幸矮山与瑞江相距不远,李攸烨来的时候,这些沟渠已经初具规模。 她满意地沿着沟渠往上走,终于到达源头。她举目望去,见一群光着膀子的壮汉正围在一起,吆喝着往地下钻着什么,严寒天里,竟一个个热出了汗。一个修长的人影站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不停上下挥手,对下面的人从容比划,间或就着火光用手中的笔在本子上勾写两下,然后迈下岩石,往众人堆里察看一番工程进度。 “周师傅!”李攸烨亲切地唤他。此人正是钦天监监正周成说。周成说回过头来,一张清和儒雅的面容映在火光里,与他那身被泥垢玷污的青色棉袍衬比鲜明。他虽过了不惑年纪,但面上整洁无须,清眉善目,仍是玉瑞国难得一见的美男子。瞥见他手里持着那个已经有些发旧的本子,李攸烨微微笑了。在她印象里,他几乎与这个本子寸步不离,她无缘窥见里面的内容,但知道必和他现下忙碌的事情没有关系。她时常想是什么东西令生性淡泊的周师傅,爱到这种程度,无论身处何时,身居何地,都舍不得放开一会儿的。 周成说把本子搁进袖里,迎上这银甲少年,先含蓄地施了一礼,接着心照不宣地和她往噪声外围避了避。 “石油出来时会呈井喷之势,油会顺着沟渠汇入瑞江,一个时辰便能抵达入海口。届时,需及时封住井口,填上沟渠,避免殃及池鱼,到时候不仅废了这处油田不说,还会会引发难以控制的灾祸!”他一边走一边郑重提醒。李攸烨认真地听着:“此番多亏周师傅相助,攸烨感激不尽!” 周成说只摆摆手:“但愿这些都用不上!”李攸烨默然,须臾,她踟蹰着,顾向他:“周师傅,您历来对星象八卦多有研究,我想请教您一些问题。” 半个时辰后,李攸烨从山上下来,无比困惑于周契阔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可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时心轴吗?” “时心轴?” “呵呵,不记得了好,都不记得了最后才能记得!” 她本来是想问他关于臆梦的事情,后来只是顺带提了提似乎遗忘了什么东西,他便给了自己这样让人抓不着头脑的答复。什么叫都不记得了最后才能记得?既然都不记得了,怎么还能记得?时心轴?那又是什么东西?她疑惑着攀上了马,沿江返回,一路上都在思忖他的话,一时倒忘了忧心他所说关于臆梦的不好预兆。到了军营才想起来,眉间立即压了一道隐忧。 如此过了一夜,城外仍旧风平浪静,丝毫不见齐军的影子。居心叵测的人便蠢蠢欲动,开始罗织李攸烨密谋造反的罪名。因此李攸熔一直没有对轻骑进城的事松口。康广怀不停联络旧臣为李攸烨说情,朝中也不乏有为李攸烨抱不平的声音,但在这一王一帝几欲剑拔弩张的敏感时刻,谁也不敢轻易撞到枪口上。 与瑞王党的诚惶诚恐想比,李攸烨对自己的处境则显得云淡风轻。实际上,她已经懒得理会李攸熔的诡计,既然不能进城她便在江边扎营,甚至堂而皇之地引兵在城下操练。李攸熔到城楼视察时候,看到下面那烈马嘶鸣的阵仗,心中对李攸烨的怀疑更深。康广怀急得跳脚,真不知该说她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是处变不惊好了。 挨到午间。李攸烨把幕僚叫来询问:“沿江的老百姓都迁得怎么样了?” “呵呵,有胡大善人亲自出马,半天就搞定了。现在的胡大善人半个菩萨!”司马温说完,一帐人都笑起来。胡万里对这样的赞誉哭笑不得,最后只能无奈地摇首叹息:“届时,沿江两岸恐怕要寸草不生了!” 众人一时又静下来。李攸烨淡淡道:“只要根长在,草焉能不生?国之根基若覆,那才真叫寸草不生!” 众人感慨着退下后,纪别秋仍留在帐里,李攸烨见他面有忧色:“舅舅在想什么?” “烨儿,你不觉得齐军至今未到,是……是出了什么事吗?”纪别秋锁着眉,吞吞吐吐地说。他心里翻涌的那个可能,与李攸烨的心事几乎不谋而合,甥舅两人一同陷入良久沉默。最后,李攸烨似是给他安慰:“舅舅莫要担心,她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以李戎瀚的性情,即使发现了她的身份,也会将她一直带到京城!” “为何?” “因为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恨,而死,偏偏不足以消恨!” 纪别秋登时毛骨悚然。 似是为了验证他们的担忧不假,李攸烨派出的巡逻士兵,在江口处拦下了一个抱着浮木昏迷不醒的女子,二十来岁年纪,手脚泡在水中,早已冰凉泛白,整个人奄奄一息。胡万里费了好大力气才救醒她。那名女子终于苏醒,或许刚从虎口逃脱,她精神很紧张,见了一帐铁甲钢盔的陌生面孔,她的身子抖成一团。 “你别怕,本王不会伤害你!”李攸烨坐在床边,软声细语,想缓解她的畏惧心理。但因心里着急,语气难免有些迫切。她手上握着一只铜质令牌,展示给她看,“这是从你身上翻出来的,你是齐王宫的人?你告诉本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浮在海上?” 纪别秋更慈眉善目些,“这是瑞王殿下,你不用害怕!” 女子怯弱地窝在榻上,望着那双温和的眸子:“我认得,认得殿下,去年我随娘娘进京,在宴会上见,见过的。” 李攸烨和纪别秋对视一眼,“娘娘…是齐王侧妃吗?” 那女子用力地点头,颤着音说:“王爷率船队进京,船半路发生爆炸,死了好多人,王爷要杀娘娘,娘娘让我逃,我掉到水里,我……我是逃出来的!” “她怎么样了?”纪别秋急切地抓着她肩膀追问。 “我……不知道!”那女子咬着牙,拼命躲闪着摇头。 这次反倒是李攸烨镇定下来:“你不要怕,你现在安全了,你叫什么名字?” “降……降儿!” 第159章 平安夜章 从她口中,李攸烨慢慢得悉事情经过。原来李戎瀚早就对苏念奴起疑,留她在齐都不放心,便一路挟持着上了船,把她拘在身边看着。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苏念奴为阻止齐军南下,会不惜采取同归于尽的方式。船行到半路,她秘密调动一百名隐藏在齐军中的死士,潜入船舱点燃事先准备好的炸药,企图炸毁战船。齐军船队毫无防备之下遭受重创,士兵伤亡惨重,不得不停下来休整。李戎瀚自然怒不可遏,当场将苏念奴抓获。降儿落水前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他扬言要将苏念奴碎尸万段的狠戾样子。 纪别秋一言不发,最后慨然一声长叹,施施然出了帐子。李攸烨后来在江边找到了他。他拎着一坛酒,坐在江边又哭又笑,苍凉的月光笼罩着他的身形,使他的背影远远看着带些形销骨立的落魄。 李攸烨慢慢走近,面上的肌肤被江面吹来的冷风剜着,一丝微弱的疼。 “她竟还是那般炽烈的性子,若非抱了必死的决心,怎么会和齐军玉石俱焚?”纪别秋并不回头,仰头灌了一口酒,似在喃喃自语。李攸烨想说点什么,一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干站在原地,看他一口一口地灌酒,最后,他竟抱着酒坛子痛哭失声:“我对不起她,对不起霜儿……她们本可以厮守终身,是我害她们,生生分离,我才是真正的刽子手……” 李攸烨愣了楞,直视着他。粼粼的波光将他的脸孔罩上一层惨白。 “苏家经商有道,乃当年广阳郡首屈一指的豪门大户。苏父苏母膝下只有苏念奴一个女儿,所以世代积累下来的巨额财富,自然都由苏念奴继承。即使她后来跟纪家进京生活,我们也不清楚她掌握财富的具体数额。”他做了这样一个开场白。 “我那时虽然窥破她们之间的情谊,但想着她们或许只是一时迷了心窍,等到年长些,便会回到正统婚嫁上来。但我没想到,那时侯苏念奴已经在蓝阙国大肆购业置地,苏家的主业醉蚕丝也悄悄挪去了蓝阙。蓝阙国向来民风开放,女女结合根本不足为奇,她们必是打算在蓝阙安居,只有在那个国度,才允许她们在一起。等我发现端倪时,已经意识到事情发展不妙,我当时太过震惊,不及考虑便将这件事禀报了父亲,父亲大怒,当即把霜儿关了起来,不许她们再见面。当时霜儿在房里不吃不喝苦苦哀求,念奴不惜跪在父亲房门前求情,可是都无济于事,父亲是铁了心的要拆开她们。事情发展成这样子,我心里虽然有些不忍,但觉得父亲的做法是为她们好,便狠下心来不管不问。后来一直到纪家出事,家里的情况都没有缓过来!” “为她们好就是拆散她们?那你们做的可真是好!”李攸烨怒意填胸,讽刺道。 “我今生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把这她们的事禀报给了父亲,若是没有我的干预,她们或许早已在蓝阙厮守,纪家的灾祸自然也不会波及到她们身上。是我害了她们!”纪别秋痛苦道。 “是啊,是你害了她们。不过,害她们的何止是你一个人。纪家的灾祸有一半原因就出在纪程勋刚愎自用的性子上!”李攸烨冷面寒霜道:“舅舅以为当年纪家出事,所有人都是惧怕颜妃齐王势力,才坐视不管吗?你错了!” 纪别秋怔住,不由看向身旁凛凛少年。 “当时,他只需隐忍一时,皇奶奶自然会救他,可他呢,触怒龙颜非但不知悔改,还一味的往钉子上碰。帝王家的私事岂容他一再指戳!”李攸烨毫不客气道。 纪别秋冷笑一声:“趋利避害,人之本性。我父不怪任何人。但是,秉性刚直难道还是错吗?” “不懂屈伸,一味刚直,这便是错!”李攸烨冷声道:“他只顾一时意气,跟颜氏死缠到底,这本身没有什么过错,错就错在他奏颜妃姐弟罪状,却句句讽刺先帝姑息养奸,昏聩无能,这是明着在挑战君威!归根结底,他所作所为其实和上官景星无异!” 她横过脸来:“不杀他们,君权当不复存在!” 纪别秋震惊地看着她转身离开。挂剑的披甲随着她的脚步发出哚哚的声响。越来越远。那冰冷且刺耳的话语在纪别秋脑海中趋于涣散,他只看到一种孤独,仿佛月光般苍凉地笼罩了她。 “梁将军率两千轻骑埋伏在这儿,听我号令行事,司马温与许良柱领两千轻骑殿后,埋伏在这儿!” 大帐中,李攸烨站在沙盘前一边部署最后的防线,一边举头看漏壶上标记的时辰。面色平静,手指一下一下在长杆上轻点着。 京城里。御林军副将彭凯与兵部侍郎岳秉宪,相继被抬回各自家中。一个鲜血淋漓误被马蹄踩死,一个浑身湿漉掉入湖中溺死。二人尸身被发现的时候,均已了无生气。 如意酒家。雅间围坐的一干人正在密谈。突然冲进来一群匪徒:“把钱都拿出来!”席间有人出声直斥:“大胆,敢对朝廷命官无礼,不想要脑袋了吗?” “一个不留,杀!” 惨叫声随即响彻寒夜。为首的蒙面人走出店外,就着洁白的月光将剑拭净。路过莺莺燕燕欢声笑语充斥的流鸳阁。抬头看了眼高阁临窗的女子倩影,就着那一*荡下来的酥笑声,向上提了提领子,缓缓远离。 暖钦纱帐中正与头牌花魁寻欢作乐的柳大人,忽然从床上滚了下来,睁大眼珠子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头牌花魁从帐里走出,轻轻理了理云鬓,笑着缓步移出房外。媚骨的风韵又惹来一大批欢客的追逐。 这寒夜,当真冷得要人命。 黎明将至,齐国的战船终于从江头驶来。想到这延展了几十年的恩怨情仇终于要画上休止符,李攸烨眼里惟余平静。她相信皇奶奶亦会如此。 李攸熔率领一帮大臣风风火火赶到城楼坐镇,摆出御驾亲征的姿势。齐国船队如期而至,破碎了李攸烨谋反的谣言,便有人趁势劝谏,放李攸烨兵马进城。李攸熔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可是这个时刻开城门,无疑会放齐军进来。李攸烨知道他不会下令,其实很早之前,她就已经对他不抱任何希望。 她领五千轻骑列于城门前,摆好迎击阵势,远远地静候敌人迫近。银甲束身,傲然身姿凌于马上,那份坦然自信与无所畏惧,让李攸熔恨到了骨子里。 齐国船队虽然遭遇重创,但是实力仍不可小觑。那些重量级别的战船,远远看着,犹如高山般没顶而来。由于那船型实在过于庞大,所以只能单艘在江面上行驶。船上的火把交织成一串长龙,足足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 看到这个阵势,城楼上的众臣不由白了面色。已经没有人再提开城门之事。李攸熔下令各门严防死守。神武军的一百门火炮相继被搬上城楼,柳惠盈见了,心底一寒,悄悄地从城楼上退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见康广怀正阔步走来,他赶紧迎上去,将这事说了:“康老,我看瑞王此次凶多吉少,难保上面那位不下杀心!” “他敢!”康广怀眉毛一瞪,把头上官帽正了正:“有戚老将军在,我现在不怕他,他要敢对瑞王开炮,我跟他拼了!”说完昂首阔步登上城楼,柳惠盈哑声看着他的背影,一时倒被他那底气十足的架势骇住了,反应过来,有种想哭得冲动。实在是不放心,想了想,便让人去通知瑞王妃,她毕竟是上官景赫之女,如果她能出面给李攸熔提个醒,他要再想对李攸烨怎么样,上官景赫那一关定是说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一半,另一半还没写好,明天再更。 平安夜,祝福各位,平安快乐。送苹果喽(苹果)(苹果)(苹果)(苹果)(苹果)(苹果)(苹果)(苹果)……(000)最后这个被虫子钻了的,送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60章 齐国灭 湛蓝的天光,一丝一丝分明。那抹破碎的冰蓝,仿若黎明提前的照影。 “念奴!” 纪别秋喊了一声,那人没有反应,他又加大了音量:“苏念奴!” 她这才微微抬了抬头,他松了一口气,确定她还活着,转对李戎瀚:“李戎瀚,你究竟想怎么样?” 李戎瀚远远地盯了他一会儿,略一沉思,忽然嗤笑起来:“本王还当是谁呢,原来是纪家的丧家之犬!怎么,念念不忘昔日的旧情人,还想跟本王讨了去?” 耳边突然一声唳响,一个黑点朝他急窜而来,李戎瀚飞快抽出刀来,倒退数步,空中一劈,将其斩落,低头下看,竟是一只羽箭,已经断成两截。背上不禁冒出一阵冷汗。抬头见李攸烨还挽着弓,他冷笑一声:“本王今日便要为死去的爱子爱女报仇雪恨,以及……”他的目光突然跃上那高耸的京城城墙,阴测测道:“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你有本事便阻止本王试试!”他吃准了李攸烨不敢放火,回头下令全军继续前行。李攸烨也就真如他所测,望着桅杆上的人,又看向华青鹂母子,紧握缰绳,迟迟不下放火的命令。 “殿下,下令吧,等他们登陆,就不好对付了!”梁汉勇握着冰刀,拉着马儿赶来,焦急道。 李攸烨:“不,再等一等!” 她的视线扫过华青鹂,她的手势有些奇怪,似乎在跟自己做某种暗示。 华青鹂轻轻拍着李攸焕的背,似在哄他,嘴凑到他耳边轻声道:“焕儿,待会一定不要害怕,用你爹爹教你的方法,一直往岸上游,娘在后面看着你!”她亲了亲他的脸颊,目光温柔如水:“吸气!”她忽然说,李攸焕听话地裹了一大口气,腮帮鼓鼓的,华青鹂笑了笑,突然将他抛了出去,李攸焕大惊:“娘——”电光火石间,她夺过身边士兵的刀,“焕儿,吸气!”而后飞身扑到李戎瀚跟前,一刀劈下。李戎瀚举刀抵挡,刚要回击,却发现脖子已被冰凉的物体抵住。 一道落水声响起。 “都别动!”华青鹂斥道:“否则我杀了他!”她一只手握刀,另一只手却捏着一把匕首,出手又快又急,周围士兵竟都没反应过来,她便已经拿了李戎瀚在手。扔了刀,一直胳膊紧紧箍着李戎瀚脖颈,另一只匕首已经在他颈间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呵呵,燕王妃不愧出身江湖,身手了得,本王佩服!” “少废话!” “王爷!”王府士兵不敢上前,焦急地不知如何是好。华青鹂冷声道:“把上面的人放下来!马上!” 李戎瀚掀了掀眼皮,齐兵不敢不从。苏念奴很快被放下来,奄奄一息地伏在甲板上,近处看,她身上虽然鲜血淋漓,但她的容颜却仍如冰凌花一般美极。她虚弱地问:“为何要救我?你与世子本可一起逃脱的!” “我佩服你,仅凭一己之力,就能覆灭半数齐军,这等豪气,岂寻常女儿能有!你快别说话了,”她随即命令附近一个士兵:“把船尾的木舟放下去,把她抬上船,快!”她手上一动,匕首眼看就要划破李戎瀚喉咙,却恰到好处地止住。周围齐兵慌忙去放木舟,依言将苏念奴放到木舟上。后面的战船不能过来,对船上发生的事只能干着急,不过还是有小部分士兵乘着小舟逼近大船,拈弓搭箭将华青鹂紧紧围住。 “全部退开!”她将要挟持着李戎瀚登上木舟,李戎瀚忽然冷笑一声:“你儿子这么久没浮出来,不会溺死了吧!” “你胡说!”华青鹂虽冷斥,但心里却一慌神,不由自主往江面看去。李戎瀚抓住她分神的机会,一下子擒住她的手腕,击落匕首,抽身出来,从士兵手中抢过刀,回身劈去。 刀落。一道殷红的血痕从她青绿色的裙裳上裂开。她扑在甲板上,眼睛尚望着江面,焦急地寻找着那小小的身子。 “娘——”终于她看到他的身子浮出水面,“焕儿,别往这边来,快往岸上游!” “拿弓来!”李戎瀚大喝一声。 “焕儿,快游过来!”李攸烨突然下马,踩着水往李攸焕奔去。纪别秋等人在后面拉了远远一大截:“殿下,危险!”李攸烨惧水纪别秋是知道的,这会子急得脸色发白。 “我不会,让你伤害他!”华青鹂拼着最后一丝气力,突然跃起,扑向李戎瀚手中的弓箭。李戎瀚飞起一脚将她踹飞出去,数只缨枪继而狠狠刺入她的背中。她口中鲜血淋漓,目中却是畅快的笑意。 她看到李攸烨抱了水中的李攸焕,迅速往岸上跑。 李戎瀚手中的箭已经掉落,等他再拾起,已经射不到他们了。 “来生……”她喃喃地闭了眼,有滴泪从眼角滑出,坠到江心,不见了踪迹。苏念奴苦笑一声,仰躺在木舟上,一动不动,魂仿佛飘到了天际。 “娘——放开我,我要找我娘!”怀中的李攸焕不停挣扎着,李攸烨哑着嗓子,紧紧环着他的小身子:“焕儿,听话,先同我回去,稍后再回去救你娘!”冰冷的江水没在她胸前,几乎冻麻了她的四肢,她不顾李攸焕的哭叫,迅速往岸上跑。 “轰隆!”“轰隆!”“轰隆!” 只听震耳欲聋的炮声突然响彻寒夜。在江面震起巨大水波。李攸烨回头见一艘战船随之爆炸,那汹涌的烈焰似盛开的蘑菇云,在湛蓝的天空下,蓬勃展开。 随即,凶猛的火浪在整个江面疾速蔓延。 “不好!”李攸烨大惊之下,迅速往岸边跑。奈何火势太过凶猛,她在上岸时被火尾追上,下半身浸满了石油,顷刻间便燃烧起来。剧痛之下,迅速扑到地上,抱着李攸焕在地上翻滚,纪别秋等人也赶上来,用衣服将她身上的火扑灭。 李攸烨手上,脚上有大面积烧伤,所幸脸未浸水,没有毁容。但是李攸焕就不同了,他是潜水游过来的,此时小脸烧地通红,皮都烧破了。他大声哭嚷道:“你为什么要放火烧我娘,为什么?我恨你,我恨你!” 李攸烨这才想起回头,看到整个江面已经烧成一片火海,鬼哭狼嚎声响彻天地。是谁开的炮?她扭头往城楼上看去,伤痕累累的手指,搅碎血肉,攥在一起。 李攸熔!!! 李攸焕最终哭着疼晕过去,李攸烨命人将其抬去治伤。纪别秋犹站在江边,茫然地看着火影中那些船的轮廓,被火吞没。有侥幸逃上岸的齐兵,浑身是火,梁汉勇也顾不得什么了,只要有人能成功逃脱,他便命人帮他们扑火。只是这几率实在小的可怜。 齐军一再中途损失一半战船,剩下的这一百艘战船,每艘可载五百人,总共就是五万人,顷刻间葬身火海。 只因为李攸烨的一个转瞬即逝的杀念。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那么与我杀伯仁无异了!”她喃喃自语着。忽然见前方火海有只轻舟驶来。岸上的轻骑士兵们,迅速过去扑灭船上的火,将船拖到岸上。与其他逃出来的齐兵一样,打算先救人再说。只不过看清船上的人后,他们都愣住了。 船上是李戎瀚。 他脸上被石油薰出一层黑迹,皮肉多处烧伤,须发惨白,加上焦糊,比他实际年龄看起来苍老许多。李戎瀚伏在船舷上只顾大咳,他身边还带着一个侍卫,与他一样,身上无一不伤。他们的船上有一条鼓鼓的被子,被子底下好似掩盖了什么东西。 梁汉勇等人迅速包围上去:“李戎瀚,你已经走投无路了,还不束手就擒!” 李戎瀚咳完了并不理会,只安然坐在船中,仿佛在品茗一般,悠然自得。他身边的侍卫怒瞪着周围的士兵,以不可侵犯的姿势护卫着这位落难王爷。 一代枭雄。临死之前,仍有忠心耿耿的部下,仍维持着凛凛风度。 众人一时又敬佩又可怜他。没有人上前。眼尖的纪别秋发现那被子底下露出一丝冰蓝色的布,他情急之下掀开潮湿的被子,一个面色惨白的人,出现在视线中。他哆嗦着手指,朝她鼻息间探去。 “你不用看了,她已经死了!”李戎瀚咳了一声,缓缓道。 纪别秋将那了无生机的人抱了出来,脸上的肌肉轻颤着,拿过她冰冷的手,已经没有丝毫温度。他双目通红地瞪着李戎瀚,突然抽出剑来,朝他身上刺去。 “舅舅,等一下!”剑随即被李攸烨挑开。纪别秋侧目看着她,忽然将剑甩在地上。李攸烨面无表情地看着李戎瀚:“你为什么会靠岸?这不像是你的作风!” 李戎瀚并不回答。闭着眼睛。无动于衷。 李攸烨突然往他身上扔了柄剑,李戎瀚出于本能地接住。 “你自裁吧!” 李戎瀚几乎是以膜拜的姿态摩挲着手中的剑,那剑通体黄灿,散发着高贵、典雅的光芒。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有幸见过它。能够死在这把剑下,似乎是李攸烨赐给他的最后尊荣。他突然叹笑一声,又把剑扔了回去:“算了吧,不肖子孙的血岂可污了老祖宗的东西!” 李攸烨也是出于本能地接过。扫到地上纪别秋的那把弃剑,脚尖一挑,仍给了他。 “嗯,这把好,这把看着就适合本王!”他接过剑柄,举国头顶赞赏着,仿佛只是单纯在鉴赏。 李攸烨虽然恨他,而此时,不得不佩服他的气度。 李戎瀚用袖子擦拭了剑身,拄着剑喃喃:“本王其实很早就已经输了,成王败寇,本王无话可说。这本是帝王家的宿命!但本王尚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请教瑞王一二,不知瑞王可否赐教?” “你问吧!” 李戎瀚瞄了眼四周。并不言语。李攸烨只好屏退左右。纪别秋要抱着苏念奴的尸身离开,却被李戎瀚喝住:“放下她!” 纪别秋怒目而视。 李戎瀚轻蔑道:“她本不属于你,生前不属于,死后亦不属于,你抱她尸身何用?” 纪别秋瞠目,慢慢看着怀中人,忽然领悟。李攸烨伸手道:“舅舅,把她交给我!”纪别秋依言把苏念奴交到她怀里,李攸烨拨开她脸上的发,忽然说:“她好像只是睡着了!” 没错过这两个男人喉咙下意识的哽动。李攸烨面不改色。 纪别秋走后。气氛沉寂半响。李戎瀚终于开口,却并未追问他失败的原因,而是问:“本王可否领教玉瑞今后的走势?” 李攸烨勾了勾嘴角:“可以!”江水拍打着水岸,江里的火仍在呼呼燃烧。听了李攸烨大体的介绍,李戎瀚突然嗤笑一声:“原来如此。可怜樊先生还一味想同她斗一斗,看来,连摸她门槛的资格都没有!” 他执起剑来:“我想一个人走!” 李攸烨起身正欲离开。李戎瀚忽然道:“临终前送两句话给你,皇侄不妨可以借鉴!” 他捏着剑柄,从容擦拭:“我如今已经是孤家寡人,而你,最后也会沦为孤家寡人!” “她临死前,求了本王最后一件事,将她尸身葬于霜山!”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再改改,图书馆关门了,很急 第161章 孤厦将倾 冷。 不光是手上那具被缓缓抱紧的躯体,还有遍及全身的无法再压抑的情绪,都随脚步一牵一绊地从眼角漫出,以液体的形势短暂出现并极快消逝于与远处人群渐趋渐近的僻静距离里。乃至纪别秋等人与她照见时,她仍是那个从滚烫烈焰中走来的英气卓卓的少年帝王。 “部队原地待命,我要去趟霜山,”李攸烨道,顿了顿,“所有军务暂由梁汉勇统筹,城上若有交涉,胡先生一概推脱,等我回来再做决定,”她说“一概推脱”的时候,转眼望向那晨光中格外清晰的城楼,目中迸溅着,与身后烈焰一样的赤度。 一阵急促的马蹄于冰冷晨光中远去,纪别秋怅然地看着那抹远去的身影,以及她肩上流泻的另一簇盈散的长发,放弃了追上去的打算。城门此时开了一条缝隙,有拿诏的传令士兵从里面跑出来,径直奔到正在梁汉勇调度下渐渐整合的骑兵列阵面前:“皇上有旨,宣瑞王即刻入城觐见!” “瑞王不在,你刚才没看到吗?”梁汉勇瞟了他一眼,口气不善道。李攸熔趁李攸烨还在江中便下令开炮的险恶心思,激起了所有人的愤怒。那传令官见他凶恶的神态,一时有些僵住,司马温拉了拉他,胡万里上前,不卑不亢道:“请令官回禀圣上,瑞王殿下此时不在军中,殿下吩咐,一切等她回来再说,令官不如暂且回去,午后再来罢!” 竟敢推辞皇差!! 那传令官敢怒不敢言,一万骑兵的阵仗,不管谁见了,气势上都要矮上三分。何况对方背后还是人心所向的瑞王。城楼上发生的一切仍历历在目,李攸熔下令开炮时,楼上当即就闹开了,刑部尚书康大人言辞激烈地直斥今上用心险恶,圣上大怒,要将其拉下去问斩,熟料城上半数大臣全部跪地为其求情,最后气氛僵持的时候,御林军现任统帅马咸忽然抽刀斩落了执行开炮的御林军左参将黄干,直斥他居心叵测地曲解圣意,欲置李攸烨于死地,才暂且将事态稳定下来。可怜的黄干最终做了无辜的替死鬼,连圣上脸色都白了三分。 众所周知,那黄干是李攸熔的心腹,在他还是容王的时候,便对他忠心耿耿,而李攸熔做了皇帝以后,一路提拔他做了御林军参将。在御林军中他代表的就是皇帝的意志,如今被当着李攸熔的面儿毫不犹豫地斩杀了,这在众人心中立时激起了轩然大波! 这马咸究竟是谁的人? 早前李攸烨擅自出城的时候,还是他在圣上面前参了李攸烨一本,说她仗势驾马凌人,要求圣上严惩不贷!如今他又不留情面地杀黄干,惹怒李攸熔,岂不是两面不讨好? 两者相较,嗅觉敏锐的人一瞬间便体味出其中的不同寻常。如果他之前与李攸烨的“敌对”是有意为之,那么他之后亲近李攸熔,与那黄干等人交好的表现,便都是他步步为营,故意营造出来的假象!他用卑微的俯首称臣姿态保住了自己御林军统帅地位,这种方式与李攸烨的忍气吞声何其相似! 一样的敛藏锋芒,一样的及时出鞘,一样的,在最后一刻尖锐地对准了李攸熔! 现在,只要稍懂些形势的人就会明白,这八万御林军恐怕已经不姓皇,而姓瑞了。甚至这京城,甚至这天下……一些早前见风使舵的大臣开始惶惶忧心自己的前途命运,而康广怀等人不禁喜形于色。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于此。投靠李攸熔的心腹们把最后一点希望寄托在那号令全军的神武鹰符上,老祖宗们留下的话儿,谁掌控了神武军,谁就掌控了天下,一定没错的。 传令官将胡万里的话带回,李攸熔脸色阴沉到极致,冷面扫着全然陌生的城池,以及袖手旁观的臣子,忽然摔袖下了城楼:“鹤人,即刻联络惠太妃,朕需要她手上的东西!” 匆匆返回宫里,命神武军昼夜守护着皇宫,现在只有这支军队属于他了。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之上,摸着冰凉的龙头扶手,眼前一幕一幕浮现的都是,李攸烨一步一步的巧设算计。许许多多的疑团汇总交织在一处,幡然醒悟的寒冷摧枯拉朽般冲溃了他的自负。他输了吗?不,他怎么可能输,他是皇帝,属于他的至高无上的尊荣,焉能被人随意攫取?他还有底牌,在最后一刻能让他反败为胜的底牌,这一点,他从一开始,便信心十足!岂能因为一点小变化而动摇? “皇上,惠太妃以染病卧床为由,拒绝了臣的求见!”张鹤人进来时候被门坎绊了一脚,跌倒在地上,匆忙爬起来。 李攸熔一下子从龙椅上站起来,扑向御阶下的人,扯着他的衣襟,几乎将他整个提起:“她是什么意思?”那双冰冷欲杀人的赤眸,宣泄着他对遭人背叛的震怒:“朕已送了长公主去蒙古,难道她想食言?” 张鹤人心脏跳到了喉咙,战战兢兢说不出一句话。 “呵呵,呵呵呵呵!”李攸熔突然冷笑,一把扔下他:“树倒猢狲散吗?” 兄弟不可信,臣子不可信,心腹不可信,宫人不可信,谁都不可信,到如今,他就只有自己了。 咬牙切齿,“你马上去告诉她,她想都不要想,朕就算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快去,快去啊!”地上的张鹤人被他暴怒中猛踢了一脚,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抽着气逃出大殿,迎面撞上正往尧华殿例行复命的张印:“小印子,过来,扶着我点!” 张印见他脸色惨白,忙上前:“干爹,你怎么了?”张鹤人摆摆手,示意他不要问,扶着他的肩慢慢地吃力地走着:“我还要出宫一趟,我问你,太皇太后近日可好?” “太皇太后一直都好,每日读书写字,再就是坐在楼上赏景,气色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张鹤人苦笑一声:“我把你安排去服侍太皇太后,其实另有目的,你这小子老实,又肯跟我姓,干爹念着你,不想让你早早的死在宫里头。你且记着干爹的话,尽心尽力服侍太皇太后,保了她,就是保了自己的命,这段时间最好少去圣前走动,”回头张望了一眼,“皇上大势已去了!” “那干爹你呢?” “我本就是贱命一条,乘着颜妃娘娘的恩,才有幸服侍主子,这点死都不会变,”他叹了口气:“我如今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当初没有听柳太医的话,人有病就要医,等到病弱膏肓的时候,再想治就晚了!” 李攸烨牵着乌龙一直往山上走,直到这匹汗血宝马再也走不动,哀哀地扬起脑袋,噗噜噜地抗议,她才把伏在马背上的苏念奴抱下来,放这头牲畜去道边歇脚。在见着娘亲之前,不忍她被生人亵渎,只好固执着自己抱她上山。然而李攸烨的体力毕竟有限,山路愈往上愈倾斜,她只能走一阵歇一阵,不消片刻,额上已经冒出了蒙蒙的汗。咬咬牙再坚持着往上走了一段,见着一块显眼的大岩石,急忙转身坐过去,把人耽在腿上松了口气。 垂首看着那张静美的容颜,李攸烨小心翼翼地将蜷在她脸上的发丝一缕一缕地拈开,做这些事的时候,她手一直微微抖着,连同心脏一起,为那极其苍白的脸上附着的一缕极不相称的猝然的笑容,心碎到窒息。她是在水畔看到了娘亲吗? 十六年,加上娘亲在宫里呆的四年,整整二十年,她们的爱情里,竟然只有生离和死别!如若知道后来的遭受,她们还愿意倾心相爱吗? 李攸烨用手掌抹去眼中的水雾,休息够了,打算继续往山上走。手臂往她腰间托的时候,目光由她身上的冰蓝游移到底下的岩石,忽然顿住,脑中划过稍纵即逝的一念。 这场景似乎……过于熟悉了! 朦胧的意念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重合,又迅疾被撕裂,心忽然被某种尖锐的物体扎了一下,使她忍不住拧紧眉头,不……不可能!不光是时间上的不对! 摒除脑中的胡思乱想,她仓促地逃离了那岩石位置,大踏步往山上迈进。到山上时,脸上已经累得酡红一片,但想到目的地就在眼前,她不由又加快了脚步。 冬季,万物凋零的季节,花楹也没有逃脱自然的命运。距离她上一次离开已有三个月,它已然凋落得只剩蜿蜒的虬枝了! 那座小小的坟依然静静躺在那里,与以往不同的是,坟前站了个身材窈窕的人,确切地说是个穿着素色曳地长裙的女人。李攸烨微微喘着气,怔忡地看她的背影,她保持着垂首凝神的姿势,似乎等在那里许久了。 这里怎么会有旁人? “你是谁?”当她回过头来,脸上一抹似曾相识的笑容漾开,李攸烨呼吸都要在一刹那窒住。那个称呼堵在心口,似千钧重负,压得她跌退数步。 “念奴,你来了?”她的笑容当真清浅,如暖玉般温软,又如醇酒般荡漾,让人第一时间目眩神迷。不过李攸烨此刻并无欣赏的兴致,她看着一道蓝影,拖着沙沙的长裙,朝那人缓步走去。惊觉,自己怀里已然空空如也。她何时下来的?不对,她,她明明,明明已经…… 她背光的娇容,看不分明,青丝柔柔贴合着腰身,滑得像水,轻轻流淌。 “我来迟了,你等了很久吗?”停在她跟前,她问。 “不久,我睡了一觉,中间醒来几次,怎么,过去了很久吗?”她笑着反问。 “你说呢!”她微仰着头,抬起指尖,触及她右侧眉梢那颗红色的痣,被那里充盈的温度,柔柔地接纳着,融化着。垂眸与她直视。 “是啊,你都老了!” “你嫌弃吗?” “……” “你摇头什么意思?” “你的脾气还是这么坏,好久不见,更坏了!” “我就是这样坏,你嫌弃吗?” “我不嫌弃你……” “可我嫌弃你,我嫌弃你……身上泥土的味道!很嫌弃……” 那白衣女子将蓝影囊入怀抱,胳膊收的那么紧,仿佛要将二十年的离别,从她们的记忆中挤出去,光线将两具破碎的丽影重新粘合,自此再没有生离,也没有死别。 “傻瓜,再没有东西隔着我们了,你闻闻,是不是?” 她的拳头用力在她背后捶打了两下,十几年的不满和委屈,绝望与怨恨,也仅有这微不足道的两下而已。 “娘……”李攸烨呆望了她们许久,她们说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清。她忽然发现一个事实。 她慢慢走到相偎的两人身边,伸出手试探着,从她们腰间穿过,风与光包围着指掌,期间,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她的眼里忽然蒙上一层水雾。 她于梦中被人唤醒。醒来对上一张清和儒雅的面孔:“周……周师傅?” 这是哪里?她忽然翻身坐了起来,目到这周围的景致,空荡荡的花楹树还在,原来刚才是自己睡着了。揉揉眼睛,转而看向那小小的坟墓,泥土是翻新的,而怀里的苏念奴的尸身已然不见。 “她呢?”李攸烨一惊,匆忙爬起来,扑到那坟前:“娘!” “你别激动!”周成说见她那惊慌的样子,走过来说:“见你迟迟不醒,我就擅自做主,将她们合葬了!她们,已经永远在一起了!” “擅自做主?”他说话的神情很平静,李攸烨原本满腔的怒火,却因他最后的那句话,消散得无影无踪。 “永远在一起?”她想到了那个梦境,睁着通红的眼睛,扭头看着周成说:“你究竟是谁?” 周成说望着这敏感聪慧的少年,“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与她们是朋友,她们对我有恩,我是来报恩的!如今恩已了,我也该去料理自己的事了!”他说完,不待李攸烨的反应,转而往山下走去。 “周师傅,她们还活着对吗?”李攸烨忽然叫住他。 周契阔没有回头:“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李攸烨顿住。 “你且牢记我之前嘱咐过你的话,如若将来有人向你打探时心轴的下落,一定不要轻易相信他们!” 李攸烨于正午时分返回军中,胡万里将李攸熔传来的诏令告知,她只点了点头,座下梁汉勇目光炯炯道:“殿下,咱们杀进城吧,将那不仁不义的昏君拉下马来!”其他人也都暗自握拳,信心满满地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少年,马咸斩黄干的消息已经传入他们耳中,众人在各自诧异的同时,不由轻叹李攸烨这一招的高妙,有御林军相助,夺京城便如探囊取物了。 “不忙!”李攸烨笑容清浅,“本王先进城,看一场狗咬狗的好戏!” 瑞王殿下进城的消息,迅速传遍大街小巷。李攸烨银装素裹的风姿,以及灭齐的巨大功绩,将她的声誉推至顶峰。且有八卦消息传出,她手中握有太祖皇帝的平波剑,是天命所归,此番回京,便要夺回皇帝位的。虽不知真假,但传得多了,民间竟然有一大半人对此深信不疑。而李攸烨对此的态度,却是一笑置之。 韩王府里,惠太妃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不由倒退几步,喃喃:“驰南死了,王都告急,怎么会?”乌木乞在旁边扶住他,冷凝着面色,对下面那伤痕累累的士兵道:“你且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说来!” “是!大王子收到公主的信,即刻率兵前往玉瑞,没想到,军队还没出边境,便被一支突来的军队袭击,溃不成军,最后全军覆没!大王子身受重伤,我们护着他勉强突围,但还是被追兵赶上,那时大王子已经不行了。他临死前,命我们分头往王都和玉瑞报信,并让臣告知公主,大汗之所以立他为储,并不是受他胁迫,而是出于对蒙古将来的存亡考虑。玉瑞一直志在灭蒙复仇,大王子善武功,四王子善文,大汗怕传位给四王子,会守不住蒙古!大王子说,蒙古危矣,请公主撇开私仇,救蒙古要紧!”那侥幸逃脱的蒙古士兵,跪在地上,早已泣不成声。 惠太妃眼里被泪水充盈。乌木乞又问那士兵:“怎么会这样?以驰南王子的勇猛,不至于遭遇一次袭击,便全军覆没,身死人手,那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能让驰南临死之际发出蒙古危矣的求救信号。 “我们从没遇到过那样厉害的对手,他们行动快得像闪电,全部都是骑兵,一上来便对我军迅猛攻击,不给我军留喘息余地,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根本没有时间做出反应!”想起那支军队的凶煞,那士兵仍心有余悸。 “你看清了,他们是中原人?为首的将领叫什么?”乌木乞追问。 “他们都穿着中原人的盔甲,打得也是玉瑞的旗号,是中原人没错!但那为首将领,我们并不认得,军中也无标识!” 乌木乞突然陷入沉思,玉瑞国中能与驰南抗衡的将领没有几个,上官景赫一个,燕王一个,齐王也算一个,但这几个人现在都陷于玉瑞内乱,无法自拔,根本不可能去千里之外的玉蒙疆界作战。而且他们都不是这样的领兵风格,一上来就迅猛攻击,倒是和那死去的顾青砣风格相似。但他的境界明显高了不止一筹,顾青砣是拿命换命,折己伤人的疯子做派,但他,在保持军队极强攻击力的时候,还能做到坚固的防御。乌木乞从未听说玉瑞有如此可拍的将领! “他们当真开始打蒙古的主意了,这一天迟早要来的不是吗?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的!”惠太妃喃喃着,两行泪从眼角滑下。 “公主……”乌木乞哽住。 “我没事,你立即着人去犬牙求救,我要马上进宫一趟!” 第162章 冠冕堂皇 玉清楼上。 “我用安载遗诏换蒙古安宁,你肯不肯答应,” 江后独坐软榻,似没有听见,依然专注着手上暗蓝色封皮的书籍,慢慢地掀了一页。 “你真不想知道安载遗诏上写了什么,” 江后手上有微微停顿,借着单薄的纸页,发出沙得一声。桑惠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我不相信二十年来,你就真的不想看一眼,” “桑惠,你何必再执着,”夹着倦意的声音,蓦地将惠太妃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她的声音冷酷:“是你在执着,要把我的两个儿子都屠杀殆尽!你恨我,恨我抢了安载,同样,也恨我的儿子差点抢去你儿子的皇位!” “你想太多了!”江后摇摇头,不置可否。这话不知是哪里刺激到了桑惠,她的面目突然狰狞起来。 “我想的多?我想的多?”她突然捂着胸口急速喘息,睁着通红的眼睛:“你敢说,你敢说,你从来没有恨过我?” “……”江后见她如此执着,实在不忍告诉她,自己真得不恨她。想了想,“有时候,我确实觉得你挺讨厌的!” “我也很讨厌你!”桑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嘴上漾出快意的笑。 “……”江后拿书又翻了一页:“嗯,我知道!” “……你到底换不换?”惠太妃再也忍不住,忽然抓起她手上的书,哗啦啦地扔了出去,那撕裂的纸张破碎声终于惹来江后的怒意,她嘴角硬生生勾起冷笑,她站起来,骤起的威慑力仿佛与生俱来的魔力,与她凌人的姿势天衣无缝地契合在一起:“哀家以为二十多年,你当有些进步,如今看来,时间对于你来说,真跟白纸一样浪费了!你不要再天真了,二十年前的诏令,已经提不起哀家丁点兴趣,如果,你想把它带进棺材里,哀家也不会介意!” “呵呵,是么?你可别后悔!”惠太妃缩了缩瞳孔。 “哀家绝不后悔,哀家已经为你拟好谥号,盛宗孝惠仁皇后,从此你可以完成你的梦,与你的安载永生永世相伴了!” 桑惠跌退数步,一脸难以置信的望着她,随后冷笑一声:“好,好,好的很!”她蜷紧手指:“我在九泉之下,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多久!” …… 自李攸烨进城五日过后,上官景赫与靖北侯搬师回朝,同时,燕王李戎沛打开齐国城门,向朝廷军投降。自此,绵延了半年之久的齐国叛乱被彻底平定。连年战乱造成的民不聊生,导致举国上下都盼望一个和平安定环境。这时候,众望所归的瑞王府却毫无动静。要说毫无动静也不是,三天前,有路过瑞王府邸的人,突然听到一阵嘹亮的哭声从府里传出,众人纷纷揣测莫不是王妃生了小世子了?要不然为何瑞王殿下每天出门都喜气洋洋的。可是想想也不对,王爷与王妃成亲不到五个月,哪里能生小世子?不过,这也说不准,瑞王与王妃那般恩爱,私底下早就珠胎暗结也说不定,在民间的八婆们眼里,以瑞王殿下的风姿,和上官小姐的美貌,婚前没有发生点什么,倒是索然无味了! 这话传到王妃贴身侍女素茹耳里,可是郁闷至极,她倒是最盼望小姐与姑爷珠胎暗结的那个,可是,小姐肚子里迟迟不见佳音,她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无能为力啊。上官凝这些天也是郁闷至极,自从鄂然生下一个可爱的小婴儿,素茹每天在她耳边絮叨的话题立即从与姑爷同床突兀地转为与姑爷生子,让她烦不胜烦。有一次居然被李攸烨听到了,两人都尴尬地很,那是李攸烨第一次在她房里停停便走了,听说她后来宿在了书房,她心里失落了一整晚,不仅恼恨素茹多嘴多舌,更恨自己没有勇气,去告诉她自己不在乎那些。毕竟二人连同床经历都未有过,哪里会接触到后来的那些更深的话题。 这日,她用完早膳便去鄂然院里探望母子二人,鄂然早已被接入王府,李攸烨为他们专门腾出一间清净的小院,命了专人照顾并保护他们的安全。刚走到鄂然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咯咯央央的一阵欢笑声,迈进房门,果不其然,见王府三个小鬼连同虞嫦正围在鄂然床前逗弄小婴儿。她笑了笑,走到几人面前:“来,给我抱抱!” 从虞嫦手里接过散着奶香的小婴儿,看到他圆圆的眼睛,小巧的嘴巴,眼里不禁盛满温柔的笑意,忽听门外来报说殿下到了,她一抬头,就见李攸烨满面春风地迈进门槛:“鄂姐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她穿一身雪白王服,两袖及蔽膝皆印龙形纹章,腰悬白玉双佩,赤金的琉璃冠笼着发髻,脚登一双红色滚边的云头靴,整个人庄重不失典雅,显然刚从朝堂上下来。 两人打了个照面,都愣愣地站在那里。气氛有些僵持。李攸烨先反应过来,瞅了瞅屋里的人,最后又看着上官凝:“你也在这里!”上官凝感觉一丝酸胀哽在喉咙里,使她眼眶微微红了,李攸烨不是没注意到,叹口气无奈地走过去,用指背刮了刮她的腮颊:“一晚上没睡吗?眼圈这么重?” 上官凝摇摇头,终于展了笑颜,李攸烨眼里也漾了喜色,便揽着她往床边坐下,和鄂然面对面坐着,又接着方才的话茬笑道:“鄂姐姐,伦尊打了胜仗,就快搬师回朝了!” “真的?”鄂然听到这个消息,果然很高兴,撑起身子往上坐了坐,从上官凝手中接过儿子,爱怜之情溢于言表。冰儿几个也很兴奋,终于能见到伦尊了。只上官凝抓着李攸烨话里的字眼,疑惑地看了看她。打胜仗?什么胜仗值得她这么高兴? “真的,估计再过半月,你们一家就能团聚了!”李攸烨笑道。 鄂然眼里泛起一抹酸红,把小家伙贴身抱了一会儿,忽然指着他的鼻子:“娘生你可是费了老大的劲儿,等你爹爹回来,看我不好好教训他!”李攸烨听了猛地笑起来,不由打趣:“唉,鄂姐姐,你这娃儿娘当得可真辛苦,别人十个月就下来了,你这小家伙多赖了你七个月,可能是觉得你肚子里火气大,呆着暖和,对么,小家伙!” “你还敢幸灾乐祸!”鄂然一把掐在她胳膊上,疼得李攸烨嘶嘶抽气,两个大人闹成一团。冰儿几个凑过来,睁着四双朦胧的大眼睛,期待地望着鄂然:“鄂姐姐,小娃娃叫什么名字哇?” “嗯?”鄂然愣了愣,撇开李攸烨,闷头想了好一阵儿,未果,扫了一圈众人,“你们谁给取个?” “我!”“我!”“我!”小月等人争先恐后地举手,鄂然点了点头,一副运筹帷幄地姿态:“你们一个一个来,我挑最好的!” “我先!”小月自告奋勇,想了想:“嗯,叫小日怎么样?” “小日?”众人不解:“什么意思?” “我叫小月,我弟弟叫小年,下面就是小日了啊,还有小时,小刻,嗯,小刻也不错的!”众人不明白她从哪里得出小刻不错的结论,直接忽略她。冰儿接着举手,鄂然挑挑下巴,“冰儿你说!” “就叫冻儿!” “冻……儿?”鄂然起先很惊诧,后来根据小月那思路一推,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上官家这一辈儿女儿名字都带两点水的,只是两点水没有别的好名字了吗?非得叫冻儿?这是要把她儿子冻成冰棍吗?更得忽略。这几个人起的名都不靠谱,鄂然抱着自家的娃儿,防备似的瞅着他们,已经放弃再问他们的打算,心道,没文化,连起的名儿都这么可怕。最后她直接敲定了上官凝:“凝儿,你给想一个!” “哎,你怎么不问我啊,我这金口还等着赖!”被忽略的李攸烨抗议,鄂然切了她一声:“我还不知道你,你的水平跟凝儿的差距,就跟伦尊和我的差距一样,现成有好的,我干嘛要你那次的!” “……”李攸烨无语。 上官凝抿嘴笑了笑,却说:“按照玉瑞民间习俗,名字要家里长辈取,才好呢,不如等单将军回来,再取吧!单将军定也高兴!” “对对对,留着让伦尊取!”李攸烨忙道。 “他取……”鄂然表情有些木,“他那水平,以后我领着儿子上街,岂不是要唤,大刀,别跑远了?斧头,快点给我回来?”虽然这样嘀咕着,但从她抿嘴的动作看,心里是默许了的。 上官凝冲李攸烨笑笑,李攸烨抱着胳膊:“鄂姐姐,我们伦尊都是你的人了,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取得名字不好,你也不能嫌弃啊!” “……” 从鄂然院里出来后,李攸烨心情一直愉快,只是见上官凝似乎有心事似的,就拉着她的手,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上官凝摇摇头,泪水在她眼里充盈,李攸烨明知故问:“是不是我一晚上没陪你,你就委屈了?”见她晶莹几乎就要从眼眶中一出来,李攸烨开玩笑道:“瞧瞧,玉瑞未来的皇后娘娘,这么容易哭鼻子?那可不得了了,以后咱们玉瑞的大旱要变为水涝了!” “……”上官凝怔怔地瞅着她,忽然“啊”了一声,被李攸烨整个打横抱了起来,匆忙之间圈住李攸烨脖颈,两滴来不及收回的水珠从眼角甩出,不过已经丧失了原本的苦涩味道,变为羞涩欢喜的音符:“你做什么?放……我下来,这里这么多人……”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李攸烨笑捧着她,步子却越走越轻快,故意促狭道:“凝姐姐,你怕什么?我抱你回房,谁还能说什么?” “你……”上官凝紧紧咬着唇,余光扫到周围家丁,都愣愣地看着她们,不禁又羞又窘,把酡红的脸直埋入李攸烨肩窝,不轻不重地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李攸烨原本只是想逗她开心的,直到颈间那清凉的触感传来,她打一激灵,才觉玩闹过了火。一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僵持站在房前走廊间,与对面的素茹撞了个正着,引得那丫头“啊”的一声尖叫,比她家小姐的嗓门高多了。上官凝更羞窘埋进李攸烨怀里,不敢抬头,李攸烨也闹了个脸红,但仍旧板着个脸,正大光明地从她面前走过,进房,关门,面不改色。 房外,反应过来的素茹贴着门缝:“小姐,姑爷,这……这可还是白天啊?”要生小世子也不急于这一时啊,听说晚上的成功率高一些。素茹特别想把自己的建议说给她们听,但是无奈,她没有穿墙的功能,只能在门外干着急,后来听到里面没动静了,只好又郁闷又叹息地走了。 李攸烨正把上官凝搁在床上,听到外面的声音,耳根都红透了。正把人放下,在起身的当口,忽然感觉脖子被牵扯住,她挣了挣没有挣开,疑惑地望着下面的人。此刻,她的半个身子悬在她的上空。上官凝的衣衫微微紊乱,露出软玉般的脖颈,散发着淡淡的体香,青丝如海藻一样铺展在床褥间,一张微红的娇颜,半张的薄唇,覆着盈盈水雾的眼睛,像是极危险的诱惑。而那两只纤弱玉臂就挂在她的脖子上,慢慢收紧了她们之间的距离。李攸烨手心都冒出了汗,有些不适应这突然的状况。她刚才真的只想跟她开个玩笑的。如今忽觉骑虎难下了。 上官凝慢慢收拢手臂,仰起头,将小心的吻依次落在李攸烨的腮颊、唇角,一点一点,转移到她的面前。微微翕动着睫毛,对着无动于衷的李攸烨,浅浅嘤咛: “我是你的妻子,你为什么……不肯占有我?” 李攸烨知道,一个大家闺秀能说出这样的字眼,一定顶着极大的决心与勇气。相当于在她面前完全剥落了自己。她为了她抛开一切礼教、世俗,将自己最美的一面完整的呈现给她,为什么,她还会对她视而不见? “我……不是说了吗,我还有,还有些事情弄不清楚,而且,我……我不想害了你!”似乎这个理由糟糕透了,身下人紧紧扣着她的肩窝,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李攸烨感觉有液体蔓延进她的耳朵里。撑在床上的手几乎将被褥扯烂了。 “你到最后,还会把我完璧送给谁?”她的话一矢中的,戳碎了李攸烨心里自我麻痹的一层薄膜。李攸烨瞬间被负罪感包裹全身,僵硬地怔在那里,回答不出半句话,哪怕是最简单的谎言。娶了她,又不爱她,难道还指望为她找个好人家吗?从她的政治立场来看,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为了收服上官家,她注定要一辈子被绑在自己身边。归根结底,是她李攸烨断了她的所有出路,又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给她幸福。 感觉心口都要窒息了。 第163章 玉瑞之王(上) 李攸烨便想把她拉开一点,手慢慢搁在她的腋下,刚要动作,而她断断续续的幽泣又传来,是极其震撼的,“求你,不要以为我好的名义,推开我,拒绝我,你可以,不爱我,但你为什么不体谅,我爱你呀,” 李攸烨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眼里有水雾织结。她的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在她心上烫出极深的伤痕。有时候,她的敏感与洞察力就像一面镜子,将她一贯坚持的壁垒,剥掉道貌岸然的外衣,照出原本自私的底子。她深深的吸了口气,让湿涩的液体自未落之前自然洇干。手臂绕过她纤弱的身子,从后抱紧了她,妥协似的抚了抚她的青丝,柔声道:“别胡思乱想了,快躺下睡一觉,养足精神,今晚我带你去宫里参加宫宴,嗯?” 她话里仍隐隐在逃避,上官凝心已被呛人的苦涩填满,猛地咳出破碎声,微颤的柔腕从她肩上无力滑下,背转了身,眼泪自看不见的角落,终于绕过鼻梁,一滴一滴滚到枕间。 “……”李攸烨犹豫地掰了掰她的肩,正要俯身劝慰几句,外面忽然有人来报:“殿下,陈太保有要事求见!”李攸烨立马翻身坐起:“请他到书房等我!”言罢,回头又看看上官凝,从怀中掏出一面锦帕,从后面递到她眼前,倾身附到她耳边:“我去去便回!”然后便匆匆走了。 她说去去便回,却一直到傍晚才回来。素茹整个下午都服侍着自家小姐,见她不停地掉泪,心里估摸着肯定是和姑爷闹别扭了,想去找李攸烨劝解劝解,匆匆赶到前院,却听前厅闹哄哄的,她趴在柱子后面往里瞄,看见一群铁甲将军围在李攸烨身边,似乎在商讨什么大事,她也不敢在往里走了,只好又折返回来,杵在小姐房里干着急。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边厢李攸烨终于回来了。一时也未顾及什么礼数,挡在李攸烨面前小声地不满道:“殿下您总算来了,小姐都哭了一天了,午膳也没下床吃!”李攸烨掠过她朝床边瞅了瞅,床帷落了下来,看不清里面的人。她心里有了数,便道:“你马上去叫晚膳来,这里有我,去吧!” 素茹应了诺,便去准备了。李攸烨走到床边,掀开帐子,见上官凝仍维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背对她侧躺着,身上锦被滑至肩上,颈上的皮肤裸呈在空气中,在昏暗的纱帐里,泛着一层浅浅的红。李攸烨一惊,撸了袖子,立即将手伸到她额前试了试温度,有些发烫。把整个身子掰过来,只见娇弱的脸上已是灼红一片,眼角还挂着两条尤未干的泪痕。 “凝儿!”李攸烨变了脸色,情急之下向外喊道:“来人,去叫纪大夫!”立马爬到床上,把她托着抱起来。 “不要……”上官凝窝在她怀里,蹙着眉头,模糊不清地哼着。 “什么不要?你都病成这样了,还不看大夫?乖一点,再忍一会儿,舅舅马上来了!”李攸烨将她贴身揽着,摸着她滚烫的脸颊,略带责备地说。 纪别秋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立即为上官凝把脉诊断。素茹在旁边一边抹着泪,一边自责道:“都怪我,没有看好小姐,连她发烧都不知道……”李攸烨心里何尝不自责,用湿毛巾一遍一遍擦拭上官凝的粉额,焦急看着纪别秋施诊。 纪别秋惊讶地扫了眼一脸痛苦的上官凝,脸色忽然暗沉下来,李攸烨紧张地问:“舅舅,她怎么样了?” 上官凝吃力地掀了掀眼皮,纪别秋神色又化为平常,“哦,她没事!只是着了些凉,我开副药服下去就没事了!这几天好生将养,不能累着了!”李攸烨听完总算松了口气,让人送纪别秋出门。不久,纪别秋送了药过来,素茹赶紧去煎了,端了药进房,见小姐正窝在李攸烨怀里哭得声哽难抑,李攸烨手里握着锦帕给她拭泪,软语轻哄着,总算将小姐的泪止住。她松了口气,心道两人总算和好了,于是也带了笑过去,把药碗端到床前,就要给小姐服药。李攸烨忙道:“让我来!”素茹愣了愣,随即会意,把药碗递到李攸烨手里,自己站在一边,看李攸烨坐在床沿,一勺一勺舀了汤药,在嘴边吹凉了,仔细喂给小姐吃。而小姐的样子居然跟刚过门的小媳妇似的,羞涩得紧,她心里想笑,捂着嘴勉强忍住了。最后接了空碗,悄悄退了出去。 纪别秋回到自己阁里,立即把冰儿叫了过来,板着脸问:“王妃身上有疾,你怎么不告诉我?”冰儿绞着手指,嗫嗫嚅嚅道:“是,是凝姐姐不让我说,怕烨哥哥担心……”纪别秋早已料到如此,这些天他就觉得这小丫头不对劲儿,每天起早贪黑地看医书,向他请教医理,原来如此。他叹了口气,“烨儿现在不知道也好,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这样的事,可能会令她分心!” “纪伯伯,凝姐姐还有救吗?”冰儿噙着泪问。 “我尽量试试,但没有十足把握,她是幼时落下的病根,又拖了这么长时日……”纪别秋摇了摇头,冰儿的泪珠忽然掉了出来,抽抽噎噎道:“凝姐姐在嫁给烨哥哥之前,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她说最后的日子能跟烨哥哥在一起,即使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纪别秋哽了哽喉咙,没料到她竟对李攸烨用情至深如此。自古多情总成痴。没想到时隔二十年,世间竟还有霜儿、念奴这样的女子。隐去眼角的湿痕,宽慰道:“你且别声张,让我想想,还有没有办法!” 外面天色渐暗,上官凝服药过后,李攸烨扶着她躺下,她忽然抓着李攸烨的手,虚弱道:“你进宫一定要小心,皇上可能会对你不利!” “你放心,我已经做了安排!”李攸烨嘴角勾着笑说,“你在家好好等我,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我已暗中调御林军保护王府安全!” 上官凝一惊,心里已经了然,她这是准备动手了。李攸烨握着她的手,突然说:“此役之后,我便真正娶你为妻,与你偕老,可好?”上官凝眼里忽然泛出水光。李攸烨笑笑,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落下一清凉的指头:“我走了!”上官凝怔了半响,才反映过来,望向门外,只余一缕翩白的丽影。 “这是什么意思?”她摸摸额头,疑惑地想。脸却不禁微微红了。 王府门外,李攸烨刚登上马车。有个宫人便匆匆忙忙赶来。 “启禀殿下,臣打听到,皇上与惠太妃午后在宫中密谈,此次宫宴,可能有诈,殿下一定小心才是!” 李攸烨冷笑一声:“伦尊灭了蒙古,他们终于坐不住,要狗急跳墙了!不过,为时已晚,传本王命令,所有人马按照原计划行事,以紫烟为号,紫烟起,立即包围皇宫!” 宫里宴会设在凯旋台君恩殿。此时殿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一应灭齐功臣及其诰命夫人,皆已到场,只差瑞王。李攸熔携曹妃前来,众人行礼,依次列座。上官景赫、靖北侯皆带了夫人,于席间就坐。李攸熔扫了眼阶下那张分外醒目的空位,拇指不停划着食指上的白玉扳指,强颜作笑道:“皇弟怎的还未到,鹤人,你再着人去请,灭齐她可是首功,怎么能少了她呢!” 话音刚落,便听外面高声禀报:“瑞王到——” 众人纷纷翘首望去,只见宫阙寒影中,李攸烨头戴赤金琉璃冠,着银白蟠龙袍,外披绛红斗篷,沿着汉白石阶,拾级而上。手上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凛冽的风将她的斗篷吹得翩飞,她的表情一丝不苟,进殿以后,她往大殿扫视一周,两侧席位的众臣皆起身相迎。众人这才看清她手上捧着一个长长的木匣子,不禁疑惑。李攸烨单手解□上斗篷,扔给前来接应的宫人,几步走到御前,抱着匣子,微微倾身,并不下跪:“臣弟来晚了,请皇兄恕罪!” “呵呵,来了就好,”李攸熔忍着怒意勉强笑笑,看到她手上的匣子,不禁问:“皇弟手上拿着什么?” 李攸烨不急不缓道:“哦,这是太祖平波剑,一直随臣弟在外漂泊,臣弟这次把它带回来,是想重新将其放到宫里妥善安置!”说罢,抠开匣锁,将匣子打开,瞬间一柄灿然夺目的宝剑,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纷纷翘首去看,见果真是平波剑,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前年清斋殿发生火灾,李攸烨差点葬身火海,平波剑便也下落不明,没想到现在,二者都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只是朝堂上已经物是人非。世间事果真变幻无常,本应为大有作为的少年帝王,因一场灾难生生断送了江山。 李攸熔眼睛盯着那璀璨的物体,着张鹤人下去取剑,李攸烨却忽然扣上了匣子:“这把剑跟了臣弟很久,臣弟想亲自将其归位,不知皇兄可否应允?” 李攸熔缩了缩瞳孔,看着阶下的李攸烨,想弄清她的意图。李攸烨面不改色地直立着,嘴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最终,他握了握拳头,勾着冷笑,话里有话道:“自然可以,皇弟诚心归还此剑,朕心存感激!” 李攸烨笑笑不置可否。入席,将匣子搁在面前的案上,李攸熔朝张鹤人使了个眼色,张鹤人会意,拂尘一挥,每席边上的陪侍宫女,便上前为席主斟上玉液琼浆,而后退至一旁。李攸烨余光瞄到,为她斟酒的宫女,手一直在微微颤抖。她不动声色地端坐着,不表一言。 举杯前,李攸熔忽然问李攸烨:“瑞王妃为何未随皇弟赴宴?”李攸烨浅浅颔首,道:“回皇兄,臣妻偶感微恙,不能前来,请皇兄恕罪!”上官景赫夫妇闻言都看向李攸烨,李攸烨朝她们递了个宽慰神色。 “哦,原来如此,既然是有恙在身,何罪之有!”李攸熔笑了笑,颇为遗憾地说:“朕的曹妃同朕说,她与瑞王妃未出阁时乃闺中好友,这次听说瑞王妃要进宫,特地求朕带她来见见,叙叙旧,没想到,呵呵!”回头,拍拍曹妃的手:“看来,不能如你所愿了!” 曹妃表情有些僵硬,李攸烨这才注意到坐在李攸熔身边的那女子,一袭粉色裙裳,削尖的下巴,薄唇紧紧抿着,双目低垂,看不出焦距。她的腹部微微隆起,显然就是那传出怀有身孕的曹妃。李攸烨瞥了瞥对面的曹清潭,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端坐着,才一年时间而已,头上的白发竟比往日多了数倍,这可不像即将荣升国丈的人该有的。 “呵呵,如果曹妃娘娘想与臣妻叙旧,也不急于一时,等到凝儿痊愈,臣自当将娘娘美意告之,我想凝儿也会欢喜的!”李攸烨笑道。那曹妃睫毛动了动,继续沉默,只是手绢莫名绞在一起。 “对,不急于一时!”李攸熔笑将起来,托起酒杯:“今日为各位举行庆功宴,是朕的一番心意。各位为我玉瑞鞍前马后,功在社稷,朕先敬各位一杯,以表达朕的感激之情!”众人纷纷托起酒盏,随李攸熔一起饮尽。李攸烨也托了,只是作势敬了敬众人,便又放回案上,没有喝。李攸熔皱了皱眉头,放下酒杯:“皇弟为何不喝?难道不给朕面子?” “臣弟不敢!” “那为何不喝?” “实不相瞒,臣弟来时,大夫曾告诫臣,王妃病体微恙,沾不得一丝一毫的酒气,臣弟担心待会饮了酒回去,会影响她的病情!”她话音刚落,满殿寂寂无声。那些士大夫还一时反应不过来,但他们的夫人们便都抿嘴笑开了。康广怀的夫人和他一样心直口快,瞅着李攸烨,大赞道:“没想到瑞王殿下如此顾惜王妃娘娘,居然因为王妃沾不得酒,便自己也滴酒不沾,啧啧,上官夫人真是有福了,讨了如此佳婿!”一干夫人纷纷附和起来,朝上官夫人投去艳羡的目光,那白老头的夫人一贯有河东狮的称号,指着自家老头子直接就吼:“你看到了没,这才是夫君该干的事儿,平时也没见你为老身做过什么,今后要好好跟瑞王殿下学学,要不然以后没你好果子吃!”上官夫人心里也暖呼呼的,做娘的都是这样的,挂在心里的女儿被人如此疼惜,心里就觉得放下块大石头。只上官景赫瞅着李攸烨不动的那杯酒,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攥了攥拳头,面上和李攸烨一样不动声色。 李攸熔脸色有些暗沉。这时候忽然殿外有人来报:“启禀皇上,宫外来了一群士兵,说是奉了单大将军的命令,来进献宝物的!”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今日早朝,单大将军俘获蒙古三千王族,正式开始班师回朝的消息,一经带回,便震惊朝野!单伦尊是李攸烨一手提拔的将领,谁也没有料到,她当初力排众议的任命,竟然真的慧眼识珠。李攸熔眼里有丝慌乱,侧头看了看李攸烨。 “传他们进来!” “北征军副将江宇随,参见皇上,参见瑞王!”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的江宇随,一来到大殿,便跪下行礼,李攸熔受宠若惊地从阶上下来,亲自将其扶起,“江将军免礼,不知单将军有何宝物要献给朕?” 李攸烨冷淡地看着这一幕,只见江宇随朝殿外招了招手,八名士兵扛着一抬无顶平肩舆,徐徐踏进了殿门。那肩舆上用红布遮盖了一个硕大的物体,看起来还很重。士兵小心翼翼地将其从肩上放下来,抬在腰间。 众人纷纷往那红布下的物体看去,猜测,会是什么东西。李攸熔走近,“这……” 江宇随道:“单将军从蒙古王都缴获一枚天然荧玉,高宽皆三尺六寸,上刻四字箴言,深感奇异,便命臣千里加急,运回京城!” “哦?有这等奇事?掀来朕看看!”李攸熔忙道。 李攸烨勾了勾嘴角。江宇随忽然掀开红布,众人凑近一看,只见果然是一枚天蓝色的荧玉,高宽各为三尺六寸,而那荧玉上面,果真刻了四个大字,众人都把目光看向李攸熔,看到的是一张阴沉至极的面孔,因为那四个字不是别的,却是—— “玉授瑞王”! 第164章 玉瑞之王(中) 玉授瑞王,那岂不就成了玉瑞王, 一时整个大殿都诡异地安静下来。 “真乃天降祥瑞也,此箴言应在瑞王殿□上,说明瑞王殿下天命有归,”康广怀离席更近距离地审视,捋着胡子,兴致盎然地得出自己的结论。他这一带头,其余心向李攸烨的臣子纷纷响应,一时整个大殿都议论纷纷。 李攸熔隐于袖中的手筋突起,握成钢拳,感受着周围那些奚落嘲讽的目光,如千万根芒刺扎在他的背上。这时候居然没有一个臣子站出来,为他说上哪怕半句话,他们是惧于李攸烨现在的威势吗? 好一个功高震主的瑞王,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单伦尊,竟然联合起来用这样的把戏,戏耍于他!他后悔当初没有斩草除根,以至酿成今日之祸,这群狼子野心的人,已经开始逼他退位了! 嗤!他嘴角勾起阴鸷的冷笑,你们以为,朕会如你们所愿吗? 气氛僵持中,殿外突然传来激烈的踏步声,众人愕然回首,忽见外面来了一群全副甲胄的大内侍卫,不到一会儿工夫,便将君恩殿重重包围起来。那为首的将领,腰悬弯刀,迈着铿锵的脚步跨进门槛,凶冷地瞪向群臣,凛凛身姿瞬时将一股寒冷的杀气带进。他的眉毛又浓又厚,皮肤呈奇异的古铜色,胡须又粗又长,根根像针一样垂在腮上,给人强烈地视觉冲击。他单膝跪于大殿中央: “臣贺敏护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李攸熔冷硬着笑容,倾身扶起他:“太师何罪之有,请起!” 来者便是统领大内禁卫的首领,当朝太师贺敏。他原是李戎湛托孤的重臣,一直对李戎湛忠心耿耿,别看他如今一身戎装,面貌冷硬,内里其实也满腹文章,是一个难得的文武双全的人物。李戎湛死后,便由他亲掌李攸熔课业,实际上他是李攸熔的授业恩师。李攸熔登基后,顺理成章封他做了太师,此后便掌管禁卫军务。 他冷静善谋,武艺超群,论军事成就虽不如上官景赫,但论起单打独斗,全玉瑞能胜过他的恐怕,只有陈越了! 师徒二人皮笑肉不笑地演起双簧。 “太师来得正好,单将军从蒙古运回一块荧玉,上有四字箴言,朕不知为何意,正在请教众位卿家呢!” 那贺敏只瞄了眼那荧玉上的四字,便欲抽出刀来,劈碎那块荧玉。却被李攸熔阻止:“太师,且慢,不妨听听众卿家的见解,”顿了顿,似笑非笑道:“再劈不迟!” “皇弟,你给大家解释解释如何?” 如今,真到了一王一帝剑拔弩张的时刻。听李攸熔的口气,似乎已经志在必得。众人心中一凛,惴惴不安地把目光投向端坐席位一言不发的李攸烨。 李攸熔嗤笑一声,转顾康广怀:“康大人,你刚才说瑞王天命有归,是何意思?” 康广怀强捺心中怒意,仔细分析着眼下局势,如今,贺敏领着兵甲包围君恩殿,显然早有蓄谋,李攸熔布置了这场鸿门宴,将他们的家眷圈在身边,一旦生变,就算武艺高超如上官景赫者,也绝难以全身而退。更莫提他们这些带着夫人的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不过他要是不反抗,他就不是康广怀了,他脖子一昂:“众位同僚眼睛都是雪亮的,上面什么意思,何须臣解释,皇上想必也明了,皇上不明了,太师博学多才,想必也能明白!”他就不信,李攸熔能堵住朝中的悠悠之口。 曹清潭这时候忽然站出来,道:“依老臣看,这四字箴言应该横着念!” “哦?横着念?”李攸熔玩味地瞥了他一眼。众人再朝荧玉望去,这一看不由惊叹他的圆滑冷静,那四个字竖着念是玉授瑞王,横着着念便成了——玉瑞授王,这就是另外的意思了。只听曹尚书不急不缓道:“玉瑞授王,象征蒙古国从此为我玉瑞附属番邦,蒙古王必将承皇上恩旨,受我玉瑞藩王之封,此乃天降祥瑞,预示我玉瑞必将四海称雄,令周边各国俯首称臣!”他的一番巧舌如簧,竟也暗地里为蒙古说了情,覆灭蒙古,又授予蒙古王号,那跟不灭有什么两样! 一直垂眸不语的李攸烨,闻言,蓦地抬起头来,拇指刮擦着木匣的锁扣,一划拉,那带了磁性的锁扣张开,啪得一声又落会原处。扣击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响亮。 那稳如泰山的曹尚书,心里一惊,身子不由往后倾了倾。他从未领受过如此,凌蔑坦然的杀意。额际的冷汗不禁崩落于地,他的目光与御阶上面色苍白的女儿重合,沧桑的眼眸,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可是看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他的眼神又强行逆转为冰冷,决绝地扣紧了袖里的指头。 “呸!好你个曹清潭,枉你也是个读书人,三朝重臣,如今连横读竖读都不知道了吗?”康广怀咬牙斥骂道,这个奸猾的老匹夫,平时不动声色,端着像个正派人士,临到李攸熔即位,立即将女儿送入宫去,做起了国丈爷,简直丢尽了内阁的脸面! 他的痛骂虽落在曹清潭头顶,效果却如同在生生撕扯李攸熔的面皮。 柳惠盈那颗小心惯了的心脏几乎绷坏了,对康广怀又是暗示,又是比划,提醒他不要冲动,现在最紧要的,是让局势缓和下来。可康广怀哪里听得,依然劈头痛斥: “胆敢篡改天意,你这只风使舵的软骨头,真该遭天谴!” 贺敏上前一步,古铜色的皮肤,与他那黄灿灿的面皮几乎撞上: “那依康大人的意思,天意是什么?” 康广怀虽然心里一怵,但仍面不改色,跟他眉毛瞪眉毛:“哼,还要老夫再说一遍吗?真正的天意,便是玉授瑞王,此玉乃是上天赐予瑞王殿下的,昭示瑞王天命有归!” 刷得一声,刀出鞘的唳响震了众人一跳,康广怀的眼睛里白光一闪,自觉缩成一条细线,短暂怔愣中,一股冰凉的湿意像蛇一样盘上了胸口。他嘴里一腥,身子往后坠去。与他就近的柳惠盈看得目瞪口呆,几乎忘了前去相扶。上官景赫猛然站了起来,锐利的目光射向贺敏,目中是沉淀的怒火。 康夫人尖叫着奔到老头子身边,吓得面无人色,几乎晕倒在地上,上官夫人也离席前去搀扶。反应过来的柳惠盈目见康广怀的惨状,抖着手:“贺敏,康大人有盛宗免死金牌,你……你竟敢当庭行凶杀人,简直是跋扈至极……” “乱臣贼子,妖言惑众,妄图颠覆帝位,罪当处死!盛宗的金牌亦不能免谋反之罪!” “你!”柳惠盈指着他,看了眼无动于衷的李攸熔,心头一阵冰凉。 靖北侯忽然跳出来,“先救人,送太医馆!快!”众人这才仓促地抬起康广怀往外跑,不料却被外面士兵拦住,靖北侯怒发冲冠,回头冷冷盯着李攸熔,说出来的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皇上是要自绝于朝臣,令天下人寒心吗?” 李攸熔闻言一震,这一刻他从百官眼中看到了惧怕、不满以及失望的情绪,他挥挥手让人放了康广怀夫妇和柳惠盈出去,而靖北侯以及上官夫人则被拦了下来。 出了重围,康广怀立即被抬上担架往太医院送。离君恩殿远了,柳惠盈回头看看没人,转身声音发颤:“康老,你怎么样了?”康广怀掀了掀眼皮,气若游丝:“咱……咱这戏,演的不错,你快去……快去搬救兵,别管我了!”明白事情原委的康夫人禁不住哇哇大哭:“死老头子,我就说你平时虽然说话没谱儿,可也没像今天这样,拿脖子往刀尖上滚啊……你这是拿命在演戏啊,有你这样的吗?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在她的悲怆哭泣里,柳惠盈咬着牙,匆匆往宫外搬救兵了! 不能走皇宫正门,柳惠盈便狂奔至西华门,累得气喘吁吁,扶着墙咽了一口气,思忖要怎么度过神武军这一关,忽听北面高空传来一声尖锐唳响。他回头一看,只见一簇紫色的烟花隔着宫阙凌空炸开。他左右翘首,判断出烟花来自玉清楼的方向。心中暗忖,这个时候,谁会在玉清楼上放烟火? 抹着额际的汗,柳惠盈感觉自己脚下的石砖忽然微微颤动,他心里一凛,背身往宫门望去。只见漆黑的夜色中,那高达数丈的宫门,忽然吱吱悠悠地开启。一群举着火把的将士,步履飞快地往里涌来。柳惠盈一惊,忙找个角落躲起来,待看清为首将领是梁汉勇时,又急忙跳出来:“梁将军,梁将军!” 梁汉勇听到了喊声,回头见宫门口缩着一个跳脚的老头,勒马过来,“柳大人?你怎么在这里?”柳惠盈哭着一张脸,赶紧将君恩殿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君恩殿现在已被重兵包围,瑞王殿下凶多吉少啊!”梁汉勇眉毛一竖,心道不妙,胡万里等人也赶过来,问清了事情原委,一时都焦灼万分。纪别秋忽然心生一计,道:“各位莫慌,不如这样……” 当下与众人议定,便立即行动去了。 此时的君恩殿里,气氛紧张到吹弹可破。康广怀的血迹从大殿中央一直延伸到殿外,仿佛一条赤色的蟒,上官景赫了解贺敏的手段,看着地上的血迹,预料康广怀此番怕是凶多吉少,果然,不过半刻功夫,就有宫人回来禀报说,康大人已在运往太医馆途中去世,康夫人哭得晕厥过去了! 众人不由毛骨悚然,念起前一刻还虎虎生风的康氏夫妇,这一刻便撒手人寰,一时悲愤不已。李攸熔手中冒起了冷汗,贺敏从后撑住他,凑他耳边说:“皇上不要慌,现在揭发瑞王谋反,康广怀便是乱臣贼子,死有余辜!” 李攸熔一时被点醒,立即又底气十足,冷齿道:“康广怀图谋造反,现已被朕诛灭,有不服者,朕一同论罪!瑞王——”他目光忽然挑向李攸烨。 李攸烨掀了掀眼皮,摩挲着手上的木匣。 “你心怀不轨,暗中联络御林军欲行逼宫之事,已经被朕识破。如今你又假皆天意,与单伦尊里应外合,欲颠覆朝纲社稷,实属大逆不道,朕今日,就要在百官面前,拆穿你的狼子野心的真面目,来人!” “诺!”贺敏应声。 “把瑞王给朕拿下!”贺敏嘴角勾出一抹冷笑,上前拿人,上官景赫突然踢翻席案,手上握着拔下蜡烛的烛台,尖刺对准贺敏,质问道:“皇上说瑞王谋反,有何凭证!” 李攸熔心道他终于忍不住出手了,此番正好一举拔除上官家:“证据?证据便是……” “砰!”“砰!”“砰!”盛镶门忽然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声。 李攸熔一惊。 “皇上,御林军统帅马咸率兵攻打皇宫,臣等奉命前来护驾!”殿外,涌来一群全副鹰盔铠甲的士兵,迅速朝君恩殿靠拢,是神武军!李攸熔松了一口气,示意外面侍卫不必防范,随后怒指李攸烨:“瑞王,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李攸烨缓缓站了起来,案上的木匣掉在地上,发出叮叮咣咣的响声。而她手中的平波剑已然出鞘,锋利的剑光陡然闪在李攸熔脸上,仿佛死亡的阴影在他脸颊摩挲。 李攸熔心底一寒。 只听刷得一声唳响,李攸烨甩起剑花,急速朝李攸熔重来。李攸熔迅速抽剑抵挡,贺敏大惊,挥起刀来:“来人,把瑞王拿下!” “上官将军接剑!”殿外突然飞来一只寒剑,上官景赫一跃而起接过,迎着贺敏的锋刃缠斗起来。众人不由往外看去,只见那扔剑之人脱下鹰盔,露出一张凶煞与狡黠掺半的面容。 梁汉勇!!!他是如何调动神武军? 抽出刀来,振臂高呼:“保护瑞王,诛杀奸佞,弟兄们,给我杀!”一时间,他手下士兵如潮水般朝君恩殿涌进,当场与大内侍卫厮杀起来。殿里殿外一片刀光剑影,整个凯旋台霎时沦为兵戈铁马的战场。 这边上官景赫与贺敏激烈打斗。另一边李攸烨与李攸熔亦斗得难解难分,江宇随贴身护卫着李攸烨,阻挡其他人的攻势。 面对李攸烨毫不留情的杀招,李攸熔脸色渐趋惨白,如果按照以往,他未必打不过李攸烨,但是现在李攸烨手中握着锋利无比的平波剑,身边的江宇随又不时插手相助,致使他处处落了下风。火花迸溅中,李攸烨用尽全力的一劈,他的剑被凌空劈断。 那锐裂的崩断声,震得他脑中骤然一痛。巨大的冲力使他身子往后趔趄几步。李攸烨趁势直逼他面门。惊恐之中,一个人忽然扑到了他们之间,用身子为他挡下了致命一击。 第165章 玉瑞之王(下) 李攸熔一愣,看清来人,竟是曹清潭,“皇上快走,”李攸烨冷笑一声,抽回剑,一脚将其踢飞出去。 曹清潭身子扑上雕龙盘亘的御阶台面,骨碌碌地滚了下来,趴在地上想起来,这个时候,柳惠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举了一个板凳朝他后背狠狠砸去。“砰,”的一声,凳子当空碎裂,曹清潭又重重趴了下去。 “曹老贼,我……我今天非……非……”柳惠盈气喘吁吁,尤不解恨,又抓起桌上的苹果,碗碟统统朝那他身上砸去。 “沐儿,爹对不起你……”曹清潭口中鲜血淋漓,抬头往御阶上的曹妃看了眼,便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御阶之上的曹妃圆睁着眼睛,看着这一幕,目中有透明的东西在滚动。 “还给我装死!阴险狡猾的老贼……”柳惠盈骂骂咧咧道,手探向曹清潭鼻息,蓦地坐到地上:“真死了!我打死他了?”一低头,却看到他腹部一大块鲜艳的赤红,却是被锋利的剑刃所伤。 殿里的打斗还在继续。李攸熔虽然侥幸躲过一劫,但李攸烨的攻势却愈来愈急。他的剑已断,手中无防身之物,只能借着立柱躲闪。张鹤人扔来的剑被江宇随半路挡开,他自己本人也沦为江宇随脚下的俘虏。李攸熔额头冷汗直流,耳边铮铮的鸣声,厮杀声,无一不摧残他的意志。他的兄弟已经化成厉鬼,招招索要他的性命! “神武军听令,把这帮乱臣贼子拿下!”李攸熔情急掏出神武鹰符。可是哪里有人应他,只听“嗤啦”一声,寒光中,他的手臂被划出长长血痕,手中的鹰符落了地。他慌忙扑去捡,李攸烨凌空一脚踢到他胸口之上,他身子撞上殿中立柱,扑到席案上。哗啦啦地撞翻了一地杯盏。 座下大臣纷纷吓得四散溃逃,“皇上!”贺敏用刀抵开上官景赫,朝李攸熔奔去,却不料靖北侯又扑了上来,将其半路拦下。上官景赫、靖北侯两人对他进行夹击,贺敏步步退却,渐渐处于被动之中。 整个大殿都乱成一团。李攸熔吐出一口鲜血,抱着头跪在地上,脑中承着尖锐的痛意。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几欲让他就着这痛死去。可是,他仍旧活着,仿佛处于溺水边缘,脑中不停划过一道一道晦暗不明的影子,他朝他们伸出手,他们却并不答应,凌儿,母妃,父皇……救我! 李攸烨挥着平波剑,一步一步朝他走来。剑尖直指他面门,冷斥道:“畜生不如的东西,皇姐待你不薄,你却将她送去蒙古和亲,怕她不从,竟用下药这种卑劣手段逼迫于她,你有何面目再见她,有何面目去见皇太后?!!”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惶恐惊惑地望着这一幕。长公主和亲?他们不曾听过此事。 外面的侍卫基本肃清,梁汉勇满身浴血大踏步走来,刚要上前向李攸烨汇报,却被司马温拉了拉,示意他一同看接下来的场面。 李攸烨怒道:“你派人追杀于我,我不跟你计较,但皇奶奶抚育你二十载,处处护你周全,你却忘恩负义,将她囚禁玉清楼上,我问你,你还算是人吗?!!” “你还有何面目再活在世上!!”李攸烨目中冷光毕现,挥起剑来,众人心中一凛。 “瑞王,你今日胆敢弑君,他日别人就敢弑你!!”被上官景赫和靖北侯擒住的贺敏,挣了挣身子,大声呼道。 李攸烨紧紧握着手中御剑,停在半空,扭头对上那张古铜色的脸,目中弥漫冰冷的杀意。梁汉勇见状上前一脚将其踹倒,军靴用力踩在他脸上,使劲拧了拧。然而那张冷硬的面容,虽贴于地,仍未臣服下去:“以臣弑君,你逃得过千秋后世的口诛笔伐吗!!” 李攸烨眯着眼睛,嗤笑一声,“你不提醒,本王倒是把正事给忘了,司马温何在?” “臣在!” “宣太皇太后懿旨!” “诺!” 贺敏圆睁了眼睛。司马温甩袍登上御阶,从广袖中掏出一卷黄色绫绸布圣旨,双手举过头顶:“太皇太后有旨,众臣跪下听宣!” 满殿众人闻言,纷纷掀袍跪下。 司马温郑重敞开卷轴,朗声宣道: “太皇太后有旨,容王自即位以来,多行不义,致使国家日渐衰颓,民生凋敝,不可承祖宗之基业,哀家受两帝托付大事,夙夜忧叹,不得已顺天命,承民意,其上皇帝玺绶,予以废黜!” “太皇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阶下上官景赫、靖北侯、柳惠盈、胡万里、纪别秋、梁汉勇等人尽皆叩拜于地,喜形于色,而其余众臣,目见李攸熔大势已去,无不伏首应命。 李攸熔仍保持盘卧姿势,静静跪在立柱下,似乎死了一样。 “臣不服!”贺敏愤然大怒,挣开束缚,“皇上有何大错,太皇太后无缘无故下此诏书,不能服众!” “大胆贺敏!如今废帝诏书已下,你敢抗旨不尊吗?”司马温指斥他面门。 “哪里来的宵小之辈,也敢在朝堂兴风作浪,明明是你们领兵逼宫,皇上并无大过,怎能轻易废之,太皇太后定是受你们胁迫,才写下如斯昏诏,众位臣僚,莫要上了他们的当了!” “你说完了没有?”李攸烨不耐烦地斥断他的独角戏,“来人,把他拉下去斩了,再抄了他的家!” “你就算杀了我,也无法洗尽自己的罪名!我在九泉之下,也要向阎王告你一状!你们这帮乱臣贼子,奸佞小人,我做鬼不会放过你们……”两个士兵将其拖出殿外,贺敏仍然大骂不绝,口中用辞不堪入耳,李攸烨大怒,提起剑来,噔噔朝他奔去,眼看就要让他血溅当场,殿外突然传来高昂的喊声: “太皇太后驾到——” “太皇太后驾到——” “太皇太后驾到——” 一声接一声,仿佛回荡了千万声,由远及近,在空旷的宫廷间延绵不休。所有人都住了动作,目着那抹洗尽铅华的高挑姿影,于万重宫阙尽头,踏血而来。她从容越过一摞一摞必将腐烂的横陈的尸首,迈上盘踞百年的雕栏玉砌的石阶,皓月不吝光泽,落满她的全身,她垂至脚踝的墨羽斗篷,随风乱展,如附着闪耀粼波。 她面上无澜,幽幽踱至孙儿身边,短短的一段距离,仿佛走过了悠悠亘古。李攸烨怒气填胸,举着剑看着她也不说话,江后举手捏住她持剑的手腕,从她五个紧紧并拢的手指中抠出剑柄,转手交给身边的陈越。另一只手强行牵过她的手迈进大殿。全程并未正眼瞧地上的贺敏。贺敏抓着她的衣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您不能废了皇上,他是先帝长子,无大过错,不能随意废黜啊!”江后并未回头,周围士兵很快将他拖开。 “臣等叩见太皇太后千岁!”满殿众臣本能地跪伏两边,恭迎这暌违已久的绝代风华。身后贺敏的破口大骂,一声一声传进殿里,刺耳极了,李攸烨恨不得回去剁了他的舌头,但手一直被江后攥着,她想挣也挣不开,只好不甘不愿地跟着往前走。 祖孙之间这场沉默的话剧,一直延续到大殿的御阶之上,江后升御座,拉李攸烨至身前站着。扫了一眼阶下众人:“平身!” 那贺敏抓住士兵的一时疏忽,滚进殿来,大声喊道:“你这千古妖后,废长立幼,颠覆社稷,臣不服,臣不服!” “你不服?好,老夫就让你心服口服!”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叱呵,好久未现身的户部尚书白大人,忽然气势汹汹地从殿外赶来,从袖中掏出一道奏章,跪在地上,举过头顶:“太皇太后,这是高显高大人还乡前,托臣转呈太皇太后的奏章,只因臣前段时间一直抱病在床,才……咳咳,未能及时呈上。奏章上所列废帝三十条罪状,条条皆是大罪,请容臣禀明!” 众人不由讶异万分。白老头和高老头曾因武举考试朝廷买卖座位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李攸烨是亲眼见证过的,但二人在大是大非面前,居然能冰释前嫌,真是难能可贵。 “准!”江后向上官景赫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把角落里的李攸熔抓到阶前,跪下。 “诺!”白老头晃悠悠站起来,推开两边人的搀扶,展开奏章,清了清嗓子,众人皆开始暗暗掩着口鼻,以防冲天的韭菜味降临: “今上……”刚念了两个字,白大人抬头:“容王已被废,臣请以废帝二字代之!” “准!” “废帝自即位以来,所作所为多为不义,其罪状著者有三十,微者更是罄竹难书!” “其一,设计陷害忠臣良相,发兵围剿江阳灾民,置百姓于水火而不顾,实为不仁!” “其二,无故断绝北征军粮,致使北征军陷入绝境,十万将士险些全军覆没,实为不义!” “其三,废帝自即位以来,玉瑞便战祸不断,民不聊生,百姓食不果腹,哀鸿遍野,废帝非但不思为民谋利,反而纵容自己娘舅,贪赃受贿,搜刮民脂,为自己母亲造园建林,歌功颂德!事败,又杀娘舅以脱罪,实为不仁不义!” “其四,为君心胸狭窄,嫉贤妒能,为排除异己,不惜大肆贬谪能臣,”说到这里,白老头语气顿了顿,幽幽道:“高大人被贬官,心怀怨愤也情有可原,这一条,众臣可以适当参考!”李攸烨正竖着眉毛呢,被他这一打断,神思不由偏差,怀疑他们到底和好了没有! “不过,臣在这里要加一条,废帝当庭杀害社稷良相康大人,简直天怒人怨,人神共愤!” “……”罪状越列越多,越述越让人寒心,胡万里,纪别秋,司马温、江宇随等亲身经历过李攸熔手段的人,个个恨得怒目圆睁。 李攸熔一动不动跪在原地,垂着首,凌乱的发丝,遮挡了他的面容。贺敏冷汗直流地跪在地上,无话可说。 “传哀家懿旨,削贺敏太师之职,即日起发配皇陵,为先帝守墓!” “皇奶奶!”李攸烨不忿儿,“康……”江后推手阻止她再说下去,转顾阶下:“贺敏,你可心服?” “臣,领旨谢恩!”贺敏额头紧紧磕向地面,随后被人押了出去。李攸烨只觉心里堵得慌,不理解江后为什么不杀了贺敏,江后接着道:“将容王贬为庶人,幽禁省身阁,非有诏令,外人不得探视!” “诺!”士兵缴下他手中神武兵符,呈给江后,江后将其交到李攸烨手中。李攸熔紧紧闭上眼,心里最后一丝希望破灭,被人拖了下去。李攸烨缩了缩瞳孔,忽然道:“慢着!” “不忠不孝的庶民,皇奶奶免了你的死罪,你可有半点悔过?” 李攸熔冷淡地看着她,李攸熔别了别下巴,梁汉勇会意,一脚踹到他膝盖上,将其踢趴在地:“大胆刁民,太皇太后赦免你的罪,连句谢恩的话儿都没有,你还配当孙子吗?!!” 李攸熔狼狈地趴在地上,嘴角吐出血丝,张鹤人扑到他身边想要搀扶他,梁汉勇又是一脚将他踢出了殿外,直接滚下了汉白石阶。满殿众人看着这个场面,不胜唏嘘,却无人敢吱声。李攸熔颤着胳膊爬起来,没有看任何人,麻木地将头扣在地上:“谢,太皇太后不杀之恩!” 江后心里一阵悲哀:“下去吧!” 李攸熔踉跄地爬起来,走出殿外,听到“消气了没有?”身子忽然顿住,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凉讽刺的笑容,迸溅在漆黑的夜色中。 “臣启太皇太后,国不可一日无君,瑞王殿下匡扶社稷有功,当克成大统,请太皇太后明鉴!”大殿里,上官景赫跪禀。 “臣等复议!”一时满殿皆跪,实际已将李攸烨即位之事确定下来,但历代的三让规矩必不可少,李攸烨循例并未立即接受皇帝印信,只令领禁军肃清宫禁,令上官景赫持神武鹰符稳定三军,令梁汉勇即刻捉拿李攸熔党羽,留下最该肃清的惠太妃一党,提剑怒道:“容王卖国求荣,私下与惠太妃勾结,暗通蒙古,引蒙古兵犯我国境,固然罪无可赦,但惠太妃一党,更是罪该万死,本王绝不轻饶她!”说完提着剑下了御阶,朝殿外奔去! “烨儿!”江后知她所怒,不单为这些,令陈越把她追回。可是李攸烨早已抢了快马,往宫门去了。 马咸已将皇宫包围,看到李攸烨策马出来,忙跪下迎接,李攸烨并未与他多说,只道:“带一路人马,随我包围韩王府!” 李攸烨咬牙切齿地驾马狂奔,三十年的账,她们欠皇奶奶的账,势必要跟他们好好算算了! 韩王府外,仆人将昏睡的李戎泊抬上马车,乌木乞坐在车厢前,焦急地望着惠太妃:“公主,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不,她们不会放了我的,跟你们一起走,只会害了泊儿!” “公主,我留下来,三十年前是我下令放的箭,他们要杀要剐,有我乌木乞一力承当!” “不要再天真了!你们快走,趁着他们的兵马还未到,快点走吧,从此隐姓埋名,泊儿就托你照顾了!” “公主!” “快走!” 李攸烨率部赶来时,韩王府大门正敞开着,里面却空无一人,扭头问马咸:“各城门都关了吗?” “关了!” “你去传令,不准放任何马车出去,遇到可疑之人,立即拿下!” 翻身下了马,径直朝里走去。惠太妃正跪在佛堂里,手中握着一串佛珠,听到那哒哒的脚步声走近,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李攸烨示意左右停在外面,自己进堂,“把盛宗遗诏交出来,留全尸,不交,连你儿子一起身首异处!” 惠太妃睁开眼睛,缓缓站起来,回头,目着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心里泛起一丝苦味:“你来晚了!十六年前,先帝已将遗诏要了去,他当年的说辞,和皇上简直几乎一模一样!” 李攸烨一惊,突然调头往外走,却听到身后咕咚一声,回头,见惠太妃倒在地上,嘴角有血液流出。烛光打在她苍老的脸上,她扭曲的脸孔,仿佛一幅浸过水的褶皱的画面。她朝李攸烨伸了伸手,嘴一张一合,似在期待什么,李攸烨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情愿自己没听到那气若游丝的“安载”二字! 回到宫里。江后正立在一片月光之下,仰望着天上清淡的薄云。李攸烨走到她身边,抓到她的一截衣袂,终于安下心来。惠太妃临死前的画面,给了她很深的震撼,她一路都在想,皇奶奶会不会有一天也变得很老很老,一想到有这个可能,她就觉得害怕。可是,走到她跟前,她才发现,这些假设都是不成立的,皇奶奶会一直在她身边,一直陪着她,很久,很久,不会改变。 江后回过头来,揉揉她的耳垂,“烨儿,你怕吗?” “我……我哪里有怕!” 江后笑了笑,没有说话,又抬起头来,看天上的月亮,“你小时候,如若害怕了,就会这样拽着哀家的袖子,哀家去哪里,你便去哪里!” “嘿嘿,”李攸烨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这回光明正大地抱住她的胳膊,想了想,犹豫道:“惠太妃自尽了!”江后顿住,李攸烨于是将韩府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她。 “哀家早就怀疑,遗诏不在她的手里了!”江后淡淡道。 “那会在谁手里?” 江后柔柔看着她,李攸烨怔了一会儿,忽然大悟:“贺敏!父皇把遗诏给了贺敏!”江后点了点头,拍拍她的手,“你这回知道哀家为何不杀他了吗?” “该死!”李攸烨握紧拳头,心里却猛地一痛,父皇是皇奶奶的儿子,却将这份对皇奶奶有威胁的遗诏交给了别人,连亲生儿子都这样防备着她,不敢想像皇奶奶这些年的心境,是如何地悲凉与心痛,“我马上率兵包围贺敏府,把他抓起来!” “烨儿,”江后拉住她,给她安心的笑容,指尖触着她皎洁的额,“不必心急,这些事待你登基以后,再从长计议!”李攸烨眼睛微微红了,不情不愿地抽了抽鼻子,仰头看天上的云,“我恨死他们了!” “烨儿,你知道吗?哀家一点也不恨他!”李攸烨扭过头来。 “四十年前,当哀家得知他为了我们母子投降蒙古的时候,哀家心都碎了!”她的眼里布满水雾:“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投降几乎要了他所有尊严。他被俘后,身边的人都被杀光了,蒙古王留着他,是为了羞辱他。他在第六年和桑惠成婚,这意味着,之前起码有五年时间,他都是一个人,过着生不如死的阶下囚生活!他本可以避免这一切的,他本有突围的可能,但是为了哀家,他把一切机会都放弃了!” “即使他后来如何刻薄地对哀家,哀家都没有恨过他,是他自己始终没有放下过恨!因为那十年带给他的伤痕太深了!” 李攸烨听着心酸,忍不住抱住那苍凉的孤影,“难道皇奶奶就没有为他付出吗,谁不是十年枯等呢,他后来那般对待皇奶奶,孙儿就恨他!” 作者有话要说:江后对李安载应该是无恨的,当然,亦无爱了。 注:开始为李攸熔拉开受虐序幕,这只是个序幕,小伙伴们,解恨了没有?如果没有,后面还有更惨的! 第166章 此情此景 江后摩挲着她的后脑勺,“烨儿,不要有恨,恨易生根,你若当真恨一个人,便不要让她占据最重要的位置,” 李攸烨的情绪在她的轻柔抚触下稍微好转,偎着她的肩,若有所思,“孙儿明白,不过,孙儿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永远是皇奶奶,谁都占不了,” 江后笑容清浅明亮,把她拉开一段距离,眼底映着皎白的月光:“当真?” 李攸烨刚要吐露的“真”字被突如其来的哈欠硬生生被扩张成了“喔”的嘴型,她伸出手背揉揉眼睛,又迷迷糊糊趴到皇奶奶肩上,“好困!” 江后满脸无奈,托起她的腮帮,伸手敲了她一个凿栗,“回尧华殿再睡!” “不要,那里被人睡过了,有令人讨厌的味道!”李攸烨这种天马行空的理由在江后那里,竟然奇异般的产生共鸣,她念着慈和宫也经久未住了,虽然知道燕娘会每天收拾,但还是感觉有一股莫名的陌生情绪别在心里。使她顺理成章想到了玉清楼。 将困倦的李攸烨带上玉清楼,已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情。期间,贺敏派人送了一个木匣过来,李攸烨抢在江后前面,将它打开,看了里面的东西,当即命人将木匣一起烧掉。江后看着那燃烧的火焰,没说什么,她安顿好了宫里各项事宜,命雷豹、陈越守卫宫禁以防生变,又打发走了燕娘和众侍女,便拉着李攸烨到了熟悉的玉清楼。只是一上楼,那原本郁郁的人,反倒又活蹦乱跳起来,东瞅瞅,西瞧瞧,一刻也不安分,最后直冲着窗外那盏孔明灯而去。把它一把捞进屋里,歪头看下面的纸条,兴奋道:“皇奶奶还留着这个?” “你不是困了吗?”江后看着她那越来越活泛的劲儿,蹙着眉头,一阵头疼。 “嘿嘿,我又不困了!”李攸烨推开廊门,又扑到外面的走廊上,往下眺望:“这里的视角当真好,能看到建康城的全景呢,我上次来的匆忙,都没仔细看,哎,皇奶奶,可以看到我的王府呢……”回头见江后已经坐在桌前,捧起书来,完全没有听她聒噪的意思。李攸烨有些呆怔,屋里只剩漏壶的哒哒声,晦暗的灯光,将江后精美的五官半隐,呈现立体雕琢的痕迹。那本已无可挑剔的容颜,经过光与韵的模糊处理,愈发绽出令人惊叹的美丽。她的手指细长且柔韧,握书的姿态,优雅从容不可方物,仿佛那书也是有灵性的,连桌上的油灯都活了起来。事实上,这屋里的每一样死物,都因她的存在,沾染了某种生气。有感于此,李攸烨又蹭蹭回到屋里,手里仍然提着那孔明灯,扯了扯江后的袖子。这时敲门声响起,她好奇这时候谁会来,去开门,见外面站着一个佝偻的老宫人,提着灯油,看到她明显愣了愣,后退两步朝左右张了张望,怀疑走错了房间。 “老人家!”里面江后的声音使他确认是这间没错,这才慢吞吞地跨进门来,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位“小伙子”,走到江后面前才展了笑颜:“姑娘,还在看书呐?今晚外面不太平,缺了火可不安全,我就到各个宫里送灯油了,因此给你送晚了,不过,我给你留了最好的!” “谢谢老人家了!”李攸烨狐疑地回到桌边,听老宫人对江后的称呼,已经确定他不知她们的身份。这倒是件稀奇的事儿。不认识她倒也情有可原,但皇奶奶怎么说也进宫快五十年了,这老宫人看起来八十多岁的年纪,难道五十年从未见过她? 那老宫人并非老眼昏花,见李攸烨过来,身上穿得不是宫人服侍,又姿仪清美,颇有气度,便猜,“这位小哥是个贵人吧,瞧着倒和姑娘般配,就是小了点,不过,小了好,小了将来肯听姑娘的话!”在李攸烨诧异睁眼的过程中,江后慢慢拧紧了眉,自从上次和老宫人聊了次天后,他便十分关切她的“终身大事”,让她很是无奈,“夜深了,老人家赶紧回去歇息吧!” 老宫人走后,李攸烨那龇开的牙和闪光的眼睛显示出她对老宫人的话十分有兴趣。江后头疼地扶着额头,不待她张口就一个凿栗敲过去,瞪了她一眼,又心无旁骛地看书,李攸烨摸了摸额上的清凉,笑得像朵花似的,“皇奶奶,你听见了吗?他说咱们很般配!”江后压根没理她,余光却瞥到她眼珠子乱转,又不知在想什么,心道还是早些安寝,免得她又折腾。熟料李攸烨提前一步挨她坐下来:“皇奶奶,反正现在睡不着,咱玩家家酒怎么样?” 江后匪夷所思的瞅了她一眼,想要拒绝,李攸烨连忙抓着她袖子不停地摇,“好么,好么,就玩一次!”终究拗不过她,江后不语的表情,显示她已默许了。李攸烨高兴地眉毛都飞起来了,兴致盎然地布置家家酒的任务,“孙儿扮皇爷爷,皇奶奶扮皇奶奶,这盏孔明灯是定情信物……” 江后眼神突然复杂纠结起来,把李攸烨盯得有些怯弱,她小心且期待地拽拽江后的袖子,“皇奶奶……” “好了,你说如何,便如何,如何?” 李攸烨被三个“如何”绕得有点晕,反应过来,皇奶奶这是允许了,于是兴奋道:“哦,好,那现在就开始!”清了清嗓子,双目闪闪地盯着江后,表情郑重:“栩儿!” “嘣!”江后手中的书砸到李攸烨头顶:“竟敢直呼哀家名讳!” 李攸烨抱着头,苦着脸郁闷道:“皇奶奶,你出戏了!” “……哦,那你继续!”反应过来的江后,十分镇定地掀开书,若无其事地读。 李攸烨见她注意力根本就在书上,不由生气,“皇奶奶,你专心一点啊,你这样让孙儿很难演好!” 江后抽了抽嘴角,索性放下书,狡黠的目光投向李攸烨,“不如这样好了,反过来,哀家扮你皇爷爷,你扮哀家如何?” “嗯?”李攸烨思考了会儿:“有什么不同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 “好,试试,试试!”李攸烨满口答应下来,静待江后开口,可江后却道:“还是你先开始!” “哦,那我开始!”李攸烨又清了清嗓子,这次江后十分配合她,一直专注地看她,可是,李攸烨却突然跟咬了舌头似的,“安……安载?” “你出戏了!”不咸不淡地语气。 “……”李攸烨噎住,深呼吸,“这次不算,再来!” “吭吭!”尽管李攸烨这次做了充分的准备,但她发现面对温柔似水的皇奶奶念出皇爷爷的名字,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当她舌头再次包成个花卷,也没吐出那个“安”字的时候,江后一句带着揶揄的“你又出戏了”使李攸烨意识到,皇奶奶根本就是故意为难她的。 别开脸生气,“不玩了,皇奶奶根本没诚意!” 江后不以为然,捏捏她的耳垂:“不玩了,那便睡觉!” 李攸烨又扭过头来,泪水盈盈的看着江后,江后心里一疼,当即后悔没有称她的意,摸摸她的脸,“烨儿?!”李攸烨眼泪珠子几乎要掉出来,委屈道,“皇奶奶都不听我的,我有话要讲的!”江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妥协道:“你演吧,哀家配合你!” 那张委屈的小脸立马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得晴朗无比,“那皇奶奶这次不能出戏了,出戏是小狗!”江后摇摇头十分无奈,然而当李攸烨握了她的双手,用十分真挚坦诚的目光专注她,并说出接下来的那番话时,她整个人都怔在那里。 “栩儿,离开你二十年,我才开始后悔,当初那般对你。我知道我在蒙古的十年,让你受尽了委屈,我忍辱负重,不是为了苟且偷生,只是想在有生之年能够回来再看你一眼。当年老天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却没有好好珍惜,我败给了一种叫恨的东西,任它蒙蔽了我的双眼,蒙蔽了我的真心,我陷在里面苦苦挣扎,一而再地伤害你,伤害我自己。我如今后悔了,尽管这份后悔已经迟到了二十年。我不求你的原谅,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切的悲剧都不是你的错,我李安载愿意为你放弃江山,是因为你值得,即使时光再倒退四十年,我仍然会做出相同选择,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蒙蒙的雾气挡住了那张似真似幻的脸。李攸烨那一本正经的表情,暗暗留意着江后的反应。继续道:“我如今悔悟了,也希望栩儿能从前尘往事中走出来,不要揽下不属于自己的过错。我虽辜负了你,但这世上,还有许多人是爱你的,让我们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忘掉好不好?” “好!”江后伸手拂了拂她的鼻子。那张暖人的面孔,绒绒地契入了她的眼里,前所未有的清晰。 李攸烨脸上咧出烟花般绚烂的笑容,拉她站起来,“那好,栩儿,我们一起把这孔明灯放了吧,从此了结恩怨,再无牵绊!” 她将孔明灯点燃,把原本的纸条撕了下来,又写了一张挂了上去。江后看着上面清晰的字迹,“皇奶奶,烨儿”,嘴上勾起再温暖不过的笑意:“烨儿,你出戏了,你演的不应该是安载吗?” “嗯?”李攸烨愣了愣,看着上面的纸条,这才恍然大悟,想了想,又拿笔在纸条的旮旯角里写了“李安载”三个小字,但自己的名字始终没有划掉。朝江后嘿嘿一笑,“可以放了!”撒手的时候,她妆模作样地拖着灯笼往上升,却在江后不注意的当口,偷偷将那小角给撕了下来,捏把捏吧扔到了玉清楼外。江后的余光捕捉到这一切,只是无奈地笑,她知道,她烧毁了遗诏,只是为了保护她,而她清楚他的为人,真实的他永远不会给她这样的安慰。这世上能如此待她的只有孙儿了。 卧在床上,给迷迷糊糊的李攸烨盖了盖被子,江后摸了摸她的耳垂:“烨儿,你喜不喜欢上官凝?” “不喜欢又怎么样?她是孙儿的妻子,我会一直待她好的!”李攸烨嘤咛着,偎进皇奶奶怀里。江后没有再说什么,手在她背上一下一下拍打着,风吹在纱窗上,重复催眠的曲调,她的手渐渐停了,搁在李攸烨腰间。而睡梦中的李攸烨却缓缓睁开了眼睛,瞄到她熟睡中静美的轮廓,悄悄地抬头,一点一点凑近,心脏砰砰地跳个不停。终于,懵懂地把唇印了上去。芳泽入口,李攸烨微怔,又悄悄地退开,拱了拱脑袋,而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三天后,李攸烨在朔华殿受皇帝玺绶,正式登基,昭告天下,改元靖朔。朝野恭贺。李攸烨即位当日,便颁布诏书,立上官凝为皇后,加封上官景赫为全国兵马大元帅,封国丈公,上官录为永安侯,上官老夫人和上官夫人分别赐咸平太君、国丈夫人称号,上官冰为延恩郡主,嫁入林家的上官决亦获恩封,上官一门,在当朝,可谓煊赫至极。 另外,对有功之臣,朝廷皆有封赏。其中,追封康广怀为忠义侯,加靖北侯为封梁汉勇为镇南将军,胡万里为户部侍郎,司马温为吏部侍郎,马咸为镇东将军,仍领御林军统帅,许良柱也被封为御林军参将。纪别秋拒绝了任何册封,李攸烨也没有强求。至于北征军一干将领,李攸烨宣布等单伦尊回朝以后再另行封赏。 告祭过太庙祖宗以后,李攸烨亲往驿馆迎接戚老将军棺椁,并破格追封其为戚王,予以厚葬。赐阜丰米粮“济世为怀”牌匾,以表彰包氏夫妇毁家纾难的功德,并号召天下商贾都向包氏学习。 同时诏令全国,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有赏便有罚。对待齐国余孽,李攸熔党羽和惠太妃一党,李攸烨毫不手软。列于苏念奴名单上的人,无论官职大小,一律抄家灭族。狗急跳墙的李攸熔党羽和惠太妃一党,在李攸烨即位当天,联合上演了一出复辟闹剧,率领一帮乌合之众,强行攻入大内,被一早接到密报,在宫里静候的镇南将军梁汉勇,当场剿灭,叛乱牵扯到百官家眷一万三千余众,李攸烨下令斩首三千,其余人全部充军发配。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叛乱过后,李攸烨尊太皇太后懿旨,追封了惠太妃为孝惠仁皇后,入皇陵与盛宗皇帝合葬。 等到天下初定,一晃眼,已过去半月有余。这日一早,建康城上旌旗招展,百乐奏鸣,当今皇上与皇后乘銮驾来到城门外,亲自迎接凯旋而归的单大将军。李攸烨接到密报,北征军已在边疆找到李攸璇下落,因此这次特地带了长公主仪驾,准备接她回宫。 过了年,气温仍然很低。李攸烨让上官凝和鄂然在车里呆着,自己下车等伦尊。鄂然在里面等得心急,便把儿子交给侍女,非要自己下来。上官凝一个人坐在车里无趣,也跟着出来了。 李攸烨一见她下舆,便立即走上前,给她束了束斗篷领子,遮住耳朵,“怎么出来了,你病还没好,受不得风,快回去,素茹,快扶皇后去车里呆着!” 鄂然也过来,“瞧你,身子骨这么弱,不在宫里老实呆着,非要跟着出来,冻着了可不让游儿心疼!”一番话说得上官凝不禁脸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归宿的爱情,可能会出现偏差……我不说什么了,权姑娘就快回来了 第167章 单伦尊(上) “你也一样,还在坐月子呢,就跑出来,要是伦尊知道了,还不心疼死,”李攸烨道。 鄂然嗔了她一眼,“我一向身强体壮,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生完孩子几天就能下地了,是那帮太医非要把我绑床上,真是闷死我了,”听她这样讲,李攸烨忍不住想笑,这姐姐生孩子闹了不少笑话,别人生孩子都是又哭又叫,而她却生得无比轻松,生完了听见自己孩子哇哇大哭,自己却还哈哈大笑,惹得一帮太医活说见鬼。 不过,上官凝却是从小体弱多病,加上前些日子又大病一场,如今脸色苍白的跟纸一样,李攸烨担心她会撑不住,执意让素茹把她扶回车上。上官凝情急抓住李攸烨袖子,低了头一脸委屈不说话。鄂然和素茹相视一眼,都抿了嘴看好戏似的看着李攸烨。李攸烨不为所动,她不从,就亲自把她抱上车。 下来后,鄂然用肩膀撞了撞她,“喂,你家小娘子怎么还跟新婚似的,黏你黏得这么紧?啧啧,我听说那什么李大人的孙女,张大人的千金,白大人的侄女,现在都争着抢着要入宫当皇妃呢,你可别忘恩负义哈!”李攸烨白了她一眼:“鄂姐姐,你从哪里听来得消息?” “切,我还用听吗?你没当皇上那会儿,就有姑娘天天往王府送花,现在当皇上了,还不把全天下姑娘都引来了?”鄂然振振有词,“我就是给你提个醒,怕你负了我儿子她干娘!” 李攸烨脸上七扭八歪,“鄂姐姐,你有这个闲心,不如管管你家伦尊好了,他现在可是玉瑞的传奇英雄,无数少女的梦中情人,当心他带回来个单小夫人,我看你这单大夫人的地位,危险得很!” “他敢!”鄂然眉毛一竖,“他要敢找小夫人,我就让他儿子不跟他姓!” 李攸烨歪嘴,不以为然:“他是不敢,不过朕若是赏他两个宫女,他敢推辞朕吗?” “你……你敢!”鄂然跳脚了,挥起粉拳威胁她,“你要敢给伦尊宫女,我就,我就……”她想到了权洛颖,“让你一个头两个大!不信你试试!” 李攸烨刚要反驳,忽听远处一阵马蹄声,“来了,来了,他们来了!”按住这暴躁的姐姐,她整了整衣冠,挥袖示意奏乐。 在烈马的嘶鸣声里,一群银装素裹的将士,从远处扬尘而来。鄂然赶紧让侍女把儿子抱出来,难掩心中的喜悦。为这一刻,她们母子可等了好久了。 “臣等参见皇上!”阮冲,高勇,云琅君,还有前去迎接他们的江宇随,纷纷下马,跪拜新君。李攸烨满意地看着这批得胜归来的年轻将领,一年多的军事生涯,将他们锻炼得越发坚毅从容,气势不输任何身经百战的老将军。这使她更加期待伦尊的样子。 “都平身,”李攸烨笑着扶起他们:“一口气灭了十余个小国,真有你们的,朕非得好好赏你们不可!”阮冲等人兴奋地摸摸鼻子,李攸烨左右看看,“单将军呢?”鄂然抱着孩子过来,这些人忽然统一沉了脸色。李攸烨感到有些奇怪,正疑惑呢,一辆青蓬马车吱吱悠悠跑了过来,李攸璇从车厢里探出头,“烨儿!” “皇姐!”李攸烨大喜,连忙奔过去,把她接下来,左看右看:“皇姐你还好吗?我听说你受伤了,要不要紧?皇奶奶放心不下,叫了御医过来,让他们赶紧给你看看!” 李攸璇眼圈渐渐红了,一把抱住李攸烨,伤心地哭了起来,李攸烨心疼地抚着她的背,自己眼睛也湿了,“没事了,现在回家了,没事了!” 李攸璇眼泪并没有因此止住,仍然伏在她肩头,哭得伤心至极。上官凝下车走过来:“长公主!”李攸璇闻声抬起头来,见她一身凤袍,先愣了愣,又看了看李攸烨,这才从李攸烨怀里出来,用锦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我见了烨儿一时激动,倒忘了礼数了,拜见皇上,皇后娘娘!” “说什么呢!”李攸烨不让她行礼,“自家人见面,还用这些礼数?皇姐跟我生分吗?” “是啊,璇姐姐,宫里所有人一直盼着你回来,太皇太后让皇上把车驾都带来了!”上官凝拉着她的手说,李攸璇眼圈又红了,抱着上官凝又呜呜哭起来。李攸烨拍着她的肩,总感觉她有心事似的。扭头看着跪在车边的万书崎,李攸烨嘴上一抹冷笑,甩袖,“你起来吧!” 回头见鄂然抱着儿子挨个问士兵,“单将军呢?”见她过来,又逮着她问:“游儿,伦尊呢?他是不是……”李攸烨见她焦急的样子,先安抚住她,“鄂姐姐别急,我问问他们!” “阮冲?单将军怎么没有随行?” “这……”阮冲犹豫地看一眼鄂然,已经从江宇随口中知道她的身份,凑近李攸烨,小声地在她耳边嘀咕一阵,李攸烨脸色大变,一脸难以置信地瞅着他,从周围人眼中读出确信的答案,心不由沉到谷底。 鄂然见她变了脸色,瞬间想到一个可能,抖着声音道:“伦尊是不是,是不是死了?” “不是,鄂姐姐你别乱想!”李攸烨忙劝慰。 “你告诉我,伦尊是不是战死了?!!”鄂然甩开她的手,声音突然尖利起来,怀里的孩子跟着哇哇大哭。李攸烨一时不知所措,李攸璇和上官凝过来,扶住鄂然颤抖的身子,上官凝不解地看着李攸烨,李攸璇从旁劝解:“单夫人,你别激动,单将军没有战死!”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他……他是不是受伤了?”鄂然眼上聚了两颗红肿核桃。李攸璇一时噎住,瞅瞅李攸烨,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他没受伤,只是路上耽搁了,一时赶不回来,让鄂姐姐先回去等,凝儿,你和皇姐先陪鄂姐姐回宫,伦尊到了,我带他去宫里见你们!”李攸烨暗暗向上官凝递了个眼色,上官凝会意,拉着鄂然的手:“鄂姐姐,你看小伦尊哭成这样,别是着凉了,我们先回宫,让太医看一看,顺便等单将军好不好?” 鄂然像失了魂似的,任上官凝拉着往回走。銮舆一离开,李攸烨猛然回头,问阮冲他们:“你说的是真的?伦尊现在在哪儿?” “单将军本来不打算回来的,看到皇上送的东西,才回来了!”阮冲低头道。 李攸烨大怒,“什么叫不打算回来!让他马上来见朕,马上!” 阮冲吓了一跳,扶了扶钢盔,忙调头走了。李攸烨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周围人不知她为何会产生如此大的情绪波动,纷纷翘首看着阮冲离开的方向,暗自嘀咕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约过了一刻钟,阮冲回来向李攸烨复命。军队自动分了一条道出来,李攸烨朝道路尽头望去。 路的尽头,一个须发皆白的将军,徐徐朝李攸烨走来。他身姿挺拔魁梧,面容憨厚质朴,盔上的红缨随风飘扬,亦如下颌蔓延的雪白长须。 他所过之处,两旁士兵自觉下拜,仿佛出于一种虔诚的本能。他起先有些局促,但后来大概知道推辞无用,便坦然接受了这些敬意。李攸烨视线越来越模糊。百官讶异地望着那陌生的老者,有些搞不清楚状况。阮冲等人却已经同其他士兵一样,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抱拳:“恭迎单大将军!” 单大将军?!! 他终于走到李攸烨面前,“臣,拜见……皇上!” 李攸烨久久没有扶他起来,因为她现在一弯腰,眼中多余的液体便会掉出来。 很久,很久,她仰着面,他低着头,两人之间,隔着寂寂无声的空气。 李攸烨咬牙坚持着,脸上的肌肉不住颤抖。她绝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她精心培养并寄予厚望的将军,在刚刚取得一些成就的时候,生命便即将走到尽头。 他才十五岁!儿子才刚出生,妻子还等着他回家。要她怎么跟他们交代?! 李攸烨把他拽了起来,“怎么会这样?” 伦尊迷茫地摇了摇头,他越是不知道,李攸烨心里便越痛:“跟我回宫去见太医,朕一定把你治好!” 伦尊没说什么,低着头,从怀中掏出一只波浪小鼓,呆怔地看着李攸烨。李攸烨看到了,这是她着人送给他的那面绘着武将彩纹的小鼓。那小鼓依然可爱极了,只是他握着小鼓的手如枯木一样,冒出干瘪的青筋。 “皇上,这……这是什么意思?”他捏着小鼓迷茫地问。他的声音因身体的衰老而衰老,但语气却仍维持着与他真实年龄相符的懵懂。 李攸烨一时想哭,一时又撑着嘴笑,声音沙哑,“你不会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这小鼓的意思?” 伦尊有些紧张:“我……我不知道!”他紧紧盯着李攸烨的眼睛,似乎想寻求一个确切的答案。 李攸烨实在没辙了,挤着泪花子锤了他一拳,“你可真够笨的,你当爹了,鄂姐姐为你生了个儿子!” 伦尊怔了一会儿,“儿……儿子?” “是啊!”李攸烨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分给他一半,“朕告诉你,你儿子特可爱,大家都等着你回来给他取名字呢!” 伦尊脸上呈现单纯的喜色,“取……名字?可我……我不会啊!” 李攸烨又给了他一拳,“你可真是傻小子,就不会查字典吗!” “哦,哦!”伦尊不好意思地习惯性地摸摸后脑勺,抬头征求似的看着李攸烨:“那,我能看看他吗?” “他是你儿子,你当然能看他!” “我是说,我是说,只……只看看他!” 李攸烨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眼泪没忍住,突然泻了出来,她侧头避开:“伦尊,你不打算见鄂姐姐了吗?” “……我……我,我现在……” “好了,别说了,”李攸烨转过身来,拍着他的肩,“你放心,我会把它带出来见你,等你哪天想见鄂姐姐了,我也带她来见你,有我在,他们不会受任何委屈。朕会尽所有力量治好你,让你们一家团聚!” “……”伦尊仍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李攸烨回到宫里,直接去了富宜宫。上官凝已经把鄂然母子安顿好了。李攸烨把伦尊的亲笔信和一块玉佩交给鄂然。鄂然看过玉佩和信之后,确信伦尊还没死,她悬起来的心总算落下了。可是关于他信上提到的要去边疆戍边半年,鄂然还是小心翼翼地向李攸烨求证,得到的答案是喜忧掺半的,喜得是伦尊能够一而再得到重用,可以尽情施展自己的才能,忧得是这一去又是担惊受怕的半年,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平安回来。李攸烨把事情真相告诉了上官凝,嘱咐她不要让任何人对鄂然透露风声。或许是触到了自己的伤心事,上官凝对鄂然母子更加细心照料,一丝一毫不让她们受委屈。接着李攸烨又去找了纪别秋,把伦尊的情况都告诉了他。 晚上,李攸烨在宫里举行宫宴,为北征军将领接风洗尘。伦尊的遭遇为晚宴蒙上一层浓重的阴影,众人都难以尽兴。席间,北征军征服的大小二十余国使者,纷纷递上国书,表示自此臣服玉瑞,李攸烨一一笑纳,轮到蒙古时,递国书的是木罕王的长孙。蒙古王木罕在兵临城下时,在忧愤交加中死了,他的长孙是驰南大王子的儿子金律,风雨飘摇中接掌了王位。辅佐他即位的是木罕的四子汤烈。这倒有些出乎李攸烨的预料。 金律战战兢兢跪在阶下,身后跪着蒙古被俘的王公大臣和文武百官。 李攸烨冕冠威严高耸,矗坐龙庭,掀着眼皮瞥着阶下一干俘虏,“给蒙古……败军侯赐座!朕已在建康为败军侯修建了府邸,供败军侯安度晚年,败军侯可满意否?” 金律年轻的脸上血色全无,有蒙古大臣跳出来:“皇上这是存心羞辱我王,我王已经诚心归附,怎能受此侮辱,大王,您不能接受册封!” 李攸烨瞥了他一眼:“阶下何人?” “我乃蒙古将军察察台……” “哦,原来是蒙古将军,阮将军,你去教教这位察察台将军,怎么做俘虏!!” “诺!”阮冲离席,走到他面前,定了定,突然飞起一脚,踢到他脑袋上,将他踢飞出去。那察察台当场断了气,后面蒙古众降臣不禁又惊又恐。高显等老臣觉得此举过分了,有辱玉瑞大国风范,便上前劝道:“皇上,蒙古侯既然诚心归附,依老臣看,这败军侯不如改叫息军侯妥当!昭示我泱泱大国慈悲为怀的风范……” “高大人!”李攸烨不耐烦地打断他,“朕的数万将士马革裹尸,谁给他们慈悲?朕留了这亡国之君的性命,没有封他‘涂地侯’已经算是大发慈悲了!难道我泱泱大国,非要对豺狼慈悲,才算是泱泱大国?” “这帮子蒙古王亲,犯我边疆,鱼肉百姓,不仅是玉瑞的豺狼,更是蒙古百姓的豺狼,朕的仁义之师扫荡蒙古的时候,蒙古子民哪个不是拍手称快?木罕做王做成这样,也算是一景了!朕肯收留他们,就是他们的恩人,要是把他们送回蒙古,他们的百姓恨不得食其血肉!把他们生吞活剥了!你问问这些北征军将领,是不是这样?”李攸烨一拍桌子,阮冲等人立即随声附和。高显欲言又止,无奈只好悻悻退下。 “皇上,为何会苦苦相逼,我蒙古已经多番忍让,皇上何必再羞辱我父王。皇上做得这样绝,不怕将来后悔吗?”蒙古王公中走出一个风神秀郎的中年男子,江宇随凑近李攸烨:“这就是蒙古四王子汤烈!” 李攸烨冷笑地端起酒盏:“你既然有此一问,那朕不妨告诉你。从即日起,世上再没有蒙古国,只有蒙古郡,归我玉瑞所有。你们不服,大可跟朕兵戎相见,不过,你们最好能撑到朕百年之后,在朕的有生之年,想都不要想!” “来人,也让这位汤王子尝尝怎么当俘虏,这次下手轻点,别给朕打死了!” 汤烈挣扎着要破口大骂,那一直跪在原地的金律突然扑到他身前,抱住他的脚,流泪道:“王叔,别挣扎了,皇上下令不准辱及咱们的妻女,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我们无能,不能再害了她们啊!”汤烈一愣,事实确实如此,他们这一路上,虽说家眷都被押到建康,但无一人受到侵犯侮辱,这在战败史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汤烈被带了下去,金律跪下磕头:“臣接受陛下册封,绝无二心,拜谢英明皇上!” 蒙古自此除国。李攸烨在蒙古设郡府,派朝廷专使接管。册封单伦尊为盖世侯,其他北征将领,皆受封赏。然而李攸烨心里却没有一丝愉快。她的千秋功业,推恩四海的使命,因为一个人的衰老,从此不知何去何从了。 作者有话要说:单伦尊的这一段,是老早就设定好的。他和江后是时间轴上的两个极端例子,一个极其迅速,一个极其缓慢。 第168章 单伦尊(下) 宴毕,李攸烨回尧华殿换了一身寻常锦袍,便来到慈和宫。江后、上官凝和李攸璇正坐在一起用膳,她这才敞开了笑容,忙忙坐过去,拈起筷子就吃。 “你在宴上没吃饱吗,”江后问。 “哎,和那帮粗老头、兵疙瘩吃饭,哪能比跟皇奶奶吃饭享受,孙儿在宴上光顾着摆架子了,都没捞着吃,” “是没捞着吃,还是光顾着喝酒去了,瞧瞧,身上那酒气,一进来就能把人熏晕了!”燕娘笑着捧茶过来,递给李攸烨,在江后身边坐下,又道:“是谁说过的,‘臣妻不能沾酒,臣怕喝了酒影响臣妻病情’?才几天呢,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李攸烨没想到,那次她在宴会上的话以刮大风的速度在玉瑞流传,很快成了玉瑞夫人们衡量夫君们的标杆。她瞅瞅脸色微醺的上官凝,捧着茶咕咚喝了一口,抿了抿嘴,讪讪道:“我就喝了一点点!” 李攸璇自始至终没有说话,此时搁下碗筷,对江后说:“皇奶奶,我身体不适,想回去休息了!” “好,你去吧,明天再到哀家这里来!” “皇姐……”李攸烨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晃了晃脑袋:“我怎么感觉皇姐回来后像有心事似的?你们有没有感觉到?”她把脑袋伸得像鹅一样,在桌子上溜了一圈,最后定在唯一理会她的燕娘面前,二人头对头嘀咕,“皇上说得对,我也感觉到了!” “燕奶奶觉得问题出在哪里?” “我估摸着可能公主是有心上人了!” “我倒觉得皇姐像是失恋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手指在饭桌上摁来摁去,表达自己的见解。最后也没得出个统一的结论,“这样好了,吃完饭,我去皇姐宫里一趟,打探打探情况!”就此议定,李攸烨又开始积极地扒饭。 江后敛着眉:“今晚就别去了,明天再问也不迟!” “哦!”想想也对,李攸烨扒了几口饭,又去叨菜,刚叨上来,瞥眼见上官凝自始至终很少伸筷子,就把菜搁到她碗里,“怎么这么拘谨?和皇奶奶吃饭,用不着客气啊!”然后,开始热情往她碗里夹菜,一直摞了一堆小山出来。上官凝其实没什么胃口,看着李攸烨的好意,又不愿推诿,只好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吃着。最后,江后见上官凝端碗的手都有些吃力了,叨了一只蹄膀压在李攸烨碗里,嗔道:“快吃你的饭吧!” “哦!”这才把李攸烨的搬山运动阻住了。 撤了膳食,李攸烨和上官凝又陪江后在正殿里坐了会儿,江后问:“鄂姑娘怎么样了?” 上官凝回道,“鄂姐姐受了些惊,今晚已经早早歇下了!” 江后没再说什么,过了半响,素茹进来提醒上官凝该进药了,上官凝便跟江后辞行,李攸烨推说还有公务要处理,目送她离开。回头却赖在慈和宫里,跟燕娘东拉西扯,最后眼看着时辰不早了,江后才开口打发她回去。李攸烨也知道再待下去就失礼了,只好扭着头皮悻悻告辞,待她走后,雷豹进来禀报:“太皇太后,归岛有消息了!” 半个时辰后。江后没有知会任何人,只带了雷豹,悄悄登上玉清楼。进了一处隐蔽的房间,雷豹在外面关上门,防止外人靠近。 “权姑娘,别来无恙?” 却说李攸烨百无聊赖地在小道上走,临近富宜宫,身子像撞上了同极磁石,步子不自觉就拐了个弯,往别处去了。打发走了挑灯的宫人,眼珠子转了转,自个辗转来到玉清楼下,突然发现上面有光透出来,心里一喜,噔噔噔便往上跑。 雷豹一早就听到她上楼的动静了,只是没想到玉清楼上这么多房间,李攸烨居然能找到这个旮旯角来。躲身已经来不及。 “啊,雷公公,好久没见你了!” “雷豹,让她进来!”听到江后的声音,雷豹松了口气。李攸烨兴奋地推开门,见江后正坐在桌边,她也不客气,蹭蹭跑过去:“孙儿看见玉清楼上亮着灯,就过来了,皇奶奶果然在这里!” 江后瞄了瞄她身后那展屏风:“这么晚了,你不回宫睡觉,乱逛什么?” “我就是怕睡觉才乱逛的!”李攸烨低头小声嘀咕。 “嗯?” “哦,孙儿待会就回去了!”李攸烨脸上许多不情愿,江后站起来,给她理了理衣襟:“明个还有早朝,要早起,莫睡懒觉!” “砰砰砰!”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雷豹进来禀报:“皇上,富宜宫派了人正到处找您,说是有人不小心说漏了嘴,鄂姑娘已经知道单将军的事,正哭着要出宫呢?!” 李攸烨变了脸色:“哪个胆大包天透露的!”急急忙忙下楼去了。 她走后,那隐于屏风后的人缓缓走了出来。 “你能否解释单伦尊的事?” “万物生长皆有其规律,伦尊的事我也不清楚是为什么,所以我无法挽救!” “哀家明白!” 江后望着月光下的那道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身影,笑容平淡,视线从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掠过:“她有名字吗?” 那人摇摇头。 “按照玉瑞风俗,孩子名字由家里长辈来取,才算吉利!” 江后笑得娇然婉转,权洛颖表情略有些呆怔。不输对方的幽幽风华下,掩藏着一颗抖颤的心。江后觉得她比自己年轻时表现好多了。背着身子在屋里幽幽踱步,“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凤凰择梧而栖之,哀家就为她取名‘栖梧’,如何?” “栖梧?”权洛颖默念着这名字,突然感到肚里宝宝动了动,笑容不自觉漾开在脸上。 江后柔柔笑了,仿佛完成了一件心事,看着她幽幽道:“说好了,哀家答应你们的要求,但到时候,这孩子的去留不能光由你们说了算!” 权洛颖心里一黯,转身,有湿涩的液体汩汩流出,她低头抚着小腹,淡淡吐道:“一言为定!” 李攸烨来到富宜宫时,富宜宫已经乱了套。鄂然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要出宫去。可是此时宫门早已关闭,擅自出宫乃是大罪。两个宫人竭力摁着她不让她动弹,上官凝脸上挂着泪,一边让宫人动作轻点,别伤着鄂然,一边又不住地劝鄂然冷静点,派出去的人迟迟没有李攸烨的消息,她身子本来就虚,加上一焦急,直接就撑不住了。李攸烨一进来就看到素茹扶着她从鄂然房里走出来几欲晕倒的样子,李攸烨急忙奔过去,接过她抱在怀里,听着房里的动静,心里一沉。 “凝儿,你怎么样了?素茹,快去叫太医来,来人,还不快把皇后扶会殿里歇着!”她心里着急,就又竖眉毛又瞪眼,把周围宫人都吓坏了。上官凝拽拽她袖子,“我没事,你快去劝劝鄂姐姐,宫里人不小心说漏了嘴,我们都以为她睡着了,没想到她是醒着的!” “好,我知道了,你赶快去休息,别说话了,有我在!”宫女把她扶回寝殿,李攸烨抹把冷汗,急忙进了鄂然房里。 看到两个宫人把她押在床上,李攸烨勃然大怒:“你们在干什么?放开她!” 那两个宫人吓得跪在地上,鄂然突然从床上挣扎起来,扑到李攸烨身前,恳求道:“我要出宫去,带我去见他,求你了!”她的头抵到李攸烨肩上,红肿着眼睛,慢慢在她面前跪了下去。 李攸烨连忙蹲□来,“鄂姐姐,你冷静些,现在夜已深了,伦尊也睡着了,朕明日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为什么会这样?你告诉我,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伦尊!为什么?”鄂然嘶哑的哭声,仿佛鞭子一样,一下一下抽在李攸烨身上,她想,如果不派伦尊出征,或许就不会造成这样的局面。“鄂姐姐,伦尊会好起来的,你相信朕,朕会下令让全国的名医来给伦尊会诊!” 正当李攸烨眼里夹着泪珠,茫然不知所措时,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柔软的声音。 “让我来劝劝她!” 李攸烨扭头看去,只见皇奶奶出现在门口,而她旁边那轻纱遮面的女子,上前一步朝她走过来。李攸烨还未缓过神来,那股似曾相识的清香便歇在身边,从她手中接过了鄂然,揽在自己怀里。抬头看了李攸烨一眼,又很快地闪开。 “烨儿,你且出来等候!”江后在外吩咐。李攸烨听到了却没有立即行动,她看了看鄂然,又看了看眼前这女子,眼睛不自觉循着她的影子而动。纤细的手指,娆美的青丝,仅露一半的脸孔,以及铺展在地上的雪白裙裳。她怀疑她就是那天晚上在王府里抓到又被她跑掉的那个人! 疑惑地走到门外,问江后:“皇奶奶,她是谁啊?” “她是哀家的故人!” “这么神秘?” 门从里面幽幽关上。权洛颖捧着浑身发抖的人:“鄂姐姐,不管伦尊是弟弟,是夫君,还是父亲,还是……老人,他不都是你的伦尊吗?只要你把他想成你最想让他成为的人,还会在乎他是谁吗?” “小颖!”鄂然突然抱住她大哭起来:“我不是为我自己,我是为伦尊伤心啊,他现在一个人,一定很孤单,所以我想去看他,陪着他,但他们不让我出去……” 权洛颖抚着她的头发,“我知道,你是怕伦尊一个人孤单,但是,你也要给伦尊一点时间啊!他不愿见你,是因为害怕你见着他现在的样子,他其实比我们更难以接受现在的自己。所以,我们更不能着急啊,要给他充分的时间,让他知道,我们爱他,不因为他的衰老而改变丝毫,你说是不是?” “呜呜……”鄂然趴在她肩上,渐渐由嚎啕大哭,转为嘤嘤抽泣,最后窝在她怀里睡着了。权洛颖把她抱上了床,李攸烨第一时间冲进来,看了看熟睡的鄂然,总算松了一口气。 回过脸来,冲她笑道,“想不到你还蛮厉害的嘛!” 权洛颖朝门外看了眼,问:“太皇太后呢?” “哦,皇奶奶离开了,她说你是她的故人,让我好生招待你!” 权洛颖眼神突然复杂起来。怔愣中,手忽然被李攸烨拉起,牵到了正殿。 “喏,你先在这儿坐着等我,我去看看皇后,再过来找你,你可千万别像上次那样,一声不响溜掉了!”李攸烨攥着她的手,仔细嘱咐,然后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阵,突然朝她脖间一伸手,权洛颖下意识地后仰,却感觉耳垂被凉凉的指尖捏住。 “别动!”李攸烨手指在她耳朵上一勾一弄,就把左耳那只水滴状的漂亮耳坠取了下来,握在手里,向她展了展:“拿你一颗耳坠,防止你逃跑!” 她单纯灿然的笑容消失在权洛颖视线中,那股油然而生的熟悉感觉,轻易便拨乱了她的心跳。她便呆呆坐在殿里,等她回来归还耳坠。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已经到了后半夜。 李攸烨回来的时候,灿灿地冲她笑笑:“不好意思,她生病了,我哄她睡觉,花了很长时间,你没等着急吧?” 她摇摇头,手指头却绞在一起。李攸烨瞄了瞄四周,对她小声道,“这里是富宜宫,是皇后的寝宫,我带你到我的寝宫尧华殿去!”说罢,不等她回话,便抓了她的手,兴冲冲地往自己的寝殿走去。 “你困不困?”到了尧华殿,李攸烨因见着这么个神秘人物,精神很亢奋,想跟她聊天,但又怕她撑不住,就问问她的意思。 权洛颖摇摇头,“我不困,但我要睡觉了!” “不困为什么要睡觉?”李攸烨听到她说不困,刚想说跟她下棋来着,没想到她居然不困也要睡觉。 “因为我要养好身子!”权洛颖抚着肚子说。 “啊?你也有病吗?”李攸烨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这个可能。托着腮颇为遗憾地说:“那好吧,我去叫人给你安排住处!” 看着她爬上床便老老实实躺下了,李攸烨再三确认,“你确定你要睡觉?” 那人点了点头。 “哪有人睡觉也带着纱巾的?”李攸烨本想趁着她睡觉摘纱巾的时候,窥一窥她的真容,于是跟了她一路,可她万万没想到,她居然就这么蒙面睡觉,这让她大为扫兴。 “我习惯了!”权洛颖淡淡说,“你出去的时候记得帮我带上门!” “知道了!”李攸烨败兴而归。自个坐在月亮底下,手中捏着那圆润的耳坠,歪着脑袋不停探看,直至看花了眼。突然心里打定主意,如果明天她还不让看她的脸,这耳坠就不还给她了。计议已定,李攸烨打了个哈欠,自个睡觉去了。而躺在床上的权洛颖却辗转难眠了。知道那人就在一室之内,哪怕隔着几堵墙,都仿佛隔着万重山。 隐了身形,悄悄出了房门,寻了好几个屋子,才找到李攸烨的住处。趁守夜宫人打盹,便推门进去,走到李攸烨床前,见她被子斜搭在一边,都露了脚趾出来,仰面正睡得酣熟。这是间暖阁,阁里温暖如春,脚即使踩在地上也不会冷。但人在睡着的时候,抵抗力难免要差些。倾身给她整了整被子,自己赤了脚,爬到床上,生怕吵醒了她,就躺在离她一臂距离的位置。好在这床够大,被子也够宽,多盛一个人简直绰绰有余。闻到那人身上淡淡的体香,安全且怀念,权洛颖抿了抿唇角,终于安心地进入睡眠。 第二天天还未两,权洛颖便悄悄起身,回到了自己房间。又继续睡了一觉。李攸烨上朝之前来她房门前看过一眼,见她没醒,就没有打搅她,只是嘱咐宫人等到用膳时间,给她送早膳。下了朝,她征得鄂然同意,让雷豹把他们的儿子带到宫外给伦尊看一看。傍晚的时候,雷豹又把孩子带了回来,说伦尊一直抱着儿子给他敲拨浪鼓玩,鄂然听了总算展了下笑颜。李攸烨抱孩子的时候,无意间从他的小襁褓里,找到了一枚玉牌,上面刻着“单怀仁”三个字,仿佛遇到了天大的奇事:“鄂姐姐,你快看,伦尊取得名字好不好听?” 鄂然捏着那玉牌,吧自家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又哭了好一阵儿。 作者有话要说:权姑娘来了,终于……可以舒口气了…… 第169章 情急突变 这边李攸烨安抚了鄂然,又去了璇乐宫,看望李攸璇。回尧华殿的时候,她整个人都闷闷的,也不知道皇姐怎么了,跟谁说话都心不在焉的样子。 听宫人禀报权洛颖一天都呆在房间里,没有出来过,李攸烨有些诧异,走到她房门外,敲敲门,不见回应,却听里面传出十分压抑奇怪的声音。推门进去,循着声音辗转来到床前,却见权洛颖坐在床上,两臂撑着床沿,半俯半就地倾着身子,正在一阵阵地干呕。她的腰肢微微向床外侧偏着,地上并无秽物,李攸烨见状,一时也未顾及什么礼数,坐下就把自己肩膀腾给她,让她借以依傍,揽了柔腰,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你怎么了?” 权洛颖伏在她的肩上,虚软的手揪着她的衣襟,干呕一股一股地窜上喉咙,比往日更加难以承受。李攸烨要出去叫太医,被她下意识地扯住手:“我没事,习惯了!”好一阵儿才不吐了,趴在李攸烨身上歇息。李攸烨不明白她这句习惯了是什么意思,还当她昨晚说的养好身子真的是有病在身。 “你扶我躺下就好!”李攸烨依言照做,腾出一只手拉过软枕,搁在她身下,给她盖上被子。她微合着双目,睫毛细密且幽长,似沾过雨露,透着一股子湿气。手一直捉着李攸烨的两根指头,即使躺下来也没有松开,注意到这个细节,李攸烨心里划过一丝异样。 呼吸平静下来,权洛颖睁开黑如珍珠的眼睛,出神地看着李攸烨。 “我脸上有什么吗?” 她又闭了眼,手也松开了,脸微微偏向一侧,仿佛故意躲避似的。 李攸烨觉得她的行为当真古怪,看自己的眼神仿佛认识自己,与她亲近她又带着距离。不过,她生得当真好看,虽然只露了半展玉容,但已依稀可见个中绝色,那两片细细的眉,像清风淡雅的画师在完美微醉的状态下轻轻勾勒的两笔,李攸烨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眉毛,与她的相比,几乎可以算做粗糙了。 “我给你倒杯水去!”李攸烨拍着膝盖站起来,就去倒水,可是看到桌上原封未动的菜肴,又回头问,“你没吃东西吗?” 床上没有应声。李攸烨于是舀了还热的温汤,坐到床边。 “不吃东西怎么行?你身子有病,不吃东西就不会好。还有,你知道你刚才为什么干呕吗?就是因为肚子里没东西!”李攸烨搅着汤匙,软声说,“起来先喝点汤吧!” 权洛颖转过头来,敞开眼睛,“我肚子里就算有东西,也会干呕!” “是吗?那你这病也太奇怪了,你究竟得得什么病?!”李攸烨很认真地询问她,可是,目到她看自己的眼神,顿时觉得心里毛毛的。时间过去了好半响,气氛突然变得奇奇怪怪了。 好在,这时候有人来敲门了。 “皇上,太皇太后命人送了一些水果给故人姑娘!” 慈和宫的老宫人笑呵呵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排托着果盘的宫女。 “这是兹丘国进贡的大葡萄,这是屋屿国进贡的酸梅子,这是老东国进贡的小猴桃,这是洛波国进贡的绿菠萝,这是……” 李攸烨听着他报上的名字颇为诧异,这些可都是别国的果子,平常吃不到的。 老宫人最后一样念完,李攸烨上前一步,“这些……没有一样是给我的吗?” “这些都是太皇太后吩咐,给故人姑娘吃的,老奴东西送到了,这就告辞!”老宫人甩甩拂尘,又领着一帮宫女潇洒走了。李攸烨瞪着眼睛,站在各色*诱人的瓜果面前,感觉到一阵被抛弃的荒凉。 月明星稀。李攸烨抱着权洛颖来到尧华殿外,把她放到事先铺好的软垫上,嘴里呼哧呼哧冒着白气:“真不知道,月亮有什么魅力,让你这么冷的天,还要跑出来看,在殿里开开窗户看不好吗?”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唉,算了算了,你等等,我再去拿两张被子来,要不然,咱们都得冻成冰棍!”李攸烨心下颇有些后悔为了几片瓜果就卖身给她做小工,抱着被子出来,见她坐在石阶上,蜷着手臂瑟缩成一团,心里既无奈又好气又好笑。 蹲在她面前,盯了她半响。翻了个白眼,先往她手里塞了个暖烘烘的手炉,接着把被子披到她身上,使劲裹了裹,直扯到能护着耳朵。眼看着这纤软柔弱的身子,被卷成一个膀大腰圆的大粽子,身子主人还一脸茫然,李攸烨心里忍不住发笑。 把她包严实了,李攸烨又回了趟殿里,把她的“战利品”一一摆在台阶上,“皇奶奶赐的东西不能浪费了……”侧头,“……我是看你没胃口,才帮你吃的!” 说完,李攸烨也笑嘻嘻地裹了被子,“唉,这么冷,待会估计都得上冻,当冰棍吃!”一口一个小猴桃,吃得津津有味。仰头看着天边的皓月,笑道:“你还别说,在外边看,真比在里头看爽快,离得近!” 瞥眼见权洛颖被子鼓动一下,敞开一条缝,有只纤弱的手从里面伸出来,要去抓盘里的果子。 “哎呀,你别动!”李攸烨吐出嘴里的桃核,抓住她的手又给她塞了回去,重新给她裹严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拿,外面冷得很!” 权洛颖睫毛动了动,转转脑袋,把脸从被子里钻出来,“那个!” “这个?酸梅子啊?这个好酸的!”李攸烨拿了颗酸梅子,递到她嘴边,看到她脸上的纱巾,犹豫了,“这样怎么吃呀?把这个摘下来吧!” “你稍微掀一点,到我嘴巴上面,就可以了!” 李攸烨无奈,只好照做。喂她吃了颗,“酸吗?” 权洛颖摇摇头,“我觉得挺好吃的!” “你可真奇怪!” 接下来,李攸烨顺着她的意思,一点点地喂她吃了很多水果,自己反倒没吃多少。最后,因为觉得实在凉了,怕她吃坏肚子,就不再喂给她吃。看看盘里酸梅子都快被她吃光了,而其它酸味的水果也下去不少,李攸烨实在诧异她对酸的喜好。 作者有话要说:先更一半,填上小红花 第170章帝后同归 素茹见自家小姐这个样子,心里免不了唉声叹气。皇上对小姐虽然呵护备至,但总觉得她们之间少了些什么,而那晚在尧华殿看到的一幕,她总算明白了,原来她们之间缺少的是一份由内而发的自在。她单纯地将原因归结于皇家与上官家的矛盾上面。现在外面人人都说,上官家如日中天,皇上是借着上官家的势才重登帝位的,皇上听了心里岂会舒服? 如今这情况可难办了,一个是九五至尊的皇上,一个是当朝将军的小姐,总要有一个先低头的。可是看小姐的样子,就算哭死也不会回宫了,难道还要皇上低声下气地来陪不是?素茹想想就觉得这事儿糟心的慌。 午间的时候,老夫人和夫人都来劝过上官凝,一会儿便叹息着离开了。再晚些时候,上官录携了一群年轻朋友,在府里的校场上玩起蹴鞠,吸引了一帮女眷过来观看。上官录着人去请上官凝,正好素茹也想去看,就拉着她出来了。 上官凝理了华发,着日常清淡罗裙,到了蹴鞠场。那群玩蹴鞠的毛头小子们纷纷停下来,瞅着场外那清丽脱俗的素衣女子,一个个都看直了眼。 不知谁吭了一声,带头道了一声参见皇后娘娘,众人才回过神思,朝她的方向屈膝下拜。上官凝不欲兴师动众,就让他们继续玩。上官录笑着走过去:“三姐,你可出来了,再不出来,我们比赛都要结束了,就没的好看了!” “是吗?进行到哪里了?” “目前是十比五,我们队暂时落后!”上官录嘿嘿笑着:“不过,待会我肯定能把比分追回来!” “那你去吧,让他们不要拘礼!” 这便是当今的上官皇后,想不到如此端雅淡然,平易近人。与上官录一起玩耍的人中,最大的不过十八*九,最小的只有十一二,俱都被她的气质折服,决心在她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好!”当一记漂亮的凌空抽射洞穿对方大门时,全场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声。素茹指着场中那得分的绿衣男子,趴在上官凝耳边兴奋道:“小姐,他就是将军手下最年轻的副将景仍,今年才十八岁,比小姐大不了多少呢!听说他文武双全,很有才干,刚从边关调过来!” 上官凝望过去,随即点了点头,那景仍在场中周转,身手矫捷,动作娴熟,是个骁勇人物。又转顾其他人,个个斗志昂扬,一时觉得都不错。没过多久,那场上的绿衣男子,又进一球,向对方门将拱手承让,举止潇洒从容,甚是引人注目。转顾场外那冰肌雪魄般的存在,有丝灿然藏进桀骜不驯的碧眼间。 比赛以景仍这方大获全胜而结束,赛后,上官录心服口服地拍着景仍的肩膀:“景兄,真有你的!咱赛前说好了,表现最好的有赏赐,你说你想要什么?” 景仍笑而不语,微微注视上官凝,屈膝抱拳:“听说皇后娘娘不仅善舞,尤擅丹青,臣想向娘娘讨画一幅,不知可否作为今天的赏赐?” 上官凝有些意外,继而笑容浅映,“景将军过誉了!只是本宫久未动笔,手中并无现成的画作……”还未说完,上官录插口道:“姐姐,景兄难得百忙之中陪弟弟玩次蹴鞠,他既然指明要你的画作,肯定是仰慕已久,你让他宽限些时日,现画一幅赠给他不就行了吗!”风流小村医 “那,既是如此,景将军可否等些时日?”上官凝犹豫道。 景仍笑道,“不敢,无论娘娘要求多少时日,在下都等得!”他站起来,俊秀挺拔的身形引得一众女眷芳心暗许,卓然的笑容却只定格在一人身上。上官凝微微一笑,算作应承。 “不成!”场内突然一声吆喝:“早知道会有娘娘的赏赐,我们就算拼尽全力,也不会让景仍占了去,我等不服,想要再比一轮,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其余人纷纷跟着起哄。 上官录冲那带头聒噪的付文武笑骂道:“你小子又充事后诸葛亮,难道刚才你没有尽全力吗?”付文武不以为然,只冲着景仍:“怎么样,景兄敢不敢应战?” 景仍笑道:“随时奉陪!” “好,爽快,说好了,这次谁赢了,娘娘的御笔丹青就是谁的!”那付文武完全是个毛头小子,只道若能得到皇后娘娘的赏赐,回头跟人提起,脸上倍儿有光彩,却不知这丹青对景仍的意义。他决心不再对他们手下留情。 两队重新归位,摆好阵势,刚要开始,上官景赫这时候引着一个人大踏步朝校场走来。 她裹着绣龙的玄色披风,面色趋于苍白透明。浅绛龙袍依旧修身得体,赤金的龙冠勃勃英发。只是眼底不见了往日的奕奕神采,日光下的薄唇略显憔悴。上官凝眼底逐渐蒙上一层水雾。 所有人愣了一会儿,纷纷跪下行礼。她却偏开脸,强迫自己不去在意那人的靠近。然她的命运轮盘本就依附于她的轴承,如果她牵转,如何拒绝便不受她的掌控了! “咳!”李攸烨停在她面前,极细微的一声闷咳,从她嘴里发出。上官凝眼眶随之酸胀,却固执地没有转过头来。李攸烨左右看了看,那些抬起来的脑袋又都低垂下去,她心里排斥这样窘迫的场面,一阵沉默后,终于艰涩道:“跟我回宫吧!”从袖中掏出锦帕,递到她面前,雪白的两只兔子,已经成型了。 上官凝仰起头来,委屈地看着李攸烨,忍了很久的泪,扑簌簌连成了串。李攸烨用心给她擦拭干净,回头让所有人平身,好奇地问上官录:“你们在做什么?” “回皇上,我们在蹴鞠比赛,谁得分最多,谁就能获得,皇后娘娘的赏赐!” “是吗?是什么赏赐?” “是娘娘亲口应允的一幅画作!”素茹替上官凝答了。 “皇上,不如您也来参加,三姐的赏赐,很多人都想要呢!” “胡闹,皇上乃千金贵重之躯,怎能跟你们一块儿戏!”上官景赫低声呵斥。上官录吓得噤声。 “无妨!”李攸烨笑了笑,“朕好久没玩过蹴鞠了,今个难得放松一回,就跟你们比一场!”军婚妖娆 “皇上,这……” “上官将军不必多说,朕意已决!”扬首又对场中众人道:“你们不要因为朕是皇帝就让着朕,朕也不会让你们。说好了,公平竞争,谁赢了皇后有赏,谁输了,朕这里有罚!听明白了没有?” “诺!”众人笑得一脸盎然,李攸烨解下披风,交给随行的侍卫捧着,所幸今日穿得是窄袖龙袍,把下摆系一系就能比赛。上官凝担忧地看着她:“你身上带着病,就不要比了!” “我若抢来了头名,你还跟我生气吗?” 上官凝眼里又湿了,李攸烨拍拍她的手漫步入场。上官景赫把景仍叫到一旁:“待会儿,尽量把球传给皇上,知道吗!”景仍眼底悄悄隐没一丝不甘心的情绪,淡淡道:“是!” 比赛的哨音一响,素茹就被小姐的手抓疼了,她们万万没想到,李攸烨的蹴鞠技术会……这么烂!听她说要抢头名的时候,素茹还特崇拜地望了她好几眼,这会子简直目不忍视了。 “景仍得分!”“景仍得分!”“景仍得分!” 连场外的裁判都进入状态了,李攸烨还跟没头苍蝇似的,踢着踢着,能把绝好的球踢飞了!素茹攥着拳头,怒其不争,恨不得跑上场,替她踢。再这样下去,这姑爷别说争头名,不垫底才怪了!上官景赫不出所料地擦擦汗,暗暗朝场中的景仍递眼色,景仍刚要起脚射门,瞥见呼哧呼哧跑来的李攸烨,脚跟一转,将球传给了她。李攸烨面对这天降的馅饼,想都没想,就起脚打门,球终于在众望所归中应声入网。 “皇上得分!”素茹咬得牙根都疼了,真快被她急死了,好在这祖宗总算是进了!“吾皇万岁!”全场响起前所未有的热烈欢呼。景仍望着场外那抹丽影,心底暗暗失了颜色。 接下来,比赛完全沦为李攸烨的个人表演。只要她一得分,全场注定掌声雷动。 “平分了,皇上和景将军平分了!”比赛快要结束,景仍踩着最后一球,朝场外看去,那个女子的视线,专注地落在那浅绛的人影身上,从未向别人偏转过。而在他眼里,那个人除了有个荣耀至极的身份,其他方面,样样不如他。可是所有人都乐见她进球,因为她们一个是皇上,一个是皇后,天造地设的一对,皇上为争取皇后的画作,在蹴鞠场上力挫群雄的故事,将来必定会传为佳话!就算这佳话掺杂着十足的虚假! 奋起一脚朝李攸烨踢过去,球势又快又急撞到李攸烨肚腹位置,几乎把她撞倒。众人惊呼一声,上官凝情急站了起来,上官景赫拧紧了眉。李攸烨跌退数步,勉强站稳,球顺势滚落到地上,抬头看了眼不远处那长身玉立的绿衣男子,棱角分明的脸上镶着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神。她没说什么,出人意料地转身一脚将球踢入网内,回头,“多谢!” 比赛结束。上官凝匆匆忙忙跑上场搀扶她,问她有没有事,李攸烨摇摇头,勉强对她宽慰笑笑。那景仍走过来下跪请罪,但那处变不惊的脸色,昭示着,他心底并未像表面做的这样臣服。 李攸烨摆摆手,“你起来吧,朕并未说要怪罪于你!”宋宫凤栖梧桐 “谢皇上!”景仍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李攸烨扫了他一眼,“朕听说过你。北征之前,朝廷兵分两路,一路由上官将军率领,另一路,他向朕推荐了你!” 那景仍怔了一怔,他没想到李攸烨会跟他说这些。 “呵呵,你知道朕最后为什么选了单伦尊,没有选你吗?” “臣不知!”他一直以为他是上官景赫的手下,朝廷不允许上官家一支独大,才没有选他做北征军副帅。 李攸烨讳莫如深地笑了笑,却并未再继续说下去,而是举着那圆滚滚的蹴鞠球,感叹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朕蹴鞠技不如人,无话可说,好在今天运气特别好,让朕拔了头筹,下一次,可能就没这么好运了!”她话里有话,点到为止,对着景仍笑道:“你是个可造之才,哪天,朕把你引荐给单将军!” 景仍望着李攸烨携上官凝离开的背影出神。上官录拍了拍他的肩膀:“景兄,认命吧,哪天我给你作两幅画,哎,哎,景兄,别走啊……” 回程的车辇上,上官凝非要检查李攸烨腹部的伤势,李攸烨摁住她的手连说没事。 “皇上,他明明是故意的,您怎么不还手啊?还要把他引荐给单将军?”在前面驾马的侍卫是个高手,景仍的动作逃不过他的眼睛。 “这个人恃才傲物,但毕竟有才,朕要是还手,他这一辈子就要怀才不遇了!犯不着!” “而且,把他引荐给朕的天才伦尊,是让他看清自己几斤几两,灭灭他狂妄的威风,朕其实也没那么好脾气,让他这么欺负朕!”李攸烨这话一出来,车厢里的人都绷不住笑了,素茹捂着嘴,“我见皇上刚才讲话一直和和气气,还当皇上一点气性也没有,看来……”她偷偷暗笑。 “朕怎么可能不生气!当时朕在场上已经很丢脸了,他最后又给朕玩阴招!朕快气死了都!但气死了又能怎么样,朕本就处于劣势,要是再发一顿脾气,明天就等着被笑掉大牙吧!” 听着她的牢骚。上官凝眉眼里都是笑,“那你明知道上场会丢脸,还要信誓旦旦的上去争头名?” “咳,”李攸烨想起自己在场上惨不忍睹的表现,闭嘴不说话了,上官凝闷闷一笑,头枕在她肩上:“我很开心!”李攸烨眼珠子转了转,哦了一声。 “其实,景将军一直在帮皇上,如果没有他,皇上就真垫底了。可是为什么后来,他会用力踢那么一脚呢?”素茹歪着头百思不得其解。 “那场比赛本来是他赢了的!”上官凝幽幽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李攸烨:“虽然你‘侥幸’得了头名,但我还是想作一幅画送给他,毕竟是允诺过的,你会不会生气?” “朕生什么气?”李攸烨挑了挑眉毛,扭做他顾。上官凝笑了笑,又是一句,“我很开心!”让李攸烨抓不着头脑。 作者有话要说:唉, 第171章上官凝一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二人回宫拜见了江后,重新回到富宜宫。李攸烨为解释那退婚书,心里打了无数遍腹稿,临到张口时,看着窝在自己怀里睡着的人,却发现似乎用不到了。 金黄的纱帐从高空垂展,笼罩着绵软的床榻。那三只脚的兽鼎,度出妖娆的香烟,在温暖如春的暖殿里,幽幽弥漫,像极了柔指在七弦琴上勾勒的曲音。 李攸烨下得床来,登上靴履,轻轻掀门走出殿外。玉砌的石阶落满一地银光,她的手指在冰凉的雕栏上一划一划,从怀里衔出一只幽幽发光的耳坠。抬头仰顾遥远的月亮,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像那缺月一般,少了一块似的。 翌日早朝,上官景赫为避嫌,奏请辞去兵马大元帅职位,李攸烨准奏,改封单伦尊为玉瑞新任兵马大元帅,朝中无有异议。另经彻查,退婚书一事乃御书房一名掌事宫人所为,那名掌事宫人早在官兵到来之前便已畏罪自尽,为免宫里人心惶惶,李攸烨的调查也就到此为止。 此事引起李攸烨的高度警惕。自从杜庞去秦国传令,在回途中生病耽搁了归期,李攸烨的事便交托给四名掌事宫人管理。这些掌事宫人从她幼时,便一直跟随她左右,算是李攸烨身边最得力的人。没想到他们当中竟有人心怀叵测,利用密匣来挑拨帝后关系。 一个小小的宫人不会有胆子这么做,他幕后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几日后,杜庞从秦国赶回来,听说了此事,又惊又怒,当即接管了尧华殿的所有事务,对李攸烨身边的宫人,挨个盘查,只要发现有一点嫌疑的,一律驱逐。 这日,李攸烨在御书房批阅奏章,杜庞就像门神一样,矗立在侧,密切注视着周围的风吹草动。李攸烨早已不将那事放在心上,就说:“你也不用这样小心,事情都过去好几天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万岁爷,我想想这事儿就后怕的慌,您是万圣之尊,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咱家要是不警惕点,那帮自不量力的幺蛾子他就敢扑火!”他凶神恶煞地一瞪眼,对面那几个执事宫人吓得直哆嗦,明显是对他们说的,“这些个奴才,趁我不在,一个个都反了天了!他自己死了不要紧,但是脏了万岁爷的眼睛,咱家就要把他脑袋拧下来!” 李攸烨搁下御笔,看了对面那几个执事宫人一眼,说:“你们下去吧!”随后从御座上走下来:“杜庞,你听说了吗?前几天李攸熔把张鹤人杀了!” “这事儿臣听说了,据说,李攸熔疑心张鹤人是奸细,用烛台把他给刺死了!” “你怎么看这件事?” “张鹤人这个人臣了解,从小就服侍李攸熔,他落拓了,也没离了,怎么可能奸细!” “是啊,连咱们都清楚,但李攸熔自己却看不清!”李攸烨嗤笑一声,“穷途末路,草木皆兵,落得这个下场是他咎由自取的!” 回头看着杜庞,“朕不想变得和他一样。有句话叫‘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是讲水太清了就没有鱼生存,人太精明了就没有朋友跟他亲近。有时候,凡事不必那么较真,你再这样兴师动众下去,朕身边的所有人,每天战战兢兢,就无人肯尽心尽力为朕效命了?” “臣,似乎懂了!”杜庞微微欠身。 李攸烨笑了笑,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厚厚的《辅仁十年各地税赋总览》,聚精会神地翻阅起来。杜庞凑近,“那万岁爷,依您看,那幕后的黑手会是谁?”穿越之美男围着我团团转 “朕现在只是怀疑阶段,尚无定论!” “李攸熔?” “不可能,那宫人来朕身边的时候,朕还年幼,李攸熔年纪也不大,他没有能力做出这样的安排!”李攸烨重新坐回桌案后,拿起御笔,在刚才未完的奏章上续写起来。 “那会是谁?” “你先别猜了,替朕去一趟公明阁,把朕的批复交给胡万里,说他制定的玉瑞税赋改革措施,朕准了!让户部照他的意思马上办!” “哎,”杜庞接过奏章,笑道:“胡先生现在成了万岁爷的左膀右臂了!” “别啰嗦了,快去!” 杜庞走后,李攸烨伸了个懒腰,见外面天色快到晌午了,便摆驾去慈和宫。路上听见御花园里吵闹,她便下了轿子,穿过石门,见青石小路上燕娘正追着一个浑身缠满绷带的孩童乱跑。那孩童只露了两个眼睛和嘴巴出来,跑到李攸烨跟前跌倒了。 “焕儿!”李攸烨连忙去扶他。这人正是李攸焕,他那日被烈油烧伤,江后便把他接到宫里疗养。 “痛!”没想到李攸焕从地上爬起来后,抬头看见李攸烨,突然抬脚猛踢了她一下:“走开,你害死了我娘,我恨你!” 李攸烨一时怒上心头,擒住他手腕:“谁告诉你我害死你娘?” 触到了手上的伤口,李攸焕疼得哭出来,可仍挣扎着:“就是你,就是你,我亲眼看见的!” 李攸烨望着绷带下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心里凉透了,紧紧钳住他的胳膊,任他哇哇大哭。燕娘气喘吁吁地赶过来:“我说,你们两个祖宗,这是干什么呢?皇上……” 她话还没说完,李攸烨便摔下袍袖,怒气冲冲离开了。 “这是怎么了?”燕娘摸不着头脑。李攸焕却哼了一声,扑进后面那人怀里,仰起头:“皇奶奶,她欺负焕儿!” 江后抚着他的头发,抬头望着那消逝于石门的背影,眼底隐没一丝复杂难言的担忧。 “启禀太皇太后,皇上出宫打猎去了!”来尧华殿找她,里面的宫人回禀。 “这个季节打什么猎?”燕娘疑惑。 “知道了,咱们回去吧!”江后转身离开了这里。 李攸烨在京郊马场纵马狂奔,心里越想越气。最近偃旗息鼓的燕国传出异动,本就在她心里压了块大石。当初朝廷清理齐国余孽时,她念着李戎沛的身不由己,并未追究他叛逆的罪责,依然让其镇守燕国。但没想到,他回到燕国后,暗地里却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今天通过李攸焕的口,她得知他们竟然将华青鹂的死,归罪于她头上,小孩子懂什么是非因果,他所转述的不过是大人的意思罢了! 那掌事宫人一案,她的彻查并非全无所获,之所以谎称什么都没查到,只是顾及皇奶奶的感受。她知道在这件事上,皇奶奶的处境比她还要进退两难,为了皇奶奶,她并不愿与他翻脸。但这也不代表,她就能无限度地容忍他! 堕天使们的天堂 回程时去了趟伦尊府,跟伦尊重提见鄂然母子一事,这次伦尊的口风略有松动,李攸烨稍感安慰,决定把这个好消息带给鄂然。回宫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李攸烨骑着乌龙,远远瞧见宫门口拉拉扯扯的,不知道在闹什么。待走近,所有人都跪下行礼。李攸烨看到缩在奶娘怀里哇哇大哭的李攸焕,便问守门侍卫,“怎么回事?” “启禀皇上,太皇太后命人将世子送出宫去,但是,世子他……” 李攸烨一瞬明了,微怔,瞥了眼李攸焕,“让他们先在这里等一下,朕去见太皇太后!” “你这个坏蛋,都怪你,皇奶奶不要我了,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奶娘捂不及李攸焕的嘴,吓得扑到地上告罪:“皇上饶命,世子还小,口齿不清,皇上千万不要怪罪他……” “燕王世子!”李攸烨突然怒喝住他,拽紧缰绳,把马头勒过来:“你给朕听清楚了,你不配恨朕,一个连是非都分不清的人,朕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你若甘心当个白痴被人糊弄,那你就继续恨,朕以后绝对不会再管你!” 李攸烨调头进了皇宫,“把门给朕关上!” 两扇厚重的朱红色大门缓缓扣住,李攸焕的哭喊淹没在身后,像一场可笑的讽刺。“孤家寡人!”李攸烨愤怒地摔了马鞭,咬牙道:“朕若成为孤家寡人,就是被这帮忘恩负义的人逼的!” “皇上,太皇太后歇下了,您还是明天再来吧!”李攸烨在慈和宫门口被拦了下来,待要闯进,看见燕娘对自己使的眼色,心知此番不能遂意了,便悻悻回了富宜宫。到了富宜宫,又得知上官凝在书阁,便转去书阁。 上官凝正在桌案前作画。她神情专注,挽着衣袂一笔一笔在纸上勾勒,曳地的长裙像延绵的柔波,绰约委婉,渐渐面露怡然之色。李攸烨心里闷闷不乐,话里便带了几分出来:“你站了多长时间了,怎么也不知道顾惜身子!” 上官凝见她来,脸上漾出笑容。搁下笔,把一张空白宣纸覆在了那幅画上。李攸烨瞄着她的动作,心里更闷:“怎么,景家将来的镇宅之宝,朕还看不得吗?” 上官凝抿嘴摇摇头,只字不提画的事,只是挽了她的袖子,把她拉离桌边,“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来了老半天了,只不过有人做事太专注,一直没发现我来!” 闻到她话里酸溜溜的味道,上官凝眼里充盈着喜悦,转到她目光所在的位置,捏着她鼻子轻轻晃了晃:“用过膳了吗?” 李攸烨这才眨了眨眼睛,心情稍霁,指指自己干瘪的肚子,说:“饿着来的!” 她发现自从那日接上官凝回宫以后,她非但没有跟自己计较退婚书的事,而且还时常对自己做一些亲密的举动。一开始她有些许不适应,但推拒却无理由,后来转念一想,如果这样能使她开心,何乐而不为,久而久之,便也不去自寻苦恼了。 “没去慈和宫?”上官凝笑着问她,她了解李攸烨的日常规律,一般时候她都是去慈和宫和江后一起用晚膳。今个没去,倒是有些意外。 “嗯!”李攸烨想到方才吃的闭门羹,不愿多说,上官凝便叫人去准备膳食。等到丰盛的膳菜都上了桌,李攸烨心里的阴霾这才散去了七八分,撇着嘴笑说:“不看不知道,你这里的菜够我吃两顿的了!” “说起来,我正想跟皇奶奶提及此事。皇奶奶在宫里一向提倡节俭,并且身体力行,单在我这里破例总是不好的!”顾莲宅斗日记 “哎!”李攸烨急忙说,“不用,皇奶奶这是疼你,你不能推辞了她的好意,好意,咳,好了,快吃吧,别说话了!”上官凝咬着唇,脸上渗了几丝笑出来,不过,很快恢复如初。 李攸烨用完膳,上官凝便催她去偏殿沐浴更衣。她早前已沐浴过了,便闲留殿里做就寝前的准备。不一会儿,素茹捧了个长匣子进来了,“娘娘,出宫办差的小墨子回来了,他说娘娘的画已送到景将军手中,又带回景将军的一幅画作,说是景将军赠给皇后娘娘的,还说什么礼尚往来,聊表敬意的!” “是吗?”上官凝疑惑地接过匣子,启开,拿出里面的白色卷轴,解开绳子,慢慢地将卷轴展开。展到一半,她的眼睛倏然睁大,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当画卷中那翩翩起舞的素衣女子全部浮现,旁边的素茹不由惊呼出声:“这不是小姐吗?” 画中女子身形微微后仰,手呈梅花状举过头顶,衣袂几乎滑至香肩,露出光洁的皓腕。粉色的披帛旋绕着纤细的两臂,末端柔展于风中,似一抹极其冶艳的烟霞。这舞蹈动作勾起了上官凝藏于心底的记忆。 记得那一年的中秋佳宴上,她就是穿着这身衣衫,用这一套自编自演的舞蹈动作,去争夺那年度月女称号。她平素不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可是在那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却为了能拔得头筹,不顾身体的虚弱,一遍遍重复最简单不过的舞蹈动作,一直将其淬炼至完美。 她做的这一切仅仅是为了引起李攸烨的注意。 只可惜,后来……她摇摇头,这都是以前的事了。她朝右下方的落款望去,果然是辅仁十五年八月十五中秋佳宴时所作。 作画者用真实柔软的笔触,深刻地记下了那天她在舞台上的影像。上官凝微微涩然之际,难免有一些唏嘘感念,这是属于她内心深处的记忆,从来无人触及,没想到居然有人记下了。 “景将军画得可真好,说起来,要不是后来出了意外,那年的年度月女一定还是小姐的!”素茹边看边笑说。 上官凝微微勾唇,对景仍送画的目的暂未细想,只眉眼里都是笑,仔细审视了一番便把那画放在显眼位置,怀着忐忑心情等着李攸烨回来。不一会儿,李攸烨果真沐浴回来了,脸上还冒着淡淡的云蒸雾气。和上官凝打过照面,视线往桌上一扫,一眼就瞧见了那画。走过去,低头略略瞄了一眼,“这画得是谁?还挺好看的!” 上官凝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李攸烨没有发觉她的异常,坐在她身边,“你怎么了?那画是谁送过来的?” “景仍!”她冷冷吐出两个字。 “嗯?”李攸烨愣了愣,又去审视那幅画,见果然是景仍的落款,只是看完落款的全部内容后,她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他画得是你?” 是那种犹豫的,诧异的眼神,深深刺伤了她。心里被苦涩的痛填满,原来她付诸一切的努力,从未在她心底留下过任何印象。 “我记得你那时是穿红衣裳的!”大概是意识到气氛不对了,李攸烨试图弥补,但是她的这句话非但没有契合要领,还像一枚火星,滴在了滚滚油田上。 “你当然不记得我穿什么衣裳!”上官凝突然站起来,眼里水雾溢出眼眶,“你只记得你的权姑娘,怎么会记得我!” “什么权姑娘,你在说什么!” 第172章上官凝二 上官凝冷笑着,渐渐水漫金山。 李攸烨完全搞不清楚眼前状况,她承认自己一时没认出她来,心里很内疚,想跟她道歉,但不成想会换来她如此“激烈”的反应,还扯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权姑娘出来。 想想毕竟是自己不对,而且看她流泪的样子,李攸烨心里真的很难受。便用平日屡试不爽的招数过去抱她,可是,她却赌气似的,挣扎着从她怀里扭出来。李攸烨只得又去抱:“好了,我错了还不行么,你生我的气,也不能随便给我编罪名啊!要不,你打我两下吧!”她无辜地摊开手,她便真的打了,只是那巴掌落在李攸烨身上,就跟没有一样。而泪却越流越凶。最后就扯着李攸烨衽口,只顾流泪了。 李攸烨把她揽入坏,软语轻哄,忽听脚下传来一阵清脆的叮叮响,似乎什么东西掉到地上。 她低头下看,只见怀里的那枚水滴状的耳坠,静静地伏在地上,想是刚才扭扯间扯得衣带松了,便掉了出来。她下意识地就想弯身去捡,可目光移向对面那人呆滞的神色,忽然犹豫了。 那枚耳坠,幽幽泛着蓝光,即使落拓在晦暗的地板上,仍不掩其光华。上官凝一眼便识出了那耳坠,它曾属于某个灿然夺目的人。恍惚间,身子摇了摇,觉得自己的一厢情愿,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李攸烨识得她眼里的怆然,有些措手不及,一时像被人扼住喉咙,呼吸都不畅了。 上官凝抬眼,眼里泪光盈荡,“权姑娘,你在刀口上救下的权姑娘,你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权姑娘……又来找你了?” “她来找你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就要离开我了?” “我原以为,我痴心妄想的以为,你为了我不会蹴鞠也上场抢画,是有那么一丁点喜欢我的,原来一切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李攸烨有些恐惧她现在的状态,仿佛随时能倒下似的,她想去扶她,可上官凝用力抗拒她的靠近,推她衣襟的手几近在撕扯,撕扯不动,哭声近乎崩溃。李攸烨担心她的身子,急道;“凝儿,你冤枉我了,这耳坠不是什么权姑娘的,是皇奶奶的一个故交,皇奶奶让我照看她几日,是……是她留下来的!我之前不认识她,真的!”她知道上官凝的情绪是被那耳坠引燃的,急着辩解,可是又不知怎样才能辩解的清,只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 “太皇太后?”上官凝如梦初醒,嘴里尝到一股腥甜,“原来,原来如此!”原来她始终不过是她们手中一颗棋子,是李攸烨稳固帝位,掩盖真相的关键环节。狡兔死,走狗烹,她其实早该明白的,江后那么宠爱李攸烨,又怎么会不让她遂心。 “凝儿!”李攸烨眼睁睁地看着她晕厥过去,无能为力,只抱住那柔软的身子,大声呼传太医。当夜,所有太医都被招入宫中,替上官凝诊脉,子时,纪别秋也匆匆忙忙进了宫,探完病,李攸烨让他在外殿候着。 重生合家欢 “前几次凝儿昏厥,都是舅舅诊治的,如今柳太医却说皇后命不久矣,舅舅,竟都不晓得?” “臣知道!” “知道你还欺瞒朕!”李攸烨拂袖,木架上的瓷质花瓶甩到地上,震出哗啦一片碎响。纪别秋无言,却并不为自己申辩,他听说已经有十个服侍上官凝的近侍挨了板子,另有三十个太医的脑袋悬在脖子上,随时预备掉下来,而那最贴身的素茹,若不是顾着上官凝醒来缺少得力人手,必会被李攸烨不留情面地撵出去。李攸烨现在的情绪,真正到了雷霆之怒。纪别秋早料到会有此一朝,他的沉默,只是一种无能为力的隐晦表达。 纪别秋离开后,李攸璇从里殿出来,走到李攸烨面前:“烨儿,你不该那样对纪先生,他是你舅舅,凝儿的病不是他能左右的!” “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做,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哪里都是错的,哪里错了,到底哪里错了?”她抖着身子无所适从,从来不肯轻易掉的泪,从眼眶里度出,再也无法掩饰心底的惶恐和软弱。李攸璇揽她入怀,万千滋味聚到喉咙,也只匀匀吐出一句,“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次日,李攸烨下诏广招天下名医为皇后治病。得知消息的上官府也派人各处寻访名医。于是,不到三日功夫,上官皇后得病的消息,便传遍了玉瑞。各地诸侯、郡县为讨好李攸烨,纷纷送各地名医进京,有心想扬名天下者,也毛遂自荐为皇后诊治。一时间京城医者云集,呈现百年不遇之医药盛况。可惜,上官凝的病症回天乏术,迄今为止,尚无人能令今上展颜。 如此过了大概一月有余,上官凝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每况愈下。李攸烨焦急地不知如何是好,纪别秋言说上官凝需要一个清静之地疗养,皇宫显然不适合养病,李攸烨思虑许久便请了江后的旨意,将上官凝送去城东栖霞山的枕霞宫养身。那枕霞宫坐落在栖霞山之腰,乃太祖皇帝立国之初所建,幽邃宁静,又通山泉,是极好的一处养生之所,但后来,高宗因枕霞宫太过奢侈安逸,便封了此宫,后来,历朝皇帝都没有开启过,表面上戒奢戒逸是一回事,实际上另一方面,则因为宫室年代久远,已经无法满足“与时俱进”的奢逸需求。 李攸烨之所以想到这处枕霞宫,除了它本身是养身的好去处外,还因为曾听上官景赫提过栖霞山上的药泉对上官凝病症有疗效一事,那枕霞宫正位于栖霞山上,上官凝住在那里,每日去药泉养身,也省去来回奔波的麻烦。当下议定,李攸烨便命能工巧匠去枕霞宫修葺了一番,备置好一切后,便亲自送上官凝上山。 这些日子以来,上官凝所见所闻,所感所受,都是李攸烨尽心尽力为她身子思虑,每每夜不能寐,忧心挂怀的模样,即使再硬的心肠,看到那人每日顶着两颗核桃去上朝,也该软化了,何况她的心在她面前本就是软的。她知自己已无多少时日,念及那日自己是钻了牛角尖,才会对李攸烨以前的事耿耿于怀,李攸烨没有因此厌弃自己,她自己便好似松了口长气,又抱了从头再来的心思,每日依恋着李攸烨,只想每分每秒跟她在一起。可是如今,自己要只身留在栖霞山上,李攸烨因为政务缠身,不能每日来探望自己,她心里便郁郁凝结,一路上,窝在李攸烨怀里,第一次显出病痛以外的怏怏不乐。宇宙大帝 “怎么了?”马车骨碌颠簸旋转,李攸烨把她搁在腿上抱着。近来她身子越发虚弱消瘦,绵软的腰肢盈手一握,李攸烨总是小心揽着她,生怕她化烟飞走了。 “我要在山上住多久?” “等到山上的红叶开了,我便来接你!” “那么久……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瞎说!”李攸烨把她抱得更紧了些,感觉冰冷的泪凌顺着喉咙往下坠落,在心上穿刺,闷闷地锐疼。可她皎洁如玉的面容仍然风轻云淡,口齿轻柔,说:“你安稳在山上呆着,若是闷了,冰儿、小月、素茹她们会陪你聊天解闷,虞嫦呢每天会为你弹琴唱歌,到时候上官夫人也会来,她们都在山上住下,陪你下棋,煮茶,弹琴,作画……” “那……你呢?” “我会每天想着你,”李攸烨收了收下巴,垂眸凝视着她,说:“等我处理过这一阵子的政务,朝局稳定,我就飞马过来看你!你每日呢,按时吃药,午间便去药泉泡会身子,再到山间走走,看看红叶花开了没有!嗯?” “嗯!” 车在山脚停住,李攸烨将她抱下车,上官凝落地后,素茹把斗篷递过来,李攸烨接了给她披在身上。冬末,山林间还有积雪,白白的一片,很安静。远处山脚下的那座栖霞古寺,在山木中冒出个顶,上官凝忽然拽了拽她的袖子,“我想到寺里看看!” 李攸烨顺着她的视线望了望,便说:“好,我陪你去,不过,不能呆太久!”上官凝知道她的顾及,说:“我去求个符便回来!” 那古刹是在另一座山峰脚下,李攸烨见距离有些远,便叫侍卫抬了软轿,与上官凝一起过去。到了山门,上官凝执意要下轿,说走着心更诚一些,佛祖便会更显灵,而照李攸烨的意思,她身体这般虚弱,恨不得直接把轿子抬到大佛底下。无奈只好扶她下轿,一步步往里走。这栖霞古寺乃是玉瑞有名的寺院,历史悠久,香火鼎盛,四季香客往来不绝。李攸烨这次来栖霞山,虽带了大批宫人侍卫,但却统一着便装,因此,一路上鲜少有人认出她们的身份。只当她们是一对寻常的年轻夫妇,来寺里上香祈福的。 杜庞去买了些香,上官凝先在殿外的香炉里上了香,而后去殿里参拜。出来后,便将求来的平安符挂在李攸烨脖子上,李攸烨捏着那刻满符文的木质符,笑道:“我又不上战场,平日也没病没灾的,你做什么为我求符?” “你虽然没病没灾,但与我呆久了,难免被传染晦气,求了符,我便能安心些!”萌妻嫁到:婚后99天 “呸呸呸,说什么呢!”李攸烨眼睛微涩,拿了她的手,“你要这样说,那我也去求个符!”说完,就大模大样地在殿前上了香,不多会也从殿里出来,一副大功告成的架势,欣然望着上官凝。 上官凝看着她空空的两手,诧异问,“你求的符呢?” “我就是啊!我刚才把自己当成符求佛祖加持了,以后你带我在身边,就可以得长寿,保平安,去病消灾,百利而无一害咯!” “扑哧!”旁边的素茹忍不住笑了出来。李攸烨咧咧嘴,故意摆脸道:“难道不可以吗?”前几日,她发了好大的火,殃及了许多人,素茹还有些怕她,因此急忙添油加醋说:“可以,小姐把姑爷带在身边,不仅祛病消灾,还能解闷呢!” 李攸烨听了很满意,洋洋自得地看上官凝,“怎么样?我这平安符是不是天底下最灵验的?!”上官凝眼睛已经湿润,李攸烨笑了笑,用袖子给她擦了擦眼角,朝边上怒了努嘴:“好了,不要哭啼啼的了,你看,旁边那么多人看着,该说我欺负你了!”可不是么,虽说为了不惹人注目,李攸烨已命所有侍卫留在寺外,身边只带了杜庞和素茹,然而二人出众的样貌和气度,要想在人群中不打眼实在是很难的事,而且,来礼佛的人当中少见有成双成对的,大都是一些夫人小姐,李攸烨这行人的搭配又与众不同,如此一来,周围不可避免地聚了一帮猎奇的香客。 上官凝也注意到了,手背抵了抵鼻子,悄悄捉了李攸烨的手,抬眼眷恋地望着她。李攸烨笑说:“好了,符也求了,咱们该走了吧,冰儿她们估计在山上都等急了!” “嗯!”于是一行人便往回走。出了山门,李攸烨刚扶上官凝上轿,这时突然鬼使神差的起了一阵风,把上官凝手上的锦帕吹走了。杜庞见状忙去追,可那锦帕一直飘,最后又飞回寺里去了。杜庞半天才回来,李攸烨等得不耐烦了,上去就一通责问:“你怎么这么笨,追个帕子都要这么久!”杜庞似丢神了似的,晃了晃才说,“不是,公子,刚才有个人捡了帕子,说了一番神神叨叨的话,我在想不会这么邪门吧!” “什么人?怎么邪门了?” “是个很怪,很怪的郎中,”杜庞挖着脸不知道怎么描述,“他背着药箱,是个郎中没错。当时帕子刚好飘到他脚下,他捡到帕子,便闻了闻,说这帕子很不详,我问他缘故,他说,按他多年的行医经验,这帕子的主人八成染了重疾,命不久矣了!”李攸烨冷了脸色,“那郎中现在在哪里?” “哦,他还了帕子,便进庙去了!” “你们在做什么?”上官凝见二人凑在一块不知嘀咕什么,便问。李攸烨佯装没事,回头又对杜庞道:“这人来历可疑的很,你派几个人把他看住了,在寺庙里等我,我下山后来会会他!” “是!” 第173章番外之出场人物汇总 《皇上难当》 皇室 #帝系: 太祖李盎桓(开创玉瑞之国。建皇宫地下水系。一生杀戮,晚年自省,平波剑留后人) 高宗李启镇(拆内城墙,虽祸延子代,但促进了玉瑞后世商业发展) 盛宗李安载(被俘蒙古十年,借蒙古兵马,归国复位,留废后密诏) 熹宗李戎湛(幼时与江后分离,性情乖张,宠幸颜妃,开篇自杀) 悯宗李攸烨(本文主人公……与其祖父面容相似,性情大异,好吃,与皇奶奶善撒娇卖乖,与权姐姐善掏心挖肺,与凝姐姐善贴心,与玉姝青梅竹马,与冰儿善充姐夫,与杜庞善充本事,与敌人善充狠戾。箭术一流,蹴鞠超烂。养有许多宠物,赐名离谱。性情仁柔。后逢巨变,痛彻心扉,恢复记忆后,摧毁归岛。尝孤家寡人之苦……) 孝宗李栖梧(皇位唯一继承人) 江后(本文主人公……身负倾城之貌,雍容华贵不可言说。被当世众豪杰恋慕,出嫁时举国失恋者痛哭。一生被绝世容颜所累,令李安载弃江山不顾,自责内疚。最后与夫绝情,与子决裂,心如枯木,后为玉瑞大局扶李攸烨即位,抚养其长大,心有所系,渐至绝处逢生。一生运筹帷幄,杀伐决断,权谋之术玉瑞无人能出其右。被惠太妃嫉妒,被蓝阙女王送绿玫瑰,不胜其扰。爱花。会武。琴棋书画久而不碰,但会。最后……) 惠太妃(孝惠仁皇后,木罕之女,情迷李安载,因李攸烨酷似之,不忍伤害,服毒而死) 戚太后(李戎湛正宫皇后,乃江后促成的政治联姻,形容虚设,生长公主,后皈依佛门) 纪为霜(端淑雅仁皇后,苏念奴之爱,李攸烨之母,遗传臆梦) 上官凝(李攸烨皇后,上官景赫三女。出生于牢,酿成一身病痛,无意获知李攸烨真实身份,替其隐瞒,早期喜着赤衣,掩饰本真,后被江后得知,渐渐还原。自知命不久矣,隐瞒病情嫁给时为瑞王的李攸烨。喜素,爱静,端庄淡雅,舞技冠古绝今,痴爱李攸烨,……) 权洛颖(本文主人公……归岛长大,父母来自原世界。开始不爽李攸烨,后来开始喜欢,但屡不承认。被读者斥为公主病,不讨喜。察觉吕稻松阴谋,为护所爱,抽走李攸烨记忆。爱别离,珠胎结。身负救世之责……) #宗室: 齐王李安起(与蒙古勾结,引盛宗入彀,起兵篡位。爱慕江后,求之不得,趁江后醉酒之际轻薄。后来与蒙古契约破裂,众叛亲离。盛宗归朝,本欲逃回齐国,以图东山再起,后获悉,桑惠密谋,欲趁盛宗围宫之际,乱箭杀江后,以登后位。半途折返,寻江后母子,妥善安置,后盛宗至,死于乱箭之中) 李戎瀚(李安起之子,曾被立为皇太子。恋慕苏念奴,陷害纪家。舐犊情深,后兵败自杀) 李攸燃(齐国世子,曾被立为皇长孙。恋慕苏念奴。长期于京中为质,懦弱,被人瞧不起。后归国,为救苏念奴,死于生父刀下。死前为绝后患,杀樊耕) 李攸焜(李戎瀚次子,觊觎世子位。贪恋权洛颖美貌,表面圆滑虚伪,实际倨傲。后贸然出城,被李攸烨射杀) 李攸玥(李戎瀚之女,苏念奴所生。曾随母进京,童言无忌,透露秘闻。最后为免苏念奴暴露身份,被降儿不得已推下假山摔死,年仅五岁) 秦王李安疆(秦孝肃王,盛宗堂弟,恋慕江后。平定上官景昂叛乱,最后为江后挡刀,身负重伤。战乱中发现李攸烨身份,追问江后,得知真相后,命令继任长孙发誓永远效忠李攸烨。心愿已了,死于马场途中) 李戎泽(秦桂纶王,身陷晋国阴谋,被犬牙乱箭射杀) 李攸烁(秦怀义王,年幼被送入宫中,与李攸烨一起长大,以爱闯祸著称,后袭秦王位,灭犬牙,报父仇) 燕王李戎沛(李安起子,江后生。一直被李安载厌恶,不明真相,后被齐国恶意挑开真相,反叛,投降,又被李攸熔以妻儿要挟,反叛,投降,……) 华青鹂(燕王妃,出身江湖。敬佩苏念奴,爱子心切,为李戎瀚所杀) 李攸焕(燕王世子。被烈油烧伤,为李攸烨所救,……) 晋王李戎淀(惠太妃长子。蒙古出生。密谋造反,佯装被儿子软禁,实际想留条后路,被江后识破,为李安疆所杀) 李攸炬(晋王世子,独子。好色淫逸的表象下,是狼子野心。调戏权洛颖,被李攸烨追杀,狼狈至极。逃回晋国与父密谋造反。图谋皇位。利用张云,挑拨上官家与皇家是非。兵败,抱平波剑痴狂,被乌龙马蹄踢死) 韩王李戎泊(惠太妃幼子。盛宗末年所生。被李攸熔封韩王,入江阳围剿灾民。爱慕李虞嫦,后被陈越重伤。又被李攸烨故意气吐血。后逃走……) 金王李戎琬(玉瑞女王爷,无王夫,立妹妹长女为世女。先祖乃太祖李盎桓胞妹,立功破格封王。原无封地,后被李攸烨赐国) 李攸玳(金王世女。李戎琬侄女。) 李攸璇(嫡长公主,初被定为蒙古和亲公主,后来和亲被李攸烨撕毁。洞察明理,美丽高傲。原本暗恋万书崎,后被李攸熔秘送蒙古和亲,绝望,自杀为鲁韫绮所救……)大灵王 容王李攸熔(李戎湛长子。李攸烨逊位后,即位为帝,后被废。多疑。傀儡。……) 曹妃(心系李攸烨,却被父送入李攸熔后宫,为齐国谋利,后怀孕……) ——————————————————————————————————————— 外戚 #江氏(文臣世家,重文轻武): 江太公(江后父,与戚远剑是故交好友) 江令农(丞相,迫于时局,辅佐李攸烨登位,后趁李攸烨重伤,逼迫江后立李攸熔为帝) 江老夫人(李安载之妹,封大长公主。嫁与江令农为妻,有龙头拐杖。) 江令屯(江令农之弟,早殇,留下两女,分别为王夫人和曹夫人) 三表叔(大理官员,秘密存在。后与江后取得联络,甚为喜悦,并唯命是从) 江衍通(江令农第五子,江玉姝父,辅仁十年,曾助李攸烨撕毁玉蒙和亲之约,因而被贬曲阳做郡守) 江玉姝(江衍通之女。与李攸烨青梅竹马,原为江后选定的皇后人选。后来,江后找到更好的上官凝,舍之。小时候摔过马车,脑部分受损,后被陈荞墨治好。善弹琵琶。与权洛颖互看不顺眼,被权洛颖称为猫女。遇事不顺心便出走……) 江宇随(御林军副将,也是江家出的唯一一个武将,随单伦尊北征) 江宇隆(踩着一连串的狗屎运获得江家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武举人,功夫不如玉姝) #戚氏(戚太后宗族。居康阳县): 戚远剑(辈分极高,有老槐树之称,为玉瑞武将之冠。享有君前免跪殊荣,后进京震慑嚣张的惠妃党,死后秘不发丧,被李攸烨破格追封戚王) 戚靖汝(戚远剑曾孙女,与李攸璇同辈,后嫁与秦王李攸烁) #纪氏(纪为霜宗族。原居顺阳县,后迁居京城,被满门抄斩,后又被追封): 纪程勋(上奏揭露颜氏姐弟罪状,暗讽先帝,为人刻板刚直,缺乏变通,被满门抄斩) 纪母(遗传臆梦) 纪别秋(原名纪秋龄,行刑之日被李戎瀚救出,后在家乡开医馆,隐姓埋名,专为平民百姓治病,不收诊金) 苏念奴(纪为霜所爱,康阳首富之女,将醉蚕丝牵往蓝阙) #上官氏(上官凝宗族。武将世家。): 上官荣公(上官家先祖,随太祖打天下。书法一流,创立上官行书体,为后人承袭) 上官老夫人(咸平太君,为人阔达,明理,后来家道衰落,归故里,与世无争) 上官景赫 (玉瑞第一名将,文武双全,忠于皇室,但更爱护家人) 上官夫人(殉情而死) 上官景星(射杀颜妃,神武军弓兵三箭齐发先驱) 上官景昂(谋反,失败,拿人质要挟,被李攸烨所杀) 上官景昇(谋反,被李攸烨射杀) 上官录(争强好胜,脾气暴躁,后自杀未遂,沦为痴呆) 兰凌(原名上官凛,上官景赫长女。与拨云交好。……) 上官决(嫁与林逊长子林谷封) 上官冰(上官景星遗腹子) #颜氏 颜妃(李戎湛贵妃。嫉妒心强,毒杀皇子。被上官景星射杀) 颜睦(颜妃弟,仗势欺人,后被李攸熔当众斩首) 注:权氏放在归岛中介绍,惠太妃氏族蒙古王室放在王室中介绍。 玉瑞臣谱 #文臣: 詹晏(三代帝师,太傅) 高显(礼部尚书,曾与白老头就买卖座位吵架,为人刻板守礼,帝师,有偏头痛) 胡万里(户部侍郎,后改任丞相) 康广怀(刑部尚书,内阁元老之一,追封) 柳惠盈(工部尚书,内阁元老之一,圆滑,抢了白老头的内阁位置,康广怀的黄金搭档)异界双子 白老头(户部尚书,没能入阁,因为阁老们排斥韭菜味) 云琅君(北征军活地图) 万书崎(状元,虽为齐国间隙,为人耿直,敢言,灭齐国后,被留用,官至谏议,会武) 王庭业(刑部侍郎开篇为江后报过信) 王铭阔(落水后被救起) 司马温(深夜送李攸烨出城) 曹清潭 (吏部尚书,内阁元老之一,齐国间隙) 曹晋丘(落水后背救起,终生瘫痪) 曹晋宁(武举人,被上官录称为曹贱人) #武将: 单伦尊(兵马大元帅,未老先衰。心地善良,憨厚耿直。军事天才。死后封王) 张仲良(兵部尚书,内阁元老之一。封靖北侯) 阮冲(神武军副将,曾随李攸烨平定上官景昂叛乱,后随单伦尊北征) 高勇(神武军副将,同上) 封行端(神武军士兵。曾随李攸烨平定上官景昂叛乱,力战身死,追封义勇伯) 冷勘(边关大将,曾单骑吓退三千蒙古铁骑,在万书崎对联中,与白老头凑对) 冷励 (冷勘弟) 冷策(武探花,冷勘之孙,高傲自负,武艺超群。与单伦尊较劲,与古汉显打成平手) 古汉显(武探花,与冷策打成平手) 武立山(武举人,原楚国幕僚,为人奸猾狡诈,后投靠李攸熔,被李攸熔走狗烹了) 景仍(上官景赫得力副将,文武双全,骁勇善战。年轻后辈中仅次于单伦尊。恋慕上官凝) 马咸(御林军统帅,曾佯投李攸熔,参奏李攸烨,后杀李攸熔心腹,为李攸烨立威) 马欢(马咸侄,曾放李攸烨出城) 林逊(原为御林军副将,后为九门提督,城楼救过上官族人,与上官家联姻) 贺敏(李攸熔师傅。受李戎湛托孤,并持有李安载遗诏,被发配皇陵) 石卫锋(平南侯。不识字。不满单伦尊,写奏章) 许良柱(胡万里二弟,大蝴蝶状胡子,曾为纪别秋所救,唤李攸烨小外甥) 梁汉勇(江衍通好友,原为上官景赫手下猛将,因放浪形骸,被朝臣不容,被贬至曲阳,后拜李攸烨为师) #燕国: 陆蓝更 (齐国城下,曾护送李攸烨逃脱) 刘豫仁 #秦国: 文颂厷(带孝进京奔丧,状告晋王) #晋国: 吴忠(出场被单伦尊挑落) #齐国: 樊耕(最大的梦想是与江后较量,可惜,被最不屑的世子刺死,呜呼哀哉) #地方官: 江阳县: 李善念 (大贪官,爱护女儿) 李虞嫦 (美女,纯真心智,多才多艺,尤擅弹琴,父被抄家后,为李戎泊所救) 李老夫人 曲阳县: 江衍通 各国王室 #蓝阙国(玉瑞盟国,女系王朝,因国弱不得不将公主和亲定为基本国策): 蓝妩媚(蓝阙女王,爱慕江后,每年往玉瑞皇宫送绿玫瑰,常被李攸烨拿来踩碎出气) 蓝倾舞(王储公主,让吃奶小妹,替自己和亲,戏弄玉瑞王。自己化名青勿,在玉瑞游玩,路上调戏外出散心的玉姝,被赏了巴掌,而后接连被权洛颖、江后迷住,被同样恋慕江后的母王教训。参加玉瑞武举考试,自恃聪明,不屑退赛) 蓝尔朵(蓝阙小公主,奶娃,被大姐用来顶包,长大后恋慕李攸烨) 白娅(蓝阙使者) #蒙古国:田园地主婆 木罕(蒙古大汗,先与李安起勾结,后来,因李安起不答应蒙古条件,将女儿桑惠嫁给李安载,并借予兵马,让其复位。) 驰南(蒙古大王子,勇猛,最终被木罕立为王储,后与李攸熔定下契约,出兵玉瑞,半路被单伦尊截杀,全军覆没) 汤烈(蒙古四王子,木罕最钟爱的儿子,库鲁将军外孙,主张仁义治蒙古,最后被木罕驳斥) 金律(驰南长子,被汤烈辅佐登王位,后蒙古灭国,被俘至建康,封败军侯) 桑惠(木罕爱女,后来的惠太妃) #犬牙国:与蒙古结盟,经常欺负蓝阙,骚扰玉瑞边疆,后被蓝阙以及玉瑞秦国联合所灭。 匡力(犬牙国王,国灭自杀) 匡恒(左寰王,曾夺桂纶关,射杀秦王李戎泽,后被李攸烁所杀) 匡怀(右寰王,主张联合蓝阙,不被采纳) 重要人物 #护卫: 陈越(江后贴身侍卫。早年行走江湖,有剑仙之称。被江后收为己用。授李攸烨剑术,封陈太保。孤傲,豪气,不合群) 杜庞(李攸烨贴身总管。曾救过纪为霜。被李攸烨视为亲人,被纪别秋感激在心) 雷豹(江后贴身总管。武艺超凡,经常于暗中保护江后。收杜庞为义子) 张鹤人(李攸熔贴身总管。后被李攸熔疑为奸细,用烛台刺死) 乌木乞(惠太妃贴身侍卫) #侍女 燕娘(江后侍女) 素茹(上官凝侍女) 降儿(苏念奴侍女,将李攸玥推下假山) 敏儿(李攸璇侍女) #朋友 包氏一家(包掌柜,包夫人白氏随身带算盘,包小月,包小年) 白耀光(纪别秋死党。原康阳县首富,骨瘦如柴。家道败落,十五个小妾逃跑,沦为光棍) 冯官宝(胡万里三弟,原为强盗,死于韩军箭下) 柳舒澜(太医院院首。医术高超。崇拜纳米前辈。有一女) 莫慈(原为纪为霜侍女,纪家落败,被充入青楼,遇上官景星,被收入上官府,怀冰儿,被上官景赫赶出,因祸得福,避过一劫) 鄂然(单伦尊夫人。怀孕十七月诞下麟儿) 拨云(原为群芳阁花魁,后被权洛颖赎出,路上替李攸烨挡箭,身死,真实身份扑朔迷离) #龙套 张元亮(巡逻小队长,林逊手下。开篇抓过李攸烨,后被反抓进大牢) 老鸨(贪财好利,曾被李攸烨欺负直破财,后又遇权洛颖发财) 群芳阁众女(曾在阁楼调戏过李攸烨) 秦老汉一家(曾受颜睦欺压,受李攸烨帮助,后来被李攸烨接到京城状告颜睦) ——————————————————————————————————————— 归岛 #权派: 权至诚(归岛副岛主。时光飞船的主要设计者与修复者。权洛颖爸爸。) 陈荞墨(归岛皮米医院院长。医术高超。发明保温香。权洛颖妈妈) 鲁韫绮(幼时被归岛收留,与权洛颖一起长大。跟陈荞墨学医。妩媚多情,后恋慕长公主) 刘速(幼时被归岛收留。负责搜集玉瑞情报) #吕派: 吕稻松(归岛岛主。有妻子,却恋慕尹惠灵) 吕斯昊(吕稻松之子。恋慕权洛颖。吕渣。前期反派人物) #中间派 钟毓鲤(搜索专家。原世界仅存的人之一) 尹惠灵(时心轴操控者。死于飞船事故) 周契阔(尹惠灵恋人。陈荞墨初恋。于飞船事故中侥幸存活,窃走时心轴,在玉瑞化名周成说,成钦天监监正,执着于理想之国) 注:“……”代表个人经历未完 第174章死生契阔 一行人经山道,往上走至半山腰,路途开始趋于平坦开阔,再往前经过一处幽静密林,便看到了那座经过修葺变得焕然一新的宫殿。说是宫殿,只因那门前的匾额上题了“枕霞宫”三个字,然而彼一进门,便感觉踏进的不是宫殿,却像一座闲静雅致的江南院落。 院里各处种着青竹、翠松,墙角数枝红梅争艳,花园的杜鹃和四季海棠竞相开放。小桥底下流水涓涓,山泉经处软波绕阁,环境极其清净怡人。李攸烨边走边给上官凝指点周围景致,兴致浓时,便手舞足蹈,偶尔踩到她拖在地上的裙子,惹得周围侍女娇笑连连。上官凝颜上也染了病痛以外的娇羞,比那红梅还耀眼三分。到了暖阁,李攸烨将她安顿好,各处人手也安排妥当,便打算动身离开了。临别时与她约定,不出三日,便会来看她,让她在这里安心养病,这才把此依依不舍的人劝回去了。随后马不停蹄地下山,又来到栖霞寺,会那郎中。不料见着杜庞,却被告知人跟丢了。 这一遭扑了个空,天色又晚了,李攸烨只好不情愿地打道回宫。路上越想越气,二十几个大内侍卫,居然看不住一个形单影只的郎中,与酒囊饭袋何异。气愤之余,又难免怀疑那人的来历。如此这般垂头丧气地策马西归,晚间山里响彻的钟鸣,听在李攸烨耳朵里,便一声更比一声沉郁婉重。而心情也像天边的落日,一眼一眼地沉沦了。 而在栖霞寺内,寺里香客大都散去了,只有几个稀稀落落的僧人,在打扫庭院。一抹飘渺的淡蓝纤影,在大雄宝殿前静立许久,终于转身沿着回廊,悄然而走。她始终背对着山门,窈窕的身姿,在薄雾中看不真切。而那流泻的一头青丝,以及耳际摇曳的水滴,却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她在寂静的院落里踽踽穿行,裙如碧空、明镜,袂若瀚海、微澜,很快不见了影踪。 然而哪里又都是她的影像。她好像有数千个j□j,出没在寺里的每个角落。舍利塔间,她的裙裾飘然穿梭,若隐若现;数重宫阙中,她的脚步拾级而上,后尘余波;她出现在嗡嗡呀呀的佛经声里,也出现在僧人匆匆的脚步后面。 仿佛心中只存一个念想,那便是找到她。 仿佛走过了千山万水,在一处殿前,她终于住了脚步。那蓝衣女子立在殿里,仰首望着那尊巨大的神像,似在祈祷。 “韦陀?” 她见那殿前的匾额上题着“韦陀殿”三个字,心想,那神像应该就是韦陀了。韦陀身披铠甲,肩扛法器,正威风凛凛地挺立着,俯瞰众生。 她有个奇怪的感受,自己并不在他俯瞰的范围内。 青烟袅袅中,她缓缓沿着石阶往上爬,越接近那抹淡蓝,就越觉得步履沉重。终于跨过了门槛,她扶门倚立,累得筋疲力尽。而脸上霎时觉出一丝冰凉,心中奇怪,抬手触到湿润的液体,她愣了一愣。连忙卷了袖子揩拭,再抬起头时,却发现殿里的人忽然不见了。 整个大殿空无一人。她环顾一周,有猎猎的风声从耳边刮过,没有人,只有她自己,又仿佛没有她自己。 一阵天旋地转的头晕,李攸烨猛然睁开眼睛,惊坐起来,捂着心口急剧喘息。扫了眼漆黑的寝宫,没有那佛像,也没有那人,不由松了口气,“原来是做梦!”温暖如春的暖殿里,她居然生出一身冷汗。 扯了帐子下床来,问门外守夜宫人,“几更了?”入婚随俗 “回皇上,四更了!” “你挑灯,朕要去玉泉阁沐浴!” “是!” 她披衣离开后,空荡的殿里,奇异地显出两个人来。两个窈窕女儿,一个婀娜多情,一个逸美世倾,正是鲁韫绮和权洛颖。 “你刚才为什么不叫我继续,再一会儿,她便能看到你的样子了?”鲁韫绮往门口看了看,见李攸烨走远了,回头不解地问权洛颖。 “我觉得,现在不合适!” “现在不合适,那什么时候才合适?我们好不容易有可能,可以让她重新记起你,不抓紧时间,难道你要等到她爱上别人,再想起你?那样就晚了,你不要再傻了好不好,你当初没有留一点残片给她,如若不争取,迟早有一天,她会……她会……” “如果记起来,还是要分别,那跟忘了有什么区别,徒增伤害罢了!” “小颖,你清醒一点,这世上已经没有归岛了,只有我们了!”鲁韫绮哀伤地望着她,摇着她的肩试图将她摇醒,然而摇着摇着,自己的眼泪却被晃了下来,最后无力地趴在她肩上抽泣,一句“你难道还想回原世界吗”哽在喉间,想问却不忍问,也无力再问了。 时光倒退到年前。 周契阔与李攸烨在霜山辞别,便回到了当年飞船出事的地方,已经被改建成高科技村庄的归岛。岛上的人很意外他此时的出现。尤其是权氏夫妇和吕稻松。他青衫长袍,束发戴冠,与印象中那西装革履的人,实在相去甚远。 他的到来,令归岛上下都很拘谨。大多人不认识他,认识他的大多都死了。因为他,权家与吕家在决裂后第一次坐到了一张台面上。他们谨慎地交谈着,十多年的不见,显然已经在他们之间布了一道陌生的屏障。但有些习惯还是难以改掉的,比如他说话的语气,总是淡淡的,喜欢勾着嘴角,仿佛对什么都不在意。 话题无外乎只有一个——时心轴的下落。 当年飞船出事后,时心轴是跟他一起不见了的。以陈荞墨生平对他的了解,以及在玉瑞与他的几次接触,她确定时心轴现在他手里。众人都知道尹惠灵的死,对他的打击很大,但是逝者已矣,回去拯救原世界是所有人共同的使命。这使他们觉得有说服他交出时心轴的可能性。 “你们一直在说飞船出事后,飞船出事后。怎么从来没有人问,飞船为什么出事?”他嗤得一声笑,打断了原本就晦涩的交谈。眼光不经意瞥向吕稻松,后者脸色阴沉。 众人愣了一愣。权至诚和陈荞墨默默对视了一眼,很奇怪他的问题。钟毓鲤已经颇为不耐烦,喝了口水,把玻璃杯重重放在桌面上,“飞船是因为操作失误,出了事故,还用问为什么吗?” “飞船坠毁,船长不应该负首要责任吗?”他嘲讽地说着,那种不置可否的语气使人觉得,他只是在做恶意地嘲讽。 “契阔,你是什么意思!” 谈话最后不欢而散。周契阔晚上住进了权家。那是权洛颖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美男子。百闻不如一见,他面容清和儒雅,玉瑞流行的衣饰穿在他身上,呈现一种浑然天成的潇洒之美。民国重生之交锋 “听说你要做妈妈了,是那小家伙的?”只是他初见自己时展露的笑容有些诡谲,让人看不懂。缓了好半天她才明白他口中的小家伙是指的李攸烨。她曾听李攸烨提过,周契阔在她小时候教过她天文。 “嗯!”她点了点头,同时心里对他充满疑问:“周叔叔,你……当年为什么离开了?” “难为你了,是第一个开口不跟我提时心轴的,而只问我为什么离开。”他朗声笑起来,这玩笑无疑融洽了他们之间陌生的关系。权洛颖也笑了起来,便也同他说,“我其实也想问,只不过,还没来得及!” “哈哈!”周契阔边摇头笑,最后敛了笑容,“我见你投缘。给你一个机会,这两个问题,你可以随便选一个问,我绝对诚实回答你,怎么样?” 权洛颖愣了愣,“真的吗?” “真的!”他笑容坦诚。权洛颖余光却瞄到陈荞墨站在厨房门口,拼命地往客厅方向摆二的手势,试图让她看见,而后闪身去了厨房,接着里面传出两声震耳欲聋的锅铲声,她明白老妈这是想让她问第二个问题。 周契阔慵懒地坐在茶几对面,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瞅着老妈那几乎快飘到茶几上的张牙舞爪的影子,权洛颖最后还是选择了尽孝,“那我问了,第二个问题,时心轴在哪里?” 周契阔没有立即回答,瞥了瞥厨房方向,凑近权洛颖答非所问:“你妈有没有跟你提过,她的初恋?” 权洛颖睁大了眼睛,还没反应过来,陈荞墨就像个夜叉似的从厨房冲出来,手里锅铲指着他:“周契阔,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能跟我女儿提这种肤浅的事情!” “肤浅?” “对,肤浅!”权至诚也跟着出来,脸色发绿接口道:“实在太不像话了!” 权洛颖觉得老爸老妈的反应有些过头了,老妈居然还有初恋?是谁啊?难道是他?如果是这样,那……可真是一出狗血的三角恋。 周契阔无所谓地笑笑,“你们既然出来了,就坐下一块听,你们宝贝女儿刚才问了我一个问题,估计你们也很想知道,我就一次说完,省的浪费嘴皮子!” 原来他是故意引权、陈二人出来的,陈荞墨脸上挂不住,悻悻地把铲子撂在桌上,和权至诚老老实实到沙发对面坐了。周契阔这才回到正题,看着权洛颖,“你这问题问的很好,我可以诚实回答你!时心轴,”他顿了顿,“不在我这里!” “不在你那里?那在谁那里?” “我已经回答了,不在我这里,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不过,我知道谁知道它在哪里!”他这一连串绕口令似的“哪里哪里”把陈荞墨绕晕了,而逻辑感超强的权至诚马上分析出他的意思,并回馈给陈荞墨:他应该是把时心轴交给了一个人,让那人把它藏在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也有另个可能,他知道时心轴在哪里,只是不想说,把责任全都推到了另一个人身上。陈荞墨点头,觉得,后者更符合他的作风。 “你把它交给了谁?”异客之旅 周契阔笑而不语,意味深长地瞄了眼权洛颖,视线转到她的肚腹停了两秒。权洛颖面色转白:“她!” “谁?”这次只有一个字,权至诚的逻辑感再难以发挥作用,迷茫地问权洛颖,而陈荞墨善于观察的心理学基础开始派上用场,她一瞬间便从女儿怔怔的眼神中读出了答案,“小烨!” “不过,听说你们把她的对归岛的记忆夺走了,这时心轴按说也是归岛的东西,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他漫点着头,随后笑着起身,在对面三双愕然的眼光中,慢慢悠悠抽身离去。 半夜。权氏夫妇坐在床头,双双抱着胳膊,观看床头的录像。上面慢放着周契阔一连串的表情动作,陈荞墨根据多年经验判断,他方才在某些地方是说了谎的。 “你看看,他这里眼睛向右看,眨眼的速度也快,明显是在说谎。所以他说自己不知道时心轴的下落肯定是骗我们的。他是在故意耍我们!”陈荞墨愤愤道,“怎么办,没有时心轴,我们就算修好了飞船,也会在虚空中迷途,根本无从飞回原世界!” “我觉得这事有些蹊跷,时心轴是尹惠灵的东西,他怎么会把对他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小烨?”权至诚拧着眉头思忖道。 陈荞墨抓了抓他的领子,“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很奇怪。我在宫里打听的情况是,他一直在教小烨天文,而且似乎对小烨与众不同。以他这种表面亲善,骨子里冷漠到死的性情,主动亲近别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除非人对他有恩,他最怕欠别人恩情!” “你倒对他怪了解!”权至诚脸绿了绿,陈荞墨一巴掌拍过去:“别打岔!听我说,难道小烨对他有恩?” 权至诚揉着肩膀,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如果他是为了报恩,想迫使我们恢复小烨的记忆,这也说不通啊。他自己也知道时心轴下落的,我们直接问他不就完了嘛!” 陈荞墨狐疑地收回手,也想不通,干脆关了录像蒙眼睡觉。结果因为权至诚躺下前一句无意的话,她突然猛地翻身坐了起来。 “如果这世上只有小烨知道时心轴下落,那才真是糟糕了,说是恢复记忆,夺忆针夺去的记忆,能恢复过来吗?” “等等,这世上……”陈荞墨想到了什么,急忙把权至诚摇起来:“快穿衣服,我们去看看契阔!” “你怎么了?”权至诚按开灯,重新戴上眼镜,看见陈荞墨煞白的脸色,迷糊地问。 “我就觉得他回来,行为怪怪的。他先前不说,后来又专门来告诉我们,只有小烨知道时心轴的下落,这代表什么?你说他像不像在嘱托后事?”陈荞墨边穿衣,边急急忙忙地说:“他还没从尹惠灵的死中走出来!”权至诚这下子也觉出奇怪,连忙起身穿衣。这时,家里的门忽然被猛烈敲起来。 权洛颖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听到那剧烈的动静,急忙爬起来。出了卧室门,见钟毓鲤呆在门外,陈荞墨和权至诚正忙着往外跑。 “妈,出什么事了?” “小颖,你当心宝宝,别出来,我们去去便回!”陈荞墨匆匆嘱咐完便走了。权洛颖不放心,便跟了出去。 第175章与子成说 他们去的是吕家的方向。那边喧闹吵嚷,似乎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喊。归岛几乎所有人都被惊醒,朝那边聚拢。刘速一眼在人群中看到她,急忙过来扶她,免得她被人群带倒。 “怎么回事?”网王重生之会幸福 “不太清楚,我听人说,好像周契阔拿了吕岛主,要杀他!” “什么?”野花分外香 他们急忙赶去。进了吕家宅院,透过厚厚的人群,看到周契阔手中持着激光枪,抵在权至诚的脑门上,脸上不见了旧有的和善,反现狰狞可怖的狠戾表情。四周有打斗过的痕迹。吕稻松身上还穿着睡衣,两鬓半百,于他四十岁的年纪来说,过于苍老了。吕斯昊正扶着吕夫人,犹自惊慌地站在房门口,刚才吕稻松就是被周契阔一胳膊勒出门外的。看到权洛颖来略微瞟了眼,便又注视场中的周契阔。只要他一枪下去,吕稻松就一命呜呼了。陈荞墨和权至诚都在人群最里面,不住地劝:“契阔,你冷静点,有何深仇大恨,何必动刀动枪,我们坐下好好谈就是了!” 第176章执子之手 吕稻松一下子倒在地上,似乎那救心丸并未起到作用,他昏厥过去,这次没有人再去扶他,包括吕斯昊母子。如果周契阔所说为真,那么他便丧尽了天良,一死不足以抵偿罪孽。 “那你既然知道这个事情,后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权至诚冷漠地看了吕稻松,转头问周契阔。 “我告诉你们,你们会信吗?何况以吕稻松的心计,我还没告诉你们,就已经先死了!我们的安全气囊刚着陆,他便寻过来了,自然是想要杀我灭口。我虽然无意苟活于世,但是,也不能任由他宰割。何况看到那些武器,我知道倘若我死了,吕稻松势必会为祸人间,他的那些武器,放在哪个时空,都能够达到他称霸的目的!所以,在临终之前,我想杀了他为惠灵报仇,也为这个世界扫除后患!” “那后来为何……”将门嫡后 “我是低估了他的阴险!安全气囊落地的位置,是一处村落,他来的时候,大概猜到我会用气囊里的武器对付他,于是,他便抓了村里的一个小孩子,击晕后,挡在自己前面。我空持着武器,不敢开枪,怕伤到那小孩,他趁机用激光枪打伤了我,我小臂受伤,知道再这样纠缠下去,决计斗不过他,我便想到了逃离。” “逃之前,我带走了时心轴和气囊里威力最大的四颗核弹,并留下话,将来他若敢胡作非为,我将来便用核弹对付他,我忍痛放下惠灵的尸体成功逃脱,从此改名进了玉瑞的钦天监,直到做上钦天监的监正。而他忌惮核弹的威慑力,这些年一直都没敢明目张胆的行动!” [网王]女配拯救计划 “只是,他明着不敢肆无忌惮地雀占鸠巢,暗里却在利用齐国,实现他称霸玉瑞的目的!”权洛颖突然接口,感觉一股冷意由内而外散入全身,比外在的冰室更冷。她下意识地抱了抱胳膊,“当初太皇太后的密探查出在齐国出现了一个神出鬼没的‘吕先生’,当时便怀疑同我们有关。我当时只认为他是……” 周契阔看着她说:“不错!他十六年都没有大的行动,直到后来从他儿子口中无意听说小皇帝的真实身份,觉得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自己不能出面,怕我知道,便挑拨他那嫉妒心切的儿子,去齐国佯装什么所谓的天降‘黄石公’?” 周契阔对此嗤之以鼻,吕斯昊脸色发青,对他的说法,没有否定。 “而他则在齐国安插人手,想要透过慢慢渗透齐国的方式,反抗朝廷,继而悄无声息控制玉瑞。可惜,他实在低估了一个人的智慧!他以为这世上只有他城府最深,可世上偏有比他强的!如果没有那个人在,吕稻松的阴谋多半得逞了!”七夫争宠 陈荞墨眼皮跳了两跳,“你说的这人可是太皇太后?” “不错!” “是了,当初小颖被太皇太后关了起来,我们被通缉令逼得不得不现身,她的手段的确让人无话可说!不过,即使她把权家一网打尽,也不足以对吕稻松构成威胁啊!”陈荞墨疑虑道,照着周契阔的思路推理,江后应该还采取了什么措施,使得吕稻松控制齐国的计划半路破产了。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上一章的节奏 第177章与子偕老 “怎么样?好点了没?”陈荞墨紧张地问。 权洛颖摇了摇头,颤声问,“妈,宝宝会不会有事?” “你是不是觉得肚子不舒服?” “有些痛!”她说着,身子开始慢慢下滑,陈荞墨脸色刷白,拖住她:“小颖!” “不行,得把她抬到床上去,要不然她撑不住!”钟毓鲤提醒道,回头:“契阔!” 周契阔明白她的意思,默默走到床前,把尹惠灵的尸身抱下来,权至诚把权洛颖打横抱起,大家七手八脚地在床上铺垫了一层隔冷的衣服,然后把她放上去。 “小颖,醒醒,别睡!”陈荞墨也上了床,拦腰抱着她,不住在她耳边提醒。可她的眼皮却越来越沉。“听见了吗?别睡!小颖!” “糟糕,她可能缺氧了!”室内氧气稀薄,这样的环境常人尚且吃力,何况她腹里还有个孩子,现在,这孩子无疑成了她的负担。每个人的呼吸都比平日沉重,再这样下去,就算不被冻死,也憋死了。 难道真到了绝境吗?陈荞墨捧着她泛白的脸,死亡的阴霾笼罩冷室。“难道我们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了?” 不甘心的吕斯昊突然冲到门口,抬脚用力踹门,砰砰的响声如他心中坼裂的怒火,“可恶!可恶!可恶!” “那门是钨钢所制,没有钥匙根本打不开,别浪费体力了!”权至诚拽他回来,吕斯昊一拳捅在墙上,冰冷的金属墙体,迅速将他拳头黏住,拔下来,掉了一层皮,血肉模糊。吕夫人连忙把他拉过来,捧着她的手,哭得声泪俱下:“他真的是畜生……真的是畜生呀……” 陈荞墨看着外围的权至诚,身子摇摇晃晃,绝望问:“至诚,你怎么样?”权至诚勉强笑了一下,“我没事!”实际上,冷藏室内氧气已经快要耗尽,每个人都到了频临窒息的边缘。而他身上衣服几乎都给了妻儿,只留了一件单薄的圆领套衫。冷意像针一样钻进骨髓,都被极强的耐力掩饰住了。 这时,周契阔发现尹惠灵的腮颊鼓鼓的,似乎衔了什么东西在里头,他掰开她的嘴,看到了一枚晶莹玉润的粉白珠子。 “不准动那颗人鱼珠!”传声机里吕稻松的声音迫切。 “果然是人鱼珠。有救了,荞墨,你快给她吃了!” “周契阔,你想清楚了,拿走了惠灵的人鱼珠,惠灵就会腐烂!” 周契阔的手顿了顿,随后笑了笑:“烂了又如何,她早已经死了,你死了那条心吧!”说完,迅速把那珠子掏了出来。 “砰!”吕稻松的声音怒不可遏:“我不会放过你!” 人鱼珠,顾名思义,能使人像鱼一样畅游水底的珠子,人吃了以后,珠子便会在体内产生氧气,即使在窒息环境中仍能生存。这种珠子珍贵无比,原世界也仅有两颗。没想到吕稻松会用它来维持尹惠灵的身体活性。断袖相公,乖乖入洞房 在这种环境里,人鱼珠无异于救命的稻草。它从周契阔手上脱离,中间经过了数十只手,一直传到了陈荞墨手里。依旧完好无损,晶莹剔透。陈荞墨眼睛微涩,在一群年轻人面前,倒像一个十八岁容易被感动的小姑娘了。 钟毓鲤帮着掰开权洛颖的嘴,嗔促她快喂给她吃。陈荞墨这才把人鱼珠喂进去,而后猛地托了她的下巴。 权洛颖喉咙动了动,咕嘟一声,众人都松了口气。相互依偎着在床边坐下来。都是二十左右的孩子,陈荞墨看着他们,心里突然后悔,当初不该收留他们,否则,他们也不会面临今日之祸。然而,她心底终究舍不得后悔,若非当初收留这帮小鬼,她这十八年的生活,便不知缺少了多少的暖意和乐趣。虽然常常被他们的大毛病小毛病气昏了头。 刘速见吕斯昊独自坐在一边,过去拍了他一下:“哥们,虽然以前我看不惯你,但如今,你也挺惨的,我心里平衡了,咱们一笑泯恩仇怎么样?” “不用你可怜!”吕斯昊一把甩下他的手,眼睛通红。刘速无所谓地耸耸肩,没说什么,又回到自己的位置,吃力地叹道,“唉,如果现在氧气足的话,我真想吼首歌——我爱夏天!” “别,就你那歌喉,别把黑白无常提前招来了!” “反正闲着没事干,要不,咱们就给自己举行葬礼吧,从默哀开始?” “那你先去死吧!” “哎呦,哎呦,轻点,别掐疼了!” 这帮小鬼忽然集体闹腾起来,叽叽喳喳的吵嚷,让人忍俊不禁,周契阔笑了笑,扭头冲他们说:“小家伙们,你们……听没听说过理想之国?” “是不是……是不是柏拉图的……那个?”刘速一边说,一边拍掉自己身上的爪子,“停!别闹了,珍惜氧气,珍惜生命!”使劲搓了搓胳膊,感觉身子被冻成了硬邦邦的木头,都分不清是疼的冷,还是冷的疼了!众人这才放过他,一同看着周契阔。 “不是!”周契阔怀里抱着尹惠灵,说话的时候,有蒙蒙的雾气遮住她的脸。他故意放大音量,争取能让吕稻松清楚的听到:“我告诉你们,一般人死后,人身体的磁场会涣散,最后堕入大地,与地磁融合一起。而理想之国是永生之境,人的磁场在那里永远不会消散,会一直存在着。这便是理想之国!” “那人都死了,在理想之国……还能有感觉吗?” “有,理想之国的人也有悲欢离合也有嬉笑怒骂,她们有自己存在的逻辑,和咱们这世界大不相同!那是个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全新的世界与纪元,那里的一花一木皆能通晓过去和未来!” “契阔,你说这么多,莫非你见过那理想之国?”钟毓鲤问。 “不错!”周契阔坐直了身子,说道:“玉瑞有一支女系氏族,她们的梦境能通理想之国,十八年前,我幸运地遇到她们的后人。此后,我花了十八年时间,不断思索,终于研究出去理想之国的方法。”末世三国 “去理想之国?那不就是去死?” “不是去死,而是去理想之国!” “那还不是一个意思!” “你们……”周契阔怒,“你们不信,我就证明给你们看!” 此时,权洛颖已经醒了,她感觉身体有些不同,却不知是人鱼珠在她体内发生作用,将源源不断的氧气输送到她的肺里。 “小颖,你过来一下!”权洛颖不明所以地下床,走到他面前,周契阔忽然伸手触了触她的小腹,对众人道:“她腹里的孩子便是那支女系氏族的后人!”“你是说……”权洛颖匪夷所思。 “我问你,你最近是不是经常能梦到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没有!”众人的哄笑声传来,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陈荞墨也忍俊不禁:“契阔,你什么时候,如此迷信了?” “你说的是不是臆梦?” “对,就是臆梦!” 周契阔看了看手上的表,又放声道:“吕稻松,你苦心孤诣地企图让惠灵复生,殊不知,惠灵早已进入理想之国,她已等了我十八年,我要那里去找她了!”他听到传音机里发出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便对众人说:“吕稻松朝这边过来了,等门一开,你们就逃出去罢!” “周叔,你怎么不早点说,我快撑不住了!”刘速脸憋的通红。 “时间不到,理想之国大门还没开,我说什么,你们撑不住大不了就跟我一块去!” “靠!鬼才想去什么破理想之国!”他现在缺氧严重,已经开始翻白眼了。他旁边有四五个人倒地不起,而周契阔却捧着尹惠灵,脸上渐渐泛起笑容:“你不相信,等你去了便知道那里的好,呵呵,惠灵,我这便去找你了,你听到门开的声音了吗?” 他的身后,是一台现代留声机,座下的木质唱台约半人高,上面雕刻着精美的百合花,喇叭状的金色圆筒还保留着最古老的样式。留声机里本来就有一张唱片,他回头把唱针搭在唱片上,“她最喜欢听留声机的音乐,说能看到时间的旋转!” 【大提琴沉郁幽怨的低诉,卷着缠绵往事、过眼云烟,一幕幕溅湿了他的眼眶。他怀中毫无生机的人由于失去了人鱼珠,便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开始趋向干瘪和枯萎,可他仍珍惜地抱在怀里。 “爸,妈,钟姨,速哥哥……”她无助地呼唤地上蜷成一团的人,那浓重的音符像扼人喉咙的死神,宣泄着此刻对灵魂的肆意侵蚀。权洛颖却觉得他疯了。他与吕稻松一样,一样走火入魔。 她把嘴凑上去,把体内的氧气度进刘速嘴里,得到氧气的刘速猛地吸了一大口,舒缓过来,胸口剧烈起伏,她又扑到陈荞墨身边,如法炮制,一边为她输氧,一边用力按压她的心脏,“妈,醒醒!醒醒!” “救……救命……”旁边还有人呼救。恶女霸道:美男迫承欢 “咳咳,别管我了,快去救他们!” 一个又一个人醒了又昏,昏了又醒,靠她体内的人鱼珠维持着一线生机,她来不及分清救得是谁,因人太多,随时有人倒下,随时有人窒息。呼吸很短暂,可数十个人连在一起,便如同黑夜一般漫长。 她不知道给了多少人捉了活命的呼吸,做到后来,几乎是本能地扑向较远那人,待看清躺着的是吕斯昊,亦如旁人那般,掰开他的嘴,将氧气度入他口中。捶打他的胸口,再次度气,直到他醒来。 而对权至诚,当她发现这一切都不管用时,她揪扯着他的衣襟,于这陌生的冰冷身躯,再也体会不到一丝温度。没有眼泪,没有声音的哭法,大多出自于最难表达的痛苦,人们哭到即将咽气的时候,便处于这种哑声状态,而她全程都是如此。 只有尖锐的唱针,持续不断地演示着据说能看得见的时间,却不知唱片流逝过去的,不过是深深的沟痕。这沟痕后来成了权洛颖终生记忆的曲子。它的完结以大门的轰然打开为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 吕稻松出现在门口,怒不可遏地朝周契阔跑去,乐曲停止了,周契阔脸上挂着笑意,倏然而逝。 “你不准去,你给我回来!”吕稻松突然发疯般的甩着周契阔的耳光,“你给我回来!” □躯壳显然已经不能压没他盛怒的火焰,因为躯壳已被抛弃,真正逃了的是他的灵魂。捉不到,杀不掉,据说会永生的灵魂。是他艳羡不来的。 他忽然朝权洛颖扑去,一双野兽般的眼睛,盛满猩红。权洛颖下意识地往后缩,眼前这人已经彻底被激怒,成了一只丧了心智的恶魔。 “小颖,快跑!”一双胳膊忽然箍住吕稻松的脖子,他的身后,陈荞墨对着女儿竭力嘶喊。 “妈——”她被丧失心智的人掼上了墙壁,又一个人扑到了他身上,指甲掐进他脖间的血肉里:“去死——” 是吕斯昊!他猩红的眼睛与他如出一辙,吕稻松受痛,把手伸到背后,亦钳住他脖子。两人都恨不得让对方死! 权洛颖趁机扑到陈荞墨身边,托起鲜血淋漓的她,“妈,你怎么样了?妈,你不要吓我,求你了!” “小颖,你快出去,我们这里没人是吕稻松的对手,你快去找帮手!” “不,我不要扔下你,要走我们一块走,我拖着你!” “你爸去了是不是?”陈荞墨望着另一边,一动不动的权至诚,忽然问。 权洛颖没有出声,但溢出眼角的泪却化成冰凌,呜咽地扑进她怀里。 “不哭,不哭,小颖,你听妈说,只要将来回到原世界,改变那里的一切,你爸就还活着,你明白妈的意思吗?” 权洛颖楞了楞。“我们都是原世界的人!” 第178章归岛不复 烈焰顷刻间喷涌而出,将人的皮肤烤成了赤红。爆炸产生的粒子,摧毁了归岛上空的保温膜,有纷纷扬扬的东西飘下来,粘在脸上,冷冰冰地。他们也被强烈的冲击波震翻出去。没有一丝希望的黎明,与奄奄一息的黑夜,瓜分了远方的鱼肚白,权洛颖从人堆里爬出来,喑哑地望着那团犹在肆虐的火焰,身子失去意识绵软地往下坠落,“妈……” “目前李攸烨是唯一知道时心轴下落的人,我们必须想方设法找到时心轴!” “可是她对归岛的记忆已全被抽走了,若要打听到时心轴的下落,必须首先恢复她的记忆!” “夺忆针夺走的记忆,根本不能恢复!” “有一个办法可以一试!” “什么办法?” “人体有自我恢复的功能,记忆也如此。我们只要将她的部分记忆恢复,其他的细节,她就会慢慢的自我组织起来。” “那怎样才能恢复她的部分记忆?” “可以故景重现的方式,让她重温发生过的场景,当然,这需要她记忆中最重要的人的配合!”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权洛颖。她正出神地看着窗外,那些纷纷扬扬的鹅毛像煮沸了似的,还在转着圈旋转。这是她十八年的记忆中,归岛第一次落雪。 …… 鲁韫绮拉着权洛颖忿然出了会议室,一边踩雪,一边往家里走。 狭长的玻璃窗,映着两道洁白的影子,举着黑伞,像极了一幅展开的水墨画卷。会议室里一干人都在沉默,钟毓鲤背着众人,用手抵了抵鼻子,又转过身来:“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大家都回去吧!” “当初要夺记忆的是他们,现在要恢复记忆的也是他们,凭什么最后烂摊子要我们来收拾,咱们不玩了,大不了大家一拍两散!”鲁韫绮站在门口,收了伞,猛地跺了跺脚,将白皮靴上的雪都震落下去,这一路上,她跺出的脚印比权洛颖的深两倍,差点把脚给崴了。 权洛颖没说什么,静静开门进去,入眼陌生的昏暗,刺了她眼睛一下,这才想起举手,去壁上找了开关,点开。鲁韫绮赶紧关上门,避免冷风吹进来。她穿了高脚的皮靴,一只上面就有好几个鞋带,解着解着,一个结莫名成了死扣,又去解下一个,又是死扣。她便一下子窜起来,抱着一只脚使劲地拽:“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让我看看!”权洛颖先把这跳脚的姐姐定住,弯□来,往耳后捋了捋头发,开始伸手帮她解鞋带。这时,刘速刚好从外面搓着手进来,见两人挤在玄关处,先愣了愣。 “看什么看,姐不能解不开鞋带吗?” 刘速听她语气不善,知道她在会议室里的火气还未消,便赔笑说:“能,能!不过,你心里有气,也别跟自己鞋过不去,你看这一串乱麻,呵呵,我也来帮你!”说完便蹲□来,顺手帮她解了。 “哟,看不出来,你手还怪巧的!”鲁韫绮气哼哼地把靴子登了,拉着权洛颖站起来,刘速笑了笑,手无所谓地插口袋,“要不干脆我也搬来,我看你们两个住一块,八成以后还要小颖照顾你!” “得了你,你刚才所看到的只是意外,姐姐今个心情不好,你们俩先聊着!”她边说着,边丢下两人,往里间去了。不久,隔壁的隔壁传来激愤的钢琴声。刘速抹了把汗,嘀咕道:“不至于吧,革命练习曲?”斗破后宫,废后凶猛 和权洛颖面对面坐在沙发上,见她不停往手上呵气,心里微涩,在如此暖和的屋里,她也感觉到冷吗?四下看了看,忙倒了杯茶,端给她暖手。小声说:“韫绮姐当初就不赞成抽掉皇帝记忆,如今,咱们又提了这么一个计划,她恼火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她心里肯定是赞成的,只是气总要发泄发泄,过一阵就没事了!”正说着呢,革命练习曲陡然一停,变成了温柔的月光曲,刘速刚要诧异,忽又听一阵连珠炮似的歌声: “ive ‘em touch and tease ‘em kinda girl im the perfect type for one wild night yeah, i suffocate quick does that make me a bitch i dont really care, ”额头瞬时掉了两滴汗出来。 “我知道,她其实是在生我的气!” 半响沉默,“其实,我想,她更多的是生自己的气。在归岛,除了你,荞姨和权叔最疼得就是她了。事发突然,她被拘禁,连他们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心里肯定也难受!” 刘速说着,自己的眼泪珠子却掉了下来,连忙用掌心去抹,权洛颖递过来一张纸巾,他伸手接过,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经过这么多事情,我发现,其实,我们这些人里头,你看起来最脆弱,却是最坚强的一个!” “我并不坚强啊,我只是知道,将来,还有机会见到他们的。只要找到时心轴,修复好时光船,我们便能飞回原世界,不是吗?” 刘速叹笑着摇摇头,“是啊,你说的对,我们还有再见的希望!”将脸上的水迹擦洇干,纸巾扔进垃圾盒:“对了,江后正派人到处寻找归岛的下落,如果要恢复小皇帝的记忆,她那一关肯定要过的!” 权洛颖垂眸抚了抚小腹,淡淡说:“她会答应的!” 两人在沙发上坐了约莫三个刻钟,隔壁的隔壁动静终于停了。鲁韫绮开门走了出来,头发上冒着腾腾的热气,瞥了眼刘速:“留下来吃饭?”她用的是疑问的语气,刘速识时务地拍大腿站起来,说:“我露两手,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好,待会验收成果!”鲁韫绮满意地甩甩头发,洗澡去了。 洗完澡,刘速和权洛颖已在饭桌前坐了,笑着等她来。鲁韫绮看着这暖心的画面,眼睛有些湿,咽了咽喉咙,坐到椅子上,刘速给她盛了碗冰糖雪梨汤:“韫绮姐,这是我专门给你做的,你下午唱得那么用力,不喝点汤,明天一定会变公鸭嗓!” “去死!” 晚上,权洛颖正做在床头看书,鲁韫绮抱着枕头来找她了。她看起来心情好了很多,权洛颖给她腾出个空。这姐姐一上来便凑她面前:“看什么呢?咦,《小蝌蚪找妈妈》,哇,这故事情节真是跌宕起伏,悬念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惜太短了,看不过瘾!”她笑着眯眯眼,缩到下面去掀她的睡衣:“让姨姨看看,小宝宝长多大了?哇,冒个尖尖了!手感不错!”独宠丫头 废材小姐要逆天 权洛颖笑着扯下她的手,“痒!” “哎呀,再让我摸摸嘛!嗯,真好!”鲁韫绮一手撑着耳朵,一手不放弃地抚在她那微微凸起的小腹上,“你说,小烨要是知道,你的肚子里有个她的小宝宝,会是什么感觉?” 权洛颖心中一动,并不出声,然而眉眼里全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鲁韫绮抿嘴笑了一声,“哎,真是又羡慕又嫉妒,看你这个样子,我都想要个小宝宝了!”权洛颖垂首看她,她顿了顿,“可惜,没有傻瓜愿意给我生,我也不愿意当个傻瓜,给别人生!只有你啊,天字一号的大傻瓜才愿意做傻事,不过,我还挺羡慕你这傻劲儿的!” 权洛颖嗔笑:“说我傻来傻去,你究竟想说什么?” 鲁韫绮晃晃脑袋,“本姑娘决定了,要帮小蝌蚪的妈咪找爹地!小宝宝,刚才那故事太短了,你没听够是不是,下面姨姨给你拓展下思维,其实,小蝌蚪找到妈妈只是故事的刚刚开始,真正的精彩还在后面的后面,因为,他们忽然发现,他们的爹地又不见了……” …… “原世界的大门已经封了,即使我们找到时心轴,也回不去了。我帮你唤醒小烨的记忆,是想让你有个归宿,你难道想拱手把她让给别人吗?荞姨权叔已经死了,我们真的回不去了!” “不,我不会放弃的!一定还有办法!韫绮姐,你帮我好不好,就这一次,先救她,求你了!” …… 泡在温泉之中,李攸烨闭着眼睛,脑中不断浮现梦里画面。那蓝衣女子,究竟是谁?百思不得其解,她决定明天再到栖霞寺走一趟。 次日刚下早朝,她带着杜庞又到了栖霞寺。杜庞以为她还要找那郎中,不料,她却直奔韦陀殿而去的。见了那威武的神像,杜庞见李攸烨昂首顿住,目光不知为何变得有些怔愣。 他自然想不到这里的场景,会与李攸烨的梦境如此相似。细微处的吻合连李攸烨自己也始料未及。她环顾四周,殿里并无旁人,这间殿宇供的神是韦陀,很少有香客过来参拜。 杜庞早买好了香,问她要不要上香,李攸烨正在出神,乍一被听他说话,不由打了个寒噤。看着他手上的香摇了摇头,说:“我听人讲过,这韦陀是佛祖的护法神,立过功德,法力无边,但可惜他忘了前世的花神,后者着实让人恼恨的紧,所以我不想拜他!” “哼,真是五十步笑百步,黄口小儿不自量也!” 李攸烨回头,意外见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站在殿外,目光不善的看着她。 她上下将他粗略打量一番,这老头看起来年纪不小了,一大把蓬松的络腮胡子,几乎把半边脸都包了起来,肩上背了一个大药箱,看起来像是一个走江湖的郎中。不明白他为何发出前面的感叹。 等等,郎中!李攸烨脑中忽闪过一念,又仔细打量他,见他的皮肤出奇的白净,这么大的年纪脸上竟无一丝皱纹,思忖,莫非他就是杜庞口中那很怪很怪的郎中?神级系统 “公子,昨天就是这个老头捡到的帕子!”杜庞凑到李攸烨耳边悄声说道。果然不出所料,李攸烨心中有了数,这人三番两次出现在他们面前,多半是有目的而来的。先倾身作了个揖,直起身来:“不知老先生刚才,何出此言?” 那白眉郎中不客气地踏进门槛,被风吹得横飞的胡子顺势掉了下来。手指很不熟练地捋了捋胡子,古怪的眼神睨向李攸烨,“他让人恼恨,我看你比他强不了多少!”说话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迟暮老人。 李攸烨被他这毫无缘头的理由噎住了,觉得他对自己好像充满敌意,不知是何缘故。耐着性子说,“老先生说的话,晚辈不是很明白,可否稍微提点一二?” “哼哼,你自己欠的债,自己去想,老夫才懒得帮你解铃!”那老头神神叨叨地说着,突然嘶了一声,似被人掐了皮肉一般,李攸烨诧异地望着他,老头随后又背着手吭吭两声,没事似的,“你昨个派人跟踪老夫,究竟所为何事?” “咳,老先生真是料事如神!” “好个无礼的小子,不仅狂妄,而且还不是个磊落人!” 李攸烨一听这话,总算明白他一来就敌视她的缘由,忙笑着赔不是,“老先生误会了!”指着杜庞问:“老先生可还认得他?” 那老头眯着眼睛打量杜庞片刻,“你不就是家里有人快要死了的那个吧?” 李攸烨一听他这话大不吉利,心头火起,但忌着上官凝的病可能有求于他,便压着怒火,“实不相瞒,他是晚辈家中的管家!晚辈内妻得了重病,四处求医未果,昨日,晚辈听他讲起老先生说的锦帕之事,深为老先生的医术佩服,所以有事劳烦老先生!” 老头子眼珠子一斜,瞅瞅李攸烨,“喔,老夫明白了!”随后冷笑了两声,“是啊,老夫行走江湖多年,平时卜卦算命,闲时也治治病,救救人,尤其是那疑难杂症,没有老夫治不好的!” 李攸烨一听喜上眉梢,“那就请……” “等等,你急什么,老夫话还没说完呢!”说完,一抬胳膊,像是跟某人闹别扭,低声道,“你别拦我,让我问问她!” “老夫凭什么救你妻子,她的死活与我何干?” “这……”李攸烨一愣,心道:“你年纪一大把了,自己不该有个悬壶济世的觉悟吗,难道还要我说出来?”但毕竟不能这么说,便道:“老先生慈悲为怀,晚辈恳求老先生能够施以援手,无论老先生有什么要求,只要晚辈能做到,晚辈一律去做!” “哦?无论什么要求你都答应,这么说,你很爱你妻子了?” “这……”李攸烨哑然,心道,“我爱不爱我妻子,关您老什么事?” “你到底爱不爱你妻子?” 作者有话要说: 归岛的这些事,发生在年前,也就是李攸烨刚即位的时候。权姐姐回来的时候,是跟江后定协议的。 提示:上一章2.10号曾修改过后半段 第179章此情不待〔上〕 从未有人当面以这种语气问过她这个问题,李攸烨第一瞬间有一种被侵犯的感觉。以前皇奶奶问她喜不喜欢上官凝的时候,她的回答是:“她是我妻子,我会对她好!”现在,她可以毫不犹豫的坦言,她的答案还是这个。但是,面对一个不知底细又咄咄逼人的老头,她还没有达到将心事与他抛心挖肺的程度。 而且这老头还臭摆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架势,让人十分不爽。 “怎么,这个问题有那么难以回答吗?” “老先生这话问得可奇怪了,我弟弟身边只有弟妹一人,如今为了她又放□段来求老先生,不爱弟妹那还爱谁呢!”正胶着着,一个清脆利落的声音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李攸烨回头看见了李攸璇,愣了一愣,表情不自觉放松下来。而在她旁边,是神色略尴尬的上官夫人。她的眉间又是一凛,不知她们站在外面多久了。 稍事迟疑,“皇……姐姐,上官夫人,你们怎么来了?” 上官夫人敛衽为礼,李攸璇淡淡道:“上官伯母是来看望凝儿的,我陪母亲来栖霞山礼佛,路上遇到了,便一起过来了。这会子母亲正在听明觉方丈讲授禅理,我便陪上官伯母出来走走,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了!”说完嗔怪地看了眼李攸烨,刚才她们正四处走着,不知不觉转到韦陀殿,恰好听到了殿里的对话,要不说世上事皆有因果呢,她这皇弟半天都支支吾吾,让人家做母亲的怎么想啊。 李攸烨收到她的目光,尴尬地笑了笑。旁边的上官夫人神情也有些拘谨,毕竟,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在外旁听总是不好的,她一向守礼甚严,这会儿因怕李攸烨见怪,目光微微躲闪着。 “我正要去枕霞宫,遇到这位老先生,想请他为凝儿看病!” “哦?是么。这位老先生如何称呼?”李攸璇好奇地打量着那位背对着她的老者,刚才在殿外听声音觉得有些耳熟,她还猜是谁来着,见了面发现根本不认识。 李攸烨这才想起刚才救人心切,竟然未问这老先生的名讳,失礼在前了,这会儿忙弥补,“敢问老先生高姓大名?” 那老头突然躲躲闪闪,“老夫……姓鱼!” “姓鱼?”李攸璇咂摸着这个姓氏,心生疑惑,慢慢朝他走过去,想去看看他的样子,结果这老头转了转身子,又背对了她,脚不自觉往外挪了几步:“老夫还有要事在身,这就走了!” “哎,老先生,请留步!”李攸烨示意杜庞拦在殿门口,后脚追上去,“鱼先生,晚辈是真心诚意相求,还请先生大发慈悲,救我妻子一命!”上官夫人直扑过来,语气更是迫切地:“鱼老先生,求您救救小女,妾身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从小病痛缠身,从未有一日安康,望老先生救救她,妾身与外子必感恩戴德,终生报答先生!”她救女心切,不惜在众人面前跪了下来,李攸璇忙去搀扶:“上官夫人,您是堂堂的诰命夫人,怎么可以……” “没有女儿,我还要那些名号做什么,求鱼先生看在这……韦陀菩萨的面上,救救她吧!”大生化时代 她声音凄切哀婉,感天动地,老头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你别这样,你……你,老夫救她便是了,你先起来啊!” 上官夫人大喜,“多谢鱼先生!” “哎呀,甭谢了,不过,先把丑话说在前面,老夫只是尽力去医治,她能不能好,还要看天意!” “只要老先生肯施救,妾身感激不尽!” “罢了罢了!”老头子摆了摆手,暗暗嘀咕:“姑奶奶自找罪受!”横起袖子遮脸,急忙走了出去,长公主看着他仓促的背影,慢慢蹙紧了眉。 一行人相携着往枕霞宫而去。到了山腰上的平地,已经依稀看到枕霞宫的檐影,这时候,左边的树林里传来一阵轻快的欢笑声,众人不约而同停了下来,往那边瞧去。 那是一片很大的桃树林,冬末春初,桃树纷纷裸呈虬枝,蜿蜒稀疏。林间有风,便很冷肃。上官凝裹着一件异常鲜艳的红色狐裘,坐在林深处一株桃树枝干上,笑着看旁边的小月和冰儿她们打闹。临近正午,稀暖的阳光照下来,往她身上覆了层微薄透明的光晕。此时的她安静得像一株绛花,孤零零的开在枝头,一点点微风,似乎都能将她吹落。 李攸烨怕她真被吹落,片刻不敢耽搁朝她疾步走去。上官凝听到动静,回过眸来,恍惚见那梦中反复出现的少年,倏然从梦境走出,和煦如三月的朝阳,轻柔如四月的微雨。那一刹那,纵有千种词赋,也描述不尽她眼底卷藏的情谊。 “烨哥哥!”冰儿几个看到她,蜜蜂似的嗡嗡地围过来,同她打招呼。虞嫦畏畏缩缩跟在后面,手上还握着一个拳头大小的沙包,几人脸上都带着奔跑过后的余晕。 “你们几个怎么在外面玩,这么冷的天,不去屋子里暖和着,是想要冻成冰棍吗?” “哎呀,不是,是凝姐姐要出来的,她说烨哥哥可能会来,就在外面等着,我们就边打沙包,边等你呀,没想到,你果然就来了!”小月兴奋地抢说。 “哦,是么?”李攸烨心中一动,怜惜地看向上官凝,素茹扶了她起来,笑说:“可不是嘛,小姐说得可真准,和皇上简直就是那什么心灵相通,心心相印呢!” 上官凝脸色绯红,嗔了她一眼,又定定瞅着李攸烨,“你怎么现在来了?不是还要两天吗?”李攸烨努努嘴,把手背在身后正色道,“哦,你知道我不来,还要在外面等着?我要是真不来,你是不是就准备一直坐在这儿?故意让我心疼,好来看你?” 她低了头,抿嘴半声不响,娇弱模样,无论落在谁眼里,都需要好好怜惜的。李攸烨自然也不例外,捉住她的手,觉得凉了,便捧在掌心暖了会儿:“说你,你不高兴了?” 上官凝将脸埋进她毛茸茸的披风领里,眷恋地蹭了蹭,小声说:“不是啊。其实,只有正午的时候,舅舅才允许我出来,坐一会的!”李攸烨心里一酸,抚着她冰凉的头发,“舅舅的话你要听的,他是大夫,会为了你的健康着想,以后,我若不来,不要在外面呆太久!”圣焰骑士 暂把沉重的话题止住:“瞧,谁来看你了?” 上官夫人忙忙地走过来把女儿接在怀里,她身后跟着戚太后和李攸璇母女。戚太后自皈依佛门后,便很少出来走动,这次主动提出来看上官凝,众人都感到受宠若惊。上官凝忙过来见礼,戚太后温和推阻,“可怜的孩子,受了不少苦吧?”一句话说得上官凝眼里聚起了泪珠,仍笑着摇摇头,“没受多少苦的,多谢母后关心!” 李攸烨笑说,“我这次请了鱼先生给你诊脉,鱼先生是个高人,定能医好你的病!” 上官凝对此并无多大兴致,这些日子以来,来给她诊脉的名医,没有一院子也有一屋子了,可是面对她这病仍是束手无策。习惯性地向那老先生见礼,见他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倒是有一点点意外。 “老夫可不是高人,给人看病要有条件的!”鱼老头不客气地说。李攸烨早已领略他的难缠,连忙说:“无论什么条件,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以内,必会依着老先生!” “哼哼,你说得倒好听,我怎么知道你将来会不会食言!” “要不这样,待会进去,我与老先生立字为证如何?” “那就再好不过!” 双方协议总算达成,李攸烨扶着上官凝回宫就诊,戚太后等人也跟进去。李攸璇见虞嫦在门外站着不走,便问她:“嫦儿,怎么不进去?” “哦,我在等那个蓝衣服的姑娘!” “什么蓝衣服的姑娘?”李攸璇扫眼四周,外面除了侍卫,并无旁人。 虞嫦抬手往边上一指,“就是那……啊……嗯……哦……”随后又小心地弯下来,搓着袂角,“没有……没有蓝衣服的姑娘!” 李攸璇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与所有人见过虞嫦的人一样,爱极了她的这份天真无邪,“那我们进去吧!” “嗯……嗯……我想在外面玩沙包!”她又朝刚才的方向看了看。 “那好吧,你在这里玩,别走远了!”李攸璇也不强迫她,自己进去了,回头见虞嫦笑得一脸灿然,心里不免疑惑,这丫头是朝谁笑的? “公主,太后叫您呢!” “哦,来了!” 门外。还是那片桃树林。虞嫦捏着沙包,一路蹦蹦跳跳着过去:“蓝姑娘,我听你的,没有告诉她!” “你……看得见我?”权洛颖讶异地问,她一直隐身在此,隐身镜的隐蔽功能不可能被凡眼识别,除非身上戴了相应的透视镜。虞嫦眨眨眼睛好似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但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她随即会心笑了,心道上天果然还是公平的,关上一扇门的便打开一扇窗。至尊邪天 “蓝姑娘,你是在等老爷爷吗?”虞嫦歪歪脑袋,一双澄澈的眼睛闪着灵动的光彩,像宝石般的存在。权洛颖咂摸着这奇怪的称呼,忍俊不禁,“是啊。嫦儿不认得我了吗?” “嗯?”虞嫦迷迷糊糊的,权洛颖心里微微落寞,想到那时候她穿着男装,估计她早就不记得她了。她就着桃树坐下来,望着远山上斑点似的雪,长长地吸了口冷气,意欲使自己乏力的精神从方才的沉郁束缚中解脱。虞嫦也跟着坐在旁边。注意力一路下滑,瞧着她的小腹,又抚了抚自己平平的肚子,半天没有说话。 权洛颖余光捕捉到她的动作,细细匀出一口气,继而噙着笑意扭过头来,揉揉她的头发,“怎么了?” 虞嫦匆忙把手从肚子上放下来,又很喜欢她的亲昵,“你笑得好好看!” “哦?是吗?”权洛颖挑挑眉,慢慢凑近她,虞嫦吐了吐舌头,这才幽幽地问,“嗯,你肚子为什么鼓鼓的,是……早膳吃太饱了吗?”她只用气音发声,还用手遮了一下,权洛颖忍住笑,一边点头一边说,“哦,我明白了,原来有人经常因为吃太饱把肚子撑圆!” 虞嫦脸上立即浮现一抹红晕,绞着手指结结巴巴说:“我就……一次吃圆了,你会笑我吗?那是因为太皇太后的八宝汤圆太好吃了,我其实不想吃很多的,但是停不下来!”她说得是李攸烨登基大典那天,她们一起进宫参加宫宴,江后把她拉到身边,把自己的汤圆给她吃的事。那天宴会上众人都言笑晏晏,谁都没有注意到她,她便吃多了,后来汤圆在肚子里积食,肚子很久都没有消下去。她自己把它当成很秘密的事儿,从没跟别人说过,这次看到权洛颖肚子圆圆的,又想起自己那会儿,才跟她说的。 权洛颖被她既羞窘又委屈的模样逗乐了,揉揉她精致的耳朵,“我不会笑你啊,你知道吗,其实谁都有吃得肚子圆圆的时候,你看那边那个大胡子侍卫,还有刚才进去的太后娘娘,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她们,每个人都有不小心吃多的经历,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没必要害羞的!”虞嫦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 两人亲密地交谈着,谁都没提防身后有三个急速窜动的身影,朝她们袭来。 权洛颖待要继续说下去,忽觉一阵冷风从耳际刮来,她还未及反应,三个蒙面人就在她面前劫走了虞嫦,迅速往桃林深处跑去。虞嫦嘴被粗硬的手掌捂着,呜呜向她求救,她一瞬间意识到不妙,追着人跑,“放开她!” 黑衣人听到声音,愣了一愣,扫眼四周发现并无旁人,继续奔逃。他们的速度极快,又相互配合,一人打前阵,一人扛着虞嫦,一人殿后,显然是早有预谋的。权洛颖根本无力救人,情急之中,只与最后一个黑衣人发生揪扯,勉强将一枚定位仪塞进他衣服里。回头打算呼救。 早有宫门口的侍卫发现这里的情况,朝这边追来:“抓住他们,快,抓住他们!” 那三个黑衣人朝林里急蹿,逃到停马处,稍微停顿,中央那人把虞嫦放上马,回头见同伴脸色惨白,全身都在打哆嗦:“你怎么了,还不赶紧上马!”那人咽了口唾沫,“乌将军,刚才,刚才我好像撞见鬼了!” “鬼你个头,追兵过来了,快点走!” 第180章此情不待下 后面追兵果然快追上来了,三人不敢耽搁,驾马由斜坡往山下奔去。 “乌将军,前面好像有追兵!” “前面怎么会有追兵?” “是,是一队兵马!” 前头果然又来了一队上山的人马,看样子是御林军,为首那名威风赫赫的年轻将领不是别人,正是新任御林军参将景仍。景仍发现了山上蒙面的三人,警觉地拔出剑:“什么人在此?!” “糟糕,我带人冲下去,你们作掩护!”乌木乞把虞嫦在身前固定好,抽出弯刀,奋力拍向马背,朝山下猛冲。其余两人紧随其后。 “景将军,他们劫持了李姑娘,快拦住他们!”追来的侍卫大声呼道。 景仍肃眉敛目,磕下马腹,迎向那急冲下来的蒙面人,挥剑相向。 “砰!”的一声,刀剑剧烈相撞,擦出炽烈的火花。乌木乞暗自吃了一惊,他本想借着下山的力道把队伍冲开,不料凭空杀出个程咬金,连这样的速度都敢正面迎击,不怕死的吗!他不得不收缰减速,以免与他同归于尽。 景仍将他拦住,挥剑直取他首级。乌木乞与他对战,倍觉吃力,心想再耗下去,必然功亏一篑。虚晃一招,左手撒出一把事先备好的石灰粉,趁景仍躲避的功夫,震开他的剑柄,扬长而去。 景仍只觉两个瞳子灼痛难耐,“可恶,居然用下三滥的手段!” 另两个蒙面人趁乱逃出重围,一前一后往山下疾奔。眼看追上无望,李攸烨忽然骑着一骑扬尘追来,“给我弓箭!” 搭箭上弦只在顷刻间,李攸烨瞄准最前面的那个蒙面人,一箭射了出去,箭正中他的胸口,将他射落马下。侍卫们不由喝彩。后面那蒙面人见同伴摔下马,大骇,拼了命的往前甩马鞭。白骨夫人养成记 “还跑!”李攸烨缩了缩瞳孔,迅速又搭一支箭,正要松弦时,手臂被下面的人扯了一下,一下子射偏了。李攸烨一愣,这一耽搁,那蒙面人侥幸逃过一劫,越跑越远了。 “谁敢阻朕!”她怒不可遏,回头见一淡蓝女子,站在她的马边,“是你?”她虽蒙着面纱,但那令人印象深刻的眉眼,还是第一时间从李攸烨脑海跳出,“你怎么在这里?” 抬头见那蒙面黑衣人快跑没了影,李攸烨马上下命令,“来人,给朕追!” “别追了,放他走!”她拦在她面前,李攸烨一时僵住,气恼地勒着马缰,“你有没有搞错,为什么要帮他们!难道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权洛颖摇摇头,“你相信我,我有办法再找到他们!” “你有什么办法,虞嫦现在在他们手里,还不知道要把她怎么样呢!”李攸烨心中焦急,口气便冲了些,翻身下马,看着她,不自觉态度又软化下来:“你究竟有什么办法?”其实,能在这里见到她,她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只是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每次她都是不告而别? “总之,我有办法,你派几个人跟着我,我领你们去!”她看起来很有把握,李攸烨将信将疑。 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到她的小腹上,嘴唇微张,一时诧异地说不出话来。权洛颖看到她脸色有些异样,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被固定住了。 四个月的身孕,对瘦体纤身的她,再难以掩饰。 李攸烨也不是傻子,一个月之前她发现不出,还情有可原,可是现在,她突然记起她那些奇怪的表现:不断的干呕,喜欢吃酸的……现在想来,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冰凉。 沙漠圣贤 这时候,上山的那队御林军士兵纷纷过来拜见,“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贺喜什么,有什么好贺喜的!”她毫无由头地一声大喝,把所有人都定住了,包括她自己。权洛颖眼里摇荡着波色,李攸烨手在半空中无奈地挥了挥,一把摔了袍袖:“到底什么事?” 那为首的士兵额头冒汗,战战兢兢,“启……启禀皇上,是秦国前线传来大捷,秦军已攻破犬牙国都……” “什么?捷报在哪里?”李攸烨一下子缓过劲儿来,接过奏报看起来,眼里渐渐有了亮色,“太好了,秦王斩杀左寰王匡恒,犬牙王匡力兵败,弃城西逃,被蓝阙军擒获,呵呵,干得漂亮,传朕旨意,立即颁旨,犒赏秦军!”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攸烨喜悦之余,终于发现景仍一直紧紧闭着眼睛,面部肌肉紧绷。不禁问,“景将军怎么了?” “回皇上,景将军刚才被石灰粉伤了眼睛!”他的部下替他回道。 “怎么不早说,枕霞宫有太医,你且扶景将军前去医治!” “谢皇上!” 他被抬走后,李攸烨问剩下的御林兵:“怎么是景将军来报信?今天他当值吗?” “回皇上,原本是由王将军来报信的,不过,王将军临时有事,就换景将军了!” “是吗?”李攸烨嘴慢慢歪向一边,又慢慢地歪了回来,“你去转告皇后,朕有要事先回宫去了,要她安心养病,另外,不该说的话不要说,谁都不准在山上逗留,谁要影响了皇后休息,朕拿他是问!” “诺!” 重重吐出口气,李攸烨回头拍着乌龙的背,“早晚有一天,朕要把他发配边疆去,乌龙,你说好不好!”最强乡村 乌龙噗噜噜甩甩毛发,用头拱了拱李攸烨的脖子,李攸烨呵呵两声,抬头望了望另一侧的权洛颖,继续捋弄乌龙的毛发,没的说,不可说,面都没见过,还能说什么!怀孩子了都,谁娶了她呢? “喏,这个还给你,上次你走之前,忘记问我要了!”把手从乌龙脖子前面伸过去,摊开手掌,一枚精致的水滴耳坠,落在掌心。 权洛颖眼里浮起水雾,慢慢抬手接过,“谢谢!” “谢什么,是我失礼在先,不知道你……咳,总之,你别介意,我没有,没有别的意思!”李攸烨尴尬地说,感觉无力地很,头顶在乌龙背上,像要钻个窟窿似的。乌龙受不了她的钻营无趣地往前迈了两步,她身子一下失了支撑,往前倒去。 差点撞到前面的人,李攸烨及时刹住车。心道,幸好幸好,没撞上去。闹了个脸红,去找罪魁祸首,却发现罪魁祸首……居然在围绕着面前那姐姐打转。 这真是一幅让人难忘的画面,她的贴身坐骑,从来都不可一世,此时却像只宠物狗一样,围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身边,蹭蹭她的头发,蹭蹭她的脸颊,而她双目含笑,隐于面纱下的笑的轮廓,隔着让人心领神会的娇然婉转。 她一只手抚着浑圆的小腹,另一只手捋弄她方才刚刚捋弄过的毛发。乌龙不间断卖萌,一会儿咯噔咯噔,一会儿噗噜噜噜,李攸烨从中看到一种自然的亲昵,几乎是目瞪口呆。 “它,它它,乌龙很喜欢你啊!” 权洛颖也很意外,“呵呵,它从前不是这样的,对我可凶了!” “从前?” “……”权洛颖抿嘴,摇了摇头,李攸烨陷入沉思。 “走吧,蒙面人走远了,再不追虞嫦就有危险了!” 第181章 猜中结局 杜庞打一激灵,忙挥着马鞭,调头往栖霞山赶去。到了山脚下,又乘软轿上山。 轿子没有直接落在枕霞宫门前,而是抬着心中不安的人停在了距正门足有百步的宫墙之外,好像灾祸来临前最后一秒的救赎。这对没有准备的权洛颖来说,绝对是一个必要的缓冲,她可以借机将嘴里衔了一路的告别的话,在这个间隙理直气壮地说出来。总感觉李攸烨是刻意忽视她先前表达的几番要离开的意思,这会儿身心都好像经历过一场大战,虽然疲劳但总算安慰,终于可以获得一个点到为止的结果。 李攸烨让杜庞先带人把虞嫦送进去,这样一来,这块僻静地方只剩她们二人,更方便了她的告别。夜幕降临,好像给她的特殊优待,遮去了她脸上的晕红。空气中弥漫的清冷的山风味道,一开始也令她舒爽,后来竟渐渐体会到冷了。宫门口挂着两盏红彤彤的灯笼,被风吹得扑扑作响。自认已将过程在腹中酝酿熟透,于是抬头正式对上那双眼睛。前几次她不敢这样做被忽视了情有可原,但这次她想她要再故作不知,她决定要不客气地直接走了。虽然这决定是仓促的,但她必须如此。 她对上了李攸烨的眼睛,被里面意味不明的光线牢盯住,不自觉咽下了嘴边的话,而李攸烨忽然牵起她的手,沿着宫墙往门口走去。这结果是她始料未及的。她面色刷白,似乎明白了李攸烨的用意,手像触上了鲜红的火焰急速回收,使力挣开她。往后退了几步,心不可遏制的颤抖,扭身背对了她。 李攸烨好像预见了这种情况,并不意外,近到她跟前:“怎么了?” “我要走了!”她磕磕巴巴地说,所有酝酿的前戏因她的紧张都被摒弃了,她被迫慌张地决定退而求其次,抬脚就走。然而李攸烨连这点机会也不给她,快步移到她身前,拦住她的去路,“这么晚了,你能去哪里?我让人给你准备屋子,你在这儿歇了吧!” 她仍是要走,情急顾不上理会李攸烨伸来的胳膊,脚下不停,“不用了!” 李攸烨咬咬牙,干脆擒了她的手腕,把她拽了回来,逼近她的面孔:“你不进去,是不是因为里面有你不想见的人?” 她果然是别有目的。她一向心思通透,分析力极强,凭着自己的臆测推断出个别答案,根本不足为奇。只是权洛颖不知道她是哪里引起她的怀疑的。 “这也就怪了,你带着面纱,她们又认不出你,有什么好怕的,除非你自己心里有鬼!” 那原本澄澈的眼睛一瞬跃出寒光,几乎令人齿冷,权洛颖咬着嘴唇,眼里开始泛起水雾,身子被半强制着和李攸烨紧贴。 “你告诉我,里面的人你都认识对不对?”原本冷透的眼睛此时又布满怀疑,呼之欲出的怀疑,“我早该猜到的,我身边的所有人都认识一个叫小颖的人,权洛颖,权姑娘,只有我不认识你,这实在太奇怪了!” “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否则我便带你进去,自己找答案!”李攸烨笃定地看着她,长久以来被疑云笼罩,使她迫不及待渴望一个答案,即使不择手段。 眼前人仍旧没有配合的意向,李攸烨缩了缩瞳孔,突然便将她整个抱了起来,托着往宫门口径直走去。这短短的一段距离,于她是一场筹谋过的实验,怀中人挣扎不休的表现,恰恰验证了她的假想。只不过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她的哭声会伴着终点的抵近毫无预兆地降临,类似醉酒时言不由衷的低泣,无力地敲打着她的胸口,“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 李攸烨的脚步不由自主的顿住,在宫门口转身又折返回来,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来,不知是紧张还是累得微喘着气。从怀里掏出锦帕递给她,“别哭了,我不强迫你就是,但你要告诉我,到底怎么一回事,若不然,我还是会自己去查,非查到不可!” 几声诡异的咕咕叫嚷,穿透树林,扑哧扑哧往远处遁去。权洛颖落地的身子颤了一下,感觉腹痛如绞,一股恐惧弥漫心头,使她自动停住了抽泣。伸手找到墙壁借以依托,她扶着墙慢慢下蹲,面色苍白如纸。 “痛……救她……”晕厥前,她的眼前浮现李攸烨惊*变的面孔,慌忙地攥着她的手,发出最后一声嘶哑的求救。 枕霞宫东清阁。上官凝安静地倚在床榻上喝药,上官夫人一勺一勺地喂她,末了给她擦净嘴巴,把空碗递给素茹。爱怜地抚着她的发丝,捂起她的手,“真是佛祖保佑,我的凝儿有救了!”说着竟缀下泪来。上官凝眼睛湿了,“娘,是凝儿不好,让你和爹爹、奶奶担心了!” “傻孩子,一切都过去了,你爹爹、奶奶听到这好消息,不知有多开心呢。鱼先生是咱们上官家的大恩人!”用手绢点了点眼角,堆起笑来。 素茹把压口的枣粥捧过来,眉飞色舞地说,“鱼先生的医术当真奇了,三两下就治好了景将军的眼睛呢,我亲眼见着了。她说小姐会好,小姐就一定会好。这下,夫人总算可以安心了。”上官凝用手弹了弹她的鼻子,“你啊,又跑去偷看景将军了?”素茹脸一红,扭捏道,“小姐说什么呢!”耳根灼热,忙转移话题,“也是奇怪了,为什么将军大人早些年没有找到鱼先生呢,要是早找到,小姐就不会受这么多年苦了!” 上官夫人的心情明显轻松许多,闻言一哂,“唉~人家鱼先生是高人,哪能轻易露面。就像太后娘娘说的,一切都是缘分,缘分未到,你怎么求都求不来,缘分到了,就算隔着千山万水,也必然相会。你就说那帕子,它为什么被风吹了,寺里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被鱼先生捡了,不就是我女儿有福缘嘛!” “小姐你听到没,夫人这句话已经念了不下一万次了!” “瞧这丫头,竟取笑起我来了!”上官夫人嗔了她一眼,素茹吐吐舌头,冲上官凝挤眼笑。她心里实在是高兴,忍不住又拉起女儿的手,谆谆嘱咐道:“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了,鱼先生说了,你这病是从小酿成的,要除根却也不易,此后一年都要好生静养,等过完这一年以后,才算彻底好了!娘也不能长留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知道了,娘,您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这时北海阁那边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吵嚷,上官夫人蹙眉,让素茹去那边探探情况,嘱咐不要打搅了鱼先生休息。素茹去了,过了很久才回来,带回一个不同寻常的消息,“夫人,皇上现在正在北海阁!” “皇上?这么晚了,皇上没有回皇宫?”上官夫人诧异道。 素茹看了看上官凝,欲言又止,上官凝坐起身来,紧张问:“怎么了?”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罢!” “我打听到皇上在山上遇到个受伤的女子,为了救她,便临时折返回来了!” 北海阁。 李攸烨在外面不能进去,焦急等待着里面的消息。李攸璇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听杜庞说了事情原委,握着她的手,觉出她身子不停打颤,劝道:“没事的,鱼先生医术高超,一定会化险为夷……” “皇姐,我不是有意的,没想到她会……”她惶恐地说,那人晕倒的样子不断浮现在她的脑海,每一次都揪心得慌乱,如果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她无论如何不会强迫她丝毫。李攸璇理解地拍拍她的手,“别担心,会没事的!” 走到里间打探情况,正好里面的人闯出来,“鱼先生,她怎么样了?” “你别管!”那人脸上蕴着沉怒,饶过她直往外面走,李攸璇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跟了出来。 一直走到李攸烨面前,“她胳膊上的勒痕是怎么回事?” “我……” 怒不可遏地猛力推了她一把,大声吼道,“你没看到她怀孕了吗!” 李攸烨累退数步,差点摔倒,脸上青红皂白,说不出话来。李攸璇大惊,“鱼先生,烨儿并非有意……” “什么有意无意,孩子万一没了,你拿什么赔她,你赔得起吗!你这个混蛋!”鲁韫绮揪起她的衣襟,眼睛里通红,“你知不知道这孩子对她有多重要,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个孩子,你这么不珍惜,你这么不珍惜,你伤害她,她来救你们,你却伤她,你混蛋你,混蛋!”劈头盖脸地一阵捶打。 杜庞目瞪口呆,和李攸璇忙过来拉开她们,“鱼……鱼先生,冷静点!” “你们放开我,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训她,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够了!”李攸烨脸上青红皂白,一声冷喝,挣开她的撕扯,胸口急喘着,“我为什么要珍惜她,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孩子没了与我何干!”眼睛倔强地盯着那白花花的老头,似乎答案就在眼前。 “你!”白老头眼眶几乎要爆裂,猛地挣开束缚,又扑过来,“什么关系?你问什么关系?这孩子是谁的你怎么不问问,她怎么就遇见你了……你这个混蛋……”这回拳头脚跟都用上了,不停地往李攸烨身上踢,李攸烨也不还手,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杜庞拼了命的把她架开,鲁韫绮则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刚才拉架的时候,她似乎触到软绵绵的东西。 快步走到鱼先生面前,突然伸手一把扯下了她的胡子。 安静。 接着又去揭眉毛。被鲁韫绮一把拍开:“别碰我!” 李攸璇被她的冷喝定住,心凉了一下,眼圈慢慢泛红。 上官夫人扶着上官凝刚好走到门口,被这一幕惊呆了。被她们奉若神明的鱼先生,竟然是一个二十出头年轻美丽的姑娘。是的,是一个姑娘,她随后自己拽下了眉毛,连同头上的发套,一并揭了,落下满头青丝乌发。妖娆的风韵瞬时惊艳了在场所有人。 “你想知道我们是谁?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她咬牙切齿的盯着李攸烨。 “鲁姐姐!”一个游丝般的声音打断了她,李攸烨愣住,目光偏向内阁门口的那人。她醒了,手扶着门框,努力撑着身子,凸起的腹部格外引人注意。遮着面纱的容颜,憔悴极了,“我们走吧,我不想呆在这里!” 鲁韫绮回头过来扶着她,哽了哽,把所有话都咽回肚子里,“好,我们走!” “你们去哪里!”李攸璇过来拦住她们。 “你管不着!” 李攸璇也怒了,“我怎么管不着,她肚子里是我的侄儿,我有义务保护她的安全!” “笑话,你说她是你侄儿,你有什么证据!你问问你那亲弟弟,这孩子和她有什么关系!” “你!” “哼,小颖,我们走!”拨开她,扶着权洛颖往外走。 “慢着!”李攸烨冷着脸走到她们面前,一字一顿:“我不管这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问,她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不说明白,谁也别想离开这儿!”沉郁冷肃的面容,泪滴来来回回在眼眶里打转。 权洛颖抬头目了她很久,忽然微笑着唤门口的人,“上官姑娘!”李攸烨回头见到上官凝,愣了一愣。上官凝未料到她会叫她,她虽仍遮着面纱,但她的身份对在场所有人,除了李攸烨以外,几乎已经昭然若揭。 “权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她凸起的腹部,她的心情反倒比来时平静许多。 “真的很抱歉,隐瞒了你真相,我原是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没想到现在……你切莫放在心上!我很爱孩子的父亲,对于她感到很歉疚,所以,想趁机弥补你们!” 上官凝冷笑了一下,决然道,“没什么值得抱歉的,人各有志,你选择过平凡的人生,无可厚非,而对我来说,她便是我的全部!” “那我祝福你们!”她隐去了笑容,从李攸烨面前恍过,一句话怕沾上颤音,几乎压到微不可闻。李攸烨眼前的景象开始悄然无声地模糊。她还是记她不起,但却隐约猜中结局,与她预料中的完全吻合。她是被离弃的,或许因这女子之身,或许因为别的原因。 “说实话,我为她感到不值!”与上官凝擦肩而过时,耳际传来一声轻嗤。 权洛颖顿了顿,上官凝越过她朝里间走去。阁里的灯光将人的影子拉长,垂在脚下,使她得以窥知背后的画面,她与那人合并在一处,捏着锦帕去擦拭她的脸。她看到那人轻轻卸下她的手,转过头来,朝她的方向看。手指蜷入掌心,在泪水倾覆前,她急忙往外走去。 鲁韫绮也跟了出去,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走出了老远又返了回来,对上官夫人说:“夫人,忘了告诉您,令千金这一年时间,最好戒嗔戒怒戒贪戒色~,否则会影响身体康复!” “妾身记住了,多谢鱼先生,哦不,鱼小姐!”上官夫人充满感激。 第182章 你爱我吗 鲁韫绮笑了笑,扭头对着李攸烨,“别忘了,你还欠着本姑娘一个条件,白纸黑字,回来我会向你讨还的!”说完倒退着往黑夜中遁去。 “等等,你站住!”李攸璇追了出去。 李攸烨上前几步,追到门外,发现她们早已不见了影踪。抬脚就要走,手却被人从后面拽住。回头,看上那双盈着波光的眼睛,一时间发了楞,又听外面动静渐无,心里焦急,怕来不及了,捏了捏她的掌心,“你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仓促地往外面跑去,杜庞要跟去,被她前头阻了:“你们都别跟来!” 上官凝涩然咬着唇,目着夜色中那抹渐行渐远的身影,有湿热的东西跌落地上,碎成一片模糊的残星。 宫外的树林里,鲁韫绮在前头疾走,李攸璇从后面好不容易追上来,扯住她胳膊,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你把话说清楚,小颖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对不起,我没有这个义务!”甩开她的手。 “你!”咬牙切齿,“鲁韫绮,你吃火药了是不是,我讨厌你这个样子,这样解决不了问题!!!” 鲁韫绮也顿了顿,回头,冷笑道,“尊贵的公主殿下,你搞清楚,我没有义务讨你的欢心,也没有功夫替你解决问题!你的问题还是留给你的状元郎来解决吧!” “你!”李攸璇气得胸口起伏,月色氤氲,冷风旋着枯干,穿透整片树林。她单薄的影子,曝露于夜,不知不觉冷透。眼红未消又起,“好,好,这些暂且不提,但今天你要不把孩子的事解释清楚,本宫绝对不会放你走!” “对不起,我偏要走,恕不奉陪!”鲁韫绮闯开她的阻扰,头也不回地往黑暗中疾行。李攸璇后面撵了两步,“你有本事就别回来!”终于奋力摔了袖子,也转身往回走。 走到半途,脚步顿住,又回头去看,寂寥的山林,只余冷风还在喑哑着穿梭着。用力吸了口气,该死的女人,居然真的走了。 “璇姐姐!”一个温软的声音出现在背后,李攸烨微楞,忙拎着衣袂擦干脸上的水渍,回过头来,“小颖,你还没走?” “我一直在等鲁姐姐,没等到,便回来找她!你们……没事吧?” “没事!”李攸璇仓促间以笑遮掩,气仍未消,“你说可不可笑,本宫活了二十余载还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权洛颖抿嘴不语,李攸璇捏了捏锦帕,走过去拾起她的手,“小颖,这回没有旁人了,你跟我说实话,这孩子到底是不是烨儿的?” “你怎么会这么问!” “那姓鲁的女人之前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她说你离开前,要了一个和小烨的孩子!” 权洛颖沉默,抚着肚子没有出声,李攸璇鼻头发酸,“我看得出来,你是在帮烨儿打圆场!刚才那个场合,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瞅着,你要说出了实情,反倒令烨儿下不了台了。何况当时上官凝也在场!” 权洛颖无言,她缓了缓,继续道,“烨儿现在虽然身居帝位,但她毕竟年轻,稳定朝局,整肃吏治,每一样都少不了上官景赫的支持。就拿她前些日子颁布的新政来说,不知触怒了多少权贵的利益,如果背后没有上官家的势力撑着,那些人早就跳起来反对了。人人都翘首企盼着烨儿开创一个太平盛世,却不知这太平盛世创建起来何其艰辛,路上遍布荆棘和坎坷,仅凭烨儿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完成!所以,她需要尽力拉拢各方面势力,凝聚朝野内外的支持力量,来完成她的目标,而上官凝的家族就是她最好的帮手!” “而在这个时候,如果传出皇上的风流韵事,而且发生在皇后病重期间,这对烨儿的声誉来说,无疑是莫大的打击。到时候不仅烨儿受到万民所指,就连你也会受到那些不明因由的笔杆子们强加给你的骂名!这便是人言的可畏之处了!”李攸璇唏嘘道,听到不远处传来沙沙的动静,她眼睛朝后瞥了瞥,声音提高了半分,“皇家人从生下来的那刻起,就被历史牢牢盯住了,很多时候,我们都身不由己,烨儿是九五之尊,她的一举一动更是如此!” 已在树后盘亘许久的李攸烨,此时猛然醒悟,李攸璇这是早就发现了她,借机提醒她切勿因此事,平白惹恼了上官凝,得罪上官家。手紧紧握成拳头,皇姐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切在了要害点上。现在的敏感时期,她的确离不了上官景赫的扶持。 权洛颖听得怔怔的,愣愣的,“我,并未想过会牵扯这么多,今日真是受教了,看来,我的选择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对吗?” 李攸璇噎了噎,不知道该说她什么了,她讲了半天利害关系,原来只不过是在演独角戏。抵不住自己无奈笑了,心道,果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于这些权谋之术不甚了解的。 “是,你为烨儿做了最有利的选择,接下来该怎么做,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那就好!”权洛颖低咛着,似乎还浅笑了一下。那笑眼在月光中看不分明,却的的确确饱含着深情,李攸烨一瞬间迷惑了。 “你们放心,我不会妨碍她的大业的,我只要我的孩子平安无事,其他的随缘就好!” 李攸璇微愣,而后郑重地看着她,“小颖,如果你觉得我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那不妨坦坦诚诚地告诉我,这孩子到底是不是烨儿的骨肉?” 权洛颖略想了想,从怀中带出一枚白玉佩,“这是太皇太后赐的,给栖梧将来认亲用的!” 李攸璇小心接过那玉佩,发现竟是李攸烨小时候贴身佩戴之物,据说是生母纪为霜留下来的。有一次差点被她摔坏了,皇奶奶便给她收了起来。 李攸烨垫着脚看到那白玉佩,嘴唇微张,目光怔忪起来,那孩子……怎么可能?皇奶奶怎么会把她的贴身之物给她? 李攸璇把玉佩还了回去,笑,“栖梧?凤栖梧,原来如此,是皇奶奶赐的名字?” “嗯!” 李攸烨额头冒着冷汗,魂不守舍地往北海阁里走着。上一刻发生的时盘留在脑中,挥之不去地震撼。 她居然在她眼皮子底下凭空……凭空消失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没有人可以告诉她?她究竟是人还是鬼,皇姐为何一点也不惊讶?栖梧?那个孩子? 不行,她要马上回宫向皇奶奶问清楚! “杜庞,给朕备马,我要回宫!” 她说风就是雨,杜庞叫苦不迭地迎上去:“爷,现在天都这么晚了,宫门早就关了!太皇太后刚派人传了话来,让您今晚在山上歇了,明天早朝也免了。您该先去看看皇后,皇后刚才差点又晕过去了!” “啊……是么?”李攸烨恍然回神,抹抹脸上的汗,发觉竟湿了一大片,凶道:“你怎么不早说,她有没有事?” 杜庞噎了一下,只有自叹倒霉,“皇后没事,纪先生救得及时,已经把她送回去了!” “哦,好,好!”李攸烨点点头,扶着额,“让我先静一静,静一静,静一静就去看她!”杜庞望着她跟个陀螺似的,不停在原地打转,扶都扶不稳,彻底没了言语。 东清阁。 “皇上实在太过分了,居然撇下小姐去追那个怀孕的女人,难道在她眼里,玉洁冰清的小姐,还不如那失了节的……”素茹喋喋不休地抱怨,被上官夫人一个冷眼打断,只好噤声,但仍难掩心中的愤愤不平,“本来就是嘛,都挺了那么大肚子……” “你还不住嘴,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上官夫人怒目冷对。素茹打一哆嗦,这才彻底不说了。只是她实在心疼小姐,见上官凝侧身卧在榻上,面朝里,有细细的抽吸从鼻间溢出,自己也委屈地掉下泪来。上官夫人拿她没办法了,“你先下去吧,今晚小姐不用你伺候了,有我就行了!”素茹见她面色不豫只得行礼告退。 “素茹这孩子被惯纵得愈发不懂事了,”上官夫人坐在床沿,叹了口气,“我们上官家历经六朝,百年盛誉,岂能连这点容人的器量都没有?!” 凑到另一边看上官凝,发现她眼睛通红,枕下已经一片潮湿,心疼地抚着她的头发:“傻孩子,古往今来哪个皇帝不是后宫佳丽三千。你相信爹爹和娘亲挑人的眼光,皇上不是沾花惹草的人,对你也怜惜的紧,将来一定不会负你的。至于后宫的事,你也不用担心,先莫说那权姑娘已经对你构不成威胁了,就算她入得了后宫,有你爹爹在一天,谁也撼动不了你中宫的位置!” 上官凝转过身来,埋进她怀里,抽泣出声,上官夫人一边给她擦泪,一边劝解。没多会儿,外面禀报说李攸烨来了,上官夫人拍拍她的背,“好了,皇上这不是来了吗?你也不能过分苛求了,皇上如今年轻气盛,你要是想把她拴住了,光靠哭鼻子可是没用的。别平白给别人留机会,懂吗?” “上官夫人,凝儿她……”李攸烨进来尴尬地问。 上官夫人从屏风里面走出来,笑说,“她只是累了,皇上多担待些,妾身回去了!”说罢便出去,给她们合上门。李攸烨转过屏风,悄悄走近床前,掀开纱帐,见上官凝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被子鼓起的地方一颤一颤的。无奈俯身,给她拎开一角,“你这样捂着,不怕闷吗?” 那张梨花带雨的脑袋露出半截,随即又被抢了重新遮上,闷闷地抽泣声从被子里发出。李攸烨又试了着掀了几次,都被她快速盖回,仍闷在被子里一个人哭。她有些焦头烂额,这一晚上经历的事情几乎使她筋疲力竭,身体亟需一场发泄,将心口压抑的东西统统排遣出去,“你再不出来,我可要走了!” 见那被子下的人仍是没有反应,李攸烨忿然从离开床边,往外走去。 上官凝听到她的脚步声渐渐离开,门被打开,重新关上,啪的一声,屋子里重归沉寂,泪瞬时如珠滚落,越流越凶。而此时李攸烨的吆喝也在外面响起:“杜庞,牵马过来!”而后便听到一阵咯噔咯噔的马蹄声从东清阁一路往外奔去,渐行渐远。 心仿佛一下子被抽空,掀开被子下床,连鞋也顾不得穿,就推门跑出来,光着脚在院子里的不停追赶,石子磕在脚面也觉不出疼。直到那马蹄声越奔越远,渐渐湮灭消失不见,她终于跌倒地上,大哭出声。 “傻丫头,我还没走呢?”一个温润的声音出现在背后,她回过头来,朦胧视线中,李攸烨手里正握着马鞭,笑语盈盈地看着她:“乌龙发狂跑了,朕没来得及上马……” 话音未落,那纤弱的身子,爬起来就不顾一切地扑进她怀里。紧紧勾着她的脖子,像要把她嵌进身体里似的。李攸烨安抚似的揉着她的背,她整个人像从水中捞出来的,浑身透着冰凉,止不住地颤抖。不明因由的宫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李攸烨把她抱了起来,众目睽睽之下进了房。 绝望和窒息的感觉褪尽,上官凝的身子缩在被子中,仍在不安地打着颤。片刻也不敢撒开拽着李攸烨衣襟的手,突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在她还在身边就是好的。 “你爱我对不对?爱我才会舍不得离开我?”阁中烛光本就昏暗,经过纱帐的稀释,更加惨淡。李攸烨侧卧着,耳朵蜷在软枕里,水一样的眼睛,牢牢地盯紧她。 “是,我爱你!”她的声音娇弱极了,极清,极细,羞涩却暖人。 李攸烨闭着眼睛,喃喃,“是啊,爱一个人才不舍得离开!”那她呢,她为什么抛下我?为什么走得那样坚决,我甚至体会不到她曾经爱过我?她还要带走可能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睡着了。手搁在她的腰间,一张载着忧的面容,沉沉如醉。 上官凝抚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容颜,指尖在她脸上一点一点地描摹,呼吸里嗅着她安宁的体香。两串玉珠顺着眼角洇入枕头,没了踪迹,一句无声的“你爱我吗?”仿佛是纱窗上的风带来的叹息。她把脸埋在她的颈间,手指从她指间穿过,就这样偎着她,偎了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带着头盔上来更新一章,咳,生病的小伙伴,对你不住啊 第183章 一夜心焦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李攸烨早已不在床上了,她慌忙掀开帐子,被突来的天光刺了下眼睛,以手遮额,稍微缓了缓,隔着屏风,听见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是素茹在轻笑,忙问,“素茹,现在什么时辰了!” 素茹满面春风的进来,“回娘娘,现在已经日上三竿了!” “这么晚了,那皇上呢?” “皇上啊,一早就走了!”她说完便抿着嘴,瞧着自家小姐的脸色。 不出所料,上官凝一阵失落,疲乏地倚着床栏,“你怎么不早叫我?” “是皇上不让叫的,皇上心疼小姐,想让小姐多睡一会儿!”素茹笑道,“好了小姐,该洗漱更衣了!” 扶她起来,撤开屏风,早有托着洗具裙钗的侍女在那儿静候,服侍她梳洗打扮。素茹就在一边给她递这递那。 “那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再来?” “这倒没有,不过,小姐现在身子好了,朝廷又打了胜仗,皇上这阵子应该很忙,估计不会常来了!” 上官凝本来就恹恹的,听到这句话,眼里几乎要弹出泪来。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还要维持一贯的端庄,忍得眼眶红红的,任它自己消下去。素茹一边给她梳头,一边抿嘴笑而不语,上官凝镜子里看到了,“你笑什么?”已经夹了鼻音。 “没笑什么啊,小姐真是天生的美人,怎么打扮都好看!”素茹嘴里抹了蜜似的,捧捧她的肩膀,凑到镜子里瞧她。镜中的她气色相较于昨天好了太多,流畅精美的发髻呈优雅之姿倾蔽额前,娇好的面容宛若红妆素裹的山茶花。 “好看又怎么样!”上官凝低头喃喃,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素茹余光瞄瞄对面的纱帐,递递眼色,打开首饰盒子,“小姐今天戴哪支簪子?” “随便吧!”没有兴致。 “那好,那给小姐戴这支……恩……这支金镶玉凤簪怎么样?” “嗯!” “那我给小姐戴上!” 一支纤长洁净的手伸到首饰盒里,直接掠过了那支金镶玉凤簪,捏起最里面的梅蕊衔珠玉步摇,插在了她头顶的发髻上。白里透粉的玉珠稍微一晃便摇曳生情,那娇羞的色泽正映衬着她的玉颜。 “小姐快抬头看好不好看呀?” 被催着抬起头来,上官凝一瞬怔了。镜中那玉雕般精致的人儿,含着昨晚如出一辙的笑意,出现在她背后,“还是这支粉色衬你,那些素的太素,金的又太浓了!” “你不是走了吗?” 她回过头来,扫眼周围给她梳妆的丫头侍女们,一个个捂着嘴,就等着这一刻在笑了。 “好啊,你们竟联合着一块戏弄我!”气哼哼地瞪着她们。 素茹方才一直忍着,此时终于绷不住了,“小姐,您可莫要生气,这事儿要怪就怪皇上,全是她出的主意,我们顶多作个旁观!没想到小姐,这么容易,又上当了。” 又上当了。这话捏起了上官凝的心事,昨晚她那种不顾形象的追逐,被好多人看见了,私底下不知道怎么笑话她呢。羞愧极了,站起来追着素茹就要打,素茹也是个明白人,傍着李攸烨躲闪。主仆二人围着李攸烨打起转来,侍女们纷纷跟着笑闹一片。上官夫人在外瞧见这场景,也忍俊不禁,先前的忧虑一扫而空。 李攸烨快被她们绕晕了,摇摇头把她带到身前,“好了,凝儿,你才刚好,别又乱动,当心伤了身子!” 上官凝累得微微娇喘,看着她那双宠溺的眼睛,使气咕哝道,“还有你,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居然这样两次三番地骗我!” 李攸烨扶着她笑,“那你可冤枉我了,虽说今日不用上早朝,但宫中也有急务要处理,我确实该一早就走了的!” “那你怎么没走?”又委屈了。 “我知道你醒了找不见我,定要伤心,说不定一气之下,又要在桃树底下坐个天荒地久的,让我难安,所以就等着你醒来,想当面跟你说!” 上官凝脸红低头,她刚才确实起过这样的心思,抬头,“那你等了很久吗?” “是啊,皇上从早上一直等到现在呢!”素茹插嘴笑道。 偎入她怀里,就想跟她永远这样紧贴着,“你要是不是皇帝该多好,就不用这样忙了!” “说什么傻话,”上官夫人笑着进来了,后面跟着膳食宫人,“皇上要不是皇上,天下岂不是要大乱。” “娘!”上官凝从李攸烨怀里出来,上官夫人敛衽拜过李攸烨,捉了她的手,“你啊,皇上是要做大事成大业的人,身系万民福祉,怎么可能单为你一个人,就弃江山百姓于不顾呢?有朝一日皇上还要填补后宫,延绵子嗣,而你,就要辅佐皇上统御六宫,可不能像现在这样随时随地哭鼻子!” 上官凝被她最后一句话说愣了。她以前自以为活不了多少时日,嫁与李攸烨便是她最大的心愿,无需考虑日后,而今她的愿望已达成,身子又奇迹康复了,与她又有了白头的契机,眼光不由又放到以后,却发现方方面面的忧虑接踵而至了。 李攸烨似看出她的情绪,揽了她的肩,笑说,“上官夫人放心,只要凝儿在一日,朕绝不会纳妃!” “这,皇上,这如何使得,……” “金口玉言,朕说到做到,绝不反悔!即使将来凝儿没有子嗣,朕也不会负她!” 上官凝怔忡地看着她,上官夫人大喜过望,忙拉了她,“凝儿,还不快谢恩!” “不必了!这是朕唯一能弥补她的了!” 甩着马鞭,一路往山下疾驰,发泄了一身热汗。坐在马车里,杜庞给她递了帕子,忍不住说:“我怎么感觉上官夫人好像话里又话似的!” 李攸烨呵了一声,一边抹着额头,一边说,“你的感觉是对的,她是在试探朕对上官家的态度!” “试探?” “你忘了,西边还有个蓝阙公主呢!这次玉瑞蓝阙联盟取得胜利,和亲的事估计又要被提上日程。蓝阙公主进宫,自然会削弱上官家的势力,上官景赫的那些政敌巴不得见上官家失势,所以一定会极力促成这件事。而上官景赫拿不准皇奶奶的心思,所以就来问朕的意思!人站得越高,就越担心摔下去,这是常理! ” “那皇上的意思是不准备和亲了!” “当然!” “其实朕觉得现在这个格局挺好的,上官家虽然一支独大,但有女儿在朕身边,上官景赫就不会对朕生异心,何况他还支持新政,朕更没有必要除掉他,朝中那帮子老臣顽固的很,有他帮朕,朕能少不少麻烦。就是不知道皇奶奶现在怎么想了。”说完,老成地唉了一声,“朕到现在才明白皇奶奶当初非要我娶上官凝的苦心,有一类人,寡淡名利,大隐隐于朝,但又不会无所作为,任人宰割,说得就是上官景赫!” 马车走到宫门口,李攸烨并未下车,直奔慈和宫。到了慈宫门口,又不让人通报,自己悄悄地进去。正殿没人就转去偏殿,偏殿也没人,这就怪了,这都晌午了,皇奶奶会去哪里?问了宫人,说是去御花园散步了,不管了,她现在身上粘粘的,很不舒服,指挥一个宫女:“你赶紧去给朕准备,朕要沐浴!”说罢就直奔慈和宫的玉华池阁。玉华池阁是前年皇奶奶六十大寿时楚王李安城孝敬所建,里面的水取自楚国的渡山宝泉,温暖清澈柔滑似玉,阁内种植各种奇花异草,芳香宜人,比尧华殿和富宜宫的玉泉阁,清雅了不只一点半点。她老早就想在里头洗澡了,只不过皇奶奶嫌取水这项工程劳民伤财,用过一次后,就没有再用。如今,皇奶奶的大寿又快到了,这位年迈的楚王又巴巴地运了水过来。如今晋、齐、韩三国相继被朝廷所灭,极大地削弱了诸侯国的势力,楚、赵两国全程作壁上观,李攸烨自然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看。这次新政采取的一干政策就是专门针对他们,现在他们倒想起巴结来了,早干嘛去了。所以,李攸烨决定心安理得替皇奶奶接受他们的孝敬,然后一码归一码,她还得照样整治他们。 宫女传了话给杜总管,马上把李攸烨衣物备置妥当。屏退了所有人,她便小心翼翼地泡进池子里,找了个可靠的坐点,露出脖子,可千万别把自己给淹死了。 果然舒服啊,惬意地享受着水的滋润,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醒来已经在被子里,嗯?在被子里?李攸烨一下子扑腾起来,掀开被子,身上已换了明黄中衣,扫眼四周,好熟悉地地方。 “醒了?”果然,江后的从屏风后款款走出,一袭尊贵华丽的凤袍裹挟身姿,头顶上的翠羽华胜美耀万分,金镶玉珠镯套着皓腕,珍珠坠子在耳际摇曳,李攸烨看着她这身装束,心道,皇奶奶八成去见了什么重要人物。 “皇奶奶,我怎么在这里?”小声地问。 “你哟!”江后还未开口,燕娘就从后面冒出个头,嗔道,“这么大个人了,池子里是睡觉的地方吗,幸亏我去的及时,把你捞了上来,要不然,淹着了怎么办?” “捞,捞上来?”李攸烨裹上被子,“怎么捞的?” “还能怎么捞?!”燕娘瞅瞅江后:“自然是老身亲自下去捞了,还能要旁人吗,太皇太后又不能下水,哎,真是,老身浑身都湿透了!” “皇奶奶也在?” “是啊,怎么了?” “那你们岂不是什么都看到了?”李攸烨沮丧道。 “哟,怕我们看啊?那就不要睡着吗?”燕娘捂着嘴笑个不停,而后意味深长地对江后道,“想不到才几年时间啊,皇上真的长大咯!”李攸烨眼里有一瞬间的迟滞,反应过来,脸色刷得涨红。无力地栽进被子里,蒙上头,实在太过分了,倚老卖老,欺负幼小! 江后嘴角微微弯起,缓缓而笑。 燕娘怕她闷着了,笑着去劝,可李攸烨怎么都不肯起来。最后没法子了,“不管了,老身去煮粥去,甜甜的糯米八宝粥,不起来就捞不着吃!” “不吃就不吃!”李攸烨闷闷说,用手在被子里侧撑了一条小缝,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就这样趴在床上做了半天钻地鼠,发现皇奶奶居然不来睬她,这让她又失落又无奈的同时,下意识开始给自己找台阶下。而且,她确实有事要问江后的,权衡了再三,露了半边脸出来,“皇奶奶?” “嗯?” “你为什么要给别人家的孩子赐名字?” “你是说栖梧吗?” 李攸烨一下子掀开被子,跪坐起来,“皇奶奶,真是您赐的名字?” 江后坐到床前,望着那双渴求真相的眼睛,“这件事关系重大,哀家一时也说不清,明日早朝过后你来玉清湖找我,到时候我会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你!” 李攸烨在尧华殿度过了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夜。这一夜,她翻来覆去不曾合过眼,从月上柳梢头心内的焦躁不安到黎明将至内心的重归平静,她仿佛经历了一场人生中最困难的洗牌。她设想过了所有的可能,如果那个孩子是她的,她该怎样去接纳她的到来,如果不是,她又能否做到无视这份希望的破灭? 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无论是与不是,她终究要学着坦然接受。这便是现实。或许这就是皇奶奶没有立即告诉她真相的原因。 而这一夜,对江后来说,也不同寻常。她没有例行夜读,而是屏退了众人,在晦暗不明的烛光下,翻开枕头,拿起那块结结实实的方块状物体。权洛颖离开时留下的。 电话机,据说可以千里传音,从未试过。 输入一串符文,嘟嘟嘟……这声音扰乱人心,会不会出了差错?为保万无一失,翻开附带的小册子,打算验证一遍…… “喂,是太皇太后吗?”一个人声从方块中发出。江后霎时一愣,这物什果然玄妙。 把它贴到耳朵边上,“正是哀家!”听到那边似乎有咕噜咕噜的声音。 “权姑娘,你的声音为何变了?” “我不是权姑娘,我是鲁韫绮,她正在洗澡,电话响了,我便替她接了,没想到居然是您,哈哈哈哈,”鲁韫绮想象着一个古人打电话的样子,脑子里不停在穿越,非常喜感。江后那边很久没有动静, “有什么事您说呀?我手边正煲着汤呢!” “哀家想请你们明天来一趟!” 第184章 隐瞒真相 鲁韫绮夹着电话的脖子一顿,腾出手接,“什么?” 次日,李攸烨心不在焉地熬到散朝,哪也没去就直奔玉清湖。 江后已经坐在湖边角亭里等着了。亭外泊着一只华丽的画船,祖孙二人心照不宣地登上了船,雷豹使棹,在岸边一抵,船剖开湖面,堆着哗啦啦的水声,往湖心漫散而去。 江后在船舱就坐,良久未置一词,李攸烨便安静等着。手在膝上划来划去。 “烨儿!” “嗯?” “可还记得,就在这片湖面上,你问过哀家一个问题,怎么才能抓住一个人?” 李攸烨歪着头想了半天,“记得!” “记得多少?” “记得皇奶奶拧我的耳朵!” “……” “哀家为什么拧你的耳朵?” “不记得了!”这次李攸烨回答得干脆,江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转而顾向湖面,被风吹皱的湖水堆成了一叠叠的小山,不断拱动着船心,舱顶挂了玉片做的占风铎,因此一直响着不停。嬉皮的笑声凑过来,“皇奶奶下次要是不拧我耳朵,说不定我就记得了!” 江后转过头来,盯着那张灿然夺目的脸,嘴角慢慢上扬,“过来!” 李攸烨不暇细思,挪了板凳,挪到她身边,耳朵立即就被拧去了。眉毛眼睛都耷拉下来,无辜地撇嘴,“我这次又没犯错,做什么又拧我耳朵,抗议!” “做什么?”江后噙着笑,手又在她耳朵上多拧了半圈,“你上次说,如果要抓住一个人,便让她怀孕,哀家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啊?是吗?我说过这等混话吗?哎,痛,皇奶奶,轻一点!”李攸烨被迫歪着脑袋,龇牙咧嘴地大声呼痛。声音传到舱外,船头的雷豹听到叫声,禁不住笑了笑,摇摇头继续划棹。 没办法了,舔着脸,“孙儿知错还不行吗,孙儿顶多是开玩笑的!” “开玩笑?”江后似笑非笑,“你的玩笑开得倒很好,开着开着给哀家开出真的来了!” 看到她一只耳朵红了,松开,又去拧另一只。 李攸烨迟钝地没有反应过来,只顾喊痛,听到一阵哗啦啦的水声由远及近,忙说:“皇奶奶,有人来了!” 雷豹在外头禀报,“太皇太后,她们来了!” 这才放过了李攸烨,整整衣襟,出舱去,见一只轻舟推着浪花朝她们的画舫逼近。鲁韫绮一袭紫裙,翩然立于船舷。她身边还站着一女子,四十上下,却不是权洛颖。江后蹙了蹙眉。 “这是钟姨,归岛的事前现在都由她负责,您有什么事情,可以同她商议!”鲁韫绮指着钟毓鲤说。后者略有些紧张,所谓百闻不如一见,江后今日着了淡绿衣,气势虽不凌人,但那端然不动的神情,果然非同凡响。更让人无法释怀的是,她居然如此年轻貌美。难怪乎陈荞墨提起她时总是一脸挫败。不过,把整个归岛存亡的重担都挑起来的钟前辈,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压下去的,不卑不亢,“见过太皇太后!” “不必拘礼!”江后似乎笑了一下,那笑七分像礼节,三分像玩味,藏没藏刀子,她有些揣摩不住。还好,事先为这次会面做了充足准备,于是也苍白地笑着回应。 “权姑娘为何没有一同前来?” 李攸烨此时走了出来,看到鲁韫绮,愣了一下,鲁韫绮瞥了她一眼,回答江后的话,“小颖行动不便!” 江后点了点头,没再就着这话题延伸,“进来吧!” 一行人进了船舱,李攸烨连忙又跟进去,忐忑地站在江后旁边,对面的鲁韫绮一直用带刺的目光,瞪她。 “山上的事哀家已听说了,是烨儿太过鲁莽,险些酿成惨祸,哀家让她给你们赔个不是!”回头,李攸烨自动上前,收收袖子,作揖,“希望二位见谅!”鲁韫绮哼了一声,不理睬,钟毓鲤尴尬地笑了笑,“这话严重了,好在并未出事!”想要提时心轴的事,但李攸烨在旁边,觉出不便,江后看出来了,便说,“烨儿,你且去外面等着!”李攸烨看看她,有些不明所以。 “韫绮,你也去吧!” 鲁韫绮点头,二人一前一后走出船舱。雷豹坐在船头钓鱼,长长的船棹放在一边,鲁韫绮抬脚迈了过去,李攸烨没看到,被绊了一下,身子直往船头扑。鲁韫绮情急去抓她,没抓到,雷豹反应迅速,伸手把她掉水里的半边身子捞了回来。李攸烨站稳,感激地向雷豹致谢,鲁韫绮松了口气,在后面蔑视地,愤怒地抱起了胳膊。 又有一条船朝这边驶来,雷豹警觉地抬头,发现长公主李攸璇站在船上。 小船与大船靠近,李攸璇跳上大船,雷豹借她胳膊站稳,“多谢雷公公!”笑着看向李攸烨,“烨儿,今个怎么有兴致出来游湖,我老远就看到你们了,皇奶奶可在里头?” “是啊,皇奶奶正在里头商议事情,皇姐怎么来了!” “我在宫里闷得慌,就出来走走,看到画船,就猜你们在船上!”李攸璇挽着袖子一边走一边说,余光不经意瞥到鲁韫绮,愣顿住,鲁韫绮仍旧抱着胳膊,见到她也没放下来,反而扭开了脸,这个动作刺激到了骄傲的长公主,随即想到那天她的不辞而别,讽刺的笑容也溢开在脸上,“哼,我当是谁,原来是位不请自来的稀客!” 鲁韫绮耳朵被刺了一下,扭过头来,冷笑道,“不好意思,长公主殿下,是您的奶奶请我们来的,不过,她邀请的对象里好像没包括您,所以谁是不请自来,谁心里应该有数!别笑死人了!”说完上下扫了她两眼,那配套的嫌弃表情,为她营造出来的蔑视氛围狠狠补了一刀。 李攸璇气得胸口起伏,但自来的礼教让她硬是将怒气忍了下去,缓了缓,回她一个气定神闲的笑容,“究竟是谁笑死人了,谁心里当然应该有数!有的人最害怕面对现实,最擅长不告而别,还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大言不惭取笑别人,哼,本宫才要被笑死了呢!” 说完,昂着下巴,拉着不明情况的李攸烨若无其事地走开。鲁韫绮的冷笑却先于她的脚步追上来,“尊贵的公主殿下,或许您已经尊贵惯了,尊贵到可以凌驾在正常逻辑之上,麻烦你评判事情最起码有个依据,谁害怕面对现实了,谁又不告而别了,你是不是以为我很想出现在这里啊?!拜托,你最好不要这样想,自作多情加很傻很天真,换言之就是愚蠢了!” “你!”李攸璇回头,手指头格绷格绷地响,李攸烨怕她恼起来了,连忙挡在两人之间,“皇姐,别生气,别生气,皇奶奶还在里面呢!”雷豹自动屏蔽耳朵,听女人吵架,实在是件折磨人的事,因为会没完没了。可是后来她们吵架的声音把他的鱼儿都吓跑了,无奈只好拿出三根鱼竿出来,“皇上,公主,鲁姑娘,今个天气很好,这个时间正是鱼最常出没的时候,不如心平气和地坐下来,钓钓鱼如何?” 看到一脸和气的雷总管都出来说话了,长公主不好再说什么,接了鱼竿就在船头坐下,放上鱼饵,熟练地抛进水里,余光瞄了鲁韫绮一眼,“还是钓鱼轻松,鱼儿永远比某些讨厌鬼通人性!” 李攸烨拿了一根鱼竿,将最后一根递给鲁韫绮。鲁韫绮一把接过,也放下饵,离长公主八丈远坐定,“是啊,鱼儿的确比某些自以为是的家伙讨人喜欢!” 两人背对背坐在船的两边,确确实实安静了一段时间。 不过,气氛随着鲁韫绮桶里鱼数的增多,又起了微妙的变化,原因无它,长公主桶里的至今没有一条鱼。 随着一叠得意非凡的哈哈声,鲁韫绮又收了鱼竿,“耶,又上钩了,人品好真是连鱼儿都喜欢,么啊!”长公主终于愤怒扔了鱼竿,噔噔噔冲到她那边,余光瞄到她桶里满满活蹦乱跳的鱼,“鲁韫绮,你肯定用了什么诡计,要不然不可能钓到这么多鱼!” “公主殿下,我钓几条鱼,关你什么事啊?真是奇怪了,你不好好钓你的鱼,跑我这边关心我钓多少鱼干嘛?” 李攸璇脸色很难看,“你把我这边的鱼都钓去了,怎么说不管我的事儿?” “你还讲不讲道理了,钓鱼靠人品,今天我人品大爆发,鱼儿都喜欢我,这有什么办法?”抿嘴笑,“唉,让我看看你钓了几条,哎呦喂,原来一条也没有啊!”鲁韫绮把那木桶倒拎着,还举到天上看了看,幸灾乐祸地大笑。 “砰!”长公主越想越生气,一脚将她的桶踢下了水,扑通一声,浪花掀得震天高,叉着腰,“哼,现在你也一条也没有了!” 鲁韫绮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李攸烨和雷豹默默撑着鱼竿,听到后方又起的战事,深深地低下了头。 最终,鲁韫绮拿着鱼竿,提着新木桶,忿然跳上了小船,去别的地方钓鱼,脚跟还没站稳,就奋力划桨,每一下都恨不得把湖面捣碎:“我再也不想看见你!”长公主毫不示弱,也上了另一艘小船,“我也是!” 两人以大船为据点,往相反的方向划去。耳边终于清静了,李攸烨瞅了瞅那两道越来越远的水纹,不确定地问:“雷公公,她们会不会出事啊!”雷豹不动声色地瞄着两条渐渐变弯的轨道,没有说话。 不过多久,两人的眼皮子底下出现两只小船,各自饶了大半个湖泊最后似乎撞到了一起。“她们不是说不想看见彼此吗?怎么又凑到一块去了?” “坏了,她们打起来了!”李攸烨猛地站了起来,手遮在额前眺望,只见前方两只小船上,两个身段婀娜的女子各自占据一船,碰面不久就发生了一段口角,而后开始互相用船桨捯饬对方的船,击水,扫水,挑水,为使浪花最大面积波及对方,更是无所不用其极,让人大开眼界。双方的船都摇摇荡荡,震得周围波浪起伏,估计这样下去,两人都要翻船。 “雷公公,我们快划过去!” 果然,意外发生在不久后。李攸璇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好在她熟悉水性,很快在水里找到平衡。鲁韫绮站在船舷上似乎又说了什么话,惹怒了她,她扑到她船上,用力摇晃她的船。最终鲁韫绮连人带船被扣进了湖里。 李攸烨赶到的时候,李攸璇正解气地笑。不过她这笑没持续多久,就被这半天好无动静的水面,骇得惊慌失措。 “喂,喂,你浮上来啊,鲁韫绮,你快出来!” “不好!”雷豹不由分说,跳下水去,往水底摸索。游到那只倒扣的船,徐徐下沉,底下没有人,雷豹出来换了口气,又往深处游去。 “皇姐,你快上来!”李攸烨朝李攸璇伸手,可她整个人懵了,嘴唇冻得发紫,呆呆望着湖面,“鲁韫绮,本宫命令你出来……” 江后和钟毓鲤从船舱里出来,“怎么回事?” 雷豹面色苍白地浮上来,“鲁姑娘掉到水里,不见了!” “什么?!” 李攸烨把皇姐拉上船,李攸璇仿佛失去知觉了,她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身子猛地哆嗦了一下。 “雷豹,你再下去找找,还能坚持吗?” “能!” “好,烨儿,你马上去岸边叫人来帮忙,你不准下水!”她下了死命令,李攸烨点点头,只见江后脱了外衫,就要往水里跳。“皇奶奶!” “太皇太后别急,”钟毓鲤正捧着脸挂掉电话,这时候急忙过来阻住了她,“只不过是虚惊一场!” 江后回过头来,钟毓鲤歉意地说,“我刚才跟韫绮,通了个电话,她游到岸上去了!” “怎么会?” “咳,她隐了身形,所以咱么都没发现,其实她只是想吓吓公主殿下,我代她向公主道歉!” 李攸璇听到这句话,眼睛倏然睁大,身子哆嗦个不停,“这个混蛋,本宫发誓再也不想看见她!!” 江后看着她狼狈的样子,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让雷豹先把李攸璇送回宫。回头,“希望咱们合作愉快,替哀家跟权姑娘说声抱歉!”钟毓鲤眼底有些酸胀,摇摇头,“抱歉不必了,咱们也算是各取所需,再说小颖也不会接受的!” 回程的飞艇上,“钟姨,江后是什么态度?” “她要拿时心轴换小颖肚子里的孩子!经过了这么多事情,飞回原世界已经变成一条险途,充满未知和风险,我想就算她不提出来,小颖也会将孩子留在这里的,就跟当初的荞墨一样!” “她们打算如何对待这个孩子?说她有个身份不明的母亲,早早死了,然后把她过继给上官凝?上官凝能接受吗?哧!” “韫绮,这孩子是小烨唯一的孩子,她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所以,小颖就活该为她生孩子,最后连个母亲的名分都没有?呵,这种事儿我听过,宋朝仁宗的亲娘到死都没认儿子,明朝的英宗他亲娘被殉葬,死前抱着儿子哭他都没认出来,一杆子打在史书上,多少女人的骨头渣都崩起来了,小颖也将成为她们其中的一个,是这样吗?” 船舱里。气氛达到罕有的沉默。李攸烨紧紧攥着拳头,“皇奶奶是说,那不是我的孩子?” “嗯!” “我就说嘛,怎么可能,吓了,吓了我一跳!”她的身子在抖。江后捉住她的手,“烨儿,权姑娘与你有一段过去,她走投无路,所以将来想把孩子托给我们照顾!” “……” “烨儿,你愿意照顾她吗?” 寂寥的湖心,只剩下江后一人立于船舷,望着苍茫的水面,幽幽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要大幅度的时间跳跃了。 第185章 宫廷诡谲 “您为何不告诉皇上真相?”雷豹恭谨地站在她身后,袒露自己的疑问。 “我自有我的顾虑!”淡然的磁音,汇入船头交叠的水声中,雷豹欠了欠首,勿复再提。 画舫泊在湖心正央,她的裙幅随风柔展,袖内灌进了冷风,鼓动起来如翩飞的羽翼。双目垂青这片被冻结许久的水域,静听远山上冰雪消融的皴裂声,一株株旧木象征性的吐丝生芽,闭上眼睛,有一曲欣欣向荣的清雅小调,飘扬在牡丹和山茶引领的蝶影香氛里。再睁眼时,已经是冬尽春来了。 太皇太后的寿诞将至,各国使臣都来朝贺。寿诞当日,宫里一早就挂满了红绸,装点得喜气盈盈。李攸烨早上先去太庙为江后祈福,而后又陪皇奶奶在华央宫接受百官恭贺。晚上宫里设了宴席,请了四方诸侯、当世名流前来赴宴。江家五子、李戎沛等都有出席。其中最出风头的莫过于打了胜仗意气风发的年轻秦王李攸烁,此次他不远万里来京,向江后进献了十二只从犬牙缴获的铜铸兽首,搁在殿上一摆,真可谓气吞万里如虎,算是今年最气派的礼物了。作为回赏,江后亲口答应他一门亲事,允诺只要他看中了哪家小姐,不由分说立马指给他,直把这位脸皮厚比城墙的秦王乐得挠头笑。 宴上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分外热闹。 酒至半酣,李攸焕突然从父王身上蹦下来,扑过来要给江后表演武术,江后怜惜地抚着他的脑袋,经过几个月疗养,他身上的伤虽然大部分痊愈,但脸上不可避免地留了几块疤痕,每每让人惋惜不已。得到皇奶奶首肯,他便当着所有人的面武动起来,小小年纪,打得有模有样,惹得满座老头子们哈哈大笑,直说世子有出息。打完了去江后那里讨赏,得到江后亲自剥的虾仁奖励,津津有味地吃了,得意地冲李攸烨哼哼。李攸烨只当他小孩子心性,不跟他一般见识。李戎沛全程一直瞩目着,见江后疼惜地揉着爱子的面容,嘴角微微勾起。 长公主看着这幅其乐融融的场面,心中一阵伤感,又不好表现出来,搅扰众人兴致,于是借故悄悄离席。不知不觉走至省身阁,掏出江后赐予的腰牌,两边侍卫看了,马上放行。熟料没过多长时间,阁里忽然传来长公主大声的呼叫! “幸好长公主发现得及时,曹妃中毒不深,腹中胎儿暂且保住了!” 宴散后,雷豹一边引着江后往省身阁疾走,一边为她详解阁里的情况。江后脚步微顿,拆出他话里的隐情,侧脸问,“什么叫暂且?” “柳太医说,曹妃身子本来就弱,遭逢此变,情况更加不稳定,胎死腹中的可能性极大!” 江后闻言,闭了闭眼睛,“马上去查所有到过省身阁的宫人,宁枉毋纵,报给哀家!” “是!” 抬脚迈进省身阁,一进门,就被一股子冰冷发霉的湿气扑面,江后忍不住蹙紧了眉头。阁里一干人都跪下迎接。她扫了一眼曹妃的住处,发现这里甚是简陋,屋子里只摆了一张床,和一个四角木桌,桌子大概不稳当,所以在桌脚下垫了几块石头。门窗都有破败的痕迹。省身阁相当于冷宫,平日无人来打理,凌乱惯了。李攸熔等人被监押于此已逾数月,曹妃身边只余一个侍女照料。想必这侍女也不是用心的,若不然,这里也不会如此脏污。 曹妃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昏睡,脸色憔悴不堪,腹部的突起像一只瓜瓢,根本未及怀胎六月该有的幅度。柳舒澜在床边为她把着脉,江后示意她不必起身,继续施诊。李攸璇脸上尤带惊恐,“皇奶奶,实在太可怕了,居然有人在食物放砒霜,幸亏我及时赶来,不然曹妃母子就没命了!” 江后点了点头,环顾一周,问:“攸熔呢?” 李攸璇叹了口气,“熔儿已经连续好几日宿醉未醒了!” 江后没有再说什么。李攸璇动了动嘴角,欲言又止,犹豫半天,“皇奶奶,柳太医言说,曹妃现在体质非常虚弱,加之省身阁阴暗潮湿,她又抑郁在心,所以,情况很不稳定!所以我想向皇奶奶求个情,可不可以把曹妃迁居别处疗养?这里实在不是住人的地方!” 江后没有立即做出表示,这时雷豹匆匆忙忙进来了,“太皇太后,臣查出省身阁的膳食是由膳房小太监陆离送来的,刚才带人去抓捕陆离时,他已经畏罪自杀了!” 江后眼中渗出几丝不出所料的寒意,最终隐没在明灭烛光中。往床上那人看了一眼,回头吩咐道,“此事到此为止,把曹妃抬到哀家那里!另外,派几个人来,负责攸熔安全!” “是!” 京郊马场。李攸烨和秦王相携着在林中打猎。二人共同追着一头狗熊跑,你一箭我一箭,扎在地上,那只狗熊被迫不停改变方向,往林中逃窜。 “烁儿,我真羡慕你,可以随便挑媳妇!”李攸烨放了一箭。 “二哥,你这话说的不对,皇奶奶把最好的媳妇都给你了,你还抱怨啥啊!哦,我知道了,皇嫂要在山上住一年,二哥是不是寂寞了?” “去你的!”又放了一箭。 “哎,这次看我的!”李攸烁拉了三只箭上弦,倏,倏,倏,一下全放了出去。狗熊受惊,蹄子在地上擦了一下,马上折身往另一头飞奔,箭没射着,秦王黑了脸,“岂有此理!” 而李攸烨哈哈大笑:“不过如此,看来这最后一击,还是要我来!”伸手将彀中所有箭都取了出来,一并朝那晕头转向的狗熊射去。 那狗熊眼中受惊,竟然拖着庞大的身子朝边上猛然一跃,四蹄重重落地,踩到了陷阱机关。没来得及嗷呜,便被埋在草里的一张大网迅速往上一包,吊到了树上。筋疲力尽。 “哈!”李攸烨得意地朝李攸烁抱拳:“承让了!” 这时候,一个素装女孩子驾马过来,抬头看了眼猎物,觑着对面一白一青两兄弟,“我说,你们俩也太缺德了,要么给人家一刀,要么干脆就放人跑,这样把一头畜生逼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本姑娘还真是头一次见!”来人十四岁年纪,头上竖着两团螺髻,各自垂下两条小辫子,面貌清秀可人,皮肤吹弹可破,典型的江南美人,只是说话却直来直去,颇有些男孩子的爽利,正是戚家新封的小郡主,戚靖汝。她后面跟着笑意盈盈的长公主李攸璇。戚远剑去世后,江后一直记挂着他临终嘱托之事,这次寿诞,专门又把靖汝召进京城,赐了封号,打算将她在宫里抚养。 李攸烁输了一筹,本就不乐意,听到她的挖苦,勾着缰绳,回击道,“喂,小丫头,说话别这么不客气,本王追它那是它的福气,再说,你懂什么?你知道本王手底下斩过多少敌首吗?本王不杀这熊,那是慈悲为怀,抓了这熊,那是为动物界除害,你知道这一只熊,一年得吃多少孤苦无依的小动物吗?!不知道吧,嗨嗨,本王告诉你,这一只熊就可能造成动物界千万百姓流离失所,天可怜见,本王的良苦用心,……” 戚靖汝耷着眼皮看他在那自我表演似的吹嘘,凑到李攸璇身边,“璇姐姐,他一直都这样嘛?” “怎样?” “幼稚!” 此话不经意闯进滔滔不绝的秦王耳朵里,立即惹怒了这位殿下,鞭子指着她,“你胆敢说本王幼稚?!” 戚靖汝扭头,不屑的,“哼哼,我可没说!” 李攸烁提疆凑近她,“你明明说了,还不承认,本王亲耳听到的!” “好吧,我确实说了,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李攸烁气冲冲道,“你敢说本王幼稚,就是不行!” “哎呀,好了,靖汝是开玩笑的,别这么较真!”李攸烨出来打圆场了,被伤到自尊的秦王却不领情,仍然不依不饶,“小丫头,你马上跟本王道歉,本王就不追究了!” 这下子戚郡主也忍不住了,“我为什么要道歉,难道你不幼稚吗?你给太皇太后送了十二尊又大又丑的猴子头,还觉得很光彩似的!” “什么猴子头?那是十二生肖!真没见识的女人!” “好吧,就算是十二生肖,可是拜托,你知道犬牙铸造十二生肖是干什么用的吗?” “还能干什么用,当然是镇国用的!” 戚靖汝翻了个白眼,“我听曾爷爷说过,犬牙国有个叫匡扶的先王,很讨厌咱们玉瑞,一直想灭了咱们,可是没有实际机会。于是他便另辟奇径,听说咱们有十二生肖,他就用铜铸了十二生肖,却用金子铸了十二个大力士。把生肖配给大力士当看门兽,而你却又把这十二个看门兽送给了太皇太后,”一脸鄙夷,“你看到他们丑得像猴子头,难道就没产生一丁点怀疑?我在宴会上真的忍了很久,没有说出来,就是怕伤到你自尊!” 李攸烁直接懵了,“你……你说的当真?” “当然是真的,我曾爷爷讲的时候,还十分的愤怒呢,发誓早晚有一天,要踏破犬牙国境,把他们那十二个大力士找出来,当众弄个稀巴烂!” 李攸烨和李攸璇也是一脸吃惊,“烁儿,你难道没看到那十二个大力士?” “该死!那蓝倾舞居然耍我!”李攸烁脸上青黄不接,“她骗我说这十二生肖是犬牙国的镇国之宝,还帮本王装箱送来,这是存心想羞辱本王!” “蓝倾舞?” “就是那蓝阙公主!我们当初一同攻破犬牙国都,她兵力少,国都就被我军占领了,想必她怀恨在心,就想出这么一主意!真是岂有此理!” “这么说,十二个金铸大力士都在蓝阙了!” “气死本王了,本王要去讨回来!驾!”一拍马鞭,往马场外飞驰而去。 李攸璇看着他远遁的身影,一脸无奈,勒马与李攸烨慢慢往回走。四月的春季,阳光充斥着树林,林间充斥着草木香味,淡淡的,沁人心脾。策马过后的心情,十分畅快,鸟叫的声音又特别放松神经,二人便不急着回去,慢悠悠的享受自然美景。 李攸璇瞥了眼旁边那钟林毓秀的皇弟,阳光投射在她挺翘的鼻翼上,竟然柔和极了,瞬间,她恍惚觉得烨儿更像一个女孩子。想想不可思议,忙把这种感触甩出脑海,重新看着李攸烨,又是一个清俊少年了,不料,心里竟然有些惋惜。 怎么搞的?为了制止住这个念头,她笑着打趣,“哎,蓝阙公主看来可是个很难缠的人物,你将来打算怎么对付她?” 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李攸烨也笑着回,“皇姐别揶揄我了,我现在只求皇奶奶大发慈悲,放我一马!” “你还真打算从一而终啊?” 李攸烨笑笑,没有说话。 长公主突然很想问一个问题,凑近,悄声地问,“烨儿,喜欢你的这些女子当中,你究竟最喜欢哪一个?凝儿,玉姝,还有……那个蒙面的权姑娘!” “皇姐怎么会这么问?”李攸烨表示了下疑惑,随后款款说道,“玉姝是妹妹,凝儿是妻子,她,你们都告诉我,她和我有过一段过去,但我甚至连她的样子都没见过!” “她很美!”李攸璇认真地看着她说,李攸烨微怔,沉默,慢慢把眼睛调向前方,马蹄往前咯噔几步,她低了低头,又缓缓侧过脸来,看李攸璇的眼神,似乎想要一个确认。李攸璇禁不住莞尔:“你心动了是不是?” “没有!”她收回目光,匆忙挥鞭,往远处奔去。 “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李攸璇笑着呼吸林间的风:“喜欢一个人,任何一个关于她的词,都能在心里反复纡回,漫上眼睛,变作美丽的迟滞。就算记忆没有了,但感觉还在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七月份。玉瑞迎来了最酷暑的时节。李攸烨午间根本不想出门,整日呆在冰室里,批阅奏折,与朝臣议事。再过几天,蓝阙公主又要进京了,本来就对她没好印象的李攸烨,因为暑热天气的影响,更加对她不待见了,挑什么日子不好,非要捡最热的时候来,简直是自讨苦吃。 作者有话要说:这回,栖梧真要来了。十月怀胎,八月份临产。如果按归乌原计划,刚好赶上飞船造好的日期。现在这个日期自然推迟了。另:如果告诉小皇帝真相,把小栖梧的身份暴露出来,文中的曹妃说不定就换成小颖了。所以,江后的顾虑还是有一定道理的。罪魁祸首是谁? 第186章 未雨绸缪 李攸烨盘在御案上,一笔一笔落下朱批,杜庞匆匆忙忙从殿外进来,脸色凝重,“万岁爷,白府刚刚来报,白大人病重,快不行了!” 李攸烨猛然抬头,笔锋没压住,在奏章尾崴了出去。“马上摆驾去白府!” “是!” “皇……上!”病榻上,一脸憔悴枯容的白大人,朝那九龙加身的少年天子伸出手。榻前跪了一地哀啼的白府家眷。 李攸烨接过去抓着,“白大人有什么话,尽管说,朕听着呢!” 白大人喘了几口气,争着最后一点力气,“辅仁十五年前,朝廷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十五年后,朝廷连年征战,粮食、人丁急剧减少,灾区百姓十有j□j流离。老臣经常,经常替皇上犯愁。他们都说老夫,不该为这些小疵,妨碍皇上开疆破土的大局,老夫也就一直忍着没提,可是,现在,蒙古犬牙,都已经灭了,皇上以后千万别打仗了,国库里的钱省着点花,还能撑些时候,就怕,就怕万一,今年再有个天灾,那就不得了了!”他努力仰着枯瘦的身子,白夫人会意,把他扶起来,“呵,皇上,老臣最后掏心窝子说话,皇上还年轻,那些新政往后拖延拖延,不差它那一两年,但,今年是玉瑞最难熬的一年,切不可贪功冒进啊!” 深夜,李攸烨开启国库,视察库里情况。桌案上,白老头的账簿还在,她拾起来掀了几页,背后杜庞悄悄过来,凑到她耳边低声道,“皇上,白大人去了!” “知道了!”李攸烨放下簿子,“传朕旨意,白大人历三朝,克己奉公,兢业一生,今追封其为永昌候,着礼部尽快议定谥号!” 第二天的早朝,李攸烨一直愣愣地坐在龙椅上,感觉这大殿少了什么似的,满朝众臣也都唏嘘不已,缺了那股子熟悉的韭菜味儿,还真不习惯了。朝会决定,白老头在户部的空缺由侍郎胡万里补上,时年三十三岁的胡万里便成了玉瑞朝近五十年来最年轻的尚书。 白老头最后被定谥曰文忠,这在文臣中算较高的谥了。对这位曾克扣过自己米粮的老对手,高显给了他一个还算公正的评价。吊唁当日,李攸烨亲往白府祭奠,这一趟除了安抚白家家眷意外,她还意外邂逅了一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白耀光,纪别秋年轻时的死党,原来是白老头的内侄。李攸烨还记得就是在他那间后来塌掉的破茅屋里,自己损失了一块随身的玉佩,还有两块翡翠扇坠,这次既然见到了,免不了要向他讨要。 叫杜庞把伏在棺椁前装模作样嚎哭的白内侄叫到偏厅候着,李攸烨在前头吊唁完,随后便踱了过去。刚走到窗台就听到一阵连珠炮似的抱怨声,透过窗缝朝里看,那白内侄正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手指用力戳着桌案,向杜庞诉苦,“我从小对学问不感兴趣,但是对经商有头脑,他就经常骂我没出息。后来我背着他到康阳一带做粮食生意,硬是凭着一己之力,不靠天不靠地在那小京都打出了一片天。我是一点也没靠他。当然,我是想靠也靠不着,他不扫我出门就不错了。” 呷了口茶,“后来,我这生意是越做越大,粮食越囤越多,家里小妾也越来越漂亮,嗨嗨,不是我夸海口,我当时的家财,天底下除了皇上,那是谁都比不了的!” “可是谁成想,我那叔叔看我在小京都过得太舒坦了,去年一声不响,就把我的全部家财都查抄了去!哎呦,可把我心疼得哟,体重一下子暴跌一百斤。那可是我亲叔叔啊,要是旁人我还能去衙门告他去,可换成他,我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从这个角度,李攸烨看到他半边脸上挂了一行悲愤的泪水,悲苦的声音继续,“杜总管你是不知道,我现在回忆当初的情形,这心里头仍是宛如刀割!你想想啊,一下子,我从广阳郡的首富跌到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心里的落差是多大啊,当时就打击得我遍体鳞伤,可我那十五个漂亮的小妾,非但不来安慰我,还个个跟人跑了,我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南墙上!” 杜庞听着他声泪俱下的表述,实在插不进去话,只能尴尬地听着。这时候,门外忽然吭吭两声,李攸烨背着手,掀袍踏进门来,“白掌柜,好久不见了!” 那白耀光的泪突然就止住了,连忙起身,跪在地上,“草民拜见皇上!” 李攸烨示意其余人都退下,而后玩味地打量着他,“上次朕的玉佩落在你府上了,你这次进京,打算什么时候归还朕哪?” 那白耀光抬起头来,原本凄凄惨惨的面孔瞬间改了笑容,舔着脸说,“皇上圣明,自从您的玉佩落在草民那里,草民一直小心保管着,丝毫未敢动,这不,草民给您带来了!”说着从怀里掏出那玉佩,呈给李攸烨。李攸烨挑了挑眉,心道这人可真会顺杆往下爬,她说是落下的,只不过是想给他留点面子,他居然真就当台阶下了。 接过玉佩,“还有两块扇坠呢?” “咳,”这回说不出话来了,抬眼见李攸烨那精明的眼睛,磕了个响头,“皇上恕罪,草民把那扇坠给当了!” “不过,臣当了完全是为皇上您考虑,咳,您也知道,当初草民家徒四壁,您当时又大驾光临寒舍,臣绝对不能慢待您啊!再说,您是皇帝富有四海,损失点扇坠应该不碍着什么吧!” “所以你把朕的扇坠当了,再来招待朕,倒是替朕着想了?” “皇上真乃千古明君哪!”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白内侄就不信李攸烨不爱听这一套。 “那你为什么偏偏把这玉佩留下了?”这次还没轮到他张口,李攸烨就指着他,“朕要听实话,你掂量清楚,若有半句假话,可就犯了欺君之罪!” 白耀光低了头,眼珠子不停在眼眶里打转,瞥瞥李攸烨面无表情的脸,心道这小皇帝太难缠了,好像软硬不吃的。豁出去了,“回皇上,是价钱没谈拢,对方出价太低,臣觉得这玉佩值更高的价,就这么当了可惜了!” “呵呵哈哈!”李攸烨笑起来,“像句实话,你起来吧!” 太师椅上坐定,捧起案上的茶,刮擦着茶碗,吹吹,“朕刚才好像听到你说你和令叔父白大人,叔侄失和,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白耀光见她表情轻松,胆子也大了起来,“嗨嗨,皇上明朝秋毫,您说我这叔叔是不是做得太不够意思了!” 李攸烨瞥了他一眼,心知他这是暗指她不够意思,像他这般精明的人物,变着法地在这儿哭穷,必然是想讨些好处了。 她最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是皇奶奶一手策划的,朝廷隐形的存粮方式。在最富庶的地区以朝廷代言人的方式,积累财富。当初选定了白耀光就是看中了他是白老头内侄这一点,不仅能掩人耳目,而且没收财产时,有白老头在上面镇压着,就多一重保障。他在短短十年间成为广阳首富,固然有他个人的经商才能在里头促使,但是少了朝廷的暗中操纵,要达到这一步,恐怕耗费上二十年都不一定够。 白耀光在整个计划里,算是朝廷活性的当铺,皇奶奶留的这一手,自然是为了应对不时之需。他破产的时候,正是齐国作乱之时,朝廷当时国库空虚,他的这笔巨额财富自然派上了用场。 “你是不是希望朝廷把财产还给你呀?”李攸烨若有若无地笑说。 白耀光果然睁亮了眼睛,凑到她面前,“皇上您就象征性的给草民一点口粮吧,草民平白做了十多年的嫁衣裳,一句怨言都没有,最后连一件像样的衣物都没的穿,是不是太惨了点?” “一句怨言都没有?那朕刚才在外面听你说的那一堆,有的没的,是什么幺蛾子?” “咳,那是草民在跟杜总管酝酿感情!” 李攸烨饮了一口茶,差点没喷出去,勉强维持住庄重,“既然你想要回财产,那朕今天就把话讲清楚了,省的你再惦记。朕告诉你,要朝廷把财产还给你,这件事根本不可能!” 白耀光眼皮耷拉下来。“除了这一项,另外,朕突然决定了,你还得继续为朝廷做嫁衣裳!” “我强烈拒绝。不给钱,我坚决不干了!” “你不干有的是人想干,朕走了!” “得得得,我干,惹不起你们!” “这才对吗,你这次要是干好了,朕保证,最后会留给你一点好处的!” 白耀光脸上一喜,立即打起了小算盘,“五五分!” “嗯”李攸烨摇头。 “哎呀,小气,算了,三七分,你七我三!” 李攸烨好笑地看着他,拨开他竖起的爪子,“九九比一!” “好吧,好吧,九比一就九比一,我也不计较了,咱们就这样议定了!” “少来,朕的意思是一百分成九十九比一,给你留个一!” “皇上,您真是惨无人道……的的……好皇上!” 李攸烨不置可否地笑笑,“白掌柜,一个一就够你吃一辈子了,你自己要找准自己的定位,别一口气吞成个胖子,到时候出不来,给自己找罪受!” “成了,一就一,总比没有的好,那草民什么时候回广阳?” “这次不去广阳了,换个地方!” “哪里?” 李攸熔笑容诡谲,轻启朱唇,吐出两个耐人寻味的字眼,“楚都!” …… 归岛。没了保温膜,夏天也如冬天那般难过了。午后归岛居民都闭门不出,飞船进度不得不放缓下来。鲁韫绮撑着太阳伞从屋外进来,一只手里拎着一篮子水果,用脚后跟把门带上,“外面真是全民烧烤的节奏!”嗅着屋子里的清凉的气息,舒服地喟叹一声,“还是家里爽快!” 哼着歌儿把水果洗了,熟练地切成薄片,装盘,边上摆了两支叉子,优哉游哉端去小颖卧室,敲敲门,没人应,她便轻轻扭开房门锁,见卧室里电视还开着,而权洛颖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真是越来越嗜睡了!”笑了一声,进去把水果片放在床头柜上,又为现今大腹便便的人遮了遮被子,鲁韫绮驾轻就熟地做着这一切,最后关电视时,看到上面播放的画面,不由愣了。 上面播放的是李攸烨的画面,背景好像是在一家客栈里。李攸烨正在吃一碗面条,结果含了两口,突然脸色大变,一股脑儿地又吐了出来。像是被酸倒牙了,表情相当丰富多彩。撂下筷子就冲旁边的杜庞大吼,说他故意在她碗里倒满了醋,已经不是一两次了,她很生气云云。 看着镜头的拍摄角度,显然摄影者离她们极近,然而二人竟然丝毫未觉,鲁韫绮已经猜到这是谁拍的了。果然,片中不时传来忍笑的吃吃声。她看着李攸烨那副谁欠了她二两小白菜的表情,鄙视道,“真够笨的!”把画面往前倒倒看,终于看到了罪魁祸首的影子,画面中,她正拿着整罐醋往一碗面上泼,泊完了还撒了点除味粉,而后对着画面做了个“v”的手型,鲁韫绮哼哼两声,皮笑肉不笑地评价,“这两人,可真够幼稚的!”而后竟端着果盘盘腿坐在电视机前,调低了音量,耐心看完了整部片子,时不时闷哼两声,评价两句,有时含着水果,被画面里的两人蠢哭了,不得不借着脑袋后仰哈哈两声,稍微缓解下情绪,然后低头继续看。 看完以后,心情十分愉悦。关了电视,见权洛颖仍旧睡着,也没打搅她,轻轻带上门出去了。晚饭时候,不得不叫她起来吃点东西,把营养餐搁在餐厅,扶她起床,慢慢往外走。怀孕九个月了,需要多走一走,到时候生得时候,才会顺利些。所以吃完饭,鲁韫绮就扶她在仿步机上散步,因为外面实在太热了,为了避免皮肤被晒伤,只能在屋里做运动。 权洛颖走了没几步,就全身犯懒不想动了,可怜兮兮地看着鲁楹绮。鲁楹绮压根不吃她那一套,强制着她再走五水中,说是为肚里的小家伙好。每每涉及到栖梧,她都会勉为其难地完成任,这次也不例外。四分五十九秒的时候,腿还在动,五分钟一到,整个人都懒倒在多务仿步机上。像刚跑完马拉松似的。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栖梧出世,届时小烨子会到场哦,亲自捧过小栖梧。么么哒。 第187章 栖梧(一) 鲁韫绮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抱着胳膊往那计步器上一瞄,“哟,这回走了五十步,合着每分钟迈十脚,一脚迈六秒,打破了树懒保持的20厘米每秒的世界逃生记录,我怎么有种咱俩不在一个时空的错觉啊!” 权洛颖瞧了瞧那计步器上的数字,略有些羞愧,似乎仍想反驳,可是酝酿了半天,看看鲁韫绮那张戒备森严的脸,大抵也明白无论说什么都会被拍死在沙滩上,索性撇撇嘴一声不吭了。 “哼哼,算了,快点下来吧,要不我明早再来扶你?” “……” 扶她在沙发上坐定,刘速开门进来了,胳肢窝里夹着一叠资料,进门就喊,“韫绮姐,成乐刚从升降梯上掉下来了,摔得不轻,你快去看看吧!” “这家伙没系安全锁吗?”鲁韫绮一听头就大了,陈荞墨出事以后,全归岛的伤病患都落到她身上了,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偏爱给她添事儿,否则好像对不起她似的。 “嗨,你又不知道成乐这人,胆大心细,以前不带安全锁也没出过差错,可是这回偏偏就出意外了,能怎么着!” “行了,你先照顾着小颖,我去看看!”收拾好一切,提着药箱出门了。 “好,放心吧!”刘速关好门,走到客厅,权洛颖问:“他怎么样了?” “没事,那梯子也不高,估计是小腿骨折!”在沙发上坐下,笑问,“感觉怎么样?快要生了,是不是很紧张?” “有一点!” “唉,不用紧张,我告诉你啊,我从书上看到的,这生孩子啊根本没电视上演得那么可怕,痛是有的,但没有那么夸张,你只要心里不怕,到时候听韫绮姐的指挥,打一呼噜就过去了,呵呵!” 权洛颖忍不住笑了,往他手里一瞥,“你拿的什么?” “哦,这是我整理的玉瑞近况资料,你知道我这人闲不住,搜集情报都成习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 刘速把最上面的几个文件递给她,“这是前几个月发生在玉瑞皇宫里的一桩怪案,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就把所有时间地点人物都给整理出来了,打算没事儿的时候慢慢研究,你知道,宫里头一件小事,就可能引发关乎社稷的大事,嗨嗨,我最喜欢这种了,比看侦探小说还要精彩!” 他说着权洛颖已经把文件打开了,只见上面记载了曹妃中毒事件,时间,地点,人物,情节果然都很详细,通篇看来,充满了悬疑诡谲。 “这件事,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想将曹妃置之死地,若非长公主及时赶来,那曹妃母子早就一命呜呼了。”刘速一本正经地说着,权洛颖蹙眉扭头看他,“速哥哥分析会是谁所为?” “这可说不准,李攸熔当皇帝这段时间,积怨不少。不过,要说与他有深仇大恨的人,倒也不多!”刘速捏着下巴,“所以我猜这件事,最有嫌疑的就是燕王!” “为何?” “你想啊,李攸熔的一发炮弹,让燕王妃尸骨无存,燕王世子也被烈油烧伤,落个毁容的下场,换了是你,你想不想报仇?而且我怀疑,江后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但是碍于那人身份,就把这件事压了下去!” “可是,他既然恨李攸熔,为什么不直接杀他,转而向曹妃下手?” “这还不好解释,无非是想让李攸熔也尝尝失去妻儿的痛苦!” 权洛颖摇摇头,“我觉的说不通!” 刘速摆摆手,“暂且不提通不通。这件事最奇怪的地方,不在这里,而在江后的反应!事后,她不但封锁了消息,还把曹妃接到了慈和宫。我悄悄去打听过,亲耳听到,柳太医宣布曹妃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死了,但是,她却秘而不宣,照旧把曹妃在宫里养着,而且还安排好了接生女官。你说,是不是太奇怪了?” 权洛颖抚着肚子沉思,心里突的跳了一下,颤着音问,“那……曹妃是几月的身孕?” 刘速想了会,“根据李攸熔颁诏的时间来看,也巧了,她的孕期和你差不多是一样的,要是胎儿没死,估计也在七月生!” 权洛颖脸色陡然煞白,目光怔怔定在一处,渐渐有水雾漫入眼睛。 “呵呵,说起这事儿还闹了阵笑话,按照玉瑞的习俗怀胎头三月是不能对外宣布的,可是李攸熔两个月就公布了,呵呵,他的那点心思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是怕朝中有人提议立小烨为储君,急死火燎地宣布自己有后……”刘速回想起来还忍不住拍腿笑,侧脸看向权洛颖,发现她面色有异,“小颖,你没事吧?小颖?……小颖!!!” 深夜。江后披衣起来,匆匆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问雷豹,“怎么回事?怎么会出意外?” 雷豹一时说不清楚,“臣也不知道,钟先生说权姑娘的羊水破了,事发有些突然,那边都乱套了。看来,咱们的计划要提前了!” 江后顿了顿,马上吩咐,“你去宣御医为曹妃接生!” “诺!” 归岛。 “她们要夺走我的孩子,是不是,是不是?” “小颖,没有人能夺去你的孩子,你别胡思乱想,听我说,宝宝就要出来了,你努力了那么长时间,不就是想见她吗,她现在就要来了,我们一起迎接她来,好不好!”鲁韫绮拨着黏在她额上的凌乱发丝,眼里噙着泫然欲泣的泪珠,却拼命地撑着笑,缓解她的情绪。 “不,不,她们要把我的孩子,偷天换日,给曹妃……”她咬着唇,泪水不间断地从眸中拥堵,漫溢出来,模糊了视线。 “不是的,小颖,你相信我们,我们绝对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不要想别的,栖梧,想想栖梧!” “栖梧……”她的注意力似乎被分走了些,躺在床上,手不自觉抚向肚腹,分娩前期的阵痛如期而至,两条泪珠不自禁从眼角滑入头枕,“痛……鲁姐姐……好痛……” 手术室的灯打开,两个预先穿好护士服的女子准备着分娩前一切,由于事发突然,她们的最开始的动作都有些慌乱。鲁韫绮一边穿隔离服一边示意她们保持镇定。戴上手套,目光瞄向测痛仪上显示的痛度走势图,当看到分娩后期那最高峰的iv度数字,所有人都白了脸色。 鲁韫绮突然冲出房门,拨开钟毓鲤的电话,“钟姨,把小烨带过来?” “韫绮,小颖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痛的死去活来!”声音是哑的,握电话的手在打颤,猛得吸了口气,“您告诉太皇太后,小颖现在情况很不好,这都是拜她们所赐,如果她不想看到一尸两命,马上把人送过来,马上!马上!”电话里的声音几乎在嘶吼,“抓也要把她抓过来!” 江后隔了三米远都听到了,钟毓鲤挂了电话泫然欲泣地望着她,那张冷肃的面容微微咬动,“雷豹,你跟钟先生去枕霞宫,就说哀家身体不适,急召皇上回宫,然后,该怎么做,听钟先生的吧!” 枕霞宫。 “雷公公,皇奶奶怎么样了?”听到传话惊醒的李攸烨,顾不上跟上官凝多说,就匆匆跟着雷豹往外走。雷豹回头看到四下无人了,这才让停下轿子,对她说道:“皇上放心,太皇太后没事,她让臣带皇上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雷豹命令杜庞抬着空轿继续往前走,这时候钟毓鲤终于现身,李攸烨愣了愣,“是你?!” 上官凝站在阁前的屋檐下,伫立良久,忆着李攸烨离开前的匆忙背影,心里不知怎么了,突然觉得慌张不安。素茹打着哈欠把薄纱衣给她披上,“小姐,半夜山里凉,别被风吹了!” “素茹,你说太皇太后抱恙,我是不是该回去看看?” “唉,小姐,你别说风就是雨啊,皇上不是说了吗,让你安心在这里等消息!” “可是我等不及了,那雷豹躲躲闪闪,好像有什么事故意避着我!” 素茹歪头想了下,“经小姐这么一说,倒是有那么一点!” “是吧,你也感觉出来了,所以我要回去,你赶快去追上前面的轿子!” “哎,小姐,”素茹急忙拉住她,“您不能回去!” “为什么?” “我的小姐,您想想,如果雷公公避着你,不就是说太皇太后要避着你吗?太皇太后既然要避你,你怎么还急着撞上去?这不是惹她老人家嫌吗?夫人早前吩咐过,一定让小姐小心谨慎,不要触到太皇太后霉头,您难道忘了!” 上官凝踟蹰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素茹索性拉她进屋里,关好门,低头凑到她耳边悄悄道,“您放心,宫里都有咱们的人,只要有什么动静,咱们保准能第一时间知道!”上官凝听了这话,猛地打了个激灵,“你,你们……” “夫人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小姐好!” 李攸烨乘着一只特别大的怪鸟到了雷豹所说的地方。下舷梯的时候,仍旧恍惚在梦中。回头看看这只庞然大物,难以置信它能在空中飞那么久,心道,这莫不就是周师傅所说的飞机?! “刘速!”远远的,钟毓鲤冲那辆开来的车招手,刘速把车停下,“快上来!” 李攸烨和雷豹双双愣在这奇怪的交通工具面前,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钟毓鲤接二连三塞进后座,“砰”的一声甩上门,还没坐稳当的雷公公愣是被唬了一跳。 这种车的行进速度非常的快,出奇的是,人坐在里面却毫无颠簸之感。外面的东西清晰地填进视线,却没有急风钻进来,李攸烨伸手去触摸窗棱,果然被透明的东西阻住。透过窗子去看两边造型奇特的房屋,路边的灯映出繁华的影子,她仿佛置身于某个幻境,黑夜和黎明在这里仿佛不存在隔阂。侧脸看雷豹,他也一直望着窗外,喉咙不时吞咽拱动。纱帽顶着车顶,他的手局促地抓在膝盖上,不得不将头压低。 “雷公公,把帽子摘了吧!” “诺,”雷豹听到李攸烨的吩咐,这才低头摘下帽子,搁在怀里谨慎地抱着。 “到了!”刘速将车停在医院门口,李攸烨透过座椅缝隙见他将手指放进车门处的一个凹槽里,轻轻一掰,门便打开了,她也依样画葫芦,啪嚓一声,门果然应声而开,勾了勾嘴角,俯身出去。雷豹在自己这边推不开们,连忙爬到李攸烨这边跟着出去。李攸烨已经在前边走了,他戴上帽子,抹了把汗,匆忙追上。 归岛几乎全员出动,站在走廊里等待那小生命的降生。李攸烨来,自然受到了全场人的注目礼。 “来了吗?”鲁韫绮的声音。 “来了!”钟毓鲤抓紧时间给李攸烨全身喷消毒雾,消毒五分钟,然后把隔离衣给她套上,深吸一口气,噙着泪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是现在,我只想替她逝去的父母求你,无论如何,帮她度过这一刻,和那个孩子!” “孩子的爹爹呢?也逝去了吗?”李攸烨摸摸身上的衣服,问,觉得这件事蹊跷极了,为什么这样危机的时刻,她会被叫到这来,代替别人履行责任?胡乱揣测的结果,就是这孩子的爹爹很可能不在了,所以皇奶奶才说她走投无路。 钟毓鲤一时语塞,产房门这时从里面打开,绝望的哭喊泄露出来,让走廊里的人毛骨悚然。李攸烨心里一慌,脚步不听使唤,就冲了进去。钟毓鲤似乎还想跟她说什么,但门已经从里面合上,她捂着嘴蹲□子,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倾泄而下。雷豹想起江后临时的嘱咐,尽量不要让李攸烨进血房,一时截留不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心道这下可坏了,李攸烨没什么经验,万一看到里面的血腥场景晕过去怎么办?可是现在人都进去了,再后悔无济于事,雷总管只能焦急地在外面等。 李攸烨冲进去以后,被里面的场景骇住了,还好鲁韫绮反应及时,立即用身子遮去了大部分场面。一个护士将她引到床前,给她搬了个板凳,让她坐在床头。权洛颖的腰部以下被布挡住,就此被隔离出她的视线。然而那股心悸已经牢牢扎根在李攸烨的脑中,她觉得全身都在不可抑制地打颤。 “小颖,快看谁来了?” “爸,妈……” “不,是小烨,小烨,她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着写着,发现字数太多了,一章装不下,便分成两部分。今晚争取把下部也更出来。作者为了写分娩这个过程,查了很多网上资料,自己吓个半死,哭,心理承受力直接降到负值,太可怕了 第188章 栖梧(二) 这是李攸烨第一次看到她的样子。她的额头被汗水浸湿了,几缕稍短的发丝凌乱地粘在脸上,其余部分乱糟糟地碾在脑下。似乎是天意让久别的重逢有个值得安慰的开端,那股疼痛恰到好处地消失,痛苦的表情也施施然和缓下来。 与她对视,仿佛就是为了给她看清楚自己真实的样子。 婉约精致的轮廓,苍白透明的肤色,李攸烨看着这张清瘦脸庞,很难想象,方才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出自这频临破碎的柔弱女子。视线游移在她隆起的腹部,寻常怀孕女子臃肿的体态于她身上无一丝痕迹,只有相同的苦楚蔓延于她每一寸裸呈的肌肤。 她眼睛里夹着几欲碎裂的水珠,像两潭幽幽的湖水,莹然注视着她,自湖底荡漾出来的涟漪,像魔似的汇入她的眼睛,沿着宛如镜中投影的轨迹,又从湖面荡入湖底。 一个穿着淡蓝裙裳的女子,从记忆中幡然跃出,短短的一刹那,像重锤猛地震入她的心口。“你……” 瞄到那只手朝自己伸过来,李攸烨怔然握住,慢慢扣在手中,“你很痛是不是?” 而那双故作镇定的眼睛里,还余着一丝受惊的恐慌。权洛颖抬眼看着她,泪目盈溢,扯了个不完整的笑,哑声说,“不痛,就是有点难受!”自己没察觉,那两条泪痕正慢慢顺着眼角往下坠落。 “是……是吗?”李攸烨也酿出半个笑,伸手不着痕迹地给她拭去,抿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护士递过来一叠消毒帕,她会意地接过,给她轻轻擦拭脸上的湿汗。 又一阵剧痛袭来,权洛颖痛苦地闭了眼睛,合紧牙关,从鼻腔中发出绝望的哼声,似乎身子要被狠狠地撕裂了。李攸烨咬着牙忍受着她的手指在她掌背深深陷入。那股痛楚,在她心中生出强烈的心悸,像鬼手一样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 “不要用力,挺住,就快过去了!”鲁韫绮一直从容不迫地应对着,深知这不过是黑暗来临前的黄昏而已,还有漫长的黑夜等着她们煎熬,在这之前必须保存体力。 终于在这次阵痛过后,她又获得一次难得的喘息机会。李攸烨脸色发白,仿佛跟着劫后余生,脸上的汗比她流的还多。鲁韫绮看她这个样子,知道钟毓鲤的预警没有效果,趁着这个间隙,焦头烂额地把她叫到一边,给她进行临时培训。 教她辨认测痛仪上的图像,尽量说得简明易懂,“你看着这图,这条红色竖线代表时间,这条波线代表她痛的程度,每到竖线走过山峰的时候,就是她最痛的时候,而山谷则最轻,你要在山峰来临前前就开始安抚她,不要事后诸葛亮,明白吗?” 李攸烨望着那些起起伏伏地波峰波谷,心惊胆战,“怎么要痛这么多?” “你以为呢!”鲁韫绮白了她一眼,抓紧时间给她讲解,“这些山峰还都是前期的,看到了没,到了后期已经没有山峰和山谷的区别了,全部都是山峰,这儿的最高点是她最最痛苦的时候,这个时候很可能发生休克,非常危险,只要熬过这一刻,宝宝就安全生下来了!”瞥了眼李攸烨,“你在哆嗦?” 李攸烨没说话,扣了扣乱颤的手指,抿唇,“我要怎么做?” “你需要做得就是,”鲁韫绮抿了抿嘴,扣紧她的肩膀,咬牙切齿道,“扮演好你的角色,她们是你的妻子和孩子,你要用尽全力无所不用其极地安抚她,鼓励她,让她放松,给她信心,帮她度过最难熬的时刻!!” “这张图谱就是你的行动指南,什么时候该抚摸她,什么时候该亲吻她,你自己把握个度!” 李攸烨有些懵,“亲……吻?不太好!” 鲁韫绮不客气地在她后脑勺拍了一巴掌,恶狠狠地瞪她,“现在我是大夫,我说好就好,你再磨叽,我就把你扔出去!” “你!” 鲁韫绮用能杀死她的眼神盯住她,“你记住自己的角色,角色该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别忘了,这是你欠她的!” “啊——”阵痛又开始了,两人没有继续说下去,匆忙各就各位。鲁韫绮重新戴上手套,给李攸烨使了使眼色,示意“马上进入你的角色!”李攸烨捧着那只苍白失血的手,将吻落在上面,一开始还不敢太唐突,后来随着她痛楚的加剧,唇已经不自觉紧紧贴住她的手背。伸出微颤的指掌从她的额际抚到头顶,“放松,放松,马上好了!” 随着阵痛的加剧,能够休息的间隔也越来越短,李攸烨紧张地看着那条时间线,朝越来越高的山峰移动,心里的弦绷到极致。似乎预感到那段没有间歇的黑夜即将来临,权洛颖在喘息之际,定定地瞅着李攸烨,似乎有话要说,李攸烨刚进扑过去,吻着她的手:“别怕别怕,我在这儿!” “你……” “你说什么?”听不清楚,李攸烨忙把耳朵凑到她嘴边,这回听清了,是一句气若游丝的,“你会爱她吗?” “谁?” “我们的女儿?”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李攸烨心里一痛,以为她出现了幻觉,把她认作孩子爹爹了。不过这样也好,她可以更方便进入角色,“我当然会爱她,我也爱你,你这么漂亮,女儿将来一定长得像极了你!” 她的泪珠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另一侧的手慢慢伸到李攸烨面前,给她看那枚团形的白色玉佩,原来她一直在手里握着的。 “我爱你,她叫栖梧!”她换了两次气,才把话说完整。李攸烨视线跟着迷蒙了,接过那玉佩,摩挲着她掌心上印出的深红纹路,将它贴到自己的脸上。手上的力道忽然又加大,她感觉到那股痛意如期而至,心被狠狠揪疼。 “好,吸气,开始用力!”鲁韫绮脑门的汗珠坠落,护士不断给她擦拭。那掺着无尽痛苦与无穷绝望的哼声把所有人的心都拧到了一点。走廊里的灯持续亮着,这注定是一场漫长的消耗战,在外面的人只能干着急。钟毓鲤把其他人都被撵回去睡觉了,刘速匆匆拿了食物进来,给留在这里的钟毓鲤和雷豹每人一份,补充体力。与此同时,另一角落的玉瑞皇宫里,也传来女人痛苦的呻吟。曹妃临产的消息不胫而走,关于这位皇曾孙未来的命运,成了宫人私底下隐秘的话题。 江后独自伫立在玉阶上,仰望天边的皓月,一夜没有合眼。辰时。袖中的电话震动起来,她指尖微颤,将其徐徐放置在耳边。朝阳跃入苍穹,暖风吹面,涤荡了万千尘埃。燕娘怕她在外面热着,捧着一杯凉茶走近,刚要开口唤让她尝一尝,抬头,却发现那冷肃了一夜的眉眼,迎着璀璨夺目的天光,忽然微微弯了起来。 归岛。 随着一声脆亮的啼哭,经过了二百七十多个日日夜夜期盼与煎熬的小生命,终于迎来了她在尘世间的第一缕曙光。 鲁大夫笑得眼睛都快没了,将哇哇啼哭的小襁褓搁在权洛颖胸前,“来来来,快让宝宝尝尝妈咪的奶奶,练练小嘴!”那初来乍到的小家伙口中填了东西,一下子不哭了,小嘴一裹一裹本能地吮吸起来。 “小颖,你真是太伟大了,宝宝生下来有六斤重,非常健康,你听到了没,她刚哭得有多嚣张,像个小喇叭似的!”权洛颖湿润的眼睫黏在一块,看着怀中的小脑袋有规律地拱动着,手指头摹了摹她鼓鼓的粉颊,油然而生的幸福感占满了身心。 鲁韫绮见她会吮吸了,心中最后一个小石块落了地,不顾人家吮的正欢,又强行把人家抱走,还说风凉话:“是不是裹不出来啊,小家伙,因为妈咪现在还没有奶水给你喝,你当然裹不出来啦!”为了安抚这位心里落差极大的奶娃,鲁大夫将事先备好的小奶嘴悠悠塞进她的小口中,及时封住她的哭闹。不谙世事的小家伙眼睛都没睁一下,就做了怪阿姨的俘虏,被治得服服帖帖,鲁大夫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把小家伙重新搁在妈咪怀里,鲁韫绮忽又转了轻蔑的口吻:“相对于你们母女俩的优秀表现,某个人的劣迹就不值一提了!”她蔑视的对象正是孩子的另一直系亲属,玉瑞国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李攸烨。 权洛颖在宝宝的额头落下一个轻吻,想起李攸烨接过孩子的时候,那脚步不稳跌跌撞撞的模样,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她怎么样了?” “哼哼,目前仍处于昏迷状态!”鲁韫绮一脸鄙夷,“她也太没用了,你痛成那个样子都挺过来了,只是让她抱下孩子,居然不说一声就晕过去了,真是靠不住!” 这时门响了,一大批热情奔放的归岛居民激动不已地涌进了病房,争相目睹这位归三代的风采。一群人叽叽喳喳地抢着要抱宝宝,这可不行,鲁大夫绝对不允许这些二把刀动孩子一下,把孩子抱离床前,给权洛颖腾出空间呼吸新鲜空气,然后趁机给他们讲一些注意事项。心里筹划着培养一批临时保姆出来,分担分担她的重任。钟毓鲤坐到床头,爱怜地抚了抚权洛颖的脸,“辛苦你了,接下来好好休息,知道吗?”权洛颖虚弱地抓着她的手,“钟姨……” “我明白,你放心!”拍了拍她的手,就对众人说道,“好了,大家都看过宝宝了,现在宝宝需要安静,小颖也要休息,我们明天再过来看吧!” 病房里安静下来,鲁韫绮喂她吃了点东西,再也熬不住的权洛颖,最后吻了吻女儿,终于疲惫地进入睡眠。似乎心中的那根弦终于放下,累极的倦意一股脑儿席卷过来,她像是与世隔离了,睡得特别昏沉。 然而就在暮色降临,乌鹊归巢,大地正该沉静时,白日刚刚经历初生喜悦的归岛医院,却被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喊,打破了原本的气氛。 “小颖,你别这样,孩子三天以后就会送回来,你听我说!”钟毓鲤试图按住那不停扭动的人,却被她不管不顾地挣开。 “不要,不要,你们把她还给我,把她还给我!!!” “小颖,孩子真的只去三天,你相信钟姨,我们不会骗你!”刘速用了大力把她压在床上,避免她挣扎扯动了伤口。 “不,你们骗我,你们骗我!你们要把她送给那个女人,你们都计划好了!!把我的栖梧还给我,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她竟然挣脱了出来,宛若一只受了伤的豹子,凄厉的眼神注目这病房里的所有人,所有人都被她定住,尝试去解读那神情中的冷意,敌意,恨意,抑或悲苦。她像一根负重太久的曲木,终于在这一刻崩断,那些积淀在心里的伤口,从来被她掩饰的天衣无缝,一旦当她敞开来,竟是触目惊心地累累伤痕。钟毓鲤以为她会脱口说出那个恨字,她的确该恨,恨字怎能概括她此刻的伤心欲绝。可是她没有,她赤红的双眸直冲钟毓鲤,或是冲在场每一个人,吐出的每个字眼都带着玉碎般的决绝与怆然,“把她还给我!” “我受够了,我去把栖梧要回来!”鲁韫绮噙着泪,忿然拉开门就要出去,可是还没迈出步子,就被钟毓鲤呵斥回来:“你给我站住!” 她咬咬牙转过脸来,承受着她冷漠刻意的敌视,用手抵了抵鼻子,“小颖,你仔细想清楚,我们身上肩负着什么。前途凶险,生死难料,而这孩子需要有个妥善安置。江后已经答应我们,在离开前,让栖梧跟着你,她把栖梧要去三天,只是给她确立身份。这孩子不会送给曹妃,曹妃这出戏,只是做给上官凝看的。她会直接过度到小烨名下,以玉瑞公主的名义昭告天下,她的母亲既不是曹妃,也不是上官凝,是一个姓陈的女子。江后问过我,可不可以用荞墨的姓,她担心权妃会惹人起疑,我替你答应了她!”她说着说着,对面的人已然潸然泪下,钟毓鲤试着走近她,将她抖颤的身子揽在怀里:“傻孩子,你相信钟姨,栖梧三天后就回来了!你看,小烨的白玉还在你手里呢,是不是?” “钟姨……她真的会回来吗?” “当然会。别哭,别哭,钟姨被你哭得,心都要碎了!” 果然,三日过后,关于栖梧公主降生的消息,就已经传达四方。当今圣上年方十七,喜获爱女,各方诸侯纷纷上表恭贺。为庆贺公主降生,今上遵太皇太后谕,特旨大赦天下。这道空前绝后的诏书彼一颁布,民间对公主生母的揣测,更加扑朔迷离。不知这为生母究竟何方神圣,竟受到今上如此青睐,正宫嫡子都未必享有的殊荣,居然被她的女儿摘了去,想必该是宠冠后宫了罢! 此时的上官府却陷入一股莫名其妙的氛围里。上官老夫人最近身体不太好,听说了这事,咳嗽了几声,有点茫然:“陈女?这陈女是什么来头?老身怎么从未听说过?” 上官录想起这茬就气得慌,“我去看过三姐,三姐居然不生气,还反过来劝我,奶奶,你说三姐是不是病糊涂了,皇上整了这么一出,还这么大张旗鼓的宣传,这不是让咱们上官家难堪吗?” 上官老夫人压根不理她,问上官景赫,“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上官景赫脸上看不出喜怒,“听说是在皇上巡游的路上发生的,那陈女怀了龙种,生了一个女儿,后来据说出了意外,不知所踪,家人便抱着孩子不远千里来京城寻皇上!” “哦,原来是笔风流债,这么说,皇上还是个性情中人!”老夫人恍然大悟地点着头。 “奶奶!皇上这样做是对不起三姐!”上官录提醒她要保持立场。 老夫人敲了他一拐杖,你圣”你懂什么,三姐做得很对皇上雨露均沾,对上官家未必不是好事!我看这件事不必大惊小怪,,一国之母就要有容人的器量,别让人家背后说咱们上官家的人独霸宠,到时候,不知道多少矛头要对准你爹呢!"上官景赫笑着说,”还是娘思虑周全,即使没有陈妃这事儿,儿子这几日也想提请皇上纳妃,咱们上官家也该避一避锋芒了!" 第189章 暗度陈仓 江后在御花园中散步,上官凝随侍在侧。 “哀家已经下令,将李攸熔连同家眷迁出京城,发配至南疆,无诏谕不得返京!” “所以,哀家要收养栖梧,不得已要委屈你了!”上官凝明白她的意思,谨慎回道,“不算委屈的,其实,凝儿也怕太皇太后和皇上寂寞,有个孩子在宫里,平添不少热闹呢!” 江后微微笑了起来,那种发乎自然的笑容,于花间起伏,似沉淀了许多东西。上官凝微瞬迟怔,随即颦眉隐去。 “那就好。曹妃之子已经不幸胎死腹中,宫里那些流言蜚语,你也切莫入心,”走至凉亭前略顿了顿,侧脸看着上官凝,“免伤身子。” “凝儿谨记!” 午间一起在凉亭里用了膳,燕娘乐呵呵过来叫了,“太皇太后,皇后娘娘,可让我一阵儿好找,这个时辰该给小公主洗三了,快回去看看吧!” 玉瑞习俗,婴儿落地三天后,要行沐浴仪式,会集亲友为婴儿送上祝福,俗称洗三。有为婴儿洗涤污秽,消灾免祸之寓意。江后面露笑意,微点头,一行人便打道回慈和宫。 刚至宫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热闹的嚷声,进了殿,李攸烨等人早已到场了。同来的还有长公主李攸璇和戚靖汝,意外的是晋王世女李攸玳也在,她此番进宫是专找戚靖汝玩的,顺道过来凑个热闹,瞻仰一下传说中的天之骄女。这些人平日与李攸烨一向亲善,彼此间爱开玩笑,这次有这么好的机会,便就逮着陈女这事儿揶揄她。半盏茶功夫不到,李攸烨的脸就红了不下五六次。她百口莫辩,只能尴尬的喝水。不过,打趣归打趣,当看到上官凝时,众人还是十分讲义气,统一闭了口径,给李攸烨留了些面子。 江后往屋里扫了一眼,一屋子人都起身相迎,“这么热闹,说什么呢?” “皇奶奶,我们在讨论,什么时候让凝儿也给您生个小曾孙玩,让您高兴高兴!”李攸璇过来扶她进殿,朝另一侧的上官凝挤挤眼,其她人都抿着嘴心照不宣的笑,上官凝被瞧得语塞颜红,燕娘出来解围说:“我看长公主要是给太皇太后找个孙婿,才真正称太皇太后的心呢!”李攸璇一下子窘住,摇摇头:“不好,不好,我要在宫里多留几年,多陪陪皇奶奶!”江后莞尔一笑,牵着她的手于殿中坐了,把孙女孙媳都叫到身边来。这时候,柳舒澜抱着小栖梧从内殿出来了,“小公主,开始洗三了!” 众人纷纷惊喜地围拢了上去。近前看那张珍珑小脸,真是天生惹人宠爱的,粉嘟嘟,肉鼓鼓,头上戴了顶瘪瘪的小尖帽,身上裹着件巴掌长的小黄褂,整个小身子兜在柳舒澜臂弯里,还没她的小臂长,越瞧越觉得可爱,母爱泛滥的怪阿姨们直想扑上去嘬她一口。 长公主拿手指头点那只嘴边的透明小手,看她这小模样真有些像她娘的,把李攸烨拉到一边,小声问,“唉,你有没有接人家进宫的打算?”李攸烨揣着明白装糊涂,“皇姐说什么,我不明白!”长公主手遮在嘴上,用气音道,“别跟我装了,栖梧落地才三天,那陈女就已经失踪半年了,你这智商得可真让人捉急!”李攸烨噎了一下,也遮着嘴巴,“实话跟你说,这是皇奶奶的主意!”“皇奶奶?”长公主顿觉失口,匆忙捂住自己的嘴,“当我什么都没说!” 李攸烨压低嗓子,“咳,皇姐既然知道,可得替我保密啊!” 长公主笑了一下,“那自然了,自家人得抱团嘛,不过,你这么整就不怕上官凝有一天知道真相?”李攸烨回头瞧了瞧正逗弄栖梧的上官凝,拉长公主又往边上靠了靠,“说实话,我有点怕,但是,为了栖梧我豁出去了!” “哟,看不出来!”长公主冲她竖竖大拇指,而后又捏了捏她的手,表达同情,“放心吧,我会帮我侄女的!”两人话完便又回到人群中,上官凝没有看李攸烨,却在底下准确地捉了她的手,李攸烨低头略看了眼,扯了扯嘴角,便同她一起逗婴儿。这时候宫人把金盆端了上来,由江后开始,各人按照长幼顺序依次往盆里添一勺清水,放入金银果子,象征小家伙将来富贵团圆。而柳舒澜则充当接生姥姥在旁边念词,什么“聪明伶俐,长流水”“早生贵子,连中三元”的,全当图个乐呵。 添盆过后就要给孩子洗澡了,虽然现在是盛夏,但小孩子触到凉水毕竟不好,按李攸烨的意思,走走过场,让她哭一哭,响完盆就行了。于是这一项就比较人文地结束了。后来还要给孩子扎耳朵眼,这回连江后也不淡定了,众人一致认为此项做法太不人道,孩子才下地三天就要忍受皮肉之苦,简直让人无法直视。于是江后一句不行不行,就给她免了免了。李攸烨觉得这项更改值得推广,于是当场颁旨民间也废除这项陋习。 最后这项洗三活动,完全演变成皇家对旧习陋俗的一场空前的大洗牌,柳舒澜面对这帮挑挑拣拣的天家人实在无语了,步骤被打乱不得不草草收场。仪式过后,栖梧被送回里殿,江后与众人说笑一阵儿,终于撵到她们自个告辞,幽幽踱回殿里看曾孙儿去了。临了特地嘱咐李攸烨送上官凝一程,李攸烨颔首答应。众人一道从慈和宫出来,路上又聊了会天。主要是李攸烨想求李攸璇帮忙,接待那即将进京的蓝阙公主。 “礼部没人了吗?干什么要劳烦我?” “礼部那帮人我信不过!” “怎么信不过?难道还怕他们吃了你?”李攸璇揶揄着。 “皇姐明知故问,我不想招惹别人,就怕大臣们不靠谱儿,给我平白招事儿!”李攸烨甩开折扇,呼呼扇起来,“所以皇姐你得帮帮我!” “行了行了,我答应了,就算不帮你,我也得帮凝儿是不是?”一句话说得上官凝又红了粉颊。长公主摇着团扇,一边走一边道:“这样好了,到时候我和靖汝、玳儿一起去,一定帮你灭灭那蓝阙公主的嚣张气焰!” 李攸烨一听简直心花怒放,“再好不过了,咱们这边公主,郡主和世女一起出马,定能马到成功!” 长公主带着三分得意与她们告别了。李攸烨卸了一桩心事,心情便轻松了些,送上官凝到宫门口,刚要上马车,富宜宫的小墨子捧着个画匣子匆匆忙忙追上来了,“皇后娘娘,这是您要的东西!” 上官凝回身接过画匣子,爱惜地捧在怀里,李攸烨好奇问,“里面是什么?” “一幅还没完成的画!” 李攸烨略一沉思,“哦,就是上次你在书房画的那幅,还不让我看的?”上官凝点了点头。李攸烨记起来了,就在上官凝出事的那天,她曾在书案前执笔作画,根据当天的情形推测,她答应景仍的画早已送过去了,那么,她当时所作便另有乾坤。到底是什么呢? “可不可以让我瞧瞧!”李攸烨瞄着那匣子,笑笑伸手。上官凝也笑,拍掉她的爪子,“还没画完,不能看!” “不是吧,这么神秘?”李攸烨撇撇嘴,甩开扇子,幽幽地扇了起来,还故意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算了,上车吧!” “唉!”刚要抬脚,便被上官凝扯住袖子,李攸烨得意一笑,回过脸来,“画得什么?” 上官凝抿了抿嘴,抬眼看她。因为素来惧热,李攸烨夏日常着青绿纱袍,整个人宛若一片绿油油的树叶,据说能起到心理防晒作用。不过从她频繁摇扇子的举动来看,效用估计不大。 “我画的是,”她手上抱着匣子,轻轻摩挲着,“这一生唯一的愿望!”趁李攸烨尚怔讶之际,仰起面颊,在她唇角边落下一轻吻,“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素色罗裙隐没于镶黄的华丽车厢,被一队侍卫夹送着,消失于远方的地平线。唇上混着馥郁香气的清凉尚在,李攸烨茫然回过神,举着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转身面朝宫门,大幅度地摇起扇子,“热死了,热死了!” 半月后。蓝阙公主终于进京了,这次比上次来京的声势还要浩大。随驾的蓝阙宫卫和宫廷侍女足足有五千人,像一条长龙排满了整条紫阳街道。平民百姓们自然爱看这番热闹的景象,但是对于维持国祚正常运转的朝廷来说,这么多客人涌入京师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御书房里,一干元老站在底下,听户部尚书胡万里最新的奏报,“皇上,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蓝阙国人在这里一日不走,我们便要好生招待她们,臣初步估算了一下,初日光是供应她们的吃喝花费,就足足耗掉了国库一万两白银,玉瑞实在负担不起这个数量!” 李攸烨怒摔奏章,嚯的站了起来,“岂有此理,光是宫女就来了四千,这是把她的王宫搬过来了吗,她分明就是来讹我们粮食的,这样下去还得了,高卿家,你快想个办法,把这伙吃白饭的都给朕撵走!” 高显上前一步,谨慎说道:“皇上,蓝阙国千里迢迢来到我国,便是客人,我们把客人撵走,于理不合,也有失我玉瑞泱泱大国的风范啊!” “朕不管,”一拍桌子,“总之你要想办法,三天后朕不想再见到她们!” 座下众位大臣面面相觑,用不着发这么大火吧,今个皇上是怎么了,怎么一脸火急火燎的样子,平时天塌下来也没见她这么生气过呀? “没用的!”这时候长公主到了,身后还跟着公主团的另外两个成员,李攸玳和戚靖汝。 三人在御前行了礼,李攸烨连忙从玉阶上下来,走到长公主面前:“皇姐为何如此说?” 长公主道:“我刚才去了驿馆,跟那蓝阙公主见面了,她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此话怎讲?” 戚靖汝气哼哼道,“她说玉瑞一日不把犬牙还给她,她就一日赖在咱们这儿不走,她还批评说,当初两国明明定了协议,蒙古归我们,犬牙归她们,可是咱们的军队却赖在犬牙国都不走,不讲信用!” “分明是她们不讲道理!”李攸烨怒道:“犬牙国都明明是秦军攻下的,蓝阙才出了几个力,如今却好意思向我们讨要,仗着自己是女儿国就可以耍无赖,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可是这事儿白纸黑字都在协议里头写着呢,我们并不占理!”李攸玳凑到李攸烨面前:“皇兄,你是不是故意纵容攸烁赖着不走啊?”李攸烨赶紧推手制止她再说下去,咳了一声,对那帮大臣道,“你们都退下吧,今天的事就到这里,朕明日再给你们答复!” 一干大臣离开后,公主团三个人都无语地瞅着李攸烨,“你真是故意的?” 李攸烨不以为然,“国之疆域,寸土必争。何况那蓝倾舞居然送给玉瑞十二个猴子头,分明就是羞辱我们,朕只不过是回敬她!” 李攸璇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问过西北战况,若不是蓝阙钳制了犬牙大部分兵力,伤亡惨重,烁儿根本不能那么轻易拿下犬牙国都。从这方面来讲,蓝倾舞确实是有理由生气的!” “对啊,皇上,你有点不厚道哈,你的疆域已经很大了,再加上犬牙,治得过来吗?不如就给蓝阙好了!”戚靖汝笑道。 李攸烨瞧着她,“你倒是怪大方,那犬牙幅员辽阔,牧草丰盛,朕还准备把那里变成玉瑞的练马场呢!怎么能随便送给别人!” “得,那你说,该怎么办,我看那蓝倾舞很有耐性的样子,她们要是在京城住上个一年半载的,岂不是要把国库吃光了!” “哎呀!”李攸烨焦头烂额:“今天先不想了,明天,明天再说!朕先走了,你们自便!”说着甩甩胳膊就走了,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她这是怎么了,这么急急忙忙的?” 李攸烨确实心急如焚,从早上到现在,一刻没有放松过。回到尧华殿捱到傍晚,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鲁韫绮,快步迎上去,“栖梧怎么样了?” “放心,本医师出马,一个顶俩,烧早退了!”鲁韫绮抓起桌上的葡萄,边吃边说,李攸烨松口气,四更时候小栖梧忽然发起烧来,她一整日心神不宁,就怕出个意外,又被蓝阙这事儿搅得昏头昏脑。 ”这儿真是太热了,本姑娘简直一刻也呆不了,走吧!”拉了李枚烨就上飞艇凉快去7。夜晚梆梆的更声回荡在宫空的房门。观察周围并无异样墙间,杜庞照例检查了尧华殿周围的宫禁,而后合上空,哼着小调睡觉去了。今夜李故烨并不在这里就寝,可是尧华殿仍旧与她就寝时并无两样。 第190章 破镜重圆 一切就如往常,象征皇权的琼楼玉宇与庇荫黎民的楼瓦街巷,一同在浓稠夜幕中沉睡,谁也不曾留意到,神色轻松的大内总管杜庞,扭脸撇看月轮时,眼里一闪而逝的紧张和不安。 就在几个时辰前,晚霞正当绚烂时,李攸烨跟着鲁韫绮移驾去了归岛,理所当然将所有瞒天过海的重任,遗落给了这个打小跟着她的贴身侍从。压力陡然上升的杜总管深谙此项任务事关重大,长年累日养成的谨小慎微性格在处理此事上竟仍有力不能及的担忧。别看他此刻哼着曲调一派安然自得的潇洒,那不过是杜大总管掩人耳目的一种舒压手段。等到房门一关,他那脸登时塌了下来,脚自动循着体内乱窜的气流绕着圆桌奔走,嘴里也泄了气,“太皇太后往避暑山庄去了,万岁爷也不在,到处又都是眼线,这深宫大内三更半夜的,万一出什么乱子,可怎么收拾!!” 此时被他反复叨念的李攸烨,正远在千里之外的暗黄灯光下,俯身趴在婴儿床栏,看栖梧安安静静地酣眠。小家伙烧红的脸蛋早已恢复成健康的粉白,李攸烨摩着她软软的小头发,饱受虚惊的眉目此时蕴着淡淡的幸然。 微不可查的开门音响,权洛颖走了进来,她欲拿沐浴后的换洗衣物,不知是怕吵醒栖梧还是怕扰到床边那人,她的脚步放得既轻且缓。到了衣柜前,刚要开门,听到背后传来衣衫垂展的动静,李攸烨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转身离开了房间,顺手带上了门。全程静默无言,她甚至能感觉到,她的视线从她身上擦过时,如透明的空气一般视若无睹的漠然。权洛颖哽了哽喉咙,未给自己腾出感伤的余隙,手照旧在布料间来回穿梭,无意扯出一件毫不相关的长裙,那横架突然掉了,其余衣物也跟着扑棱扑棱往下坠落。这突发的状况令她措手不及,亦惊醒了栖梧。 小婴儿宣泄情感的唯一方式便是恸哭,权洛颖心里一慌,赶紧过去把啼哭的女儿抱起来,轻哄着,“栖梧,乖,不哭,不哭,妈妈在这儿,乖!” 李攸烨迅速开门进来,语气有些紧张,“怎么了,栖梧?” 权洛颖背对着她抹了抹脸上的水渍,有些歉疚地说:“刚才可能吓到她了!”李攸烨闻言看了衣柜里凌乱的场面,猜到了事情大概,轻启朱唇,却并未责备她,只淡淡道,“我来哄她,你忙你的去吧!”说着从她手中接过栖梧,轻轻托着,也怪了,小家伙一进她臂弯,旋即止住了哭声,李攸烨勾了勾嘴角,似在自言自语:“瞧她多乖,居然不哭了!”眸里尽是得意的神色,权洛颖眼睛微瞬潮湿,随着记忆恢复计划的推进,她对归岛所有人的冷漠疏离渐趋明显,只有对着栖梧的时候才会表露真实的爱和宠溺。她明白她必是记起了什么,至于记起了多少,记到了什么程度,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得知。 莲蓬挥洒下的雨珠瞬间倾覆流溢的湿热,她线条美好的身姿云蒸雾绕,如同被重新打磨过的水中玉璧幽转着完美无瑕的光泽。而有些东西,便如那磨合她的曲水,碎在地上再也没有破镜重圆的运气。 努力关上那叠延续悲伤的水声,发现镜中的自己只余一个模糊的轮廓,其余部分皆蒙着水雾,一如她此刻的心情。抹净脸上的水分,将发丝都绕到额后,使得眼前再无遮挡之物,看到镜中的影像仍保持惝恍迷离的原状,这才肯定确实是蒸气蒙蔽了镜子,而非源自令她视觉迟滞的某类液体。试图过去拭净那崎岖的镜面,但在浴室里枯站的一小时光景,已然淘干了她的体力,而恍惚的大脑并未察觉到这层隐忧,从而在她行动出现偏差时候补救不及,脚底一滑便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意识最终锁定在后脑传来的一阵钝痛,她竟就此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躺在卧室的床上,鲁韫绮惊喜交加的面孔尤带一轮水晕,在灯光中渐渐风干。权洛颖被骤亮的光刺了下眼睛,几分迷怔夹带的缓冲,使她朦朦胧胧记起刚才发生的事情。 “你可真是吓死人了,说摔就摔,感觉好点了没,还疼不疼?”她扶了扶后脑,摇了摇头,没有想象中的痛。 鲁韫绮放下心来,略责备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居然滑倒了,脑袋还磕到浴盆边上,幸亏被小烨发现,要不然栖梧就成孤儿了!” 提到栖梧,权洛颖脑中划过很多零碎的片段,依稀记得她方才好像陷入一个冗长的梦,梦里听到栖梧一直在哭,她想挣扎着起来哄她,却无法从类似梦魇的环境中抽身而出,后来不知缘何她的啼哭忽然终止了,只剩朦胧的意识提醒她女儿其实就在她身边。很近很近,近到能嗅出她身上暖暖的奶香。 急于想确信女儿的安好,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往床边的婴儿床看去,却惊觉整个小床都不见了,心里顿时慌了,“栖梧?栖梧呢?” “唉,你急什么,栖梧已经睡着了,在客厅里小烨看着呢!” “睡了?我还没喂她!” “哎呀,我说你就放心吧,人家早就吃饱了,睡得比谁都香呢!”鲁韫绮控制住这焦急的妹妹,“快点躺着,我帮你检查检查,可别留下脑震荡后遗症什么的!” 权洛颖仍旧不放心,捡着她最关心的问题,“她怎么吃的?”按说鲁韫绮当时不在家,李攸烨并不懂怎么冲奶粉才对。鲁韫绮闻言轻轻一哂,“你真想知道?”权洛颖略带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的眼光威慑么突然变得很暧昧。按说这房间隔音效果很好,鲁韫绮却压低了嗓音凑权洛颖耳边,笑:“我回来的时候,看着这大的正抱着小的,趴你身上吃奶水,估计是走投无路了!” 权洛颖下意识地垂首一看,发觉身上只裹着一条毛毯,刹那间玉面飞红,异常尴尬。 此刻已经过了凌晨,月亮也悬挂到另一边。两人出得房间,见李攸烨已经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客厅里光线调得很暗,那张婴儿床就搁在她身边,一大一小的两人几乎保持一样的姿势,脑袋偏向一侧歪着,手搁在耳朵边,在安静地熟睡。鲁韫绮看到这幅有趣的画面,差点没笑出声来。用手肘捣捣权洛颖,“我看这俩罗刹根本就是来讨债的,瞧她们多像!” 权洛颖温柔驻立于蔼蔼光晕中,一些眷恋的浅笑悄悄在眉梢眼角间盈散。 五更时分,李攸烨自然转醒,发现身边小床不见了,知道定被搬回了房中。看到身上的毯子,也没甚在意,洗漱完上楼去催鲁韫绮起来,载她回宫上朝。鲁韫绮几被逼疯,又当保姆又做司机的日子简直没法过了。痛彻心扉后的思索结果是决定要教李攸烨开飞艇,飞艇安装了全自动化装置,起飞落地航行都有固定的旋钮,学起来不算太难。虽然李攸烨对现代交通工具一窍不通,好在有颗还算聪明的脑袋和积极向上的学习心态,鲁老师教起来也算得心应手,就这样来来回回试飞了两三次,她居然能够掌握基本要领了。鲁韫绮心里十分欣慰。 这日也是晚霞灿烂,禽鸟归巢的时刻,李攸烨操纵着飞艇慢慢划过崇山峻岭,而鲁韫绮这个甩手掌柜则在旁边一觉一觉地打盹儿。快要到达归岛上空,李攸烨意外从透视窗里捕捉到一抹素白的倩影,静静伫立在苍翠的外山之巅。微风携着她的裙带四散飞舞,那悠长的青丝摇曳在风中,透着一股萧索寂然的味道。李攸烨将这场景暗暗记在心里。 晚饭时刻,权洛颖才施施然回到家中,手中提着空空的竹篮。她在玄关处换鞋子,画面澄净美好,夕阳的暖照似乎还遗留在她的乌发上,而她彼时的落寞似被刻意遮掩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李攸烨脑中萦绕她昏于浴室中的情景,不一样的心悸静静悄悄在心底蔓延。 钟毓鲤包里夹着最新打印的神经中枢分布图,对李攸烨完全恢复记忆持乐观态度。尽管她隐约觉察到李攸烨那份渐趋明显的敌意。值得庆幸的是,她依然肯配合她们完成进程。而栖梧的存在,应是双方都感到安慰的地方,起码在钟毓鲤心中,她填补了她们生硬的关系造就的语言空白。 而在玉瑞方面,僵持了半月有余,李攸烨最终在蓝阙问题上选择了妥协,下令李攸烁从犬牙撤军,蓝倾舞便也识趣地把四千侍女遣送回国,这件事就此翻了过去,而接下来的问题仍然让李攸烨如鲠在喉——和亲。 好在那蓝倾舞对这桩婚事也不十分满意,她们可以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保持默契地不提此事。不过,两人都没料到此事的悬而未决会导致蓝阙女王后来的亲临京城。朝中的风向因此起了微妙的变化,原本一些寂寂无声的人,此时纷纷跳出来主张玉蓝联姻。而上官家的态度则有些耐人寻味。先有上官凝当众奏请蓝阙公主进宫一事在朝中引起不小的波动,而后又传出蓝阙女王私下将二公主许给上官景赫之子上官录等事。李攸烨脸上的笑意一日比一日凉薄。 这日早朝刚过,她忽然收到陈越呈上的密匣,想必是所查之事有了结果。快步到了御书房,屏退众人,李攸烨便坐在御案前把密匣小心地打开,将里面的物品一一拿出探看。都是些女儿家的环佩首饰,甚至有京城名贵的胭脂水粉,可见它们的主人平素是个爱美讲究之人。其中有一枚白玉凤簪引起了李攸烨的注意,这不是一件普通的饰品,上面的凤凰纹饰精美绝伦,高贵不凡,分明出自宫中之物。李攸烨瞥眼看到匣子里还夹着两封信,一封是陈越的署名,另一封信封上却是空白。她先把陈越的信拆开,甩开信纸细细读来,阅毕,竟是眉目深锁,颇有震惊之色。而后又拆开另一信封,瞬时,如清泉般流畅洒脱的文字柔展纸上,墨香萦室,字迹似曾相识。愣怔片刻,她目中似沉淀喟叹惋惜之色,将这些东西统统收好,重新封入密匣,而后带回尧华殿藏之。惟留下那枚凤簪,让杜庞去储物阁对校,查查它原先属于哪宫娘娘。宫里每入贡一样物品,都有画师将其画下储存以备将来丢失对校之用,这凤簪既然属于皇宫,自然是某个妃子所有。李攸烨让杜庞重点去查颜妃物品,不出半日,杜庞就将答案带回,与她预料中无差,这凤簪是楚国进贡的宝物,先帝当年将其赐给了颜妃。 “兰凌?”李攸烨幽转着这枚玉簪,那柔软莹润的光泽映在黑瞳里,渐渐幻化为一个柔软绰约的女子,相传上官氏的得姓始祖,是楚国的一个公子名唤子兰,官拜上官大夫,后来便以官位为氏。兰凌,莫不就是上官凌? “爷,您在想什么?”杜庞见她一直盯着那枚玉簪发呆,不由好奇问。 “没什么!”李攸烨把玉簪搁起来,问:“这几日李攸熔一行人走到哪儿了?” “前日驿马来报,刚到秋阳县!” “他们走了多长时间了?怎么还未到南疆?” 杜庞掐指算了算,“自太皇太后降旨之日起,李攸熔一行家眷便离京上路,如今已经过了两月有余。本来该早到了的,不过据说曹妃病情不稳,他们一路走走停停,耽搁了不少时日。依着臣看,倘要到达目的地,还要耗上一月呢。” 李攸烨沉默一会儿。李攸熔一家迁到南疆是皇奶奶的意思,那里虽离京师千里之遥,但环境一向平静安宁,看来皇奶奶最终还是希望他能换个环境重新生活。李攸烨不愿违逆她的意愿,提笔写就一封书信,交给杜庞,“你且派人吩咐沿途县衙,对他们稍加照应,就说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明白吗?” “诺!” 作者有话要说:第六十五章孰轻孰重(二)中,有借上官景赫之口提过他的长女上官凛,当年死在城楼上。 第191章 曼妙筝声 午间李攸烨便在寝宫中小憩,也许是被近日那些烦心事催得身心俱疲,她此觉睡得特别沉。迷迷蒙蒙感觉有只柔软的手在脸上摩挲,舒服极了,她嘴角勾了起来,不知怎地就呓语而出:“皇奶奶……” 那只手微顿了下,并未马上离开。俯身贴在她胸口,静静聆听那里传来的鲜活有力的心跳声。李攸烨觉出了一丝不同寻常,慢慢睁开了眼睛,视线微微往下游移,抬手抚上那头乌发,“凝儿,你怎么来了?”声音尤带着睡醒时的粘滞,懒懒地,颇为意外。 上官凝撑起身子,孤坐床头,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眼里有潮湿过的痕迹。 “怎么了?”李攸烨揉揉眼睛,略带迷茫地看着她。 “你怪我吗?”她哀伤而委屈地说,两潭呼之欲出的晶莹,摇荡在碧眼间,惹人堪怜。李攸烨一头雾水。“我让你娶蓝阙公主,你厌我了?!”李攸烨总算明白了,她伤心的因由,掀开薄被坐起来,把她轻轻带进怀里,哭笑不得地说,“所以你就巴巴回宫跟我解释了?那你说说,你明知道我会怪你,为什么还那么做?你知道朕当时有多下不来台吗?朕的皇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劝朕纳妃,朕连回绝的余地都没有。你倒是得了一个贤惠的名声,可朕却成了一个不识好歹的夫君,好多大臣都在底下笑话朕呢!” 上官凝淅淅沥沥地哭了出来,紧紧搂着李攸烨脖子,好像那就是她此生最为珍重的至宝,“对不起……我不愿的……”她好像委屈极了,话都说不清楚了,李攸烨这才放下与她玩笑的心情,小心哄劝起她,“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处境我都懂,我没有因此怪你,别哭了好不好?是朕的错,最近没去看你,让你胡思乱想了!” 她终于收了恸哭,倚在李攸烨怀里,肩膀仍旧止不住抽动。李攸烨见她似乎很疲惫,就把她抱到床上歇息,帮她褪下鞋子,自己也陪她侧躺着。上官凝两只眼睛肿的像核桃,脸埋进李攸烨脖颈,“我不是真心的,我不愿你与别的女子成亲,不愿你抱着她上轿,哪怕想到你与别人共牵一条红绫,我都很难受……可是,你是皇帝……”感觉颈间又湿了,李攸烨无奈地阖上眼皮,迟了迟,扶着她的肩,“别胡思乱想了,我不是说过吗,朕不会纳妃,那玉蓝联姻朕一定会回绝的,只是时间问题……” 怀中人仰起头来,“可是玉姝呢?你将如何安置她?” 李攸烨愣了愣,“关玉姝什么事儿?” “玉姝临走前说,忘不掉你就不会回来,如果太皇太后把她召回来了,你舍得负她吗?” 李攸烨心里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轻笑着用下巴点她的头顶,“你怎又多心皇奶奶把玉姝召回来了?”上官凝窝在她怀里,并不答话。李攸烨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我让你偎着睡一觉可好?” 她嗯了一声便沉沉睡去。李攸烨待她睡熟后,悄悄起身,下了床,坐在御案前蹙眉写就一封信,让杜庞差人送往避暑山庄交给江后。而后便如往日一样着手处理政务。上官凝一直睡至暮色降临才醒来,可想而知最近几日都不曾好好休息,李攸烨怜惜她体弱,怕她再劳顿,便留她在宫里住一晚上,着人去枕霞宫送了信,便让她留在了尧华殿,而她自然也没有再去归岛。 夜里,上官凝见她站在廊前,久久凝望着天上银钩,不言不语,便拿一件披风过来,给她系在身上,笑问,“在想什么呢?”仿佛被戳破心底的秘密似的,李攸烨匆匆移下目来:“呵,没什么,你收拾好了?”上官凝脸上淡淡的晕红,含羞点了点头,李攸烨便牵着她往殿里走。 坐在床沿,看她卸掉钗环把头发放下来,李攸烨试探着问,“你有没有别的姐妹?” “嗯?”上官凝疑惑地回过头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攸烨笑道,“我瞧着上官家的女儿温柔多情,窈窕可爱,谁娶到了便是谁的福气,便赶紧给烁儿也预定一个呗!”她话里带些轻佻意味,上官凝脸颊羞起了红晕,忍不住啐了她一口,眉眼里却掩不住欢喜。李攸烨孩童似的睁大眼睛,企盼地望着她,“哎,快说说,到底还有没有啊?” 上官凝回过脸来,捏着她的鼻子,“没有了,我二姐姐早就嫁人了,剩下一个冰儿和一个两岁多一点的小妹妹,可是我们全家的宝贝,你那秦王弟弟那么调皮捣蛋,我怎么舍得把妹妹嫁给他!” 李攸烨失望地撇撇嘴,不依不饶,“那你长姐呢?” 上官凝的目光立时暗淡下来,低声道,“长姐姐在我出生那日过世了!”她隐去了下文,李攸烨明白神佑末年的城楼惨案至今是上官家不愿提起的伤痛。 “那你长姐姐叫什么名字?别误会,我就是想知道如果她还活着,会不会长成和凝儿一样温柔美丽的女子!”上官凝含羞地低了低头,李攸烨趁机拽了拽她的袖子,“跟我讲讲她吧!” 上官凝默许地点点头,与她一同躺下来,两人侧对着面对面。她款款开口,“长姐姐单名一个凛字!” “上官凛?不该是上官凌吗?”李攸烨嘀咕道。 “什么?” “啊,没什么,你继续说,我听着呢!”心里却道,凛和凌只相差一个音,或许后来叫混了也说不定。 上官凝于是便继续说,“姐姐的名字是祖父取的,凛乃肃严寒冷之意,在女儿名讳中极不常见,不过祖父有言,上官家的女儿当要不弱于男儿,即便在闺阁中也应有将门虎女的气概。所以就给长姐姐起了一个威风的名字。听娘说长姐姐小时候长得精灵可爱,极讨人喜欢,你信不信,在我们家出事前,颜妃是很喜欢她的,还常常让娘带她进宫玩!” 李攸烨了然地点点头,事实上在出事之前,颜妃和上官家的关系的确没有外界流传的那样恶劣紧张,相反,由于颜妃有意拉拢上官家当靠山,当时他们的交情应该相当不错。就因为这样,上官景星才有接近她的机会,那一箭才显得那样突兀与猝然,“颜妃出事那天,你长姐姐是不是在宫里?” 上官凝点了点头,“是的,当时颜妃召她进宫,娘当时怀着我,便没有跟着去,后来宫中传出了事,听说她是当场被……”咬着唇,不忍再说下去。“听说?那你们后来找到她了吗?”上官凝摇了摇头,落寞道,“上官族人大部分都没有了!”李攸烨明白她那没有了是什么意思,死无全尸,心中不寒而栗。她叹了口气,如今心中的疑团解开了大部,仍有不解的地方,看来只能留待那个人解开了。 第二日五更时分,李攸烨起床,被尚衣宫女服侍着洗漱更衣,上官凝帮她抚平龙袍的褶痕,抬眼望她,“我搬回来住好不好?” 李攸烨正乍着双臂,闻言微楞,“嗯?” “我问过舅舅,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可以搬回宫里居住了,所以我想搬回来!” 李攸烨手扶住她的肩正色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 李攸烨正色道,“枕霞宫清净雅致,你在那里疗养,才好的快!” “在宫里疗养不是一样吗?我不想再呆在离你那么远的地方,好几日都见你不到!”她垂目似伤感之状,李攸烨一时语塞,挥手让宫人暂且退下,接下来做出一个让人始料未及的举动。她突然将上官凝抱起来,往床边走去,上官凝还未从惊讶中回神,芳唇便被那人掠夺了去。让人头晕目眩的香氛袭来,她几乎是措手不及地陷了进去。意识渐渐于肆意痴缠中迷失,忽觉出一只手正往她衣襟中探去,她又惊讶又羞赧,完全没料想到李攸烨会有如此举动。 “皇上,该上早朝了!”外面催促的声音传来,李攸烨才停止了她的侵略。松口撤回手来,巧笑盯着那面红耳赤之人,声音蛊惑,“你说在宫里疗养一样吗?朕万一……”朝她敞开的衣领掠了眼,意味深长地笑,“那可如何是好?”上官凝体味到她瞳中轻衔的暧昧,脸色越发红了,娇艳欲滴,恼恨地翻过身去,不再理会她的疯言疯语。 李攸烨下朝回来,听宫人说上官凝用完早膳便回去了,心里略微松了口气。而后嘱咐杜庞,“朕现在要去归岛探望栖梧,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跟别人说,朕去郊外打猎了!” 杜庞无奈地送走她,弄不明白这主子究竟是想去探望小公主还是假公济私想去探望权姑娘。不过真正让他措手不及的事情还在后面,上官凝不知怎地半路折返回来了。望着那直冲尧华殿来的人,他匆忙甩着拂尘迎上去,“参见皇后娘娘!” 上官凝奇怪地看着他,“杜总管免礼,皇上呢?” “回娘娘,皇上一下朝就去马场打猎了!”杜庞暗暗捏了把汗。 “哦!”上官凝掩饰不住的失落,“本宫的一支簪子落了,不知道有没有落在尧华殿里!” “是,臣这就命人帮娘娘寻一寻!”最终尧华殿都寻遍了,仍是未找到她口中那支簪子,望着她重又离开的背影,杜总管拍拍胸口,暗道这差事可真能将人吓个半死。 上官凝一路驾车往栖霞山行进,从袖中拿出那支赤焰凤簪,暗啐自己不该恣意纵情,结果没见到人不说,要是被别人知道了,还不知怎么笑她呢。车轮子正咕噜咕噜滚动着,这时车外有个兴奋的声音传来,“三姐!” 她掀开帘子,见弟弟上官录正策马奔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人,却是景仍。 “录儿,你怎么在这儿?”上官录停在车外,“哦,我和景兄本想到马场打猎,可是听说昨晚林子里失了火,马场关闭了,所以我们就返回来了,打算找家客栈喝酒去!” 景仍勒马过来,路上不便行礼,就朝她微微欠身,“参见皇后!” “景将军不必多礼!”上官凝说完又问,“你们有没有在马场见到皇上?” 上官录与景昂相视一眼,“我们一早就去马场了,一直等到现在,并未见过皇上!” “三姐,你怎么了?”上官录见她脸色不郁,担忧地问。上官凝摇了摇头,“没什么,你们且去吧,莫要饮太多酒,免伤身子!”关照完便走了,景仍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车驾,慢慢皱起了眉。 而此时的归岛,李攸烨用钥匙打开了房门,自从她粗暴地撞坏浴室门后,鲁韫绮就给她配了所有门的钥匙。发现房间里冷冷清清的,空荡荡的婴儿床上还摇荡着一串玉石做得风铃,她用手指碰了碰,便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栖梧不在,想必是被抱出去玩了,她又关上门,去洗手间洗手。 这时候,外面门突然开了,婴儿的啼哭随即涌入,关门声,女人的温柔哄劝声,瞬间填满了整间屋子,也填满了她流失的心情。 “栖梧乖,不哭不哭了,瞧这个是什么?”权洛颖把她抱回小床上,拿那些琳琅满目的玩具给她瞧,想转走她的注意力,可孩子仍旧放声大哭,她焦头烂额地又把她抱起来,“想爹爹了是不是,呐,让爹爹弹琴给你听好不好?”李攸烨听到房中传来的幽幽古筝,愣了一愣,这曲子好熟悉。 吃吃地笑音传来,似乎小家伙被哄住了。她愉悦的心情,“好了,栖梧在这儿听着,妈妈先去洗个手!”那轻松的脚步声一直到与李攸烨打了个照面,才停下来。 “咳,”李攸烨什么也没说,给她让开位置,而后尴尬地往外走。 权洛颖没想到她会这个时辰出现,猛然反应过来,不待洗手,匆匆追了上去,急急忙忙挡在她面前,“那个,你先在沙发上坐一会儿!”而后飞进了屋子,匆匆忙忙关上电视,把小家伙抱回小床里,清扫完现场,最后才开门出来,李攸烨已经站在房门口了,她仰头一愣,“咳,可以进去了!” 李攸烨往里面扫了眼,听到里面的古筝停了,宝宝的嚎哭复又响起,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踏进房门。权洛颖暗暗攥紧拳头,咬着唇心里懊恼不止,后来看到李攸烨没有什么异常,松口气,跺着脚去洗手了。 她正揉着手背,猛然听到一阵曼妙的古筝音从房间里传来,整个人僵立在了洗手台前。 第192章 如初见 电视上放得是群芳阁里的录影,李攸烨跪坐席上悠悠地弹筝,约一个粉衣女子在她面前翩翩起舞,而那镜头却只固执地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偶尔有饶长的霞帔飘入,画面便会跟着晃一晃,似乎有意拒绝她的进入。 筝声缱绻,那人该是舞着粉袂,妖娆于屏幕之外的世界,就如同她遗落给现世的空白,无迹可寻。这是权洛颖迄今为止深为遗憾的地方。若不是当初那点微不足道的醋意,令她错过了唯一留下那人影像的机会,也不会落得如今故人不在,只得忆中寻的残局。 她心中微微伤怀着,筝声还在继续,深吸口气,甩净手上的水珠,在烘干机底下吹了,闷头走出洗手间。 李攸烨仍跪在电视机前,看屏中的自己独自弹琴,眼睛迷茫而感伤,竟觉得这个场景分外熟悉。恍然记起,那时的她为了取得拨云手中的证据,不得不耐性呆在群芳阁中,为她弹琴助兴,这画面分明叙着当日情景。历历在目,比她记忆中还要清晰。 “那时你也在吗?”她回头,问那进门伊始便滞住的人。权洛颖犹豫了一下,为她这许久不曾温和过的语气。 确认她的神情非刻意的冷漠,心事被拆穿的局促稍稍散了些。权洛颖点了点头,慢慢走过去,在她旁边蹲下来,看着李攸烨,像下了某种决心似的,伸手拉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叠磁盘,搁在她手里,“慢慢看,或许,你会记得更快一些!” 李攸烨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迷惑问,“这是什么?” 她凝眸注视着她眼睛,而后微微垂目,避开那双探求的瞳子,低声说,“你想知道的,全部在里面!”起身要走,李攸烨却未给她全身而退的机会,“为什么现在才给我?” 因为不想,她顿了顿,却没有说。 晚间,李攸烨依旧配合她们的记忆恢复计划。她躺在由鲁韫绮专门设计的睡眠床上,慢慢睡去。大约半时辰过后,钟毓鲤翻开权洛颖写就的记忆材料,在复梦仪上构造3d场景,经过权洛颖回忆校检,鲁韫绮再根据发生时间,将这些场景依次录入她的脑海,行成人造梦。 显示仪会呈现李攸烨对人造梦境的吸收指数,其中缺失的空白部分,便是她损失的记忆,这些,自然由权洛颖填补。这个计划就像是拍电影,将她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根据特定场景 一一重现,再由钟毓鲤绘成3d影像,填进那些空白处。鲁韫绮偶尔进来客串一下。只不过与拍电影不同的是,那个全程昏睡的人,才是这个计划的总导演。她的意识会将所有的场景串联一起。而这些,她们全程只能从数据上大致推断,至于她真正回忆了什么,她们不得而知。 “奇怪,今晚她的恢复速度比以往快上许多,这是怎么回事?”钟毓鲤看着屏幕输出来的大脑记忆分析图,十分困惑。权洛颖沉思一下,便把磁盘的情况说了出来,钟鲁二人发出和李攸烨一样的困惑,“你为什么不早些时候拿出来?这样可以缩短不少恢复进程!”起码在做3d影像这方面,有最原始的参照,她们就会加快许多。 权洛颖不言,移目望向窗外满星的夜空,留给她们一个落幕的侧影。二人对视一眼,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其实这些都是无碍的,即使李攸烨现在恢复了记忆,飞船的修复进程也达不到预期时间起飞,少了权至诚这个总工程师的筹谋与规划,归岛目前面临的困局甚至比恢复李攸烨的记忆还要严重。 一直过了凌晨,此夜的进度才算完成,她们也怕灌输太多,李攸烨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因此一直很小心地控制着这个度。权洛颖回到房间,开了盏台灯,趴在小床前看恬静睡熟的女儿,可爱极了,想象她长大后的样子,不觉间目中一片恍惚的湿意。 这时候耳际传出极低的一声“啪”,房门应声而开,在她潮湿的视线偏移瞬间,李攸烨中衣跣足出现在她眼前。随后的一声锁扣音,将时间以及地域定格在了这只余一盏昏黄台灯的房间里。李攸烨的面容隐匿在黑暗中,辨不清表情。 她徐步朝这边走过来,昏黄的灯光渐渐滤出精美无暇的轮廓,以及她那举世无双冷也漠的瞳仁。权洛颖直起身来,抬眼不知所措地凝视她。这个微仰的视角,被光线极具张力的印刻在墙壁上,而后不被眷恋地,被欺来的人打断。 这段暴发的静默的野蛮的吻,几乎令权洛颖丧失掉呼吸,纤腰被深锁在一双紧扣的臂弯里,身子不得不后倾以缓和那压迫似的侵入。绞缠的舌填满她的口齿,每一次吮吸都似乎要将她的魂魄吸出来,她的流发溃散在腰下,随对方的动作激烈地摇晃。 她手上的力道几乎抓不住她丝滑的中衣,只得摸索着攀上她的肩背,试图分开她这毫无先兆似的举动,然而随着腰间的衣带被扯开,整件外衫从肩上脱落,她才猛然意识到这其中蕴藏的危险。 硬从她唇舌侵蚀下挣出一点空隙,容纳那紧张而迫切的乞求,“不要,栖梧……”随即唇又被封上,她唯一商量的余地被掠夺得一干二净。 …… 天空骤亮,一夜的心慌、颤栗、隐忍与释放在黎明这刻消失沉寂。泪也流过了,气也生过了,回头看看黏在自己背后,紧紧搂着她睡着的人,乖巧的面孔,沉静的容颜,似乎一切又有了眷恋的理由。算是对她昨夜轻薄举动的报复,她并未立即叫醒李攸烨,洗了澡穿好衣服,便抱着女儿出门了。如此,李攸烨便错过了今日的早朝。 不过,以往那种慌忙不迭的情况却并未如期上演,李攸烨醒来看到天光大亮,只是略微遮了遮额,对于空了的衾枕也无意外表现。洗漱完便吃了桌上预留的早餐,换了衣衫抱着一架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筝琴出门了。权洛颖从监控器里看到了这一切,便将栖梧暂且托给鲁韫绮照料,而后尾随了出去。 九月暑热未歇,芳草凄凄,漫山遍野。李攸烨沿着山径一直往上走,终于到达那日黄昏记忆中的山巅。拨开两边的枯枝杂草,抹了抹额上的汗,她素影翩跹,背负一人高筝琴,迎风而立。面前有一人在遗世中长眠,回头望,身后巍峨崇山,俯仰无际,天地辽阔,归岛便如一弹丸,窝旋其间。多么美好秀丽的江山,蝼蚁尚且有栖息寥落之地,何况那举世无匹的一纤人呢? 她想她开始后悔以仇怨仓促了结她们的相识,亦开始理解,那人抱她离开时的冷怒与悲哀。往事不可追,当恨与愁的云烟散尽,只想缅怀的心绪浮出水面,却发现,人生原来可以只如初见。 在荒草间盘腿而坐,筝琴摊在膝前,闭目,那霓裳善舞、面带薄愁的绝妙女子,依稀从记忆中走来,含嗔带笑,含愁带怨,云一样的旖旎风流,雾一样的笼罩迷离。音容宛在,岁月静好。清冽若甘泉的琴音顷刻间于指尖流出,回绕山林,曼妙的鸟声相和,她轻启朱唇,微微悼上她满心的怀念,抑或诚挚的悲哀: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时间仿佛倒置于群芳阁里的琴舞相知,路途上的喜乐相伴。曲毕音逝。一声嗟叹。李攸烨惆怅地望着那寂冷的石碑,山间的暖照穿透树林,斑驳的金黄明灭于穿凿刻痕,风起,她引袖遮额,挡去催来的沙尘,余风脉脉,拂动衣冠上的锦带如草叶纷舞。 权洛颖肃肃静穆,眼中湿润一角,如果说这才是她真实的情感流露,那她是否已经将往事全然记起?那一夜的缠绵,又算什么呢? 天边传来几声尖啸,二人一同举目瞭望天际,只见暮云背后乍现两个黑点,从远空急速飞来。待到近前,竟是三只震烁着蓬勃羽翅的金雕,正追着一只白鹰横空而过,几乎要迫近这逼仄的山巅。 金雕是空中猛禽,攻击力极强,对于认准了的猎物,绝对不会放过。而那只白鹰体型弱小,显然还未成年,在两只大雕的夹击下,拼命在空中滑翔,竟然与其周旋了数个来回,不过,双方实力太过悬殊,它势单力薄的挣扎,早晚有筋疲力尽的时候,到时便沦为为金雕的腹中物。可能是预见了自己的悲哀的命运,白鹰发出绝望凄厉的叫声,隔空传来,竟让人哀婉心痛不已。 “咻——” 权洛颖正焦灼地看着,忽然听到一声嘹亮尖锐的口哨穿透苍穹。她顾向那哨音来源,李攸烨正曲肘抬臂朝向天空方向,微笑示意。那只白鹰接到这几乎算作救命的讯号,骤然改变方向,朝山巅这边飞来,而那两只金雕便也跟着飞过来。 “小心!”权洛颖猛然从蔽石间跃出,几乎要被这情形惊掉魂魂。那金雕威猛凶悍,爪牙尖利,俯冲又疾,攻击力量可想而知,李攸烨并无防身之物,却要强行插手这物竞天择的规律,势必招来不可料之后果,不及思虑,她飞快朝那人扑去。 李攸烨听到身后的动静,回首见她,眉峰立时竖起,怒喝,“别过来!”话音刚落,那白鹰便已落在了她的臂上,收了羽翼,眼中惊惧未退。 权洛颖霎时愣住,与她隔着十步距离,不敢妄动分毫。李攸烨抬了抬臂,那白鹰聪明地爬上她的肩头,那为首金雕朝下猛冲过来,近处看翅展约一丈长,印在地上的影子遮天蔽日,如雷云一般从天空砸下。扑隆,扑隆的翅膀将空气搅得天翻地覆。另一只则盘旋在高空,伺机而动。 那只白鹰仍凄厉地叫着,即使得到李攸烨的庇护,目着那只庞然大物离她们越来越近,仍旧让它惊恐极了。巨大的爪牙终于冲了下来,那尖锐的钩喙,似乎一瞬间都能将人的体魄勾穿。权洛颖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几乎又要朝她跑过去,却见李攸烨目光冷厉,刷得从腰间抽出那蝉翼之剑,面对疾来的风身子一闪,凌空一劈。 “扑通!”一声,那金雕毫无防备之下,身子被利剑削成了两截。白鹰吓得扑哧飞了出去,落在了后面的权洛颖肩上,她尚来不及反应,李攸烨就冲她喊道:“过来,到我身后!”这只头雕死了,另一只还在天上盘旋。想必它与那只死去的是一对,看到爱侣断成两截的残躯,不断发出凄厉的哀鸣。 权洛颖匆忙跑到她身边,将白鹰抱在怀里,见她肩上衣服破了,渗出几滴鲜红的血,想必刚才被那金雕抓伤了,“你……” “没事!”李攸烨一手执剑,一手揽了她的腰,以不容否决的口气道,“待会听我命令蹲下!” 她目光一直警惕地望着那只金雕,权洛颖不想分去她的注意,只能缄默担忧地靠在她身边。果然,那只鹰在天上盘旋了一阵,突然朝下俯冲过来。“蹲下!”随着一声令下,她匆忙蹲下。李攸烨举起剑来,同样向天空用力一挥,那剑刺入了金雕体内,居然又从她手中脱了出去。李攸烨下意识俯身环住权洛颖,在地上卧倒,那尖锐的鹰爪从头顶掠过,扑腾几下,猛地撞向地面另只金雕殒身的地方,不再动弹了。两只金雕尸身落在一处,颇有些生同衾死同穴的意味。权洛颖抱着白鹰闭目瑟缩在李攸烨怀里,望着这惨烈的场面,仍旧心有余悸。李攸烨扶她起来,走过去,把剑从金雕腹部□,用袖子抹净上面的鲜血,又束回了腰间。权洛颖低头抿抿嘴,抱着白鹰站起来。 白鹰自然地又飞回李攸烨身上。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场景,已经令它对李攸烨产生了依赖。权洛颖过来给她查看左肩的伤势,解□上的带子给她包扎。李攸烨安然自得地享受她的照应,昨晚的一切,似乎是关系和暖的讯号,权洛颖敏感的意识到,有些事情几乎心照不宣了。 李攸烨右手举着白鹰,淡淡笑说,“真好,栖梧以后有一个玩伴了!” 权洛颖愣了一愣,随即领悟到她是要将这只白鹰给女儿,“你救它就是要给栖梧吗?”她想说何必冒那么大的险,可是看到这只通体雪白的漂亮稚鹰,又觉得袖手旁观它被金雕蚕食,实在是件残忍的事。 “当然,我救了它,它必终身感念我。这只白鹰现在虽然弱小,但它骨骼强健,意志不屈,而且速度极快,将来势必成为天上的霸主,到时十只金雕也不是它的对手,我趁机收服了它,让它与我女儿作伴,到时侯,连天空都会是我女儿的!” 她说得得意盎然,像一种意味深长的宣示,权洛颖不由怔愣,茫然思索她的真正含义。 李攸烨肩上的伤被包好了,扫了眼四周,目光落在那墓碑之上,抚着白鹰的羽毛,轻笑而又不失郑重道,“朕赐你凌氏,以后你便叫做……”她顿了顿,遥望天边朝云,款款道出那想好的名字,“凌云!” 抬起胳膊,凌云忽的腾起,振翅翱翔。权洛颖看着它从天际掠过的弧线,脑中豁然浮现女儿长大后与它遨游嬉戏的画面,不觉间,眼界竟模糊。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拖了这么久 第193章 矛盾升级 “下山吧!”李攸烨拾起遗落的筝琴,对她暖言道。权洛颖有一瞬间的愣怔,而后,点点头,和她一起往山下走。凌云跟在她们头顶盘旋,最后落在了筝琴侧板上。 回到家中,从鲁韫绮手中接过啼哭不止的女儿,权洛颖被前者抱怨了一通,“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本姑娘差点被这小魔王折磨疯了!”抱怨完,鲁大姐又顾向李攸烨,“你肩上的伤怎么回事?” 李攸烨淡淡回应,“被雕抓伤了!” “雕?”鲁韫绮立即戴上透视眼镜,查看她的伤势,眯着眼睛,“怎么这儿还有个牙印啊?”李攸烨闻言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肩膀,权洛颖则尴尬地扭开了脸。鲁韫绮的眼睛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在心里悄悄蔓延。 这时,凌云突然扑哧扑哧从李攸烨身后飞了出来,落在了鲁韫绮用发胶精心固定好的飞天髻上,把她吓得当即跳起来,“哇,这是神马,走开,走开!” “凌云快回来!”李攸烨命令道。凌云逃命似的飞回了李攸烨肩上,无辜地叫了两声,想必是被鲁大姐的模样吓到了。 鲁韫绮头发被抓成了鸟窝,犹如五雷刚刚轰过头顶,哆哆嗦嗦地指着李攸烨,又指着白鹰,“这,这这……这只怪鸟,究竟是怎么回事!” “它不是怪鸟,它叫凌云,我刚刚收养的!” “收养?你要养这只怪鸟?”鲁韫绮觉得眼前这人不是脑子有病就是神经出了问题。 “嗯!”李攸烨一边应着一边去厨房找冰箱,“家里还有肉吗?” “还吃肉!”鲁韫绮简直要发狂了,凶神恶煞地走过去,却又不敢太靠近:“我告诉你李攸烨,我绝对不允许这个家里出现食肉动物,尤其是,还可能传播禽流感的肉食类家禽!你快点把它放出去,否则,我连你一块扫出去!” 李攸烨一下子僵在那里,权洛颖出来解围道,“鲁姐姐,凌云很听话的,它现在无家可归,你看它通体雪白,多漂亮啊……” “你再替她求情,我连你一块扫!” 权洛颖立马噤声,抱着女儿不说话了,同情地看着李攸烨。李攸烨撇撇嘴,扛着白鹰往门口走去。鲁大姐哼哼两声:“算她还识相!” “咕咕咕咕!”凌云似乎在腹诽。鲁韫绮警觉地睥睨那只白鹰,突然,它凌空飞了起来,呼扇了几下翅膀,轻而易举地落到了鱼缸沿上。 “啊!!!”鱼缸里养着鲁韫绮心爱的一群热带鱼,她的头发第二次爆炸,抄起沙发上的抱枕就往白鹰丢过去,“小花,小斑,快逃,你这只臭鹰,你要敢吃它们,我就把你毛都拔下来!” 白鹰被抱枕打到,惊恐地飞走,并未吃鱼缸里的鱼,但鲁大姐仍然不放过它,手边能丢过去的东西,都扔出去了,最后从厨房拿出强力吸尘器,对着那只白鹰,放出十级飓风,瞬间把白鹰吸到了吸杆上。 “喂喂,你快放开它,它会死的!”李攸烨从她手中抢过拉杆,关上电源,把凌云抱下来,发现凌云屁股后面的一撮毛都被吸没了,发出凄厉的叫唤,不由愤怒,“你们就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对待别人吗,它根本就没有恶意!” “没恶意它跑我鱼缸上干什么?它没吃到鱼,不代表不想吃鱼,没酿成恶果,不代表它就不存在恶意,我以一个对生物学了如指掌的医生的直觉告诉你,它刚才的眼神,就是捕食者的眼神!” “你这是莫须有!” “莫不莫须有你自己不会判断吗?你不要替它狡辩了,鹰的本性就是如此,它恃强凌弱,要不然你以为它怎么活下来的,吃草吗?” 李攸烨一时无话可说,气得直喘气,“就算它想吃鱼又怎么样!” “听听,听听,就算它想吃鱼!哼!简直自己打自己嘴巴!”鲁韫绮叉着腰,义正言辞道,“姑奶奶今天把话撂在这里,如果它要吃我的鱼,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她的话似乎带着某种威胁性的暗示,李攸烨缩了缩瞳孔,掀门而走,“谁稀罕!” 不欢而散。 李攸烨抱着凌云坐在屋后的池塘边上,看池子里的水纹慢慢扩散,脸上余怒未消。凌云戚戚哀哀地叫唤,屁股上的羽毛没了,应该很疼,可是没办法,谁让它想吃鱼来着。 权洛颖端了一盘子生肉过来,挨着她坐下,递到白鹰面前,白鹰张口就要吃,不料被李攸烨按住嘴巴,教训道,“士可杀不可辱,不准吃!”可怜的凌云嘴还没沾到肉,就被拉开了,咕咕咕咕又开始腹诽。 权洛颖忍不住莞尔,把盘子放在腿上,用手抚摸着白鹰的羽毛,“我又没辱你们,可以吃的!”李攸烨不理会,“你们是一伙的,还不是一样!我要带凌云回宫里养,不会再碰这里的东西!”站起来就要走。 “哎!”权洛颖刚要说话,头顶上的窗户突然打开了,鲁韫绮的声音传下来,“小颖,你上来,别管她,让她走就是了,她有本事就别用这里的飞艇!”砰的一声,又把窗户扣上。 李攸烨定定地瞅了那窗户一眼,一句话没说,拂袖离去。权洛颖刚要去追,结果,窗子又开了,“小颖,栖梧又闹了,快上来看看!”为难了一会儿,只好先上去哄女儿,想着回来再哄李攸烨。 谁知刚进门,就被鲁韫绮逮着,神神秘秘地拉进屋里。权洛颖不解,“栖梧呢?” “自己玩着呢!”鲁韫绮把门关上,抱着胳膊,“招了吧!” “什么?”权洛颖不明白她的意思。鲁韫绮眯了眯眼睛,“小烨肩上的牙印怎么回事?!” 权洛颖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两串火苗从耳孔里蹿出,瞬间烧红了她的腮颊。鲁韫绮不出所料地泄口气,拉着她的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怎么由着她这么欺负!” “……”权洛颖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鲁韫绮推手阻止她:“别告诉我你是自愿的!我认识的你,可不会这样不明不白把自己交付给别人!”她托了托镜框,娇美的眼睛透过镜片折射出理智的光,郑重地问,“你敢确定,她还爱你吗!” 权洛颖抿了抿嘴,眼神黯淡下来。对于这相当于默认的结果,鲁韫绮没来由地感到失望,想要狂吼一顿,骂她一句“傻不傻啊你!”可是终究忍不下心来。咬咬牙,“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的所有努力,换来的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报复……我不敢想象……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不瞒你说,我现在根本就觉得,她是在报复我们,她明明已经记起了所有事,还在刻意隐瞒我们……我无法容忍她来伤害我身边的人,尤其是你,小颖,你明不明白!” 鲁韫绮的焦躁被权洛颖收入眼底,她试着安慰,“鲁姐姐,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早晚要走到这一步不是吗?她终究会记起来所有事,会感觉自己受了委屈,想要发泄不满,想要报复我们,这都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就像栖梧,若是醒来找不到我,就会委屈地嚎啕大哭,要好久才能哄好她!我们需要给她留出时间,等她从郁愤中走出来!” “可是,如果她一直走不出来呢!” “一直走不出来,”她淡淡地重复着,心思渐笃定,“那就像你所说的,我绝不允许她来伤害我身边的人!” 乘着飞艇去找寻李攸烨,终于在山道上看到了那使气往上攀爬的人,要想凭脚力攀过这座山,显然不是件容易的事。飞艇降落在半空中,权洛颖降下舷窗,“喂,你要去哪里!” 李攸烨头也没抬,抱着白鹰继续往上走。权洛颖开了舱门,下艇,追上去拉住她,“别生气了,我替鲁姐姐向你道歉好不好!” “不必了,受不起!” 看着那执拗的背影,权洛颖无奈地提醒,“喂,你别往上走了,这片都是山地,翻过这座山,后面还有很多山,你走不出去的!” 李攸烨停住不动了,权洛颖见有机可乘,急忙又跑到她面前,抓起她的手,把一个水晶球塞到她掌心,蜷紧,抬头笑笑说,“栖梧现在很喜欢这个球,如果找不到它,会哭很久的!” 她的笑容清浅明亮,婉转动人,阳光透过树林落在水晶球上,折射出缤纷的色彩,尚不及她瞳仁中浮动的亮色,眷恋迷人。李攸烨撇撇嘴,很想就着台阶下来,可是一想到回去还要面对鲁韫绮,就不想回去了。 权洛颖看出来了,抿了抿嘴,“要不,我们去附近县城转转吧!” “去做什么?” “嗯,去瞧瞧那里的风土民情,我虽然住在这里,还没有去过附近城镇呢,想去看看!” 李攸烨似乎考虑了一下,“那就走吧!”调头往飞艇上走去。权洛颖弯了弯眼睛,笑着追上来。飞艇上专门带了急救箱,给她重新处理了肩上的伤口,又把白鹰抱过来,给那缺了毛的屁股消肿止疼。李攸烨看白鹰好得差不多了,就放它出去自己找食物吃。鲁韫绮有个地方说对了,它是一个捕食者,不用别人喂,也能自己活下来。 为了不引人注目,她们在通往县城的道路上下了飞艇,徒步往城门口走去。坑坑洼洼的道路就如佶屈聱牙的文章一样,令着急赶路的人心生不爽。来到那破败的城门前,李攸烨抹了抹额上的汗,抬头看了眼那城楼匾额“辟阳县”,意外道,“怎么这么巧!”权洛颖纳闷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所说的巧在哪里,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眼前这座连城门都掉漆了的县城,一定非常贫困。 “居然连个守城的都没有!”李攸烨嘀咕着,进了毫无阻拦的城门。街上冷冷清清的,一个百姓也没有,干燥的空气让人嗓子冒火,非常不舒服,李攸烨瞥见权洛颖嘴唇都有些干了,就敲门进了一户人家,想讨些水喝。里面只有一年老的妇人,正在院子里编草鞋,听到她们的来意,放下手中的草绳,拿起脚边的一根拐杖,摸索着进了屋子,不一会儿,从屋里端了一个瓢子出来,晃晃悠悠地递给她们,说话都有些吃力了:“喝,喝吧!”李攸烨从她迟滞的动作判断出她看不见东西,连声道了谢,低头看了瓢中只有半瓢子水,便递给权洛颖。让她先喝,然后问那老妇人,有关辟阳县的事。 “敢问大娘,县里人都去哪儿了?” “都到一百里外的小碧湖挑水去了,去了五天了,估计今天就能回来!” “为什么去那么远的地方挑水?” “因为大旱!”老妇人咳嗽了两声,视线一直孔飘飘地落在地面某处,“我们这里不知怎么得罪了龙王爷,已经三个月没下雨了,周围的河也干了,县里吃水都成了问题。方圆百里就剩下一个小碧湖,还有些水,县老爷领着县里的人,都去挑水了,只剩下我们这种不能走的,留在这里守着!” 权洛颖刚要饮瓢里的水,闻言一顿,把搁在嘴边的瓢子拿下来,悄悄进了屋子,出来后水已经没了,把空了的瓢子塞回老妇人手里,“谢谢大娘!” 李攸烨看着她干涸的嘴唇,没有说什么。又问老妇人,“全县两千多户人家都去了吗?” “哪里还有两千多户人家,”那老妇人叹了口气,“去年打仗的时候死了很多人,后来县里又发生了瘟疫,好不容易朝廷派了个好官下来,治好了瘟疫,结果一场大旱,庄稼又都旱死了!现在全县只剩下两百户人家,要是再旱下去,估计一户都不剩了!” 从老妇人家里出来,李攸烨心事重重的,锁着眉,对权洛颖道,“再往别处走走吧!”手忽然被握住,她侧过脸诧异地看着那人,听她软语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不过,过去了已经过去了,重要的是现在,相信我,一定会有办法的!” 李攸烨弯了弯嘴角,心里淌过一阵暖流,笑着问,“你刚才是不是把水又倒回去了?” 权洛颖抿了抿嘴,没有否认,“老夫人的水缸都见底了,米缸里也没有一点米,不知道还能不能挨过接下来的日子!”李攸烨叹了口气,有些歉疚地问,“那你现在渴不渴?” 权洛颖摇了摇头,在她不依不饶地的注视下,又勉强点了点头,澄澈的瞳仁中浮现一丝狡黠的光泽,笑说,“只有一点!”话音刚落,李攸烨便低头凑近她的脸,嘴唇一张,轻轻含住她的唇瓣,舌尖在上面轻巧划过,如蜻蜓点水一般转瞬离开,笑问:“够一点吗?” 权洛颖还在适应一瞬间发生的事,李攸烨那边已经吃吃地笑起来。她反应过来,又羞又恼地锤了她一拳,撇下人快步往前走去。李攸烨并未起步,只是在后面唤道,“喂,别往前走了,我刚才问过大娘,县衙不在那边!” 前头的人顿住,回过头来,“去县衙坐什么?” 李攸烨嬉笑地赶上来,牵了她的手,表情似乎很轻松,抿嘴说,“去见一个老朋友!” 第194章 暮色夕阳 直到权洛颖在空荡荡的县衙里坐到暮色夕阳,才终于见到了李攸烨口中的那位老朋友——刚从小碧湖挑水回来灰头土脸的辟阳县令万书崎。 万书崎一路扑打着凌乱的官服,跨进县衙,抬头看到从天而降的李攸烨和权洛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使劲晃了晃脑袋,这才确信对方正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当朝天子和曾经在饭桌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权姑娘。而后边一干衙役不知实情,看到一对如画如仙的璧人出现在大堂里,还以为走错了地方。 李攸烨背手立在堂上,噙着笑意,“万大人,好久不见了!” 万书崎心里有些打鼓,忙提着袍子过来见礼,但却被推阻了,李攸烨咳了两声,低声凑近他,“朕微服私访,不用声张,你快给我们弄点水,朕快渴死了!” 万书崎愣了愣,随后会意,招手让后面的人把木桶抬过来,“皇……李兄,这水还是生的,我让人给李兄和权姑娘煮……” “不用了,这水挺清的!”李攸烨挥挥衣袖,伸手捞起瓢子舀了些水就往嘴边送,结果嘴巴还没沾到瓢皮,就被权洛颖逮着手腕夺了过去,“先别喝,煮过了才能喝!” 李攸烨嘴角耷拉下来,实在是渴极了,就央求着说,“我就喝一小口!一小口行不行?” “不行!”权洛颖很坚决地拒绝,移开盛水的瓢子,用手臂遮着,“都等了这么久了,不差那一会了!”说完,把水重新倒回桶内,扑通通的水柱直冲水底,荡出凌乱的水涡。李攸烨眼瞅着喝不到,就摆出苦咧咧的样子,她置之不理,别开脸,“万大人,哪里有煮水的火炉?” 万书崎反应过来,“哦,在东厨房那边!权姑娘,让宋师爷去煮就成了,你不必……” 权洛颖轻松地笑笑,“不用了,你们走了那么远的路都累了,我正好清闲得很,乐意为大伙儿效劳!” 众人纷纷受宠若惊,事实上连续五天五夜的着急赶路几乎掏空了他们的体力,能够在绝望与筋疲力竭的关头得到一句善解人意的安慰,实在是一件暖心的事。何况对方还是如此美丽倾世的女子。 在场所有人都友好地表达了谢意,除了李攸烨,她跟了权洛颖几步,还试图央回那水,可是被对方不为所动的脚步硬生生撇下了,无奈回头瞅了瞅那水桶,暗暗抿嘴,算了,等会儿就等会儿。 万书崎令衙役们把运来的水,挨家挨户送过去,而后请李攸烨在正堂里坐了,李攸烨趁机询问了辟阳县的现状,再次确信粮食和水现下都是燃眉之急。 “这样吧,我给你写一道手谕,你拿着直接去郡上调粮,我回宫后会跟户部关照,再拨一部分灾款过来!如果别人问起,你就说是临行前朕赐给你的临事决断权!”李攸烨说完,走到公案前,琢磨了一下,便在摊开的信纸上,写了“凡卿所奏,尽予恩准”八个字,吹了吹,而后加盖随身印玺,交给万书崎。万书崎恭敬地接过,领旨谢恩。 这时权洛颖端着煮好的茶水过来了,宋师爷跟在身后一直交口不绝地称赞她心灵手巧,平易近人,把她夸得不好意思了,就先给他盛了一碗水试图阻止他那滔滔不绝的言论。李攸烨眼看着属于自己的第一碗水被别人抢了去,心里闷闷不乐,又觉得为这点小事生气未免有失风度,因此绷着脸并不作表情。权洛颖送水过来的时候,嘴衔笑意以为她会迫不及待地欢快接过,可李攸烨并未表现出她意想中的样子,只是平静地托起碗,平静地喝完,又平静地放回原处,全程面无表情,一点也不像渴了很久的样子,心里免不了微微纳罕。 眼看着时候不早了,李攸烨心里惦念着栖梧,便打算回去。示意万书崎不必相送,与权洛颖出了城门一路往回走。距离飞艇停歇的位置尚有一段距离,她在前头大步疾走,权洛颖不得不加快速度跟上她。可是偏偏道路坑洼不平,她没有注意被绊了一脚,跌到了地上。嘶得一声,好像扭到脚了。 李攸烨听到动静,收住步子回头,发现她跌坐地上,脸上受痛的表情,这才急忙跑回来扶她,“伤到哪儿了?” 权洛颖捂着脚踝扭开脸,不理会她。李攸烨知她生气了,便俯□子,拿开她的手,试探着捏了捏那脚踝,“这样疼不停?” 意料之中,她转过脸来,疼得拧起了眉头。只是仍旧咬着唇不言语,目中盈泪,所有委屈和抗议都写在倔强的表情里。李攸烨真怕她有事,仔细地给她检查,最后确定她的脚没有大碍,才算略松了口气,“还好,没有伤到骨头,先忍一忍,回去上点药就好了!”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她起来。 权洛颖单脚站着抽了丝气,不轻不重地打了李攸烨一下,支持不住又歪到她身上,“干嘛走那么快!”赌气地看了她一会儿,用手背抵了抵发酸的鼻子,最后说,“你去把飞艇开过来吧,我走不了了!” 李攸烨举手遮额朝前路望了望,“不行,天快黑了,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还有一小段路,我背你走吧!”说罢转过身来略微屈了屈身子,作出背人的姿势,“上来吧!” 权洛颖原本还委屈的脸,顷刻间溢了丝浅淡笑容。两只胳膊搭着李攸烨肩膀,轻松地爬到她背上,坐稳当后,又一点一点勾住了她的脖子,咬咬唇,把下巴耽在柔软的肩窝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枕好。 李攸烨感受着背后那人非比寻常的矫捷动作,漂亮瞳仁里浅映的金色晚霞,以曼妙的弧度弯了起来。嘴角衔着无奈地笑,“抓稳了,千万别掉下来了!”把人往上托了托,慢慢摇头往山前走去。夕阳映照山巅,被落日余晖浸满的山路上,两个紧密相偎的人,影子渐渐被拉长。权洛颖撇撇嘴,一边坐享其成,一边为自己四肢不勤的行为开脱,“你之前干嘛走那么急啊?你要是走慢些,我也不会扭到脚了……” 李攸烨抿了抿嘴,很诚心地道歉说,“我刚才是渴极了,想早些回去……” 权洛颖闻言竖起脑袋,“你既然很渴,刚才为什么不一次喝饱?” 李攸烨没有回答,只是暗自嘀咕道,“只倒了一杯水,怎么能喝饱!” 权洛颖听不见,把脸凑到前边,几乎咬到她耳朵了,“你说什么?” 李攸烨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没什么,没喝饱就是没喝饱,总之我很渴!” “哦!”权洛颖收回脑袋,不说话了,伏在她肩上,暗暗揣测原因,想来想去始终不明白,“你喝完一杯为什么不再问我要,我见你板着脸,还以为你不渴了呢!” 李攸烨一肚子憋屈,又把她往上抬了抬,托稳后,“难道你不知道我很渴吗?还要我跟你说?你连个师爷都知道给他水……”顿了顿,差点咬了自己舌头,这事儿说来说去,总还是自己掉价。 权洛颖愣了愣,趴在李攸烨背上,开始回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似乎她去煮水的时候李攸烨还好好的,刚回来的时候也好好的,而后她给宋师爷盛了一杯水,然后就是从这里开始,李攸烨似乎就没有什么表情了。不会是因为那个罗嗦的宋师爷吧?她的身子在李攸烨的背上一颠一颠的,瞅瞅她,又想想宋师爷,颠来倒去地对比,突然猛地想到了什么,嘴巴一张,差点笑出来。这家伙,不会因为一杯水就吃醋吧?念及此,扑的一声,嗤嗤嗤嗤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李攸烨满脸涨得通红。 “没什么!”咬住李攸烨的衣领,忍住笑,侧着脑袋看李攸烨薄薄的耳朵,在阳光照射下呈现婴儿一般透明的红。忽然得出一个惊奇的结论,“你的耳垂和栖梧的一个形状哎,都是肉肉的!” 李攸烨对她莫名好起来的心情,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嘴上说着“是么,我没注意”,脑子里却还在思忖她为什么要笑。走着走着,也许太安静了,后面又开始嘀咕道,“不止是耳垂,还有,嗯,耳廓,耳孔也很像……” 眼看着她脖子几乎伸到脸前了,李攸烨吃力地托了托手臂,“你……别乱动,再动,我就……撑不住了!” “哦!”权洛颖赶紧俯身趴好,把脸埋进她脖子里蹭了蹭,“你累了吗?” “还行!只要你别乱动!”李攸烨一字一顿地说,突然感觉脖子里传来一阵湿热感,打一激灵,没撑住手松了。后面的人立即跳了下来,还在地上蹦了一下,李攸烨手捂着被嘬的地方,无语地看着她,“你没事啊你!” 眼前人毫无愧疚之色,反而嘻嘻一笑,拉着她的手,就往前跑去,脚步稳健自如飞,“快走吧,栖梧找不到我该哭了!” 两人很快到了飞艇所在地,开门登舱关门就坐,一切准备就绪。熟料就在起飞的前一刻,被耍得团团转的李攸烨抓住罪魁祸首即将启动开关的手,“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你要怎样?”权洛颖倚在座位上,含笑望着旁边一脸不满的人。 “我很渴!”话音刚落,李攸烨便倾身过来,瞬间吻上了她的唇。吮吸,纠缠,舌探进去汲取属于她的水分和芳香。权洛颖撇开最初的惊讶与羞涩,逐渐堕入这醉人的体验里,虽然不是第一次吻她,但却是好久好久没有品尝过的温柔与眩晕。 迷醉中,感觉一只手探进了自己衣襟里,权洛颖捧开那人的脸,粉颊如晕,嗔道,“你想做什么?这里是荒郊野外!” 可是回应她的是一双已然燃烧不可自拔的眼睛,和重新欺上来的唇齿,“就是荒郊野外才没人看见,火是你点的,你得负责扑灭!”权洛颖反应了老半天,才明白所谓的点火就是她在她脖子上玩笑似的嘬得那一下,如今真是懊悔不迭。座椅慢慢放下,她不得不为那瞬间的事,赔上远远超过它的冗长而又耗人的时间。 夜色降临,舱内的靡靡之音与窗外孤悬的银钩,一并往极高处幽转。终于在极点处终结,万籁俱静。已然筋疲力竭的权洛颖,被抱到副架位上,急喘着气,只想就此睡过去。可是念着回去还要哄栖梧睡觉,就忍着困意,躺在那儿闭目养神。李攸烨侧过来吻了吻她还未退潮的粉颊,柔声道,“睡吧,呆会我叫你!” 权洛颖咬了咬唇,背过身去,不理睬她。李攸烨坐在驾驶位上,重重地吐了口气,嘴角噙着满意的笑容,开动飞艇在漆黑的夜色中往归岛驶去。凭借先进的导航仪,飞艇准确无误地在归岛降落,李攸烨把终究没能熬过倦意的人抱下飞艇,往家里走去。 手不方便,就用脚踩门铃,门开了,鲁韫绮探头出来,看到她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怎么了?” “睡着了!”李攸烨轻轻说,还在为白天的事儿别扭,鲁韫绮早就把那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该有的立场还是有的,拉她进来,关上门,“栖梧睡了,把她先抱我房间里去!” 李攸烨犹豫了一下,想着没必要在这里跟她争论,就抱着权洛颖往楼上走。鲁韫绮看着她们上了楼,这才去厨房将凉了的食物重新热一热。李攸烨刚上了楼梯,权洛颖那边忽然醒了,迷迷蒙蒙睁开眼睛,“到哪儿了?” “到家了!” “哦,放我下来,我去看看栖梧!”她挣扎着下来,李攸烨只好松手,扶着她又摇摇晃晃下楼,往她房间里走。 栖梧睡得很熟,不知道鲁韫绮用了什么方法,居然把她哄着了,权洛颖趴在小床边上,贪恋地看着女儿恬静的小脸蛋,嘴角不自觉弯了起来。回头招李攸烨坐过来,把她当傍身的支架,懒懒地偎着她,声音黏黏的,“她好厉害,居然自己睡着了!” 李攸烨撑着这如同海绵一样柔软的身子,“哼哼,有其母必有其女!” 权洛颖不以为意,欣欣然道,“那当然,我女儿不像我像谁!” “切~~她应是像我!” “……” 鲁韫绮在厨房准备好了食物,想去唤李攸烨来吃,结果路过权洛颖房间,看到了里面的画面,抚着额头,有酸热的液体挤出眼眶,嗅嗅鼻子,干脆上楼回了自己房间,不管了,她们碍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的余温。 小伙伴们,愚人节快乐! 第195章 又起争执 “对了,之前你跟我说的正经事,是什么?”临睡前,李攸烨忽然想起来,问。权洛颖白了她一眼,翻过身去,“我累了,不想说了!”李攸烨蜷着胳膊躺下:“那你给我讲讲你们那个世界上的事吧,比如,你们那儿的皇帝怎么样?”犹豫了一下,“他,会不会在民间选秀女,把你强抢了去?” 权洛颖听了微怔,回头探她,李攸烨却移开目光,看着对面的小床,过了一会,又侧过身去了。很久没有动弹。她夜色中的轮廓安静极了,几乎让人错以为她睡着了,但权洛颖知道她没有。沉默着转过身来,手试探着从她腰际摸过去,找到另一只手,发现是蜷着的。不出意料地涩然,尽力贴近这纤和柔软的身子,像对女儿那样,当个蚌壳把她包裹起来。淡淡的温香吐在她颈上,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她的论断,“我们那儿没有皇帝,自己的亲事一向都由自己做主,没有人会强迫你的!” 那软软的身子闻言动了动,“没有皇帝那岂不是天下大乱了?” “不会啊,虽然没有皇帝,但是我们也有首领的,只不过首领是由民众选出来的。每隔一段时期,民众就会推举那些品德出众、能力超群的人出来做首领,履行法律赋予她的权力和义务!首领和民众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男和女之间也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除了这些,每个人从出生开始,都要经历求学,成家,立业等好几个阶段,和这里的情形基本上是差不多的!” “我只在古书上看过这些,尧舜禹都是因为德高望重被推举为王,只不过那时,人们的礼仪教化尚未开明,怎么你们那里也实行这种制度?” 权洛颖想了想,确实不好解释的,便举了最简单的例子,“你觉得归岛这里不好吗?” 李攸烨考虑了一下,“这里没有人因我的身份,而特殊地对我,倒让我比在朝中面对那些阳奉阴违的人自在些!” “归岛就是那个世界的一个小小缩影!” 李攸烨突然郑重地翻过身来,“既然你们那里没有皇帝,也没有人强迫你,你为什么还一定要回去?”顿了顿,又痴道,“我敢赌咒发誓在两个世界中,我会是待你最好的人,你会不会选择留下来?”权洛颖怔了怔,良久无言,手借着昏暗的夜光触摸到冰凉的脸颊,体味这世上不会再有的温度,淡淡的一句“我爱你”偎入她怀中,却是提前了的诉诸想念。 次日,李攸烨醒来,看着怀里仍在熟睡的人,心满意足地笑了,挨个吻了大床和小床上的两人,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宫上朝。杜庞见她回来总算松口气,交代了前日上官凝折返的消息,李攸烨听了有些心虚,当下也不好处理,匆匆忙忙更衣上朝了。朝中无大事,除了那对仍旧盘桓在京城的蓝阙母女比较令人头疼外,其它政务皆在新组内阁的主持下稳妥有序地进行着。 散了朝她单独留下胡万里,嘱咐了为辟阳县拨款的事,而后考虑再三,又派了钦差特使前往辟阳县隶属的青阳郡调查。据万书崎所说,他已向郡里上报灾情,但是朝廷至今未收到任何来自青阳郡的告急文书,想必其中另有隐情。另外参照朝廷历来应对旱灾的办法,李攸烨授意礼部择日准备设坛求雨。午间便卧在榻上小憩一会儿,只是心中装了事情,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坐起来,登了靴子,摆驾往玉清楼去了。自江后搬回慈和宫后,玉清楼便空了下来,不过,楼里的物什摆设都还依着原来的样子,李攸烨一上来,就感觉心内忧愁消解了大半,乐滋滋地爬上床,没过多会儿就睡着了。 而此时的避暑山庄里。江后也正要午寐,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笑声,不禁问,“是谁在外面吵闹?”燕娘掀珠帘进来,手里捧着一只小巧的白玉香鼎,乐呵呵地说,“太皇太后您看,我在后花园的树洞里找着什么了?” 江后见她脸上的笑褶子都要抿出花了,略低目光看见她手中那只通体莹白的香鼎上,不由一怔。那是遗失了好些年的大理国进贡白玉蟾宫鼎,上面雕琢着月里蟾宫的景象,意境清冷,美轮美奂。而蟾宫主人则仰首看顶,一只精雕的玉兔乖巧地伏在鼎盖,惟妙惟肖的姿态煞是玲珑可爱。神思恍惚陷入久远的记忆。 “皇奶奶,这是什么东西,好漂亮!” “这是大理国进贡的香鼎,你瞧这只小兔子,她的乳名,也叫烨儿!” “她为什么要叫我的名字?她也是酒窝(靥)的意思吗?” “是啊!” …… “快去那边找找,柜子里,书架上多找几遍,别漏了!” “燕娘,找到了吗?” “回太皇太后,还没有呢,也真是奇了,好好一个香鼎怎么会凭空不见了呢,早上还在这儿的!” “哀家休息的时候有谁来过?” “除了皇上,谁敢来打扰,嗯?皇上?” “要不要把皇上找来问问?” “算了,没了的东西多半被她打碎了,即使找到了未免可惜!” “唉,是可惜了,这孩子真是太淘气了!” 晚间,把人抱在腿上,照例问,“今天都学了什么?” “嗯,今天詹师傅讲了个故事,楚霸王力能扛鼎是个大英雄!” “哦?力能扛鼎就是大英雄?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摇摇头,慢慢说,“力能扛鼎不能称为大英雄!” “是么?何以见得?” “力能扛鼎还要不把鼎摔坏……才算大英雄!” “哦,这样啊,那你算不算大英雄?” “我……只算一半!” 忍不住从暖笑中回过神,接过燕娘手里的香鼎,看了又看,发现下面缺了一只脚。掀开顶盖,见那只断脚正完好无损的躺在香屑里,无奈地摇了摇头,拈取出来,搁在断口处对了对,对燕娘道,“让人把这只断脚接上!” “知道了!”燕娘又乐呵呵地接过,交给侍女捧着,又凑到江后跟前,“咱来这边避暑两个多月了,天气也凉快了,您看看,是不是该回去了?”江后笑而不语,目光透过窗子,落到外面的空谷幽翠上,缓缓地进入梦乡。 而这边李攸烨醒来后,又阅了几道奏章,便赶去了栖霞山。与上官凝的见面不像往日那般淡定从容,而上官凝好像也藏了心事,两下谈不到一块去,天也晚了,李攸烨便打道回宫。准备去归岛,临行前,杜庞把礼部拟好的折子呈给她,她来不及看,便揣进怀中带去了归岛。 落地后,先去找女儿,在床边逗了她一会儿,权洛颖披着浴巾进来了。李攸烨笑着说,“满月的时候没给她好好庆祝,等过百日宴的时候,我打算招四方诸侯进京普天同庆,你觉得怎么样?” 权洛颖沉吟了一下,“栖梧还是小孩子,还是不要铺张了!” “该有的铺张是必不可少的!我知道你们那边不主张这些,不过既然入了乡便要随俗,栖梧是我的女儿,将来便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我若不重视她,别人便也不会重视她!” “随你的便,我只要女儿开心就好,其她的,我们才不在乎呢,是不是,栖梧?来妈妈抱!” 李攸烨笑着出去了,坐在沙发上,拿出怀里的奏章,就在茶几上批阅。鲁韫绮这时从楼上下来,咬着苹果走到李攸烨旁边,瞄了那奏章几眼,轻蔑地笑了笑。李攸烨合上奏章,警觉地抬头看她,鲁韫绮哼哼两声,优哉游哉地坐到沙发另一边,二郎腿翘起来,拾起旁边的杂志,似乎看得津津有味。 放下戒备,继续看奏章。过了一会儿,那边冷不丁的,“既然设坛求雨,干嘛不请几个巫师道士来,那可比自个登坛有用多了!” 抬头,鲁韫绮仍在专注看杂志,好像刚才的话并非出自她之口。 “我登不登坛,关你什么事啊?” “是不关我的事!不过,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句,你求天还不如求我,姐姐的法力可比那龙王爷高明多了!” “怎么,你不信啊?” “那好,如果我唤来了雨,你怎么样?” “这样吧,我若唤来雨,你便叫我一声亲姐姐如何?” “……一言为定!” 这夜天空还是一片星光璀璨,李攸烨随鲁韫绮登上观星台,仰首望月,连风都是干的,好整以暇地看鲁韫绮如何布云施雨。鲁韫绮身披广袖道袍,手中挥舞一柄二尺八寸长的桃木剑,正儿八经地念起符咒,背上那幅太极阴阳八卦图分外显眼,只是衬着着夜色的布景,让人心里发毛,李攸烨觉得她这身诡异的装束不像是求雨,倒像是驱鬼。 凌晨忽然起风了,鲁韫绮将桃木剑往天空一指,霎时乌云密布,雷霆大作。李攸烨仰头,难以置信盯紧这奇异场面。不消一刻,风又停,鲁韫绮拿剑在天空划了一道圆弧,自由女神似的优雅一刺,瓢泼大雨顿时凭空泻下,刷刷拉拉,绵延千里。 “怎么会?”李攸烨的眼睛被雨水弹得睁不开,鲁韫绮瞥了她一眼,有心多戏耍她一会儿,剑在空中摇啊摇啊,神神叨叨地说,“风雨雷电四路神仙,还不快快现身相见!”李攸烨打一激灵,举头朝天空望去,鲁韫绮收了剑,笑道,“骗你的,你以为真有神仙啊,哈哈哈哈!” 正在飞艇中人工降雨的刘速等人,汗了又汗,“这样骗她会不会过分了点!” 成乐道,“这么想,骗了她一个,造福者千万,我们算做了好事,虽然不太厚道!” 外面的雨仍旧下个不停。李攸烨裹在被子里,不住地咳嗽。权洛颖端来了姜汤,喂她喝,鲁韫绮换下她那身道袍,恢复了玲珑身段,扭着腰肢啪嗒啪嗒地走过来,往门上一倚,“哎呀,我记着若是我唤来了雨,就有谁管我叫亲姐姐来着?我这记性怎么这么好!” 李攸烨闻声呛了一下,抹抹嘴,不去看她。权洛颖咬唇忍笑,为李攸烨圆场,“明早还要上朝,先歇了吧!”那边勾着笑,“好罢,我就在家里等着,记得明天早些来!”说完幽幽上楼去了。 第二日李攸烨专门去了趟辟阳县,发现灾情已解,梗着头皮到鲁韫绮面前道了声谢,可那姐字怎么也叫不出口,最后被鲁大姐讥讽了几句,又吵起来了,双方都气得不轻,各自扭头回房,这僵局直接导致了栖梧的百日宴差点开不成。 眼看着百日宴临近,宫里都开始置办庆典了,鲁韫绮那边还死活不肯放人。李攸烨虽然有了和好的念头,但是碍于面子,怎么也不肯服软。权洛颖在中间成了夹心饼,左右为难,最后由钟毓鲤出面,双方才达成妥协,李攸烨勉强叫了姐,对方方才松口放人。 此事告一段落。却说在宫宴前几日,江后摆驾回了宫,而秦王李攸烁也大老远的从秦都赶来,探望那素未蒙面的小侄女。听说蓝阙母女还徘徊在京城,这位年轻王爷心里就琢磨着给那蓝倾舞点颜色瞧瞧,以报她送他十二只猴子头之仇。这一日正巧了,他百无聊赖地策马行在紫阳道上,听到前面传来霹雳哗啦的打砸声,着人前去打探,意外得知蓝阙公主和金王世女当街打起来了。 立即来了精神,催马过去,李攸玳正和那蓝倾舞打得激烈,两人一人使剑一人使鞭互不相让,周围聚集了一帮看热闹的百姓,甚至为她们鼓掌叫好。长公主李攸璇站在最里层,不停喊她们住手。可是二人根本听不进去,你追我赶,打得不可开交。俗话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边还没结束,旁边酒楼里又开辟了另一个战场,戚靖汝和对方的侍卫也动起手来了,二人的战况同样激烈,砰砰锵锵闹了很大动静。 “皇姐,发生什么事了?” 李攸璇看见他来,像抓到救星似的,“烁儿,快去拉开她们,堂堂的蓝阙公主和金国世女在街头闹事,实在太不像话了!” 李攸烁下马,“怎么会打起来?” “嗨,甭提了,就因为一句口角,那蓝倾舞说玉瑞女子不如男,把玳儿惹怒了,一句话说不拢,就动起手来了!” 李攸玳眼尖看到李攸烁,立即腾出间隙喊道,“烁儿,快去帮靖汝,那个侍卫看起来不好对付,我担心她吃亏!”那蓝倾舞一鞭子抽过去,差点击中她的面颊,冷笑道,“哼,打不过找帮手有什么用,有本事就跟本宫斗到底!” 李攸玳怒上心头,不甘示弱也一剑刺过去,“斗到底便斗到底,本世女要是怕你,名字倒着写!” “现下如何是好?”李攸璇焦急道,“事情越闹越大,估计全城都知道了!”一扭头发现李攸烁已经不见了,而酒楼门口却冲出一个意气少年,大声回应道:“王姐且撑些时候,我救了戚家那丫头再来帮你!”言罢就蹿到酒楼去了,“这个家伙!”李攸璇被人群堵在外围,喂喂地叫不住他,真是后悔死了让他搀和进来,她怎么就忘了她这位弟弟是最能挑事的主! 第196章 一波又起 李攸烁一进酒楼,见戚靖汝正从桌子上跳下来,躲过了那彪形大汉的抬腿横扫。那大汉乃蓝倾舞身边的侍卫青修,一看便武功了得,年轻秦王斗志一下子被点燃,不由分说,冲过去对着他后背就偷袭一脚,将人踹了个趔趄,落地后潇洒转身,“怎么样,小丫头没吃亏吧!” “吃你呀的亏,他想赢我们戚家拳还嫩得很!”戚靖汝一看是自己人,放了一半的心,李攸烁上下打量她两眼,“脾气这么暴躁,当心嫁不出去!” “要你管!”戚靖汝瞥见青修又攻过来了,一个回旋躲开,李攸烁抬腿击退他的拳路,“你且退后,我来对付他!” “你行么?” “你这么问就是对本王的侮辱!”言罢,便与对方缠斗起来。 “切!”戚靖汝揉了揉受伤的胳膊,焦急地观战,发现李攸烁形势不利。便把躲在桌子底下战战兢兢的店掌柜揪起来,“掌柜的,把店里的胡椒粉辣椒面统统拿来!” 李攸璇终于从人群里挤了进来,正巧看到李攸烁不敌那青修,被一脚踹到胸口倒在地上,而青修却并未罢手,又挥腿朝这年轻秦王头上砸去。原本还淡定的长公主瞬间怒了,“混账东西,你敢动他,吃本宫一剑!”甩出软剑朝他劈去。那青勿不认得李攸烁却识的李攸璇,连忙收脚闪避。 戚靖汝此时举着一个包袱从厨房奔了出来,大喝道,“皇姐姐闪开!”顿时冲天的胡粉辣椒从天而降,李攸璇下意识地闪向一边,青修来不及躲避,被急窜而来的辣椒面迷了眼睛,疼痛欲裂。戚靖汝瞅准机会,搬起凳子就砸过去。扑通哗啦一声巨响,凳子在青修背上四分五裂,青修吃痛扑到地上,一时半会没能站起来。 “你要能爬起来,姑奶奶算你是英雄好汉!” 李攸烁扶腰站起来,瞠目结舌,“小丫头,你也太强悍了!”戚靖汝拍了拍手掌,又往身上抹了抹,“兵不厌诈!” 李攸璇扇扇袖子,掩住口鼻,“真被你们几个气死了!现在事情越闹越大,我看你们如何收场!” “哎,先别说话,外面好像有人来了!” “谁敢在京城闹事,统统给我抓起来!” “蓝阙女王驾到——” “金王殿下驾到——” 三路人马从不同方向赶来,正胶着的蓝倾舞和李攸玳两人,一同住了手。 “糟了!”蓝倾舞匆匆瞥她一眼,“我母王来了,不跟你打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胆小如鼠的家伙,有本事别跑啊,跑了还有脸说什么后会有期,我呸!”李攸玳逞了口舌之快,连忙收剑回鞘,火急火燎地窜进酒楼,“快跑,母王来了,被发现就惨了!”哪还用她提醒,李攸烁和李攸璇早就准备跑路了,金王姑李戎琬铁面无私那是出了名的,连皇奶奶平日都让她三分,她们几个小辈哪敢触她霉头。“喂,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们等等我!”四人连拖带拽也从后门落荒而逃。 如此当蓝妩媚和李戎琬抵达现场的时候,唯余一个鼻青脸肿的青修还躺在原地,周围到处都是碎掉的桌子椅子,瓷片残渣,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胡椒粉辣椒面味。 那京城戍卫的官兵最先赶来,结果见到蓝阙女王和金王的座驾,都不敢妄动了。蓝妩媚用袖子掩了面,一双狭长的媚眼带着为王者惯有的威信,厉声喝道,“青修,到底怎么回事,殿下呢?” “回王上,公主她,公主……她,咳咳,回驿馆念书了!”那青修为了给蓝倾舞遮掩,咬着粗笨的舌头,说。 “念书?当孤是傻子吗,咳咳!”蓝妩媚摔袖怒斥,随身侍女递给她锦帕让她掩着口鼻。而金王李戎琬则一脸肃容,站在旁边纹丝不动。 蓝妩媚皮笑肉不笑道,“让金王爷笑话了,孤王手底下养了这群不成器的东西!” 李戎琬拱了拱手,“女王哪里的话,是小女有失体统,日后必严加管教!”随后叫随行侍卫带了几个围观百姓,回去盘问,“改日登门谢罪,告辞!” 蓝妩媚缩了缩瞳孔,“不送!” “王上,要不要去捉拿嫌犯?”随行侍卫问道。 “你还嫌孤王丢人不够吗?把人抬回去!” 御花园,角亭中。天正落雨。一株株鲜绿玫瑰沐水而发,明艳动人。*的空气夹着泥土的芳气,席卷珠帘,岩石上迸溅的水珠,弹弹跳跳,落入石砖,消失不见。江后目光从假山上掠过,嘴角衔着若有若无的笑,又移目至荷花塘里四散的涟漪,深色的眸子一贯的波澜不惊。对面的蓝阙女王怔怔看了会她,放下手中杯盏,也觉无意思了,便看向帘外。 有湿哒哒的脚步声朝亭子走来。雷豹引着李戎琬到了目的地,便把伞收了向江后复命。李戎琬甩甩袖子上的水珠,向江后行礼,又朝蓝阙女王拱了拱手,便被邀请着就坐。假山后面的五个叠起来的脑袋,看到这一幕,纷纷缩到伞底下,“金王姑到了,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严重,皇奶奶应该可以摆平,咱们先回去,雨越下越大了!” 几个人一起回了尧华殿,打扑着身上的雨珠,李攸烨让人给她们备茶。李攸玳托着茶碗,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即使有皇奶奶说情,我那一个月的禁闭也免不了了,早知道就不去惹那蓝倾舞,可她实在欺人太甚了!”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希望别因这件事伤了两国和气,要不然,你我都难辞其咎!”李攸璇一指头摁在旁边戚靖汝的脑壳上,靖汝吐了吐舌头,一时间大家都缄默。李攸烁为了调和气氛,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一拍大腿站起来,摊手,“这有什么呀?不就是揍了她的侍卫么,她还敢跟咱决裂不成,要本王说,带五万精兵,到蓝阙国都走一遭,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说得倒轻松,被她侍卫揍的最惨的还不是你!”戚靖汝拆他台。李攸烁脸上挂不住,“小丫头你懂什么,我那是用的苦肉计,要不然皇姐怎么舍得出手!”李攸璇瞪了他一眼,他嘿嘿一笑,继续说,“倒是你,堂堂的戚家后人,怎么想到那么下三滥的手段,你是跟谁学的啊,这么不学好,以后跟哥哥学,做人最重要的是要光明磊落!” 戚靖汝啐他一口,“呸,什么光明磊落,我看你是榆木疙瘩不开窍。要不是我,你能安全撤离么?” “哎,你……” 李攸烨掀着茶盖看着他们,“好了好了,别吵了,这件事说大就大,说小便小,在这儿胡乱猜测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等皇奶奶回来再说罢!”众人都知是这么个理,坐在凳子上不说话了。过了会儿,那边来报说江后留了蓝阙女王和金王在慈和宫用膳,要她们几个也过去。李攸烨知这事儿八成解决了,便率众人去赴宴,果然到了那儿,江后等人已经言笑晏晏了。李攸璇识趣地领着几个小辈跟蓝妩媚赔了不是,蓝妩媚顺水推舟便将这件事抹过去了,只不过李攸玳见着李戎琬那张严肃惯了的脸,心下仍有些忐忑,李攸烨十分同情她,暗示江后留她在宫里住几天。江后少不了向李戎琬开口,李戎琬自然不敢不允。 次日,他们又在尧华殿重聚,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慨。李攸烁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要我说,这事儿归根结底还得怪二哥!” “你这是什么逻辑?” “你看,你要是早和那蓝倾舞成了亲,那蓝阙女王不就早回国了吗?不就没这档子事儿了吗?哎,二哥,我看那蓝倾舞虽说跋扈了点,但长得还真是不错的,清秀可人,身姿窈窕,听说在蓝阙有第一美女之称,不比皇嫂差,你干脆就娶了得了!” 戚靖汝刺不他道,“既然她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娶,还在这里撺掇别人!” “就是!”李攸玳也说,“她哪里比的上皇嫂,我真是奇怪了,她们干嘛非要大老远的跑玉瑞来定亲,非粘着皇帝哥哥不放,难道她们蓝阙就没男人了吗?现在民间都在笑话这对母女,赖在玉瑞不走,难道她们一点都不在乎?” “咳咳!”长公主的咳嗽声打断了世女的声音,李攸玳回头,意外见那蓝倾舞正冷眉肃立门外,刚才那番话想必被她听到了,但说了已经说了,何况也是事实,世女面上虽不自在,心里却不觉得有什么。而且,她昨日也出言侮辱,至多算是扯平了。 蓝倾舞一身天蓝裙装,梳得是蓝阙最尊贵的宫廷发饰,头上金钗耀眼夺目,耳际的珍珠光彩照人。只衬得她瘦削的脸蛋明艳瑰丽,不弱世上任何婀娜女儿。李攸烨一瞬间觉得她那蓝阙第一美女的称号名不虚传,只不过平素看惯了她的男儿打扮,这会儿见了真容倒不适应了。 李攸璇热情地出来打圆场,见她身边只跟着一个侍女,手里捧着一个不知名的木匣子,便猜她此行的目的可能与昨天的事有关,“公主怎么来这儿了,快进来,怎么也不打个招呼,烨儿,还不快来迎接!” “哦,有失远迎,青……公主上座!”李攸烨反应过来,为缓解刚才的尴尬,“杜庞,还不快去看茶!” 可那蓝倾舞只是冷笑着踏进门来,捧着侍人呈上的茶,走到李攸玳面前,盯着她的眼睛,“你刚才说谁黏着你皇帝哥哥不放?你以为本宫很想嫁给她是不是?” 李攸玳被那微红的眼神盯得发慌,心虚地扭开了头。“是啊,你们玉瑞兵强马壮,好男儿随手一抓一大把,可惜,我蓝倾舞一个也不放在眼里!” “砰”得一声,她将茶杯摔碎,又扭头指着李攸烨,眼睛已经通红,“本宫就算不做王储,也决议不会嫁给你!”言罢从侍女手中抢过那木匣子,当众摔了到李攸烨脚边,一个黄底蓝边绣着蓝玫瑰的荷包掉了出来,李攸烨听人说过,蓝阙国人的定情信物就是玫瑰荷包。抬头惊讶地看着蓝倾舞,后者已经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甩袖离开了尧华殿。 “其实,这件事真的好商量的,我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我们可以另想办法,她没必要出走啊!”晚上,李攸烨趴在权洛颖耳边,一脸无辜地说,“还摔了我一荷包,简直莫名其妙!” 权洛颖想了想,“你能有什么好办法?和亲这种事,对女儿家是最无可奈何的事,你们还有心思开玩笑。我现在有些理解,为什么初见青勿时,她的脾气那么暴躁了!” “可我也是女儿家啊,我都没有那么生气,她倒好,拍拍屁股就走人了,我还得劳心劳力地去找她,凭什么呀!” “好了,明天帮你找好不好,快睡吧,你都罗嗦一晚上了!” “大后天就是栖梧的百日宴了,最好在这之前找到她,要不然,这个宴会又过不成了!” 驿馆中。“青修,公主找到了吗?” “回王上,整个京城都找遍了,没有公主的踪迹!” “真是岂有此理,说走就走,她到底有没有把孤王放在眼里!” 部下大臣义愤填膺道,“王上,玉瑞实在是欺人太甚了,不仅三番四次拖延联姻,还当街殴打我朝宫卫,令我王蒙羞,如今又气跑了大公主,根本就不把蓝阙放在眼里!这样的盟国,我看不结交也罢,与其在这里受辱,不如及早回国罢!” “此言差矣!”蓝阙使臣白娅道,“王上容禀,并非玉瑞有意拖延联姻,而是上次大公主与小公主调换一事,已经令玉瑞君臣心生不满。咱们失礼在先,不能怪人家拖延在后。这次王上秉着诚意亲自前来,不就是为了消解双方误会吗?事未竟成,岂可半途而废!” “好了,都不要再说了,孤王自有主张!”蓝妩媚扶着额头,“青修,你明日继续派人出城寻找,一定要把人给孤带回来,至于玉瑞那边,由白娅继续从中调停,好了都退下吧!” “启禀王上,外面有个人自称燕王手下,前来拜访王上!” “深夜拜访?燕王?你且传他进来,不要声张!” “诺!” 第197章 百日宴(一) 京城燕王府。深夜整个府邸异常安静,白日几不可闻的开门动静,在王府侍卫燕七的耳中便成了响亮的撕声。他焦急地迎上去,“郝先生,王爷怎么样了?” 那留着长须胡子提着药箱的老者,无奈地摇了摇头,“旧患未愈,又添心病,积郁成痨,药之晚矣!”燕七嘴唇微动,立即有水珠蒙上眼睛。 李戎沛唤他进来,燕七抹了抹眼泪,便推门进屋。见李戎沛正坐在案前,默诵兵书。这是他维持了多年的习惯,无论是在军营还是在王宫,半夜非要读些东西才能睡着。 案上那座莲花烛台上点了数支蜡烛,或明或暗,有的已经烧了半截,蜡油在底布堆积了厚厚一层凝脂。 “郝大夫不是让王爷早些安寝么,怎么爷又不听了?” “呵,本王身子好着呢,你莫多话,孤王正看得起劲,你且帮孤看着点烛芯!” 燕七欲言又止,最终卷了袖子到烛台前拿起剪刀,挨个将烛心剪了。又添了几根新烛,刚要再劝他歇息,忽听李戎沛道,“青鹂,你帮本王看看,这句该怎样解释……” 他的话在抬起头的那刻戛然而止,神色呆怔,犹如刚从梦里醒来似的。略低了低头,“哦,是燕七啊!”燕七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痛哭道,“爷,您可千万保重身子,世子以后还要靠您呢!” 李戎沛合上书,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掀开门走了出去。一直走到世子门外。值夜的侍卫见他来,急忙下跪行礼。他摆摆手,冷峻的面容在夜色中看不分明,推门进去,走到李攸焕床前,掀开帐子看了看,他偎在被衾中睡得正熟,怀中抱着母亲留下来的玉枕,眼角仍有泪湿的痕迹。脸侧那道结起的疤痕,与周遭细腻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李戎沛眼中泛起痛惜与冰冷的色泽,于明灭的光影之中交替变换。合上帐子,快步走出门外,斥退了所有侍从,他独自一人走在王府幽径,忽然拔出腰间的剑,朝道旁的假山岩石猛力刺去。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岩石崩断碎裂,如他皴裂的眼睛。他用尽全力将剑插入岩石里,慢慢跪倒在漫无天际的夜色中,呜咽成声。 “你不要以为除掉攸熔的孩子,焕儿就能入主东宫,哀家把话留在这里,你再敢妄存此念,休怪哀家不留情面!” “母后这话儿臣听不懂,曹妃那件事与儿臣无关。况且,母后未免太偏心了,难道焕儿就不是母后的亲孙儿吗?” “哀家不是来向你求证的,戎沛你记着,如若宫中再发生那样险恶之事,攸熔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你和焕儿就不要再来认我这个母后!” “母后,这不公平!你口口声声说将儿臣与他们一视同仁,可是,你宁愿扶持一个女子登位,也不愿扶持儿臣,因为在你心里,皇兄才是你的亲儿子,我是被迫生下的孽种,是你一生难以抹却的耻辱!!!” “戎沛!!!你若果真这么想,你就太让哀家失望了!” “失望?失望算什么!儿子已经领略皇兄当年的绝望了!” …… “王爷,洪大人回来了!” “宣!” “怎么样?她怎么说?” “回王爷,蓝阙女王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她说容她考虑考虑!” “你有没有提本王赠她的条件?” “提了。” “她什么反应?” “臣惭愧,这位女王做什么都不露声色,臣实在琢磨不透她的心思。不过,她后来问了问世子的生辰,臣实不知,只能先行回来禀告殿下!!” 李戎沛双手交握轻轻扣着桌案,随后取过一张纸,写下李攸焕的生辰八字,令人装进一个精致小巧的玫瑰荷包中,“你明晚再去拜访,将这个交给她,再来回复本王!” “王爷,这?” 李戎沛冷笑了声,“你就说,本王诚意相交,她自然能明白!” …… “这蓝阙女王究竟是怎么想的,大公主还未找到,又想起给小公主提亲了?”燕娘扶江后回到慈和宫,满腹疑虑地说,“而且,听她的语气,好像心中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了!” “她的确已经想好了,近亲王室中和小公主年龄相配的,差不多只有焕儿了!”江后平静道。 “世子?啧啧,这蓝阙女王真是会挑人,一个皇上,一个上官家的公子,一个燕王世子,玉瑞最好的人家全被她挑了去!” “哀家担心,一场新的风暴就要来了!” …… “这个玉瑞国的公主是什么来头,开个百日宴竟要万邦来朝?!” “嗨,这你有所不知,这个小公主的来历可是非同凡响,据说,她的母亲是当今圣上落难时候遇到的仙女……” 紫阳街道上,身着各色服饰的友邦使者纷纷来朝参加玉瑞公主的百日宴,沿街的酒楼茶馆里各色说唱艺人把小公主的来历编得神乎其神,吸引了一帮不明就里的听众,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这当中便有一个绿衣少年,端着酒水哧笑一声,自言自语道,“什么仙女,妖女还差不多!”撂了银子在桌上就走了。走到江家旧宅前,敲了敲门环,一个中年的汉子从里面探出头来,见着来人,脸上一喜,“小姐,您怎么回来了?老爷老夫人他们也回来了吗?”此人是江府的另一管家钱友三,江家举家搬往故里,他被留下来照看宅子。 “我一个人回来的,外面的客栈住不惯!”江玉姝简单交代了两句,便进了院子,院里一切如旧,只不过原本熟悉的亭台楼阁现在看来放佛昨日之事了,回头,“钱叔,对外别说我回来了知道吗!” “知道了小姐,我让人给小姐收拾屋子!” 先在自己的水央阁楼沐了浴,又和这府里的旧人们叙了叙旧,便已过晌午了。民间有自发庆祝小公主百日宴的节目,百姓都到街上燃放鞭炮,江府旧宅门前的空旷场地就成了聚众欢闹的地方。心烦意乱的江大小姐被外面的锣鼓吵了一个晌午,最后对这帮热情过头的民众忍无可忍,勒令钱管家出去撵人。钱管家正为难着,有人叩门了,他忙去开门,意外见到一顶华丽的马车停在宅院门前,而一个身着喜庆大内服饰的正笑眯眯地站在门外,“在下御前总管杜庞,奉皇上口谕,特来接江家小姐进宫参宴!” “哦,原来是杜总管,快快里面请,小人有失远迎,还望杜总管恕罪!” “无妨,无妨,玉姝小姐现在何处?” “正在院里!”杜庞跨脚进门,往边上一打眼,江玉姝正抱着胳膊,挤着眉毛瞪他,“你从哪里获悉本小姐进京了?你那狗鼻子也太灵了吧!”杜庞知道自己这是替万岁爷挨骂呢,保持着惯有的微笑,“玉姝小姐,从您一进城门,万岁爷就知道您回来了,这不专程备了龙辇让小的来接您去宫里赴宴!” 江玉姝冷哼一声,“你回去告诉她,本小姐不爱参加什么劳什子宴会,不想去,把你们什么龙辇蛇辇的都撵回去,别在府前碍眼!” “……”杜庞语塞,“您好歹去看看龙辇上有什么再撵吧?” 江玉姝狐疑地盯了他一会儿,绕过他直往门外跑去。杜庞嘿嘿一笑,也跟过去。一把掀开龙辇前的帘子,里面端坐着的正是一身绛龙袍,头戴通天冠的李攸烨。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 夜幕将至,华灯初上。皇宫女眷们都侯在慈和宫等候开宴。燕娘抱着刚睡醒的小栖梧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众人一下子都围了上去,争相探看。江后起身,拿过江玉姝的手把她带到人群最里面,有意让她看看那粉雕玉琢的小人。 江玉姝的目光落在栖梧身上,没有料想中的难以接受和心意慌乱。大概是那孩子太漂亮了,每个人的视线都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她亦是如此,很奇怪的感觉。 “小公主快看,是谁来了,她是你玉姝姑姑,叫声玉姝姑姑!” “哎呀,晌午的时候还咿咿呀呀个不停,这会子还没睡醒呢!瞧她多漂亮啊,你看那双眼睛长得多像皇上,哎,看她笑了,笑了,太可爱了!”一片欢闹声中,江玉姝的眼睛渐渐泛红,像故意掩饰似的,她快步走出人群,江后朝李攸烨使了个眼色,李攸烨会意,跟着她追出了殿。上官凝摇着小人粉嫩的小手,看到这一幕,微微低了头,李攸璇拍了拍她的肩膀,似是给她无言的安慰。 作者有话要说:先更新一半,下一半估计要到后半夜了,大家可以明早再看。 第198章 百日宴(二) “你们今后如何打算,一直瞒着上官凝?” “不,我打算今晚就告诉她真相,所有的!” 江玉姝震惊地扭头看着她,“你疯了!” 李攸烨搓了搓鼻子,“当我没说!” 江玉姝眼睛睁大,一脚踢向李攸烨小腿,“你以后再敢骗我,我就把你剥皮下锅煮了!” 二人追打着回到慈和宫,江后等人已经准备赴宴了。上官凝看着累得气喘吁吁,但心情明显愉悦起来的江玉姝,慢慢攥紧了手中的锦帕。 华央宫里大摆筵席,来参宴的各国使者,诸侯王爷,王妃世子,有数千之众,盛况空前。朝廷下达的四方诏令没有强令谁必须来,但是当今圣上对小公主的重视程度,令这些人从四面八方想方设法挤破头皮也要赶来参加宴会。这便是一个一举覆灭蒙古与犬戎,征服毗邻各国的强大王朝,一个两度君临天下,凌灭诸侯各国的年轻君主,具备的强大号召力。 蓝阙女王率众到来的时候,对身边的臣子感慨道,“这样的阵势,尔等若非亲眼见识,便不会明白孤王与玉瑞联姻的苦心!”那洪大人又过来问候,她的态度不冷不热,令众人生疑,得到的答案却风轻云淡,“这位燕王野心不小,可是依孤王看来,他的火候还不到。玉瑞目前局势稳定,他想撼动帝位,无异于蚍蜉撼树。孤王犯不着为他惹恼玉瑞,只要不得罪他,纵使他真有什么手段,孤王许他婚约,也能为将来留条退路。” 礼官宣布皇上和太皇太后到了。满场众人纷纷起身相迎。江后抱着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来到御阶,接受众人参拜,年轻的君王和皇后陪伴在侧,尊贵气度,一度让阶下众人心悦诚服。蓝阙女王又道,“瞧见了没,如今王气不在燕王那里,纵使他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成就帝业!这王气,可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孤王记得,二十年前,玉瑞可还没有今日这样隆盛呢!”她的目光钦佩地落在御阶那雍容华贵的女人身上,一丝妖娆的媚笑在嘴边荡漾开来,“如果用半壁江山来换一代江宫,孤王或许还会考虑考虑!” 礼毕,众人列座,把盏相庆,很是欢闹。上官景赫顶着国丈身份坐在显著席位,感慨地望着这场繁华盛宴,与一些老部下的久别重逢颇有些寥落之感。在一个个被反复提及的年轻将领面前,他们已经真切体会到,被赶下神坛的落寞,处在这场盛宴的中心,即将主宰玉瑞未来的人,已经不再是他们了。 百日宴有认舅的习俗,小公主虽然不是上官凝所出,但作为当朝国母,她的母弟上官录理应担当这一重要角色。但李攸烨却绕过了他,决定改由纪别秋来执行。 “舅舅,外甥的百日宴缺了你,外甥孙的百日宴,你不能再缺席了!”这是纪别秋向李攸烨辞行归故里的时候,李攸烨挽留他的话。 纪别秋颤抖着郑重地完成了这项仪式,李攸烨见他离开时的寥落背影,眼角夹的泪光,也悄然红了眼睛。 礼毕,江后把一个金灿灿的长命锁戴在栖梧的脖子上,把她锁住,长命百岁。栖梧对脖子里挂上的玩意很新奇,伸手去够,可是力气太小捏不住,只能用拳头戳戳,弄得上面的铃铛叮叮作响。李攸烨给她摆正,笑道,“这是曾奶奶给你的,好好戴着,可别丢了!” 燕王李戎沛一人坐在席上饮酒,世子并未出席,李攸烨特地让人去问了问,据说是病了。回头告诉了江后,江后脸色没什么异样,只遣了太医前去探望。酒至半酣,蓝阙女王脸色红润地过来跟江后举杯,乘着酒兴,头倚到了她身上,众人都以为她醉了,纷纷过来搀扶。只有江后知道她是佯醉。 “如果孤早生个二十年,你会不会考虑孤?” “……” “看来是不会了,本来,孤还想着有重要事和你商议,看来不必了!”她狭长的眉眼似笑非笑,被人扶到別宫歇息。散宴。雷豹张罗着送走宾客。江后来到別宫,屏退众人,掀开帘子,她正双目微垂,侧卧在榻上,脸上表情惬意之极,“怎么,你是改主意了,舍不得孤离开,所以将孤留下来?” 江后一贯的清冷,开门见山,“你与燕王有什么密谋?” 蓝妩媚一下子睁了眼,看了看她,又合上眼皮,坐起来,打了个哈欠,妩媚风韵丝毫没有辱没她的名字。“江后果然是江后,居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江后冷笑,“哀家奉劝你,不要插手玉瑞国事,如有燕国幕僚再来拜会,直接拒之门外!” “你,这是命令孤么?” “不是命令,是警告!” “哧,你家的事孤王懒得管,你有这个闲心,还是管好自己的儿子吧!”走出门口,又摔了帘子,“不必送了!” 江后平静地叫来雷豹,“洪清远这个人不必留了,给他个警告,你去办吧!” “诺!” 作者有话要说:写了一半,先发上 第199章 权谋之战 国舅爷醉酒杀人的消息一夜间在街头巷尾疯传,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上官家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此时的上官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派人去刑部大牢打探消息,均被以事关重大为由给挡了回来,目前唯一所知的,仍是上官录手里握着致死洪清远的匕首,被过路的打更者看见,并报了案,被官府抓走之前的大呼冤枉。 洪清远是燕王幕僚,朝廷命官,如果谋杀罪名成立,上官录便难逃一死。他是上官家的独子,一旦出事,上官家从此便绝了后。上官夫人打算进宫去见上官凝,让她在皇上面前说说情,结果还没走出院子,就被上官景赫厉声呵斥回来。他的理由很简单,现在人人避嫌还来不及,进宫只会把上官凝也拖下水。上官夫人完全没有了主意,只能回到房中不住抹泪。 上官老夫人一直身子不适,上官录被抓的消息便没有告诉她,可是她一向精明,很快便察觉出端倪,叫来儿子当面呵斥,“糊涂,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上官家一损俱损,覆巢之下无完卵!”上官景赫恍然大悟,立即命上官夫人进宫去见上官凝,打算求个恩典。 上官夫人回来后,言说皇上赐了他们一个探视的机会,夫妻二人欣喜若狂,稍作准备便去了刑部大牢。与上官录一同被抓的还有景仍,两人被关在同一间牢房里。上官夫人一来便扑到牢房门前,望着一身褴褛囚衣的儿子,撕声泣道,“你这个孽障,你到底有没有杀人啊?” 上官录拖着叮叮当当地铁链,扑到栏杆上,“娘,我是冤枉的!那人不是我杀的!爹,你要相信我!”上官景赫肃眉冷目,立在旁边,一言不发。 上官夫人捂着他的脸,“你说人不是你杀的,那为什么匕首会在你手里?” 上官录痛哭道,“我当时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冤枉的,我连那洪清远是谁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 “为什么?”上官景赫终于启口,话里却是藏着冷怒,“我问你,你昨晚是不是当众打了一个宫人?” “我……是,我当时是气急了,才出手打了他!” “孽障!是谁给了你如此乖张的性子!你既然会出手伤一个毫无干系的宫人,为什么不会出手杀一个毫无干系的朝廷命官!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你,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上官录吓得跪到地上,“爹!我冤枉,我真的冤枉,儿子没有杀人,娘,儿子真没有杀人啊娘!”上官夫人手伸过栏杆把他揽住,用拳头砸着他的后背,“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 上官景赫摔了袖子回头不看他们,景仍牵了锁链过来,冷静道,“将军,人确实不是公子杀的,卑职可以作证,凶手是一个蒙面的黑衣人,我们当时恰好经过那里,洪清远当时已经倒在地上死了。” “黑衣人?”上官景赫回过头来。 “是,这个黑衣人武功高强,卑职去追他的时候,与他交起了手,被他几招制住了命脉,但他无意伤我,放了我便走了!” “以你的武艺,玉瑞能胜过你的并不多见!”上官景赫思虑着,景仍想了想,扯开囚衣露出肩膀的掐痕给他看,“这就是他留下的!”上官景赫望着那淤青的指印,眉峰渐渐凛了起来。 小墨子带来了宫里的消息,“娘娘说,只要那打更者松了口,事情就有转机!” 会有转机吗?上官景赫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风浪正朝他们袭来,似乎要把整个上官家都吞饮进去。 不出所料,事情正往他预料的方向急转直下。本来只有一个打更者的证词,后来,莫名又冒出来一个洪清远的贴身随从,一口咬定上官录和洪清远曾发生过争执,这就更坐实了上官录杀人的动机。而关于景仍供出的那个黑衣人的说法,由于缺乏人证,对象指代不明,被当成了上官家混淆视听的障眼法。一时间,朝野似乎一致认同了永安侯杀人犯罪的事实成立,舆论的目光纷纷聚焦到皇帝如何惩处小舅子上面,对于案件本身是否存在疑点倒显得不那么关切了。更可怕的是那些层出不穷的落井下石者, “将军,昨晚宴散后见过公子的所有人都被刑部一一问询过了,今早上的是阮冲阮将军,小的本想去拜访他打探打探消息,却被他闭门不见!” “这个阮冲,好歹将军曾赞赏过他,事到临头,却拒而不见,太让人寒心了!”上官夫人气愤道。上官景赫一怒之下摔了茶碗,“别再丢人了,你儿子当众骂人狗奴才,还指望他帮你不成!” 此时的燕王府,李戎沛眼中满是猩红血辣,刚得到消息,上官府打算用景仍代上官录认罪,一脚踹翻了桌案,哗啦啦的兵书倒了一地,“给孤王死咬住上官录,本王看他们还能撑多久!” 燕七扶着过于激动的燕王回了房间,那张狂放肆的笑声是他不曾见过的,“这个蠢货,醉得七昏八倒,居然去拔了匕首,他以为那东西好玩吗?哈哈哈哈,他去拔了匕首,就别怪孤王不客气了!这是你们逼我的,你们所有人逼我的!” 打更者看到上官录时候,景仍正在追黑衣人,有并不在场的证据,之所以一同被抓,只是因为后来遇到了官兵,被当成了上官录的从犯。上官景赫由此为他洗脱了罪名,将他从牢里弄了出来。景仍不明白,“将军为何不让我代公子死,上官家只剩公子一人,末将甘愿代他一死!”上官景赫冷肃地看着他,“你也是独子,此事不准再提了,上官录这次如果死了,是他命该如此,一切与你无干!” 景仍沉默了半响,又不放弃道,“将军,公子明显是遭人陷害,那洪清远的随从肯定在胡说八道,这背后一定有人暗中操纵!” “你说的不错,今夜我便去会会他!”上官景赫拳头收紧,一向冷穆的眸中划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晚膳李攸烨照例跑到江后那里吃,边吃边和皇奶奶讨论案情,江后脸上似有不悦,用完膳便把她撵走了。李攸烨有点莫名其妙,站在慈宫门外,嘴里还嚼着点心,挠挠头,“不就说了下那幕后黑手可能是个变态,皇奶奶怎么好像不太高兴了?难道我私建的小金库被她发现了?这下可糟了,我只不过是想给栖梧存点钱,将来她不至于像我这么穷,皇奶奶不会这么赶尽杀绝吧!”嘴里东西越嚼越快,咕咚一声吞下去,“不行,必须马上转移财产!” 慈和宫。江后偏在榻上,手扶着额,在翻一卷文章,神色清冷,意态透着疲态。看得厌了,便扔到一边,锁眉思虑事情。 雷豹在侧,“没想到会平白生出这些事端,如今只要燕王那边死咬着,这件事就难以善了!” “他这是想回敬哀家!也罢,既然他不死心,既来之则安之!” 燕王府。燕七一路引着上官景赫进了内堂,李戎沛正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稀客,请上座!”上官景赫拱了拱手,掀袍坐在客座,景仍随侍在侧,一脸肃容。李戎沛眯了眯眼,“这位想必就是景将军,果然一表人才,年轻有为!”景仍抱了抱拳,算作应承,“王爷谬赞了!” 侍人上完茶,退了出去,李戎沛咳了两声,燕七过去关好房门,而后肃立身侧。上官景赫直截了当道,“烦请殿下高抬贵手,放过犬子,臣必铭记在心!” 李戎沛饮了口茶,道,“上官将军何必这么见外!令公子出事孤王未尝不痛惜!只不过洪清远死在孤王任上,孤王必须为他讨个公道!” “讨公道就是歪曲事实,构陷我儿?” “呵呵,上官将军快人快语,孤王也不藏头露尾了!”李戎沛放下茶碗,意味深长地盯着上官景赫,“孤王并非有意针对令公子,若非令公子,孤王时至今日恐怕连洪清远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点上,孤王还要感谢令公子!” 上官景赫缩了缩瞳孔,“殿下究竟意欲何为?”李戎沛嗤笑了两声,“上官将军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人是谁杀的你我都心知肚明,只不过谁也不敢到她那里讨公道!” 上官景赫砰的一声盖上茶盖,对景仍道,“你且先下去!” 李戎沛端起碗来,吹了吹茶叶,燕七会意,领着景仍告退,合上了房门。 “事已至此,还请殿下指条明路!” “孤王只想跟上官将军交个朋友!”李戎沛笑道,“你我只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被人随意摆布,只不过,孤王比你强的一点,知道自己在哪个位置,而上官兄则是当局者迷,为她人枉作嫁衣裳犹不自知呢!” …… “将军,到了!”景仍掀开车帘,里面的上官景赫不知缘何,脸上酝酿着一股阴郁与沉怒交织的情绪,他平生从未见过。 下了马车,他甚至跌了一下,身子向后微仰,景仍等人欲要搀扶,被他摆手制止,闭眼歇了片刻,步履沉重地朝家门走去。门外站了很多家丁,见他归来,都迎了上来,上官景赫见了这阵仗,有些生疑,便问,“夜已过半,不去歇息,都站在这里做什么?” “将军,老夫人被太皇太后召进宫去了,我们奉夫人的命令在此等候!” 上官景赫一愣,“几时候的事?” “将军刚出去不久,雷公公就来传召了!” 他急忙进门,上官夫人从堂里迎了出来,夫妇打一照面,都从对方的脸色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 “太皇太后召娘进宫做什么?” 家里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上官夫人有些力不从心,“只说是召娘叙旧。怎么样,燕王答应松口了吗?” 上官景赫握住她的手,“且随我回房,我有要事同你说!” …… “什么?假凤虚凰?不可能,凝儿不会这样做的,我绝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上官夫人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何况,皇上膝下已经有了一个小公主,这更是天方夜谭,这燕王到底是何居心,居然拿一些市井流言当真,我们绝对不能相信他!” 上官景赫疲沓地坐在木椅中,扶着额头,沉默。上官夫人眼睛红了,“怎么,你宁愿相信他也不相信自己的女儿?” “信与不信,有何区别?江后十多年的苦心经营,计划得如此缜密,连贯,天衣无缝,我们还有选择的余地吗?我上官景赫自认阅人无数,从未在心底真正佩服过任何人,时至今日,不得不彻彻底底地佩服她的深谋远虑!刻骨铭心感念她的‘恩德’!”案上花瓶碎彻一地,他踩着碎片残渣走出房门,背后,上官夫人瘫倒在榻上,目光怔怔恻然。 作者有话要说:江后把老夫人叫去,是要给她洗脑了 第200章 胜负难料 此时的燕王府邸。 燕七:“爷,经此一事,上官景赫会不会对咱们怀有怨愤?他会真心诚意辅佐世子吗?” “她女儿是生不出皇子了,世上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只有焕儿,他若是聪明人,就该有聪明人的脑子,孤王让他做我儿太傅,那是看得起他,他该感激孤王才是!”他忽然目光凶冷,脸上婉转着扭曲的神色,“除了孤王儿子,他别无选择!” 燕七见他状态有异,连忙过去搀扶,示意侍女把手帕递过来。李戎沛吐出一口血,望着手绢上散开的浓烈色泽,似乎陷入了某种魔障,久久不曾回神。半天,燕七从他口中似乎听到喃喃自语的,“谁敢说孤王不是正统,孤王的儿子必是天下之主,谁敢跟他争,孤王就杀谁!” 上官府邸。上官夫妇相对沉默着坐在堂里,等候老夫人归来。约莫四更时候,老夫人回府。一句话没出口,就晕了过去。府里一下子慌了,把老夫人抬进房中就去找大夫。直到黎明破晓,才看到那口气提上来,慢慢睁开了眼。 “老夫人是受到强烈刺激,才……”上官景赫正在外间听大夫讲老夫人的病情,里间佩英就在叫老夫人醒了,他急忙掀帘进去,上官夫人正扶着老夫人坐起来。 “娘!”急忙奔到床前。老夫人苍白着脸色,缓了口气,道,“我没事,让大夫回去吧,你们也都出去,我一个人呆一会儿,都回去歇了!” 上官景赫不解其意,但不敢违背她的意思,领着一干丫鬟同夫人一道,离开了房间。屋里只剩下佩英,老夫人着急地问,“那匣子呢?” “在柜子上!”佩英赶紧把匣子抱来给她。这匣子是老夫人一路上抱着回来的,她晕倒之后还紧紧抱在手里,最后是佩英强行掰开她的手,把它暂时放到了柜子上。 老夫人抖着手接过那匣子,慢慢摩挲着上面淡雅的纹路,颗颗泪珠落在上面,“我可怜的凛儿!” 上官景赫一夜未合眼,第二日称病没去上朝。一直在房里侍候老夫人。那只匣子已被老夫人藏了起来,府里没有人再见过它第二眼,都不知道里面装得是什么。让上官景赫比较欣慰的是,老夫人又恢复了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慈和,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更喜欢终日呆在佛堂里,诵经念佛。 她身子没有事全家就松了口气,转而又焦心上官录的案子。午间,燕王府派人过来打过招呼,透露说那洪清远的随从会在隔日后的刑部会审中翻供,而那打更者和洪清远的家人也被事先打点好了银子,届时会在供词上泄个漏洞给上官录。那刑部主审樊统向来是个圆滑世故之人,只要双方言和,燕王和上官家两边必然都不会得罪,顺水推舟地小惩大诫一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上官录的罪名便洗脱了,燕王这边也不用担这诬告之罪。相信过不了多久,这件闹得沸沸扬扬的永安侯醉酒杀人案便会平息下去。上官夫人谢天谢地地念佛号,而上官景赫脸上却无一丝喜色。 慈和宫里,被复原的白玉蟾宫鼎搁置在桌案上,散发着水纹样的袅袅的檀香,在珠帘花萃间缭绕。江后一边听着最新获取的情报,一边端端坐在案前,用小镊子去翻鼎里的香屑,云鬓花颜被镀了一层香烟,仿佛与人世分开一道界隔。 完了扣上鼎盖,“他是想卖上官家一个人情,你且……” 就在两府认定此案必会圆满解决,上官家也备好了轿子准备去接上官录时,事情却起了些变化,令人万万意想不到的是,在会审当日,那刑部主审樊统忽然“腹如刀绞,不能下榻”,于是朝廷重新任命主审官,偏偏是那素有冷面女阎罗之称的金王李戎琬。 李戎琬很少插手刑狱之事,但是只要她插手了,不管你皇亲国戚,还是天潢贵胄,犯了事的,落到她手里,死不了也得少层皮!对这一点,当年的刑部一把手康广怀尤为佩服,曾多次当众夸赞她的气魄让那些横行不法之人闻风丧胆!由她来审案,如果洪清远随从翻供,可能会因恶意诽谤而落得个悲惨的结局。上官景赫初听到这个消息,竟然有些难以置信,江后此举,分明是想置上官录于死地。因为如果燕王那边翻供的话,形势将对他们大为不利,李戎沛绝对不敢拿自己的身份地位冒这个险! “砰”得一声,李戎沛拍案而起,对一干幕僚冷喝道,“孤王说要翻供就要翻供,你们难道难道没听见吗?马上去办!” 阶下众人冒死劝谏,“王爷三思,此时非彼时了,现在主审的是金王,如果咱们翻供,难保她不会查到咱们头上来,到时候王爷如何自圆其说?” “一个女人就让你们怕成这样?孤王养你们这些废物能做什么,能做什么!” 为首幕僚是一向敢于进谏的黄羽,他掷地有声道,“她不是普通的女人,王爷,那赵王李戎澜的先例还不够警醒么。最初只不过是他的侍卫驾马撞死了人,但那侍卫仗着他的势拒不认罪,结果呢,金王就敢拿了赵王治他的包庇罪!这本来是一件和赵王无多大干系的事,只因他包庇纵容属下最后闹得连王爵都丢了,朝中谁都不敢为他说情,他是真的罪有应得吗?还不是因为金王背后就是太皇太后,是太皇太后要废了他!” “王爷现在的处境和当年的赵王何其相似,经历了这么多事,您敢保证太皇太后和皇上不想废了您吗!” 李戎沛跌倒在位子上,双目怔怔。 “所以还是尽早从此案中脱身了罢,王爷,咱们绝不能在此时翻案,不翻案咱们是受害者,翻了案,咱们没罪也会变得有罪了!” 燕七担忧地看着李戎沛,只见他身子一震,从口中溢出一股猩红的液体,大惊失色,“快请郝大夫来!”黄羽见他被抬进内室,嚯的站起来,“时间尚来得及,燕七,你速速赶去刑堂,让随从和打更者不要变更原先的口供!” 燕七为难道,“这,要是王爷问起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要是王爷问起来,由黄某人一力承担,你且快去!” “好!我马上去!” 慈和宫。 “太皇太后,刑审结束了,金王上奏,永安侯犯罪事实成立,提请以杀人罪论处,皇上来问太皇太后的意思!” “杀人罪该怎么判,无需来问哀家,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诺!” 上官录被当庭判斩监后,明年秋后处斩! 上官夫人听到判决当场晕了过去,上官录悲号痛哭大呼冤枉,向庭外的上官景赫求救。上官景赫额上青筋直露,那曾杀敌无数的骨节噼里啪啦作响,只惊得身旁人寒毛直竖! 回到上官府,府里一片哀戚之色,蓝阙女王派人过来慰问,对两家的联姻“深表遗憾”,上官景赫面无表情地送走蓝阙使者,景仍等人义愤填膺道,“将军,不能让公子这么冤死了!” 上官景赫摆摆手,步履飘忽地来到佛堂,跪在老夫人身后,“儿子已被逼入绝境,录儿遭人构陷,儿子心如刀绞,求娘的指点!” 老夫人念着佛珠没有什么表情,半响才道,“这是他该历的劫,借以洗脱他周身的罪孽!” “录儿何罪之有!一切不过是他们母子之间的权力游戏,却无端把我上官家卷了进来,我上官氏何其无辜,被玩弄于鼓掌之中,却要因此而断后!” “你放心吧,录儿不会死,太皇太后已经答应赦免他,不该赦免他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上官景赫一愣,不明白她的意思。直到晚间,小墨子又来传话,“娘娘让将军和夫人宽心,国舅爷虽被判了斩监后,但这只是权宜之计,过一阵子皇上会下旨特赦!” 上官夫人醒来知道这事儿,劫后余生般松了气,小墨子走的时候,上官夫人侧面问起,“皇上近日都在皇后那里吗?”小墨子如实说道,“这些日子,皇上一直陪着娘娘,而且,皇上已经答应让娘娘留在宫里了,不必再返回枕霞宫!” “这怎么行!”上官夫人激动道。 “嗯?夫人为何如此说?” “哦,哦,我是说,我是说,皇后的病还未痊愈,还是呆在枕霞宫为好,你务必转告皇后,让她听为娘的劝,莫……莫因那些事,伤了身子!” 小墨子见她脸色有些不自然,虽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如实禀报给了上官凝。上官凝听了一阵沉默,思虑良久,躺在榻上对李攸烨道,“我还是回枕霞宫吧,娘这阵子心情必不会太好,我在宫外还能多陪陪她,在宫里,见一面都难!” 李攸烨心里自然求之不得,只是面上不曾透露,“哦,那也好,你记得多保重身子,朕,我还是会抽时间看你!” 上官凝朝她颈间靠去,李攸烨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胳膊僵硬地盖到她腰上,不知说什么才好。便一直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以为她睡着了,李攸烨松了口气,便也打算睡去。不料,颈间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如涓涓细流一般在身上一点一点游移,她打了个激灵,怀中人正用小巧的口齿轻轻啮咬着她,一只手朝她衣襟里弹去。 头皮一阵发麻。李攸烨抓住她的手,不让她乱动,试着用温和的方式制止她的行动,谁知她又欺了过来,带着一点柔弱的蛮横,将笨拙的吻霸道地落在李攸烨脖间,胸前。李攸烨不得不用了些力道,捧住她的脸,自己缩下来,和她视线平齐,“夜深了,你该睡……”话还未完,唇又被咬住,错乱的气息扑在她脸上,带着一丝急切,李攸烨真的有些无可奈何了。干脆用胳膊将她整个乱动的身子箍住,避开她的吻,“你到底想做什么?” 怀中人终于安静下来,望着李攸烨的眼睛盈满水雾,李攸烨又觉得刚才口气过分了些,想要安慰她,却被转身避开,“你若真的忙,以后就不必过来了!”声音里夹着一股不寻常的冷漠和疏离,李攸烨从未见过。 无言以对。李攸烨悄然转过身去,半夜听见丝丝绵绵的抽泣声,从背后隐现,整个身心仿佛被人投入水深火热的炼狱,难以解脱。次日散朝后,得知上官凝已回了枕霞宫,她仿佛虚脱似的坐到门槛上,望着天际的浮云发怔。 作者有话要说: 二百章了,总结一下,纪念一下。 这篇文2012年动键盘的,一开始想写个轻松搞笑文,当我意识到一百万字不一定能结文的时候,真想一豆腐撞死算了。挖个这么大的坑真是作死!!!后来写着写着,就淡定了,虽然是作死,但怎么着都得写完。遇到很伤脑筋的地方,情节延续不下去的时候,就边写边骂。然后还是边骂边写。 在这个地方总结的话,这篇文最大的收获,是塑造了一个江后。本文的核心价值也都体现在她身上。不止一次说过最喜欢她,听着那句“爱恨情仇一念生一念灭,岁月如花一边开一边谢”,不自觉就会雀占鸠巢地认为是她的写照。甚至当我为自己那些枯燥乏味的字句羞愧无地的时候,心想,还好,有这个人物,也不是一无是处的。虽然她的出场频率实在是少。未来也不会多,因为怕写坏了。 不罗嗦了。小伙伴们,欢迎继续看文,么么哒。 第201章 风云激变(一) `p`*wxc`p``p`*wxc`p`  上官凝一路到了栖霞山,下车时,看见远处的栖霞寺,蒙蒙水雾迷上眼睛。故地重游,却是形单只影,难免伤感寥落。离开时,被那韦驮殿三个字吸引了,便一直漫步进殿。跪在蒲团前一个人祷告,其余人守在外面不许进来。 “菩萨慈悲,许我以千世情劫,换她一世钟情,阿弥陀佛!” “菩萨若慈悲,便不会应你!”不知何时,殿里走进一个白衣女子,约莫双十年华,举步清逸,颇有临尘之姿。 上官凝分开手掌,“你是谁?为何如此说?” “我无意中听见了,”白衣女子唇上衔笑,眉梢处的那枚红痣像是被点的胭脂,“姑娘,若你用一千世的情劫,来换一个人,那你岂不要辜负一千个人了?” “菩萨若是成全了你,岂不是害苦了一千个情痴?” “那么下一世被你辜负的人,岂不就像这一世的你,求不得,又放不下?” “……我,你……” “我不是谁!”那白衣女子似乎有点依依不饶,上官凝的脸涨红了。“你想与她生生世世,求之不得,便要这一辈子,仍然求不得,便要她多一些关心,若一切皆求不得,便只打算要一个‘夫妻’的名分。” “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退守,只会纵容得她更加伤害你!” “……退不退守是我的事!” “是吗?真的是你的事吗?” 上官凝猛然睁开眼,那女子的音容笑貌已经消失在眼前,分开指掌,瘫坐到蒲团上,胸口忽然抽丝般的疼了,“如果下一世仍旧是她,你也愿意用她来换吗?” “不!”离开这间蛊惑人的大殿,乘轿往回走,吟哦高唱的梵音渐次远去,而她的愿望也随着那空谷回音,湮没不闻了。 “你是在为你女儿的感情清路吗?可惜却碰到一个执迷不悟的人!” “你能为你女儿超度,我为什么不能为我女儿清路?”看着那张别扭的脸,她笑了,“我不是为我女儿清路,我只是不愿看她受苦,情最伤人了!” “可是,要一个人不去爱她所爱之人,不是更伤人吗?” 她举目望向那山道上渐渐远去的轻帘小轿,侍卫的步伐不急不缓,然而混在一张张反方向飞扑过来的善男信女的脸孔中,竟产生落荒一般拼命奔逃的错觉。无奈地添了一声叹。 午间,礼部上了折子,这个月的十五,也就是五日后,皇家要在京郊马场举行狩猎仪式,届时所有滞留京城的藩王都要参加,李攸烨审阅后,到马厩看了看乌龙,拍着它健壮的马背,自己的斗志也昂扬起来。乘着这股劲头,驾马在宫里遛了一圈,挥洒了一身汗水,回来躺在秋千架上睡着了。梦里似乎见到了娘亲,一觉醒来,想起好久没有去看过她了,趁着天色尚早,便打算去霜山看看。 蓝色的花楹又展开,枝枝蔓蔓簇簇纷纷。落了一地,附着在小小静谧的坟上,像戴了一顶蓝色的花帽。头顶的伞盖漏下一道道晶莹的光线,伸出手掌接过,肉眼可见的粉尘混合着淡淡香气在指缝间缭乱。李攸烨照例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地上的斑驳,将树荫隔成一个个明暗相接的角落。她察觉一串细微的蹑脚声离自己越来越近,佯作不知,耳朵却高高竖起。 终于那脚步停在自己身后,一个极轻的咿呀奶声暴露了她们的身份,李攸烨衔着笑一下子跳起来,回身得意洋洋地看着她们,那淡蓝身影被她的动作唬了一个却步,随即又镇定住,一脸事败后的扫兴。 “怎么,这么久不见,一来就想吓唬我?快让我抱抱栖梧!”迫不及待地接过一身蓝衣蓝帽的女儿,耽在胳膊上颠了颠,似乎比百日宴时重了些,忙在她脸蛋上亲了口,粉粉嫩嫩的口感十足,“小家伙,还认识我不?”那淡蓝人影轻轻抚着女儿的背,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把孩子掉下来。 李攸烨侧脸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飞到她脸上偷香一个,带点蛊惑地呢喃,“想我了吗?” “不想!” “不想?难道是我表现不够好吗?”这次还未等她启口,那含笑的唇又飞了过来,堵住了那些言不由衷的话。柔齿间无微不至的纠缠终于泄露了她不行于色的想念,激动缠绵的呼吸一丝一缕都掺不得虚假的情谊。禁不住偷眼看她的神情,被那两片微颤的睫毛和无可挑剔的眉轻轻俘获。深深地一允,随即满意地松开贝齿,单手把她揽在怀里,觉得心境变得贴实了,捏声说,“可我很想你们!” 再也没有比如斯情话更动人了,权洛颖抿唇依着她,偷偷在她脖颈底下笑了。 被夹在中间仰首望天的栖梧,突然吭吭两声好像要哭出来,权洛颖一把推开李攸烨,把女儿抢来抱着,在她那吭吭的曲调彻底爆发前,把她鼻尖上的花瓣拈了下来。大难解除,小家伙啊呜一声不哭了。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这是被推了一趔趄的李攸烨对母女二人最深切的体会。太没地位了简直! “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并排坐在突起的虬根上,李攸烨倾过来,问,“不会真的想我吧?” “才不是,这里风景这么好,我们在家呆着闷了,来赏景的!” “不承认拉倒!”李攸烨揉了揉被顶开的下巴,自我安慰,“我来的时候,怎么没见到你们?” “跟你说了我们在赏景?” “哦,景比我好看啊,没完没了的赏景!” 权洛颖晃晃脸,理所当然道,“是比你好看!” “哼,哼哼,哼哼哼呵……别捏鼻子!” 闹了一阵,不说话了,安静地偎着。怀里的小人翘着两条腿,舒坦地躺在李攸烨臂弯里,睁着水汪汪的眼睛一直盯着头顶上蔚蓝的华盖看,似乎很喜欢那些花。有徐徐的风吹落了一些花瓣,李攸烨便伸手接了,摊开给她看,“我好像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在这里跟你说的?” “什么?” “我给忘了!” “哦,”倚回她肩上,手指头点着女儿的小脚趾,半天没有说话。李攸烨又回过头来,发现手里的花瓣没了,一瞧都黏到栖梧手背上了,笑了笑,小家伙太不老实了,捏不住这么轻薄的东西,还要伸手去够。 正看着呢,栖梧张口就要把花瓣往嘴里送,李攸烨忙不迭地阻止,“怎么什么东西都吃啊?”拿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动,栖梧因此不满地蹬腿,看似又要哭,权洛颖禁不住笑了,伸手抚了抚她的小肚子,又摇了摇她的小手,也奇怪了,刚才还和李攸烨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小家伙立马安静了,咬着另一只手指头,又去看上面的花。李攸烨惊奇了,“你对她做了什么?这么听话?” “偏不告诉你!” 李攸烨撇了撇嘴,看了看天色,说,“咱们回去吧,呆会天黑了,要有老虎出来,可要吓坏某人了!”被揭开糗事的人掐了她一下,撇了她就要前头走,李攸烨脸露得意之色,拉她回来,“还没给娘磕过头呢?” “来时磕了的!” “哦?是吗?你是以什么身份磕的?以别的身份磕的可不算哦!” “……” 看她一脸别扭的神色,李攸烨乐得眼都眯了,拉她又在纪苏二人坟前扣了头,这才心满意足地往回走。两人的飞艇都停在不远处,登舱时,伏在肩上的小家伙忽然咳咳咳咳地笑起来,咿咿呀呀地像在对谁说话。李攸烨惊奇地把她举到眼前,撇头,“这小家伙怎么了,怎么这么高兴?”权洛颖回首望向山腰上的那蔟神秘的幽蓝,若有所思,为女儿弄了弄耳朵边上的小帽子,拎着她的小手在空中挥舞了两下,李攸烨心里一动,也回头朝那幽蓝处探望,原来是风卷过花楹树的枝桠,带下了一片片晶莹的花瓣,远远看着像下起了一场蒙蒙的花雨。她嘴角微微弯了起来,低头吻了吻女儿,牵起身边人的手,一起上了飞艇。 “明天是韫绮姐生辰,你来吗?” “哦,看看吧!”虽然面上如此说,但是到了第二日,李攸烨还是早早散了朝,拿着精心备置的礼物,到了归岛。算是对两人关系的一种和解,鲁韫绮狐疑地揭开礼物,发现那是一串夜明珠组成的葡萄,嘴角抽了很久没有说出话来。权洛颖的礼物是一只腕表样式的天体扫描仪——利用超时空光波遥感技术研制的可以测出远距离天体信息的仪器,上次鲁韫绮到她实验室参观的时候,看见了这种仪器,便央着问她要一只,权洛颖给她的这只是精简型的,无论是测量距离还是精准程度都比原型差了许多,不过,被鲁大姐用来扫描周边人士的体重还是绰绰有余了。 晚上鲁韫绮在家里举办生日派对,有意让大家热闹热闹,便和权洛颖商量着把所有人都邀请了。 这还是灾难后归岛第一次大型聚会,八点时候,人差不多都到齐了。作为今天的主角,鲁韫绮拖着一条长长的的裸背晚礼服光鲜亮丽地登场,与她一同挽手下来的还有权洛颖,与鲁大姐贯彻始终的妖艳诱惑紫色系相比,她一项青睐的蓝则只委身胸前那片丝绣的立体花样,团簇在洁白的心形胸瓣上,生动雅致宛如瓷器上的彩釉。两人不约而同在腰上别了一只水晶蝴蝶,一个镶嵌紫宝石,一个镶嵌蓝宝石,与二人耳际垂下的紫叶子和蓝水滴遥相呼应。 两个风情万种的女子牵手含笑从楼梯上下来,愣是迷倒了一片人。李攸烨微仰着目光,直盯着那幅动人的画面,相对于鲁韫绮的裸背风流,权洛颖身上的曳地长裙虽然收敛了些,但仍旧裸了一半香肩出来。长发整个盘在头顶,旋成云团花样,瞄了淡妆的面骨轮廓,展现出当时令人惊艳的美丽。 走到李攸烨面前的时候,她还愣怔着,“楞什么楞,怎么不吃东西?” 李攸烨反应过来,略低了低头,“还吃什么,看都要看饱了!” “嗯?” “哧!”鲁韫绮忍不住笑了声,“你们聊,我去那边了!”临走前,咬着李攸烨的耳朵,“露个肩而已,别这么保守!”正巧刘速过来说吕斯昊不肯来,鲁韫绮直接回了句,“不来就算了,咱们玩咱们的!”扭腰就走了,剩下刘速与权洛颖相对沉默了会儿,无奈地耸耸肩,也无趣地走了。李攸烨静静地拎起透明的酒杯,抿了口,目光里划过一丝不可名状的情绪,在与权的视线对上时,悄悄隐去了。`p`*wxc`p``p`*wxc`p` 第202章 风云激变(二) `p`*wxc`p``p`*wxc`p`  派对进行到中间,众人纷纷滑入舞池跳舞。李攸烨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听到栖梧醒了,便上楼看看。权洛颖一口口的抿酒,期间不断有人过来邀舞,都被她婉言谢绝了。望着那急急忙忙跑上楼的家伙,还在场中摇曳生姿的鲁韫绮辞了舞伴,转悠过来,“喂,她干什么去了?” “栖梧醒了!” “哦,看孩子去了!”鲁大姐勾了一杯红酒上来,饶有意味地说,“她可真行,居然把全场除我之外最惊艳的美女晾在这儿,亏她干得出来!” 权洛颖摇着头笑笑,放下手中的酒杯,“我也上去看看,万一她照顾不过来!” “哎,你就别什么唱什么随了,整天带那小魔头,累不累啊你!走了,陪姐姐跳舞去,姐姐今个特别高兴!”说着便拉她进了舞池。舞蹈中的鲁韫绮婀娜多姿,笑容灿烂,只是眉眼里挥毫不去一丝寥落味道。权洛颖看着有些难过,便不愿扫了她的兴致,由着她在场中牵着她幽转,狂欢。直到这欢闹的气氛被几声沉闷的脚步打破。 吕斯昊穿着打了蓝色领结的礼服,出现在门口时,众人不约而同停了下来。他略低了低头,似在表示歉意。而后一步一顿地朝权、鲁二人走去,将手中的花束递给鲁韫绮,“抱歉,我来晚了,生日快乐!”鲁韫绮笑了声,伸手接过,“谢了!”便不再有下文,气氛有些干涸。钟毓鲤适时插上来,“斯昊,既然来了,就一起吧,你们这些孩子,很久没聚过了!” “可不是么,”刘速也端了酒过来,递给他一杯,“来,咱们一起举个杯,祝韫绮姐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我去你的刘速,你才寿比南山不老松!”刘速躲开她袭来的魔爪,嬉皮笑脸地把酒先喝了,把鲁韫绮气得牙痒痒,众人心领神会共同举了杯,气氛总算转圜过来了。舞池里的乐曲重又流淌,鲁韫绮扭扭腰肢又去跳舞了,权洛颖有些累了,便坐在场边休息。 “小颖,你今天很漂亮!” “谢谢!” “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好久,没有请你跳过舞了!” 这本是一段客套而又疏离的对话,后来莫名牵涉到了一些怀念。权洛颖轻淡地笑了笑,放下酒杯,“有必要吗?”吕斯昊眼底的伤一闪而过,郑重地向她伸出手,“当然!对我很重要!” 没有人会料到,在经历过这么多事后,他们还有机会在光影中旋转。从开始的不相恋,到结束的不相欠,也许中间仍然需要一个充满仪式感的祭奠。一曲终了,吕斯昊想要在她额前落下一吻,权洛颖笑着婉拒,目光落在楼上那两个心爱之人身上,知道她们在那儿等很久了。吕斯昊像是明了似的大方感谢她的陪伴,只是蜷进掌心中的手指却越陷越深了。鲁韫绮嗤了一声,摇荡着手里的酒杯,似乎有些醉了,“这真是不该谁的东西,到头来仍不该谁,再怎么拨弄指南针,人家仍然指向北,你说好不好笑?” 他并不着恼,脸上贯彻着自始至终温和的笑意。李攸烨面无表情地下楼来,将有点委屈的女儿递到权洛颖怀里,目光不善地盯了吕斯昊两眼,刘速觉得有必要打下圆场,忙叫,“韫绮姐,该切蛋糕了吧,成乐,快去把蛋糕推出来!” 出人意料地吕斯昊朝那人走过去,“我想和你谈谈!” 两个人已经进去很久了,还没有消息,鲁韫绮让众人放松心情,继续跳舞,自己则走到权洛颖身边,接过栖梧抱着,“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刘速转悠过来,神神叨叨地说,“我总觉得吕斯昊今天不大对劲儿!” “担心什么,以他现在的状况,我一点不担心小烨!” “不是,我是说他好像过于平静了,你没听说么,越是安静的湖面,底下越是暗流汹涌!”想起他以前的种种作为,无法不让人心怀芥蒂。好像是故意印证他的乌鸦嘴似的,屋里传来巨大的一声砰,像是什么东西撞到了地上。 权洛颖心里一颤,迅速朝房门跑去。门打不开,里面传来打斗的声音,还夹杂着玻璃的碎裂声。刘速让所有人避开,使劲踹开了门板。看到里面令人惊愕的画面,所有人都楞在哪里。李攸烨掐着吕斯昊的脖子,将他使力朝窗台掼去,漆黑的玻璃上映衬着她阴冷的脸孔,一股不知名的恐惧在权洛颖心中蔓延开来。窗子是敞开的,吕斯昊的身子被巨大的冲力带出窗外,情急之中抓住了李攸烨的衣领。嗤啦的衣襟破碎声猛然惊醒众人,“小烨,快住手!” 可是已经来不及,她将吕斯昊从二楼掷了出去,那股力道分明是想置他于死地。楼下传来沉重的坠地声,刘速迅速跑到窗台往下探看,“快,快下去救人!” 前一刻还笙歌艳舞的归岛,一瞬间被惊慌的阴影笼罩。而那瘦长身影仍旧站在窗前,急促地喘着气,扶着窗棱咬牙道,“死有余辜!”权洛颖心头一震,见她苍白地回过头来,紧抿的唇像是刚刚食饮过血,含裹着刻骨的冷意。 众人赶到楼下时,吕斯昊正静静地躺在惨白的月色中,不远处是一双被甩出去的假肢,犹如爆炸时的场景重现,只是这一次,他似乎没有那么幸运。 “快把他抬到医院!”鲁韫绮还在做最后的努力,哪怕他生还的概率微乎其微,也希望能够延续他哪怕一分钟的性命。她冷汗涔涔地往归岛医院跑,忽然看到两架飞艇一先一后从归岛升空,朝外面驶去,似有你追我赶之势。心头咯噔一下,“刘速,你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别哭,别哭,爹爹,爹爹只是给你拨云姨姨报仇,不要怕,不要怕,爹爹永远不会伤害你,我们马上离开这儿,不再回来了!”李攸烨怀里哄着怀里的女儿,咬牙将飞艇加到最快速度,脑中的意识渐渐趋于混沌。探测仪监测到后面的飞艇越来越近,她努力睁了睁眼睛,使自己不至睡过去。 权洛颖终于通过电波接上了李攸烨的飞艇,听到里面女儿不间断的啼哭声,心如刀绞,“你不能带走她,” 李攸烨冷笑了下,眼前的控制台恍惚变成了两个,“不想我们死,就别追来!” “你究竟想怎么样!”那边传来的声音已经带了愤怒,长长的吸气声夹着无力地颤音,“你想要复仇就冲我来,不要拿孩子开玩笑!停下来,让我看看她!” “谁给你开玩笑!”李攸烨厉声道,脚下的暗红色液体越积越多,她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捂住胸口,“你们想要时心轴,简直痴心妄想,滚回去!滚!”她从喉咙口喑哑出的厉吼,令权洛颖听出一丝不寻常,“你怎么了?你马上降落,李攸烨,你听到了吗?”那边已经没有回音,只有沉重的喘息和栖梧的哭声,一点点蚕食着她的意志,“求你了,停下来!” 李攸烨筋疲力竭地趴在操控台上,看到枕霞宫的灯笼,艰难的抬手按下降落键。权洛颖看到她在降落,马上跟了过去。巨大的动静惊动了枕霞宫的值夜守卫,上官凝半夜惊醒,招来侍女询问,“外面出什么事了?” “回娘娘,好像什么东西掉到院子里了!”她立即披衣下床,由侍女引着朝出事地点走去。那是个从未见过的椭圆形的物体,约一辆龙辇大小,恰好落在东清阁楼前。里面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婴儿啼哭声,擒着火把的侍卫们见她到来,迅速在她身边围了一道人墙,避免那东西伤害到她。就在众人诚惶诚恐不知那东西的来历时,那东西忽然打开了一道门,一个满身浴血的人跌跌撞撞从里面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与此同时,天上又飞来一个模样完全相同的物体,就停在几丈开外,门迅速打开。 感觉眼前的景象在倒转,李攸烨急促地喘着气,跌跌撞撞地往人群中跑去。上官凝陡然睁大了眼睛,身上的披衣滑落,惊慌失措地将她接到怀里,抱过栖梧,交给侍女,看到她胸前还在汩汩而流的血,失声叫道,“快传太医!”侍卫一下子慌了阵脚,纷纷去找太医。 “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是谁这么狠心?” 李攸烨伏在她身上,唇一张一合,把栖梧塞到她怀里,“她,她,刺客,抓起来,别让她带走栖梧!”权洛颖从飞艇上跑下来,闻言滞在原地。“是你?”上官凝冰寒的目光骤然射向她,激动道,“她做了什么,你竟要赶尽杀绝?”权洛颖缓缓地摇着头,喉咙梗塞竟吐不出一个字。 “来人,把刺客拿下!”这是她第一次断然行使皇后的冷酷权威,却因流入胸口的粘稠血液无法维持声音里惯常的稳重。侍卫迅速将权洛颖包围起来。肆虐的火舌将每个人的脸庞覆上一层诡秘莫测的不安色泽,皇后的话使得他们意识到这从天而降的美丽女子竟是个无比危险的存在。 她的脚下微微倾移,侍卫也跟着警惕地挪动,每往前迈一步,容许她活动的范围便被剥窄一层,直到一柄柄钢刀将她贴身围住。她仍没有停下来。湿透的目光越过横亘眼前的利刃看向李攸烨,如果这便是她想要的,那便成全她。李攸烨奄奄一息地合上眼皮,湿热的液体自眼角流出。求不得,求不得,利刃穿心的疼也不过如此。 “快传太医!”上官凝拖着晕厥过去的人,口齿间方寸大乱。 “娘娘,刺客如何处置?” 她的眼里早已被愤怒填满,没有耐性再与之周旋,“刺杀皇上,你说该如何处置,你斟酌着办!” 那侍卫长额上冷汗直流,望着院中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咬了咬牙,“带下去!”权洛颖定眼望着她被带进了阁内,心头渐渐凉了,感觉无数人朝自己逼过来。似乎听到栖梧的哭声,她在原地转了一周,突然挣扎着往声音来的方向跑去,那侍卫长眼里寒气陡升,拔出刀,“来人,将刺客拿下,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小颖——” 刘速驾着飞艇过来的时候,看到地上的那鲜血淋漓的女子,不顾一切地用激光枪扫开人群,将她抱了起来,“小颖,你醒醒,小颖!”权洛颖张了张口,腥甜的液体自口中涌出,模糊的视线扫着周围的人,没有看到她想见的,而那哭声也渐渐听不到了。她感觉身子越来越冷,不自觉缩紧了手臂。 “你坚持一会,我们马上回去,你再坚持一会儿!”刘速噙着泪匆忙把她托起来,疾步朝飞艇中跑去。侍卫们惧于他激光枪的威力不敢上前,那侍卫长肩上负了伤,咽了咽喉咙,大声命令道,“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逃了!”旁边侍卫有些不忍,“头儿,她都伤成这样了,放他们走吧!”话音刚落,就被一巴掌煽了出去,“混账,跑了刺客,皇后怪罪下来,你担当的起吗?”刘速豁然停住步子,回过身来,“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皇后,这笔账我们记下了,咱们现世现报走着瞧!”`p`*wxc`p``p`*wxc`p` 第203章 风云激变(三) “岂有此理,枉我费尽心机救了她,到头来她却对小颖痛下杀手,我要是能咽下这口气,我就不姓鲁!” 经过一夜拼力地抢救,鲁韫绮终于从鬼门关把人拉了回来。至黎明时,伤势稳住,才给她换下血染的衣衫,她身上的瓷白礼服几被划烂,破碎的布条和伤口黏在一起,褪都不好褪了,鲁韫绮一边忍着眼泪珠子一边抖着手指小心给她揭下来,最后给她擦身子的时候,看到那遍体的伤痕,终于忍不住冲天而起,心中的愤怒和不甘催使她非要去那边讨个公道不可。 “韫绮!”钟毓鲤守在床边,见她夺门而走,忙唤刘速,“你快去拦着她,别让她冲动坏了事!”刘速在外守候多时,此时进门来,瞧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权洛颖,“钟姨,韫绮姐说的没错,若不是她有心想置小颖于死地,小颖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现在发生这样的惨事,栖梧的身份已经难再保密,我们要是不为小颖讨回公道,将来她还不知道怎么对栖梧!” “回来!”钟毓鲤见他根本不听劝,只得大声喝住他,“你以为你们去就能讨回公道吗?不要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上官家的权势连江后都要忌惮,何况你们,栖梧有江后保着会没事,但是,你们去了,只会把事情搞得一团乱!” “可是……难道小颖的伤就白受了吗?”刘速紧着拳头,胸中气愤难消,钟毓鲤扭过头来,敛着眉没有说话,似在思索什么。这时候权洛颖的睫毛忽然动了动,她神色一顿,忙俯身轻唤,“小颖?”刘速见状也撤回脚步,奔到床前,“小颖,你醒了?” 权洛颖缓缓睁开了眼睛,嘴唇张了张,似乎要说什么,钟毓鲤忙把她的氧气罩摘下来,柔声问,“感觉怎么样,身上还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的脸色苍白如纸,静静地躺在床上,魂魄仿佛被抽走了,对钟毓鲤的问话没有丝毫反应。钟毓鲤有些担惊地抚了抚她的额头,对刘速说,“你快跟韫绮打电话,说小颖醒了,叫她先回来看看,有什么事咱们以后再从长计议!” “好,好!”刘速一面应着,一面飞快去了。钟毓鲤转顾病榻上不声不响的人,面色忧心忡忡,突然听到一声气息微弱的“钟姨”,连忙俯身接话,“哎,我在这儿,小颖,你醒了,现在渴不渴?”她眨了眨眼皮,样子看起来虚弱且疲惫,钟毓鲤连忙去倒水给她喝。昨晚她流了太多的血,身体亟需要补充水分。在杯子里插了支吸管,托了她的后脑方便她衔着喝,当水见了底,问她还要不要,得到摇头的回复,就把杯子收了,放她重新躺好,“醒来就好,醒来就好,昨晚真把我们吓坏了!”想起刘速抱她回来时那触目惊心的一幕,钟毓鲤就止不住心惊胆战,坐在床前,心里有太多疑问,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权洛颖侧脸看着窗外,黎明前的无边黑暗,似乎拱动着一只渐次睁醒的兽,将云层搅得狰狞可怖。她阖上眼皮,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极其轻淡地问,“他怎么样了?” 钟毓鲤知道她问得是谁,叹息着摇了摇头,“脊骨摔断了,即使醒来,也不过是……” 那云似乎又厚了一层,慢慢地朝地面压沉,在黎明到来之际,天与地的界限反倒模糊不清了。 “小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端端的,她怎么会和斯昊打起来?你们……”她的话音被突如其来的一个炸雷消没,冷不丁回头,移目窗外,九千里的云天忽然抛下一场大雨,噼里啪啦砸在玻璃窗上,先前竟没发现丝毫预兆。“怎么说下就下?”钟毓鲤起身走过去把窗帘拉上,将压抑的天气隔绝了,退后几步,嘀咕道,“这天真是越来越难测了!”回过头来,不禁被那双浸着恍惚色泽的眼睛定住。 “她把一切都记起来了!” 窗帘幽暗,俄而被不期而降的闪电照得透亮。她凄艳的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原来的方向,仿佛仍能目见窗外雷霆惊怖的景色。 “我就猜是他搞得鬼!”医院的外厅里,鲁韫绮一边兜着毛巾用力擦头发,一边怒不可竭地说,“密道的这部分记忆,咱们谁都没有透露,除了他还会有谁?!”将毛巾一甩扔到沙发上,抱着胳膊坐下,钟毓鲤给她递过来一杯温牛奶,暖□子,“你先别急着下定论,待他们提取出二人的声音源,听过就知道了!” “是啊,”刘速说,“不一定是斯昊做的。咱们让她回忆一个场景都需要花费那么多心力,吕斯昊仅凭三言两语,根本不可能一下子让她记起全部事情!” “你们说,她是不是一早就想起来了,只不过一直瞒着我们?”钟毓鲤饮了口茶,将一直以来的疑虑道出,没想到立即得到刘速的回应,“是的,我也这么觉得。”鲁韫绮扭过头来,他继续说,“还记不记得,刚开始咱们给她做恢复疗程的时候,她对所有人都非常冷漠,尤其是小颖,面对每天晚上的记忆催眠也很烦躁,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这一切都变了。” 经他一提醒,原本还漫不经心的鲁韫绮心里咯噔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那天,是那天,她和小颖从山上带回只白鹰,后来又莫名其妙消失了一下午!”随即又抚着额,“不对,不对,是前一天晚上,前一天晚上!”她凛着眉峰,那是她刚发现她们有过亲密接触的时候,“我早该想到的!”之前两人一直冷漠极了,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使得一切发生了改变,最有可能的就是她将所有的事都记起了!可是,随即又说不通了,“她既然早就记起来了,为什么直到昨晚才……” “你们快来听听!”这时成乐气喘吁吁地打开了门,伸了半截腰进来,众人一愣,纷纷跟着他往实验室奔去。 “这是我们利用超时空接收器,将两人扩散的声波重新回溯提取出的声波源,我给你们放出来!”成乐边说边打开音箱,里面先是出现一阵杂音,接着就有熟悉的声音流传出来。 几人围在音箱周围,屏息凝神听里面的对话。结果却与意料中的大不相同。在这短短十分钟的音频中,吕斯昊光是喊“交出时心轴,不然我就开枪”就不下数十次,语速渐次急切,好像疯了一样,而相较于他的激动,李攸烨则是平静得多,从她那一字一顿的“休要妄想”中,鲁韫绮甚至能想象到她当时凌蔑不屑的态度。这显然已经触怒了她的底线。 谁也不会料到他竟然会借谈话之机拿枪逼问李攸烨时心轴的下落,然而,当他们捏着心弦持续往下听时,却发现,从头至尾,真正令李攸烨萌生杀意的却是另一句话。不知道吕斯昊是口不择心还是为了激怒李攸烨,他竟脱口而出“那个贱人是我杀的!” 在短瞬的沉默后,他忽然着魔似的大笑,“你想知道她是谁是不是?你想知道那贱人是谁?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尖刻扭曲,经过四壁的撞击,越发令人毛骨悚然,“她真傻,她居然为你挡箭,我告诉你,她叫拨云,就是那埋在山顶上的……”枪声响起,接下来的撞击声,碎裂声,打斗声,包括他被摔下窗外的凄厉哀嚎,都与他们回忆中的惊人一幕重合了。成乐关掉音响,抬头看向众人,不出意外,发现每个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我怎么会试图抢救一个疯子!”鲁韫绮啐骂道,“他简直死有余辜!”她这边怒不可竭,却接到了监控室的一通电话,“韫绮姐,刚才有人好像进了吕斯昊的加护病房!” “谁?” “好像是,好像是小颖!” “小颖?你看清楚了?”鲁韫绮神经立即被挑了起来,得到肯定的答复,立即挂了电话,对旁边几人道,“小颖醒了,去了吕斯昊那儿!”三人愣了一会儿,像突然缓过神来似的,“我们马上过去!” 重症病房里。 “小颖,求求你,不要救我了,让我走,让我走……” “我没有要救你!” “那就好,那就好,我想妈妈了!很想,很想,我想要时心轴,想回去看她!” “吕伯母在原世界等着你!” “你到时也会来吗?” “会!” “真好,真好,我们还像从前那样!” “是啊,还像从前那样!” 一道雷鸣闪电响彻天空,如同幽冥在地府中叱咤,令人闻而却步。鲁韫绮站在门前试探着抬手,刚要开门,门却从里面打开,那人慢慢从里面走了出来。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目中渗透苍凉的倦意,无泪亦无恨。 “他的精神已经经崩溃了,活在这世上,生无可恋!”她说。 拖着前所未有的冷淡孤影,绕过众人,一步一步往走廊深处走去。钟毓鲤抢进病房中,望着那了无生气的病榻,不禁堕下泪来,捂着嘴蹲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算是对前几章的解释,下一章还叫风云激变 第204章 风云激变(四) “小颖!”鲁韫绮追上那孱弱的影子,寸步不离地跟着,生怕她支持不住。 “我不祈求你们的宽宥,我也想妈妈了!”她说,忽然走到窗边,伸手去触玻璃上的影子。 “所以,你就让他走了?”鲁韫绮眼睫动了动,随后深吸口气,又缓缓匀出,“其实,我早就知道吕斯昊精神崩溃了,没有告诉你们,是不想让你难过。你说得对,他早已生无可恋,死亡对他不过是解脱。” “而且,他并非真的死了,我们将来还会再见!不要想太多!”揽着她的肩膀,她的肩抖得像筛子漏下的沙。 “可是拨云姐姐呢,她还会有来生吗?” “会的。”那一瞬间,有极亮的光照亮了窗子,她从她眼中看到了某种流动的东西,“世上有成千上万个未知的理想之国,我们无从知道她去了哪一个国度,但是周叔叔告诉我们,必有一个时光流经之处,能够全心地容纳她。比如说在这里。”她用双手比划出一个心形,搁在自己的左胸位置,“还记不记得,荞姨说的,万物从有形化为无形,不过换一种方式而活。一个人想要真的永生,与其追求长生不老,不如将自己的灵魂寄放在别人那里。”权洛颖下意识地听她轻声念着,“世上唯一生与死没有隔阂的地方……” “是心脏?” “嗯!”她们都没有再说话,而是转身一起隔空望着远处。覆眼的万里乌云,最上面一层沾着阳光,乌云有多低,阳光便有多近。 就在这千山麓,万水湄之后,枕霞宫里昏乱的脚步,已同连绵的坠雨交叠了一夜。上官凝坐守床前,张、乔两位御医提心吊胆地向她禀诉诊治结果。窗外乌云碾雷,长天骤雨。崩落的碎水,在檐上,在石阶,在远山,溅起阵阵尘烟。 执长戟的侍卫将东清阁围成一潭死水,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这其中就有被拦截在外的上官夫人。因上官录的事情她在病榻上躺了几天,身子稍好些一早便来看上官凝,谁知却碰上了这等事,非但女儿的面没见着,里面又传出让她尽早返回,不要在此逗留的消息,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上官夫人心里不是滋味,却也无可奈何,又等了等,见无进去的可能,只好打道回府。 轿子刚行至宫门,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夫人,夫人!” 急命停轿,掀开帘子,是踩水打伞追来的素茹,她是来传话的,“夫人,小姐让我告诉夫人,皇上目前已经脱离危险,小姐身子也无大碍,让老爷和夫人切勿挂心,保重身子!”上官夫人托着帘子,僵硬地颔了颔首,“那就好,那就好!”犹豫了再三,问,“昨晚皇上遇刺,都是哪些太医诊治的?他们可有,什么反常之举?” 素茹听她问得古怪,哪有不问皇上问太医的,便回说,“是张太医和乔太医为皇上诊治的,从昨晚到现在,没什么反常啊?” 上官夫人捏紧了手帕。“哦,对了,”素茹突然想起来,“夫人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昨晚张太医挺反常的,平常挺稳重的一个老人家,给皇上把脉的时候,把整个药箱都打翻了,药瓶洒了一地,还是小姐帮他一个一个捡起来的!” 上官夫人心里咯噔一沉,跟着眼前好像天旋地转。“夫人,您没事吧?”素茹见她脸色不好,忙探头过去。 “我没事,我没事!”她扶着额头,倒仰到轿椅上,哗啦啦的雨水打在轿顶,她的声音似被滤去了骨肉,只余下一张无力的皮囊和空壳,“你且回去告诉皇后,为娘,走了,她,她,好自为之!” 轿子匆匆忙忙消失在密雨中,素茹挠了挠耳朵,有些捉不住头脑,刚要转身离开,却见那轿子中途调了个头又折返回来,四个蓑衣蓑帽的轿夫小跑着近前,上官夫人又挑开帘子,隔着雨帘的声音带些急促,“不行,我还是不走了,落轿,落轿!”素茹赶紧撑着伞把她接下来,“夫人,您这是……” “你转告皇后,我有要事要同她商议。你去给我准备茶,我就在阁里等着!”边说边伸着脑袋东看西看,看到南明阁楼敞开着,拽过小厮手中的伞急急忙忙进去了。素茹还是头一回见夫人这么着急的样子,暗忖她莫不是有什么心事,忙回去禀报上官凝。两个太医都在阁里候着,上官凝却不见了,问了侍女,得知去了北海阁小公主那里,于是又转头去北海阁。 北海阁里。上官凝木讷地坐在木椅上,怀中的婴儿攒动着小身子,好奇地盯着她腕上的玉镯。脖子上那只金色长命锁,錾刻着满满的希冀与祝福。阁里安静极了,烛台上的蜡烛滚动着淡黄色的火苗,造就地上晃动着的桌椅棱角。案上放了一碗清水,水中悬浮着一滴殷红的血珠。她从袖中缓缓拔出匕首,鞘放在案上,拿过小人稚嫩的手,逮着其中一根手指头,将匕首放了上去。小人扭头朝那边看着,她紧了紧拳头,将匕首挪开,换了粗一点的拇指捏好,重新比量。屋内突然骤亮,将那张懵懂的脸映进她的眼中,随后的一声惊雷,仿佛巨石从头顶相撞。栖梧似乎受到惊吓,嘴一张一合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她仿佛刚回神似的,手中的匕首掉到地上,手忙脚乱地把她抱起来,贴身抱着,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奶娘推门进来,将婴儿接了出去,她一人站在灰蒙蒙的天空包裹着的屋子里,望着地上的匕首,突然举起案上的碗,用力摔到了地上。 素茹刚刚走至房门,就被那动静吓了一跳,破碎的瓷片一直崩到她裙角,她惊愕地看着里面的小姐,从未见过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脚在进与不进之间徘徊。最终她还是大着胆子迈进门槛,只因她烛光中的粉色容颜,倏忽间堕下两道清泪,泄露了她此时的无助。 摔倒只在一瞬间,素茹惊呼一声,慌不迭地过去接她,“小姐你怎么了,小姐?太医,快叫太医!”外面的侍卫听了,慌忙去叫太医。 “为什么我会这么爱她?我不想再爱她了,不想再爱了!”她痛苦的缩成一团,素茹吓得抱紧她,自己眼泪也流下来了,“小姐,你别吓素茹啊,小姐!” “她不爱我,自始至终都在骗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一阵踢踏的脚步声走近,是带刀的侍卫长,“启禀娘娘,臣刚刚去请两位太医,得知两位太医离宫出走了!”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上官凝梦呓般只顾流泪,身子又抖得厉害,素茹一时无措,脑子也慌了,竟忘了询问太医为何出走,只顾着对侍卫长吩咐,“你快去南明阁请夫人过来!” 那侍卫长不敢耽搁,匆忙去了,只是他刚走出阁外,忽听地上震耳欲聋,似有千军万马朝这边踏来。抬头的一刹那,宫门吱呀大开,全副甲胄的士兵如潮水般涌入宫禁,不消一刻,就将整座枕霞宫重重包围。 天地就像被煮沸了似的,迸溅着激烈的碎雨。 为首的将军腰悬利剑,跨高头大马,直入宫苑,鹰盔上的神武标志象征着他在军中至高的地位。那侍卫长咽了咽口水,手中的刀紧了又紧,而那将军只略扫了他一眼,从腰间举出鹰符,“神武帐下江宇随,你们这里谁是头儿?” “我,我就是!” “昨晚的刺客是你下令杀的?” “……是!” “好,现在你不是了,这里以后归本将管!你且去禀报皇后娘娘,请娘娘准备接驾!” “接驾?接谁的架?” 江宇随眯着眼睛俯视了他一会儿,跳下马来,及膝的长靴踩裂碎水,吭铿锵锵朝他走过去,近前,飞起一脚将他踢飞出去,疾言厉色道,“在这当值久了,记不清谁是主子了吗?!”那侍卫长惶恐地趴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想爬却爬不起来,血涌的面孔上还维持着惊愕的颜色,其后才转变为撕心裂肺的痛意,边上一干人等被这突来的状况骇得噤若寒蝉,没有人敢上前搀扶。江宇随冷峻着面容把鹰符别回腰间,吩咐手下,“把他拖下去,让他今后好好长长记性!” 说完悬剑走到高处,左右看了看,都是一些受惊的宫女和侍卫,这才从怀中掏出御赐金牌,“奉太皇太后口谕,即日起神武军接掌枕霞宫戍卫,没有诏令,任何人不得踏出宫门一步,违谕者斩!” “诺!”话音刚落,神武士兵已奔赴各个宫门,严阵以待。有一宫人从外面匆匆进来,凑到他耳边讲了几句话,只见他颔了颔首,那宫人便扬声高喊,“恭迎太皇太后驾到!” 在一阵混合骤雨的踏步声中,身穿大内服饰的侍卫肩扛一台明黄大轿徐徐落在苑中。两个宫人撑开轿帘,里面人略一低头,从轿内移步出来,云头靴踩在青石砖上,甫一落地,就被迸溅的雨水沾湿裙角。雷豹迅速把伞遮到她头顶。她无暇顾及,在所有人的惶惶叩拜中,冷着面容,快步朝李攸烨所在的东清阁走去。两架飞艇被连夜用篷布遮了起来,看不出原本的样子,江后经过的时候,脚步未歇,眼光却冷到了极处。到了东清阁门口,原本跟在她身后的燕娘,略一欠首,便去北海阁接小公主,雷豹和柳舒澜跟着她进了阁楼。 李攸烨仍旧昏迷不醒。阁里只有侍女和宫人跪在地上,两个太医不见了影踪。柳舒澜立即上前接管了李攸烨的伤情。不一会儿,燕娘抱着栖梧和上官凝一道回来了,见江后正蹙眉坐在床前,一手捏着李攸烨脉搏,垂问知情的宫人,一时没敢上前打扰。 “太医走了多久了?” “回太皇太后,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 “他们有没有说出走的原因?” “没,没有,两位太医是趁皇后娘娘离开的功夫,借故回去抓药,而后不见了的!” “好了,你们下去吧!”江后给李攸烨拎上被子,回头看到上官凝,并未避讳,对雷豹道,“今天雨疾,山路湿滑,两人年纪都大了,应该走不远,你去办吧!” “诺!”雷豹刚要走,江后又叫住他,“等等,”从床前起身,凤袍下面的石榴裙随之垂展,行走在晦暗的烛影中,像一团流动着的火焰,“你去告诉他们,哀家不会要他们的性命,让二人不必惊慌!” “诺!” 一直走到上官凝所在的位置,才顿住,眉头深锁,目送着雷豹分别行过礼,转身匆匆离开。侧脸问,“听说你病了?” 上官凝肩膀微微抖着,手指无意识地搅在一起。燕娘托着小栖梧近前,“皇后娘娘身子不愈,老身说不要她来了,但娘娘执意要来拜见太皇太后!” “既然身子不好,就不用多礼了,”江后说着,看到栖梧,总算展了丝笑颜,“把栖梧给我!”接过曾孙儿在怀里,朝李攸烨床边走,回头看看还愣在原地的上官凝,“凝儿也过来!” 第205章 辜负(一) 上官凝迟疑地走过去,面色和静,只是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温度。燕娘和柳舒澜像达成默契似的退出屋子。门合上的瞬间,那连绵的雨声也小到不扰人了。 江后敛了袖子坐在床沿,把栖梧放在腿上抱着,小家伙看到床上的李攸烨,吭吭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在表达什么,小眼一眨一眨眯缝在一起,发现李攸烨没什么反应,翘着脑袋,往她那边瞧着。江后指着袖子上的花纹给她看,但她毫不领情,一直盯着李攸烨,过了一会儿,终于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嘴巴一张一合眼看就要哭鼻子,好在最后一刻被曾奶奶拿腰上的玉佩吸引了,小脸一松,伸着小手去够。 上官凝与她们隔着一段距离,定眼看这幅天伦之乐的画面。那人对怀中婴孩流露的真挚情感,就像一股倒行在她心中的逆流,冲走了她的所有坚持与自信。 “凝儿向太皇太后请罪!”连酝酿许久的声音都是冷的了。 床头床尾的灯盏将她的影子分开两边。浅浅地映在地上。而她本身的轮廓则纳于阴影中,看不分明。江后招她走近一点。 “你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哀家最初也不相信,”她怜爱地揽着怀中的婴孩,微微启口,作了一番这样的开场白,上官凝的脚底仿佛结了冰凌,再难以移动。“栖梧,是权洛颖离开时,偷偷留下的孩子,烨儿的孩子。”最后几个字特意加重了语气,抬眼去看面前的人。她的脸色已如意料中的煞白。但她并未因此放弃说下去,“这件事说来话长。烨儿失去的记忆,是被权洛颖拿走的,她腹中怀了烨儿的骨肉,打算悄无无息带走这个孩子。哀家曾派雷豹去寻找她的踪迹,苦寻不得,后来是她找到的雷豹。她改变了主意想把孩子留给我们。” 上官凝咬着唇,目中最后一点希冀被碾成灰烬。以至于她那娓娓道来的缘由,在她心中已经涤荡不起任何尘埃。 “曹妃腹中胎儿,早在数月前便已小产死了,这是哀家的疏忽……那时烨儿刚复位没多久,朝局未稳,一切变数皆有可能发生,哀家选择了息事宁人,便没有将此事追究下去。” “这孩子,是个意外……”说到后来,一声霹雳雷响,打断了江后的言语,亦将腿上的栖梧吓着了。忙把她抱起来,贴身捂着。上官凝移开目光,望着阁里的阴暗角落发怔。一切一切的疑团现在全都解开,原来自始至终,她不过是一个被利用的玩偶,被她们构陷在充满虚伪和欺骗的阴谋诡计内,目睹着她们一家团聚,骨肉团圆。 没有什么比这更讽刺的了。 栖梧在轻柔的安抚中渐渐好了,或许是意识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不再吭声,老实地躺在曾奶奶臂弯里。江后续上先前的话,“哀家并非有意欺瞒于你,即便是烨儿,也是在最后一刻才知道她的存在。” 上官凝终于冷笑了,“这么说,昨晚发生的事,也是场意外了。太皇太后执掌乾坤,竟也有失算的时候?”她平日柔顺惯了,乍一说出这样讽刺的话,江后不由侧目。 “乾坤不会掌握在凡人手里。这样的安排是顺水推舟的无奈之举,远非你想象中的饱含恶意!”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不一直欺瞒下去?你们觉得我可以承受被你们玩弄于鼓掌之中吗?”她一生中少有的激动,手捂在心口像是在挽回那里鲜血淋漓的伤口。江后不言,蹙眉似在思索什么,她嘴角的讽刺开始蔓延,而眼里的水雾也越发深了。这时候李攸烨的忽然嗫嚅了几声。两人都怔了怔,江后俯身查看,发现只是她梦中的呓语。以手覆在她的额上,试探那里的温度。没有什么异常。侧脸再顾向上官凝,正巧看到她的眼泪从瞳眸中溃了出来。 窗外的雨似乎越下越大,雷霆滚炸,不绝于耳,可以想象外面的世界此刻天昏地暗,城廓失陷于黑云,宫墙腹背于骤雨。人群惊慌奔走于道,即使居于舍,亦不得安宁。江后沉默了片刻,最终将手掩于袖中,平静注视着她,“因为她已经爱上你,哀家不想让她因为过去的感情羁绊错过你!” 那一瞬间,她没有错过那人目中难以置信的微光,隔着一层迷蒙的水雾毫不掩饰地射向了她。随后那微光慢慢偏折,直到全然附着在床上那人身上,久久愣怔。 “一场被辜负的感情,一个孩子于事无补。但是却能将另一段无辜的感情倾覆。她今日所受的伤害,注定了她们的悲哀。如若你也放弃她,她将万劫不复!” 她的话像一记重拳击在上官凝心口,柔弱的只影傍着虚空仿佛风中偏抖的蔓草。 她抱起栖梧款款地朝房外走去。檐下的雨帘,被风吹得斜了,她立在那里许久,燕娘匆匆拿了斗篷过来,给她披在身上。怀中的小人也被毛茸茸的斗篷裹住,鼓动几下顶了个脑袋出来,左看右看,还伸手砸了砸周围隆起的边。燕娘扑哧一笑,“这孩子,怎么跟一只刚冒出地面的小鼹鼠似的。”旁边的侍女纷纷捂嘴笑了。小家伙对这个称号似乎有点不乐意,撅起小脸,仰头去看倾城倾国的曾奶奶,那可爱的模样似曾相识,江后被她看得怔了,嘴角的笑意柔软散开,贴身搂着她,徐徐朝回廊尽头走去。回廊那端的上官夫人看了,一时怔得说不出话来,不知该不该随去拜见,只立在回廊尽头,目送着那道墨色的姿影,于拐角处婉转消失。脑海中忽然飘出十六年前亲历的一幕。 犹记得也是这般阴沉晦暗的天气,她同众位诰命夫人一起进宫拜见江后,因突降的骤雨,一生仅有的一次被留在慈和宫住宿。晚上因惦念家中女儿睡不着觉,又听到前殿传来婴孩的哭声,忍不住披衣下床前去探看。忘不了初见那情景时的诧异,偌大的辉煌殿宇中,那女子孤身一人抱着怀中的婴孩,在殿中来回走动,平素难得一见的温情,笼罩着她如玉的脸庞,身边一个照料的宫女太监也无。这于一个身居高位的人是不可思议的。婴儿一直啼哭不止,她当时鼓着勇气进去,提醒她孩子或许是因为腹中胀气才哭的。小孩子肠胃不好,肚子很容易发生胀气,她女儿便是这样,每逢如此,只要帮她揉揉肚子,排出体内的淤气,她便好了。江后照着她的方法做,果然过了没多久,小攸烨便止住了哭声。永远记得那一刻那双怀璧的眸子里散发的极致柔情,后来,她们干脆坐在殿里,毫无隔阂地交流起了照顾小孩子的经验。灯影婆娑,漏声潺潺,两相久坐,语笑嫣然。那一晚,她对这位传说中不沾烟火的江后的看法有了一些改变。这样一个翻手云覆手雨的万圣至尊,说到底,骨子里还是一个柔情似水的女人。既是女人,天生便拥有保护孩子的本能。这样一想,那么她后来所谋划的一切都情有可原了。 上官夫人站在栏杆前,无法解释自己当前的心境,明明恨她利用手中权柄害了自己的女儿,但却无法不在心底同情、钦佩这样一个女子。如果换作是她,恐怕也会毫不犹豫做出同样的抉择。 栖梧睡着了,江后将她轻轻放到床上,手捏起她颈间的长命锁,竟发现似有打开的痕迹。眉头一蹙,就要摘来看看,这时外面却有人来报,“启禀太皇太后,皇后娘娘要启程下山,江将军特来请示,要不要放行?” 江后滞了一下,心里微微叹了口气,“罢了,让她去吧!” 灰蒙蒙一片浇湿的土地,车轮碾过两道深浅不一的沟痕,终于拐上正轨,朝城东上官府的方向疾驰而去。上官凝枯坐在车厢,目中不含一丝焦距。雨水敲打着车帘,滤进一层潮湿的冷意。素茹一句话不敢多说,直到后面传来另一辆疾驰的车驾声,她才挑开帘子,往后探看,“小姐,是夫人的马车!” 上官夫人不顾没脚的雨水,跳下车来,爬上了女儿的车驾,“素茹,你且去另一辆车,我和小姐有事商议!”她的神情严肃,直接下了这样的命令。素茹不敢耽搁,瞥了眼小姐,便下车了。徒留上官凝一个人茫然地坐在原处。 “娘问你,这一切你是不是早就知情?”上官夫人开门见山地问。 “娘问得是什么?” “我问得是假凤虚凰!”上官夫人话一出口,自己先截了一半舌头,左右看看,掀开帘子命车夫避开升月街,改走最南边的井星路。 “夫人,走那条路要绕远道!”车夫大声喊。 “我知道,你走就是了!”车夫只好挥鞭调转马头,拐入旁边的岔路。上官夫人甩上帘子,回身坐好,转顾女儿。上官凝震惊地看着她,脸色刷白。 “凝儿,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瞒着娘?你以为,没有爹爹娘亲的阻拦,你就真的能和她一生一世吗?如果她的身份被人拆穿,你当如何自处?上官家当如何自处?你想过没有?” “我……”上官凝无措地看着她。 “什么都别说了!”上官夫人目中有泪,擒住她的手,“燕王已经知道这件事,以此要挟你爹爹,为他谋举大事!枕霞宫出动了神武军,说明江后已经有所察觉,一场在所难免的风暴就要来了!趁着现在局势未乱,我们把你送出城去,回上官氏故里隐姓埋名,太皇太后即使不满,有你爹爹在,她也说不得什么!” “不,我不要!”上官凝突然抽回手,激动地说。 “什么不要?”上官夫人一时凝滞,错愕地看着她,“凝儿,你告诉娘,为什么不要?” 上官凝眸光闪烁,紧紧抿着嘴唇,并不回答母亲的问话。上官夫人吸了口冷气,“你已经对她动情了。”像是被宣判了死刑般,她瘫坐到座椅上,恍然失神。上官凝连忙去扶她,就跪在她身前,“娘,我爱她,不管她是什么人,我爱她,求您原谅我!” “可是凝儿,你们注定无法在一起啊,这是和礼法相违背的。你爹爹他也不会答应。” 她伏在母亲膝上,茫然无措地流泪。上官夫人哽了哽喉咙,缓缓抚上她的脸颊,“告诉娘,你们多久了?” “从女儿十三岁开始,就再没有喜欢过别人!” “竟有四年了!”上官夫人低低地呢喃,而后问了一个一直以来缠绕在她心头的问题,无关世俗与礼法,却是任何感情的基石,“凝儿,她也爱你吗?” 无论何时,母亲总能抓住最本质的东西。上官凝把头埋进她掌中,“女儿不知道!” 感觉掌心润湿,上官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 “夫人,快到南城门了!”车夫忽然在前头大喊,“那里有很多士兵,堵在路口,我们过不去!” “动作这么快?!”上官夫人掀帘查看,果然见前头城门口站了许多御林军士兵,各个披甲执锐,将井星路都封死了,她马上下令,“调头回府!” 车夫只好又赶着车马拐进就近的街道。就在马车调头的一瞬间,上官夫人忽然看到城门口驶进了一辆马车,被御林军士兵拦了下来。而那马车上很快跳下一个人,对那为首的御林士兵说了几句话,那士兵突然恭敬地向马车抱拳,而后挥散部下,为马车放行。隔着朦胧的雨幕,那马车越走越近,终于在路口与他们错开去,上官夫人迅速合上帘子,内心久久无法平静,如果没看错,那车夫是江府的齐管家。是那个人回来了。 上官凝见母亲脸色不好看,抬起头来,“娘,您怎么了?” “没什么。”上官夫人晃过神来,将她搂在怀里,“凝儿你记着一点,无论发生什么事,娘对你最低的要求,始终是你能得到自己的幸福。如果皇上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娘无论如何不会把你交给她。你先跟娘回府,如果她诚心来接你便罢,不接,你就留在娘身边,有你爹爹在,谁都不敢把你怎么样!”上官凝积蓄的泪水终于喷涌而出,钻进母亲怀里,像一个委屈了太久的婴儿。 作者有话要说:我不说什么了。更新晚了,罚烨颖暂住小黑屋。 第206章 辜负(二) 第二百零六章辜负(二) 傍晚,雨势渐缓,天空的乌云有了消散的迹象。枕霞宫里,戍卫谨严。 “臣在后山追上两名太医,想劝其返回,不料二人误以为臣要杀害他们,不听劝阻,争相逃跑。当时雨势滂沱,山路又湿滑,张太医年迈体力不支,不幸滚下山坡,撞到了岩石上,臣去救的时候,他已经断了气,回头再去寻乔太医,也不见踪影了。”雷豹回来复命,愧疚地说。 “这张奎也太糊涂了,怎么能听信年轻后辈的挑唆。也不想想,他在宫里为太皇太后诊了多少年脉了,太皇太后怎么会加害他。”燕娘对这个结果既惋惜又沉痛,忧虑地顾向江后,替她担惊那潜伏的危险,“这可怎么办才好,乔年这个人留在外面,恐生祸端啊。”江后冷着面色,暂时未表一言。燕娘于是也不敢再多说,怕添了她的困扰, “几更了?” 夜间很凉,燕娘从楼里拿了件斗篷给月光下的人影披上,那人仰着额,目不转睛地问。 “三更了,您该歇息了!”燕娘刚看过漏壶上的时辰,正要催她就寝呢。那清冷的人影垂下目光,“才三更?”燕娘一边点头,一边给她系上锦带,听到她的喃喃自语,“还有三个时辰。”先前的担忧消散了些,不禁笑了,“您呀就别再担心了,柳太医不是说了吗,皇上明早肯定会醒。您就安心歇息吧。” 江后侧脸望了她一会儿,“哀家还是去看看她。”燕娘无法,只好又命人点了灯笼,往东清阁走去。 “她什么时候才能成熟起来?” 床栏上的烛影微微照亮小小的一方床榻,她纤长的手指掠过黑暗与光明交织的界限,轻轻熨帖着那张憔悴失血的脸,似乎想将自己的体温度过去,“与人争斗,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才罢休,不先考虑周全了,只顾当时的意气,如此弄得遍体鳞伤……该拿她如何是好?”指端渐渐冷了,窗外的风轻轻回溯着她心里的叹息。 燕娘听着她的讷言,犹豫了一会儿,方说,“您啊平时把皇上护得太周全了,她就像只笼子里的小鹰,再怎么扑腾,都有您在上面顶着,哪里知道天有多高呢!” 江后沉默片刻,“你是说,是哀家束缚了她?” 燕娘顿觉失言了,忙笑着打圆场,“哪里的话,有您护着,是皇上的福气,别人想求都求不来呢。” “不过,”她又说,“您总不能一辈子都护着她。” 江后似没听到般,收回指掌,敛眉看着李攸烨,表情是若有所思的。第三日,当刑部人员抖着胆子前来枕霞宫拿人时,她听着外面神武军严厉的呵斥,悬身的长裙倏忽一摇,侧过脸来,幽幽启口道,“你说得对,哀家是该避避锋芒了。” 乔年夜闯应天府,控告慈和宫总管雷豹,行凶杀害张太医一案,毫无预兆地降临,令举朝震惊。众人尚且糊涂着,民间就有各种版本的说法流传出来,一时闹得人心惶惶。这件案子涉水极深,雷豹背后是谁,众人心中都一清二楚,谁给他的胆子告? 李攸烨拖着病身,从榻上下来,指着地上的几个刑部官员,“谁派你们来的?!!”苍白的脸上掩饰不住的震怒。几个官员吓得直打哆嗦。这也是意料之中的,谁不知道小皇帝是江后抚养成人的,这乔年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告太皇太后身边的人,若不是身在其位被逼得没法子了,他们怎么敢过来触皇帝霉头?! “是臣。”金王李戎琬刚面见过江后,从外面跨进来,敛衽拜见李攸烨,秀逸的面孔波澜不惊,“皇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前些日子永安侯杀人案尚且秉公处理了,何况一个区区的宫廷总管,臣请皇上下旨将雷豹逮捕入狱。” “金王姑?”李攸烨不解,看到她身后江后并未跟着来,知道皇奶奶已经开始避嫌了。胸中更觉气闷,袖了手不应,“雷豹是皇奶奶的贴身总管,一旦他下狱,朝臣会如何看待太皇太后,如何看朕?这种不孝的旨,朕如何能下?!” “雷豹是雷豹,太皇太后是太皇太后,皇上若一味包庇雷豹,那么舆论只会倒向对太皇太后不利的一边。”李戎琬面上并无异色,有意提醒道,“何况,此事尚未调查清楚,从头至尾,都只是乔年一个人的口供而已。如果雷总管是清白的,臣等会还他一个公道,如果他真的有罪,太皇太后身边更不能留他。” 她的话句句在理,可李攸烨仍有一肚子不满,李戎琬复又进言,“皇上,张奎的家人已经在刑部衙门前哭跪了一夜,要求严惩杀人凶手,如果朝廷不给个答复,恐怕会令天下百姓寒心。” 李攸烨蹙着眉,一句话也不说,李戎琬再三进言,她冷静了片刻,终于拍案应允,声音之隆,震得底下人肩膀跳了两跳。众人心中惶惶不安,惟愿此事能够善了。 刑部衙役冲入雷豹居处的时候,雷豹脸上并无惊慌,也不为自己辩解,只面朝帝后所在方向恭敬一拜,直起身来,被迅速套上枷锁,押去了刑部监牢。而江后对他的束手就擒,只淡淡闭了闭眼,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后命人招了陈越过来。 这件案子依然由金王李戎琬亲自审理。由于此案牵扯到了太皇太后的声誉,理所当然引起了朝野内外的关注。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此案一天之内便审完了,雷豹对乔年指认的罪行供认不讳,当李戎琬问他杀人动机时,他侧首反问乔年,后者眼中慌乱尽显,却答不上来,雷豹便随便编了个理由搪塞了。 燕王府。 “王爷这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真是痛快,让那雷豹也尝了回被人冤枉的滋味。”燕七击掌道。 “他想舍车保帅尽快结案,孤王不会让他称意的。”李戎沛目中压着一道冷光,在案上奋笔书写着什么,写完搁笔,“把前些日子洪清远的案子再给孤王捅上去,另外把孤王这封信交给上官景赫,听说他那位手下景仍与黑衣人交过手,由他在堂上指认雷豹,再合适不过了。” 燕七接过他的信,收好,有些犹豫问,“王爷,洪清远那件案子,上官景赫之前没有出手,这次他会翻案吗,他可一向唯太皇太后马首是瞻。” “前些天或许他不会,但是,现在,”李戎沛不置可否,“此一时彼一时了。” “此举必能逼得母后下野,孤王了解她,为了避嫌,她可能会远离朝堂,甚至不惜远离京城,这是孤王的大好机会。” “那乔年该怎么处置?” 李戎沛双手交握,目中一片冰冷的杀意,“他知道的太多了。”燕七知道他要开杀戒,于是进言说,“王爷三思,此人行事机敏,善于审时度势,如果王爷将其收入麾下,或许会是王爷的好助手。而且他此番走投无路,特意来投靠王爷,杀了他恐会令幕僚们寒心。” “孤王说他知道的太多了,你没听到吗!!!” “是。”燕七知道再劝下去只能徒劳无功,只好退下,刚跨出门槛,突然见黄羽急急忙忙奔来,刚要同他打招呼,就被一把推开,“去去去,别挡着道。” 燕七连忙回身,“黄先生,王爷他……” “敢问王爷,乔年状告雷豹的案子可是您指使的?” 李戎沛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对他质问的语气十分不满,“黄先生认为有何不妥?” “燕王这是要断了世子的储君之路吗?” “你是什么意思?” “王爷此行不就是为争储君之位来的吗?得罪太皇太后这不是把机会拱手让给他人吗?普天之下,还有谁的地位比得上您,如果皇上像王爷所说,果真患疾无后,那么世子便是太子位最有利的人选,何须王爷再多此一举!” “黄师傅太多虑了,”李戎沛扔了手中的笔,勉强压了怒气,“孤王此举自有孤王的道理,先生只要教好世子便可,其他事不牢先生费心!”前几日他私自传令打更者放弃翻供的事就已经触怒了李戎沛,此时他自知不被李戎沛待见,便抱拳冷冷道,“那就请王爷将道理讲明,也好让臣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扫地出门的。” 李戎沛手上的骨节攥出啪啪几声响,此时有幕僚过来禀报,“启禀王爷,皇上刚刚降旨,明日的狩猎仪式推迟到五日后,一切照常进行,请王爷早作准备。” 他缩了缩瞳孔,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孤王知道了。”再顾黄羽,见他上纲上线的样子,反倒消了怒气,笑道,“黄先生将本王看作何人了?先生不必动怒,本王向你保证,十五日之内,先生便会成为玉瑞国的太子太保。” “看来,您还是没有明白臣的意思。也罢,臣就在府中多留几日,恭候王爷的好消息。”言罢,他转身拂袖离去,李戎沛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从身上抽出剑来,用力劈下,身前的桌案哗啦啦地断成两截,他拄剑立在黑漆漆的屋内,抹掉嘴角牵出的血丝,坐到地上,发现掌心已经模糊不清了。 在柳舒澜的许可下,江后携着伤势未愈的李攸烨一同启程回了皇宫。皇帝遇刺的危机解除,神武军自然也回了营。这已经是上官家试图为上官录翻案的第二日。由此开头,对雷豹的控告又多了好几项,许多陈年旧案也被人翻了出来,刑部不得不押后对雷豹的判决,一件件地从头审讯。江后果真如李戎沛预料的那样,为了避嫌,整日呆在慈和宫,刻意与朝政疏远了。 李攸烨坐在御书房里,挺着未愈的身子,批阅近日堆积的奏章。听到案前传来脚步声,目光并未从纸堆里移开,“案子进行得怎么样了?”半天没有得到应声,她抬起头来,看到了此刻并不想见到的人。 她比前些日子更清减了,脸上覆着一层大病初愈的苍白,移步间带着些犹豫,亦如她微微抿起的缺血的唇。当得知了那晚的事,李攸烨曾呕着血提剑要杀那侍卫长,被人好不容易劝下来,此时,望着眼前完好无缺的真人,她的眉峰却渐渐冷了下去。埋头继续看折子,仿佛她并不存在一般。 她也不言语,刚好立在一个不近不远的位置。宫女进来添香时,李攸烨搁下笔,将未完的奏章撂下,问,“杜庞怎么还没回来?” “回皇上,杜总管刚刚来过,又走了。”宫女小心地答着,抬眼瞄一下那美丽女子,感觉稍微大声一点,都衬得自己相形见绌了。 “怎么走了?朕还有事要吩咐他呢,把他叫过来,算了,朕亲自去。”撑着胳膊站起来,胸口还丝丝抽疼,她身子微微歪向一侧,瞄到下面那人迅速往前迈了一步,似要过来,她不耐烦地摔了袖子,勉强抵住龙椅,侧脸看那无动于衷的宫女,“你扶着点朕!” 添香宫女只有十三四岁年纪,貌似刚进宫没多久,还有点反应迟钝,听到她的吩咐,慌忙放下手中的香料,过去搀扶她。李攸烨那时已经快支撑不住了,被她扶着走下台阶,整个身子重量不得不倚在她身上,可这细胳膊细腿的小宫女哪里撑得住,没走几步,就把李攸烨摔到地板上了,她自己也歪了个四仰八叉。更可气地是,她爬起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扶起李攸烨,而是,“皇上,您……您,您没事吧,我……我这就去叫人来!”说完就窜走了,留李攸烨一个人龇牙咧嘴地躺在地上,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差点又吐出一口血来。 寂寥的大殿顿时安静下来,令人烦躁的安静。一双造型奇特但分外美观的鞋子停在自己脸前,慢慢蹲下来,蓝色的长裙像水一样堆叠在地上,长长的青丝流泻下来,弥散着有别于室内熏香的柔软香气,“我想看看栖梧。” 李攸烨侧躺在地板上,也不试图起身了,捂着胸口,冷冷地闭上眼,“你大可自己去看,不用过来问朕。” “我想看看你。”她说。李攸烨觉得胸口猛地抽紧了一下,很久才松开,咬牙忍着,不声不响,也不睁眼。外面很久都没有人来,她怀疑又是杜庞在自作多情地回避,也不过来问问她有没有这个必要。 根本没有必要,她现在极其不愿看到她。 感觉有温热的柔软偎进自己怀里,她的肩膀抖了一下,没料到,她竟躺了下来,就这样放任青丝铺展在地上,找了个能够契入她的位置,蜷缩进来,像只寻求庇护的小猫。 作者有话要说:很抱歉,最近有事耽搁了更新,拖了大概有十多天,令各位忘记了大半剧情。接下来会转入正常更新速度。 第207章 辜负(三) “原谅他了吗?” 李攸烨满腹心事进来的时候,江后正在同燕娘说着话。心里一触。 “唉,都快进棺材的人了,还谈什么原谅不原谅的。”燕娘提着手中的茶水,慢慢给她斟上,合上茶盖,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又提着茶壶,回到椅子旁边,呆呆坐下,“就是感觉心里忽然空荡荡的,四十年都快忘记有这么个人了!”回头见李攸烨,把她招来坐下,顺手又给她斟上了茶,“皇上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李攸烨指头划拉着木椅扶手,埋着头并未说话,燕娘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逗她,坐在那儿和她一起发起怔来,江后见她似乎有些疲惫,就让她回去休息。 晚膳时候,一向准时的燕娘没有前来用膳,据宫女说是歇下了,江后脸上划过一丝异样,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命御膳房重新做了几样她爱吃的菜,给她端到房间里,并嘱咐宫人不要去打扰。李攸烨觉得有些奇怪,便随口问了句,却意外停箸,从皇奶奶口中获知了这样一件憾事。 那是四十多年前,还是盛宗皇后的江后为自己从小到大的侍女燕娘许了一门亲事,对方是广阳县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名叫薛乔。薛乔儒雅俊秀,是当时玉瑞有名的青年才俊,燕娘识书虽不多,但通情达理,又是江后身边最亲近的人。二人彼此倾心,她便做主将燕娘许配给了他。谁知到了第二年,玉瑞的灾祸便横空而至,李安起僭位,朝中势力分成两派,支持盛宗和支持齐王的互不相容。薛家当时迫于形势投靠了齐王李安起。燕娘郁愤之下与薛乔断绝了来往。后来盛宗复位,原本支持过李安起的大臣统统被打压,薛家也被发配到了北疆苦寒之地服劳役,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今早,有人传来音讯说,半月前薛乔在上山采石的时候,被山上滚下来的巨岩砸死了。家人在他遗物中找到一个破旧不堪的香囊,是燕娘当年亲手绣给他的,这么多年他一直放在身边。 李攸烨听了一阵静默,“燕奶奶从来没去找过他么?” 江后摇了摇头,“哀家后来见过他,那时他已两鬓斑白,身形佝偻得不成样子,哀家想要把薛家迁回广阳,不过他拒绝了。” “为什么?” “因为立场。” 白玉香鼎里吐出的香烟在殿内扩散,她的目光淡淡掠过李攸烨迷惑的脸庞,用微微吐露的平凡字眼,带出了一段苍生如蝼蚁、君王亦如浮萍的年月,“几十年的时局动荡,造就了一批人的宦海沉浮、命运无常,得势又失势的反复切磋下,其中陪葬了的,岂只爱情而已。还有那些千疮百孔、曲折往返的理想与抱负,都如东逝的流水,一去不回头了。” 李攸烨拍着栖梧回尧华殿的时候,那人蜷缩在绵软的被褥中,还在轻轻睡着,仍旧保持着她离开时那偎依的姿势。烛光吝惜地洒了她的半截肩膀,她抵枕的玉容被自己的影子埋了起来,依稀抖出一个温顺的廓影。李攸烨把怀里酣睡的小身子放到她的臂弯里,默默瞧了一会儿。抬起胳膊,从袖中拎出那块镶满祝福的长命锁,握在掌心,眼里掠过一层水光。夜有些深了,添香的小宫女正在外殿里打瞌睡,看起来一副没烦恼的样子,李攸烨走过去,看了她一眼,她也没有醒过来。无奈摇头,自己出去了。 次日早朝过后,李攸烨就一直没有回来,权洛颖等了又等,决定去御书房找她。昨天那添香的小宫女留了下来,李攸烨觉得她虽然笨了点,但笨得可爱,就留她在尧华殿做事,暂时负责照料权洛颖母女的起居。权洛颖见她面善,便把栖梧交给她照看着,自己出门。宫里到处都有执勤的宫卫,戒备森严,她为了不引人注目,只好隐了身形。到了御书房,只见一班手持象笏的青紫大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似乎在商讨事情,里面却唯独不见李攸烨身影。估计这些人都在等着她召见。权洛颖左右看了看,见胡万里也在其中,正用手势跟周围人比量着什么,引得他们连连点头,似乎很受人敬重。会心地笑了笑,从里面退出来,料定李攸烨不在这里。待要去别处寻时,却见一个年纪轻轻的宫人一路跑来,在御书房门前歇也不歇地站直,拂尘一甩,“皇上正在武英殿与众位将军议事,请列位大人在御书房稍等片刻,皇上马上就来。” 一干大臣纷纷拱手相应。权洛颖也就止步,犹豫了一下,跟着那小宫人走到了门外。不一会儿,就见李攸烨乘着天子銮轿,兴师动众地从远处叠踏而来。所过之处,人皆伏跪相迎。而她身后的一干将军待她走远才敢直起身来,往皇宫盛镶门而出,权洛颖从中看到了伦尊的影子,心里不由伤感。李攸烨下轿后,便入御书房与朝臣议事,午膳竟也宣在里面和朝臣一起吃了。权洛颖依稀听到他们在辩论各郡县田地税收问题。似乎胡万里的税赋改革进展得并不顺利,玉瑞各地连续发生天灾,导致了几起流民暴乱事件,有些人借题发挥就将其归罪于赋税改革头上,胡万里据理力争,其他人也据陈上奏,群臣上下就此事展开了激烈争吵。 “内忧外患一大堆,这帮子人还在你咬我我咬你,就不知道消停一会。”李攸烨听得烦了,索性把人都撵走了。她也看出来了,那帮老头子对她提拔胡万里为尚书的任命至今未彻底心服,又不好当面戳她,只好都去戳胡万里,戳胡万里又抓不到人家把柄,只好又去戳赋税改革。自从康广怀去世后,柳惠盈这个老头似乎自认应该继承他的衣钵,原本那股墙头草的劲儿不见了,慷慨陈词起来就如同康氏附体。可是关于赋税改革为什么“十分不好,异常不好”他一点也说不清楚啊,却振振有词地反驳,整一个带头儿“闹事”的形象。李攸烨看他学康老尖锐不成,最后把自个的圆滑都丢了,十分不耐烦。等他俩眼一抹黑厥过去,倒是十分体贴,马上招来太医把人抬走,临走前委婉奉劝,还是当你的和事老去吧。 折腾了一个上午,那厢雷豹的案子还没审完,这厢朝廷里又上演了一场煮饺子戏。李攸烨实在觉得又累又晦气,心里思忖着,胡万里太过忠厚耿直,司马温又多了些世故软弱,这班瑞王府新臣在朝廷老油条们面前,完全不是对手。必须给他们找一把锋利的刃。“要是舅舅在就好了。”李攸烨想到以纪别秋的腹黑对抗那帮顽固不化的老头子再合适不过了,可惜,他又不愿意出仕做官。“五舅也可以。”她又记挂起还在曲阳“待罪”的江衍通,可是随即又否决了,如今正值江后避嫌不及的风口浪尖,再提拔江家外戚,可能对皇奶奶不利。思来想去,眉毛忽然一挑,似乎想到了一人,手在案上扣了几下,马上执笔写谕,“姑且试试,此人不撞南墙不回头,朕就不信撞不塌这帮老顽固。”(万书崎) 刚把事儿交给杜庞去办,抬起头来,看到权洛颖出现在阶下。面上波澜未惊,继续低头批奏章。过了半响,见她不出声,“孩子你也见到了,可以走了。” “我还没有拿到东西,不可以走。” 啪得一声拍下笔,“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俯首见宣白的折子上不慎溅了一串墨迹,忍了忍扔到了一边。 权洛颖紧紧抿着唇,似乎也生了怒。不急不缓地从袖中捏出一张纸,展在她面前,“当初我与太皇太后定的协议,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白纸黑字,你想抵赖?” 李攸烨脸气青了,“抵赖又怎样?你没抵赖过?一个惯会说谎的人,凭什么要求别人践行约定?你在讲笑话吗!” “你看清楚了,你不践约,栖梧便不属于你,我便要带走她。”她急了,把纸铺在她面前的案上,“这是你们当初答应我的。” 李攸烨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你拿她要挟我?”她的眼眶周围蔓延了红色,一把将那纸拂了下去,宽袖施展中带翻了案上的笔架,哗啦啦的笔杆掉了一地,她也未瞧一眼。一点一点从御案前移步下来,迫近她,“你拿她要挟我?”权洛颖有些慌了,手忽然被擒住挣脱不开,该死的水雾又将她的视线遮住了大半,无从应对这僵持场面,“我们事先说好的……” “我问你,你是不是拿她要挟我!!”她的底气都被那怒声打断了,咬着唇不说话,却有晶莹水渍沦陷在她咄咄逼人的目光里。 “皇上,皇上,”压抑的气氛忽然被一阵破碎的脚步打破,一个面色煞白的宫人,进门就扑倒在地上,惊恐万状地禀报,“皇上,小公主不见了。” 李攸烨蓦地扭头,狰狞地目光触向地上的人,“你是什么意思?” “刚才长公主到尧华殿探望小公主,没想到在小公主卧榻上只看到了充当的枕头,那添香的小宫女也不见了……”李攸烨从头凉到了脚,不待他说完就冲了出去,命令侍卫立即去各处宫门盘查堵截。“她们刚出东华门。”权洛颖从御书房跑了出来,焦急地喊。李攸烨闻言,立即跨上马,把她拉了上来,提疆朝东华门赶去。 她们在东华门外的偏僻巷子里截到了着急奔走的小宫女。她手上提着一个长长的木食盒,刚好能放入一个婴儿大小。望着驱马而来的李攸烨,似乎还想往别处逃,却被及时赶来的侍卫堵上。一群侍卫从她手上抢过食盒,打开,栖梧正安安静静躺在里面,权洛颖踉跄地扑过去从侍卫手中抱过孩子,抖着手去探她的呼吸,探到她只是睡着了,眼泪刷拉拉地掉了下来,将她贴身搂在怀里。李攸璇也骑马来了,看到这不由庆幸,“还好没事,还好没事。” 李攸烨抽出剑来,怒气冲冠地指着那宫女,“是谁指使你来的,快说,否则朕杀了你!”她的剑就差一寸没入她的喉咙,一想到那即将发生的可怕后果,她的脊背就如灌了冰凌,心惊胆战。 那小宫女跪在地上只是不说话,嘴角却流出了浓稠的鲜血。侍卫上前掰开她的口,看了看,对李攸烨禀道,“皇上,她咬舌自尽了。”李攸烨头皮又发了阵麻,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她善意留下这个宫女,居然是引狼入室。可是,又有谁能料到,一个笨拙的宫女会是危险的狼呢。 鲁韫绮从归岛得到消息赶了来,看到权洛颖母女安全,总算放了心。对着李攸烨,憋了许久的怒气终于忍不住爆发,“你现在看清楚了吧,有人终于开始拿栖梧下手了,先是小颖,再是栖梧,当真是好手段!” “事情还没调查清楚,你不要随便给别人加罪名!”李攸璇看不过,说。 “事实明摆着,还用查吗?!”鲁韫绮讽刺道,“要是查出来当真是她所为,你们敢处置她吗?”李攸烨冷着面色,“处不处置是朕的事,她是朕的皇后,注意你的用辞。” 鲁韫绮冷冷地笑了,“我差点忘了,她是你的皇后,到底是我们僭越了,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家人,哼!”说完怒气冲冲地甩开帘子,往里间去了。 夜深人静。李攸烨一个人在宫道间穿梭,不知不觉徘徊到富宜宫门口,推门进去,只有小墨子在。里面黑灯瞎火的,看起来有些阴冷,李攸烨命他把宫里所有蜡烛都点了,整个大殿一下子亮堂起来。她顿时满意,却并不在殿里呆着,叫小墨子在殿外的石阶上搁了个蒲团自己坐着,仿佛背后的灯火辉煌只是一只点起来的与她无关却赠予她温度的火炉。银光泻瓦,朗月明辉。她皓洁的额首顶着满天星辰,看到一道移动的亮光从尧华殿上空远离,忽然就闭上了眼睛。她应当是在思念,小墨子这样想着,给她奉了茶,就侍立一旁。 杜庞后来找了来,告诉她权姑娘带着小公主已经走了。李攸烨许久才淡淡说了一句,“这样也好。”杜庞知道她伤心,不敢多言,隔了好一会儿才劝,“爷该回去歇息了。”李攸烨嗅了嗅鼻子,站起来拂去身上的褶皱,就要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这里蜡烛不要灭了,以后每晚都点上知道吗?”小墨子一脸茫然地点点头,目送她离开。 第208章 辜负(四) 第二百零八章辜负(四) 慈和宫里。江后反复在殿里踱步,陈越进来,便止住,“狩猎那日,你且寸步不离保护皇上,哀家还会派人暗中助你。”陈越从未见她如此焦虑,心知事关重大,忙抱拳相应。 “另外,你代哀家去传旨,命秦王马上赶回秦国封地,不必面君,今夜就启行。” “是。”陈越转身就要走,江后又叫住他,稍有踟蹰地走了过来,“还有一句话,你也带给他,就说是哀家叮嘱,要他谨记。” 陈越俯首倾听。江后缓了缓,“秦王一脉传至今日,已历四世,虽属远支,亦太祖皇帝后裔,皇上素来视秦王为亲兄弟,情分堪比容王,而今容王被废,与皇上亲厚者惟有秦王一人尔。若社稷有难,秦王可替天子伐佞,北上制燕,南下诛楚。酌情而定。”陈越心下微微吃惊,从他的角度来理解,这似乎是嘱意传位的意思。李攸烨无子嗣,将来最有可能承大位的是燕王父子和李攸熔,秦王室根本没有资格染指帝位,如今江后的这句“与皇上亲厚者惟有秦王一人尔”把前二者统统排除了。秦王烁不知李攸烨身份,或许不敢往这一层含义想,但是如果将来李攸烨的身份泄露…… 按照江后“点到为止,不必挑明”的意思,这又是一道普通的隐秘的勤王谕令了。秦国如今是诸侯国中最强盛的,稳住这一环似乎就是她的目的。 “但愿他永远不明白。”她的目光越过他颀长的身躯,定格身后合紧的门扇上,似乎已将那隔层穿透。用她惯有的透彻的眼睛,将那不可能的夜色一寸寸细量。 又是一夜。雷豹的各个案子进展得很顺利,他对自己所犯罪行大多供认不讳,但唯独对诬陷永安侯杀人案的指控拒不认罪。已近尾声的案子复又胶着起来。而关键时刻,张太医案的报案者也是唯一证人乔年却因意外身故,引起了朝野内外一片哗然,舆论的矛头一瞬间全都指向了雷豹,关于他杀人灭口的指责声不绝于耳。而此时的慈和宫里,江后正在后园浇花,听到宫人的禀报,却是微微松了一口气,燕娘不知何故,她卷袖摘去枯萎的花叶,说,“哀家早前担心的,戎沛会授人以柄,最后反而被利用,看来是多虑了。” 燕娘看起来苍老了许多,慢慢站起来,叹了口气,“都是一家人,骨肉相连,争来争去,何时才是个头呀!” “那也得有人肯放下才行。”江后逮着手中的竹质小喷壶的柄,对着花茎轻轻捏了捏,喷头洒出的细密水雾很快将打湿了花叶,目之所及,一片崭新的绿意。这只小喷壶是李攸烨从归岛带过来的,她总共带来了一组十二只大小不一的喷壶,不知是怎么做的,浇起花来能喷出各式各样的水雾,用起来十分方便。其中有一对玉的,一对瓷的,做工十分精致美观,她很喜欢,可惜易碎,干脆都摆起来了,其他金银铜都赏给了别人。唯独对这只竹的却爱不释手,每每浇花都必要拿出来用用。 燕娘怒了努嘴,“还真怪想世子的,快有半年没见过了,前些日子生病,也不知道好了没有。” “你现在想见他,他未必肯让你见。”江后拨开前面的叶子,伸远了胳膊去洒后面的花卉,捏着捏着喷嘴不出水了,撤回手来,拧开盖子往里瞧了瞧,又添了些进去。 燕娘又叹了口气。 月上中梢,江令农走西华门悄然入宫。慈和宫里,李攸烨与江后等候多时。 “以老夫对上官景赫的了解,他为上官录翻案,多半是出于得知真相后的义愤。与燕王联合谋反的可能性很小,不是没有,只不过,就目前朝廷的格局来看,这个可能性基本可以忽略不计。”江令农的样貌比离开时更显枯瘦,不过发言时那纹丝不动的神情仍旧带着三分让人信服的魄力,“根据有二,其一,上官凝已经是皇后,他若谋反,换一个人坐江山,上官氏不会得到更大的尊荣;其二,他的号召力不比从前,谋反成功的可能性不大。” “万一他要孤注一掷呢?” “不会。”江令农摆摆手,“上官景赫向来不是鲁莽之人,他比谁都清楚,皇上的身份泄露,对他没有好处。只要皇上安抚住上官凝……”他顿了顿,突然截住了这个话题,抿了口茶,视线从李攸烨及江后身上先后扫过,手指点着桌子,“上官凝将来无所出,上官景赫真正焦灼的应该是太子的人选,我想这也是燕王能够趁虚而入,拉拢他的原因。” 江后坐在榻上,不露声色地拨开茶里的叶子。 “太子?他们考虑得也太早了吧!”李攸烨低眉刮着碗沿,似笑非笑。江令农闻捋了捋胡子,“那依皇上之见,何时立太子为宜?”李攸烨冷笑着装糊涂:“现在朝政清明,朕也未及弱冠,皇长女年纪尚小,此时立储,舅爷爷不觉得莫名其妙吗!”江令农脸上微微变色。江后啜饮一口,扣上茶盖,“百年之后的事,现在不必急着解决。江丞相此次来京,沿途可有看到百姓境况?不妨跟皇上多提提意见。”说完深深看了李攸烨一眼,李攸烨抿了抿嘴,推茶而起,“朕书房里还有些折子要批,就不陪皇奶奶和舅爷爷唠嗑了,告辞!”说罢告了礼,拂袖而去。 江后望着她在夜色中失去的背影,叹了口气,顾向脸色不太好的江令农,“兄长想必听说了栖梧差点被偷走的事。哀家的这些个儿孙事到临头个个都是烈性子。”沉吟了一下,“现在想来诸孙里头,确实只有攸熔性子最为恬淡,无论是身份地位,倒也适合为君。当初若是哀家孤注一掷扶他即位,或许这局面就大不同了罢。” 江令农一惊,反倒松了口,道,“太皇太后此言差矣,攸熔的身份再适合为君,可是到如今也为时已晚,他不是在君王的土壤上成长起来的,所以周围的藤枝叶蔓未向着他生长。老臣的主张是为了皇上着想,毕竟,无论是皇上还是玉瑞,总会面临这么一天!” 送走江令农,江后在御书房找到了李攸烨,她正斜倚在侧室的榻上生闷气,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过去,合袖坐下,“这一直都是他的心病,你又何必堵他。延续江山没有什么错,这是他一贯的立场,人的立场难以改变的。” 李攸烨扭过脸来,“皇奶奶和舅爷爷的立场是一样的吗?”不待她启口,她又侧开头,眼光深深触着帘外的夜色,“孙儿可以听从皇奶奶的安排,把他接回来。如果舅爷爷还不满意的话,我也可以给他复了王爵。不过,这已经是孙儿的底线。在孙儿心里,除了皇奶奶最重要的人就是栖梧,谁敢打她的注意,孙儿就不惜一切代价跟他翻脸。不管他是谁。”江后被抢了声,反倒被气笑了,念及她一副委屈无处发泄的可怜相,又伸手把她搂过来,用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脑勺,“烨儿,你不相信皇奶奶了吗?” “当然信。可是,除了皇奶奶,孙儿谁都不信了。这世上,人心最难测,有时候自认把一个人了解透彻了,后来却发现,那只不过是她想要你了解的样子。”李攸烨枕在她腿上,往她身上蹭了蹭,让眼里的水渍在离开眼角前就消失无痕。 江后为她这番突然的感悟失神,本以为当她看清这一切的时候,她会觉得欣慰,却原来并非如此。 “烨儿,你在怀疑上官凝吗?” 她没有回答,但这份默认态度,仿佛帘外皑皑高墙对于孤独的继承。她感到无力和失落,彼时少年羽翼渐渐长成,前人的悲哀便不可避免地被复制,成为身上挥之不去的印记。而今她纵使有万千庇护,仍未逃脱这被捆绑式的命运。 在这方寂寥的空间里,少年尚无意识到的蜕变,已悄然拂动了她心中成荫的苔绿。她微微收紧自己的错愕。用她清楚的洞悉的语调说,“烨儿,如果这个世上,除了哀家,尚有一个人值得你信任,那个人便是上官凝。” 李攸烨来不及投上怀疑的目光,她就像一缕丝线牵引着她往前行走,“你可还记得当初射向权洛颖的那两箭?” 李攸烨闻言,白了面色。那是她至今不忍回顾的一幕,每每从梦境中重演,那染血的箭都会不可遏制地向自己冲来。当时皇奶奶也是在场的,不明白她为何这个时候提起。江后察觉了她的紧张,握着她的手,像一个平和宽宥的旁观者,“在你下定决心不肯放下尊严去救她的时候,想必已经清楚了,在你心里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是它驱使着你宁愿与她同归于尽,也不要身披那份加来的折辱。那么,你就应该理解她为何不肯放弃自己的责任全心全意地去爱你,甚至为此不惜强行抽走你的所有记忆。你们都做不到全心全意、无所顾忌地去爱彼此,”她的指端正在承受温热的潮水,想去挽回,却只徒劳无功,“但是上官凝会。”她顿了顿,拍着她的背,“哀家对你的唯一希望,如果做不到相爱,也不要轻易去辜负。” 李攸烨倚在她的臂弯里,开始放声嚎啕,像一只被打回原形的雏鹰,在惊醒这黑夜无边无际后绝望地哭泣。最后由于筋疲力竭,连这点无济于事的宣泄也放弃了,落拓在皇奶奶怀里嘤嘤抽泣,过了一会儿,终于转出那张涕泪模糊的脸庞,问,“皇奶奶,非要如此吗?”得到沉默的回应,她也没有再哭,红肿着眼睛,埋进她怀里深深睡着了。 狩猎日。 李攸烨由宫人服侍着穿好戎装,接过杜庞递来的翔龙金盔戴在头顶,挂上玲珑宝剑,又登上云靴,回头往铜镜中一照,嚯,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剔透的眉眼,紧抿的朱唇,夺目的神采,非凡的气度,侍女们纷纷挤着眼再三偷看。宫人在外头提醒,“皇上,该启程了。” 她拍了拍袖子,踏出殿来,侍卫已将乌龙骏马备好。她身上的伤适逢痊愈,不叫人扶,直接跳上了马背,御前总管杜庞忍不住惊咋,“皇上,您慢点!” “知道了,真啰嗦。”少年牵起马缰,展露了今朝第一个敞亮的笑容,使得杜总管无形中接纳了她的纵行。传令的官那声“起驾”还未出口,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调转马头,“先等一会儿,朕马上回来。”磕下马腹,就直奔慈和宫而去。 江后正在园中浇花,听到那热情洋溢的马蹄声,已知来者何人。手中喷壶还未半浅,那哚哚的脚步就已震着花枝朝自己奔来。剑鞘末端一路捣过花丛,折了她许多心爱之物。习惯了她的暴殄天物,也不予计较了,何况看见她来,也确实开心的。 “这个时辰,不是该启行了吗?” “已经启行了,不过,孙儿想起个事,一直忘了问皇奶奶。”李攸烨笑嘻嘻地说。 江后勾了勾唇,继续浇花,橘红色的底裙拖在地上,和花一样的颜色。李攸烨腼腆地摸摸脸,身上连缀的金片却叮叮咣咣发响。捂不住也不再管了,手握着剑柄,“皇奶奶,” “嗯?” “为什么你能全心全意地待我呢?” 江后捏壶柄的动作停了停,水雾重新从喷头洒出,黏在花上,像雨一样,“因为你是哀家的孙儿。” “可是熔哥哥、璇姐姐也是皇奶奶的孙儿,皇奶奶待他就没有我好。” “你哪里知道。” “我就知道。” “那你知道又如何?” “呃。”李攸烨噎了,又不甘心,索性蹲□来,一手托着腮,一手在地上拨弄土块,“是因为我长得像皇爷爷吗?” “不是。” “不是?”她立马站了起来,动静之大,惹得花瓣散落一地。 “啊。”江后随口应着,捏手柄的动作未停。扭头看见那只脏兮兮的手,顺手抓过来,拿喷嘴在指头上喷了几下,给她仔细冲干净。李攸烨眨着眼睛,望着她耳腮上浮动的笑意,呆呆出了会儿神。 “万岁爷,前边已经催问了好几次了。”这时候,杜庞从华央宫追了过来,气喘不定地报。 “哦,马上就来。”李攸烨一边应着,一边去甩手上的水,江后拿出锦帕给她仔细擦干,“打猎的时候,不准跑远了,更不要离群。” “嗯,孙儿知道了。”李攸烨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江后拿湿的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子,随着她天真的淘气温软笑开。看她依依不舍地走了几步,又转头回来,“那个,孙儿决定了,听皇奶奶的话,狩猎结束就把上官凝接回来。” “嗯。去吧。”又看着她的身影从花影间失去,心中忽生失落,却也未料到,她离园路上无意间碰堕的花枝,会是她在今后漫长深秋里,亲眼目见的最后的一缕暖光。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要写到结尾了,拄拐相庆。 不明白剧情的孩子们,哪里不明白呢? 我给你们把最近的剧情稍微捋一捋哈,有些乱。 1.两个太医发现秘密。一死一逃。逃的那位名叫乔年去刑部告了雷豹,背后指使的是李戎沛。乔年比较有眼色,应该分析出了这件事对谁有利,所以就来投靠李戎沛,可惜被李戎沛狡兔死走狗烹了。 2.李戎沛为什么杀他,可以明确的说,他爱自己的母后,所以也不能容忍对她有威胁的存在。 3.那他为什么还要告发自己的母亲的侍卫,他接下来会有一个阴谋,是针对李攸烨的,希望江后不要插手整件事。 4.他为什么要联合上官景赫,并且告诉上官景赫这个的秘密。因为知道上官景赫也不会说这个秘密。而且希望李攸焕得到他的支持。 5.上官景赫得知秘密后,十有*也会忍气吞声。从他忍了两百口子人命来看。 6.李戎沛为什么急着夺权,一是因为自己快死了,而身为李安起后裔,江后百分之八十不会同意世子即位。杀死曹妃腹中胎儿时,也是出于同样原因。 7.小烨子要出大事了。 第209章 君陷臣渊 皇家狩猎,规模盛大。李攸烨借小公主百日宴之名请来的这些诸侯王,个个列在盛镶门外,恭迎圣驾。这是最后一次面圣机会,狩猎完毕,他们就将返回各自封国,以后除非朝觐时间,不得再在京城逗留。因此每人都格外慎重,以期最后一面,给皇帝留下个好印象。 辰时,李攸烨驾马到了盛镶门,举目望去,诸王皆下马跪迎。燕王世子年龄尚小,故与父亲共乘一骑,不知是有意无意,李戎沛下拜时候,忘了把他抱下来。因而在李攸烨俯瞰四周时,与他正面脸对了脸。 李攸焕并未意识到自己此刻处在不适宜的的位置,看李攸烨的目光,仍旧带着他小小年纪不加掩饰的挑衅与恨意。李攸烨倒也未表露出不满,审视的目光落在李戎沛身上,玩味于他此时的无动于衷。 不久,她身边就有一个将官出列,横眉怒目地走过去,将李攸焕拉下马来,“世子见了皇上,需行君臣之礼。”李攸焕畏惧于这魁梧的军士,似乎想要求助父王,可是李戎沛并未伸出援手,他一时慌乱无措,猛然意识到那人话中提的君臣之礼就是眼下的脱身之计,匆忙跪下,“拜见皇帝陛下。” 李攸烨的马蹄经过他的额前,丝毫没有停顿地前头走了。李戎沛站起身,将受惊的幼子带起来,抱上马背,自己也随后跟上。百官这才收回流连顾盼的目光,“臣等恭送皇上!” “父王,我怕。” “怕就记住那个人的脸。”李戎沛面无表情地攥着缰绳,好似刚才的情景从未发生过一般。 “烨儿!”李攸烨正在前头驱马前行,李攸璇加鞭赶了上来,与她并驾一处,“伤可好些了?” “好了,有劳皇姐挂念。”说着,后面的靖汝和攸玳也追了上来,李攸烨回头一顾,“玉姝怎么没有跟你们一起来?” “玉姝姐姐不肯来了,估计在家生闷气呢?”戚靖汝努努嘴说。 “她怎么了?”李攸烨不解其意。 “是这样的,”李攸玳解释说,“昨天我们随皇姐到上官府探望皇后,正巧冰儿小月她们也在,虞嫦当时正在抚筝,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玉姝就要用琵琶同她斗琴,” “琵琶斗琴?” “嗯,她们两个决定斗琴,还要我们选择谁弹得好就站在谁旁边。结果虞嫦先弹,她弹完了,轮到玉姝弹的时候,”她忍不住掩嘴笑,“人都跑去虞嫦那边了。然后这个小丫头,”她指的是靖汝,“不知发了什么神经,在虞嫦这边不好好呆着,一会儿这边一会那边,跑了跑去,把玉姝气得不轻。” 靖汝吐了吐舌头,“我是看到她在对面瞪我,心想我们好歹一道来的,就想帮她撑撑场面,谁知玉姝姐姐不领情!” “你以为她光瞪你来着,她把我们这些她眼里的‘耳盲’‘牛犇’全都瞪过了,但也没人像你似的做墙头草。”李攸玳向李攸烨形容说,“后来玉姝弹得就不是琵琶了,一声一声全是咒语,弹得我们背后冷飕飕的。” 如果不是周围有臣子注目,李攸烨真想捧腹大笑。玉姝向来对自己的琴技自负一流,如今却栽到单纯无害的虞嫦手里,可以想象到她被气炸了的样子。 “玉姝姐姐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盯着嫦儿,眼神怪怪的,把嫦儿盯得脸都红了,我都要看不下去了。”靖汝忽然插嘴。 几人又笑了一阵儿,李攸烨收起笑容,打马凑近一直沉默的长公主身边,犹豫地问,“皇姐见到凝儿了,她还好吗?” 李攸璇故意甩出惊讶的语气,“你还记得她?” 李攸烨表情讪讪,“狩猎结束,我便接她回来。” “那你可要抓紧了。昨个是我们去了,她才笑了会儿。”李攸烨心里一紧,没了说笑的兴致。手伸进甲胄里摸到那条白色锦帕,摩挲着上面针线织就的细密纹路,鼻里酸涩异常。 銮驾到达目的地,李攸烨先在预设的龙庭处休息,观臣子们涉猎,自己并不急于下场。陈越立在她身侧,抱剑注视场中沸腾的众人,今个遍地戎装,独他一人青衣长袍,不改往日潇洒。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欢呼,有人来报,燕王世子射中了一只公鹿。李攸烨侧首望去,见李攸焕正坐在李戎沛怀里,高兴地手舞足蹈。他小小年纪哪里能拉得动那支二百斤的大弓,定是李戎沛手把手教他射得。不过李攸烨仍旧让人送了赏赐过去。那边叩谢了皇恩,她也就不再关注,要人呈来了弓箭,预备亲自上场。 “今天猎场人多,皇上需格外谨慎。”陈越出言提醒。 “有陈师傅在,朕的御林亲卫都闲下来了,朕还怕什么。”说着跨上马,打自己的猎去了。 李戎沛朝龙庭处看了看,朝燕七使了个眼色,燕七会意,磕马朝猎场外围奔去。 这边飞鹰走马,热闹喧天,城廓的另一边,奉诏还京的万书崎刚刚踏进城门。看到京城的旧砖旧瓦,不禁心生感慨。到吏部报了到,打马回旧居,路过巷子口时,不经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凝思一阵,连忙收住缰绳,拐入旁边的胡同,借墙角隐蔽了身迹。不久,巷口驶出一辆青篷马车,赶车的小厮鬼鬼祟祟地打眼周围,见四下无人,才急忙挥鞭沿街疾驰而去。 “奇怪。”万书崎从蔽身处移步出来,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那个隐去半边容貌的女子,衣着形态虽都像极了一人,可是,他总觉得哪里对不上号。 “万大人,这里是皇家狩猎的禁地,没有出入腰牌,我们不能放您进去,以免惊扰了圣驾。”看到他胡乱从怀里摸出的官印,马场站岗的御林军士兵严词拒绝。万书崎愣了一愣,指着前头那辆马车问,“那他们如何进得去?” “他们是燕王府的人,有出入腰牌,自然能够进去。万大人还是请回吧。”那士兵已经不耐烦赶人了,万书崎来不及恼怒,就追着他问,“燕王府,你确定吗?” 说完,就见一个年轻小将,将那马车接了进去。“那是燕王手下燕七,您若不信,可以亲自去问问他!” “……” 他退得远远的,盘算那名女子和燕王的关系,虽然她伪装得很像,但在一些地方还是露出了马脚。他与权洛颖虽然只有两面之缘,但对她不分贵贱的待人方式格外深刻。他从书中了解西域存在一种易容术,可以将人的脸变成任何人的样子,唯独性情却永远无法复制。他在巷子里见到的那名女子,上车时面对小厮用背部充当的踩镫,丝毫没有犹豫地踩了上去,神情冷漠,对下人毫无怜惜之心,这些细节足以使她暴露身份。 但是,如果忽略这些细节,她便同真的无意了。更令他惶惶不安的是,她举手投足透着一股子习武人的特性。燕王将一个易容成权姑娘,又身怀武艺的女子弄进马场,究竟是何用意? 万书崎毛发登时竖了起来,“我有要事面见皇上,你快去通报!” “万大人你再这样无理取闹,休怪末将对你不客气了!” “……”这帮小兵实在太难缠了! 这戒备森严的马场,绝无可能硬闯进去。那名女子进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万书崎神色越来越焦虑,忽然看到远处一个熟悉的影子,什么也顾不得了,跳起来大喊:“长公主,长公……喂——殿下——长公主殿下——大长公主殿下——喂!” 李攸璇听见有人在乱七八糟地唤她,收马回缰,磕马过去,看到是万书崎,脸色登时不好看了。侍卫一拥而上把他抓了起来。 “长公主容禀,我有十万火急的情况要面呈皇上,事关皇上安危,请公主带我进去!” 附在耳边把事情说了,李攸璇大吃一惊,果断把他拉上马背,“快跟我走!” 甩鞭往龙庭奔去。万书崎坐在后面东倒西歪,只好抓着长公主的玉带维持平衡,又不敢靠的太近,长公主焦急之下也没顾得上在意,问龙庭里的侍卫,“皇上在哪?” “皇上率众打猎去了,不要我们跟着。” “糟了。” 李攸烨在场中猎的兴致大起,早已将皇奶奶的嘱咐丢到九霄云外,率领一小撮人马追着一只麋鹿到了一处偏僻树林,张满弓搭上箭眼看就要射出去,余光中瞥到一簇清雅的淡蓝,不由一怔,箭立时射偏了。 麋鹿逃过一劫,飞也似的蹿到树林里,而她失去了追逐的兴致,调过马头,往人影消失的地方探寻,“陈师傅,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人。” 陈越警惕地观察四周,“皇上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可能是我眼花了。”李攸烨沮丧地叹了口气,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怎么她大白天的也做起梦来了。 然而当那抹淡蓝再次出现,并丢下了栖梧的长命锁时,她确定以及肯定,那人便是她,她抱着孩子来这里做什么?来不及思索,就策马追了上去。 “景将军,你可见到皇上?”长公主问身为御林军副将的景仍。 景仍扫了眼她背后的万书崎,指了个方向,“皇上去了那边的丛林。” 李攸璇立即率领士兵冲过去,待她们走远了,身边的侍卫疑惑地问,“景将军,皇上明明在……”还未说完,就收到景仍的怒瞪,立即住了嘴,不敢再说下去。 李攸璇策马来到丛林,没找到李攸烨,却突然听到一声断喝,“李攸璇,你们在做什么!!” 在玉瑞敢直呼她名字的,她一瞬间想到了那人,果不其然,鲁韫绮正愤怒地杵在一块大石头上,突兀地瞪着她。李攸璇尚未及时反应,她就两三步冲过来,拦腰把她抱下了马,捎带着把万书崎也拽了下来,不过,可怜的万状元是脸先着地。李攸璇惊呼一声,连忙过去扶他,“你发什么疯啊?” “我发疯?你大庭广众之下做这样的事,也不考虑一下观众的心情。” 李攸璇这才想起这一路上,他们都是暧昧地共乘一骑过来的。可是那是紧急情况下的权宜之计,她这又算什么? “我不跟你理论,我问你,你来了,是不是小颖也来了?” “她当然来了,她要不来,我也懒得来!”鲁大姐气得不轻。 “意思是,现在真的假的都在这里?!” “什么意思?” 在一处悬崖边,李攸烨住了缰绳,下马,望着背身而立的淡蓝人影,抬脚就要过去。 “皇上,小心有诈!”陈越拦着她,悬崖上的人倏然转过身来,头上的白纱摘下,露出她那倾世绝艳的真容。一只手抱着栖梧,看李攸烨的目光浸着陌生的冷漠和疏离,又缓缓地转过了身,李攸烨心里一痛,她的爱情何曾这样绝望过。握紧那只长命锁,“都别过来。”徐徐朝她走过去。陈越踟蹰了两下,最终没有阻止她。 “我来是想同你把话说清楚,你既已选择了别人,我们之前的情分也该一刀两断。这孩子是当初带着爱降世的,如今没有了爱,我想她也没必要活在这个世上。” 她的话字字钻心,针针刺骨,李攸烨竟不知,她绝情起来,会令人如此齿冷。掌心的锁几乎要被她捏碎,咬牙切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就如此让你痛恨!!” 她侧首看她,嘴角噙着一丝冷淡的笑,毫无预兆地,将怀里的婴孩抛向了万丈深渊。 “栖梧——” 那声微弱的啼哭,将她的魂魄带进了昏暗之中。来不及回头,看清她抛子时的决然表情,也来不及思索,天下为何会有这样狠心的母亲,甚至来不及折算,她这一朝生死,即将辜负多少人的春秋,她绝望地堕入那昏暗之中,任耳旁的猎猎风声呼啸而过,伸出抖颤的手去抓那个孩子, “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不要死,我会倾尽一生珍惜你,爱护你,保护你,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求你给我这个机会,不要死!” “皇上——”陈越惊愕地扑到崖边,伸手只抓到空荡荡的风,一时怔懵在原地。 那人立在崖上,看着自己挥下的一掌落空的手,竟然有些恍神,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她的任务?不知是不是错觉,肩膀仿佛被人冲撞了一下,类似方才人堕风中的呼啸再次在耳边响起,又有人跳下去陪葬吗?她头脑有些混沌不清了,一柄尖利的剑也从她胸口钻了出来,她冷笑了下,回过身来,看到“及时”领兵赶至的燕王,正瞠着猩红的血目看着她,被刺破的心脏里唯一的后悔,竟是不能留给他一个真实的面目。 “她是易了容的,不要让他毁尸灭迹!”万书崎的话提醒了陈越,然而当他纵身而起时,李戎沛已然拔出剑柄,飞起一脚将她踢落悬崖。 李攸璇率领御林军亲卫后一刻才赶到,面对着无可挽回的结局,李攸玳、戚靖汝整个人都懵了,鲁韫绮跑到崖边,“她们呢,小颖呢,小烨呢?”杜庞跪在那里大哭失声。“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李攸璇红着眼睛,突然挥剑朝李戎沛刺去,“你这个冷血无情,人面兽心的禽兽!!”结果被燕七挡住,“长公主,皇上出事,王爷同样心痛,还请长公主节哀顺变!” “他心痛?他阴谋害死了烨儿,高兴还来不及呢?他心痛?!” “长公主,说话要有真凭实据,是刺客刺杀了皇上,燕王殿下第一个赶到诛灭了刺客,你怎可平白污蔑殿下。” “我污蔑他?李戎沛,你等着,我会让你为今天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李攸璇目中盛着鲜红的仇恨,“马上到崖下寻找皇上,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她愤怒了推开众人往山下走,“璇姐姐!”李攸焕被侍卫牵了过来,李攸璇甩手直劈了他一掌,“滚开,不要叫我姐姐!” 李攸焕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跑到李戎沛身边,“父王,她打我!” “乖,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也没人敢打你了!”李戎沛将其抱起来,直步往外走,却被李攸烨的亲卫拦住,“燕王不给我等一个交代休想下山!” 这时候山下忽然涌上了一群铁甲士兵,“臣等护驾来迟,请王爷恕罪!” 万书崎惊讶地望着这帮来人,都穿着御林军服饰,却口口声声效忠燕王,想必是他早早安插好的。李戎沛面无表情地将世子抱上马背,对他悄悄说了什么,世子的目光倏然盯紧御林亲卫中的一个将官,李戎沛回过头来,忽然拔剑出鞘,朝他刺去,当场将其贯胸诛杀。众人猛然惊觉,那倒地的死者竟是盛镶门前将李攸焕拉下马来的将官,心中不寒而栗。 他用袖子擦拭剑上的鲜血,“皇上驾崩,太皇太后必定伤心至极,尔等速速回宫通传噩耗,将世子一并带入宫中,以慰太皇太后哀思。” 听他言中意思,皇上驾崩,没有子嗣,下个继承大位者,铁定就是他儿子了。原来那名将官不慎得罪的是他眼中的继任皇帝,原来他无动于衷的表象下,已暗自为他丈量好了死期。 众臣得到消息纷纷赶来,作无意义地悲声痛哭,万书崎趁着混乱打算悄悄溜走,忽然被点名叫住,“万大人,你不经允许,私自闯进猎场,究竟是何居心?” 万书崎一凛,心知自己此番在劫难逃,强自压着满腔怒火,就要慷慨陈词一番,谁知他还未张口,就有一横眉怒目的老者驾马叱咤而来,身后跟着巍巍众将,“皇上尸身尚未找到,谁敢宣布皇上驾崩!”正是盖世侯单伦尊、梁汉勇、江宇随、胡万里等人。他心口微微一松,这才是李攸烨的心腹。连忙奉拳道,“单元帅,皇上此番坠崖,另有隐情,还请元帅主持大局!” “诸侯王都在此,哪容外姓旁人主持大局?” 李戎沛却掀了掀眼皮,“上官将军,你认为如何?” 他顾向后单伦尊而来的上官景赫,对方紧紧盯着他,目中隐隐藏着怒火,最后一刻,浇灭殆尽。 作者有话要说:李戎沛的所作所为,直接导致父子二人的悲惨结局,上官景赫的接下来的冷眼旁观,也导致了上官家最后的抄家灭族。江令农最后出来搅了趟混水,江家自此败落。小皇帝的盛怒殃及无辜,导致最后孤家寡人,唉,nuo zuo nuo die,累觉不爱。 第210章 上官情劫 上官景赫打马回府的时候,上官夫人站在门口焦急等待,“怎么样了?皇上找到了吗?” 他翻身下马把马鞭交给管家,重重地吐口气,摇了摇头,“悬崖下是急湍,只在岩石上发现一滩血迹,和染血的金盔,人找不到了。” 上官夫人跌了一下,被侍女扶住,犹不敢相信,“那皇上是,驾崩了?” “据我所见,*不离十了。不过,单伦尊、胡万里等人仍然坚持皇上没死,现在局面僵持了。江令农没有表态,我也不好发声。各方诸侯本来要离京的,现在也都按兵不动了。”他眉峰紧皴着,不经意带出了心中的忧虑,正如他无意间透漏的那样,维系朝局的轴心一旦抽离,各个依附势力重又变得四分五裂。这该是那人希望看到的。的确,如今李攸烨死了,李攸熔又远放边疆,他的儿子就是当然的皇位继承人,如果那些人有眼色,就不会放过眼下奉承巴结的好机会。 “那凝儿……”上官夫人的泪簌簌落下。 “暂时先不要告诉她。” 书房中,上官景赫手中团着一卷书,背门而立,景仍踏进来,“末将参见将军。” “皇上出事的地点,离你戍职的位置很近,燕王的人埋藏在附近,难道你丝毫没有察觉?”景仍紧了紧拳头,额上有青筋跳出来,上官景赫转过身来,瞳孔缩紧,“还是你察觉了,故意没有说?” 景仍一言不发,定定地站在暗影中,桀骜不驯的眼神。上官景赫手中的书猛地摔到案上,“你走吧,这段时间在府里好生养病,好自为之!”上官夫人托茶进来的时候,眼眶通红,上官景赫见了没说什么。她放下茶盏,在他身边坐下,提起袖子点了点眼角,问,“以后凝儿该怎么安置?是像那些太妃一样,一辈子锁在宫里守寡吗?” “明天把她送走,我会对外宣布,皇后为皇上殉情薨逝的消息。” 上官夫人一听薨逝这个字眼,眼泪又簌簌而流,良久才止住,“你是打算站在燕王一边了。”皇后殉情不就是代表皇上已死?她冷笑着,“可我怎么听说皇上是被燕王害死的呢!” “你妇道人家懂什么,岂可听信市井流言!” “我是什么都不懂,可我知道皇上是个好皇上,比那燕王父子好了不止多少倍。她小时候我还抱过她。如今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而你却要和可能害死他的人为伍?”她激动地嘴唇颤抖,到后来已经涕泪成行,“我已经失去过一个女儿了,不想再失去第二个!” “你哪里有失去?” “你把凝儿送走,不是把她往死里逼吗!”上官景赫震惊地望着自己的夫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再好也只是一个女子,我上官景赫的女儿怎么能对一个女子动情?” “她是你上官景赫的女儿,但她也是别人的妻子。自己的夫君死了,她却还在家里傻傻的等她过来接她,为此不吃不喝熬尽了眼泪。我是她的亲娘,我却不敢告诉她真相……”她捂着心口,再也说不下去。上官景赫哽了哽喉咙,“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木已成舟,你是她亲娘,就好好地开导她吧。” 天色见黑,岸边生起了火把,长公主仍旧带着人马沿着河岸找寻,江玉姝闻讯从家中飞马赶来,望着茫茫水面,心坠到谷底。头顶上的悬崖高达万丈,人摔下来即使落入水中,恐怕也难逃一死了。戚靖汝哭着说害怕,李攸玳把她裹起来,随着夜色的加深,每个人心里的绝望越发沉重, 李攸璇嘴唇干涸地要命,从早到晚滴水未沾,令她身子疲倦至极。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侍卫,“皇上的金盔呢?” “已被带回宫了。” “什么?”她浑浑噩噩看着河岸,单伦尊、胡万里等人,都在茫茫然地找寻,每个人脸上卷着惶惶不安的神色,现在与其找到血粼粼的尸体,毋宁什么都找不到了。两行泪倏然从眼角滑落,长公主大声命令,“都别再找了!” 众人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她。 “单将军,你身为玉瑞兵马大元帅,皇上如今不在,边疆若发生动乱,你将来如何面对皇上!” “胡大人,你身为朝廷重臣,皇上不在朝中,你不去稳定朝局,在这里浪费什么气力!” “阮将军,江将军,你们身为神武副将,如若皇上果真是被人所害,你们不去讨伐奸佞,却在这里空耗时间,怎么对得起皇上?” 她攥紧的手指发起抖来,强忍着悲恸,注视着这些风雨飘摇的臣子,“皇上虽然不在,但太皇太后还在,本宫还在,你们还在,就不能任小人猖狂!” 众人仿佛一瞬间被点醒。阮冲激动地抱拳道,“末将听长公主吩咐!”随后众人一一表态,长公主马上下令,“胡大人,司马大人,现在燕王一定在到处散布皇上驾崩的消息,朝中一定人心惶惶,你二人速回朝里稳定人心。单元帅,你手下现有多少人马?” “回殿下,臣手中现掌握京畿附近十万兵马,危机时,可行元帅令,调令全国五十万军队入京勤王。” 长公主点头,“这些军队不可轻易调动,尤其是北疆蒙古边郡驻地,那里刚平定不久,民心未稳,万不可掉以轻心被人有机可乘。其他三疆可否各调一支勤王军,入京勤王?” “是!”单伦尊直接尊令,看到她的手臂在抖,似乎明白了什么,抬起头来,鼓励道,“长公主但且发令就是,我和胡先生都明白,公主殿下是为了皇上,才不惜和燕王翻脸。现在朝中散沙一片,正需要有人出面维系大局,我等会誓死效忠长公主,直到皇上归来的那一天。” 长公主看着眼前这位赤城的老者,目中盈满感激的水雾,活不多说,继续下令,“现在把搜救任务全部交给京兆尹,所有人都各归各位,皇上还没找到一天,这天就一天不能变!” “诺!” 众将纷纷撤马而走,待他们走净后,呆呆牵缰顿在那里的京兆尹才哆哆嗦嗦地滚下马来,从怀里掏出那块沾了血的锦帕,颤抖着递到她手里,“公主,这是臣刚在水边检到的。” 李攸璇激动地抓过锦帕,拿来火把,摊在手上探看,目中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咬着银牙,泪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李攸玳等人急忙奔了过来,看到她掌中的帕子,两只雪兔亲密依偎在一起,其中一只已被血水染成了红色。 “鲁姑娘不是说了么,那石头和金盔上的血不是她们的,或许,或许这帕子上的也不是。”李攸玳急忙说,李攸璇却摇着头,指甲几乎带着那帕子陷进肉里,“这帕子烨儿一直贴身带着的,是上官凝亲手绣给她的!” …… “烨儿,你告诉姐姐,为什么上官凝待你那么好,你却始终不动心呢?” 她苦笑一下,从怀里拎出一块锦帕,轻轻展开着,“我们的联姻就像一场交易,我无时无刻不在利用她的家世、感情,来维系自己的身份、地位乃至性命。我想如果没有这一切,我们当能过得轻松些。”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帕上展开的玉兔,在她眼里那纯洁无暇的色泽仿佛都成了罪过。 “我不明白。就算你与上官家的联姻是一场交易,但受益的并不只有你,你并不欠她什么。” “皇姐,如果我骗了你,你还会愿意相信我吗?”她说。 “……会吧。” 在清澈透亮的月色中,她第一次向她袒露,埋藏心底十七年的惊人的秘密。说不上为什么,她并不感到惊讶,就好像心里的疑团困惑了许多年,突然被一根游走的丝线穿了起来。 …… 她纵是欺骗了世人,纵是隐瞒了天下,但她在以自己的方式慢慢赎回自己的罪过。她心地良善,智勇双全,玉瑞在她掌下四海归心,她知人善任,明辨是非,朝政在她手中渐趋明清,她宽待兄长,容纳叛将,是一个兼济天下的合格君王。而今只因一个不合世俗的身份,就令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妹妹又失去了,只为了当年一个被逼无奈的选择,就要令她付上生命的代价,谁错了,究竟是谁错了? “皇姐姐!”众人看着她一骑轻尘绝去,均落在水边茫茫然不知所措。 风猎猎地从脸侧错过,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失去,如果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那也不应当是烨儿。她勒住缰绳,停在两座石狮镇守的红漆钉门前,两盏红彤彤的灯笼冷漠地守着御赐的匾额。就是这座屹立不倒的府邸,与皇家恩恩怨怨纠缠了数十年。他们在彼此眼中支离破碎,各自被逼上痛苦的深渊,既然一方沉沦,他也焉想求全! “上官凝你出来!”李攸璇推开府里侍卫,直取上官凝闺阁所在的院落,里面已经熄了灯火,她就站在院中,等着院中人越聚越多。上官景赫接到禀报,踏着急步从书房赶来,见了李攸璇,不忙施礼,“长公主有什么事,请移步前厅再谈。”说罢对侍卫使了个眼色,就要上前请人,熟料长公主倏地拔出剑来,横在这些人面前,“谁敢过来一步,本宫让他身首异处!滚开!” 正房门忽然打开,上官凝披衣走出来,看了眼院里的众人,又惴惴不安地看看反常的李攸璇,“发生什么事了?”上官夫人着急地过来,欲把她扶进房里,“没什么事,公主是来找你爹爹商议事情。”顾向李攸璇的目光带着一点可怜的恳求。 上官凝却不愿离开,目不转睛盯着李攸璇,“出什么事了吗?” 李攸璇冷笑着,从怀中掏出那血帕,扔到她脚下,“现在你们终于遂意了,她死了,粉身碎骨地死了!!” 看到那人盯向帕子瞬间呆立的神色,她嗤笑一声,“她还说狩猎结束就来接你,现在她来了,你好好看看她,好好看看你们得来不易的成果,你觉得开心吗?” “公主殿下,求求你别再说了。”上官夫人捧着那失了魂的人,涕泪纵横地哭求道,就差给她当场跪下了。 “你以为本宫愿意说吗?”她那剑指着她,又滑向在场每一个人,“本宫的皇弟含冤而死,本宫的祖母伤心断肠,有人却在这时候把盏相庆,你们说,本宫是不是还要恭喜他们?” “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去吧!”李攸璇挥剑劈开人群,提剑而走,路过上官景赫身边时,回身看了一眼,目见月色中的上官凝身子正慢慢往下滑,收剑回鞘,冷声道,“上官将军好生思量,本宫只给你一个忠告,如果即位的是燕王,本宫不惧与任何人兵戎相见!!”说罢拂袖而去。 “你们杀了她?你们杀了她?是我要嫁给她的,你们却杀了她,你们杀了她!!” “凝儿,你冷静点,你听娘说,你听娘说呀!你爹爹不是这种人,是……是……” “是她自己跳下去的。”上官景赫推门进来,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怒道,“你知道她跳崖前身边是什么人?是那个叫权洛颖的女子,她是为了她跳崖,你在这里发什么疯?” “景赫!” “我不管她身边站着谁,你们害死了她,你们把她还给我!!”她痛苦地大哭,到没了声腔,手中那鲜红的血帕,成了她的所有梦魇。她寄存的思念,曾经的美好,都与她相关,如今被他们生生夺走了。她慢慢地伏身,昏倒在上官夫人怀里,“凝儿!!” 年老的管家走近那伫立在小姐门前许久的魁梧身躯,竟意外发觉他的肩背有了丝微驼的痕迹,心内叹了口气,上官府的重担终究压弯了他。上前悄悄问,“将军,明日还要不要送小姐出京?” 他定了一下,回过头来,“按原计划不变,药都备好了吗?” “备好了,服下后足以昏迷两天两夜,身子不会受到任何损伤。” 上官景赫淡淡点了点头,“待会掺进中药里,今晚就给她服下。”说完,迈着有些迟缓的步子离开了院落。待管家也离开后,素茹才端着汤从蔽身的墙角踱出,脸色惶惶不安,匆匆忙忙地进了小姐屋子。 砰的一声茶碗碎地,上官凝撑着虚弱的身子,冲出屋子,素茹一跺脚,忙跟了上去,有些后悔将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了她。她直闯上官景赫的书房,里面的人惊得站起来,她扫眼一周,看到了燕七等人,嘴角泛起讽刺的笑。一步一步跌近上官景赫,“我绝没有想到,自己的爹爹会是这样的人!” “你来干什么?还不快回去养病!”上官景赫从案前转出来,板着脸训斥。 “大胆奴才!见了本宫,为何不跪下!”她忽然倒竖峨眉,怒视着满屋众人。 燕七等人面面相觑,最后撩开袍子,“参见皇后娘娘!” 她冷笑着直面上官景赫,看到他抖颤着唇,从她面前徐徐放□来,“臣……” 话还未说完,就见她突然向墙上剑架奔去,刷得抽出剑来,跌跌撞撞冲向地上一人。那人抬起头来,不躲也不避地望着剑尖刺近,目中荡着痛苦的神色,直到那剑从他肋侧穿过,血流如注,他才茫然地攥住那剑锋,避免它在往里深入。 上官景赫大惊之下起身夺开她的剑,看到景仍身下的血迹,忙喊,“快叫大夫!”又对惊愕不迭的燕七等人道,“燕将军请回吧,本将还有些家事要处理。”燕七等人会意,匆忙告辞而去,上官凝又要夺剑去杀景仍,“凝儿,他是你廖叔叔的儿子,你不能杀他!”(廖牧) 上官凝脑中一阵眩晕,使她无力再执剑,仅有的力气只凑了一句轻吐,“我要回宫!” 这里已经冷如冰窖,她要去那人的地方,等她回来。 “扶小姐回房!” “我要回宫!”父女俩的对峙一时让侍人为难。直到一阵梆梆的响声顿在门外,上官老夫人拄着龙头拐杖缓缓踏进门来,上官夫人和素茹在两侧扶着她。 目着那辆黄色顶盖的马车朝皇宫方向驶去,消失在黑夜中,上官老夫人一步一步回到家中,捧了捧上官夫人的手,似安慰了下她,又徐徐朝佛堂去了,留给身后所有人一句无可奈何的叹息,“唉,长辈造的孽障,最后总应在孩子身上!” 皇宫已经不再是那座皇宫,失去了李攸烨,宫里的人为求自保,各个设法去投靠新主子。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当上官凝出现在宫门时,他们还能给她开扇宫门,已经算是难得的关照了。往尧华殿去的路上,素茹掀开帘子,惊喜道,“小姐,你看富宜宫居然亮着烛火!”她淡淡应了一下,便招呼车夫过去一探究竟。 小墨子见到她回来,直接扑过来嚎啕大哭,“娘娘,你可回来了,宫里都说皇上没了,臣,臣……”他哭得说不出话来,上官凝望着各个屋子都亮着,不禁问,“怎么点了这么多蜡烛?不是嘱咐你平常节省些吗?” “回娘娘,是……是皇上让点的!”上官凝愣在那里,他如实说道,“几天前的晚上,皇上一个人来了这里,说以后每晚都要点上,臣就点了。” 她恍惚看到殿前的汉白玉阶上点着一支蜡烛,小墨子又说,“皇上那晚就坐在这里,要来了一支蜡烛,就搁在这个位置,然后在这里坐了很久。”愓恍迷离的视线中,一个温润少年正坐在石阶上,满含笑意地看着她,上官凝慢慢地朝她走过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鼻子,似乎想跟她道歉又说不出口。 “只要你肯回来,我什么都原谅你。”素茹捂着嘴,呜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虐完了皇后,再虐江后,哎呦,作者后妈当的,心都要碎了 第211章 神祇仙麓 慈和宫。漏声滴了一夜,始终没有将金盔的主人带回,却迎来了玉瑞皇帝驾崩的十二声丧钟。江后一直听到钟落,什么都没有说,在转身回寝殿的途中昏了过去。指望太皇太后出来主持公道的大臣们,惶惶不安地退出,只得另谋他就。 燕娘在内室守了她一夜,不敢合眼,至黎明时,她仍旧昏睡未醒,柳舒澜为她把脉,无意间在她掌中发现血迹,心里一凛,立即俯身探视,在她唇上发现那刺目的殷红,面枕下亦浸了血丝,料想她定是半夜醒来过,咳了血,用手捂不住,又昏死过去了。燕娘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边擦着她指缝间的淤红,一边往下啜泪,始终不愿相信那金盔带来的噩耗。柳舒澜要她去休息,她也不肯离去,心里痴想着或许到宫门口看看,那孩子就骑着马儿回来了,昏的人也会跟着醒了。于是便用帕子点了泪珠,从彻夜未灭的烛台前摇摇晃晃起身,掀门去看。 李戎沛已木然在殿外跪了一夜,两扇朱红色的大门自始至终紧紧闭合。清晨的雾在地上覆了一层潮湿,寒意渗透上来,他的表情由僵硬变为麻木,待到门开,燕娘从殿里走出来,他又在地上重重一磕,“请母后出面维护大局,扶嫡孙登基!”燕娘仿佛未看见他似的,直接绕开他往外走,李戎沛迅速起身,由于跪了太久,腿脚已经酸麻,抢了一个趔趄才稳住身体,迎上去拦住,“燕姨,母后怎么样了?” 燕娘以一种近乎千里之外的冷漠表情转视向他,“恭喜燕王,您终于如愿以偿将她活着的唯一希望杀死了。” 李戎沛心下一震,目中的红色弥漫上来,不弱于额上鲜明的淤痕。那狠狠咬牙的神情,宣泄着他的受挫和不甘,“我不服,她是母后的孙儿,难道焕儿就不是!” “正因为世子是,”燕娘忍泪望着他,“她才一次又一次给你机会希望你回头。但是你没有,”她失望至极地摇着头,“她终是没想到,燕王会绝情至此,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一步。她这一生经历过太多的风浪,从未在与人较量中失过手,没想到唯一的一次,败在了对自己亲儿子的无限容忍上。燕王扪心自问,您良心能安吗?” 李戎沛别开脸,拳头紧紧攥着,“我已经解释清楚了,我没有加害任何人,当时那么多人在场作证,害她的是……” “不可能!”燕娘不及他说完,便厉声驳斥,“人在做,天在看,权姑娘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比你清楚!”她激动地唇齿打颤,后面的一叠声又如死灰一般平静,“燕王还是回去吧,我想太皇太后醒来,不会愿意看见你的。至于扶世子登位,你还是不要存这个念头了,有一点请您以后记仔细了,在她眼里,世子永远只是世子,而皇上却不只是皇上!你觉得不公平那也没办法,你已经把她伤透了。” 说罢,她拂袖而去。李戎沛孤独地立在阶前,目中一片湿透的寒凉。早朝的钟声响起,仿佛那段死亡哀鸣的延续,他无知觉地走到廊间,找到一根红色的廊柱,伸手抚过那一排排腐朽的刻痕,最底下的一道年代最久远只有膝盖那么高,被栏外一株攀援过来的月季遮了,是他四岁那年第一次去燕国就藩,江后照着他的身高给他刻下的。他半跪下来小心移开那猩红色的花,头顶在柱子上,失声痛哭。 “王爷,臣探到昨晚长公主秘密联络各方大臣,早朝时要共同对付王爷,王爷还是速速出面维持大局,不要在这里耽搁了。”燕府幕僚找到他的时候,李戎沛正背对着倚在廊柱上,半天未回头,幕僚想上前再劝进的时候,他终是深吸一口气,“知道了,你们先带世子入朝,孤王随后就到。”随后抹了把脸,站起来移步下阶,就在这陌生而熟悉的大殿之外猛地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下皆叩地有声,随后起身决绝而去。 在朔华正殿前的汉白玉阶上,威严的龙头将朝臣分开两边,一边是白衣缟素,一边是戎装甲胄,两队在巍峨的宇殿前相遇,怒目相视,气氛剑拔弩张。 “据臣观察,玉瑞现在一共分成了三股势力,一股是以单伦尊为首的倒燕派,一股是以燕王为首的挺燕派,还有一股是包括前丞相江令农在内的中间派。其中,倒燕派的实力最为强劲,他们大多是天子门生,掌握着玉瑞五十万兵马,天子不在,这些人便临时拉了长公主充当皇室代言人,倒燕派认定皇帝尚未驾崩,坚持彻查加害皇帝的真凶,并且暗示燕王就是真凶,不过他们的说法没有获得朝堂上大多数人的认同;而挺燕派的兵力虽然不如倒燕派,但是包括上官景赫在内的一批朝廷重臣,认为在彻查真凶前,应当尽快推举出后继之君以稳定社稷,这实际上是在印证皇帝驾崩的说法,并且间接支持燕世子即位,因为根据玉瑞国的宗法,皇帝没有子嗣,从血缘亲疏上看,燕世子便是最合适的继承人;再就是中间派,这一派人占了朝臣中的大多数,私下里多与江令农来往密切,臣估计他们暂不表态应该是在等待前丞相出山。照目前形势来看,挺燕派和倒燕派势均力敌,中间派成了双方竭力拉拢的对象。一直到朝会结束,三方僵持,谁也未占上风。” 蓝妩媚听完大臣们对玉瑞早朝的奏报,表情很是玩味,“真是没想到,这么富庶庞大的帝国,最后会被一个乱臣贼子窃了去。孤平常一直小看了燕王,事到临头他有胆子孤注一掷,倒也是个人物。好在孤王之前没有拒绝他。” 白娅惊啧,“王上的意思是,真的是燕王谋害了皇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走的是一步险棋,要的就是死无对证。事实表明他成功了,倒燕派拿不出有力的证据,就奈何不得他。除非他们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起兵做掉他,否则,等待他们的只有灭亡。不过,这样一来,就会触到另一伙人的霉头了。”蓝妩媚像是在喃喃自语,意犹未尽道,“等着吧,玉瑞的老油条们多着呢,接下来有一场好戏要看了。” 如她所料,倒燕派追查真凶的过程遇到了阻碍,先是两名放刺客进马场的士兵莫名其妙失踪,后来阮冲带兵冲入万书崎指的那个巷道,依旧毫无所获。一干人临时聚在单伦尊府里,商量接下来的对策,事已至此,众人均已明白,这是一场经过精心策划的阴谋,光凭着寻找证据,根本无法对策划者造成威胁。 鄂然抱着儿子出来,走到亭子里,看到伦尊等人相对沉默,不由愤慨,“还用顾及什么?他敢对皇上下如此狠手,难道你们还跟他讲仁义不成?反正已经撕破脸了,拿刀横在他脖子上,他敢不承认,直接抹了!”她气愤填膺,声音便重了些,怀仁吓得大哭起来,她眉毛一横,“小兔崽子,又不是要抹你,你哭什么哭!”单伦尊见状,赶紧起身把儿子接过来,搁在腿上轻轻拍着。众人对这元帅夫人的火气,略略领受,胡万里叹了口气,说,“可惜,现在太皇太后病着,无人能为我们出头。就拿昨晚,不知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宫人,私自敲了帝王丧钟,现在满朝文武皆信皇上已经驾崩,便怀疑我们是另有图谋,形势对我等越发不利了。” 阮冲一拳击在石桌上,“干脆就按嫂夫人说的,直接杀向燕王府,管他什么证据不证据的,到时候先把他给宰了,咱们也给他来个死不承认,看他能拿我们怎么样。” 高勇不同意,“现在谁先挑起事端,谁就占不得理。何况京城的兵权并不在我们手里,御林军统帅马咸手底下有八名副将,三名皆出自上官景赫麾下,其余人虽也效忠皇上,但并不与我等北征军系一条心。” “呸!这上官景赫也算是国丈,关键时刻,倒头支持燕王,良心被狗吃了!” 又是一阵沉默,这时侍人禀报,长公主到了,众人都起身相迎。李攸璇大步流星迈进亭里,伦尊立即上前,二人目光一交汇,长公主点了点头,伦尊立即将儿子交给鄂然,一步做三步直出门外,竟自驾马而去。 众人一时目瞪口呆,不明所以地看向李攸璇。后者待那马蹄声走远,这才向他们解释原委。原来,自李攸烨坠崖后,陈越便找到她,告知了江后在狩猎前对他嘱托之事,他怀疑江后早已洞察到燕王企图,所以事前早做了准备。李攸璇与伦尊商议过后,天明便回宫求证,正巧在宫门口遇见抹泪的燕娘,燕娘回说确有此事,并连说江后之所以如此郁愤昏厥,与她事前察觉未当机立断有关,没想到一念之仁生生赔上了李攸烨的性命。二人念此又抱头哭了一阵,李攸璇立即折返来和伦尊确认,伦尊此去便是领兵勤王。 “北上制燕,南下诛楚,代天子伐佞?”胡万里念着江后的词句,不由击掌,“这正是此刻我们需要的!”难掩激动地叹道,“真乃千古奇人也。太皇太后既然事前有言,与皇上亲厚者惟有秦王一人,那么就是暗指即使皇上驾崩,这帝位也轮不到燕王父子来坐,我辈师出有名了。”众人不禁抚掌相庆。 李攸璇默然,心知江后本意未必如此,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也只能顺水推舟,暂且凝合众人的力量,共同对抗燕王。出了元帅府,她凝视着天边被乌云遮了一半的斜阳,心头一阵寒凉,叹了口气,万书崎瞧见了,便拱手宽慰道,“公主不必介怀,皇上驾崩与否现在是个未知数,这些天子门生失去庇护,又无后继之君袒佑,心中难免顾虑重重。目前形势比人强,上官景赫支持燕王无非也是看重燕世子的即位资格,如今我们只有借秦王之势,在与燕王集团相斗的时候,才能保持持平的态势。” 李攸璇掠了身侧那长身玉立之人一眼,“万状元所言本宫岂会不知。大船倾覆,各人为求自保,皆要择木而栖。本宫虽然担了这个名,毕竟不是他们长久栖身的浮木。本宫只是叹,皇上生死未卜,别人再多的伤感嗟叹,都无法体会本宫心里的切身之痛。”她说完眼里已经贮满泪光,万书崎嘴角动了动,终是作一长揖,“臣感同身受。” “你?”她望着那双不知何时嵌进忧郁的更为柔和的眼睛,脑海中倏忽飘出那个伫立湖畔昂首望月的谦谦侧影,曾在她心头缭绕过的,都随风雪化了,不过仍旧会怀恋那时的干净和轻盈,她寡淡地笑了笑,“你不是皇上至亲,如何会感同身受?”他没有回答,是透过她的眼睛。李攸璇已扬鞭绝尘而去。 丧钟鸣响过的第三日,一群宫人闯入富宜宫,要在宫里挂白幡,上官凝不允,这些人受了燕王唆使,就自觉傍上了未来天子,更欺她寡居柔弱,竟强行在各个殿里搭梯行事,上官凝气愤之下,拔剑刺伤了一人,没想到这些胆大包天的奴才,竟不顾主仆身份,与富宜宫的人动起手来。所幸最后燕娘领着陈越赶了来,将那几个奴才当着一并赶来的侍卫的面,就地处决了,并连煽侍卫长数个耳光,命人押往华央宫朔华正殿门前当众杖责,处罚他救驾不利之罪。 这是皇帝坠崖后,慈和宫首次传出震慑人心的命令,众臣纷纷猜测八成是太皇太后醒了。只是当上官凝等人被带到慈和宫时,才知这不过是燕娘的虚张声势,“现在宫里头虽然易了主,但我们这里还能给娘娘一些庇护,您就在这里住着,我看他们谁还敢与你们为难。” 柳舒澜一边给素茹上药,她的脸在揪扯中被那几个宫人抓破了,一边气愤道,“这些无法无天的奴才,趁着皇上和太皇太后不在,竟然都造起反来了,实在该杀!” “是该杀!”正说着,回头见李戎沛一身白衣孝服大踏步朝殿里走来,“廷杖太轻了,本王已将那几个侍卫处决,今个让皇后娘娘受惊了,本王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他在殿里扫了一周,问燕娘,“母后可好?” 燕娘看着他这身装束着实刺眼,茶碗一撂,冷笑道,“托殿下的福,太皇太后午间醒了一趟,觉得这满眼白幡上得好没道理,问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人,敢擅自做主决议皇上生死?” 李戎沛脸色僵冷,“这是本王与礼部商议决定的,皇上英年早逝,玉瑞无人不痛心,所以我等商议为皇上定谥号为‘悯’。”上官凝眼圈一下子红了,刚要斥他,就听“砰”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飞了过来,直接击向李戎沛面门。燕王抱头倒在地上,有血从指缝间涌出。众人皆吃了一惊,回头看到被侍女搀扶出来的苍白人影,地上仍在滚动着的是一只铜质香炉,原先就摆在她身后的香案上。她身子轻晃,显是步履不稳,单单的一个字“滚”字就又令她咳出血来,燕娘反应过来连忙去搀扶,给她擦拭嘴上的殷红,心中暗自祷念佛号。李戎沛捂脸惊恐地望着她,怔愣一会儿,才朝她扑过去,跪在地上,“母后,你听儿臣解释,母后……”血流进他的眼睛,也无法掩盖里面的绝望哀戚之色,江后抿着复又苍白的唇,拂开衣袖,“哀家不再是你的母后,你走吧!” “母后!” 陈越上来拿人,被李戎沛猛地甩开,他咬牙站在殿中,一脚踢开了地上的铜炉,自己跌跌撞撞奔了出去。晚间时候,燕娘和柳舒澜都困得瞌睡了,这几日没日没夜照顾太皇太后,二人都未曾好好休息过。因此江后起来的时候,便没有打搅她们,她裹紧厚厚的狐裘悄然下床,一个人踱到外殿,见上官凝正坐在殿外的石阶上点蜡烛。那微弱的烛光,被她用双掌笼着,在夜风中一名一灭,似乎含着某种寄望。 李攸烨就在或明或暗的光亮中倏然转醒,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人,脑中忽然跃出那呼啦啦的风声。她们到了哪里?记得下降时似乎被什么东西锁住了腰身,身子在空中悬浮了一阵,接着被一个重重的物体重新砸下,睁眼时,她便看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几乎在电光火石间,意识到自己上了当。 印象中她们似乎一直在下落,一直不曾坠地,这给了她足够充裕的时间,拼命撕扯自己被勾连的盔甲,将那假人从自己身上掀出去,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不要和她黏在一起。撕扯过程中,身上甲胄崩裂,都打在了那死人身上,一一飞了出去。什么都顾不得了,用全身力气朝高处的那人伸手,将她扯入怀里,贴身抱住,从来没有如此贴实的感觉,仿佛接下来的死亡不足为惧。但是一大段时间过去, “这悬崖怎么这么深啊?还不见底!” “见底就死了!” “是吗,那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 “可我感觉和活着没什么两样!” “你怎么就这么傻,就这么跟着跳下来了。” “你自己不辨真伪,还好意思说我!” “我以为是栖梧,就算不是栖梧,那也是个活生生的孩子。” “……” 第212章 蓝祗仙阙(一) 昏迷前的记忆到此戛然而止,李攸烨缓了缓神,观察周围,孩子和那个假人都不见了,只有她们二人还在。她捞起手边的长命锁细看,发现原来是仿造的,心里的巨石一下子落了地,她劫后重生般呼出口气。将身上的人摇醒,权洛颖费力地撑起来,茫茫然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去捉她的脸,捉到真实的触感,松了口气。 “这是哪儿?”她迷茫地打量周围。她们居然落在一个圆滚滚的孤岛上,周围漆黑一片,惟余这个孤岛绽发着冰蓝色的微光,勉强照亮了眼前的小小空间。地上镶嵌着蓝白相间的色彩,落在她眼里隐隐有些熟悉。 李攸烨仰面站起来,来不及细辨身下的孤岛,就被空中悬浮的各种桥吸引了。离她最近处一座半月形的木拱桥,桥栏上雕刻着精美的花鸟图案,细致典雅,美轮美奂,旁边的那座略微倾斜的黄色土桥,竟也雕栏画栋,巧夺天工。距离二者稍远的位置还有一座金色直桥,整个倒悬于空中,通体发出灿烂的光芒,更不可思议的是对面那座耀眼的红桥,仔细看竟是由一簇簇攒动的火焰构成的。这些精妙绝伦的桥如同星宿一般遍布天上,造型千变万化,令人叹为观止。眼前这四座桥离得最为接近,似乎按照某种固定的方式排列在一起。李攸烨很容易就联想到传说中的五行布局,只是当中似乎还少了一座水桥。再往其他方向看,只见其余排在一起的桥梁组合,也都或多或少欠缺了某些元素,有的甚至只有孤零零的一座。 “这莫不是奈何桥?”她心头一凉,下意识地去寻权洛颖,却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影踪。扭头四顾,但见一抹淡蓝色的影子,消失在孤岛边缘。 “喂!!”李攸烨慌忙去追,身上的甲胄早已七零八落,只余雪白的中衣和玄色的靴子,在这荒无人烟的孤岛上奔跑,头上冒出层层冷汗,难道她们已经死了?怎么可能……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跑了这么久,一直在原地溜达。这个岛没有边际吗?正慌神间,后面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住了她,“喂,我在这边!”她停住步子,立即转身,就见权洛颖神采奕奕地从后面跑过来,很兴奋地扑进她怀里,“真是太神奇了,简直不敢相信!” 她的声音很大,混着黑漆漆的背景和诡异的环境,李攸烨登时觉得脊背凉飕飕的。又朝后面瞅了瞅,确定那边没人,才试探着搂紧她,不踏实地问,“你怎么从后边过来了,我刚才明明看见你……” “笨,因为下面是个圆球啊!”权洛颖从她怀里钻出来,笑着凿了她雪额一下,“我刚才绕着这个球跑了一圈,所以,就从后面追上来了。” “圆球?”权洛颖微笑着点头,见她仍旧一头雾水,便又拉着她走到她们最初所在的位置,指给她看,“你瞧这里就是玉瑞,这条河是瑞江,由西向东一直流入东海,建康城大约在这个位置。身后这片蓝色就代表着海洋,这白白的东西就是云层,我刚才还在想在哪里见过的,可不就是在飞船上看到的地球嘛。” 李攸烨似乎也忘记了先前的紧张,蹲下来,不可思议地瞅着脚下那块似曾相识的土地,玉瑞的山河脉络依稀可见,重要城池位置竟丝毫不差,“就是周师傅讲的地球?” “嗯,这个圆球直径约有十丈,是一个缩小版的地球,重力体系和地球一模一样,人被牢牢吸附在圆球上!”李攸烨听着陷入沉思,这时候权洛颖却忽然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往她身边依,“那是什么?” 她看到了天上那些诡异的桥。李攸烨觉得这姑娘的后知后觉,有时候让人无奈,她摇摇头站起来,忧虑地望着天,喃喃说,“我想我们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间了。”她清楚的知道,人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掉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这个地方即使不是地狱,也多半是个类似的幽冥。 无人能体会她此时此刻的心急如焚,她的这番坠崖明显是被人精心设计,那人会发动怎样的阴谋她还尚不知情,但是皇奶奶,她若得知自己出事的消息,不知会有多伤心。还有很多人、很多事,没有去做,没有去爱,也没有去道歉,命运仿佛跟她开了个玩笑,突然一下子,什么都来不及了。她不甘心。 权洛颖眼里一下子浮出水色,侧首去看李攸烨,染了血的雪白中衣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身上,被不知哪里来的风贯得飘飘荡荡,仿佛要随时脱体的灵魂,她下意识地勾住她的胳膊,又挨进她怀里依依环着她的腰身,生怕她就这样飞走了。 李攸烨被她突然的拥抱撞得跌了一下,一股莫名惆怅打断了她的思绪。感觉到她的紧张,伸手拍拍她的背,半分苦笑半分玩笑地说,“你是不是觉得这番跳下来亏大了,不仅人没救成,连自己的小命也搭上了。” 她不说话,却有隐隐的抽泣声从肩上传来,夹着瑟瑟的鼻音。李攸烨低头去看她的脸说,“若你担心栖梧以后没人照顾,那大可不必,会有人照顾好她的,她会平安长大。”她不说还好,一说那人的眼泪就下来了,用力捶了她一拳,呜呜道,“别人怎么能照顾好她……都是你……为什么要跳……不知道是悬崖吗……”像是控诉,又像委屈,死死箍着李攸烨的脖子,哭得伤心极了。李攸烨真是叹笑着摇摇头,“好了,跟你开玩笑的。是我的不好。我也没料到世上竟有与你长得一样的人,当时她借你的口跟我决裂,我气极了,就犯了糊涂。” “还不是你笨……”她嚎啕道。 “好了,是我拖累你了,拖你后腿了,总行了吧。”好容易将人哄住了,李攸烨把她带出来,拎起袖子擦了擦脸,“别哭了,我们去找找有没有出路,或许能找到也说不定。”权洛颖提起衣袖粗粗地抹了抹眼睛,生气地把她推到一边,从怀里摸出通讯仪,试图给鲁韫绮传递信息,大概累了,干脆蜷腿坐了下来,李攸烨无奈地看她捣鼓了半天,渐渐要哭出来,心知必不管用,就打算去四处看看。谁知刚一动身,那人就登得站起来,“你去哪里?” “找出路啊。” “我跟你一起去。” 李攸烨笑,“好。” “你说我们是不是真死了?” “如果说有个托碗的老婆婆出现在桥上的话,我们多半就死了,现在还不一定。” “她会不会是去吃饭了,所以现在还没出现?” “她哪里用得着吃饭,光喝汤就够了。” 权洛颖觉得有道理,也笑,紧了紧握她的手,二人在这大圆球上摸索了半天,除了无尽的虚空一无所获。又回到原地,累得坐下来,李攸烨怔怔望着脚下那隔着一层玻璃似的故国疆域,和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的建康城,心中充斥着一股无能为力的沮丧。权洛颖倚在她肩上,泫然欲泣地望着天际那些星宿样的桥,无限眷恋的泪珠在眼眶里滚荡。 “你在想什么?”她喃喃,声音很轻,像要睡着了。 “很多。” “最多是什么?” “回去。”她的目中莹莹有泪,眼皮一沉一沉,眼前的景象一明一暗,终于缓缓垂了下去。就在这时,天空上的五行桥开始缓缓移动,有道光线落了下来,不多时又重归于寂。 “醒醒,醒醒……” 李攸烨被一阵轻声唤醒,睁开眼,一个蓝衣女子正笑着看她。她身后停着一座红得耀眼的火桥。她吓了一跳,抱着权洛颖往后缩,“你是谁?” “不认识我了吗?” “认……识。”才害怕。来人竟是苏念奴。 “那就跟我来。”她竟自顾转身上了桥,那熊熊烈焰对她竟毫发无伤。李攸烨唤不醒权洛颖,只好抱起她,犹豫地站在原处。她在桥上蓦地止住步子,回头,“怎么不走?哦,别怕,你是水阙主位,这些火伤不了你,快上来,晚了她会有危险。” 李攸烨惊疑不定地望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可最后一句听清楚了,试着往桥上触了触脚,这些火焰不像她想象中的炽烈,于是便踏上来。 “跟你说要你别怕了,我还会害你不成?”李攸烨一句话不敢回,周围的火焰来来去去,像在灯笼里鬼舞的烛影。后者略懂,抿嘴笑了笑,“跟我来吧。”就拖着蓝色的长裙朝桥的另一边走去。 李攸烨在后面小心翼翼跟着,怀里的人脸颊烧得通红,发里都冒了汗气出来,可是她自己丝毫未觉得热。不禁想起那人提的“水阙主位”字眼,下意识地去吻她的额头,听到她舒服地嘤咛了一声,呼吸跟着缓了下来,她心里一喜,连忙将她贴身抱紧了些。 终于走到桥的尽头,前边已经没有路了,可那人仍继续往前走,李攸烨正要询问,话到嘴边被眼前突然展现出的景象惊住了。原来这座桥的对面连着一条路,由精美的彩石铺就,一直延伸到远处那座宏伟的宫殿,宫殿笼罩在一片火焰中,一眼望去好似云中赤霞,两座高耸的阙楼,檐角飞展,将烈火托上了天际。天空澄澈明净如倒映的海水,有和煦的阳光辐照大地,亦有蓬松绵软的云团,安宁地畅游其中。路边开放了各色奇异的花草,芬香扑鼻,缤纷的彩蝶和蜜蜂于花间循舞,林木中传出黄莺和画眉的鸣叫声。一条婉转的河流,从青山那处汩汩绕来,几头壮硕的犀牛倒头在河边咀水,一群白羊在对岸咩咩吃草,几只纤细的白鹭闲立在浅水处,忽然张开无可比拟的雪白羽翅,往云中飞去。仿佛自然界的轮回般,随着几声咕吱咕嘎的脆声,又有一群白天鹅从云中返回,优雅地落在了河面那座粉白色的小石桥下面,收了羽翅,惬意地顺水钻过桥洞,在水面自在地享受对影的乐趣,也有几只淘气戏水的,不慎将水波带入了一对鸳鸯占有的芦苇塘,被素爱清静的后者嫌弃地撵飞出去。 这景状好似一片鸟语花香、安宁祥和的世外桃园,苏念奴在前面轻快地走着,衣裳随风飘动透着一股子水墨诗香才有的神韵,俨然画中的人物,清淡柔和。 “这里美吗?”她忽然浅笑着回头,似曾相识的眉眼,多了丝惬意在里头,“这些是我后来弄的,你娘自己在这里呆了十多年,竟想不到装弄一下自己的前院,我刚来时,陪着她过了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实在看不过去了,就叫来契阔、惠灵好歹打理了一番,怎么样,还过得去吗?” 听到她随口道出的人名,李攸烨非常惊愕,不知该回什么。感觉两臂有些酸了,就把怀里的人往上托了托。苏念奴笑了下,便不再多言,直接领她过了石桥,到了那赤宫脚下,李攸烨抬眼望去,这宫门楼比远处看时更加恢弘壮丽,正中两扇券门高约数丈,左右各开两间辅门,中门上悬一凤匾,题了“为霜宫”三个字,便知是纪为霜的所在了。 “苏姨,这到底是哪里?”她终于谨慎地开口,道出一路上的怀疑。 “这里是蓝祗仙阙,以前唤作神祇仙麓,不过,那是很久远的事了,你先随我来,待会儿我再告诉你所有事情,现在把她先安置好,否则她会有危险。”苏念奴目着权洛颖再次强调,李攸烨虽疑虑未消,但也不敢耽搁,跟她进了宫门。 权洛颖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一张陌生的床上,李攸烨不在,空气很热,像个大熔炉,她想下床透透气,脚刚伸出帐外,忽觉滋溜一痛,缩回时,发现袜子上竟烫出个洞,又去触其它地方,无一不灼热骇人。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试着唤人,李攸烨这时进来了。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适?”权洛颖见她一屁股坐在自己烫伤的位置,大惊,“你不觉得烫吗?” 李攸烨了解似的,抿嘴一笑说,“我比较耐热。”权洛颖表示很怀疑,无意间触及她的胳膊,感觉凉凉的,非常之舒服,竟不舍的松开了。李攸烨没说什么,笑笑把她揽过来,“靠着有没有凉快一些?”的确凉快了不少,权洛颖纳闷地撇撇嘴,“你身上为什么这么凉?” “你要是觉得凉快就贴近一点。” 权洛颖听话地往她怀里贴,脸蹭在她脖子里,讷讷问,“这是哪里?我们怎么会在这儿?” 短暂的沉默过后,李攸烨说,“这是我娘所在的地方。” 权洛颖惊愕地抬头,“你是说这里是……你娘呆的地方?”那不就是死了吗?她一瞬间联系到李攸烨冰凉的体温,仿佛验证了心中的假设,面色一下子转呈惨白,流了眼泪出来。 “怎么哭了?我带你四处逛逛。” 李攸烨抱着她离开温度极高的白露宫,到了外面的草地上。一路上她都讷讷不语,偶尔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路过的风景,其余时间都安安静静勾着李攸烨脖子,而且越来越紧。李攸烨很奇怪,在河边的一个小山坡上把人放下来,就陪她赏景聊天,并告知她前因后果,“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传说是盘古开天辟地时,从宇宙混沌中裂开的无数小空间之一,曾经有一些游散神仙栖居在此,就把这里叫做神祇仙麓。后来据传,远古有一通灵奇人和她的后裔,开启了人间与神祗仙麓之间的法门,从此凡人也可以到达这个空间,与神仙一起过着永恒的生活,不过这一切实现要等到魂灵与*脱离之日。” “这些流散于民间的传说,常被世俗斥为无稽之谈。而事实上真实的情况是,在远古时代的确存在一支氏族窥破了神祇仙麓的所在,并且将这一能力通过血脉一代一代地传了下去。这支氏族在人间建立了一个延绵几千年的王朝,死后又借魂灵来到神祇仙麓栖居,以期获得亿万年的永恒与享受。” “后来,原先居住在这里的神仙一代代消灭,终至亡尽,于是这里就成了这支氏族彻底掌控的地域,她们为之改名——蓝祗仙阙。” 听到这里权洛颖颇为意外,欲言又止一回,但见李攸烨静静望着坡下流淌的河水,“你猜的没错,这支氏族,就是蓝阙。” 她款款道,“□□皇帝建国初年,蓝阙国曾发生过一次宫廷政变,我朝□□也参与进来,支持了发动政变的蓝阙旁系,并趁机兴兵劫掠了蓝阙都城。当时的蓝阙女王只有十四岁,在政变当日产下一女婴便死了,后来这女婴的下落一直成了谜。有传说她没能逃过叛乱者的血洗,被叛军残忍杀害了,也有传言,这位小太女被人趁乱送出了宫,成功逃过一劫。” “那她究竟有没有逃脱?” “这个小太女就是我的高外祖母。”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诸事繁琐。耽误更新。十分无奈。望担待。再次抱歉。 第213章 蓝祗仙阙(二)乐 权洛颖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随后消化了一阵,沉默了,她从来不信命运轮回之说,但在这样的事实面前,不得不相信也许冥冥之中真的存在定数。命运安排蓝阙的先人与王位失之交臂,又让她们的后人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登临了玉瑞的皇位,其间牵涉过的血和恨,爱与仇,要经过怎样的严密铺设,环环相扣,才能生出如此惊心动魄的因和果? 想来,只能用奇迹来形容了。 李攸烨拉起她的手,“走,带你去个地方。”疑惑地跟在她身后,过了小石桥,沿着小路一径直走,到了那熊熊燃烧的火桥边,类似方才宫殿的热度袭来,她本能地怯步,李攸烨就作势背起她,“上来。” “……”缓缓地搭上一只手,爬上去,借着她体温的庇护,她深处烈焰之中,仍能体味一丝清凉。然而一想到眼下的庇佑,全部来自她的体温,难以抑制的一阵酸楚,浇湿了眼睛,两臂用力勾着李攸烨的脖子,“你是不是死了?” 李攸烨听到她模糊不清地语音,侧头去瞧。 “我怎么也暖不热你……你是不是死了?”她的伏哭带点绝望味道,像个伤心欲绝的小姑娘。李攸烨嘴巴张了张,吃惊于她的结论。想了想又觉得好笑,就兜肩笑起来,用侧脸去蹭她的头顶,“原来你害怕我死了啊?”笑着笑着,那边厢眼泪倒是止住了,一阵恼羞成怒的拳头便使来,痛斥她此刻的漫不经心。李攸烨真是哭笑不得,躲着头连连告饶,“好了好了,你还想不想去我要带你去的地方了?真是。”这一折腾,再哭下去就没意思了,权洛颖悻悻趴她肩上,被背去桥的另一边。 本以为她会带她去什么地方,没想到又是一座诡异的桥。与对面那座令人血脉喷张的火桥不同,眼前的这座桥通体晶莹剔透,宛若冰雕,然定了睛才发现,桥身上下波光流转,竟然是水做的。两座水火不容的桥对接在一起,居然奇迹般地没有灭了彼此,权姑娘惊奇咋舌之余,见李攸烨在水面上轻松地漫步,强烈要求下来试一试。 “还是我背着你吧。” “放我下来!” “我背着你上岸,你再下来。” “不,现在就要下来。松手。” “好吧。” “扑通!啊!” 李攸烨仰着脖子大笑起来。惊慌不迭的权洛颖水里冒出个头,吐出口中的液体,连连大咳。原本在李攸烨脚下形同平地的桥面,于她变成了真的水,一直没到了脖颈,而李攸烨的脚仍旧稳稳当当地停在表面,前仰后合的身子显是在捧腹大笑。这……是什么水深火热的破地方!!!李攸烨眼泪都笑掉了,伸手要拉她上来,“跟你说了吧,让我背你过去,你还不信,这下好了吧,成落汤鸡了。”权洛颖气得肩膀都颤抖了,一巴掌拍掉她的爪子,“不用你背,我自己游。” 李攸烨耸耸肩无趣地跟在后面,瞄着她吃力又倔强的泳姿,勉强抑住还想爆笑的冲动,快步绕到她脑袋前,“好了好了,别逞强了,我抱你上来,水这么凉,着凉了怎么办?” “要你管。”权洛颖心说着,胸口憋着一股怒气,气得想哭,却勉力撑着。对那幸灾乐祸的人干脆眼不见为净,奋力潜入水中。这桥的两边皆是虚空没有着力点,她从侧面离桥的计划泡汤,只好折返回来,往对岸游,好在身体里有人鱼珠可以源源不断地供氧,使她在水中潜伏游刃有余,但李攸烨并不知情,见她在水里一直不出来,心里真是急了,催她浮上来换气。谁知人家根本不应。快到对岸时,权洛颖瞄了眼水面上那焦虑不安的人,心想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于是就抱臂悬浮在水中,闭了眼睛一动不动。李攸烨这下子慌了手脚,匆忙潜下水救人,谁知刚把人掰过来,那人忽然睁开了眼睛,先跟个乌贼鱼似的用气泡咕嘟咕嘟喷了她一脸,而后趁其不备,大闸蟹挥动巨螯迅猛出击一脚把她蹬了出去,大仇得报,自己扒悠着四蹄疙滴疙滴快速逃离作案现场,爬上了岸。李攸烨在水里翻了十好几个跟头,最后被水挤上了桥面,奄奄一息地爬起来,扶着栏杆咳成了筛子,再看明显装得若无其事的权某人,实在又好气又好笑,抹把脸走到她面前,“你冷不冷啊?” 还生气着呢,不理,自顾自地拧衣服。李攸烨觑了她一会儿,举臂挡了她故意甩大了的水珠,而后不顾其挣扎把人拦腰抱起来,径自到火桥那边转了一圈,才把人放回岸上,身上衣服已经烘干了,“瞧,这样多快,光靠拧的什么时候能干。”权洛颖真是气愤到极点了,挥起大小拳头轮番伺候上去,“给你点tragedy color see see!”李攸烨以背相抵,笑着躲闪,等她打到满意了,才厚脸皮地扯开话题,“呐,see see,see see,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撂下袖子,侧脸去瞧。与那火桥相似,这水桥后面,原来也另有乾坤。只不过与那边的缤纷多彩不同的是,这里的乾坤尚处于原始的混沌中,放眼望去,一片广袤无垠的未知虚空,容纳着许多波光粼粼的水晶球体,有的大如屋宇,有的小如露珠,更多的则是半人大小的一团。星罗密布,灿若银河。 李攸烨揽她坐到了一个巨大的水球上,落脚处凹陷了一个坑,仍旧不下沉。水球承载着二人在这片水晶世界里旋转穿行,权洛颖侧坐在她腿上,渐渐感觉身体的重心在失去,担心被甩飞出去,只好勾紧李攸烨的脖子。李攸烨轻抚她的背,为她挡开即将触及她幽长青丝的露珠,嘴角微微勾起。她感受到了抬起脸来,很近距离地注目她的眼睛,脸微微红了。搓着手指头去拧自己沾湿了小半边的裙带,又讷讷地去瞅别的方向,仿佛方才的失神只是一个不小心,或者不经意。 李攸烨笑了笑,又卖弄起了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诡谲本领,随手捞了个酒盅大小的透明水球,捏在手里把玩,引着权洛颖去拿,结果当权洛颖真去拿时,那水球猝然崩裂,湿了她一袖。意识到自己上了当,她抹了脸上的水珠,气得一巴掌打到她身上。后者不以为然地拿了她的手,“你瞧前边又来了一个。”掌心贴着她的掌背,轻轻往那袭来的水晶球上一推,那球受到阻力突地一扁,啪嗒一声,又鼓起胖悠悠的身子,弹了出去。权洛颖的目光依依追随着这只可怜的球,它一路上都没有从扁圆扁圆的循环中跳脱出来,虽然一口气吞吃了不少渺小的同类,但最后终被一个巨无霸裹入腹中,停止了蹦跶。而被它骚扰过的水球们无一不在延续它的作风,四散奔走中相互碰撞,击碎,吸纳,重合,大的遇到小的就吞吃,小的遇到大的就淹没。每逢两球相碰必会发出叮咚的声响,串联起来倒像流动的风铃。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她侧耳倾听着这奇妙的乐章,两只脚已不知不觉在荡悠水花。附近的一大片水域因此而震荡。这个广阔的虚空原来也如宇宙一样,以它独特的方式演绎着自己的神奇。 “喂,看够了吗?”李攸烨的笑语往耳朵里钻,她反应过来,胳膊肘捣开她的脸,低头去瞧自己微湿的手掌,又拿过李攸烨的,好奇地问,“为什么你的手像个荷叶一样,不浸水的?” “因为我是水阙主人咯。”李攸烨笑得理所当然,伸了个舒服的懒腰躺下来。她越发好奇,顺势趴在她身上,“什么是水阙主人?” “嗯,蓝阙的嫡系后人死后进入蓝祗仙阙,会依五行属性,从这里得到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我娘亲的属性为火,所以她的属地是火焰乾坤。而我据说是水属,这片水域乾坤就是预备给将来的水阙主人的。” “意思是每座桥的后面都有一个这样的空间吗?” “嗯。五行桥就代表五行乾坤。” “那你们的属性是怎么来的?你那么怕水,为什么还能成为水阙主人?” 李攸烨被戳到了痛处,窘了窘,“老早以前的事了,还提什么啊。总之就是这样子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侧脸掩着胳膊,不想再说了,就闷闷地结束了话题,权洛颖勾着唇笑,也不再多言,伏在她胸口听着有力的心跳声,便觉安心许多。两人安静地叠偎在一起,如相互凭依的一叶扁舟。她的半边裙子蜿蜒在水中,凝之不散的墨迹。合着眼皮的李攸烨,呼吸越来越沉,似乎昏昏欲睡了,模模糊糊地纳住她的手,喃喃,“将来我在这儿建一座水晶宫,就取你的名字可好?”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粘滞,就像梦中的呓语,完了再没有下文。权洛颖怔忡了一会儿,心口堵塞,不确定她是否在跟她讲话。唯一能透漏真实的窗子已经被她阖起来的眼皮关上,她被遗在窗外无法触及她心内流淌的东西。 水晶宫?这天长地久的宫殿,她要为谁而筑,为谁而名?在目睹了别的女子一步一步在她心里砌起城池后,她已不确定她的爱情是不是还属于她了。 回去的时候,李攸烨站在水桥边,问她,“想不想上去走走?” 她迟了迟疑,“可以吗?” “试试呗。”李攸烨清亮的笑容在脸上漾开,使她一瞬失了神,没怎么反应她已绕身后,环着她的腰身,“这样,你踩着我的脚面。我说抬脚的时候,你再抬脚,看我们能不能慢慢走过去。” 说不出什么感觉,当她的膝盖轻轻顶着她腿弯的时候,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蹒跚学步的样子。二人一开始晃晃悠悠走得极不稳当,后来她也来了兴致,不依口号,就能配合着抬脚,走得越来越顺,权姑娘的脸色得意幽幽地绽开,李攸烨瞧见了,嘴角勾起,便把原先的‘左右左右’变作了脚下带韵的诗律, “九月西风兴,月冷霜华凝。思君秋夜长,一夜魂九升。 二月东风来,草坼花心开。思君春日迟,一日肠九回。 妾住洛桥北,君住洛桥南。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 权洛颖边走边移神听着,后面几句,明显感觉她圈她的手臂更紧了,微热的气息黏着发丝缠绕过来,注入耳朵里,带着点幽幽的蛊惑和叹息,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白居易《长相思》) 权洛颖默然止住步子,眼里浮现出浓浓水雾,脚底下的水滋滋流淌,亦打湿了她的脚面。李攸烨没提防她会停下来,没把持住平衡一屁股坐到桥上,临倒前的一刹那急忙把她勾入怀里,免得她落水。缓了好久才把人抱起来,再也不许她下来,惋惜道,“哎呀差一点就走到头了,你看……”权洛颖才不管她的喋喋不休,用力圈着她的脖颈,“你才是远方兽。” 李攸烨无语半响,提起方才念的诗,确实藏了点小心思,但美人在怀,可以理解的么。此时见她羞怯模样,心中甚感欣慰,下巴蹭蹭她柔软的脸颊,从容接口,“那你愿不愿意做深山木?” “更不想。”她言不由衷地回答,也不说原因,却在她脖子里咬了一口,李攸烨缩缩肩膀,“都咬人了,还说不是远方兽。看来远方兽要改吃斋念佛了。” 二人回到了火桥后的乾坤世界,权洛颖被放下来,一边顾着周围的美景,一边讷讷地问,“你说这里是你娘的地方,为何一直不见她们呢?” “这不是来了吗?”话音刚落,那火焰宫里就走出两个女子,正是苏念奴和纪为霜,两人脸上挂着相似的笑容,脚边还跟着一只雪白的小狗。“等你们很久了。”最先打招呼的人是苏念奴,权洛颖曾在晚宴上见过她一个侧影,隔了两年,她的轮廓未变,不过脸上的神情已大不相同,漾着简单自在的笑容。而那眉梢点着胭脂痣的女子,想必就是纪为霜了。其人着素雅白裙,比她想象中的高挑许多,神情介于冷、柔之间,嵌着一股子清逸韵致,让人一眼难忘。权洛颖事先未料到她会如此美丽独特,不过在见到她的一刹那,立时便明了皇帝当年所中的蛊,面对这样的女子大概谁也逃脱不了沦陷的命运吧。 四人以一种奇异的方式会了面,这其中的因缘际会,权洛颖不甚明了,不过从李攸烨看她们的神情,她猜到这应该不是一种巧合。事实也很快证明了她的猜测,在苏念奴拉着她一路谈心的过程中,她才知道,原来她们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都是纪为霜动用蓝阙力量强行干涉的结果。当然她也为此付出了必要的代价。 “最后一点时间了,让她们单独呆一会儿吧。”苏念奴坐在草地的木椅上,招呼着小白狗到怀里来,“怎么样,她可爱吗?” 权洛颖与她算是一见如故,点了点头,伸手去抚小狗软软的毛发,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忽然一下子想到了栖梧,她乖乖的时候也是这样可爱。手中动作缓了下来,强烈的思念浇红了眼睛,偏开头略作掩饰。这时候李攸烨的目光恰好看了过来,说不上为什么,看到那小石桥上凝滞的身影,她竟读出了她的无奈和伤心。仿佛要割舍什么珍贵的东西。 “要我改玉瑞国祚为蓝阙来换取自己的死后长生,她们想都不要想。这个水域乾坤我宁可不要。”李攸烨回过脸来,下定了决心,注视着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的母亲。 “你决定了吗?”对她的答复,纪为霜没有丝毫意外,只是淡淡地问过,“这里是世人皆梦寐以求的极乐世界。碑文上已刻了你的名,你若放弃,此生再没有后悔的余地。毕竟她们也是你的祖先,即使你放弃这里,也除不去身体里流淌的血。” 她沉默了一会,没有改变主意。纪为霜叹了口气,已料到这样的结果,“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想尽快回去。”她说,眉间压着帝王的忧郁,从容地跟她解释,哪怕明知即将的分离意味着永诀,“我不在朝中,朝局势必大乱,玉瑞才经动荡,休养生息不久,再也经不得战乱。” “还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李攸烨沉吟着,侧首朝远处的人望去,她也正朝这边看过来,淡蓝色的长裙坦然地落在草坪上,与背后明净的天空几成一色,既美丽又遥远,“娘亲是不是在问我还有什么心愿?” 纪为霜虽然有这个意思,但是听她这么说,笑着刮了刮她的脸,“说罢。” “佑她平安。可以吗?我知道她要去的地方非常危险,所以……” 纪为霜看着眼泪在她在眼眶里打转,淡淡应了声,“好。”所以作别的时候,李攸烨安心了许多,牵着权洛颖的手,拜别纪、苏二人,头也不回地往桥上走。苏念奴似乎有心事,目送着二人朝来处归去,揉了揉怀中呜呜的小狗。权洛颖忍不住回头,再看那两个绝世女子一眼,似乎意识到这一眼或是永诀。再看李攸烨没有回头的意思,她挣了手,自己转身跑了回去。不过很快就回来了,依旧握了那僵硬的手,用哄小孩子的方式,“我替你抱过她们了,你娘说要我替她好好照顾你。”李攸烨咬了咬牙,毅然抱她上了火焰桥。 二人在最初的蓝色球上醒来,还保持着相互依偎的姿势。李攸烨身上的雪白中衣依旧染着斑斑血红,而权洛颖清晰地记得骗她下水后,这些血迹都被水冲散了的。难道方才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个梦吗? 感觉有东西在拱她的脚,权洛颖低头一看,居然是苏念奴的那只小白狗,不是梦,是真的。惊喜地把它抱起来,小狗呜呜地蹭着她,这才发现它嘴里叼着一块乳白色的东西,比拇指大不了多少,顶上钻了个孔,用一根银线穿了起来。竟是块质地优良的月光石。应该是苏念奴要它送过来的。 “为什么不在作别时候送?”李攸烨觉得蹊跷。权洛颖心里也奇怪,不过望着这块泛着淡蓝光晕的月光石,她心里非常喜欢,“爸爸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收集月光石,听说都有一屋子,可惜最后只带来了一块。还被我妈作成了耳坠。” 李攸烨略一思索,“就是你常戴得那对?” 她惆怅地应了一声,李攸烨见不得她难过,把月光石给她戴上,轻轻吻了吻她的额,“这颜色很衬你。”小狗完成任务就消失不见了。权洛颖低了头,难得的娇羞模样,又引来李攸烨的纵情痴缠,捧了她的脸,贪恋地咬她的唇,挑逗似的吮砸,引她弃城归降,全神投入。将这最后一脉温存完美地延续到终点。 第214章 各怀鬼胎 二人松开贝齿后,眼前景状已经千变万化,原本的蓝色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看似柔软的、粉白色的封闭空间。 “这是哪儿?” “别怕,这是你女儿的梦境。” 权洛颖诧异地仰起脸来,所展所露,皆是不可思议。李攸烨笑着,“你忘了,栖梧也算蓝阙的血缘,她的梦能通蓝祗仙阙。所以小家伙的臆梦就是我们回去的路。现在咱们就等着她醒来。” 嗅到空气中飘散着那股淡淡的奶香味,权洛颖塞满困惑的心瞬时就融化了,捂着嘴难以置信的惊喜动容,李攸烨取笑她,“有什么好哭的啊?居然掉眼泪了。” “你怎么能知道?”这个粉嘟嘟的类似小沙袋的空间居然就是她女儿年纪小小的梦,而她们现在正在女儿的梦里。 李攸烨撇撇嘴表示自己简短的不满,但见她那痴迷流连的样子,又觉好笑,无奈地摇摇头,留意到粉墙边立着两根奇形怪状的柱子,心里生了好奇,走过去瞧了会儿,哑然失笑,嚷着要那人过来看,“快来,快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权洛颖正在别处欣赏一处小角落,想着趁女儿醒来之前,多瞧上几眼也是好的。听到她那里嚷嚷,就有些不满,竖眼责备,“你小点声,别吓到她。”本不想予以理会,但实在抵不住她那股热乎劲儿,况且那边也是没来得及看过的,就迟疑着走过去。李攸烨自觉让道一边,让她能够更好地瞻仰,她狐疑地瞥了她一眼,低头往那柱子一瞅,立即便明白了她闷嘴憋笑的原因,脸刷得就涨红了。 这哪里是柱子,分明是两个圆滚滚的人偶,虽然和本人的体型相去甚远,但各自的风神气韵都抓得惟妙惟肖。左边这个头上束了玉冠正眯眼笑的可不是李攸烨,右边那个坠了蓝雾裙裳笑得温婉的就是权洛颖。即便再迟钝的人,见了这样的一对人偶,也能立马猜到,这应该是小家伙对二人的记忆形象。按说刚出生的小婴儿能记成这样已经不错了,问题是某些部位她未免记得太夸张了点,这就造就了突兀呈现在眼前的让李攸烨幸灾乐祸的原因。 此人现已扶墙笑得直不起腰,雪上加霜地撒盐道,“小家伙也真够实在的哈,可惜,她这愿望这辈子是没法实现了。”结果遭到面红耳赤的后者一阵气急败坏地追打。 二人严肃了态度,重新站在这两根柱子面前,默默无语。这就是她们四个月精心呵护的结果,那其余那些恐龙蛋似的啥都看不出来的东西,想必就是鲁韫绮她们了,李攸烨又忍不住想笑,权洛颖警告得瞪了她一眼,这才端了正经的样子严肃对待此事。 权洛颖面色十分凝重地关注着自己的人偶,与李攸烨的那个相比,她的面部轮廓稍稍清晰一些,这个细微差别足以让她心里保持平衡,不过随之而来的却更深重的忧虑。李攸烨的迎头赶上还是次要的,如果自己从此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她会不会再也记不得这个影像是谁?会不会有别人顶替她走进她的生命里? 不知哪里传出咕噜咕噜的几声响,李攸烨将怔忡的人唤了回来,“哎,小家伙快醒了,做好准备。”话虽如此,但二人仍旧被那突然照临的白光刺了眼睛,脚下一空,不及准备地往下坠去。 那一瞬间李攸烨几乎错认她们又回到了坠崖的时刻,刹那的绝望窒息过去,背后的坚实和柔软迅速截住了二人下落的进程,同时亦挽救了她心里的最后希望。熟悉的房间,熟悉的人脸,她捧起眼前尚迷迷糊糊的人,把她揽进怀里,失而复得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定。权洛颖摔得有些晕头转向,不提防又被她一骨碌压到了身下,未及反应,半启的娇唇就被掠夺了去。“唔……”呼吸的节奏迅速打乱,她有些无措地抵住李攸烨的肩,往外推了推,现在是什么情况啊,她居然有心思做这个。不过李攸烨并不给她使力的空间,有些蛮横地侵蚀上来,手已经开始解她的衣带,“喂,你疯……了……你……唔!”芳唇轻碾,情意绵长。却又不是一味的压迫和占有,像是在诉诸她的想念。人在跟前,仍旧想念。这种脆弱的情感终究令她卸下了防备,顺从地颤抖着环上她的后颈,仰头承接柔齿在雪颈里钻营。两串滚热的泪珠顺着眼角依依滑向鬓里,代表着一段心口流过伤的不忍苛责的过去。 陷在温柔乡里缠绵悱恻的两人一时都有些忘情,直到两声脆脆的吭吭声,将她们重新拉回到现实中来。李攸烨气喘吁吁地松开娇唇,扭头顾向了旁边的婴儿床。床栏缝里露出两只粉嫩的小脚,在空中蹬舞了几下,便带出了一个穿了小蓝褂顶着小尖帽的小身子。自己晃晃悠悠地坐了起来,转着小脑袋四处打量。忽然咳咳咳咳得哭了起来。 小家伙显然看到了她们,炸着小胳膊要求抱的可怜相,立时让权姑娘心软了。一把推开身上的李攸烨,匆匆合了紊乱的衣衫,扑到小床边,把女儿抱了出来,搂在怀里又亲又哄,“不哭,不哭了,栖梧乖,妈妈回来了……”贴着这份久违的柔软,眼睛酸酸地涨红了。李攸烨心情既复杂又平静,悻悻地下床来,看看母女俩都平安无事,心中的大石块总算落了地。揉着小家伙毛茸茸的胎发,隐隐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儿。 这时候房门忽然打开了,鲁韫绮咚咚咚咚地闯进来,“怎么了,栖梧,是不是饿……”见到屋里突然出现的人,她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好一会儿,手忽然松开门把手,凶猛地向她们扑了过来,一把揽住权洛颖激动都大哭,“小颖,你们去哪儿了?你吓死我了你。这么长时间一点消息也没有,我还以为你们真死了!!!” 屋里很快就被闻讯赶来的归岛众人填满了,不得不辗转到客厅。权洛颖见到熟悉的人心情也很是激动,钟毓鲤喜极而泣地握着她的手,问她去了哪里,权洛颖一时解释不清楚,各种问候又接踵而至了,李攸烨把栖梧从繁忙的母亲怀里抱过来,小家伙显然不乐意离开权洛颖,用手去抓扯李攸烨的耳朵,一日不见小家伙手力见长,李攸烨逮住她的小拳头作势要吞进嘴里,被她不满地抽离又抓了鼻子。这一幕没有逃过权洛颖的眼睛,她看着女儿明显长长一截的身子,和一些简单的但以前不会的肢体动作,心里微微疑惑。钟毓鲤想起来连忙吩咐刘速,“你快去通知长公主,告诉她人找到了,完好无损的回来了。”刘速应了,正要动身,鲁韫绮站起来,“长公主那里交给我,你去通知其他人。”回头又抱了抱权洛颖,才转身离开。 权洛颖终是忍不住问钟毓鲤,“钟姨,离我们坠崖过去多长时间了?”正和女儿顶头闹腾的李攸烨,笑容缓了下来,转头朝她们这边看。钟毓鲤明显得楞了下,“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怎么你们不知道?” “三个月?” “是啊,从去年十月末你们失去音讯开始,大家就不停地寻找你们的下落,现在已到了二月初。”权洛颖陡然心惊,难怪栖梧长大了这么多,原来她们竟错开了三个月,钟毓鲤见她两个脸色有些异样,问,“你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权洛颖下意识地摸到颈里的月光石,与李攸烨互相看了眼,一样震惊的表情。钟毓鲤见二人久久未答话,收了收语速,转视李攸烨,“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你们不在的这段时间,玉瑞发生了很多事……” 李攸烨心里忽生出不好的预感。 钟毓鲤便把她坠崖后玉瑞发生的变动一一告知于她。天上才一日,地上已千年。饶是她心里有所准备,在听了李攸熔复位的消息后,她的震惊不亚于听见天方夜谭。急着追问江后的处境。由于归岛素来不问世事,她又忙于搜寻她们的下落,所知并不多,听到的大约也是从鲁韫绮、刘速口中转述的,因此讲得并不十分清楚,李攸烨听得十分焦急,只知道自她出事后,江后就生了一场大病,而后,朝中又发生了一些对皇奶奶不利的事情…… 三个月,三个月充斥着太多变数,一场国战从发动伊始到现在都应该结束了,皇奶奶要如何挨过这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为什么,哪怕她离开只有一个月,她都可保证玉瑞掀不起大浪,偏偏是三个月…… 权洛颖把栖梧哄睡了,放到房间的小床上,回到客厅,见李攸烨一个人枯站在落地窗前发怔,就走过去从前面抱住她,想给她一些温暖。李攸烨的目光越过她肩膀的栖息,望向窗外延绵起伏的山峦。冬季,草木稀疏,山顶上覆着皑皑白雪,像纸做得牢笼。恨不得化作穿山越岭的大鹏鸟,一气飞过眼前隔断她视线的崇山峻岭。但是她不能,越是焦灼的时刻,越需要她维持冷静。 黄昏时候,鲁韫绮终于将李攸璇带了来,“费了些周折,好在有惊无险。”说完回头看了一眼李攸璇,后者游移不定的目光审视着周围,直到撞上了李攸烨,瞳孔豁然放大,眼泪随即簌簌而下。李攸烨惊喜交加地把她揽在怀里,抱头哭了一会儿,瞧着她眼睑下的附着的深深疲倦,既内疚又心疼,“皇姐,你且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奶奶的病好些了吗?” 李攸璇摇摇头,刚抑住的眼泪又崩了出来,想必一定受了不少委屈,“没有,皇奶奶病得很严重。他们把皇奶奶逼说成霍乱朝纲的妖后,还说皇爷爷早就预料到了,所以才在驾崩前留下了密诏,要将皇奶奶……”她双手捂着脸泣不成声,李攸烨眼睛涨红,扶着她的肩膀,“是谁说的,他们是谁?” “好多人,好多人都在说……烨儿,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好多人都变了,皇奶奶已无心过问政事,但是那些人还不放心,非要置皇奶奶于死地才肯罢休!” 李攸烨额上的青筋已然跳脱,目红如血却紧咬着牙缝,拼力地忍耐,怒极攻心转身就要往外走,却被鲁韫绮迎面拦住,“你现在回去于事无补,反而正中别人下怀,想清楚该如何力挽狂澜才是最要紧的。”李攸璇反应过来,也回头拉她,“烨儿,只要你回来了我们就有转机,千万不要鲁莽行事,我们不能再失去你了。” 把她们带到沙发上坐定,先稳定情绪,鲁韫绮递了纸巾过去,李攸璇硬硬的不接,自己掏了锦帕擦泪,她也不着恼,无所谓地收回来搁在茶几上,显然两人之间还存着芥蒂的。权洛颖坐在李攸烨另一侧,担心她气发不出来,憋坏了身子,底下握了她的手,有意地十指交扣。李攸烨似是体会到了她的用心,缓了口气,手指在她掌背点了点,示意她不必担心。这点小动作李攸璇自是瞧见了,脸上微微有些异样,不知为何偏开了头。 接下来的时间,她便把这三个月发生的事情,林林总总地讲给李攸烨听。从她坠崖开始,讲到江后用铜炉砸了李戎沛,李攸烨的心弦紧紧揪了起来,她难以想象,该是怎样的心痛绝望让一向波澜不惊的皇奶奶,作出如此失望至极的举动? “燕王在皇奶奶那里吃了冷眼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加紧利用洪清远和王太医的案子,暗里打击皇奶奶的声誉,逼得皇奶奶不得不远离朝堂,以避纷争。”江后避嫌的事在她出事前就已经有了,从现在来看,这不过是李戎沛早就计划好的一部分,目的就是牵制江后,“明里又变本加厉地施压朝臣,要求根据祖宗家法选出继位之君。那时你下落不明,朝臣心中无主,但也不肯轻易屈就他。不料他竟取得了上官景赫的支持。暗地里谋划逼宫事,朝臣很是忌惮,就有了屈从之意。”听到这里,李攸烨紧缩了瞳孔。 “那时我和伦尊已获悉皇奶奶的意思,打算先扶持烁儿,对抗燕王,继续寻找你的下落。但没想到,就在烁儿准备带兵回京时,边疆却传来动乱的消息,一向相安无事的蓝阙忽然陈兵二十万在秦国边境示威,使烁儿不敢轻易离开秦国。” 李攸烨心里一沉,蓝阙国这时候陈兵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却并不多作表示,只道,“伦尊手里掌控着玉瑞五十万兵马,即使边疆发生动乱,亦不当受制于人才是。” “一开始的确如此。伦尊在京城附近迅速集结十万兵力以防京中有变,但是挺燕派的人却以此为借口污蔑我等故意拖延新君册立,意图领兵谋反。”这就是了。那伙人不会放弃任何打击伦尊的机会。当时的情况对伦尊意味着两难,一方面,他是手握重兵的权臣本身就遭朝臣忌惮,这时候选择明哲保身按兵不动方为上策,但是另一方面,在绝大多数人都认为皇帝已驾崩的情况下,他如果不去主动掌控兵权,那么拥有所谓合法继承资格并且暗中又有上官景赫扶持的燕世子随时都会登临皇位。 出兵,意味着被扣上谋反的帽子,不出兵,则意味着坐以待毙。 “然而更令人寒心的事还在后面,”长公主愤怒地说道,“胡先生在朝中与挺燕派据理力争,回府路上却遭到刺客追杀,身中数刀,险些丧命。这还只是一个开头,这帮人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疯了似的到处暗杀倒燕派的人,满朝众臣却都作势旁观,竟没有一个肯站出来阻止。” 对朝臣不站出来为倒燕派说话,李攸烨并不感到奇怪。一向以大局为重的高显等人,就算再惋惜她的驾崩,也不会愿意看到玉瑞因此四分五裂,当务之急必是选出后继之君以运国祚。而当时的情况在中立势力看来,立不立新君只是时间问题,在燕王系看来,立不立世子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对倒燕派来说,只要是立,就是问题。他们既抓不到燕王弑君的证据,又故意拖延新君册立,并且擅弄兵权,无疑犯了朝中大忌。朝臣当然不会站在他们这一边。而与此相反,燕王系虽然志在夺位,所秉承的也不过是国不可一日无君,燕世子登位合乎礼法的规矩,并不触碰朝廷禁区。所以表面上看起来,朝廷的风向是偏袒向了燕王一方,但实际却未必如此。李戎沛想必是看透了这点,所以才使出刺杀这种非常手段,目的就是为了要激怒他们,把他们往朝臣最忌惮的方向逼,一旦他们沉不住气,发兵围城,那么蛰伏在京的上官景赫就能以平叛为名先发制人,将倒燕派一举清剿。 谋划得如此周妙,详尽,似乎每一步都算到了,然而事情发展真能如他们的意吗?若是如此,今天坐在金銮殿上的就不是李攸熔了。她很好奇那只隐藏在背后的老狐狸会采取什么手段,扑击猎物。 “后来内阁更是传出了话儿,‘三日后召开宗法大会,推举新君’,这相当于承认了你驾崩的事实。燕王派的人自是求之不得,我等力争无效,只能选择后退一步,决定在宗法大会上拥立烁儿。” “宗法大会,推举新君”,李攸烨阖了阖眼皮,也只有他能想出来这种狡猾的主意,一方面满足了燕王系尽快立君的愿望,另一方面,又稳住了手握重兵的伦尊等人。既然他们觉得宗法对己有利,那就叫“宗法”大会,他们想要拥立别人,那也给他们‘推举’的权力。如此双方都不得罪,先将所有人都稳住,集中起来加以控制,最后再实行釜底抽薪之计。她已经可以预见他收网的时刻了,老狐狸果然是老狐狸,即使手中无一兵一卒,也可以出其不意扭转乾坤。 老狐狸志在让李攸熔复位,维系皇族正统,可谓费劲了苦心。不过,李攸熔在帝位上已经失尽了人心,想要扶他重新登基,也没那么容易。李攸烨站在上官景赫的立场,为他设想了一下,如果他能看出老狐狸的目的,这个局其实很好破。她也不相信上官景赫会看不出,老狐狸即使谋划得再精密得当,到了关键时刻,胜负往往取决于硬碰硬的底气,这一点上官景赫不输给任何人。 如果真到了无法挽回的那一刻,有谁还能阻止狼子野心的燕王和上官景赫? 李攸烨是以现在的结局来猜测当时的情况,她实在想不出,谁会是决定局势发展的关键。如果连江令农也未必斗得过的人,谁又能与他斗?她想遍了所有人,设想了种种可能,却终究没有想到,最终改变了这一切的,至关重要的人会是——上官凝。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无法履时更新问题,作者感到非常的抱歉 如果我不能按时更新,看官们应该狠狠批评才是,否则我是无法感受到你们的愤怒的。因为我每天上来都是风平浪静,一眼望去,200多章的劳动成果,着实欣慰。。。于是渔夫开始撂挑子了。。。 倘若此时有一批评声浪打来,无异于醍醐灌顶。懒人觉想睡也睡不成了。。。 现在七月份了,作者有重要的考试要准备,so,还是那句话,i am so soyyr. 第215章 还酹千古(一) 时光倒退如梭。 皎月溶溶,照耀着冷冰冰的慈和宫。这里的景致一分未增,一分未减,只不过退回到了旧日模样,为何还会感觉空落落的?江后起夜后在这殿廊里走,觉得陌生,就问身边提灯的宫女,“今夕何年?”宫女愣了愣,忙恭谨地回答,“回太皇太后,今个是靖朔元年腊月十五。” 她恍然似的回过神,喃喃着,“原来没有回去。”目光触到地上的银光,又沿着宫墙望到天上,又回到月圆了。那又怎样呢?不过又是一段残缺的开始。他们从月圆中来,又从月缺中走,从来都无牵无挂,潇潇洒洒,只剩下她。已经习惯了的,再去习惯就好,不去想便不会痛。 可是当你不去想时,偏偏有人要提到她。 “皇奶奶,三天后他们便要举行宗亲大会,推举新君,如今能阻止燕王的人只有皇奶奶了,求皇奶奶出面为烨儿讨回公道。”白天李攸璇跪在殿外一声声恳求,她侧躺在床上,面朝里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燕娘劝走长公主后,望了眼那始终沉静的帘帐,叹了口气,关了这屋子里的门,留给她最想要的一室清净。 又捱到夜晚,上官凝还在殿外点着蜡烛,外面刮着凛冽的风,她的蜡烛点了又灭,难以在寒风中立足。江后看了一会儿,叹口气,“进来吧,在屋里点是一样的。” 她回头看到那不知何时立在殿里的孑然身影,顺从地进来。素茹搓着手把门关好,向江后施了礼站在一边忍不住哈欠连连,上官凝便打发她去睡觉了,自己握着半截空烛发起呆来。被冷风吹得通红的脸颊隐约藏了心事。 在宫里是不许随意点火烛的,以免引起宫殿失火,但全宫上下均默许了她的行为,毕竟要熬过漫漫长夜,必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过了一会儿,她从呆愣中回神,用冻僵的手笨拙地点着火折子,将一簇小小的温暖,援引到烛芯上,小心地托在掌中。日复一日的场景已经重复了一个多月。 “为什么还要坚持?”江后淡淡地,问。 在燕娘醒来发现江后的床空了之前,她们有一段相对独处的时光。这段时间通常都以缄默维持着,对于她的突然打破,上官凝先是愣了一愣,随后以惨淡的笑容应对。蜷紧了僵硬的手指,勉强打起精神,说,“上次也是这样坚持的,最后她完好无损的回来了,这次也一样,我相信,她会回来的。” 看着她脸上深陷的执迷,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从江后眉间隐现又随浮光掠影消散了去,“如果她十年二十年不回来呢?” “我便等她十年二十年。” “不觉得疼吗?” “已经疼过一次了,不会更疼。” “你当值得更好的人。” 上官凝苦涩地摇摇头,“不会了,不会有人比她更好。” 江后默然地看着她,仿佛在看另一个年轻时候的自己。窗外的北风与回廊渐趋胶着,窗棱晃动的幅度仿佛在抵御一场酝酿已久的惊风暴雨,黑暗的戾气随时都能破窗进来。上官凝用手呵护着手中的蜡烛,侧眼望向那人,她淡然的眉目定格在抖擞的窗影上,身后的那幅烟波浩渺的锦绣屏风,给人细水长流的安宁。她明白她心里的痛不会比她少,但那股如影随形的冷静让她望尘莫及。 沉淀着太多她看不透的红尘。 “今天长公主来求见,太皇太后为何不阻止燕王?” 江后眉头微蹙了下,似乎不想触碰这个话题,只简单的两个字,“不必。”上官凝不明白她的意思,是不必阻止,还是来不及阻止,但见她脸色微乏,引袖遮额,掩住了那丝疲态,“哀家累了,你也早些休息。”站起身来,徐徐往内室走去,上官凝不甘心地追起来,“外面的传言都是真的吗?” “哪些?” “洪清远的死真是太皇太后指使的?” 江后脚步微顿,须臾,“是又如何。” 上官凝没想到她会回得如此干脆,幼弟的蒙冤牵引她激动地上前一步,“太皇太后草菅人命,又嫁祸他人,不觉得心中有愧吗?” 空气瞬间的凝滞,一丝置若罔闻的轻笑从她唇上牵出,又从镂壁上返回,“哀家不能够回答你这个问题。不过,我可以推心置腹地告诉你,如果一切可以重新来过,哀家会不惜一切代价剿灭你们上官家。”上官凝心底一寒,对她的直言坦白冷冷笑了。 “所以,你不必为了烨儿守节,你父亲为你安排的出路,会给你更好的人生。” “更好的人生?”她愤怒地红了眼睛,“太皇太后想要灭谁的确易如反掌,那么请问,燕王殿下的心狠手辣是否也是遗传自他的母亲?” 她的回击成功凝固掉了那抹苍凉的姿影,然而心内却没有一丝胜利的快慰。“我不会放弃的。”她决绝地向那人宣示。江后掀开帘子,不复停留地往内室踱去。 第216章 还酹千古(二)乐 幽深的寒夜,一辆青布遮挡的马车从徐徐开启的城门里疾驰而出。于此同时另一侧的城门也悄悄开了一道缝隙。 长公主说服马咸派出一支御林军在京城门楼布防。按照计划李攸烨今夜就能到达皇城脚下。到时候只要开一扇城门,单伦尊的兵马就能星夜涌入城内,悄无声息地占领整个京师。只要他们占领了京师,即使上官景赫反应过来,也无力回天了。 子时已过,迟迟不见李攸烨的踪影,李攸璇心里难免焦急,派去探哨的人尚未归来,她伏在垛口处手心紧张得冒汗。偏巧这时候璇乐宫的执事宫人找了来,“公主,江府的人来找公主,说是江丞相病危了,丞相有要紧事,想见长公主一面。” 长公主勃然大怒,“这个老不死的,又耍什么鬼把戏,本宫又不是他的孙子,不会上他的当!!!”执事宫人无辜做了出气筒,只好战战兢兢地退下。 万书崎凑过来说,“听说江相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了,或许真有什么事也说不准!” “他能有什么事,一把老骨头,活得比谁都硬!” 万书崎心存疑虑,本来想追上那执事宫人问问清楚,谁知刚下城楼,就看到一只轻骑朝这边飞驰来,是江家的小姐江玉姝。不带喘息地翻下马来,“长公主呢?” “在城楼上。” 李攸璇见到江玉姝大为意外,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爷爷知道你不会去,只好让我来告诉你,不要在城门空等了,马上带兵去雎阳救援,上官景赫早就获知了皇上在世的消息,他的二十万大军已经向单伦尊部开进,准备在雎阳截杀他们。” “你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李攸璇心里一冷。 “北征军里有爷爷安插的人。我大哥已经去统领神武军了,御林军最好尽快赶过去!!” “睢阳离这儿十万八千里,现在赶去能有什么用!!”李攸璇赤红着眼大声喝住她,“江丞相就是这样给人通风报信吗?为什么不早点说!!” “爷爷也是刚刚才……” “闭嘴!”李攸璇拔出剑来,“别在这儿充假仁假义了,他和上官景赫都是一路货色,巴不得烨儿回不来!” “来人,随我去睢阳!!” 御林军行了不下十里,离睢阳还有上百里路程,前途仍旧是一片黑暗,长公主的脸色益发焦灼。李攸烨没有按预定的时间到来,定是半路遇到了截击,她的人马总共才有五万,而对方却整整派出了二十万大军。如何能抵挡的住?上官景赫的野心昭然若揭,分明是要把她拦杀在京城外! “公主,前面好像有动静!”马咸敏感的察觉到另一方向的地表震动,勒缰缓下来,但见浓稠的夜色中闪出一片模模糊糊的光点,随着光点的靠近,撕裂的马蹄震踏声逼面而来。 “不好,前方有敌情,立即布阵。”马咸迅速作出判断,下令御林军准备迎敌。 然而当那为首一骑从夜色中跃出,显出真容,长公主激动地磕马迎了上去,“烨儿!”马咸急忙阻住搭箭上弦的弓弩手,见到李攸烨真人,也是大喜于色,之前对李攸璇的所有疑虑全部打消,驱马上前拜见。 她满身的战袍被血水染透,头盔不知掉到何处去了,发丝散乱,火光中的脸被照得通红,现出大大小小的伤口,显是遭遇了一场恶战,李攸璇看得惊心动魄,一股怒火冲上头顶,“是谁伤的你?!” “皇姐先别问,快给我换匹马,我这马跑不动了!”李攸烨气喘不定得说,马咸闻言,立即把自己的战马献了出来,李攸烨拽过马头横着爬上去,猛地一甩鞭子,片刻未歇地往皇城奔去。 这时候大将高勇才带着一队零散的兵勇从后面赶上来。 “高将军,你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高勇单手接过士兵扔过来的水囊,急不可耐地咬开盖子,往口中灌水。水柱冲出喉咙洒在伤口上立即结了冰凌,也丝毫觉不出疼来。 “咳,我们在半路遇到伏击,拼死护着皇上杀出重围。单将军还在后面与敌周旋,末将必须马上返回去。皇上就交给长公主了,公主前面看着点,这几日我们昼夜不停地赶路,皇上身上带着伤,不让军医看,一路堕马好几次了!” 御林军当即分成两拨人马,一拨随高勇回去救援,一拨跟着李攸烨回京。李攸璇想到李攸烨一路的经历,眼泪忍不住上涌,她一个女儿家,怎么能忍受的了。 上官景赫从宫里缓缓走出,忽然起风了,上官夫人听说他今晚不回去,就着人送了他贯穿的鹤羽披风来,就叫他在宫门口系了。六万人马在远处集结待命,几个副将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上官景赫挨个拍过他们的肩膀,翻身上了马,“出发,去城门楼。” 李攸烨在皇城脚下勒了缰绳,与城楼上那道熟悉的影子照了面。光阴仿佛在刹那间倒退了十几年,就是这座高耸的城墙,曾经见证了双方恩怨纠葛的起点。如今也要用相同的方式,为这段化不开的仇恨做个了结。 “马咸,你手头上总共有多少人马?” “臣留了两万在营里,刚才又分了一万给高将军,加上现在的一万,总共有四万兵马。” “也就是说,短短的三个月,上官景赫就从你手中攫走了六万人?”李攸烨冰冷的目光射来,马咸心底一颤,立即下马领跪,“臣无能,愿领罪责。” “这些账朕以后再给你算,现在把所有兵马都调过来,准备攻城!” “烨儿,京城易守难攻,我们的人数又不占优,现在攻城,恐怕不是好时机。”李攸璇据理分析道,而且她的伤让她很是悬心,私心里不希望她再战,“不如等些时日,也好做些休整,待烁儿的兵马到了,京城或许会不攻自破。” “朕现在一刻也等不得。”李攸烨以不容否决的口吻坚持了自己的命令。李攸璇欲言又止,见她不易更改的颜色,终于不再争辩。找了个机会避开所有人,要给她检查伤势。 李攸烨却是执意不肯。 “皇姐,我心里感觉不踏实,担心皇奶奶会出事,所以想尽快回去。”她按剑背对着长姐,歉疚地解释方才驳斥她的原因。仰首逼退自己眼角的泪凌,不让它们成为情绪失控的起点。 李攸璇叹了口气,她小时候就是这样,凡是磕着碰着了,从来不肯跟别人讲,非要等到皇奶奶到了才肯哭出来。那个时候她还以为这个皇弟被皇奶奶宠坏了,娇气得很,哪里知道她小小年纪承受了什么。江山何其重,都压在了她一个人的肩膀上,她用心扛了起来,而那些碌碌无为之辈,却个个恨不得她死。 “将军,城下有人送来了一封信,说要将军亲启。”上官景赫回头迟疑地接过信,信封上面并未书写寄信人的名字。拆开看了以后,脸色陡变,转身登下城楼,“暂时按兵不动,我去去就来。”飞马往府里赶去了。 上官夫人有些意外他回府,听下人说他直接往老夫人的佛堂去了,又生疑惑,披衣下床去一探究竟。老夫人徐徐端出一个木匣子出来,呈在上官景赫面前,“这是凛儿的遗物,本来我想把它带进棺材里,既然你都知道了,给你看看也好。” 上官景赫的瞳孔倏然放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匣中锦书,熟悉的上官书体,承袭了上官荣公行云流水的笔法,一支凤钗,源于当年颜妃的赏赐,另外还有一些女儿家的首饰,妆盒,一个小巧香囊里散着淡淡的青草香……门外传来侍女的一声惊呼,“夫人!” “我想了她整整十八年,为什么她都不肯过来看我一眼,我的凛儿……”上官夫人悲痛欲绝的哭声彻夜响起,上官景赫从房里踽踽踱出,扶了扶门框,身体里的骨节在格格发抖。 他这一生自认不负任何人,却从未遭受过如此的惨败。花了毕生心血捍卫的,到头来不过是一个表面看起来风光无限的空壳。日趋一日牢不可破的显赫门庭里,兄弟,女儿,儿子,纷纷去了哪里?拼尽半生厮杀与隐忍换来的生死荣辱,将来又能交给谁托付? 上官府百年的荣耀与地位自他手中达至鼎盛,上官府累世的血脉与亲情亦在他手中耽于凋零。究竟是为什么? 院子里一下涌出许多人,纷纷往北面天空眺望。他困顿于脚下的目光被那耀眼的红色援引至天上。那延绵自远处宫阙的焰火,顷刻间便染透了沉沦许久的半壁天色。 仿佛是积攒了一世的毁誉荣辱,不屑于人说,要在这一刻与天地剖白。他的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微笑,胸腔中忽生萦绕起难以为继的孤独。 慈和宫里。光阴流淌过金碧辉煌的殿宇,抚触过玉清湖的亭台楼榭,将一味难了的叹息轻轻庇落在她身上。她仰面饮尽了那杯浊酒,该还的就此还请,欠谁的也就此还尽,是非功过,从此都赋予身后的评说,于她已无半分纠葛。静静地躺回床上,转身向里,地上随处迸溅着碎裂的玉器、瓷片,名画、纸笺纷纷坠落。能碎的都已碎了,不能碎的,就让火焰代她碎去。只是这只白玉做的蟾宫鼎,她仔细摹着鼎盖上的那只雪白玉兔。靠了靠近,依依搂在怀里。 李攸烨的兵马已在城外集结完毕。云梯,火箭,强弩,一应齐备蓄势待发。由于高耸的城墙遮挡,她并不清楚城内发生了什么事,亦无从了解敌军士兵的聒噪。趁他们军心涣散之际,下令全线攻城。城楼上的士兵听到城下的喊杀声才开始注意到那潮水般前赴后继的蚁兵,急急忙忙应战,在士气上就输了一大截。而在最关键的时候,城内的江宇随和阮冲率领神武军,及时杀开了一条血路,为城外御林军开启了城门。 门打开的一瞬间,李攸烨的目光透过幽深的城楼甬道,目见了天边那抹如鲜血般滚烈骇人的赤红。一个记忆犹新的梦境幡然从脑海中跃出。她的冷汗涔涔而下,挥起马鞭不顾一切地冲开人群,往皇宫方向奔去。 身后惨烈的厮杀仍在继续,上官景赫迟迟未归,守城的将士根本未料到敌军会这么快攻城,失去了主心骨,又被神武骑兵冲散的厉害,很快在交战中落了下风。马咸大军作为王者之师,斗志高昂地蜂拥进了城,大军所过之处势如破竹。 长公主被几个人缠住了,难以脱身,万书崎提剑而来,砍下了一人头颅,“公主快去策应皇上,这里交给我。” “你会功夫?”万书崎笑了笑,挥剑朝人群冲杀。李攸璇看了他一眼,不再犹豫,提了缰绳,率了一队兵马追李攸烨而去。 皇宫里发生了大火,侍卫们纷纷赶去救火,很多宫人为避祸,私自打开了宫门,争相从宫里逃跑,奔走呼号的声音不绝于耳。李攸烨就在一片混乱中冲进了宫门。 宫院各处都聚集了围观的宫人,炽烈的火焰烧红了每个人的眼睛。李攸烨听到慈和宫走水了的叫嚷,心头凉了一片,磕紧马腹沿着昔日的青石宫道往慈和宫赶。曹妃正从宫里出来,望着通天的红光,裹紧身上的紫衣斗篷,想去探探情况,李攸烨的马蹄骤然从她身前弛过,将她惊了一个趔趄,往后跌去,侍女匆忙扶住她,对着那马身上的背影大怒,“何人如此大胆,敢犯曹娘娘的驾,不要命了吗?!”那人头也未回地跑远了,侍女恨恨地跺了跺脚,回头却看到自家娘娘,正瞠目望着远去那人,手捂着心口,身子剧烈地发起抖来。 李攸熔带着人往慈和宫去的时候,正好与率军赶来的长公主遇上。 “把这里的所有人都拿下,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长公主毫不犹豫下了这惊心的命令。下一刻这位名义上的新皇就沦为利刃下被俘的囚徒。阮冲等人解决了战斗也都涌进了宫廷。还未反应过来的大内侍卫们,看到这些满身煞气的士兵,立即意识到这里正发生着一场翻天覆地的剧变。可惜他们已无力组织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新皇被擒,皇宫被人占领。 慈和宫正殿起了火,连带周围的偏殿跟着烧了起来。李攸烨翻身下马,一个人跌立在血色阴霾的笼罩下,心里涌现的却是曾经翻越过的回廊,蹦跳过的台阶,和那日花间离去时依依不舍的人影。都被这赤色的火焰吞没了。 门是从里面封上的,火舌从窗口钻出来,啃噬着古朴的窗棱。李攸烨跑上前去用力推门,“皇奶奶……” “阮冲,快拉住皇上!”长公主情急大喊。下一刻阮冲跳马拼命抱住李攸烨,把她从烈焰中拖了回来。可是他们的君王已然丧失了理智,拼力挣脱着往门前跑,两个部下见状也上来帮忙拦着。她太累了,体力早已在连日的长途奔袭中耗尽,面对三个人的合力阻止,一切挣扎都化为徒劳。 唯一还能动弹的口齿,一遍一遍愤怒地喊着,“放开我,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梁殿塌陷的噼里啪啦声,终于惊醒了她,短短的一个瞬目,那座历经几十年风雨变换宫阙就往下沉降了一半。随后以摧枯拉朽的速度轰然崩塌。猝然到连一丝喘息的机会也未留给她。 她睁着通红的双眼,在那片还在燃烧的断壁残垣前惶然跪了下来,李攸璇扑过来替她挡开了四溅飞落的残砖碎瓦,忍着自己心里的悲恸,“烨儿,你别这样,你哭出来,你哭出来好不好!” “皇奶奶。”黎明到来之际,她看着天空浮现出的云团,终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埋头在李攸璇怀里,哭得像个回不了家的脆弱无助的孩子。 被马咸追得穷途末路的几名敌将匆忙间窜入了上官府,“请将军随我等杀出重围,以图东山再起。”他们不知道如今面对的已是一个失了斗志的上官景赫,还以为这世上永远会有他们口齿上轻挂的永不言败的将军。 “来不及了。”上官景赫嗅着空气中的残烟,如同专为他而备的死亡序曲。他知道那个人在临走前,也为他们精心准备了地狱。 “尔等随我征战多年,与我亲如兄弟,我上官景赫对不住大家,现在东城门还有我一点的兵将,你们的家眷我已经替你们接出来了,各位带了家眷各自逃命去吧。” “将军!” “将军不如跟我等一起走。皇上不会放过将军一家的。” “不了。我上官家立足百年,从未出过一个逃兵。你们快些走吧,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众人在他身后一一下拜,失望无奈地告辞离去。不久后整个上官府邸就被马咸的重兵包围。宫里没有传出命令,上官家毕竟是皇后的宗族,马咸不敢擅作主张,和江府、燕王府一样,暂时只让士兵围住,等待李攸烨示下。 江玉姝催马入宫的时候,李攸烨裹着雪白的袍子,一个人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呆呆看着头上的云朵。 她咬咬唇上前,跪在地上,“求皇上饶了我族人性命!” 李攸烨没有回头看她,冷冷地,“回去等死。” 江玉姝泪水上涌,从下颌上一滴一滴垂悬下来,哽了哽喉咙,“好。”起身而走,再回头时,那人仍旧坐在亭子里,动也未动,她扶着门框,徐徐地瘫软下来,捂脸痛哭。 李攸璇引着权、鲁二人来御花园找李攸烨的时候,看到了蹲在石门口哭泣的江玉姝。四人打一照面,江玉姝快速站起来,抹抹泪一言不发地走了。看着那抹倔强离开的浅绿背影,李攸璇长长地叹了口气,回过头来,“现在只有你能劝她了。” 栖梧坐在妈妈的怀里,转着无忧无虑的小脑袋,一眼认出了亭中的李攸烨,高兴地朝她伸出小胳膊。权洛颖便抱着她走过去。只是几天未见而已,她竟清瘦了许多,面无表情地专注着天上,唇上了无血色。权洛颖心里一紧,挨着她坐下来,把栖梧抱到她怀里。也只是在这柔软的小身子的依蹭中,她稍微回了神。沉默着抱起女儿,徐徐往自己的寝殿走去。 午间时候,权洛颖端着药碗进殿来,发现床上只有女儿一个人,坐在那里摆弄水晶球。李攸烨不见了人影,问过宫女,得知她刚出去了。转身出去找寻,一路打听到玉清湖边的小树林,那是她们来时,飞艇降落的地方。到了那里,李攸烨和飞艇不见了,只有杜庞一个人留在原地,忙过去问,“皇上呢?” 杜庞指了指天上,“在那儿。” 权洛颖顺着他的视线,抬头仰望,飞艇化作了巴掌大的一个点,徐徐地往碧空中那座最大的云山驶去。她突然上前一步,咬着唇,无能为力地看着这一幕。 飞艇在云层上空缓缓徘徊,淡淡的雾气从两边窗子里飘过,空旷渺远。梦境般的天上宫阙,并未出现。李攸烨打开头顶上的舱门,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那雾气便扑面打在她眼睛里,化作惊惶不定的泪水,“皇奶奶!!” 她大声的呼喊,没有人应。周围只有烟瘴似的雾。拂过她因失望而颤抖的唇。 “皇奶奶,人死后会去哪里?” “云里。” 第217章 分崩离析 江玉姝驾马回府的时候,正遇一批御林军亲押的罪犯赶赴刑场,她停马靠在路边,望着囚车中哀哀哭泣的死刑囚,从围观的群众口中得知,这些人皆是前御林军副将的家眷,以大不敬罪抄了家,要在今日处斩。自上次处决齐国奸细后,刑场上还未接受过如此庞大的死囚数量。 江玉姝看到队伍中的马欢,便叫住他。马欢是马咸的侄儿,江令农对马咸叔侄很是赏识,因此两家私下多有往来,她此次能够出府入宫,也是马咸网开一面。马欢就驱马赶过来,“江小姐有什么事,末将还要赶赴法场呢!” “那些女人和孩子是怎么回事?” “他们都是朝廷钦定的死囚,判了斩立决。” “国法规定,死罪不延及妻子,未满十二的儿童,不加重典,那些囚车里哪个不是妇孺老幼,怎么会判死刑!” “原本是这样的。”马欢无奈地说,“即使那些副将犯了罪,妻儿也罪不至死。但是他们那晚举家畏罪潜逃,被我等擒获,皇上十分震怒,这就构成大罪了。国法宽宥无辜子女,但畏罪潜逃这一条,无论谁都不赦的。” “他们为什么要畏罪潜逃?” “谁知道呢。那几个副将也当真是犯糊涂,当时全城已被我军封锁,他们逃能逃到哪里去,不仅自投罗网,连自己家人的后路也断掉了!还有几个曾是我叔叔的好友呢,虽然没坚持住自己的立场,投了上官景赫去。唉!”他叹了口气,牵起马缰来,“不多说了,我不能久留,这就走了,告辞!”说完便调头而去。江玉姝望着那一长串骨碌碌的囚车,只觉一阵冷气寒入骨髓,不禁打了个寒噤。 上官府门外,游街示众的死囚渐已远去,上官景赫就着白烛烧掉那信封,冷淡地看着它化为灰烬,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辅仁十五年九月二十三日,京城名妓兰凌,献艺时被一群官兵强行侮辱,其后不堪屈辱,撞柱而死……” “撞柱而死!”他摁灭那灯烛,。 “烨儿,礼部那些人上了折子,劝你为江山社稷保重身体,莫要因皇奶奶的事过度哀伤。他们提议,还是早点让皇奶奶入土为安才是。” 李攸烨尚在人世的消息彼一传出一些才跳起来没多久的容王心腹,毫无意外随他们的主子一起被打入了冷宫。所有朝臣都期盼着她出来重掌山河,而此时的李攸烨在长公主眼里颇有些心灰意冷,皇宫里各项善后事宜都交给了长公主,就连政务也托付给了皇姐处理。迫不得已,李攸璇只得拿了折子过来,想用这种方式劝谏她振作起来。虽然她知道这样未必管用。 李攸烨背对着她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地回,“朕知道了。”李攸璇只得叹口气悻悻告退。所幸到了第三日,她终于叫杜庞备了朝服,看样子准备打起精神上朝了。 “皇上有旨,燕王父子欺君罔上,阴谋篡位,罪在不赦,即日起,削王爵,除宗籍,即日押送京城,再行治罪!” 经过了两日的沉寂后,皇帝在第三日早朝矗坐龙庭,雷厉风行地颁布了对燕王的惩令。这是朝廷对皇室宗亲最为严厉的打击手段,李攸烨将其施加在同属一脉的燕王父子身上,多少让人有些吃惊。底下吃不准她态度的朝臣,已经开始举袖擦汗。 “凌大人,听说你给朕定的谥号为悯,你是在可怜朕吗?”李攸烨一语吓坏了新晋的礼部侍郎,立即伏跪于地,“臣,臣有罪,请皇上恕罪。” 李攸烨瞬了瞬目,杜庞又上前,展开圣旨,“礼部侍郎凌裕发,原系翰林院待诏,朕彼方落难,立即谄媚于燕王,越权谋事,献柔滑之策,得以擢拔礼部要职,朕归来后,不见自省,仍忝居其位,恬不知耻,我泱泱大朝,实难容此等奸邪无耻之辈。即日起,削其官爵,发配北陵,其子子孙孙,永不录用。” “皇上,臣知罪了,求皇上开恩,求皇上开恩啊……”凌裕发只不过先前提了一句建议,就被如此严厉的惩罚,众人冷汗涔涔地回过头来,心下更加揣测不定。 “高大人,朕判得可算公允?” 高显出列,抖着胡子,道,“皇上圣明。” “杜庞,再宣。” “礼部尚书高显,临危不乱,尊奉朕诏,安民保社,与国有功,赐封为德襄侯,即日起主持太皇太后大丧。” 高显一愣,抬头看了眼李攸烨,又转顾了周围朝臣,才诚惶诚恐地下拜谢恩。玉瑞文臣生前概无封侯者,此例一开,不仅是对高显三朝功勋的嘉奖,也是对他在皇帝‘驾崩’后维系朝局方面的肯定,那帮原先中立的朝臣顿时安下心来,之前对皇帝会找他们秋后算账的担忧消解了一半,散朝后纷纷向高显恭贺,高显愈发觉得责任重大,马不停蹄地赶去筹备大丧礼了。 “万大人怎么看待此事?”司马温和万书崎走在一块,两人同是进士及第,又都文武双全,胡万里受伤不在朝的这段时间,二人颇有些惺惺相惜。 万书崎叹道,“皇上心里有雷霆之怒啊。” “何出此言?” “燕王这次必死无疑,那小世子保不准也会没命。接下来还有江府和上官家,以及那位两次忝居帝位的兄长。皇上这时候把高显支去治丧,到时候就无人敢为这些人说话了。” “你的意思是……?” “皇上心里的恨非一朝一夕能止息的。” 事实很快印证了他的推断,朝廷派往燕国的使臣还未到达燕京,就有燕国的幕僚往京里递奏,燕王得知太皇太后驾薨的消息,已于当日吐血猝亡,只留下世子孤苦一人,临终前希望能得到皇帝宽宥。这点悔悟丝毫没有动摇李攸烨的决心,在燕京城门口徘徊不定的使臣接到御旨马上抓人,随后李攸烨派去收缴燕军的部队也到达了城下。二月北疆还是苦寒天气,李戎沛的棺椁在马车上颠簸,覆了一层厚厚的雪,年方十岁的世子坐在四面透风的栅车里,脸颊冻得通红,身子缩成了一团。上头有令不准给囚犯递任何御寒衣物,因此押解的官兵多半坐视不管,后面囚车里的燕七和陆蓝更等人气得破口大骂,还是黄羽想到了办法,在路过一堆草垛时,求官军将草堆在囚车上让小孩子御寒。那使臣暗忖李攸烨让把人押回京师,如果半路上死了说不定会拿他问罪,又道枯草并不算衣物,因此也就准了。望着逐渐被草堆埋没的世子,燕七忆起几年前王爷和王妃尚在人世时燕国的平稳和安乐,不知不觉泣涕横流。 而在此时的皇宫里,权洛颖刚刚哄了栖梧入睡后,过来探望李攸烨,在殿门口听到一阵激烈的吵嚷。往里一瞧,就见江玉姝被一堆侍卫拦截着,几近疯癫地去抓李攸烨。李攸烨面无表情地坐在殿里,手掌覆在案前的一碗热茶上,动也不动,犹如一尊凝固了的雕塑。权洛颖从未见过如此形状的江玉姝,急切和愤怒使她的声音变了形,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非要所有人都死了你才开心吗!” “朕有说要你们的性命吗?” “你封锁了江府,不叫大夫进门,不就是希望我爷爷死吗?他好歹辅佐了你一十五年,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江玉姝争得面红耳赤,扑向李攸烨,又被侍卫拽了个趔趄,反身制住。而李攸烨对此全然无动于衷,权洛颖忍不住蹙了蹙眉,进殿欲扶江玉姝,却被她一巴掌打在手上,“别来碰我!” 李攸璇和鲁韫绮听到动静也赶了来。长公主斥退粗手粗脚的侍卫,进来直接圈住江玉姝,不让她乱动,“玉姝你冷静些,有话好好说!” 鲁韫绮见权洛颖没事,松了口气,“怎么了这是?” 那人哪里还能冷静,一双灿星般灵动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面对全然无动于衷的李攸烨,咬着牙,“你把皇奶奶的死怪罪于其他人,其实还不是因为你自己!是你迷了心窍恋上这个女人,”她突然伸手指向毫无防备的权洛颖,“你为了她不顾惜自己性命的时候,可有想过皇奶奶?你为她跳崖的时候,可有想过皇奶奶听到你噩耗时的感受?你死了三个月才回来,现在却怪罪我爷爷,这三个月一直是我爷爷托着病体维护玉瑞大局,你皇奶奶生了病也是我爷爷整日提醒让太医悉心照料,那时候你在哪里?你现在却来怪他?你有什么资格怪他,你有什么资格!!” 茶碗猝然崩碎在地上,将混乱的场面止息了,她眼眶里盛着猩红的颜色,挥手就要掌掴那人。李攸璇情急又环住她,“烨儿,别冲动!” 江玉姝冷冷笑着,“怎么我戳到你的痛处了?普天之下谁能加害得了皇奶奶,除非她自己!归根结底都是你,是你害得她*……” 响亮的一巴掌结结实实落下,所有人都愣了,江玉姝扑向旁边的花架,随之而来的哗啦声,又震了众人一跳。她从瓷片碎泥中爬起来,鼻孔中溢出源源不断的血液,被她用手背一抹,迅速模糊了指掌和脸颊。 李攸烨的手在底下剧烈颤抖,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打她,用了多少力气她自己也不知道。李攸璇见状赶紧过去帮她止血,江玉姝推开所有人,慢慢地看向了李攸烨,那是一种令人陌生但一瞬间深刻的笑容和泪水,她好不掩饰地挥洒自己此刻的狼狈,仿佛要让李攸烨永远铭记自己现在的样子。最终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去。 “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李攸烨打开权洛颖伸过来给她擦拭脸上泪渍的手,转身往里殿走去。 “你冲小颖发什么……”鲁韫绮的话被李攸璇压回了肚子里。 第218章 迟暮山 一阵骨碌碌的车辙声静止在江府门前,车夫掀开帘子,一身素白衣裙的长公主从车上跳下来,迈步就往门里走。早有门前的士兵报告给了公孙扬,出来迎接时,瞧见她身后提着药箱的柳舒澜,转了转眼珠,“长公主大驾光临,臣有失远迎,不知公主前来江府,所谓何事?” “本宫来做什么还要跟你报备吗?”李攸璇脸色冷若寒霜。公孙扬心里摸不着底,“臣不敢。敢问公主可有皇上手谕?臣奉皇上的命令看管江府,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出,所以……” “混账!”李攸璇竖起眉毛,“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在你面前的是什么人,弄清自己身份再来跟本宫说话!”言罢不再跟他罗嗦,拂袖进府了。公孙扬脸上青一片白一片,到底不敢得罪,朝边上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便悄悄跟了进去。 长公主径直进了江令农所在的病阁,见了江衍逢等人,当下也没给什么好脸色。还是柳舒澜问候了他们几句,转进内室给江令农看病。江衍逢跟进去,站在帐外,卷着袖子擦汗,虽然已经不抱希望,但当柳舒澜摇头出来的时候,脚步仍一跌,脸色悲哀。李攸璇一直坐在外厅,不置一词。柳舒澜掀帘出来言说相爷要见她一面,这才提了提袖子,面无表情进了内室。 帐子里伸出一只苍老的手,在空气中寻摸着,像一根无处着陆的浮木,长公主冷眼瞧着,动也未动,柳舒澜忙过去接住,“相爷,长公主来看您了。”说完悄悄拉了拉长公主的衣袖,把她往床前带了一小步。 那只手手攥得很紧,上面枯筋突错,如他纵经过的年岁。睁开了眼睛,看向李攸璇,嘴巴张了张,似有话说。长公主始终无动于衷,江相又闭了口,移目看向柳舒澜,“玉姝哪” “玉姝小姐现在宫里,皇上留她陪着说话呢。” 他哦了一声,又问,“这丫头,没闯什么祸吧?” “没有。玉姝小姐一切安好,丞相请放心。” “好,好。那……” 柳舒澜绽出个笑容,知道他要问什么,“江丞相安心便是,皇上不会为难江府了,今个我们来,就是皇上特意嘱咐的。” “是么。”他的脸上不见释怀,只有无尽的苦涩,昏着迷迷糊糊了一阵,又问,“太皇太后的丧礼置办得怎么样了?” “太皇太后的丧礼由高大人一手操办,一切井井有条,皇上下令以最隆重的礼仪安葬,举国同悼,丞相不必挂心。” “好,好。”长公主突然拂袖离开内室,柳舒澜劝止不及,有些难过得看向江令农,看到那满脸的无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就让了江衍逢等人过来,听他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的。自己避去外面,找到立在廊间的长公主,叹了口气,“公主,您好歹去看一眼吧,他这个年纪,其实也有很多无奈。” “哼,无奈?”李攸璇回过头来,“要不是他从中作梗,把烨儿的嫡系都赶出京师,烨儿就不会从千里之外往回赶,连皇奶奶最后一面也没见到!本宫让他死时没那么凄凉,也算是对得起他了,要不是因为玉姝,本宫才懒得踏进这里!” “那就请长公主离开,我们江家就算败了,也不会受人侮辱!”门外突然传来重重的拐杖声,江家兄弟拥着满头银发的江老夫人踏进门来,满脸怒容地快步下阶,拐杖捣得路面梆梆响。外面的公孙扬等人惧于龙头拐杖的威势,丝毫不敢阻拦。柳舒澜吃了一惊,赶紧拘身拜见,江老夫人打她们身前经过,步履稍停,侧视着边上的李攸璇,“长公主好大的气性!” 李攸璇咬了咬唇,出于礼数上前拜见,“见过皇姑奶奶。” “民妇承受不起!”江老夫人敲了敲地上的青砖,气冲冲地进了屋子。长公主又羞又窘地僵在原地,到底不敢跟这位盛宗时代的大长公主翻脸,敛了敛脾气跟进了内室。 江家五子除了江衍通因路远未能赶回外,今已全部聚齐,加上孙辈宇随、宇隆等人,总共三十余人,皆跪在床前,悬心等待。江令农早就不省人事,经太医诊断无力回天,满堂众人皆哭,谁知他临终前突然又清醒了过来,拉着夫人的手,嘴里呃呃有声,江老夫人镇定地反握,侧耳倾听他的话。完了直起身来,拍拍他的胸口,“老头子放心,有我在一日,谁也不敢动江家一丝一毫!”她的话似说给李攸璇听的,长公主敛了敛眉,偏开了头。 “你前头安心走便是,几个娃就交给我了,记得不要走太快,来年老婆子一定撵上你!” “不……不……”江相的胡子抖颤,嘴里含混不清,不知在喁些什么。眼睛睁得像夜珠,团着一簇不肯熄灭的微光,仿佛将尽未尽的烛火。老夫人心头一凛,手中的拐杖砰得一声摔到了地上。江衍逢连忙爬到床前来,“父亲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儿子一定照办!”发现他面色僵硬,鼻息中早已没了生气,大惊失色,“父亲!!” “老爷归天了!”齐管家的宣布将整个江府带入了前所未有的悲戚之中。黎明时分,江令农的死讯借由长公主带回了皇宫。不久后公孙扬带着人进府致哀,急怒攻心的江家人拔剑要取他性命,反被昔日的属下扼在地上,动弹不得,气得破口大骂。公孙扬不怒反笑,从袖中掏出明黄的圣旨,当场宣读了江令农的死后殊荣。对这无意义的追封,江家兄弟心里凉了个通透,跪在地上敢怒不敢言。老夫人听罢圣旨,将那只干枯的手塞进被子里,两手捋了捋鬓侧的银丝,拾起拐杖,吩咐几个儿子,“准备马车,老身要进宫面圣!” “娘,”老大衍逢含泪道,“皇上现在六亲不认了,您去也没有用,说不定还会触怒她,到时候就……” “你放心,娘心里有分寸。” “那儿子陪您一起去。”江衍逢心里仍有顾虑,但见老母意志坚决,对面公孙扬又小人得志,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如此当江衍通从曲阳赶回来的时候,家中只剩下四兄衍途在灵堂守灵,其余兄长皆随母亲进宫了。惊闻噩耗,江衍通扑在床前痛哭失声,衍途劝住他,“五弟你赶紧拿个主意,娘此去皇宫,我总觉得心里头不踏实。” 衍通惊愕,“他们什么时候去的?” “有半个时辰了。”衍途说。 “糟了!”江衍通一握拳头站了起来,“大哥怎地如此糊涂!这样冒冒失失的闯宫,非和皇上正面冲突不可。四哥为什么不劝劝娘?”连孝衣都顾不得穿,急急忙忙往外走。衍途性子一向软弱,这会子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苦着脸说,“你也知道,母亲性子刚烈,手里又有盛宗赐的龙头拐杖,上打昏君,下打奸佞,我等就是想劝也劝不住啊!” “好了,我马上进宫劝住娘,你赶快派人去请詹太傅和高大人,麻烦他们无论如何都要进宫帮我们求求情!但愿局势还没有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说罢急急乘了马,往皇宫方向疾驰而去。谁知刚到宫门口,就见詹、高二人从马车上下来,相互扶着往里走。他急忙下马,过去问候二人。那詹太傅眯着眼睛,不解地问,“老夫刚接到宫里的传话,贵府老太君要在列祖列宗面前管教皇上,要我等前去观摩,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江衍通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清斋殿经过一番彻头彻尾的重建,在原有的清净自然基础上,增加了几分厚重古朴。使得人一踏上台阶,不自觉就端重了态度。高、詹二人进来的时候,殿里已经坐了些人,仔细一瞧,竟都是李攸烨幼时的授业恩师。江老夫人合着眼皮坐在上首,身边有一个明黄的蒲团是空着的。这情形不由让人联想到三年前,江后将朝臣请到清斋殿来时的情景。那时的李攸烨下跪拜了詹晏,从此确立了他在朝中独一无二的地位,这一次会发生什么,却不得而知了。 一直到散朝的钟落了两个钟头,李攸烨仍未现身,一干老者纷纷举袖拭汗。江家子孙都跪在殿外,江衍通要起身结果被兄长拽下,嘘声道,“娘的龙头拐杖已差人送去御书房,现在已经箭在弦上,说什么都不管用了,还是老老实实等着吧!” 不久后,御前大总管杜庞双手捧着一个红布托盘走了来,瞥了眼殿外的众人,什么也没说,快步进了殿,恭谨地跪在地上,“皇上让我回禀江老夫人,送拐杖的小德子在路上不慎跌了一跤,摔坏了老夫人的贴身之物,不仅冒犯了老夫人,更冒犯了盛宗先皇,实属大逆不道,皇上震怒,已将其拿下,此人现在已押在殿外,听凭老夫人处置。”说罢,掀了红布,两截断裂的龙头拐杖赫然摆在托盘上,被高高举过头顶。 满殿老臣皆倒吸一口凉气。 江家兄弟搀扶着老夫人缓缓地走下台阶,每迈一步都异常地艰难和迟缓。离开前她回头再看了眼清斋殿,那把通体明黄的宝剑,一如既往地沉寂,绽着冰冷的刺眼的光芒。她忽然明白了江丞相临终前的那个不字,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离宫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红日当空,老夫人花白的头发,垂落着迟暮的颜色,和即将开春的季节极不相称。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叠马蹄声,老夫人举头观望。只见凯旋台前旌旗招展,一匹火红的骏马驮着一位威风赫赫的将军,行过百官上朝必经的石桥,正往君恩殿而去。所过之处,两侧大内侍卫皆抱拳相敬,“恭迎单大将军凯旋!” 就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天子的銮驾迎面而来,他匆忙下马前去拜见。 素白的龙袍、银冠,配上皓洁的面额,与背景之中的雪白云山相映成孑。清眉秀目嵌一点淡漠,抿唇齿,下轿帘,眉间有度,不怒而凛。江衍通自远放曲阳后,很少回京,见李攸烨的最后一面,还是在去年三月的江后寿宴上。想不到才隔一年,昔日的仁柔少年已被雕琢成冷面君王了。 她笑着扶起身边的大将,相携着往君恩殿走去。始终未往这边看一眼。 “一将成名万古枯,兵连祸结,兵连祸结!”老夫人手上已没有权杖,但江家人似乎仍能听到拐杖落地的声音。这时候恰巧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宫女路过,听到了她的激怒之声,停下步子,好心跟她说,“老奶奶,这次没有兵连祸结!单大将军用计斩了敌军守将,亲自招抚了二十万大军呢。” 回程的道路上,三子江衍进亲自驾着老夫人的马车,有感而发说,“属于江家的时代结束了。”失落的江家人大都没有出声,江衍进大力挥起鞭来,让马车尽快地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 君恩殿外,送走了伦尊和高勇,李攸烨脸上并无一丝喜色,问杜庞,“你有没有觉得,伦尊比先前更老了?”杜庞想了想,点头道,“是有一些,可能是一路车马劳顿所致,休息一阵或许就会好了。”李攸烨摇了摇头,刚登上銮轿准备回宫,新任的礼部侍郎裴如玉,拿着礼部急件呈上,“皇上,楚王世子上书曰,楚王年迈,久病缠身,可否代父进京为太皇太后服丧?或者宽限些时日?” 李攸烨看也未看奏折,“你去回他,就说朕限他三日内带着他的兵马滚回楚国,再敢隔岸观望,休怪朕不念宗室手足之情!” “是。” 由于太皇太后驾薨时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李攸烨便命人将慈和宫的灰烬捧了些装入玉罐,放入梓宫。本想将那蟾宫鼎也放进去,终究舍不得,叫人复制了江后日常穿戴的衣衫配饰,挑了些她平日爱看的书,一并封入梓宫,权当寄托。慈和宫被完全损毁,梓宫被安置在富宜宫,高显最先提出异议,说这样于礼不合,但李攸烨执意如此,他也不好再说。如此富宜宫就成了奠仪所在地。 祭礼当日,诸侯各王纷纷服丧进京。年迈的楚王昼夜不停地往京城赶,终于在最后一刻赶到,扑在太皇太后棺椁前痛哭流涕。一下子哭岔了气,被人扶入侧室休息。李攸烨后来单独召见了他,“楚叔祖有几个儿子?” 李安城楞了一愣,又惊又恐地说,“臣膝下有六子。” 李攸烨正在观测一幅地图,“哦,太祖皇帝原也有六个儿子。你看现在,只有秦和楚了。” 这时候杜庞将那只白玉香鼎托进来,说,“万岁爷,这只香鼎的断脚已经修好了,请万岁爷过目。”李攸烨捧起来,反复审视着那只断脚,“不错。”又放回案上,对楚王道,“这只鼎前日摔坏了。一尊鼎,两只脚,怎么能站得稳呢,朕原想把剩下的两只脚都打掉,倒也能放得平,不过,那就不是鼎了,你说是不是,楚叔祖?” 据说老王爷出来时脸都白了,次日即上表请赐金王李戎琬封国,以拱卫皇室,震慑四方。当年盛宗要分封金王的时候,这李安城曾是带头反对的一个,他这一转舵,带动了许多顽固的朝臣,纷纷上表为金王请国。李攸烨便顺应人心把当初的晋国封给了金王室。 事后李戎琬进宫谢恩,李攸烁笑对李攸烨道,“干脆我也上个表,二哥把皇姐也封个国得了。” “你以为封个国那么容易?”还没轮到李攸烨开口,李攸璇便嗔道,“金王姑这个国可是当年金帛王浴血奋战得来的。女子封国这是亘古未有的事,当年太祖、盛宗都想开这个先例,直到烨儿这儿才办成了。中间隔了多少年。要是随随便便就能封国,那封国的意义又在哪里?”李攸烁笑道,“瞧瞧,皇姐分析的头头是道,真是女中诸葛,不封国拜个相总可以了吧。” “你们先聊,我一个人走走。”李攸烨前头一个人走了,剩下长公主和秦王原地呆了一会儿,就在附近的亭子里坐了,宫女递上的茶和点心,攸烁趴在桌上问,“皇姐,我听说二哥要废后,是不是真的?” “你从哪儿听说的?” 李攸烁凑近她说,“现在满朝文武都在议论,说二哥已经把皇嫂打入冷宫。并且把皇奶奶的梓宫摆在富宜宫,就是表明不许皇嫂再回来的意思!”李攸璇瞥了他一眼,“这些以讹传讹的东西你也信?” “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现在上官府全家待罪,二哥连皇奶奶的大祭都不让皇嫂露面,真的有些不近情面,我觉得在这件事上,皇嫂是皇嫂,上官家是上官家,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如果不是皇嫂,江山早就落入燕王之手了。”朝野内外皆不知上官凝下落不明,李攸烁也不例外,自然误会是李攸烨把她囚禁起来了。他对上官凝的印象一向很好,逢她落难,便想着替她说说情。李攸烨那里端着脸他不敢开口,只能到皇姐这里来吹吹风,李攸璇又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迄今为止她接到为上官凝说情的已不下三个人了,前面攸玳、靖汝刚在她耳边念叨过,如今攸烁又来。上官凝素日对他们的这些姊弟友善,尽管江后的陨去与上官家脱不了关系,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这些姊弟也没忘了她的好,往往把她和上官家区别了看。只不过他们大都不了解内情,如今上官凝不知去向,派去找寻的人迟迟未归,总不能直接宣布宫里丢了皇后。 不过,李攸烨在富宜宫停放梓宫,确实让人揣摩不出其意。如果她此时废掉上官凝的后尊,也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毕竟她们的联姻本来就是一场政治交易,如今上官家落败了,这场交易自然就失去了原本意义。何况她也一直心有所属的。只不过……长公主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我也不希望烨儿废后,倒不是因为这个。” 晚间,她去了尧华殿找李攸烨,得知她和权洛颖出去了。刚要返回,见左边廊上出现两个人影,相互扶着地走下台阶,在院子里慢慢踱步。 “你的医术不是很好吗,为什么我的肚子现在还疼?” “啧,现在怕死了,当初早干嘛去了。” “你!” “哎,你可别生气,一生气更疼。” “你是故意的。” “哎,这你可说对了,本姑娘对不爱惜自己的人,向来也不爱惜,更不会让她好得那么快。” “你,”江玉姝的脸色变了又变,狠狠地瞪着她,额上涔涔的冒冷汗,终于撑不住蹲在地上,“痛……” 鲁韫绮笑着蹲下来,从怀里捏出一颗止痛丸,在她眼前晃了晃,“叫声姐姐,叫姐姐的话,就让你好。” “……”江玉姝真要被气死了,她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鲁韫绮这样的人,把别人半死不活得吊着自己取乐,果然和那妖女一伙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怎么,你不愿意啊,我跟你说,你叫我姐姐,好处多多呢,下次再自杀的时候,姐姐还能飞来救你,给你当免费的护身符!怎么样,心动了没有?” 正挤眉弄眼呢,手上的药丸被人一把夺去了,回头一看,李攸璇冷冷地站在那里,手里捏着药丸,“你玩够了没有,拿别人的性命当儿戏,你可真行!”气得蹲下来给江玉姝服下,扶她起来,就往房里走。 意外的鲁韫绮居然没有回嘴,无所谓地直起身来,拖着在月色衬托下荧荧如水的紫裙往别处去了。李攸璇把江玉姝扶回房间,见她闷闷不乐,就留下来安慰了她一会儿,半响出来,屏退了身边宫女,自己打着灯笼,一步一步在宫苑里东走西顾。 明明见她往玉清湖这边来了,左右没见着人,有些失落地在湖边亭子里坐了。突然被一声木头撞击声吓了一跳,挨到横栏前一瞧,只见亭子底下停了一只木舟,鲁韫绮正斜斜地躺在舟上,单手托着腮,拿木桨敲打船沿,“堂堂的一个大公主,大半夜的不去睡觉,在这里鬼鬼祟祟干什么呢,不怕别人把你当贼抓起来。” 长公主被抢了白,又羞又恼,横看着她,“你才鬼鬼祟祟的,大半夜的跑在这里划船,可真有闲情逸致。” “我乐意。”鲁韫绮又扬起她那一贯让长公主见了碍眼的唇角。月色很亮,也很凉,洒在人身上,水面上,幽静而似醉。一段丰满的沉默荡漾在湖面上,栏杆上。鲁韫绮眼睛眨呀眨的,望着那裹着雪白斗篷,孑然立在亭中的人,稍稍坐直了身,笑着说,“别干站着了,你要是想看月色,还得到船上来,在亭子里有什么看头。” 面对这委婉的邀请,长公主抿了抿唇,勉勉强强走出了亭子。鲁韫绮把船摇到岸边相接,她拎着裙幅跨上甲板,在船的另一头坐好,并不与鲁韫绮照面,只看湖心的月色。鲁韫绮不以为然,把船引向湖心就不再管了,让它随波追流。 四周一片漆黑,月光也跟着暗了。燃着青灯的湖岸仿佛另外一个世界。李攸璇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斗篷,听见一阵动静,正脸一瞧,鲁韫绮从从旮旯角里搬出一方小桌子,搁在二人之间,又拎出了一壶酒,并两盏琉璃杯,摆在桌上,两头都斟满,递给她一个。 明显的有备而来。长公主微微勾唇,顺手接过,两三杯对饮后,脸色也不紧绷着了,透着一点薄薄的晕红。又过了一会儿,两人都醉醺醺地倒在船上,开始大谈月色真美云云。直到鲁韫绮那边没动静了,长公主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爬过去拍拍她的脸,“喂,喂,别在这里睡,会着凉的。” 鲁韫绮缓缓睁开了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微倾和微仰的角度,刚好可以阅尽湖中的月色,漫天的星光。然而此时谁都无心去瞻仰。那双平素最令长公主看不惯的妖眼不知何时变得幽深醉人。四唇相触的瞬间,长公主似乎清醒了过来,挣扎着起身,带动小船也跟着摇荡起伏。不过很快,一个懒懒的笑音重新将她安定,“好冷,把斗篷分给我点。” 当船儿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有规律地摇晃时,长公主迷迷糊糊地睁开了一道眼缝,盯着头上绽着冰光的月亮,心里终于有了一点觉悟后的扼腕,所谓酒壮熊人胆,自己此番怕是误上了贼船。 作者有话要说:迟来的更新,披着铁皮上来的。sorry。 第219章 愿得一人心 子时的更声敲得人发慌,长公主一阵心悸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璇乐宫的床上,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整个脑袋晕沉沉的,敏儿说她喝醉了酒,又着了些凉,太医刚来看过,她竟一丝印象也没有了。总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对了,鲁韫绮。问敏儿,“我怎么回来的?” 敏儿这时才后怕地说,“公主怎么一个人在船上睡着了,要不是巡逻的侍卫发现得及时,非得冻成大病不可。” 李攸璇听了胸口直闷,可恶,居然把她一个人撂在船上,蜷着身子咳嗽几声,实在没有力气再找她算账了,拉起被子捂住脸,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敏儿挠了挠头,公主这是怎么了? 悠悠漫长的宫道里,一纸一纸的青灯,坠亮了地上的青石。一条一条触目惊心的白幡挂在门匾上,令往常行经无数次的路,变得异常逼仄和艰难。 “谁再敢拦着,别怪我不客气。滚开!” 尧华殿门口传来熟悉的吵嚷,李攸烨停住步子,“你们吵干什么?” “皇上,江小姐要离宫。” 她抬眼看到了江玉姝,“你的伤好了?” 江玉姝没有理会,挤开侍卫,就往前面走。李攸烨一把将她拉了回来,“你去哪里?” “关你什么事!”江玉姝用力挣手,李攸烨眉头拧了起来,紧攥着不放,她急得红了眼睛,猛地在她小臂上咬了一口。李攸烨吃痛松开手,后者趔趄了几步,借墙角稳住身子,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权洛颖将一切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上来查看她的伤势,一截小臂上深色的一圈牙印,显然是下了狠力的。李攸烨迅速抽回手,“要走就走罢了,朕让人给你们准备马车,要走多远就走多远,永远不要回来!”摔袖头也不回地进了殿里。 两扇门砰得一声扣上,那雪白的人影失措在阑珊的灯影中,听到左侧胸腔有个东西破碎的声音。 在石阶上慢慢坐下来,身子蜷成一团,在夜光消沉的阴影中,独自舔舐伤口。门始终紧紧闭合。漏声滴答滴答地重复着悲凉的曲调。不知过去了多久,杜庞鬼头鬼脑地走了来,悄悄递给她一个手炉,“权姑娘,万岁爷已经睡下了,您去西暖阁歇了吧。” “谢谢,你去睡吧,我还不困。” 杜庞无法,只好回去又抱了床被子过来,“夜里风大,您要是想再坐会儿,就披上这个,免得着凉。”说完给她披上,踌躇了一会,想说什么,最终咽了口,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殿门,无奈叹息着走了。 权洛颖裹着厚厚的棉被,头抵在冰冷的石栏上,静静地看属于这个世界的明亮的星空,眼里写满无限的眷恋与神伤,这些历历在目的景象,不知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那些人,那些事,最后只剩想念了吧。 隔了一层朦胧的纱窗,李攸烨的目光一刻也未离开那道浅浅的影子,她表现得越是淡然,自己心口的伤就越是战栗。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已尽力做到最好,所有人还要一个一个离她而去?就因为她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主宰世间万物的生杀大权,她就活该被她们欺骗、利用,理所当然地成为被放弃的一方,不需要背负一丝一毫的疚责。她们心安理得地背叛她的时候,可有想过,天底下哪有这样天经地义的事? 门哗得一声震开,李攸烨从殿里走了出来。苍白的月光掠过她冷淡的薄唇,带出一缕危险的气息,权洛颖惊地站起来,守着她一步一步的迫近,抵着石栏不知所措。李攸烨却直接绕过了她,大踏步往宫外走去。权洛颖心里一颤,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忐忑不安地追了出去。 两队擎着火把的侍卫早已在门前列队完毕,权洛颖吃惊于事前的毫无所觉,是心太乱了吧。李攸烨跨上乌龙,提了缰绳准备出发,回头看到了她,调过马头,似笑非笑道,“朕差点忘了,这样的好戏怎么能少了你。”磕马过来,身子一斜揽着她的腰将她托上了马背,箍在怀里。 “你要带我去哪?” “去了就知道了!驾!” 惊天动地的脚步声涌入了华央宫,直逼御书房所在的东院。御书房是皇宫最重要的地方,离勤政院只两墙之隔,一切军机要务都在里面堆积,平常专设重兵把守,奇怪的是,今晚连一个守夜的人也没有。权洛颖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 “朕的御书房是重中之重,向来最招贼人惦记,稍有疏忽,就会像今晚这样,被贼人趁虚而入!”李攸烨下巴懒懒地越过她的肩,牵缰停下来,“好在朕早有防备,知道这帮毛贼,拿不到东西绝对不会死心,所以撒了张网等着他们。” “你……” 未等她开口,李攸烨冷笑一声,扬声命令,“把所有门窗都给朕钉死,漏掉一个,朕拿你们是问!” “诺!” 侍卫拿着横七竖八的木板开始封锁一切能够逃生的窗口,此起彼伏的镶钉声瞬间响彻寰宇,连屋瓦上都铺了渔网,看样子准备一网打尽。李攸烨将人强行抱下马,她连站都站不稳了,慌乱失措地望着她,“你到底想怎么样?” “怎么样?”李攸烨情绪也激动起来,一字一句咬牙道,“这几个胆大包天的毛贼,胆敢擅闯皇宫禁地,今天朕就要将他们正法,以儆效尤!”说罢一挥手,侍卫将早已准备好的柴草统统堆在御书房周围,举着滚烈的火把在边上待命。 权洛颖煞白了脸色,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心头,后退几步,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这陌生的人影。她变了,以前她不是这个样子的,她的眼睛里总攒着一束温暖的光,不管何时何地,那光芒总能热烈地照耀着别人。而如今,她只能从那里看到两潭幽沉的水,散发着一股令人难测的天威与距离。依旧熠熠发亮,却咄咄逼人。李攸烨收回自己的视线,咽了咽喉咙,不再去看那双惹人垂怜的眼睛,那只会让她觉得虚假和可恨。 里面发出砰砰砰得拍门声,是鲁韫绮焦虑的声音,“小烨,外面是不是你?你听我说,我们没有什么恶意!你把门打开,我们好生商量!”外面的阵仗不像是唬人的,她们这次原本计划悄无声息地将时心轴盗走,没料到会中了李攸烨的圈套。她这招请君入瓮的戏码, “死到临头了还好生商量,你们密谋的时候,怎么没跟朕好生商量?” “你,你气死我了,我们再怎么密谋,也没打算害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把我们所有人都烧死吗?” “你现在才明白?!” “李攸烨,我没想到你这么没人性,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死也不会让小颖回来找你,你到底开不开门?逼急了大家一块鱼死网破!” “拿朕的弓箭来!” 李攸烨没有兴趣再听她说下去,擎着侍卫递上来的龙纹弯弓,抹了油的箭头在火盆里点了一下,搭上弓弦,对准门的位置。权洛颖反应过来,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不要!” 伸手夺她的羽箭。那箭杆虽说是木质,但箭头点了火油,危险的很,李攸烨下意识地撤手,以免她被油滴烫伤,“放手!” “里面是鲁姐姐,你不能杀她!” “我叫你放手,你听见了没有!” 李攸烨竖着眉毛瞪她,她死死不放,终于抓到了箭杆。李攸烨突然弃了弓,弯腰朝她扑了过来,她一个趔趄,这才发现自己的裙边着火了,估计是刚才争执中被烈油溅到了,她无措地站在那里,一手握着抢来的箭杆,看李攸烨连扑带跺地给她灭火,脑子里还在反应这一瞬发生的事。 火很快被扑灭了,所幸并没有伤到皮肤,后果是衣裙被烧焦了一大块,以后再也不能穿了。李攸烨猛然直起身来,一脸气急败坏地看着她,抓过她手中的箭狠狠摔到地上,又一脚踢开地上的弯弓,跨上乌龙马猛甩一鞭子,绝尘而去。权洛颖反应过来,急忙追了几步,但人已经奔出老远了。无力地停了下来,望着她的身影在夜色中湮没,咬着唇,隔着水雾的世界再也看不清了。 玉清楼已经好久不曾有人来过,老宫人在自己的房间打瞌睡,被一阵上楼的动静吵醒,提着油灯上去查看。一直登上最顶楼,在熟悉的房间门口停下来,贴着门缝听到里面传来呜呜噎噎的哭泣声,伸手敲了敲门,“有人在吗?” 那哭声刹那止住了,换成一个充满戒备的声音,“谁?” “哦,是我,我是这楼里的老宫人,听到楼上有动静特地过来看看,您没什么事吧?” “没事。” 门从里面打开,老宫人身子往后一倾,眯了眯眼睛,“还真是小哥你啊。我听着声音像,刚才没大敢认。”顿时喜得眉开眼笑,李攸烨有些意外,刚要答应着,他就乐呵呵地说,“你来了就好了,姑娘留了东西给你,你等着,我给你拿去。”说完不待李攸烨反应,忙不迭提着油灯下楼去了,过了一会,怀里捧着一只长匣子,吃力地爬上楼梯。李攸烨赶紧过去搀扶。 老人边喘着气,边说,“姑娘说她要出一趟远门,怕你回来找不到她,就把这盒子托我管着。说如果有一天你回来了,就让我交给你,如果你没有回来,就留给我做个纪念。” “我想着姑娘留给你的,定是要紧的东西,一直替你小心保管着,就担心你不回来取,现在好了。”他把匣子郑重地塞到李攸烨怀里,笑问,“怎么样,高兴不?” 谁知李攸烨捧过匣子后,一声未吭,就开始抽着肩膀掉眼泪,“哎呦,你这个小哥怎么还跟个娃娃似的,姑娘给你留了东西,该高兴才是啊,说明她一直惦记着你哪!”老宫人满心满意地撮合她与姑娘成一对,见她哭哭啼啼的,心里老大不乐意。 李攸烨总算止住了泪,轻轻摩挲着盒身上的纹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才对嘛!” “对了,我那油灯还在下面亮着呢,我得下去看着点,免得着了火。唉,你不知道,前些日子宫里头生了好大一场火,可不得了,把好些个宫殿都烧着了,我在宫里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没见过那么大的火呢,所以这火啊,可得千万谨慎着用,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老宫人佝偻着背,急忙忙下楼了。 李攸烨抹干了泪,回到房里,急急忙忙把匣子打开,意外见到一副卷轴。把卷轴拿出来,扯开绳结,慢慢展开,一幅蹴鞠少年的画像渐渐呈现在眼前。画里的少年眉清目秀,戴着赤金的龙冠,浅绛的龙袍下摆掖在腰间,正用膝盖顶一只蹴鞠球,动作十分地潇洒利落,神采也奕奕飞扬。她恍然记起,这是她在上官府蹴鞠比赛时的影像。目光不由移到下面的落款,一排清秀的小字附带一段哀怨的小诗,清晰地昭示了画作者的名字。 上官凝。 她一瞬间明白了,这个匣子不是似曾相识,是她本来就见过的。在某次送她回枕霞宫的车驾前,她曾无限地接近打开这个秘密。再看那诗的字迹与画上的墨迹,彼此隔了一段深浅,显然是后来才题上去的,上官荣的笔法写就卓文君的《白头吟》,读起来悲怒缠绵。李攸烨能体会她写上这诗时的心情,在得知栖梧的真实身份后,她大概心碎了吧。她终究是辜负了她。 她抱着画在床上辗转了一夜,思忖皇奶奶把这幅画留给她是什么意思?一夜未曾合眼,清晨时杜庞在几乎把皇宫翻遍的情况下,终于在玉清楼找到了抱着匣子愣神的她,几乎要喜极而泣。李攸烨回到尧华殿,权洛颖和女儿正在殿里等她,眼眶通红,想必也是一夜未眠,李攸烨接过栖梧抱在怀里,“朕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是离开还是留下来。” 三个月没见到权洛颖,栖梧现在和妈妈分外的亲,稍微离开一会儿,就会回头找她,张着小手时刻准备着再进她的怀抱。李攸烨揉揉她的脸蛋,分去了她的一点注意, “当然,你若选择离开,你想要的东西我会一并还你,绝对不会食言。但你记住一点,离开以后,永远不要回来!”她明白这是李攸烨下给她的最后通牒。她考虑了再三,仍旧选择了离开。当她说出自己的答案时,李攸烨眼里没有丝毫波澜,像是早已预料到一样,淡淡说,“我送送你吧。” 冷冷清清的街道上,一辆马车迟缓地行进着。窝在母亲怀里的栖梧睡得很熟,嘴巴时不时的允吸一下,好像梦里也在吃东西。一滴泪落在她鼓鼓的腮帮上,她转了转脑袋,也没有醒过来,依然沉浸在自己小小的梦里。李攸烨别开脸,去瞧外面的夜色,太皇太后大丧期间,家家户户都悬着白色灯笼,以示哀悼。白日繁华的紫阳道便显得十分素净。 马车驶过钟鼓楼的券门,李攸烨让停下来,“到此为止吧!”她说。掀开帘子跳下车,回头接权洛颖下来。杜庞自觉把马车赶到远处,以免打搅到她们。权洛颖扫了眼四周,发现此处离她们最初相遇的地方不远,李攸烨大概也注意到了,迟着目光往那边看。于是提议说,“再走走吧,我想……圆满一些。” 不料被李攸烨一口回绝,“不了!”理由只是四个字,“何必圆满。” 权洛颖深吸一口气,尽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提前崩溃。李攸烨要把栖梧抱过来,她紧圈着不肯放手。僵持了一会儿,李攸烨选择了妥协,“你若想带她走,我也会成全你。” “不。”她飞快的说,吻了吻女儿,百般不舍得,将她交到李攸烨怀里。李攸烨看着她依依不舍的目光,说,“你不必担心,以后,我会好好照顾她,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不会让她受委屈,她长大后我会告诉她,她有一个很爱她的母亲。” 她说的极其平淡,权洛颖却早已泪流满面。她从栖梧的小棉袄上提起那金色的长命锁,在秘密的开关处按了一下,极细微的一个咔嚓声,两片锁半从中间打开。 权洛颖的眼泪刹那止住,惊讶地看着她,小锁里躺着一根细针形状的东西,她知道这便是时心轴了。这就是他们千辛万苦要寻找的东西,原来原来,它自始至终都在她身边,而她却一直在别处苦苦找寻。 “这个东西对我一点用都没有,但愿它能带你回到你们的世界。”李攸烨将时心轴交到她的掌心,在完全放下前,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有什么东西在她眼中聚集,又像烟火一般迅速消散。权洛颖知道,这一次她们之间,再也没有什么牵绊的了。她紧紧攥着时心轴,所有的恩怨纠缠都始自于它,如今再由它斩断,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是,只有这些吗? 她噙着泪朝李攸烨扑过去,想要感受她真实的温度。李攸烨迅速后退一步,冷淡道,“请自重。” 那一刻,她的心脏仿佛被利刃刺穿,失去了所有反应的能力。整时的钟声响起,像催促离别的角声。李攸烨迟了一瞬,抬头望望天空,今晚天上并无一星半月,而她仰首的角度迟滞很久,才慢慢放下来。客气地说,“我该回了,珍重。”拍拍怀中的襁褓,转身往远处的马车走去。 夜光将她离去的瞬影带回,又一瞬一瞬地残忍撕碎。权洛颖期望能从中找出一丁点眷恋,哪怕是一个迟步,都能证明她曾在她心上停留过,可是没有,她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一声利落的扬鞭炸响,将两匹站懒的骏马刹那唤醒,打起精神往来路狂奔。两侧车轮协作在地上画出半个圆弧,便带着未满的遗憾往夜色中驶去。惟余两排无焰的白色灯笼,落拓在风里,扑隆隆地悼念起了别离。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的题目,估计各位也猜到了,就这样吧 第220章 白首不相离(一) 三月初北疆还是苦寒天气,京城却已迎来初春的季节。押送燕国罪犯进京的官兵刚到达城门口,就接到上头派下的新任务,押着钦犯在城内游街示众。 燕王谋逆不成,被今上逐出宗籍,猝逝于燕地的消息,早已传遍天下,百姓闻风出动者甚多,拥挤了建康城的整个街巷。然然而囚车队伍中并未出现燕王棺椁,有些好事的百姓经多方打探才得知,其幕僚担心他死后受辱,已经将其秘密安葬,安葬地点谁都不得而知。 铁索连接着死灰一般的颜色足足绕了半城,年方十岁的世子缩在四面透风的栅车里,脸颊冻得通红。漫长的积雪涌道都挺过来了,此刻围观群众的指指点点,反倒比冰寒摄魄更让人心寒。队伍中不乏燕国的悲壮之士,不堪受辱便破口大骂但求一死。不过押送官并不给予他们寻死机会,将那些带头聒噪的直接绑在栅栏上,柴草塞口了事。 失去了太皇太后的庇护,雄极一时的燕王系,落拓到如此地步,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皇宫的御花园里,鄂然带着栖梧、怀仁在一旁玩耍,李攸烨和伦尊在亭中下棋。听到那边传来的咯咯笑声,一同扭头看着。须臾,回过头来,继续漫长的对弈。李攸烨手中捏了一枚棋子,思考了一会儿,从容落下,“回去你从这些将领里挑些能用的出来,拟个名单,朕以后留着有用。” 伦尊怔了一会儿,很快明白过来,点头应诺,犹豫地问,“敢问皇上要挑多少?” “你先拟,朕看过再决定要留多少。” 在宫里用过晚膳,单氏夫妇便要告辞了。鄂然恋恋不舍地把抱了一天的精致小人还给李攸烨,临别时又宠溺地晃晃她的小手,叮咛复叮咛,“一定要想干娘,知道不?”小公主坐在李攸烨胳膊上,小嘴一圆打了个哈欠,似乎是困了,李攸烨笑着将她搂在肩窝里,对鄂然道,“鄂姐姐还是赶紧回吧,怀仁在外边等得快急哭了。” 鄂然回头看了那对父子一眼,说,“他才不会急哭呢,跟他爹一个样子,小小年纪就木讷得要命。真后悔当初生得不是女儿,长大了像我一样。” “就算是女儿也不一定像你啊,女儿随父难道你没听说过?” 鄂然瞪了她一眼,抚了抚栖梧的背,故意使气地说,“别人随不随父我不了解,反正像栖梧这么可爱的女儿,长大了一定像她娘亲,跟她一样的漂亮。” 李攸烨脸上变了颜色。鄂然随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看李攸烨的样子,实在不忍,叹了口气,道,“前些日子,我一直担心伦尊有一天忽然不在了,到时候我该怎么办?后来我想通了,不管我怎么想,怎么害怕,这一天终究会来的。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我想我会庆幸自己能陪他走完一辈子,庆幸在最合适的时机生下了他的孩子,也庆幸他这一生虽然短暂,但该有的都有了。我不能释怀的,是他还没有离开,就自认给我留下了一大半无趣的生活,盘算着要给我找个好人再嫁了。为这个,我跟他吵了许多次,每次他都不吭声,也不会反驳。直到下次再重复相同的话。我厌倦了跟他争吵,直到昨天,看到他抱着怀仁从马场回来时快乐的笑容,我才忽然想明白了,原来他是有遗憾的,或许我就是他的遗憾吧。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满足他呢?” “鄂姐姐,你……” “你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们都不傻,只不过都中了蛊。”她惨淡地开了个玩笑,去看李攸烨的眼睛,“我以女人的直觉告诉你,小颖离开你也是同样的道理。” 李攸烨讽刺地扯动嘴角,“可惜她不是。” “不是?”鄂然反问,看着李攸烨的表情变化,似乎明白了什么,“你以为她抛弃了你?难道你这么长时间和她在一起,从来没想过,她这一去可能会死?” 李攸烨抱着熟睡的女儿,一步一步走在回寝宫的路上,脑中不断回响着适才鄂然提及的话,“鲁姑娘前些天来给伦尊看过病,我和她长谈了一次,问了些有关小颖的事,得知她父母因次意外去世了,留下了未竞的夙愿要小颖去完成,我不知道是什么夙愿,但从她的口气已经猜到,那估计是九死一生的。”怎么会?她明明说她父母已经回了原世界,即使回去有一定的风险,有父母在那边接应她也会安全到达的。 第221章 白首不相离(二) 马车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摆动,田野无人耕种,呈现大片大片荒芜,即便如此田埂间仍有黄灿灿的油菜花从土地里冒了出来,令这面目全非的土地,盼到了一丝新生。上官凝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子胃里颠得厉害了,忍不住频频干呕,素茹不得不叫停马车,在路边稍事休息,取出临走前匆匆包好的水和干粮,递到她嘴边,“小姐,您先吃一点垫垫肚子吧,这一趟离京城还远着呢,这样下去,迟早会撑不住的。” “谁说我要回京城。” “不回京城,那我们去哪儿?” “随便哪里都好。” “小姐,您说的不是气话吧?”素茹难以理解她的行为,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不就是想回京找皇上吗?为什么现在又不回了。她没有出声,躲开眼前的食物,枕着肩膀,目光涩涩地盯着帘子发呆。素茹似乎有点懂了,猫着腰凑近说,“小姐不会把景将军的话当真了吧?” “不是吗?” “哎呦,我的傻小姐。”素茹放下馒头,端直了跟她说,“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来,景将军对小姐有情谊,您不会不知道吧?”见上官凝茫然的神色,她的嘴巴一咧,“您还真不知道啊?” 她的眉毛紧紧凑在一起,再次对自家小姐无语,她本想抛砖引玉地给她讲理,没想到她连第一关都没过,“您平时也留点心啊,就算思念姑爷,也不至于不思考了吧!” “……就算知道又怎么样?” “怎么样?”素茹掐着腰吸一口凉气,真想把自己脑袋挪过去,“景将军既然喜欢小姐,那皇上就是他的情敌啊,有句话怎么说的,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他会在小姐面前说皇上好话吗?”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小姐想想,这段时间咱们几乎与世隔绝,获得的消息基本上都是谁传达的,那管家究竟是谁的人?” “咱们住的地方,又偏僻又遥远,别说皇上在京城,就算是在富阳,也不一定找得到。何况,若有人居心叵测存心隐瞒,那皇上就算有一千只眼睛,也发现不了小姐。事情一定是这样的,景将军想把小姐永远留在自己身边,所以千方百计破坏姑爷和小姐的关系。”素茹发挥自己女包公的潜质,一板一眼地分析说。 “你不是一直很喜欢景将军的吗?现在又说他居心叵测。” “哼,他那样对小姐,素茹就不喜欢他了。在素茹眼里,姑爷才是对小姐最好的人,只有姑爷才配的上小姐。” “那又怎么样,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上官凝合上眼皮,“你不明白的。”如果相见,注定是一场无法挽回的仇恨,她将如何自处?李攸烨受得伤害能被她抚平吗?危如累卵的上官家能躲开这一劫吗?时至今日,她再也不是当初只顾幻想与李攸烨双宿双栖的那个痴心女子,夹在皇家和上官家左右为难的她,就如同所有身处在这个位置上的女人一样,被两座无形的大山压得身心俱疲。面对可以预见的未来,她已经没有勇气再尝试失去任何一方的痛苦。如果可以时光倒退,她宁可选择不曾拥有。 素茹见她捂着心口,身子发起抖来,吓了一跳,“小姐,你没事吧?” “小姐,后面有人追来了。”车夫的声音透进帘子,声音之外隐隐约约渗透着奔腾的马蹄。 “马上走。” “是。”一声扬鞭炸响,路边食草的马儿,立即抖擞精神,撒蹄飞奔。素茹不安地掀开帘子,往后张望,忽然惊叫着摇起上官凝的肩膀,“小姐,快来看哪,是……是……”回头的瞬间,马车颠了一下,上官凝一下子从车座上滚了下来,她惊呼一声,还未出口的词瞬时变成惊慌错乱的喊叫。 “吁——”马车一个急停,她身子往前一晃,差点扑出帘子。呜嘶嘶的马鸣昭示着这次拦截有多么始料未及。车夫面色发白地望着眼前那乘着乌黑骏马的白衣公子,心脏还未从方才惊险的频率中跳脱出来,年轻公子便用未出鞘的剑端指着他,“下车!” 车夫赶紧跳下车,让到一边,李攸烨并未下马,磕了磕马腹挨近车厢,用剑尾挑开帘子,随即又合上,“把人带回去。”车夫又慌忙地爬上去,挥着鞭子指挥马车调头。李攸烨在前面带路,忽然听到后面扑通一声,“小姐!!” 就见上官凝面色惨白的扑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看车轮就要压过她。李攸烨飞快地跳下马,一脚蹬在车轮前沿,帮车夫收住车势。将地上的人抱起来,“凝儿?” 素茹惊慌不迭地跳下车,扑过来查看。 “她怎么了,怎么这么虚弱?” “小姐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之前就昏倒了一次。” “看过大夫了没有?” “大夫还没来,小姐嚷着要走,所以……” 李攸烨将她的胳膊牵至肩后,把人托起来,送上马车,催促车夫快马加鞭往回赶。自己则弃了乌龙,坐进车厢里,将人小心地揽在怀里。说不出什么心情,只想快些逃离眼前的困境。马车在之前的院落停下来,李攸烨抱着昏迷的人大步流星地往院里走。困在便装侍卫刀剑下茫然不知所措的大夫,被点名唤进内院,剩下的景仍被四人合力控制在门庭处,漠视着院内那棵刚刚焕发新芽的柳树,目光被它蜿蜒的虬茎慢慢引至曲折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一半。中秋快乐。 第222章 上官凝(三) 回京的时候李攸烨没有惊动任何人,不过身为监国的李攸璇还是得到了消息,提前在宫门口迎接。远远的看见一身便衣便袍的李攸烨下车来,从身后牵出白衣素服的上官凝,长公主一颗心总算落到了实处。含笑迎上去,先给皇帝皇后福了礼,这才发挥长姐的关怀,“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李攸烨简单回道,“官道难走,不得不绕了许多远路。” “原来如此。”李攸璇也不多问,转顾上官凝,执起她的手,“一直担心你出事,总算烨儿把你接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上官凝欠身为礼,感激道,“多谢皇姐关心。” “谢什么,”长公主轻轻抱了抱她,“以后就只有你在身边照顾她了,我还要谢你才是。”两人分开怀抱,心照不宣地笑笑。 “好了,别干站着了,你身子还未好,有什么话回去再说。”李攸烨揽了揽后者的腰,与她一起登上回宫的銮舆。隔着一道摇摆不定的垂帘,上官凝注目宫瓦上那片悖季的雪白,手里托着沉甸甸的木匣,喉咙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竟无言以对。李攸烨什么也没说,底下扣了她的手,示意她放松。待回到尧华殿,将她扶去暖阁,先请了太医过来诊脉。太医告诫她要多休息,切忌被人打扰。李攸烨不敢违背,离开前见她一个人躺在床上脆弱无力的模样,依依不舍的目光,终究放心不下,决定留下来多陪她一会儿。上官凝遂了心意,贪恋地躺在她怀里,怀里仍抱着那画匣子。李攸烨见了要给她拿走,“别抱着了,它又没长翅膀不会飞走的。” 上官凝连忙护住匣子,摇了摇头,说什么也不肯放手。李攸烨没办法,只好任她抱着。等她累极了渐渐睡着以后,这才悄悄地把匣子从她臂里抽出来,搁在枕头边上,慢慢扶她躺下,看着她刻着倦意但却恬静的睡容,轻轻地叹了口气。给她盖好被子,悄悄地退出了房门。 这边安置好上官凝,李攸烨回到前殿,见李攸璇正坐在北面娴静地喝茶,不忙招呼,转着脑袋在殿里东张西望,就差把心急写在脸上了。李攸璇笑着放下茶盏,“别找了,栖梧跟着奶娘在御花园里玩呢,已经着人去叫了。” 李攸烨这才停止走动,提了提袖子,坐到她旁边,接过清茶先润了润口,又迫不及待地往门口张望。长公主无奈得笑了笑,趁着周围清净,斟酌着问,“你打算今后怎么安置上官凝?”见李攸烨无话,又说,“总不能把富宜宫一直当殡宫了。” 李攸烨默了半响,方回,“等过一阵子安陵的享殿完工了,就把皇奶奶的梓宫移过去。” “离安陵竣工日子还远着呢,为什么不直接移入兆陵,与皇爷爷合葬?” 李攸烨不想过多解释,只道,“以卑动尊,于礼不合。” “可惠太妃与皇爷爷合葬,还不是以卑动尊,于礼不合?” “皇姐!”见她似乎紧揪着不放,李攸烨有些不耐烦了,“最近朝中局势如何?” 长公主见状只好收口,将近日的要务简单地交代给她,无非是北方灾民泛滥、国库粮食短缺之类悬而未决的问题,胡先生建议去南方紧急征粮,而礼部高大人以不合朝廷规矩为由坚决反对,双方相持不下。李攸烨听罢略一思忖,吩咐杜庞,“传令内阁六部七品以上大臣今夜统一到朔华殿议事,朕要召开晚朝,听听所有人的意见。”又对李攸璇道,“皇姐到时候也来。” 话音刚落就听到殿外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奶声,李攸烨耳际的那根弦似被人轻轻撩拨了一下,发出格外柔软的曲音。心中的不悦立时被消弭了大半,忍不住起身迎出殿去。一出门奶娘就把日思夜想的小公主送到了她面前,大半个月没见,小公主一见到李攸烨,雪白的粉颊乍出欢喜的表情,很自然地朝她倾来小身子。李攸烨迫不及待地把她接过来,抱在怀里,颠了颠似乎沉了不少,亲亲她的脸,“想我了没有?” 小公主搭着她的肩膀,继续延续她那一路“吧呀呀”得天外语言,间或蹦出几个模糊不清但明显成型的字眼,令李攸烨惊奇得不得了。凑着耳朵贴上去,“再说一个,什么什么大?什么什么八?”不过小公主并不买她的账,越问什么越不肯说什么,李攸烨无奈地笑笑,拱了拱她的脑袋把她抱进殿里。长公主见父女俩团圆,算是完成了一件心事,留了一会儿便走了。李攸烨把玩累的女儿放在腿上,拿小皮鼓逗她,招奶娘过来询问,“这些日子公主有没有哭闹?” “回皇上,公主乖得很,几乎没怎么哭过。” “哦?是么。”李攸烨将攥了小皮鼓又变得不安分的小家伙扶起来,对奶娘的话持怀疑态度,不过奶娘倒是再三肯定,令她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不知疲倦的小魔头,难道她这些天的担忧是多余的了?小公主蹦跶了一会儿,终究是玩累了,扑在李攸烨肩膀上,打了个冗长的哈欠。李攸烨笑笑,就把她抱进内室的摇床上,亲眼看她睡着。令人好生照看着,自己去沐浴更衣。 晚朝过后,朝臣纷纷散去。李攸烨单独留下胡万里和李攸璇,“朕这次从富阳回来,路上亲眼目睹山河凋敝,百姓流离于道,食不果腹,深感白尚书临终前的忧虑,无一不切中玉瑞要害。可惜,未必所有人都有这番觉悟。朕今日授胡先生首辅之职,乃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非一时兴起,社稷危亡之时,惟先生能秉承白大人遗志,真正为江山百姓谋福,助玉瑞度此难关。所以胡先生切莫推辞了,更不必妄自菲薄,有什么难处就同朕说,朕会尽力解决,一切为了安民。”待胡万里退下后,她又对李攸璇道,“关于调粮之事,还要劳烦皇姐亲自到江南走一趟。”李攸璇会意,这是要她代表皇家向那些粮商施压,现在皇室人丁奚落,她这公主不得不走到台前,充半个王爷,就连这次监国也是。好在自从金王李戎琬封了国以后,朝臣对女人当政暂时不怎么忌讳了。不过要向唯利是图的商人征粮,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于是直说,“你别太看得起你皇姐了,那些粮商可个个油滑得很,没银子谁会白交粮食?” “他们仓库里都屯满了粮,搁在那里烂着也是烂着。你就跟他们说朕向他们借用,给他们打上欠条,来年丰收时就会还给他们,等灾情缓解,朕还会给那些捐资助国的商户赐予封赏,赐爵也没问题。” “赐爵?高大人会同意吗?” “先不管他同不同意。现在江北二十二郡,接近半数受战乱波及,哀鸿遍野,急需要这些南方富户的鼎力支援。先要来粮食暂缓一阵子,等江北诸郡安置好流民,朕会削减军队,放士兵返家开荒种田,等今年秋收时,情况就会好很多。” “那好,我就去走一趟。不过,此行我想多带一个人去。” “谁?” “万书崎。” “万书崎?”李攸烨考虑了一下,“行。那朕再多派给皇姐一个人。” 这回换做李攸璇疑惑了,“谁啊?” 次日给李攸璇摆的践行酒宴,除了随长公主远行的诸人,伦尊一家三口也过来了。李攸烨带着上官凝出席,在众人堆里引起不小的骚动。鄂然领着已经会走路的怀仁,挨个叔叔伯伯地打招呼,等到晶莹剔透的小公主被抱出来,立即扔了自家儿子,抢着去逗弄这冰雪般的小公主,一口一个后悔没把怀仁生成女儿。可怜的小单将军眼睁睁看着娘亲对另一个小妹妹又哄又笑,只剩下眼泪汪汪的份儿了。半个时辰后鄂然终于又想起他来,领他到了小妹妹面前,对她说这是“怀仁哥哥”。小单将军是第一次接触兄长这个称呼,年幼的他尚不明白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但那双天真稚气的眼睛里的确散发着某种令人愉快的情绪,使他很容易就谅解了之前遭受的委屈。专心致志地陪小妹妹玩耍。 李攸烨衔着酒杯且笑不语,扭头看上官凝,正呆望着两个孩子怔怔出神。在她面前,李攸烨并未刻意回避栖梧的问题,便已料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心之所系就握住她的手,凑到她耳边道,“晚上我带你去个地方。” 上官凝不知道她要带她去哪里,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到了一处偏僻的宫苑门前。李攸烨推开门,拉她进了院子。 以前她从来不知道宫里有这么个僻静地方,而看李攸烨的神态似来过这里许多次,轻车熟路就带她绕过了前面的竹园。上官凝心存着疑惑,直到园后隐现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李攸烨熟络地走过去,向那身影打招呼,“还在这里呢,又在做什么小玩意?” 那人意外地站起来,回头看见她们,立即欠身施礼,李攸烨忙笑着推了,“你有孕在身,以后这些俗礼什么的就免了。” “瞧,朕今天带了谁来了,这次是专门来听你吹曲的。”说完就回头四处寻找上官凝,“哎?凝儿,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瞧瞧曹妃做得笛子,精不精致?” 上官凝从回廊的阴影中慢慢踱出,一袭微风拂动的素裙,像清冷月光的延展,令方才还半笑的面孔刹那失了颜色。李攸烨连忙招呼她过来,一副欢喜自在的表情,上官凝不露声色地走过去,接过笛子瞧了瞧,“的确很精致,没想到曹姐姐会在这里?!”同时目光微微下移,瞥到了她隆起的小腹。 “曹妃的孩子以后给你带好不好?不管是男是女,都认你作母亲。”直到她们乘轿离开那院落很远后,李攸烨才剖露了带她来的目的。上官凝欲言又止了一回,在嘴边斟酌许久的话题突然又咽了回去。李攸烨本以为她要说好或不好的,见她沉默,倒有些出乎意料,“怎么了?” 上官凝摇了摇头,偎在她的肩上,静静地思索着什么。次日,她又来到这坐院落门前,孤身一人。曹妃像是预料到她会再来一样,将她请入内室,令侍人奉茶待客。两人相对而坐,曹妃给她斟茶,“不知道该不该感激你昨晚上的沉默。” “沉默不代表什么,更不会抹去既有的罪恶。” 曹妃不以为意地讽刺地笑出了声,“那为什么不干脆讲出来?让罪恶得到应有的报应。” “我来不是跟你讨论这些的。”上官凝显得有些不耐,直截了当道,“现在这世上知道你那件事的人只有我一个,你大可不必为自己的处境担心,既然我昨晚没有说,以后自然也不会说。” “你会这么好心?” “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话我已经放在这里了,没什么事,我就告辞了。”她素面而来,又素面而走,似乎当真下定了决心。曹妃撑着腰身站起来,“你为什么这么做?这对你有什么好处?还是你怕我把上官家拉下水,所以来此惺惺作态跟我妥协?那你可当真来对了,因为在那件事上,你的父亲才是真正的主谋!!”上官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院子,扶着墙歇息一会儿,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素茹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了,见她出来,忙扶她上了轿子,“小姐,要回尧华殿吗?” “不,去富宜宫。我想去拜祭一下太皇太后。” 连续几天李攸烨都处理公务到很晚,今夜更是传话说要宿在御书房,上官凝不放心,想到御书房去看看。素茹给她披了厚厚的斗篷,劝了几次未果,怀着忐忑的心情跟了去。御书房和公明阁之间的通道灯火通明,不时有传讯的宫人奔波其间,步履匆匆,神情严肃。上官凝在门外站了很久,室内李攸烨与几个大臣正在议政,饭菜什么的都搬在里面吃了,看样子不会短时间内结束。门前的侍卫发现了她,连忙过来请安,问要不要进去通报,上官凝连忙摆手制止,言说只是来这看看,未免发生滋扰,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了。 远远的看见尧华殿外站着一拍提灯宫人,上官凝好奇,打发侍人前去探问,刚下了轿子,就见一个神色焦灼的中年妇人朝她扑了过来,及到跟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短瞬的愣怔之后,上官凝的眼泪簌簌掉了下来,回抱住她,“娘?” “我可怜的凝儿,娘终于见到你了。”上官夫人紧紧拥着她,失而复得的心情,激动地难以平定。上官凝从她怀中出来,“娘,您怎么会在这里,爹爹奶奶还好吗?” “好,好,他们都好。”上官夫人一叠声说着,用手帕点了点眼泪,上上下下把女儿打量了遍,才握住她的手,“娘一直担心你,见到你平安无事,总算可以放心了。”上官凝十分思念母亲,又钻进她怀里,哭了一会儿,拉她到殿里坐下。素茹过来拜见夫人。上官夫人温柔地看着她,“这段时间多亏了你照顾小姐,受了不少苦吧?” “一点也不苦,夫人。倒是小姐,一直想着去看您和老爷、老夫人,不过太医说她身子不好,不能多动,皇上一直不让去。”上官夫人听了一阵担心,“怎么了,凝儿,是不是身体又出什么问题了?” “娘,没有的事,您别听素茹瞎讲。”素茹在旁吐了吐舌头。上官夫人犹不放心,“怎么是瞎讲呢,娘瞧着你脸色比先前憔悴了许多,是不是最近没怎么进食?你身子本来就弱,大病连着小病,总是不断折腾。娘这心里总是不踏实,当初真应该求鱼先生留下来,让她给你治好了病再走。” “娘,我真的没事。您快告诉我,您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是杜总管宣我进宫的。傍晚时候,他亲自到府里来接我入宫,我就知道能够见到你了,急急忙忙就赶了来。”上官凝多少有些吃惊,杜庞传话也就意味着是李攸烨的意思。 上官夫人叹了口气,“皇上对上官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这次你爹爹是多大的罪名,娘心里都清楚。可是到现在都没有受到惩罚,娘看得出来,皇上是想保全你。” 半夜,上官凝披衣起来,听着外面空荡荡的漏声,前所未有地思念起那个人来。决定再去一次御书房。从傍晚批折子到现在,一直没有休息过,李攸烨实在累极,就把御座的扶枕往两旁一蹬,就势仰倒。朦朦胧胧地感觉身上多了层遮蔽物,料想是杜庞,她也懒得睁眼,直到腮前传来温凉的触感,一点一点在她脸上游走,她才猛然惊醒,翻身坐起来,发现殿里空荡荡的,只有蜡烛的照影在各处角落胡乱攒动。“原来是做梦。”低头一看,身上的墨羽披风已经掉到地上,她弯腰捡起来,扔回榻上,又坐到案前,执起御笔就着先前搁下的奏章重新批阅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好久没更了,十分不安,上来道个歉。 第223章 上官凝(四) 御书房和公明阁之间的通道灯火通明,不时有传讯的宫人奔波其间,步履匆匆,神情严肃。从傍晚批奏章到现在,李攸烨一直没有休息过,杂乱无章的公务一件接着一件,搅得她心乱如麻。实在累极,就把御座的扶枕往两旁一蹬,就势仰倒,歇息一会儿。朦朦胧胧地感觉身上多了层遮蔽物,料想是杜庞,她也懒得睁眼,直到腮前传来温凉的触感,一点一点在她脸上游走,她才猛然惊醒,翻身坐起来,发现殿里空荡荡的,只有蜡烛的照影在各处角落胡乱攒动。“原来是做梦。”低头一看,身上的墨羽披风已经掉到地上,她弯腰捡起来,扔回榻上,重新坐回案前,执起御笔就着未完的奏章批阅起来。 咯吱咯吱的推门声响起,戍职宫人一般这个时候进来查夜,李攸烨头也未抬,由着那微弱的的脚步声走近,手上笔势未停,“什么事?” 半天没听见回音。她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影,楞了一愣,反应过来,“你怎么来了?”上官凝不答,只是微微凝视着她,娇颜悬如天上新月,眉下闭着淡淡思猜。李攸烨搁下笔,从案后绕过来,瞧了瞧她的身后,“一个人来的?怎么不事先派人通报一声,我好出去接你。”边说着边左右顾看,从身后捡起榻上的披风,给她围在肩上裹好。她的动作十分娴熟自然。上官凝蹭了蹭毛茸茸的风领,偎到她肩上,“你很忙,我不想打扰你。” “哦,我最近,确实有点忙。”李攸烨局促地应着,拍拍她的背,又凑到她脸前,“见到你娘了吗?” “见到了。谢谢你。” 李攸烨笑了笑,“谢什么?你这是跟我生分吗?” 上官凝顺着她的牵引,坐到御榻上,仰视着她,“我可以不和你生分吗?” “这是什么话?” “心里的话。”她侧依在李攸烨的腹上,目光追随着她腰间的白玉悠悠转动,轻轻地道,“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介不介意栖梧的存在。昨晚你说要把曹妃的孩子给我,我当你认为我是介意的。”李攸烨不知道她要说什么,静静听着,“是,我的确介意,但绝不是介意栖梧,也不是介意你的过去,我介意的是你从头至尾都没有公平地待过我。我需要的不是别人的同情和怜悯,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来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这样,为了一个人甘愿放弃自己所有的骄傲和尊严,不惜与自己的整个家族为敌。可是后来我发现,即使我放弃再多,一样敲不开你心里的那扇牢固的门。你的心永远只为另一个人敞开着,即使她已经走了,你还是留在原地傻傻地等她。而我,就像另一个你。” “我……” “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是真心地为我好,我冷了你会自然地给我添衣,我病了你也会对我呵护备至。可是,我真正想要的你却从不给我。你宁愿在外面为我建造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也不愿意让我住进你的心里。当你一个人躲在里面痛苦煎熬的时候,我却只能呆在外面什么都不能做,连进去安慰的机会都没有。你把那个空荡荡的位置,留给了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她?我羡慕她一回来就可以抚平你的伤心,而我即使留在你身边也无法让你感到快乐。” 李攸烨定定地站在那里,感受着她倾诉中的压抑和委屈。烛光将她挺直而凝滞的背影腾印在某个不经意的时间刻度里,似经过了亘古那般漫长,终于置换回了一声莫可奈何的叹息,“不是我不想让你住进来,只不过我的心里已经千疮百孔,你见了未必会喜欢,又有何益?” “可是那里再破也是家啊,你不让我进来怎么会知道我能不能把那里修补好呢?” 李攸烨弯下腰来,定眼看着那张泪水涟涟的娇颜,拇指刮擦两下,“你怎么这么傻,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值不值得我自己最清楚,不需要别人来代替我权衡,你也不行!” “好了,别哭了,再哭胭脂都花了。” 听到这似曾相识的话语,本已收势的泪水再一次漫涌而出,“你怎么能这样偏心?连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你说过要让我等的,我一直都在等,到最后你却告诉我那些话都不算数了。” “哪有不算数。” “有。就有。你和别人一起跳崖,把我一个人扔在世上,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怎么能用死来拒绝我?” “凝儿,别哭别哭,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以后会对你好的,只对你好好不好?别说话了,我抱你去床上。”李攸烨将哭得虚弱无力的人抱起来,送进内室,几名太医被急匆匆召进宫,不敢耽搁立即开始诊治,完了朝守在一旁焦急等待的李攸烨回话,个个战战兢兢面有忧愁之色。 上官凝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内室的床上,耳边攒动着湿热的气体,缓缓地扭头,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安静面容,睫毛长且密,像笔墨轻轻勾勒的两片黑羽,眼皮沉沉,坠得英挺的眉峰也跟着塌陷半角。李攸烨正侧躺在身边,一只手搭着她的腰,另一只放在枕头上,沉沉地睡着。清醒时的那股男儿英气消失不见了,女儿家的柔和梳淡返璞归真,造就了她此刻钟林毓秀又安然恬淡的睡容。上官凝忍不住凑前,亲了亲她的鼻梁,见她没反应,鼓起勇气慢慢往下触到她的嘴唇,小心翼翼地沿着唇际轻轻点缀。她像个初探世界的婴儿,笨拙而执着地捧着自己心仪已久的糖果,尝试着含裹住那甜丝丝的味道,一点一点地吮吸。李攸烨下巴动了动,显示已经醒了,不过她并做出没有任何回避的举动,反而伸手慢慢贴上她的背,将她推进自己怀里,热忱地回应着她的吻。上官凝的心口几乎要融化了,呼出的气体在唇边打颤,泄露了她此时的紧张和不安。然而贴在背后的那只柔软的手,始终游移在一个令人安心的位置,渐渐缓解她的情绪。她试着慢慢放松,追随她的节奏,沉浸在一片陌生而迷离的旷野中。心灵和*在同一时间接触的感觉很美妙,失去时也很虚浮,她无措地勾着李攸烨的腰身,手指揪扯着那里的衣襟,只觉肌肤被触碰的地方,攒动着无数滚烫的火苗,不断地重复熄灭和燃烧。 “皇上,该更衣了。”杜庞每日必念的催经又从门缝里传来。李攸烨在她颈间游走的唇齿停了下来,抬头慢慢平复呼吸,将她额前的碎发抚到头顶,落下一吻,“朕要上朝了。你好好休息,我下朝就来看你。”不知为何,上官凝心里竟空落落的,很想继续方才炽热的温情。惊觉自己此刻的想法,她那本就灼热的面颊霎时又绯红一片,连带耳根都烧了起来,忙翻过身子,把被子使劲往上拎着遮住身体,竟不去回应她的话。“喂。”李攸烨想跟她说话,但见她无动于衷,只好无奈坐起来,掀开帐子,先传唤更衣。换上俊秀的龙袍,回头又掀开帘帐,凑到她耳边重复提道,“我下朝就过来看你。” 终于得到极轻的一声嗯回应,李攸烨也不知道这是几个意思,杜庞催得急了,正好给了她台阶下,系了龙冠忙忙地出门了。直到她走后,上官凝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将滑到一侧的衣带扯回,回想起刚才自己的行为,恨不得整个人埋进枕头里。既矛盾又担心,李攸烨会不会因此看轻自己,或者认为自己不喜欢这样。然而她当时的反应的确是配合的,甚至带着一点可以预见的急切。她紧紧咬着下唇,心里被一股莫可名状的情绪包裹着。一连几日都是如此。这日她和上官夫人一起慢慢走进花园中,看着蝶飞蜂舞的世界,心思却神游到了别的地方。上官夫人一直微笑着看着她,她的每一次出神,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被她收入眼底,那种发乎自然的纯粹笑容,和少女心事般不经意的脸红,已经许久没在女儿脸上见到过了。当是她最真实的感情流露,上官夫人看在眼里,目光更加温柔了。上官凝并未察觉到她的眼神变化,走至花园尽头的时候,忽听前面传来一阵吵闹,派人去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一个管事的宫人奔了过来,先在她面前行了礼,从容说道,“回皇后娘娘,有两个不懂规矩的宫女,在花园里踢毽子嬉戏,被臣发现了,正要处置她们,没想到会扰了娘娘的驾。”说完两个宫女也被带了过来,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求饶。上官凝见这二人年纪不大,看起来不像什么恶人,想必才进宫不久,才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心里生了恻隐之心,于是便说,“我看还是算了吧,念在她们是初犯,就饶她们这一次,以后不再犯就是了。” “这……娘娘,太皇太后大丧期间,宫中禁止一切声乐活动,这两个奴才不知天高地厚,胆敢违反禁令,如果就这样姑息她们,岂不是纵容她们对太皇太后不敬?”那管事宫人凶神恶煞地瞪着两个宫女直言说道。上官凝被噎了一下,刚要再开口,却被上官夫人拽住了袖子,示意她不要再插手。上官凝心里十分不解,不过还是听从了母亲的话,放了他们离开。等到了夜里,她心里很是不安,派人去打听那两个宫女怎么样了,得知二人不仅挨了板子,还被发配到辛者库去了,一时非常难过。上官夫人看出她的沮丧,拉她坐下,语重心长地说道,“凝儿,不是娘不想让你救她们,只是事非得已。上官家现在不比从前了,而你却仍身居后位,一举一动多少双眼睛看着呢,稍有不甚就会被人抓了把柄。就拿那两个宫女来说,她们确实触犯了皇宫的禁令,你如果出手救了她们,别人或许就会借题发挥,将对太皇太后不敬的罪名扣在你头上。爹爹和娘现在保护不了你了,所以,你一定要学着自己保护自己。知道吗?” “娘,”上官凝听了一阵心酸,枕在她膝上,喃喃着说,“上官家会好起来的,你相信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上官夫人目中浮光掠影般漾去一抹苦涩,抚着她的头发,“傻孩子,万事不可强求,只要你能保护好自己,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三日后的傍晚,上官夫人终于决定动身离开。也是到了这日上官凝才得知,李攸烨已经下旨将上官家发配至皇陵守墓,这也意味着她的这次离开,两三年内不会有机会再见了。上官凝心里自是百般不舍,但是心里明白,这对上官家来说或许是最好的一种结果。相较于江家、燕府的下场,李攸烨已经手下留情了。红着眼睛送娘亲到宫门口,保重的话说了再多仍觉不够,只怨路不能再长一些,再长一些,长到没有尽头才好。这几日一直未曾露面的李攸烨,意外地出现在了宫门楼上。独自守望着天边的那抹残阳,偶尔朝这边顾来的一眼,带着前所未有的归家的安宁。她并不参与她们母女二人的话别,然而她只站在那里,就不经意的,掠走了她的心情。 上官夫人明白,即使她有再多的温柔和宠爱,都不及她在女儿心里投下的一缕暖光。 “她在等你!”她如是说着,再次紧握了女儿的手,慈爱地捋了捋她耳侧的头发,就像小时候经常为她梳头时做的那样,“快回去吧,免得让她等着急了。”上官凝并未应声,从她的抚触中感受到了她的所有温情,目中莹涩又浮了上来,想到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次见到娘亲,紧紧抱着她的脖子不肯撒手。“好了,好了,又不是见不到了,以后娘会回来看你的,不哭了啊。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上官夫人用手帕给她擦着泪,忍着自己心里的悲涩,又嘱咐她许多事,恨不得将自己的一生所知全部倾倒于她。遗憾的是,不得不到此为止了。 “回去以后记得按时吃药,虽然最近天暖了,也别忙着脱衣,免得着了凉。嗯?”“嗯。” “另外,娘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嘱咐你。”“什么?” 上官夫人附在她耳边叮咛了几句。不知道听到了什么,上官凝霎时红了脸,原本还哭啼啼的面容,又羞又恼地看着娘亲。上官夫人却是一本正经地捧起她的手,“娘是说真的。先前你出嫁时娘告诉你的那些,是基于她是男孩子的,现在不同了。那一套已经旧了的,娘现在把新的跟你补上,这是为娘的责任,你以后好好把握住机会。”“哎呀,娘!”上官凝耳根更加红透,也不依依惜别了,又羞又窘地推她往外走。上官夫人眉眼里都是宠溺的笑,看得出是真心的释然。最后叫来素茹,嘱咐说,“我把小姐就交给你了,有你们两个在宫里互相照应,我也能放心些。以后若是受了什么委屈,记得多忍让些,不要随便与人争斗,免得吃亏懂吗?”“知道了夫人,您就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小姐的。我扶您上车。”“好。” 车马停在跟前,素茹把她扶进车厢,顺手往她手里塞了一张纸条,上官夫人愣了一下,看到她迫切的眼神,急忙塞进袖子里,左右看了看,没有人注意到。往车厢里坐好,掀开帘子朝女儿挥手作别,直到那抹心心念念的身影化成日暮中的光点,再也看不见,她才不舍地、失落地合上车帘,从袖中掏出那纸条,打开,就着黑夜来临前的最后一缕光线平静看完,将其窝成一团吞入腹中。突然又将半截袖子撕了下来。 “夫人,家里马车都置备好了,二小姐也回来了,林家那边派了人来,由二姑爷亲自护送咱们去皇陵,老夫人特地交代了,要您出宫赶紧回来,以后路还长着呢,千万要想开些。”夜幕降了下来,上官府门前的石狮依稀可见。车夫在外面扬鞭说着。帘后迟迟没有回音。他不得不将马车停在路边,掀开帘子,看到漆黑的车厢里,那人正一动不动坐着,看不清脸色。“夫人?”触手探去,指尖已经一片冰凉。 尧华殿里,李攸烨安逸地躺在榻上,看一旁的上官凝抱了栖梧在腿上,耐心的哄她。她在试着接纳这个孩子,由于天生的温柔性情,目前为止,她所做的一切都极为出色,看起来栖梧很喜欢她。这让李攸烨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有些微微遗憾。杜庞从外面进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神情微顿,目光飞快掠过上官凝,又转回到杜庞那张确凿无疑的脸上,起身移步出殿,“几时候的事?” “就在刚刚回去的路上。服的毒药,被发现时已经断气了。这是她临死前留下的血书,是写给您的,万岁爷请过目。”杜庞从袖中掏出那折叠好的白布血书,双手郑重地捧递到李攸烨面前,那鲜红的字迹浸透白布,笔笔刺人眼目。李攸烨艰难地伸出手,指尖即将触到那血书时,不由缩了缩。最终没有接,背过身去,“朕没想杀她,这又是何必!”杜庞犹豫了一下,上前两步,至她身侧,“恐怕是殉情而死。我问过上官府的人,据说上官夫人这次进宫,原本有要事想向您当面陈奏,但是您一直不肯接见她。恐怕她真有什么难言之隐,都写在这血书里了,万岁爷不妨看看,或许上官将军真有什么冤屈。” “哼,朕今晚不想看,将它先放到御书房,朕有时间再过目。”杜庞见她口气不容置疑,只好讷讷应下,将血书小心放回袖里。见李攸烨转身要走,他忙跟上去,“皇上,那,那上官家,现下如何处置?” “什么如何处置?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以后凡是上官府的事都不必再报与朕。另外,”她停住步子,“谁都不许向皇后透漏一个字,任何人都不许!” 第224章 镜中花影 尧华殿里。奶娘把玩累的小公主抱了下去,上官凝竟有些不舍得,捏着小皮鼓发了好一会儿呆。因长久不见李攸烨回来,便从内室迎了出去,见她刚好进门。身后的杜庞快速地朝她作了一揖,便步履匆匆地消失在夜色中,一时有些奇怪,边走边问李攸烨,“你们在说什么?” “哦,没什么。还是灾民的事。现在国库告急,胡先生建议削减宫中开支,以应援灾民,故来问朕的意思。”李攸烨匆忙找了午间的折子应对,心里提了口气。上官凝似未察觉出什么,走到她面前,环着她的腰靠在她肩上,栖息了一会儿,在她耳边喁喁说,“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曾经我以为经过了那么多事,属于我的幸福再也不会有了,不过,你又让我找回了希望,我现在过得很幸福很满足。” “是么,这么容易就满足了?”李攸烨搂着她的腰身,望着背后那串朦胧摇曳的珠帘,僵硬地笑说。 “嗯。”她无比坚信地抬起头来,定眼凝视着她,“与君白首,夫复何求?” 李攸烨这几日一直坐立难安,连带着杜庞也被感染了紧张情绪,看着她摩挲着那放了血书的锦盒,一遍一遍始终不肯开启,无奈只能默念祖宗陪着干着急。这日,皇后身边的小墨子过来传报说娘娘有要事叫她过去,李攸烨忙把锦盒塞回书架下面的柜子里,顺着他的指引来到了玉清湖畔。还是那一片环湖的草木,亭桥错落,静水碧波,人却已非昨日之人。李攸烨怅然立在岸上,恍惚看见一只轻舟从桥洞里穿来,船上载着四个谈笑自若的女子,音容笑貌宛若从前,她眼底一片湿热,往前迈了一步,那画面倏然溃散,轻舟转瞬变作了游龙的画舫,移目四顾,哪里还寻得人去? 画船轻轻靠岸,使船的宫人放下木板,她望着空余笑音的湖波,怔忡了一瞬,踩着甲板登船。一干太妃都聚在船上,互相见过礼,上官凝搀着年纪最大的王太妃过来,对李攸烨解释说,“今日我陪老太妃们游湖,几位太妃听说了灾民告急之事,就央我叫皇上过来,说要尽一份绵薄之力,助玉瑞度过难关。” “是啊。”王太妃接着笑说,“若非皇后提醒,我等还不知道玉瑞面临这样的难事。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平日拿我们当亲祖母孝敬,遇到事了反倒把我们这些老骨头撇到一边。岂不是跟我们生分。我等和皇后商量过了,我们支持胡大人的政策,带头削减各宫的吃穿用度,给宫里人立个榜样。另外,为了表示我对朝廷的一份心意,我打算捐三千两银子给国库,以充粮饷,你说好不好?”其她太妃见状,纷纷表示也要捐银。李攸烨十分意外,眼下她正为这件事发愁,她心知要想削减宫里开支少不了这些太妃的参与,倒不是贪图太妃们的银子,关键是里面包含的态度和心意,如果能由她们带头,宫里的戒奢之风定能更进一步。然而她们毕竟是长辈,又在宫里耗尽了青春,是一群孤苦无依的孤家寡人,向她们开口要银子,李攸烨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如今她们竟然主动提出捐银,这让她心里颇为触动。作了长长一揖,“那孙儿就在这里,替天下百姓谢过诸位奶奶了。” 王太妃乐呵呵扶起她,“行了,要谢就去谢皇后吧,她为这件事可没少操心。”李攸烨移目至上官凝面前,料定这其中少不了她的斡旋,只不过话到嘴边嗫嚅了两下,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瞧这一对儿,还不好意思呢,算了,知道你们夫妻恩爱,回去私底下再互相表谢吧。”王太妃和众位太妃打趣说,李攸烨微微有些尴尬,上官凝笑道,“这都是王奶奶的主意,与各位太妃的慈悲心肠相比,凝儿的这点微薄之力,真的不算什么的。”说完朝李攸烨眨了眨眼睛,眼底悄然隐没着一丝动人的涟漪。 回去的路上,李攸烨踟蹰了许久,方开口对那人说:“谢谢你。”上官凝忍不住抿嘴一笑,一反平日矜持态度,故意拿话问她,“那你说说谢我什么?”李攸烨想了想,当真握了她的手郑重地说,“你是个好妻子,好皇后,时刻为我着想,为我分忧解难。我有时候想,你该是上天赐给我的,当所有人都离我而去后,只有你还留在我身边。那天你送你母亲出宫,我一整日都悬着心,怕你就这样随你母亲走了。所以,我就去了宫门楼。我站在楼上看着你们作别,心里很不踏实,我想如果你母亲把你带走,我就派兵把你抢下来。就算你以后会恨我,我也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你留在我身边。” 上官凝心中一时悲喜交集,抚着李攸烨一侧的脸颊,“傻瓜,你当时真是这么想的吗?” “是。我承认心里有过不好的念头,但那是因为我想留下你。我虽然不知道怎么才能珍惜你,但我知道你这一走,我今后将再也没有机会。”话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尽管李攸烨很想把自己的真实感受表述给她,但那件事像一道无形的关卡挡在她面前,使她轻易不敢触碰。上官凝目中早已一片水泽,摇着头难以置信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在同一时刻涌至。李攸烨不明白她这又哭又笑的表情由何而来,不过她心里真的感激她所做的一切。但见她双目闪出前所未有的光泽,笑着说,“你当真要谢我吗?” “嗯。” “那好,今晚早些回来。” “做什么?” “不告诉你。早点回来就是了。” 回到御书房,李攸烨提着御笔坐在案前,对着一份公文整整发怔了半个时辰。杜庞看了半天,提醒她要不要传茶点进来,她抬起头,忽然问,“杜庞,我刚才是不是表错意了?” “这……万岁爷指的是哪件事?” “就刚才回来的路上,你觉得皇后……是不是很奇怪?” “万岁爷,您是不是想问皇后娘娘要您提前回去做什么?” “啊,对。” “这臣可不知道。” “你……”李攸烨把御笔啪得拍到案上,唬起眉毛瞪他,杜庞丝毫不惧,凑上来舔脸笑说,“您要真想知道,不如就早点回去,回去不就知道了吗?” “朕还用你说!”泄了身气,重新提起笔蘸了蘸墨,边批奏章边烦道,“朕发现养你们就是吃干饭的,平时废话一摞一摞的,关键时候没一句有用的,唉,不批了,这都写得什么呀,拿回去让他重写,去去!”杜庞无语,缩着脖子把奏章捧过来,急急忙忙往公明阁去了。李攸烨瞥眼见他走了,又看看外面天刚抹黑,索性撂了笔,从柜子里把那锦盒搬出来,放在案上,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掀开盒盖,拿出那份血书,在御案上铺展开来,托起灯盏,屏息凝神看了起来。 杜庞回来的时候见御书房里空无一人,李攸烨不知去了哪里,御案上的奏章全被拂到地上,满室狼藉散乱不堪。他心里一惊,见案上锦盒敞开着,里面血书不见了,立即明白出了大事,抖着拂尘,连忙出去寻找李攸烨。 夜色浓重,黑压压的郁树,被风推得疾走。那些退后的青灯,如夜兽狰狞的眼睛,伺守着扑猎前的缄默。李攸烨推开了别院的门,跨步入内,阴郁的目光自竹园深处别过,院中无人,压了压手中沉剑,大踏步往正堂里去。曹妃身子不适,本已歇下,听到动静忙又出来迎接,挺着腰腹道,“参见皇上。”李攸烨自她面前走过,绕到她身后,把剑横在桌案上,掀袍坐下,不发一言,手却掀开案上的茶碗,一下一下地叩着。曹妃慢慢地转过身来,手指没来由地绞在一起,道,“那茶已经凉了,妾身让人去给皇上重新添置。” “不用劳烦了,朕坐坐就走。”李攸烨瞥了她一眼,“你也坐。” 曹妃只好扶着腰慢慢坐下,吃不准李攸烨突然来此到底为了什么,余光瞄着案上的那把剑,只觉全身上下冷飕飕的,但她旋即维持了自己的风度,笑问,“皇上怎么想起到妾身这儿来了?” 李攸烨扣上茶盖,“朕刚刚赐死了上官景赫夫妻两个,在皇后那边,心里觉得空荡荡的,所以过来找你聊聊天。” 曹妃略一沉吟,“皇上是怕皇后伤心吧?” “算你说对了。” 她抿了抿嘴,“皇上对皇后的情谊一向深厚,国丈和国丈夫人双双殒命,无论如何,对子女都是大不幸的事,皇上自然会替她感到难过。” “那依你说,这件事朕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朝中大事,妾身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 “那妾身便说了,妾身以为,夫妻本是一体,自当相敬如宾,荣辱与共,而今皇上处死了国丈夫妇,对皇后而言,已经造成了莫大的伤害,所以在这方面来讲,皇上是做错了。” “哦?那另一方面呢?” “从另一方面,皇上身为一国之君,皇后、国丈皆是陛下之臣,臣下如果有错,皇上自有生杀予夺的权利。”话到这里她随即闭口,不再往下多说。李攸烨垂眼斜视着她,想不到她的镇定已经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随即一笑,“曹妃居然有这般见解,你说的对,凡事都有两面,朕何尝不想做一个体贴的夫君,只不过朕身为皇帝,有时候难免身不由己。”说着竟黯然神伤起来。曹妃随即道,“皇上不必过于忧虑,妾身以为,皇后一向深明大义,一定会明白皇上的苦衷。” 李攸烨摇摇头,苦笑道,“朕不寄望她能深明大义,只求她能不恨我,朕就心满意足了。”那曹妃脸上现出几分尴尬,“皇上对皇后果然一往情深。”底下却蜷了蜷指头。 “不说这个了,”李攸烨似不欲再谈此事,转顾向她,“说来这件事你也有几分功劳,要不是你向朕进言,朕还不察觉不出上官景赫的狼子野心到了什么地步。” “皇上说笑了,妾身哪有什么功劳,只不过是皇上明鉴。” “是啊,朕确实明鉴。”李攸烨勾了勾嘴角,手在桌上轻轻敲着,“不瞒你说,朕接下来还要诛他满门。” “满门?”曹妃惊了一跳。 “是,满门。上官景赫虽然死了,但他的母亲上官老夫人,儿子上官录,次女上官决,还有上官景星、景昇的两个遗腹子,都还活着,朕若斩草不除根,日后必定后患无穷!朕还怀疑上官决的夫家林家与上官家暗地里勾结,图谋不轨,朕也打算彻查,另外,上官家的姻亲,魏氏宗族,许氏宗族,莫氏、白氏、陆氏,这些家族不可能和上官景赫谋逆没有关系,朕都要一个一个铲除干净!叛逆不除,无以告慰太皇太后在天之灵!”她目中杀气尽显,曹妃简直心惊肉跳。她罗列的都是玉瑞有名的世家,即使十八年前,先帝诛杀上官氏族时,也未牵扯上官以外的亲族,李攸烨这番大开杀戒,几乎要把上官家的枝枝蔓蔓彻底从玉瑞历史中扫除。她突然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地上,“妾身请求皇上开恩。” 李攸烨颇为意外地看着她,“曹妃这是何意?” “皇上,即使上官家罪孽深重,但也不至于赶尽杀绝,何况这其中牵扯这么多条人命,如果皇上执意如此,可能会招来朝野非议。况且,”她噙泪说道,“如果皇上真的灭了上官家,皇后娘娘一定会伤心欲绝的。” 李攸烨笑容戛然而止,提剑站起来,“看来,你果然是皇后的好姐妹,眼见上官家犯下滔天罪过,你却还要为他们求情!算了,朕就不该和你说这些。告辞了。”说完大踏步往外走去,“皇上!”曹妃扑在地上,望着那疾走的身影在夜色中湮没,自己眼中的光线也被黑夜一点一点吞噬了去。侍女忙过来扶她,劝道,“娘娘,您何苦如此,皇上要惩罚上官家是皇上的事,你犯不着为了她们触怒皇上啊。” 她摇着头,揪扯着手巾,泪目盈溢,“你不明白,她是在惩罚我。”侍女一愣,搞不懂她在说什么。但见她抻了泪,用全身的力气爬起来,虚弱地坐在椅子上,“你去帮我准备纸笔。”侍女见势不妙,不敢耽搁,匆忙跑去内室拿笔。 更声又起,风在廊庑里走走歇歇,夜幕帐下,白幡如雪。 二更时候,御前总管杜庞终于在太皇太后奠堂里找到了要找的人,她正拄剑跪在奠仪前,维持着一种静默的姿势,背影凝滞,端然不动。杜庞不敢惊扰了她,下令所有人都留在原地,自己缓步迈入堂内,先恭谨地向奠仪敬拜,才轻手轻脚挪到李攸烨身边,轻声道,“万岁爷,已经二更了,皇后娘娘派人催了两次,要您尽快回去。” “你怎么回她的?” “臣说皇上正与大臣商议政务,可能持续到很晚才结束,劝她不要再等了,早些安歇。”杜庞言说,“后来娘娘就没再催了。” 李攸烨在地上叩首三拜,直起身来,整整袍子,往堂外走去。杜庞替她捧着剑,跟在后面,几番欲言又止。李攸烨回头,“你是不是想问朕去哪儿了?” 杜庞忙不迭点头,李攸烨从怀里掏出那血书,“朕没去哪儿,你把这再放回原处。” 杜庞一边接过一边又听她道,“你知不知道李攸熔现在牢里怎么样了?” 杜庞摇摇头,“不知道。” “你明天去看看,别让他死了。” “是。” 回到尧华殿,上官凝已经歇下了,她叫人不必惊动她,径自去了栖梧的房间。小公主躺在小床上不肯睡觉,正和奶娘咿咿呀呀闹得欢,奶娘见到李攸烨,忙上来请安,李攸烨点了点头,向她问了一些栖梧的日常,便打发她下去了。自己踱到小床边,见女儿飞快挥舞着手脚,便伸手把女儿抱起来,抱在怀里颠了又颠,“怎么这么淘气,该睡觉了,我搂你睡好不好?”说着把她抱至床前,放到里侧,自己也褪了靴子,在床边上躺下,一手蜷着当枕头,另一只轻轻拍着她的小身子,哄她入睡。小公主还是不肯合眼,反而侧着脑袋聚精会神地看她,李攸烨笑了笑,拿手挡住她的脸蛋,结果小公主抗议了,攥住她的两根指头,张口就要去咬。李攸烨赶紧撤回手,在她小胳膊上挠了两下,引得小家伙格格得笑。 “皇后娘娘,皇上已经歇下了,吩咐臣等在外守着,不准任何人进来。”门外传来宫人的声音,李攸烨回头瞧了瞧,知道上官凝就在外面,并未起身开门,反而自己盖上了被子,把栖梧也囊括进来,手指放在嘴边,冲她嘘了一声。小公主以为这是什么好玩的游戏,小腿一阵乱蹬,“嘎嘎”两声回应她。 李攸烨脑门垂下一滴汗,再次长长地,“嘘——” 小公主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两三秒没有动静,李攸烨呼出一口气,刚安心没多久,那边又故技重施,嘎嘎嘎嘎得像只小喇叭。 “嘘嘘,小声点。”李攸烨汗毛都竖起来了,真被这一惊一乍的小魔头,搞得没脾气了。不知道外面上官凝听到什么没。 “恭送皇后娘娘!”好在外面的声音又响起,示意上官凝走了,李攸烨松了口气,心里暗暗庆幸有惊无险。再看这小魔头,人走了她反倒又安静下来,咬着自己的手指头,两只眼睛看着某个方向,几乎眯成了一条线,不时得咳咳两下,不知道在高兴什么。李攸烨也没在意,当她是困了,给她遮了被子,哄着她入睡。小公主玩累了睡得也快,没多久就安恬地进入梦乡。李攸烨无奈地笑了笑,也疲惫地合上眼皮,在那淡淡的奶香包围中,享受黎明到来前难得的安宁。 而就在这一壁之隔的另个房间,上官凝的叹息和失落填满了整间屋子。她把精心扮好的妆容卸下,钗环取回,曳地的舞裙褪尽,再看镜中的自己,依旧是那个一无所有的丫头。有些人就像这镜中的花影,即使投映给你再多的美好,当你伸手触向她时,得到的仍旧是她冷冰冰的温度,和一段看似贴近实际遥不可及的距离。 作者有话要说:原本作者写了个大纲,十章之内就能结束第四卷,谁知后来越写越崴脚,最后拐得作者也找不着北了,被迫弃之不用。真是对不起各位,由于本文的更新速度接近蠕动,使得看官们之前对结文的担忧一语成戳。 不过写完这章,真的开始进入尾声了。感谢各位不辞厚爱,一直追文,要是换了我,早就不理这懒蛋了!!!再次真诚地送上歉意。 第225章 痴人痴梦 素茹去了没多久,她便听到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有别于往常犹豫徘徊的频率,踏上石阶径自推门进来。银白的龙冠底下是那张熟悉的如玉脸庞,尤带着初获消息的不解和震惊,举目搜到她的方向,神情一定,促步至她面前,迫切地问,“你去枕霞宫做什么?”她挽着寻常百姓家新妇才梳的发髻,披玄衣掩素服,颜上略施粉黛,梨白的深衣从裙下蔓延而出,朴素得不沾丝毫王家贵气。李攸烨看了她如此打扮,心里已是暗沉,移目至她身后,看到了摆在床面上那些叠整的衣物,眸中更是堪堪露出气愤之色,“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走?好端端地怎么想到那里去,虽说现在开春了,但山上是什么季节!我不许你去。” 我不许你去。上官凝微微仰视着那张因着急而透出薄红的微带愠怒的脸,她如此反应完全在意料之中,然而心中到底被波及了,荡漾着一片意料之外的柔和,亦如她此刻温着水雾的眼睛。李攸烨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这样蛮横无济于事,态度逐渐松软下来,执起两片微凉的手,拉她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和力度温暖她衣衫上的凉薄,然而那凉薄岂是说暖就能暖的,连李攸烨自己都觉得快要被那冰冷的温度反噬。从未有过的惊慌与懊悔,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极低的恳求,“是不是我昨晚冷落你了,你才要走?别走好不好,我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这时素茹从门外进来,见此景状,忙要避开,却被上官凝轻声唤住。她双手被束着,好不容易才挣出来,推出一点空隙,“素茹,你把这些包裹搬到马车上,在西华门等我。”素茹连忙道是,匆匆进门来,将衣物打包好,转身退出了房间,直往西华门去。那疾走的步子仿佛落荒而逃一般,恨不能立即飞出皇宫。上官凝明显感觉身上的手臂松了下来,抬眼触到那双不可置信的眼睛、隐忍的目光,睫毛微微低垂,如寻常一样轻手抚平她身前因跑动而起褶的衣襟,嗅着上面淡淡的檀香,不急不缓道,“我去外面住一阵子,等宫中安定下来的时候,我再搬回来,省得我住你这里惹朝臣非议,于你于我都不好。” 她的口齿异常的柔和与平静,令李攸烨霎时从低落中返回,直视着她的眼睛,眉头是蹙紧的,满是疑惑和不安。猜测可能富宜宫改殡宫的事,令宫里出了一些流言蜚语,她才因此萌生出宫躲避的想法。心中顿时又燃起一丝希望,扶着她的肩膀,“你理那些作甚,你是朕的皇后,想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如果你在尧华殿住不惯,我会尽快让人把富宜宫腾出来。” 上官凝摇了摇头,指尖在她眉心轻轻滑过,叹道,“我毕竟是罪臣之女,是朝廷的一块心病,就算你能压下今日的议论,明朝一旦放手它迟早还会浮起来。出宫对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你说是不是?”李攸烨突然缄默,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敏锐许多。她心里的那双慧眼,轻易地便将朝局洞察清明。的确,她是有意借江后棺椁打压富宜宫的势,可是只有她自己明白,她这样做何尝不是在压朝臣们的势。上官家的落败无可挽回,先不说那些落井下石的敌对势力,就是一帮中立的朝臣也断然不会允许上官族人再占据后位,中宫易主迟早要被推上议程,这关系到江山社稷的传承大业,即使她身为皇帝也不能一意孤行。现在朝廷的首要任务是应对灾情,暂时分不出心力理会后宫的事,但这不代表他们不关心,眼看着事情随时都有急转直下的可能,她先拿富宜宫出来做文章,就是想稳一稳朝臣上疏的势头,给他们一个打压上官皇后的风向,让他们放心。只是照目前的形势,她把上官凝接回宫,已经令许多人心生戒备,在这样的时刻,如果她出宫暂居,的确是一个缓解矛盾的好法子。李攸烨不能不重视。但是她总感觉上官凝自请出宫并不是为此。 心下思索了一阵,终究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含了半分妥协的意味,建议说,“如果你宁要出宫去住,我派人把王府收拾出来即可,何必要跑到枕霞宫去,那里离皇宫太远,我去看你十分不方便,不如迁居王府,那里离皇宫近,还比山上舒适。”说完耐心地等待她的反应,她说的王府自然指的是前瑞王府,自复位后,瑞王府第便被当做宫外禁地封闭了起来,她们都未曾回去过。果然提起那个地方,上官凝的神情瞬时恍惚起来。那当是她一生之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犹记得鞭炮声里,她凤冠霞帔忐忑地走进她的缤纷世界,漏声寒夜,她独自在灯下羞涩地织就属于她们的两相偎依,那一年的火树银花,她为她唱起一段永生难忘的缠绵离歌,瑟瑟风里,她亲手托起那盏栓住她毕生心愿的长明灯火——无怨无悔,此生足矣。 如今想来多像一场美梦。 那段时光当真存在过吗?她遥望着眼前此刻那梦中的少年,忍不住去想,也许当初就不该醒来,不醒来就不会有太多痴望,不醒来就不会面对这物是人非、事事皆休,或许她们都错了,死在那场梦里才是她最幸福的归处。 “回不去了。”李攸烨的掌心被她的眼泪润湿,看着她嘴角重新勾起的凄迷的笑,手却无力再承接她几乎同步碎裂的玉珠。她深深地吮吸着周围凉薄的空气,心情也跟着这臃郁潮湿的气氛一起冷了。上官凝卷起袖子点了点眼角,很快换了轻松平淡的口吻,温婉道,“枕霞宫虽比不得王府,但那里离栖霞寺近,闲暇时候我可以到寺里为太皇太后诵经祈福,希望她在天之灵能够保佑你,平安和乐。”不待李攸烨反对,她又激将说,“如果你真的为我好,就给我一段清净独处的日子,就当你是欠我的。” 李攸烨无话可说,谁能料到那双从来温顺的慧眼,坚韧起来竟如山上磐石,无可转移。于是吩咐宫人再给她添置行装,方才素茹捧走的那些,不知道够不够度过这一季。上官凝一直安静地听她细心安排,忙碌的宫人将原本设定的轻装简行,逐渐累积成一次动静不小的离宫迁居。她心里虽觉不必要,但奈何已经拒绝了她一次,不忍再驳回她的好意。然而眼看着一箱箱的名品珍玩也被装箱运走,对这些身外的物事的轻淡终于催使她上前制止这场搬山式的运动。 “这些箱子就不必搬了,光带这些书就好。”她依次从那一堆一堆的物什旁走过,挑出其中一些有用的,交给宫人送到马车上,剩下的那些全都放回原处。 李攸烨从她捡剩的一堆“弃品”中拾起那画匣,打开盖子,她的画像还在里面。这盒子自从她回来后就从未离身过,是她一向最为珍重的东西,如今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放下了,这小小的变故让李攸烨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抱起来,走到她面前,讷讷地说,“这是你画的。” “这是我画的。”令她尴尬的是,上官凝并未伸手去接,就像附和她一样,浅浅地点头,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再没有下文。 李攸烨眼里难掩失望神色,微垂着目光,手就一直这样托着。终于也没能递过去。窗外柔和的阳光透进房间,令她眉间的落寞和难过无从掩藏。上官凝空手登上车辇,回头望时,窗棱内已无半个人影。那落寞的情愫,就这样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终于又蔓回到了她的心上,这场无声的角逐,到最后仍是她输,一直以来,竟从未变过。 该用什么来祭奠她失去的一切呢?伴着山间摇荡的寺院钟声,她独自穿行在满山苍翠,浩渺云烟,路的尽头就是她空无一人的归处。原来没有那个人的地方,处处皆是天涯海角,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一无所有了。 能够从宫里搬出来,最高兴的人莫过于素茹了。上官凝安静地躺在躺椅上,听她哼着小曲,蹦蹦跳跳地为满园□□浇水,心情被她翩然的影子感染,不禁合上手中的书,专注地看她浇灌花草。素茹回头见她凝神的样子,提着水壶跑到她身边,给她细心地盖了盖毯子,指着庭下那一园粉红杜鹃,冲她笑说,“小姐你看,这边的花多好看啊,咱们刚来的时候她们都还只指甲那么大,这才几天啊,一株株都开满了。”上官凝怔怔地看着那些花,没有说话,须臾,抬头望向墙外的那簇雪白的棠梨,春风一扫,稀疏枝桠上飘洒下许多白色的花瓣,像零落的花雨,在地上铺了浅浅的一层,寂寞无声。已经是第七天了,三场春雨,满院残絮,在她看不见的广袤土地上,世间万物皆在悄然无息的发生转变。而在这里,时间于她仿佛成了静止的。这也难怪,不被寄予厚望的日子,总是充盈到无趣。何况她是有心放逐自己。佛家讲一念起一念灭,要想摆脱人世间的痴惘迷离,就要承受将其抽离后的漫长寂寞,不多赠你,也不多夺你。念及此她又收回目光,将注意力放回书上,低声祷念,再不想其它。素茹见她懒动数日,这会子又沉默无言,就怕她闷出病来,于是提议说,“外面的桃园现在可热闹呢,小姐要不要出去去看看?” “不了,你去准备一下,待会咱们去寺里上香。”上官凝静静地审视着书中的内容,低声吩咐。趁着阳光和煦,鸟鸣山幽,她们一起徒步来到栖霞寺,远远地就听到寺里传来的吟哦高唱声,今日来寺里上香的人不多,行人稀稀落落的,不知道是不是寺里师傅们在做法事。这是历来的习俗了,到了某些特殊的日子,时常有信佛的达官贵人在寺庙里诵经祈福,有时候一念就是一整天,每当这时候寺里便会根据需要限制香客。栖霞寺是京城最有名的寺院,接待这类法事便特别多。上官凝遗憾地站在山门前,怀疑不巧赶上了寺里限客,正要返回,忽然被人从后面唤住,“皇后娘娘。”来人四五十岁年纪,笑意盈盈地走至她面前,先裣衽行了一礼,“臣妾见过皇后娘娘。”上官凝一眼就认出她是戚太后的贴身侍女,名唤朱静心,连忙扶她起身,“朱姑姑免礼。”见她在此现身,便料到戚太后这会子也在寺中,便跟着前去拜见。 戚太后正在随方丈诵经念佛。上官凝进殿后不敢惊扰,只好在蒲团上跪下来。随她一起念经。待这一项法事完毕,戚太后才发现她的所在,微笑着朝她示意,一齐从殿里出来。因着同一个人的缘故,两人皆着素衣,彼此心照不宣。“听宫里人说你为了给太皇太后祈福,特意搬出宫去住了,真是难为你了。”上官凝心底黯然,回道,“这是孙儿应该做的。”戚太后和颜悦色地点点头,常年浸润佛光的眉目,笼罩着一片与世无争的清净柔和,让人望之亲近。“你能看开就好,世间事最是无常,无论外界如何改变,只要善养心性,你便能得自己的解脱。”“多谢母后教会,儿臣谨记在心。” 二人相互挽着正在院里说着话,朱姑姑就从殿里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孩,乍一见这玲珑剔透的冰雪人,上官凝不免诧异,那像极了那人的眉眼,不是栖梧是谁。朱静心抱着栖梧走到她们跟前,笑道,“方丈说法事已毕,给了平安符,待会带小公主去宝殿开光即可。”太后捏起她手中的桃木符仔细瞧着,露出宽慰的笑容,“那好,我们这便前去。”回头见上官凝疑惑的目光,于是解释说,“哀家这次是为皇帝祈福来的。皇帝最近病了,怕把晦气传染给孩子,就托哀家给小公主求个平安符回来。” 上官凝听到李攸烨生病的消息,眉间跳动一下,立时紧张起来,“她病得严重吗?” 太后意味深长地凝视她片刻,温笑道,“你放心,太医说皇上的病是太过操劳的缘故,休养一阵子就会好了。”上官凝意识到自己的异样,立即羞窘地低下头,她终究做不到,做不到不闻不问,做不到置身事外,那根掩藏在心底的弦总能被她轻易地撩动。戚太后也不戳破,握着她的手道,“凝儿也一起去吧,为小公主开光,有你这位嫡母在,这平安符必能添福不少。” 由明觉方丈亲自主持的开光仪式,在太后和皇后的见证下完成。小公主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蒲团上,乖乖地被套上平安符,全程不吵也不闹,不禁令人啧啧称奇。方丈法师眼中的惊异十分罕见,亲自过来,用沾了净水的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她亦是很配合地低头受礼,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令戚太后等人亦忍俊不禁。受完了礼,小公主摸摸自己被点的额头,兴奋地朝大佛方向伸手,似乎在向他展示自己巴掌上的水痕。众人都很诧异,只明觉方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身后,笑着把她的手拿过来,将自己手上的一串念珠戴到了她稚嫩的手腕上,戚太后大吃一惊,“大师,那串佛珠可是跟了您好些年了……” “整整三十二年了。”明觉笑道,脸上的一条条皱纹皆是他苍老的明证,那枯木般的手掌与栖梧洁白的皮肤连接处,佛珠不停留地滚过,放佛完成了一段岁月的交接,“佛渡有缘人,贫僧今日将此珠送给她,也是贫僧的缘法。”太后听了怔怔不语,上官凝注目着栖梧手上的佛珠,心下也若有所思。凝神的片刻,谁都没有留意到小公主从蒲团上扑了下来,往佛台那边爬去。直到朱静心一声尖声呼叫,“小心!”众人才恍然回过神,就见栖梧正抓着佛案垂下的黄稠往上攀爬,那佛案上摆着一只铜铸香鼎,正被黄稠扯着往边沿滑动,眼看就要掉下来,下面正对着手无缚鸡之力的栖梧。戚太后脸色大变,急忙扑过去把她护在身下,众人都以为来不及了,没想到那香鼎竟生生停在了香案边缘。 这出意外事故惊得众人一身冷汗,朱静心连连拍着胸口,“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有惊无险,感谢佛祖。”小公主受了惊吓哇哇哭了起来,戚太后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一边哄着她一边庆幸道,“阿弥陀佛,多亏求了平安符,果真是逢凶化吉了。方丈说得没错,小公主是个有缘人,受佛祖庇佑呢!”而上官凝的目光却和明觉方丈一样,只定定地落在那重新被摆好的香鼎上,刚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幕并没有逃过他们的眼睛。 怕再出什么意外,戚太后等人辞别了方丈,便匆匆忙忙地回宫了。上官凝送到山门,又返回寺里,直接找到明觉方丈,求证刚才那场意外,“佛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将一只摇摇欲坠的铜鼎牢牢钉固在案上,大师是否可以替我解惑?”明觉只做摇头不知,她左右问不出个什么,带着满腔疑惑离开了。待她走后,明觉笑看着佛像,“姑娘出来吧,她已经走了。” 原本空荡荡的大殿里转瞬出现一个人影,诧异地问,“大师如何能猜到我在这里?” “贫僧的这双眼睛,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姑娘一直跟在小施主周围,对小施主处处留心呵护,想必是她的母亲。”权洛颖想起虞嫦也能看见她的事情,猜测他们可能拥有一样的能力,心中释然,又听他轻易地道出自己身份,加之先前对栖梧的格外眷顾,因此心中平添许多敬畏,朝他做了一揖,“大师所言不错,在下确是她生母。” 明觉对掌还礼,请她在蒲团上坐下。权洛颖坐定后,道出自己的不解,“那串佛珠对大师如此珍贵,大师为什么会将其送给小女栖梧。” 明觉笑道,“无他,只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权洛颖不解,明觉怅然道,“三十二年前,贫僧曾想度一人脱离苦海,最后却为人所度,临别前她赠贫僧一串佛珠,就是令嫒手上那串。” 权洛颖心下一忖,三十二年前,李攸烨尚未出世,何况是栖梧,何来物归原主一说,恐怕是原主已逝,只能物归后人了。她心中明白几分,不免感慨,“大师是得道高僧,一向是度化他人,居然也会为人所度?” 明觉道,“心中有佛,佛便具万象,具万言,人度我,即是佛度我。” “不知那人度化大师的是哪一象,哪一言?”权洛颖刨根究底,“据我所知,三十二年前,正逢乱世,世道多艰,生民罹难,大师慈悲为怀,身处乱世,明知自身能力有限,如何凭一己之力,普度众生?” 明觉目光迟滞片刻,合掌坦言道,“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第226章 大梦初醒 权洛颖听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几字,遥想那人当年的情怀,不禁深以为然。明觉目送她离开佛寺,只影隐去山下,口中不禁叨念“可惜可惜”,旁边弟子听了,以为他在自言自语,不禁奇怪,“方丈可惜什么?”明觉遗憾地摇了摇头,并不回答,只嘱咐那小沙弥,“明日若那女施主再来,你就说我别寺讲经去了,务必打发了她去。”小沙弥自然应是。 却说上官凝回到枕霞宫,至入夜一直心事沉沉,反复思虑寺中发生的一幕,越想越觉蹊跷。索性次日一大早又来寺里,打算向方丈寻个究竟。只是她哪里能料到明觉知她必会去而复返,事先安排了小沙弥,竟委以他事避而不见了。她在寺里苦等了半日,终不见明觉大师的归迹,只好失望地往回走。 至山门外,日已西斜,她只影徘徊在崇山峻岭间,说不出的怅然。刚被扶上轿子,忽然听到一个分外熟悉的声音,从山道下面传上来,“奶奶,您快点走,快点快点!”她心头一窒,连忙冲出轿外,举目搜到声音源头,但见被山石林荫遮蔽的山道上出现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正沿着古老的石阶拾级而上。那少年在前面跑得飞快,手上攥着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身上穿着平民百姓家的简陋衣裳,憨憨笑笑地从她面前经过,直往山门去了。而那名老妇人则被远远得甩在身后,手掌盘着一根旧木拐杖,还在吃力地往上走,大概她年岁太大了,眼睛有些昏花,又急于追上前面的孙儿,所以经过上官凝面前的时候,她也没有看到她。只顾着对那越走越远的影子叫唤,“录儿,慢着点,当心别摔着了。” 话间她自己身子反倒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在石阶上。素茹吓了一跳,心头的震惊不亚于上官凝,“小姐,是少爷和老夫人。他们怎么会……”她话未说完,上官凝已经激动地扑到了老夫人身侧,从后面一把搀住了她,老夫人气喘呼呼地,想是受惊不小,扶着上官凝的胳膊连声道谢,素茹见状也忙奔过去接应。待老夫人喘息稍定,认出是她们二人,她整个人都呆住了,两行热泪从脸上滚滚而下。紧紧握着上官凝的手,似有千言万语汇聚在喉头,一时竟不能道出一二。 祖孙两个相顾竟说不出话来,上官凝眉心剧烈抖动着,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两旁的郁树将老夫人的脸庞衬得无比苍老。她有无数的疑问堵在心头,想要弄个明白,“奶奶,你们不是迁去皇陵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录儿怎么了?”老夫人眼里忽然蔓出一丝恐慌,对上官凝的疑问只避而不答,忙叫素茹去把上官录追回来。上官凝心里焦急万分,看刚才上官录的情形,绝对不是因为没看见她才跑过去的,“奶奶?!”老夫人被逼问得无法,叹了口气,“大夫说,录儿患得是痴症,可能是一时的,过一阵子就会好,也可能是一世的,以后都是这个模样。” 正说着上官录自己跑了回来,一下子蹿到老夫人身后,冲着追过来的素茹做鬼脸,“来呀,来呀,来追我啊,让你抓不着!” 老夫人一下子抓住孙儿的手,故意举杖吓唬他道,“以后不许前头乱跑,当心奶奶拐杖打你!”上官录闻言面带惊恐之色,连忙双手抱头,“不要打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不要打我!”老夫人见他这个惊慌样子,连忙又扔了拐杖,把他搂在怀里不停地安哄。素茹脸色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望着上官录,显然这位昔日心高气傲的上官少爷如今呈现出来的景状令她措手不及。 “痴症?”上官凝险些跌了一跤,“录儿怎么会得痴症?”老夫人一边安慰着孙儿,一边用袖子沾了沾眼角,只是沉吟不语。“奶奶,你告诉我,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初见这祖孙二人的时候,她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老夫人平时再怎么出门,身边总有侍女或老华陪着,而今却形单只影,身侧只余一个痴痴呆呆的上官录,还要分心照顾,难道上官家只剩她们二人了吗? “爹爹和娘亲呢?”面对她一而再的追问,老夫人还未作出回应,上官录却孩子气地一伸手,把她推向一边,“你干嘛要抓奶奶的袖子?你走开,不要再来碰我奶奶!”上官凝跌退数步,面露震惊之色,老夫人突然挑起拐杖,一下打在他腿上,“你个孽障,连你三姐都不认了吗,看我不打你!”上官录疼得龇牙咧嘴,拐杖又要下来的时候,上官凝慌忙过去拦住,“奶奶别打了,录儿,快跟你素茹姐姐到那边休息。”老夫人气得浑身颤抖,哼了一声上官录,转过身去不再顾他。 上官凝看着对面如惊弓之鸟的弱弟,再看着老夫人讳莫如深的态度。知道再问下去多半也是徒劳,老夫人存心不说必有苦衷。至于这苦衷是什么,恐怕只有那个人最清楚。心中有了打算,她冷声道,“素茹,我们回宫去!”看样子竟要去向李攸烨讨个说法。 老夫人立时慌了,匆忙将她唤住,一向慈和的脸上露出悲苦之色,两腮也因为激动而颤抖。事已至此,她知道再也瞒不过上官凝,只能凄咽地将真相说出,“唉,你爹和你娘已经不在了。” 上官凝的表情凝固在这一刻,她看向素茹的眼神带丝求证,已确信自己没有错听,而后者已经捂着嘴唇,簌簌的落下泪来。记不清几时失去了意识,仿佛看见千山万壑,从眼前呼啸着直坠,直到脑中昏暗一片。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朦朦胧胧的意识里尽是火烛的乱舞,还有老夫人未语泪先下的苍老面容,“凝儿,你感觉怎么样了?”上官凝极力想撑自己坐起来,可是张了张嘴,发现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素茹连忙捧了药过来,扶她起来喂着喝了,喉咙这才见一点好。老夫人见她嘴里发着含糊不清的音节,手拼力扯着她的衣袖,心里酸疼无比,怎会不明白她的心思。强忍着心中的悲痛安抚她的情绪,“别急别急,你先养好身子,奶奶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啊?”她这才闭了眼睛,两条滚烫的泪珠顺着眼角缓缓落下,竟又昏睡过去。 次日,老夫人又携上官录上山一趟,求了辟邪符回来,给上官录挂在脖子里。这才和上官凝一起返回上官府。推开两扇频临破碎的钉门,立即被迎面强烈的白光刺了眼睛。上官凝脚步微顿,下意识地以手遮眼,适应这入目的景象。素白深衣在地上扬起一脉轻尘,缓缓步入这沉寂无声的院落。春日本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几场春雨却将上官府院里的花木敲落了干净。凌乱的叶子躺在地上被风卷得直走,酷似深秋里的萧条。一个巨大的“奠”字从灵堂深处穿越而来,随着脚步的推进,两侧的白幡依次掀起幽幽的冷风。 这便是奠仪所在地了。由于上官夫妇是戴罪之身,身后之事都是草草布置的,单看这灵堂周围冷清的景象,想必鲜少有人前来吊唁。素茹忍着齿冷,努力扶住上官凝,生怕她支撑不住再倒下去。然而还有什么比直面血粼粼的现实更为惨淡的事呢,上官凝移步过程中,身子已经有了微倾的迹象,脸色更是苍白得吓人。灵堂里并列放着两抬棺木,里面长眠着她无缘再见的父母。上官凝虚软得脚步走到棺椁中间,低身伏在上官夫人的棺椁上面,脸贴着冰凉的棺身,悲唤数声,想把她从黑沉沉的棺木里叫醒,然而无论她多么尽力,底下的人仍旧毫无回应。她又挪到上官景赫的棺椁旁,想要掀开棺盖,幸好被素茹及时拦了下来。后者早已泪流满面,“小姐,你就让老爷夫人安息吧,不要再打搅他们了。” “为什么会这样?”上官凝哭得瘫倒在地上。背后传来沉重的拐杖声,“其实从太皇太后*的那刻起,一切就注定无法挽回了。” 老夫人一步一缓地走到她身边,“我虽然不是你爹爹的生母,但却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你爷爷战死的时候,你爹爹只有十三岁,底下还有三个不满十岁的弟弟,身为上官家的长子,他不得不背负起整个上官家的重任,这一背就是近四十年。你爹爹向来把上官府的荣辱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如今上官家落败至此,以他的个性,是决计不会偷生的。”老夫人在长子棺椁前落下泪来,又踉踉跄跄地贴近上官夫人的棺木,苍手抚着,悲凉道,“这副棺材原本是给录儿预备的,没想到最后成了你母亲的归处。录儿被你爹爹刺了一剑后,我们都以为他活不了了,谁能料到他居然醒了过来。给他们父子封棺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就差那么半盏茶的功夫,你娘没能赶回来,唉,真是冤孽!”老夫人说着眼泪越发成行,话里搀着太多的惋惜和不舍。 上官凝心里宛若被割了一刀,想起母亲进宫的时候,还是一副欢欢笑笑的样子,原来她心里掩藏着如此巨大的悲痛。如若不是昨天和老夫人的偶遇,揭开了这天大的谎言,她还当他们一家人已经远离京城,回到原本平平安安的生活了。 “录儿醒来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在棺材里躺了三天三夜,大夫说可能中了邪也说不定。”上官凝想着上官录的遭遇,又见老夫人脸上的悲酸,心知如果不是到了绝境,一向乐观豁达的老夫人又怎会屈从于鬼神之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爹爹执意要杀录儿?” 老夫人拾袖抹去脸上的泪痕,“你且随我来,我给你看样东西。”上官凝随她到了寝室,老夫人从柜子里抱出一只精致的木匣,在她面前打开。上官凝疑视匣中,见里面整洁摆布着一些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和琳琅首饰,看样子像是哪家小姐的梳妆盒。盒底压了一纸信封,上官凝奇怪,先将上面那支镶珠银簪捏起来观摩,发现那扁宽的簪身上竖着镌了“兰凌”两字,猜可能是这匣子的主人。随后又拾起信封,在老夫人的默许中拆开阅读。甫一展开信纸,令人诧异的行书字体便跃然纸上。运笔酣畅如行云流水,笔势清隽却暗含锋芒,这是先祖上官荣公最擅长的行书笔法。上官荣公是武将出身,酷爱行书,笔法在玉瑞独树一帜,经常能笔走龙蛇,力透纸背,上官凝自幼在家学中沐浴熏陶,书法在同辈中也算佼佼者,但与先祖比起来,却自知远不能及。此书在模仿的基础上,能够做到以形补力之不足,势韵相契,颇具上官风骨。上官凝不由暗暗纳罕,仔细地读下去,却发现如此赏心悦目的字迹,记载的却是已逝颜妃姐弟的肮脏罪证,桩桩触目惊心。 “这是……” 老夫人叹道,“这匣子的主人名唤兰凌,曾是一位名动京师的舞妓。这些都是她生前用过的东西。”上官凝一愣,绝没想到这手迹竟会出自一个风尘女子,而且令人遗憾的是她已经故去了,摇了摇头,“真是可惜。”又思忖着兰凌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似的,遂问老夫人,“这名歌妓和上官家有什么渊源?她怎么会有这么多颜氏姐弟的罪证?这和爹爹要杀录儿有什么关系?” “你可知道咱们上官家的得姓始祖是何人?” 上官凝凝神细思,很快答复,“相传上官家的祖先,是楚国的公子兰,受封在上官邑,后人遂以邑名为姓。”等等,兰凌?上官凝心头一震,兰姓莫不是暗指上官?那“凌”字显是循了她姐妹的辈分,难道她是上官族人?她握簪的手轻微抖动,试探着问,“那个兰凌多大年岁?” “如果她现在还活着,该有二十三了。” “二十三?”据她所知,族中同辈比她年长的只有二姐上官决和那个已经过世素未蒙面的长姐上官凛。而上官凛如果活到今日,恰好是二十三岁。事已至此,她终于明白兰凌这个名字缘何熟悉,原来它曾在三年前的那场几乎招致上官家灭亡的变故中反复出现过,先前她因一时急切,并未仔细回想,此后反复琢磨这两字,终究记起了这桩血案,当时上官录险些丧命于李攸熔,起因皆来源于一位素不相识的青楼女子,那女子似乎就叫兰凌。但见老夫人一脸痛心神色,上官凝难以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如果是真的,这简直太过残忍。 “没有错,她就是你的长姐上官凛。她其实并没有死,只是被人拐去了……”然而老夫人接下来的一席话,将她最后的一丝希望碾碎。她开始从头至尾听这个故事。脸上泪痕未干,又添新泪,听到关键处,心中悲愤无垠,乃至胸口郁闷凝结,终于一口血吐出,立时昏了过去。初醒来时,未及睁眼,便听素茹和老夫人在房中议论,仿佛是素茹在哭诉景仍被杀之事。老夫人连连的叹息声,劝她说,“这件事暂且瞒着凝儿吧,她即便知道也于事无补,反倒会伤了身子。”素茹何尝不知这层厉害,之所以隐瞒至此,就是担心上官凝听了平添伤心,日子反倒不好过。当初选择告诉夫人,就是想向她提个醒,她虽然自认愚笨无识,但也明白李攸烨杀景仍对上官家不是什么好兆头,另一方面,她虽是一个卑微丫鬟,但平时对景仍的少年英才颇为仰慕,想到他生前无亲无故,死后也无人料理后事,岂不要化成孤魂野鬼,无法转世投胎?因此竟把此事当成了自己的责任,私心想着夫人若是知道,必会想方设法地周全。谁料到夫人竟也撒手人寰了。老夫人似看出她的心意,没想到她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便道,“景仍其实是将军结拜义弟的儿子,与我们上官家渊源极深,他的后事我们不会坐视不管的。”接下来便向她透露了要将上官夫妇以及上官凛送回富阳安葬的打算,并告知欲带上官录回故乡隐居的决定,从此远离纷争。 上官凝静静躺在床上,品尝着大梦初醒时的苦涩。原来一切的结局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注定,只是她自己犯了痴傻,以为只要用心经营就可以改变所有人的命运。是她理解错了,李攸烨能够前来找她,固然是那幅画的缘故,但更紧要的是,那幅画是江后留给她的。 那个苦心孤诣将她抚养长大,并视她为整个生命的女人,在她心中同样占据着不可磨灭的地位。她们是至亲,在多少个血雨腥风的日子里,她都是李攸烨唯一的依靠,唯一可信赖的人。而今这唯一的依靠被生生夺走了,试问李攸烨怎会放过折断她羽翼的人!江后对李攸烨的意义已经远大于亲人,正是她一手缔造了李攸烨如今的帝位,又不择手段地除去她身边的所有强敌。她对李攸烨的爱护已经深入到了骨子里,甚至在最后时刻即便恨透了上官家,仍旧将自己留给了她挚爱的孙儿。她早就料到自己会一直爱她,即使家毁人亡,也会执迷不悟地爱护那个人。好一个运筹帷幄的江后,她算准了所有人的软肋,然后将一把无形的尖刀,□□了每个她想惩罚的人心上。 窗外又下起了雨,偶尔几道闪电凌空劈过,震得人心口发慌。李攸烨肃立在窗格里,遥望着屋檐下连绵的雨线发呆。就在这同一位置,她目送着那人离开,如今过去半个多月了,不知她过得好不好?凝思了一会儿,雨势渐缓,雷也停了,朦胧的雨幕中忽然隐现一抹素白的影子,撑着油纸伞,在雨中缓缓步行。李攸烨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闭眼再看,那身影越发清晰。廊外花艳,她裹着雪白的斗篷,迈上回廊,将收好的雨伞交给旁边的侍女,自己冷得呵了呵手。李攸烨在原地怔怔看了半饷,突然飞一样地奔出了屋子,不及转弯,直接踩着碎水穿过庭院朝回廊那头跑去。 第227章 人世两相忘 “别再走了好吗?这宫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上官凝突然回宫,李攸烨惊喜之余,发现她对自己冷淡了许多。 上官凝仿汉朝李夫人重生之作,在屏风后以舞姿模仿江后日常,成功吸引李攸烨的亲近。某日趁李攸烨上朝之机,偷翻出上官夫人的血书。刺激之中拿着血书去找李攸烨。与她在朝堂外激烈争执。 “你为什么不看这封血书,这是我母亲临死前最后的忠言。我爹爹是被陷害的,那日夜晚,他被突然召进宫,所谓捉拿刺客,只不过是容王和曹妃为了把他拉下水,为他们效力。你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赐我爹爹死,真正的凶手是你的亲哥哥,你为什么不惩罚他们。” “他带兵阻挠朕进城是事实。他派兵去围剿轮尊的兵马有二十万之多,难道他会不知道朕在里面吗?” “他派去的都是些什么人?不是领兵的草包,就是对你有忠心的人。否则,就凭单伦尊那点兵马,怎么可能把你送出重围?” “……” “我爹爹为了录儿和我的事,的确对你们有怨言,但他一生光名磊落,绝不会做出谋害你的事。当初扶持燕王完全是被迫为之,你驾崩突然,他必须在燕王和容王之间选择一个,难道要他去效忠和我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的颜妃之子?” 她据理力争,手中的血书仿佛指责李攸烨残忍无情的铁证。 李攸烨双目瞠瞠地瞪着她,“但我皇奶奶已经死了!” “所以,这才是你的理由!你为了泄愤宁愿错杀一个正臣,但是真正的凶手你偏偏杀不得!” “谁说我杀不得!朕可以杀他们一千次!”她的这些话挑起了李攸烨的怒火,也戳中了她现在的困局,有些人想杀的确杀不得。 “那你就去杀,我拭目以待!” 李攸烨拂袖而去。 上官凝与李攸烨在朝堂外的争执,重新挑起了朝臣敏感的的神经。纷纷将矛头对准了上官凝。而且李攸烨对她的不欢而散,被有心人视为疏远皇后的信号。便趁机上疏上官凝乃逆臣之女不足以母仪天下。 李攸烨气愤得摔了奏章。 随后瞒着上官凝,在满朝文武的面前,宣称她和盖世侯实为结义姐弟。将她有罪的父族皇亲国戚头衔全部废除,改封伦尊为国舅,鄂然为国舅夫人,以稳固上官凝在后宫中的地位。 一后两戚的现象在玉瑞从未有过,不仅朝堂上群臣反对,上官凝知道后,变本加厉地与她抗争。宁死也不攀附他族。 李攸烨陷入内外交困。 在她处心积虑为单府亲眷加官进爵的过程中,那位狠心将鄂然卖入青楼的生父亦从中受益。得了一个很小的官职。不过后来,他还是恶性难改,因犯了法被朝廷查办,判了斩监后。据说查办当日他命人到单府求救。其时盖世王已去世多年,鄂然以“孤儿寡母,连王府都看顾不过来,管不了许多外人的事”为由,直截了当地将其拒之门外。这件事在玉瑞流传甚广,许多不明情由的人,纷纷指责王夫人此举有违孝道。不过王夫人对此丝毫不以为意。后来又兴起了一种说法,说是鄂父曾欺单家母子孤弱,想图谋单王府家业,被王夫人坚决抵制才作罢。其时鄂父就曾说过,“孤儿寡母,看顾不过来硕大的单王府,需得有父兄扶持才能保王府万无一失。”王夫人只不过是拿他夺府时恬不知耻的言论原封不动奉还给他。也不知道传言是真是假。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父女间早已无半点情分可言。后来鄂父未等到秋后处决便忧惧交加死在了牢中。 话说回来,就在李攸烨陷入两厢为难的时候,上官凝心灰意冷,正筹划着随老夫人一起远离京城是非之地。 与李攸烨真正诀别的时候,那些仇恨反倒真正淡了。将留书放在显眼位置,上官凝最后去御书房外看了眼正和大臣议事的李攸烨。室内雕饰辉煌,她端然坐在御座之上,与众人侃侃而谈,俨然一个恩威并施的君王。 一个君王是不会对任何人有私情的。 上官凝没有进去打扰,转身悄无声息的离开。 城外黄沙漫漫。依稀记得当年上官家迁来京城时,天家钦赐的仪仗,华车顶盖,绵延数里,是何等的风光,如今物是人非,两台简陋的马车,托举着整个上官家的没落,往黄土飞扬中前行,亦或是埋没。 老夫人脸上并无悲喜,相反始终平静安详。上官凝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看淡一切,这一辈子老人家经历的血雨腥风最多,受到的伤害也最多,到头来反倒是最心平气和的那一个。 “真的决定走了吗?”最后老夫人不放心地问。 “恩。我怕我再留下去,只会更恨他们。” “这样也好,暂时离开这块是非之地,换个环境静下心来想想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数月后。 当上官凝再次踏足这片皇城的时候,已经到了夏天,蝉声正盛的时候。 午间宫里空荡荡的,来接驾的宫人来了一批又一批,将她安顿妥当,独不见李攸烨身影。 她见自己所在的房间布置和离开前一模一样,竟一丝一毫都未改变,眼中早已蒙上水雾。 李攸烨仰躺在玉清湖畔凉亭里的摇塌上纳凉,摇椅吱吱悠悠摇晃着,前宫传来的动静丝毫没有动摇她继续乘凉的雅兴。 突然,覆在脸上的折扇突然被人拿开。 “皇嫂已经回来了,还要躲到几时?” 李攸烨不理,拽回扇子继续睡,“真没劲!”李攸玳讷讷道,瞥眼见凉亭那头上官凝正过来,忙拍拍她的肩,“这回是真来了,皇兄保重哈。”自己兴奋地溜之大吉。 再相见。 上官凝看着李攸烨对她置之不理,心中明白她在为她上次不辞而别恼恨。 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李攸烨不耐烦,她才开口道,“我们讲和吧。忘掉上一代的仇。” 李攸烨抛开扇子,愤怒而起,“你究竟想要什么?!” 上官凝眼睛瞬时红了,咬着唇听她发泄怒火, “你不愿意依附单家,朕可以答应你,再想其他法子就是。你想为你父母叫屈,朕可以给他们恢复名誉,惩罚那些该惩罚的人。你留书出走是什么意思?朕有没有跟你说过,凡是离开朕的人,休想再回到朕身边!” 李攸烨负气而走。此后与她分宫而居,竟再未过来看她一眼。 终有一日。素茹闯宫含泪向她泣诉,“皇上快去看看小姐吧,小姐快死了。” 她所说非虚,上官凝知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会千里迢迢赶回宫来,想死前再见李攸烨一面。李攸烨本来就有些后悔对她说了那些狠话,只是自己撇不下脸面去求和,这番听到上官凝快死的消息,立时像被人泼了盆冷水,心都凉了。 李攸烨连夜返回尧华殿,悄悄来到床榻边,上官凝正侧身睡着。薄薄的黄色纱帐,将她消瘦的轮廓半遮,她睡得极不安稳,不时咳嗽,显是梦里也被病痛折磨。李攸烨移步床榻边,她忽然惊醒了,以为是素茹,便嘤嘤地要水喝。李攸烨连忙扶她起来,把水喂给她喝。上官凝并未察觉异样,直到解了渴,看见嘴边那条锦帕上面的双兔图案,这才抬头看到李攸烨。当即泪如雨下。 李攸烨知道她心里有很多委屈,她何尝不委屈, “你以后不要再一声不响地就走了,有什么气当面撒到朕身上,我不会不听你的。你不知道朕当时急坏了,就怕你出事。” 两人和好如初。李攸烨并不提她的病势,暗中派人寻访名医,快马送进京城。 情势不容乐观。有一晚,李攸烨从梦中醒来,发现上官凝正往她怀里钻,十分不安地样子,她伸手抚上她的脸,接触到满掌的冷汗,心里一惊,忙问她怎么了? 她踟蹰了一下,说,有些冷。李攸烨心里一沉,现在正是酷暑难当的时节,她怎么会感觉冷?没有追问,把被子给她盖严。见她在里面缩成一团,像个无助的小动物。李攸烨想了想便钻进被子里把她抱紧,忍着酷热问,“还冷不冷?”她摇了摇头,安心的偎在她身上,沉寂了一会儿,忽然说,“我梦到你掉到悬崖里,我怎么伸手都抓不到你。” “你看清楚,我现在回来了。” 李攸烨心里十分内疚,明白她定是吓醒了。 “那你还会走吗。” “不会。” 李攸烨觉得她之所以做恶梦,和白天精神的萎靡有关,便决心改变这一切。这日,她兴冲冲地叫她起来,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看似是去枕霞宫的路,却在半山处停下了。上官凝正奇怪着,李攸烨抱她下轿,一径朝山里走。直到看见那三面围石的药泉,上官凝才恍然大悟,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李攸烨笑着把她放下来,道,“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是在这个地方。” 怎么会不记得。想起当时相见的情景,她衣不蔽体的样子,上官凝不禁一阵脸红。李攸烨却笑道,“当时你很凶啊,还要我转过身去。” 上官凝啐了她一口,脸更加红了,小声道,“你也不想想那时候,自己莫名其妙闯进来,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没让侍卫去抓你就是好的了。” “是吗?这么说我喝了小姐的洗澡水,还要感谢小姐的不杀之恩了。”见她如此颠倒是非还装作无辜的样子,上官凝又羞又恼地给了她一拳。气呼呼道,“你是不是一直这样……这样……” “这样什么?” 她本想说很没正经,想了想那次她是无心闯进的,也算情有可原,就临时改成了“嬉皮笑脸”。自己气的背过身去,却是为了掩饰脸上越来越恼人的红。 熟料李攸烨顺势便耍起无赖了,从身后一把抱住了她,“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一顺不顺地盯着你吗?”上官凝被她的气息吹在脖子里,身子颤了一下。 “因为初见小姐芳容,小生顿时惊为天人,所以情难自禁,心想若能娶此女为妻,那此生将是死而无憾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地解她的衣带。上官凝脸红到脖子根。李攸烨越发没了正型,解完了她的又解自己的,两人只剩下雪白中衣,李攸烨便抱她心照不宣,慢慢走进药泉。 泡在温暖的泉水中,非但感觉不到燥热,反而觉得有阵阵清凉渗入四肢百骸中,不愧是药泉。李攸烨几乎要昏昏睡去。上官凝看着她的下巴在水面上一磕一磕的,这些日子为了要照顾她,从未睡过安稳。怕她淹着自己,便把手托在她下巴上。李攸烨自是感觉到了,不过她没有睁眼,伸手把她拽到自己怀里,像个大懒虫似的从背后抱着她,把下巴耽在她肩上,竟心安理得地呼呼大睡。 上官凝心里一动,自然地倚在她身上, “去年红叶花开的时候,我一直很想看,可惜没有看成。” 十一、二月的红叶正是最好看的时候,去年因为李攸烨的“驾崩”,失去了欣赏的意义。 “今年一定能看成。我陪你一块看。”李攸烨果然在装睡。 “那你说话算数。” “好。” 七月二十七日,小公主行周岁礼。 李攸烨带上官凝一起参加。抓周时候,女儿家的女红针凿、琴棋书画摆满了一地,小公主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就是不拿起来。这可急坏了一大批拭目以待的长辈。 最后小公主居然坐了下来,咬着手指,直勾勾盯着李攸烨身上的玉佩。 李攸烨便把随身玉佩解了下来,放在一堆物器中间。小公主不说二话爬过去把它捡了起来,握在手里把玩。众人皆大惊,那是玉瑞君王世代相传的龙海玉佩,与蓝玉沧凰本是一对,一向是玉瑞帝王的象征。 沉寂之中。上官凝站了出来,把自己随身玉佩也解下,放在地上,那是一块普通的玉佩,小公主同样把她抓了起来。这时候戚太后忽然笑道,“原来小公主喜欢的是玉。” 众人放松了神经,纷纷大笑起来。一场尴尬才被化解。 李攸烨私下握紧上官凝的手,表达自己的感激。上官凝回以微笑,看着栖梧若有所思。 一日。她从奶娘那里抱来了栖梧,到御花园散步。走到玉清湖角亭时,便在亭中坐着歇脚,临时屏退了众人。 小公主似乎很喜欢那湖水,翘着脑袋湖里看。上官凝便起身,把她抱到栏杆旁。突然,她的双手又往栏杆外挪了一点,小公主整个腾空在水面上,似乎意识到了危险,她开始嚎啕大哭。如果她就此放手,栖梧立时就会没命。 这时候一个蓝影突然出现在了角亭里,一把从她手中抢下栖梧,把她抱在怀里,不住地安哄。抬眼怒视着造成这一切的人。想不到她会有如此歹毒的心肠。 上官凝十分平静地笑对她,“你终于出现了,权姑娘。” 权洛颖一愣,这才明白,她故意针对栖梧,原来是为了要引她出来。不过,她并没有放下戒备,刚才的情形实在太危险了,任何一个母亲都无法容忍这样的行为。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栖霞寺的时候。权姑娘对小公主的爱护之情,让人十分感动。”说完又看着满脸鼻涕泪水的栖梧,关心地问,“她没事吧。” 权洛颖勉强一笑做回应。栖梧对权洛颖十分亲近,在她的安哄下很快安静下来,这是长期分别的母女根本无法做到的。上官凝便也放下心来,悠悠地坐到桌前,伸手示意她也坐。 两人竟心平气和地和她说起话来,“其实,你总是突然离开,又突然出现,我老早就开始怀疑了。看样子,权姑娘不像是这里的人。” “你猜对了,我的确不是这里的人。不过,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鬼怪或神仙。” 上官凝一笑,“我并没有把权姑娘当做鬼怪。要真是鬼怪,怎么能生下如此可爱的女儿。” 她对栖梧的喜爱倒也不像是假的。 沉默了一会儿。权洛颖终于问,“你找我出来,究竟有什么事?”她知上官凝一向倔强,不会无缘无故地找她。宫中发生的一切她都历历在目,她的病说到底和她不无关系,因此十分抱歉道,“其实你的病不一定无药可医,鲁姐姐正在尽力研制新药,她一定会找出有办法的。” 上官凝对她的出手相救没有感到意外,但她对自己的状况比谁都清楚。因此摇了摇头,“多谢鲁姑娘好意,只是生死有命,也不必刻意强求。我刻意找权姑娘出来,实是有事相求。” 上官凝叹了口气,“你说吧。” “姑娘要先答应我。击掌为誓。” 权洛颖想了想,“好吧。”两人当即三击掌。上官凝方徐徐道, “在我离开人世后,请权姑娘让她忘掉关于我的记忆。就像她上次忘掉你一样。” 权洛颖惊讶地望着她,在一刹那,便理解了她的做法。心中百感交集,也酸楚难当。她是在向自己示威吗?在她走后,她终于赢得了李攸烨的心。只有怕一个人伤心,才会要她忘记。维持住最后一点自尊,权洛颖道,“我不会答应的,你这样做,对她不公平。” “不公平?”上官凝嘲讽似的一笑,“公不公平只有你我清楚。难道你愿意看到她永生永世活在对别人的愧疚里?” “你想清楚了?失去一个人的记忆,她便永远不会想起你。” 上官凝起身,静立好久,决然道,“权姑娘不要失约。” 第228章 此生别梦长 八月以后,上官凝病势加重,九月已经不能下床走动。所有太医束手无辞。一日,柳舒澜为上官凝施诊后,拉过李攸烨劝道,“皇上,还是去求小颖吧,她那里的前辈医术惊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李攸烨沉默,知道柳舒澜已经尽力了。掀开床帐,看了眼昏迷不醒的上官凝,她终于道, “我立即派人去寻她。” 熟料柳舒澜拿住她的手,道,“不能再耽搁了,皇上最好带娘娘亲自去找,能省一日便一日。” 李攸烨立即张罗准备车马。凭借自己的记忆,在地图上画下归岛的位置,一面派人快马前去找寻,一面带着上官凝亲自上路。以求节省时间。 上官凝近日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李攸烨有时害怕她睡,又担心她太累睡不着。 上车的时候,上官凝非常疲惫,就是不肯闭眼,问李攸烨,“我们去哪里?” “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又去好玩的地方。”这些日子李攸烨带她把她们从相见到熟识的地方都去了个遍,上官凝一边享受着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一边又随着李攸烨的引导回忆当初,觉得世上最幸福的时光莫过于此了。对这次亦是充满了期待。只是她总是担心李攸烨会为了她耽搁正事,因此又犹豫着。 李攸烨劝她,“乖乖睡一觉,醒来我们就到了。” 上官凝摇摇头,“我不睡,睡着就看不见你了。” “你放心,我会一直都陪在你身边。” “那你一定要叫我。不要让我睡太久。” “好。” 上官凝再次醒来的时候,见李攸烨果然在身边,微微一笑,问,“到了吗?” 她已昏睡了七日七夜。李攸烨笑着说,“快到了。” “还没有到。”她很遗憾地叹口气,说,“我好像睡了很久。” “哪有,你才睡了两个时辰。”李攸烨伸了个懒腰,“你瞧,我的腿都被你枕麻了。” 上官凝十分抱歉地帮她揉揉,看到外面天光很亮,咦了一声,“外面下雪了吗?”九月份怎么会下雪? 李攸烨告诉她,她们现在进了山里,山里常年覆雪。上官凝很奇怪,掀帘去看,这里人迹渺渺,不像是京城。 侍卫回报说前面大雪封山,路太陡,车马走不动了。李攸烨抱她下来,徒步往山上走。上官凝见她口中不住地往外吐白气,坚持要下来自己走,但身上已无半点力气。就说,“让别人抱着我吧。”李攸烨想想路还远,就把她交给随行的侍卫。 夜里起火扎营。这块地界只有李攸烨熟悉,于是她带了几个人到前头探路。 阮冲负责保护上官凝的安全。他现在已经是禁军统领,深得李攸烨信任。上官凝从她口中得知,现在已经到了辟阳县地界,距京城千里之遥。上官凝心里一暗,才知道自己昏睡了这么久。 又问他到这里做什么。阮冲得到李攸烨的指示不肯回答。上官凝厉声唬他,“如果你不告诉本宫,待皇上回来,本宫就告你一个非礼本宫的罪名,看皇上怎么处置你。” 阮冲吓得求饶。这几日李攸烨对她的在意他是亲眼所见,如果她真这么告状,李攸烨非得把他活剥了不成。 “如果你告诉本宫,本宫就饶了你。”上官凝虽然觉得这样吓唬他,心有愧疚,但是无论如何她都要知道真相的。阮冲苦着脸把一切都告诉了她,“皇上是来为娘娘求医的,据说这山上住了一位神医,可以治好皇后娘娘的病。” “那神医叫什么名字。”上官凝板着脸继续问。 “臣不知。不过好像是姓权。” 上官凝已经明白了所有。李攸烨回来后,先把营帐合紧,又摘下厚厚的毡帽,脱掉大衣,跺掉靴子上的雪,径直走到火堆旁,一边翻手烤火,一边对她笑说,“怎么还不睡,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过了前面那座山,咱们就能到了。” 见上官凝心事重重的,走过来用烤暖的手给她盖严被子。问她,“你怎么了?” 上官凝偎在她怀里,讷讷地说,“我想回家了。” “怎么刚来就要走,你难道不想去看看我要带你去的地方吗?” 李攸烨拍拍她的背,当然不允许这时候返回,又不愿意逆她的意,于是好言劝道,“再多等一日,好不好,就呆一天,咱们就能回家了。” 谁知上官凝不管不顾地抵抗起来,“不要,现在就回去。” “为什么?”李攸烨十分不解,上官凝忽然推开她,冷冷道,“你是想为我治病,还是想见她?!” 李攸烨惊讶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响支支吾吾道,“我……我当然是想给你治病。”上官凝含泪道,“你要真的为我好,就带我离开这里。我不想再看到你和她在一起,却把我一个人扔在一边。” 李攸烨这下有嘴也说不清了,道,“我怎么可能撇下你不顾。”然而上官凝好像认定了一样,始终坚持道,“那你就带我走。” 李攸烨无奈只得面上答应带她离开。心想趁她睡着后再继续带她上山。 次日。李攸烨一早便踏雪往山上走。越往上积雪越厚,到了半山腰,雪已经没过了膝盖。李攸烨抱着上官凝越来越吃力。 前去打探的侍卫终于有了消息,回来禀报,“皇上,山那边并无人烟,也没有皇上所说的奇怪的房子。” 李攸烨大惊,“怎么可能,你全都找过了吗?” “臣等找了三天三夜,附近所有山脉都摸索了一遍,并无皇上所说的高人。只有一处山坳看着像皇上描述的地方,但是那里一个人都没有。” 李攸烨感觉眼前一黑,一下子坐到了雪上,“她们走了。” 风刮在脸上格外的疼,李攸烨命所有人都退得远远的,退得看不见为止。开始伏在在雪地上大哭。此时一只手从怀中探了出来,怜惜地抚在她的脸上,帮她抹去眼泪,“傻瓜,别哭了,她们还没走。” 李攸烨赶紧掩饰着擦干自己的眼泪,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她其实一直都没有睡着,也猜到李攸烨会继续上山。 “你说她们还没走,你是怎么知道的。” 上官凝摇了摇头,并不回答,再次说,“我们回家吧。” “不行,她们既然还没走,我一定要找到她们,她肯定有办法把你治好。” “没用的。”上官凝道,“她如果有办法,你还怕她不来吗?” 李攸烨不明白她的意思,上官凝叹了口气,“傻瓜,她一直都在宫里,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李攸烨一愣,细思这些日子以来的不寻常之处,立时明白了所有。 “她知道关于你的一切,自然也知道我的病。她那么爱你,一定不会愿意看到你伤心,一定会想方设法治好我的。我们只需回京等着就好。” 李攸烨听她这样说,觉得有些尴尬,怕她误会了什么,便道,“我真的是为了给你治病才来的,不是为了见她。” 上官凝笑了笑,脸埋在她脖子里,“我知道。” “我也不是怕你和她见面才要回去,我是怕你见了她仍会失望。”她无声道,任眼泪夺出,流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李攸烨虽然重新抱起了希望,然而她的病却不容乐观。尽管知道权洛颖会来救人,但她不得不面对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如果连她们也没有办法了呢? 不会的。李攸烨摇头否定自己的假设。她们都能令奄奄一息的上官录起死回生,一定也有办法救回上官凝。然而鲁韫绮的医术到底不能和陈乔墨相提并论。到底能不能找到治疗上官凝的方法还,还是未知数。 到了十一月。上官凝继上次昏迷十日后,又连续昏迷了半个月。归岛的人始终没有出现。李攸烨那点仅存的幻想也被日益冗长的等待蚕食得一干二净。 这次她醒来,精神变得格外好。兴奋地要李攸烨带她去看红叶。 秋末,栖霞山似被仙人点过,呈现光彩十足的艳丽色泽。李攸烨带她去了枫林,抱她在膝上,跟她一起看那片片红黄,接天连叶的景致。 “真美。” 上官凝由衷地说,伸出手接过一片乘风的叶子,贪恋得看个不够。李攸烨接话道,“没有你美。” 上官凝转过头来,指着她的鼻子,撇嘴道,“说谎。” “没有。”李攸烨笑,拿过她的手,拱了拱她的下巴,“说谎是小狗。” 上官凝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但笑得很开心。 晚霞上来,将这绚丽的红叶援引至天上,上官凝仰首看着那些云朵,握着李攸烨的手道, “真想永生永世抱着你。”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上官凝贪恋地看着李攸烨,始终不肯合眼。没有马车的承载,没有侍卫的跟随,只有两个人,和一条并不明亮的街道。她答应要亲自抱着她回宫。 为了不让她睡着,李攸烨净讲一些有趣的事情。她一路都在痴痴地笑。 不知过了多久,上官凝摸着她的脸,忽然打断她的话,问, “你爱过我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李攸烨把她往上托了托。 “哪怕是一天,一个时辰,或是一刻钟。”她似乎没有听见,继续讷讷地追问,声音变得虚软无力。 李攸烨意识到异样,忙停下了步子,看着她夜光中的憔悴容颜,那双蕴光的眼睛正一眨一合,勉力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 “告诉我,这对我很重要。”她的手紧紧扯着她的衣襟,始终不肯放下,呼吸变得急促,伴着哭腔,“以你心中最重要的人发誓,如果你说得是谎话,你将失去栖梧,永远不能与她相见,你的皇奶奶在九泉之下难安。” 李攸烨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深深吸了口气,把她更紧地揽在怀里,“我当然爱过你。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有多么久,久到我自己都记不得了。每天看不见你,会很想你,看到了你,仍然很想你,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我发誓如果我说得是谎话,我将永远失去栖梧,永远无法与她相见。我的皇奶奶在九泉之下永远难安。你不要睡好吗?” “好。” “也许是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我在雾中看见你的时候,你真的美极了。那个中秋夜你跳得舞我一直都记着,没有认出景仍的那幅画,是因为在我心里,你不是他臆测的那个样子。你很安静,跳舞的时候也是安静着的,如果让我画,你一定是静立在台上,长久注视着我的。我说的对不对?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李攸烨低头,发现她已经食言合上了眼皮,唇角停留在了一抹很清淡的弧度上,手指松了,安心地搁在胸前,仿佛仍在认真地听她说着。 恐怖的安静弥漫在黑漆漆的夜里。她苦笑一声,脸上挣扎出一抹绝望的神色,抬头望向天上,天空中有一颗星忽然闪了一下。她闭眼让目中的泪尽快洇干,继续往前走,虽然已经模糊到看不清前路。 前面出现一个淡蓝的影子,站在她面前,神情哀伤地看着她,“对不起,我们没有办法……” “走开。”李攸烨冷冷地掀起眼皮,一股凶冷而陌生的目光透射出来,狠狠劈开她们之间的距离。权洛颖随之沉默,手中的夺忆针迟迟不肯拿出,终于目送她埋入夜色中。 靖朔三年十一月,上官皇后薨于尧华殿,六十年后与靖朔帝合葬于靖陵。 驾薨当日,百官服孝。靖朔帝亲拟谥号为“端惠”,复上官一族后戚尊位。举国哀痛。 李攸烨抱着上官凝,来到那次她坠下在悬崖边上,望着下面漂浮的白云,怔怔伫立。 过了许久,她俯身亲了亲怀里的人,“凝儿,我不想把你封进冷冰冰的棺木。我昨晚梦到娘亲了,如果你可以到达蓝祗仙阙,那个穿白衣服眉上有颗红痣的人就是她。你一定要记地。不要走错了地方,否则就回不了家了。” 她嘴唇颤抖着说完,缓缓地将她抱离崖边,一阵风将那人唇上的发丝拂开,露出了那张安睡着的了无血色的脸,此生此世不复相见。 李攸烨一狠心,那人便像秋天的花瓣一样,飘飘荡荡没入云端。 一个时辰后,杜庞急匆匆地从山下赶来,对跪在崖边浑身颤抖的李攸烨,道,“皇上,悬崖下都找遍了,没有发现任何人。”李攸烨仿佛一下子被人掏空,仰倒在地上,望着那些漂浮不定的云朵,身子蜷缩成一团。许久许久以后,悬崖上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号之声,仿佛对这现世的痛悼。久久不绝,闻者心碎。 曹妃到了将要临盆之际。那日李攸烨走后,便再未出现过,也不见任何惩处。她心中虽然惧怕万分,但知李攸烨看在孩子的份上,暂时不会为难她。不知是何缘故,无论是江后生前还是李攸烨现在,对她腹中的孩子都极为看重。上一个孩子没有保住,江后当时失望的神情她是一眼不会看错的。 这日,李攸烨突然传召召她过去。她怀着忐忑的心情,第一次踏出这进入便未曾离开的门廊。到了宫人引导的复兴殿,一眼便看到一个披头散发,人不人鬼不鬼的囚徒,跪在大殿正中。李攸烨端坐在上方,手中握着一柄寒光凛凛的剑,正用白布细心地擦拭。 她捂着肚腹,在门前怯步。 李攸烨目不斜视地继续擦剑,口中却道,“进来,看看底下的人,还认不认识了!” 曹妃进来以后,却不肯接近那肮脏污浊之人。李攸烨忽然厉声道,“快看!”她吓了一跳不敢不从,抖着手拨开他的头发,看清了里面掩藏的面容,踉跄了几步,倚在柱子上,侧开脸不肯再看。 “看清了?”李攸烨随意拿剑比划了几下,又转回来继续擦拭。曹妃扶着柱子跪在地上,回道,“看清了。” “是谁?” “是……是……”她嘴唇打着颤,却吐不出那几个字。她没有说出来,那囚徒却开口道,“是逆臣李攸熔!皇上何必为难她!” “嗤,倒还有些自知之明。” “你说要告诉我凌儿的事,现在可以说了吧!”他的声音压着一股愤怒。之所以忍辱偷生到现在就是因为李攸烨提起凌儿时那份自得的笑容,那笑看起来十足得不怀好意。 “我说出来只怕要让你失望了。”李攸烨歪了下头,让侍卫将那盒子捧到他面前。 李攸熔迫不及待地打开,曹妃好奇地朝里张望着。里面的东西被他翻得飞乱,一卷画轴滚到了曹妃身旁,曹妃见上面的李攸烨没在意,便伸手扯开绳子,将画展开,一幅少年蹴鞠图呈现在眼前。画中人物笑得十分开怀,而落款并无一字,却是一首悲伤的《白头吟》。从画纸的色泽上看,作画的日期似乎年代久远了。 可是……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正思索着,手中的画一把被人抢去,抬头看向李攸烨时,无意发现她的眉心剧烈跳了一下。李攸熔捧着画极其癫狂道,“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 “有没有发现这画上的字很熟悉?”李攸烨嘲讽地笑笑,“你看清楚了,那就是朕!” 曹妃又把李攸熔抛散的信纸拿了一张出来,发现这字迹和画上的几乎一模一样,似乎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这也是李攸烨的惊人发现。上官凛和上官凝姐妹虽然从未相逢,但她们的字迹却达到了惊人的一致。 她霍然站了起来,飞快地走到阶下,一把从他手中抢过画,嘲讽道,“你以为兰凌真的爱你吗?她是有意地接近你,从你身上打探颜睦的秘密,还有你母亲私下做的那些无耻勾当。” “你胡说!” “我胡说?”李攸烨半蹲下来,一把抓起地上的纸,在他面前晃悠,“那这些罪证是哪里来的?你不会不认识她的笔迹吧?” “她为什么会这样对我?” “为什么,因为你和她有不共戴天之仇。”李攸烨站了起来,俯视着地上的人,“你想知道她是谁吗?” “她就是十八年前为你所救的上官凛。你们颜氏一族害得她家破人亡,被人拐卖至青楼,有家不能回,你觉得她会爱你还是会恨你?” 李攸熔缓缓摇头,想从李攸烨眼中看出破绽,“你一定是在说谎!凌儿就算不喜欢我,也绝对不会喜欢你!” “你是一个将死之人,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谎。” 他仍旧摇着头,仿佛陷入了魔障,“她是青楼女子,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面都见不到,她怎么会喜欢你?” “她胸前背后腰上总共有三颗痣,胸前的那颗是红色的,其余两颗是褐色的,我没说错吧。” 李攸熔额上青筋直露,突然挥拳就要打向李攸烨,侍卫马上上来上来把他按住。他双眼通红,挣扎不休,“我杀了你!”侍卫见他口不择言,毫不客气地一阵揪打,将他打晕过去。 李攸烨示意他们退下。这时候曹妃忽然道,“皇上这样做,不怕皇后娘娘在九泉之下寒心吗?” 李攸烨眉峰一凛,“你什么意思?” “那幅画是皇后娘娘所做吧。妾身认得她的字,至于那信上的字,却是另一个人的,虽然两人的的字迹十分相像,但到底还是有区别的。容王在癫狂之中定然发现不了其中的破绽,皇上此举是要让容王殿下彻底绝望。” “你很聪明。”李攸烨玩味道,“但太聪明的人,朕是不喜欢让她留在世上的。” 曹妃笑道,“臣妾此来,就没有打算活着离开。皇上想必也有此打算。” “你不要聪明过头了!”李攸烨厌恶道。 曹妃抚着肚子,忽而一笑,“其实臣妾有更好的法子,能让容王殿下比方才痛苦百倍!” 李攸烨莫测地看着她。她扶柱而起,慢慢地朝李攸烨走近。侍卫突然警觉地围了上来,她面上纹丝不动。李攸烨摆摆手让他们退开。 曹妃走到李攸烨面前,微笑注视着她。李攸烨现在倒是有兴趣听她的法子了。却见她伸手环过他的脖子,把她慢慢的推向自己。李攸烨刚要斥开她,忽听她道,“他已经醒了,你猜他如果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想?”忽然她把唇印在了李攸烨唇上,用力地吸允起来。李攸烨满脸的厌恶之情,在余光瞥到李攸熔龇裂的目光后,一个邪恶的念头又浮现在脑中。她开始回应那人,把她紧紧贴在自己身上。 曹妃这时候缓缓推开她。李攸烨并没有在意她的举动,第一时间侧头玩味地觑向李攸熔。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薄她的妃子,的确可以对他造成致命的打击。何况那妃子还怀了他的孩子。 就见李攸熔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曹妃看。李攸烨在看了很长时间后,终于觉出不对劲来。她回头,看到一张鲜血淋漓的面孔。目光微微下移,注视到她的小腹,上面横插着一把寒意森森的匕首。 “你!!”李攸烨额头的青筋拧起,抱着她缓缓倒了下来。她和腹中孩子的血蔓延到她的龙袍上,是如此的恐怖令人眩晕。李攸烨大声呼唤太医,愤怒道,“你为什么会这么做?朕没有要杀你!”她倒在李攸烨怀里,“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再活在世上,在做出了如此伤害你的事之后。”她指的是江后,“如果知道你还活着,我不会那么做的。” 李攸烨不语, “抱抱我吧,我很冷。”她身子抖得厉害。李攸烨楞了片刻,把她圈了起来。她溢了一个惨淡的笑容出来,最后迷离地问,“为什么不是你?”便撒手而逝。 也带走了那个被寄予厚望的孩子。 长公主连夜赶回京都,直闯天牢。守门的士兵将她拦住,“长公主恕罪,没有皇上的手谕,我等不敢放行。” “混账,我现在要见容王,马上开门,否则休怪本宫对你不客气!” “属下恕难从命!” 李攸璇当即抽出剑来,搁在他脖子上,“就算长公主杀了臣,臣也不会开门的。” 李攸璇气得咬牙切齿,这时候万书崎风风火火地赶来,李攸璇劈头就对他怒斥,“你怎么现在才过来!”万书崎扶了扶官帽,“臣是回家拿东西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回家拿东西,人都快没有了!” “臣拿得可是救命之物。”说着就从袖中掏出一张信纸,交给李攸璇。李攸璇一把抓过来,见是李攸烨的亲笔手谕,上写“凡卿所奏,尽予恩准”八个字,还刻有李攸烨的随身龙印。大喜,“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万书崎搓搓鼻子,“在辟阳县的时候,皇上赐的,让臣去郡里调粮。臣用完以后就私下收藏了,想着或许以后还会有用!” 私藏圣旨本是大罪。长公主却一拍她的肩膀,激动道,“私藏的好!” “公主还是别耽搁了,赶快进去救容王吧!” “哦,对!”李攸璇赶紧拿着这手谕交给看门的士兵,士兵一看李攸烨的印章,立即开门放行。二人来到李攸熔牢门前,打开牢门,李攸熔正安静地坐在草堆上,一动不动。李攸璇大惊,连忙过去晃了晃他的肩膀,“熔儿?” 李攸熔缓缓抬起了头,“皇姐?” 李攸璇喜极而泣,兴奋扶着他的肩,“皇姐知道,皇奶奶不是你害的,皇姐这就带你出去!” “不必了!”他说。口中忽然溢出一抹黑色的血污。 万书崎在他手边看到了遗落的药瓶,闻了闻,里面是剧毒的味道。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惜了,就差一步。” 李攸璇目中泪光莹莹,一把抱住了他,“熔儿,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不再等等皇姐!” 他死在了李攸璇怀里,死前没有留下任何话,手中只紧紧握着一枚凤簪。那是当年他母妃生前赐给一个女孩的,为的是将来和朝中最有势力的权臣联姻。母妃死后,那凤钗也跟着女孩下落不明。直到那日,他去寺里为母妃上香时,偶然从一个粉衣女子头上看到,尾随她到了京城有名的青楼。她说那凤钗是从别人手中高价买来的,却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一场骗局。 李攸璇含泪进宫,质问李攸烨,“熔儿根本就没有害皇奶奶,都是曹妃一手策划的,你为什么不念手足之情,一定要他死!你杀了熔儿,对得起皇奶奶在天之灵吗?” “朕不杀他,才对不起皇奶奶在天之灵。”李攸烨冷冷道。 李攸璇一阵心寒,“烨儿你变了,从前的你,绝对不是如此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人!” 她的话在宫廷间回荡,也震到李攸烨心上,她迟疑地看向窗外高墙,那一成不变的月光仿佛对而今物是人非的叩问。 “朕可以不变吗?”李攸烨反问。 不知为何,看到她迷茫的眼神,李攸璇心头的怨气消散一空,反倒生出一阵酸楚,“是的,我们谁都不能拒绝改变。也许对你的帝王大业来说,你的改变是好的,但在我心里,那个仁慈包容、待人以诚的烨儿,已经死了。” 第229章 山待从头 李攸璇担心她下一步会对付李攸焕,为了保住焕儿的性命,长公主决定去求单伦尊,想让他在李攸烨面前说情。 伦尊已卧床不起,没有办法再见她。长公主遗憾而去,决定铤而走险。趁夜劫走李攸焕。 让李攸玳进宫拖住李攸烨,自己和万书崎分头行动,准备在丑时到天牢劫狱。 李攸玳拉李攸烨喝酒,想把她当场灌醉,谁知自己却喝得晕头转向。趴在桌子上口吐真言,“皇帝哥哥,我知道你心里苦,皇奶奶去了,皇嫂也去了,只剩下你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们都看在眼里,只是不知道怎么劝你才好……皇姐和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她是气急了才口不择言的……我知道你还是那个你……不会对兄弟赶尽杀绝的。咳,皇姐怕你变成一个残杀手足的暴君,将来被后世口诛笔伐,所以她才去劫狱……你可千万不要怪皇姐……” 李攸烨眼睛迷了起来,从桌上缓缓起身,看着夜雾的眼睛格外的清醒。 “南城门那里已经打点好了,事成之后,可以直接把世子送出京。”万书崎道。李攸璇颔首,问,“现在几时了?” “子时过半。” “不等了,让所有人做好准备。准备劫囚。” “着火了!”天牢里升起滚滚浓烟。守卫大惊,纷纷赶去救火。长公主早已换上狱卒服饰,趁此机会率人直奔大牢。趁乱将李攸焕和黄羽救出。直往南城门方向跑。他们这一跑便被狱卒发现,“你们是什么人,快站住!” “公主快走,臣等殿后!” 按照原计划,万书崎将事先扎好的布偶人往身上一背,伪装成世子,就在这路口处,与他们分道扬镳。 “璇姐姐,我们去哪儿?”李攸焕缩在李攸璇怀里,不安地问。 李攸璇往后看了一眼,“焕儿别怕,姐姐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 到了城外。马车已经准备好,李攸璇对黄羽道,“此去往西走,会有人接应你们到金国,在那里暂避一阵子,等事情平静下来,再考虑别的去处。” “公主这样做,不怕皇上怪罪吗?” “皇上倘若怪罪下来,由我一个人承担。世子就交给先生照顾了,还望先生能教导他成人,不求他有多大的才干,以他现在的身份成材反倒不是好事,只求先生教他明礼义,辨是非,做个正直宽厚的人。” “公主再生之恩,臣终生铭记。照顾世子本是臣分内之事,公主不说,臣也会做到的。今后臣必会对世子视如己出,将自己一生的学问都教授于他,不辜负公主所托。” 李攸焕扯着李攸璇的衣襟不肯走,“父王母妃都死了,皇姐不要再丢下焕儿一个人。” 李攸璇眼睛红了,忍着眼泪道,“焕儿长大了,以后要学着一个人照顾自己,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气,以后姐姐会去看你的。” 大概知道再哭下去无济于事,李攸焕抖着肩膀一声不吭。 “不能再耽搁了。”黄羽拜别。 李攸璇目送着他们行远,忽见前方一面火光升起,心知不妙。熊熊的烈焰中,御林士兵将马车团团围住。马咸怒喝,“不要放走一个钦犯!”自己下马,径直走到马车前,掀开帘子,“带走!” 长公主拍马赶来斥道,“住手!” 马咸知她来意,奉拳道,“奉皇上旨意,捉拿侵犯,殿下不要让臣等为难。” 说着就要将李攸焕带走。 “你们谁敢!”长公主拔出剑来,李攸焕一下挣脱士兵的看押,跑到她身边,紧紧抱着她的腰。气氛一下子僵持了。 这时兵阵忽然让出一条道路。一辆黄盖马车徐徐驶来。 云头靴从帘后迈出,李攸烨裹着玄色披风,款步下车,在人前立定,扬眉扫一眼四周。一股慑人的气度扩散开来,士兵纷纷敬服下拜。 她最后才看向李攸璇,“皇姐要到哪里去?” 李攸璇知道事情已经败露,“烨儿,就当皇姐求你了,焕儿是无辜的,你就放他一条生路吧。”李攸烨没有理会,径直走到李攸焕跟前。 李攸璇下意识地伸手阻拦,“烨儿……” “你放心,朕当初救了他,就不会再杀他!” 她这才侧身让开。李攸烨一把拽起李攸焕的胳膊,“跟朕来。” “我不要,璇姐姐!”李攸焕不敢去,哭着脸向李攸璇求救,李攸璇赶紧把他拉回来,不放心地说,“我和他一块去。” “随你的便。”李攸烨自己前头走了,长公主便带着世子跟上。 四周无人的时候,李攸烨停下步子,转身,“李攸焕你过来。” 她的口气不像之前那么严厉,又因为有李攸璇在的缘故,李攸焕胆子大了许多,迈小步悄悄地走到她面前。 “把眼泪擦干了。” 世子用袖子抹了抹泪,抬头道,“烨哥哥能不能不要赶焕儿走,焕儿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李攸烨瞥了眼李攸璇,后者正期待地看着她。“你必须走,否则只有死路一条。”她的口气不容置疑,李攸焕似乎也明白这件事无法改变了,“那我以后还能回来看你们吗?” “最好不要。”他又开始呜呜哭了起来。 李攸璇不忍,“就没有折中的法子了吗?” “自然有。”李攸烨道, “李攸焕听旨,从今往后,你的真名叫做李奂,你不再是燕王世子,只是玉瑞朝一名普通百姓。皇室宗蝶中将不会再有你的名字,朕也不会再认你。” “烨儿……”长公主上前,李攸烨一摆手,又道,“但是你可以来京城考取功名。如果你是一个可造之材,朕一样会对你委以重任。能不能入朝为官,全看你今后的本事。朕在京城等着你。” 护城河边风萧水寒,李攸烨裹紧披风,踩凳上车,身后长公主追来,“烨儿,之前皇姐误会你了,你能不能原谅皇姐?” “朕从来没有怪过你。”她说的是实话。长公主却觉得比她说谎更让人难受。 “不早了,回家吧。”李攸烨朝她伸出了手。李攸璇听到“回家”两个字,眼睛泛红。接过手掌,和她一起登上回家的路。 由于长公主筹粮成功,北方灾情终于得到缓解,李攸烨下旨削减军队,减免各地赋税。玉瑞自此止戈复耕,恢复战前的休养生息状态。玉瑞在她治下渐现复兴之势。 “这次江南筹粮之所以大获成功,全赖江南所有百姓的慷慨解囊。其中一个叫归云钱庄的商铺,捐钱粮最多。本来我打算亲自登门致谢,只是这庄主性情十分古怪,从来不肯出来见客。只能暂且搁置以待日后再行谢礼。其次便是楚国。大概是怕朝廷追究上次出兵之事,楚王急着向朝廷表忠心,几乎倾全国之力。不过即使这样,筹集的银两尚不及归云庄的三分之一。”长公主就这这半年多的筹粮情况向李攸烨复命。 “江南有这么大的一个钱庄,怎么老夫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没见各级官员上报?”高显狐疑道,侧头问胡万里,“胡大人一向见多识广,可有听说过这个名号?” 他话里显是在责问户部办事不力。胡万里汗颜道,“臣惭愧,未能及时体察民情。”高显哼了一声,对他的回答显然十分不满。胡万里只好离座请罪,李攸烨自听到“归云”二字,已略略猜到其中曲折,摆摆手,“起来吧,这件事不怪你。” “皇上……”高阁老起身道,“胡万里身为户部尚书,执掌户部这么长时间,连玉瑞有几家大户都不知情,实在是有负圣恩。” 但李攸烨坚持不责罚胡万里,这件事最后只好不了了之。散议时,胡万里追至高显面前,“不知下官哪里得罪了高大人,还请高大人明示,下官好及时改正。” 高显并未理会他,自此这梁子便结下了。高显有个儿子,也在朝中做官,听说了这件事,就劝父亲,“胡万里是皇上亲手提拔起来能臣良相,将来必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父亲如今得罪了他,不怕将来他对儿等施行报复吗?” “你哪里看出他是能臣良相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件事用不着你插手。”此后依旧我行我素,处处对胡万里吹毛求疵。胡万里为此事专门求助李攸烨,最后被她一语点破, “高大人对你吹毛求疵是好的,说明他对你寄予厚望。你是朕一手提拔起来的臣子,没有经过正规的官员选拔,他不放心把朝政交给你。所以要对你考察一段时间。放心吧,至多两年,等考察期过了,他对你的态度就会好转的。”后来果然被她言中。 户部民生全权交给胡万里,李攸烨十分放心。集中精力筹备下一年的科举考试。为了引起天下学子的重视,她不惜请詹太傅出山亲自担任主考。得到天下举子的热烈响应。初步呈上来的奏报显示,明年上京赴试的考生将有数千人之多。 她在朝堂上是英明果决的君王,在朝堂外,却仍是那个孑然一身的孤家寡人。每日的喜怒哀乐都是一个人品尝。久而久之,宫里很少有人再看见她的笑容。 长公主看在眼里,十分地不忍心。 有一晚,她听到栖梧大哭不止,赶到时李攸烨就坐在边上,也不去哄她,任她一个人歪在床上无助地嚎啕。 后来这场景反复上演,每回都是她过来收拾残局。 “你究竟想怎么样?” 终有一天,权洛颖现身出来,抱起嚎哭不止的女儿,一边哄一边质问。 “你们为什么不救她?” “我说过了,我们已经尽力了,你为什么不相信?!”两个人明显都置了气,刚一开口便剑拔弩张。 “我可以相信一个满口谎言的人吗?” “那你为什么还要叫我来?!” 李攸烨捏起她的下颌,目中透射出冰冷的寒光,“那天夜里你手里拿得是什么?那根紫色的针我见过,上次你就拿在手里的,你难道还想给朕来一次吗?” 权洛颖被迫仰着面容,眼泪蓦地顺着脸颊滚落。咬着唇不发一言。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李攸烨下令将她锁进铁牢里,随身装备也被搜去。每日按时送上三餐,但是被她绝食抵制。她的身体很快虚弱下来。听到牢门响的时候,已经无力再动。刘速急忙把她抱了出来。 离开前的最后一眼,是看到李攸烨脸上重新绽开的笑容,虽然并不十分完美,但足以弥补她这些日子所受的伤害。栖梧伸着小手来摸她的脸,好像叫她起来陪她玩,“妈妈很累,想睡一觉,你也睡好不好?”小公主很听话,攒动着小身子,拱到她的咯吱窝里,舒服的躺下,一动不动了。权洛颖笑了笑,侧眼再瞧舱外。李攸烨所有的视线都被身边那冷冷清清的女子吸引,无暇顾及这边。 鲁韫绮冷冷道,“咱们走吧。” “她知道她现在失忆了吗?” “现在不知道,过一会儿就知道了。”鲁韫绮没好气地说,“真是好心给了驴肝肺,咱们千辛万苦救回她奶奶,她非但不知感恩,反倒把你关起来了。”越想越生气,无意间瞥到窝在权洛颖怀里的栖梧,她心里坏心一起,立即让刘速开动飞船。 “栖梧,栖梧还在这儿!”权洛颖要起身, 鲁韫绮一把按住她,“你急什么,让她也吃吃苦头!刘速,咱们走。” 李攸烨看着眼前的江后,激动不已。但是她的热情和快被那双过于平静陌生的眼睛浇灭。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心中升起,正要回头向鲁韫绮问个清楚,那边飞艇蓦地腾空而起,往云端去了。觉得少了什么,她心里咯噔一下,“栖梧!”追着飞艇就跑。 垂头丧气地败意而归,伤心之余,瞥见那人仍然站在原地,望着似曾相识的飞檐斗拱发呆。李攸烨很自然的走过去,唤她,“皇奶奶?” “你叫我什么?”那人回过头来,一张倾世绝伦的面容,双眉高高挑起,毫不掩饰自己此刻的排斥和不解,显然,她对李攸烨的称呼,感到十分的荒唐和不可思议。 李攸烨手足无措,“我……我……” “她现在只能记起十二岁以前的事,其他的都忘记了。”鲁韫绮幽灵似的突然在她耳边道。李攸烨回头没有看到人,知道她正隐着身形,“你怎么又回来了?” “还不是受人之托。否则,我才懒得回来。”说完往她手上塞了一个包裹,“这是她生前穿过的衣服。”随即意识到说“生前”好像不对,但管她呢,她只想交了差走人。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们是怎么救下她的?”李攸烨有太多的疑问,甚至现在还难以置信死而复生的事真的发生了。 “不是我们救得她。是她自己救得自己。” 李攸烨不解。“我们四月份发现她的时候,她正昏睡在慈和宫底下的密道里。估计在最后一刻,你的皇奶奶改变了主意,自己打开密道逃生了。” “四月份?”怎么可能?江后*的时间是二月份,“人怎么可能不吃不喝昏睡两个月?” “这也是我要告诉你的另一个不幸的消息。” “什么?” “你皇奶奶的寿命好像特别长。” “长寿是好事,怎么是不幸呢?” “我的意思是说,她的寿命比一般人长很多,等到你死了,她或许还活着,还像现在这么年轻!”鲁韫绮认真道,“她和单伦尊就像天平的两个极端,单伦尊的寿命有多短,她将来的日子便有多长。” 李攸烨趔趄了几步,“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她将在以后的每个年龄段都停留普通人一辈子或许都达不到的时间。那时候,她的儿子,孙子,重孙早已经作古。她将会一个人,孤独地度过自己苍老憔悴的晚年。” “别说了。”李攸烨不忍再想。 “当然,这只是我们普通人的臆测,或许她不会活得那么久。也或许根本无需担心她难以熬过剩余的时间。因为她一睡便可安然度过两个月,或许一百年对她弹指一瞬便过去了。” “你们救了她,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你还怪起我们了。那时候我们并无把握救醒她,告诉你只会让你白欢喜一场。”鲁韫绮愤愤道,“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最后一句,她的失忆是自己刻意回避导致的,她借这次沉睡选择性地将那些痛苦难忘的日子都抹去了,可以解释为什么她的记忆退回到了十二岁之前。大概那是她一生之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李攸烨眼里有水雾浮上来,“我也是她痛苦的记忆吗?” 鲁韫绮没有回答。李攸烨侧开脸,又回头问,“怎么才能让她好起来?” “她是自我屏蔽的记忆,不能借助外力来帮她恢复。如果你可以让她感觉安心,快乐,舒适,或许有一天她会自己解开自己的封闭,把一切都想起来。” “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再见。”鲁韫绮转身就走。 “等等!”李攸烨唤住她, “还有什么事?”她不耐烦道。 李攸烨犹豫地问,“她还好吗?” “你问的是谁?”鲁韫绮抱着胳膊故意装作不知。 “……你们什么时候把栖梧送回来?” 鲁韫绮等了半天等来了这句,气得想骂人,扭头就走,“自己等着吧!” 李攸烨听到周围再无动静,知道她已经走远了,回头见那人微微蹙着眉头,仍旧在等她的答案。她知道自己此刻倘若认她,或许会令她吓一跳,于是说,“我在找我的皇奶奶,你见过她吗?” 她摇了摇头说否。视线仍然停留在李攸烨身上,“我们见过面吗?”旬又沉思,“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她颦眉上下扫着李攸烨,这神情让李攸烨想起小时候,每次在外面闯了祸到江后这里领罚时,她都用这个表情逼她承认错误。李攸烨不自觉地站端正,期待她能想起点什么。 “我知道你是谁了。”她忽然笑说。 李攸烨颇为意外,小心且期待地问,“是吗?那我是谁?” “你是玉瑞的太子殿下。我有说错吗?” “是,你没有说错。”虽然有些失望,但不知为何,看到她有别于往日端庄矜持的明朗笑容,李攸烨突然不忍心去戳破她的幻想。但是她似乎对她的反应不是很满意, “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猜到的?” 李攸烨只好又装着及时醒悟地模样,问,“啊?哦,那你是怎么猜到的?” “笨啊你。”她咯咯地笑起来,“你身上挂的玉佩是玉瑞世代相传的龙海玉佩,只有皇帝和太子才可以戴的。皇帝现在很老了,你还这么年轻,不是皇帝,那自然就是太子咯。”她分析地头头是道,李攸烨低头看看腰上的玉佩,非常尴尬地说,“你真聪明。” 同时心里百转千回,太子?她十二岁时的玉瑞太子,那便是后来的盛宗李安载了。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的事吗? 她转身不再理会李攸烨,翘着脑袋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东西。李攸烨便问, “你在找什么?” 她自己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迷茫了一瞬,忽然侧脸问,“太子殿下有没有见到我爹爹?”怕李攸烨不知道,又说,“我爹爹是吏部的江尚书。就是那个挺高挺瘦,挺好看挺气派的江尚书。你见过他吗?我们一块进宫的,可我找不到他了。” 她完全是十二岁少女的语气,口中的爹爹应该指的江太公,据说江太公年轻时虽是文官,但天生英武不凡,相貌奇伟,是玉瑞朝有名的青年才俊。听她现在的描述,与传说中的江太公相符。但是江太公已经去世几十年了,哪里还能寻得到。李攸烨不忍心告诉她,又不想见她失望,就说,“你别急,我刚才看见你爹爹正在书房和我父皇议事,大概要很久才能出来。” “哦。”她仍是很失望。默默地坐在旁边的长椅上,两手撑着边沿,双脚一前一后地荡悠起来,时不时往御书房的方向瞧上一眼。洁白的襦裙在她脚踝上起起伏伏,像一朵轻飘摇曳的浪花,她无忧无虑的纯真面容,散发着一股别样幽心的美丽。虽然等人的时间对她来说十分无聊,但她总能找到合适的方法让自己快乐起来,比如将自己裙带系成一只两只蝴蝶,比如从旁边的松枝上折下一簇完美的叶子,口中托付着她可能实现或不能实现的愿望,一片一片地摘下。 李攸烨从来不知道她曾经如此的轻松和快乐。命运有幸让她目睹她生命画卷的初端,她却不幸发现自己只是她痛苦生涯延展出的一部分。在她为她撑起的牢固羽翼背后,埋葬了另一个被这座皇宫生生碾碎的无助枯骨。 作者有话要说:sorry,总是有事耽搁 第230章 闲云归自在(一) 她终究没有等到自己的父亲,此时太阳已经下山,她脚尖抵着地上的青砖,一副心事沉沉地样子。李攸烨知她一时半会恢复不了记忆,便也不急,人能够平安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她坐到她旁边,不忍心见她皱着眉头,于是宽慰说,“你爹爹或许有要紧事要同我父皇商议,所以耽搁晚了。要不然你先到我宫里等着吧,先吃点东西,我会派人到御书房外守着,等你爹爹出来马上过来通报。” “可是再晚宫里就要关门了,我们到时候就回不去了,娘亲还……”到这里她忽然止住了,似乎觉得没必要跟她说太多,又低头踢地上的小石子了,“总之,我一定要等到爹爹。” 李攸烨笑了笑,在她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于是说,“这个好办,我派人到宫门口说一声,让他们晚点关门就是了。你要是怕你娘担心的话,也可以让人回家通传一声。不会回不去的。” 她侧头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李攸烨怀疑自己先前没有给她留个好印象,所以她才拒绝自己。无奈地看着脚下零落的松叶,忽然灵机一动,扭头说,“我宫里有很多别国送来的花,旁人见都没见过的,你想不想去看看?” 她果然来了兴致,也转头看着李攸烨,“是吗?都有些什么花?”李攸烨微笑,便说了一些珍奇花卉的名字,她听得眼里绽出光来。 “怎么样,你要不要去看?” 她瞅瞅御书房,又瞅瞅她,抿着嘴,十分为难又十分想看的样子。由她的反应,李攸烨已判定她必然不会拒绝这等诱惑,心中既定,便故意说,“你要是不去,我可就走了。错过了今天,以后可永远都看不到了。”说完起身装着要走的样子。 “哎,等等!”不出所料,她刚走了没几步,那人就把她唤住了,支支吾吾了几声,才直言说要跟她去看花。她妥协的时候脸色微红,想是对自己前后不一的态度难为情。李攸烨有些想笑,不想见她一分难过,于是快速地答应,引她往富宜宫方向而去。 她一直紧紧跟在李攸烨身后,一步也不肯落下,这让李攸烨想起小时候,她在前面走自己在后面跟的样子。那时候她总以为这样的时光会很漫长,长到她无需担心以后会发生的事,而今许多年过去,回头去想,却没有比那样的时光更短暂的了。 她们一直走到慈和宫墙外,从偏门进入,穿过一座雅致的扇形门洞直接便来到了后园。她口中的奇花异草便全在这里。 原来慈和宫的大火殃及了许多宫室,所幸后园离主殿较远,园中的花卉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李攸烨下旨重修慈和宫,那些花卉留在原处多有不便,于是都被移植到了富宜宫后园,交由专人妥善料理。大概是经历过生死的考验,这些劫后余生的花比往日开得更艳,连李攸烨这种素日对花不怎关心的,都无法不为她们旺盛的生命力感到惊讶。也许她们比人更通灵性,预料到有一天她们会和自己的主人再次重逢。 这些花当年便是江后十分珍爱的,现在自然也无意外地受她青睐。李攸烨见她穿梭在园中流连忘返,仿佛一只穿花蝴蝶左顾右盼,不禁莞尔。忽然,她停留在一株黄蕊白瓣内透粉红仿若冰肌玉骨的牡丹花前,俯身轻嗅。暗淡的天光夺去了富贵花的一点颜色,她的垂青又为这朵花中之王增添了许多韵致。李攸烨忽然记起盛宗当年最爱的便是这牡丹。为此他曾经有过一段戏言,说,“牡丹天生富贵,明知花开太好会招人妒,仍旧开得雍容华硕艳压群芳。此花气度绝非寻常娇枝所有。”其时,世人频频对梅兰竹菊称颂,而在他眼中,唯牡丹不肯放低姿态,俯就于人,实是矜贵自持的典范。正因他如此喜爱牡丹,宫里人为了讨好他,便兴起了一股崇尚牡丹的风气。后来连他自己都厌了,下令宫人适可而止。 此时,望着那人在牡丹花前掩映生姿,她忽然明白了盛宗那段话的真正含义。有一种人的确生似牡丹,生就璀璨夺目的花枝,但却更易受风雨摧折。即便如此,如果将其放入芸芸众生,仍难以掩盖她周身的光芒万丈。 赏花过后,李攸烨带她到偏殿里用膳。她在桌前坐定,环顾四周的环境,眉头紧紧皱着。李攸烨关心地问,“你怎么了?” “我好像来过这里。”她神情迷茫地说。李攸烨不觉得意外,因为这里很多年前便是她的宫室,她曾在这里度过十七个冰火两重天的春秋,即便后来戚太后和上官凝先后住进来一段日子,但这里留下最多的仍旧是她的痕迹。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李攸烨问。 她捂着双耳摇头否认,表情变得十分痛苦,“我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先吃东西吧。”李攸烨连忙说,并往她碗中夹了她平时最爱吃的毛柄小火菇。她垂头丧气地点点头,拾起筷子刚要吃饭,低头看到碗里的菜,忽然惊讶地看向李攸烨。李攸烨从容地笑笑,以为这是个好的讯号,正想愉快地和她解释,熟料她飞快地用筷子夹出小火菇,迅速地放回了盘子里,此后再也没有朝那盘子看一眼。李攸烨表情僵了一下,心道自己多半唐突了。于是故意对此视而不见,闷头吃饭,此后再也没有话说。 饭后她便在这殿里四处观望,欲理清自己心中的困惑。李攸烨便也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终于她不耐烦地转过身来,很严肃地看着李攸烨,“你干嘛一直跟着我?难道太子殿下都没有功课的吗?” 李攸烨被她的问得非常无辜,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于是只好反问,“那你怎么不去做功课?” “我的功课可以不做。但是你不一样,你是将来要当皇帝的人,功课是必须做的。天下的百姓可不希望将来的皇帝是一个没有学问的人。”她非常干脆地回答,后来竟委婉地劝起她来。 李攸烨听着这话异常的耳熟,耳根灼热,顾左右而言他说,“没想到你小小年纪,懂得还挺多的。” “这些都是爹爹教我的。难道你爹爹没有教过你吗?” 原来是江太公教的。李攸烨心中腹诽,这个江太公教什么不好,净教他女儿这些东西,以后可害苦了我。她尴尬地笑了一下,“我爹爹自然教过我。不过,我功课已经做完了,所以现在没什么事了。” “但是你也不能放纵自己,今天的功课做完了,那明天的呢?”她又继续问。 “明天的,明天的师傅还没交代呢。”李攸烨哭脸道。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师傅没交代,你就可以松懈了吗?你是太子,岂会不知‘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的道理?”她边走边说,来到一排书架前,顺手取下一本高宗朝的《延初政要》,转身放到李攸烨手里,“喏,这本书爹爹刚刚教我读过,内容讲的是本朝高宗时期的施政纲领,肯定对你将来执政有帮助,你如果没看过就看看吧。” 李攸烨下意识地双手接住,看着手里的书彻底无语。心知她是非要撵自己走了,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到书案前,对着书轻轻翻开一页,余光仍注意着前面的动静。她在书房停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李攸烨连忙搁下书本,绕过书案追了出去。 外面正殿设了江后和上官凝的灵堂。上月中旬,上官凝的空棺已经迁入靖陵,因此奠堂里只余江后的棺椁,因安陵尚未完全竣工而暂且停放着。说起来这件事在朝中引起了不少的争议,众臣主张将江后棺椁直接安葬于盛宗兆陵,但李攸烨执意在自己的陵墓附近为江后修建安陵,这在玉瑞历史上算是首次帝后不同葬的先例。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都理所当然受到朝臣反对,接连上疏要李攸烨三思。不过李攸烨并不采纳他们的建议,不惜削减靖陵开支来促成安陵的建设,坚持自己的主张。朝臣见此事再无更改的可能,只能悻悻作罢。其实在决定将惠太妃与盛宗合葬时,李攸烨就已经有了新修安陵的想法。 玉瑞朝的每个皇帝在即位之初,便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墓,一直持续到驾崩那天才宣告结束。而皇后是没有自己的陵墓的,她们会在死后随自己的君王一起埋葬。其中先逝和后逝又有所区别,通常比君王先逝的皇后会先葬在君王陵中,等待她们的君王,而诸如皇太后太皇太后等常年寡居者,则因为她们的君王先已长眠墓中,开启陵墓会打扰先王清静,被视为以卑动尊不合礼法,只能在先王陵墓侧另辟墓室,以陪伴君王。除非君王在世时有明确的指示,否则皇后薨逝后的葬礼一律按以上情形进行。惠太妃与盛宗的合墓就是按照“盛宗生前口谕”而破例为之。但是对江后陵墓的安置,李攸烨明显夹着自己的私心和报复。那些生前曾赠与她无尽痛苦,死后却要她永世陪伴的人,没有资格实现自己的愿望。从读到那份冰冷遗诏开始,她已经不需要对他有任何的顾念了。 她在自己的棺椁前怔了好一会儿,小声地问随后赶来的李攸烨,“这里面是什么人?”灵堂上的牌位已被李攸烨事先派人遮住,为的就是怕她看到自己的灵堂吓到。 “是我母后。”说来也巧,按照她现在的记忆年龄,那年正逢高宗皇后也就是盛宗的生母去世。她忽然回忆起来似的,恍然大悟地吸了口气。然后同情地看着李攸烨,“你一定很难过吧?” 李攸烨没有回答,她想了想又说,“去年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也很难过,不过我娘说爷爷是去了天上,还在天上看着我。你母后也一定去了天上,说不定就在云层里看着你呢。” 夜幕上来,她坐在桌前打起瞌睡。李攸烨怕她着凉,便把她抱起来,往床上送去。为她盖被子的时候,她突然醒了,问:“我爹爹出来了吗?”大概太累了,她的眼皮难以张开,只能艰难撑着不掉下来。李攸烨轻声道,“还有一会儿,你先睡一觉吧,等你爹爹出来,我再叫你。” “那你记得一定要叫我。”她实在困极了,说完便沉沉地睡去。见她睡着了,李攸烨才掩住口鼻,把香鼎中的*香屑倒掉。回头看看那张安睡的容颜,若非如此,她真不知道该如何给她找一个父亲。 独自回到书房,叫人搬来盛宗当年的起居注,就着灯烛开始慢慢细读。快天亮时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吃了些东西,便直接更衣上朝。由于心里塞满了心事,一早上下来倒也不感觉困倦。她慢慢在青石路上踱步,心里思忖着,要想帮她恢复记忆,光靠她一个人是不行的。 富宜宫门前跪倒一片,李攸烨快步走进去,见那人正十分惊怕地站在院子里。看到李攸烨连忙跑过来,“为什么这些人看到我都跪下来?” 李攸烨扫视一周,示意宫人们都退下,转头对她道,“是我吩咐他们的。” “你为什么要叫他们向我下跪?” “你真不知道为什么?” 她表情越来越狐疑。李攸烨不想再斗她,于是便道,“因为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未来的太子妃了。”她诧异地瞪大了眼睛,随后标志性的眉头皱起,“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李攸烨一本正经地说,“昨晚父皇留下你爹爹,就是为了商讨儿女的婚事。现在圣旨已经下来了,礼部已经备好了聘礼,准备到你家提亲去。” 她忽然掉头往门外跑去。 “喂,你要去哪儿?” “我要回家告诉爹爹,不要做太子妃。” 李攸烨赶紧让侍卫把她拦下,把她拉回来道,“这是父皇赐得婚,你以为你爹爹想拒绝就能拒绝得了吗?别傻了。万一惹怒了父皇,当心他降罪与你们家,到时候就不好收拾了。” 她一把甩开李攸烨的手,“别来碰我!都是你的错!” 李攸烨恨无辜,“为什么是我的错?”看着她越来越红的眼睛,自己心里优点忐忑,声音越来越小,“明明你爹爹也同意了的。” “你还说!” “不说了。” 她伤心难过了好一阵,令李攸烨心里非常自责,就要快装不下去了。这时候好几天没露面的长公主大大方方走了进来,特来看看这几天李攸烨又有没有什么异常状况。 当她看到江后在院中的时候,以为活见鬼了,吓了好大一跳,直到李攸烨不停冲她摆手,才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劲。迟疑着走近,见那活脱脱就是江后本人,喜不自胜,刚要开口唤,“皇……”就被李攸烨急急忙忙扯到一边。 “烨儿,皇奶奶,皇奶奶她……”长公主有些语无伦次了,手被李攸烨使劲攥住,“我知道,皇奶奶回来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 “以后我会跟你解释,你先记住,现在我是皇爷爷还当太子的时候,皇奶奶是江府的小姐,千万别弄错了。” “为什么?” “她现在的记忆只有十二岁,只记得十二岁时候的事。”李攸烨简单地解释了两句,回头看看江后还站在那儿,狐疑的盯着她们姐弟,只觉得现在情况越来越复杂了。 虽然李攸璇并不十分不清楚眼前的状况,但是好在和李攸烨配合起来天衣无缝。那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怀疑她的身份,反倒因她的从中斡旋,对李攸烨的敌意也减少了许多。 事后,长公主无不忧虑道,“这可怎么办才好?皇奶奶只能记得十二岁之前的事,把我们全都忘记了。”见李攸烨并不应声,她又道,“烨儿,你总得想个法子。” “我正在慢慢告诉她十三岁以后发生的事。” “她会记起来吗?” “不知道。”从今天的试探效果来看,前景并不容易乐观。李攸烨无不沮丧地叹口气,继续翻看盛宗的起居注,这上面记载了盛宗在位时的所有言行,以日记的形式呈现,她着重翻看和江后有关的内容,从头至尾,就是一部由喜转悲的编年史。 晚上趴在案上无意间睡着,醒来时发觉身上披了条厚厚的裘衣,室内杜庞并不在侧,她起身离开书房,转入卧室发现室内空空,床上已无半个人影。快速从富宜宫出来,李攸烨派人找遍了各个宫殿,终于看见淸斋殿有一束光还亮着。于是推门进去,入眼便见那人背身而立,望着香案上的宝剑发怔。两侧熏香袅袅成烟,她纤细的身姿在弱光的陪衬下越发显得窈窕。垂在腰间的青丝宛若帐上流苏随微风轻轻摆动。 李攸烨迟疑地止步在她身后。忽然她转过身来,冲她微笑着略一颔首,“太子哥哥,你也来了!” 李攸烨意外一怔,“你叫我什么?” “太子哥哥呀?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李攸烨说不上来什么感受,有一些开心,她终于突破了自我麻醉般的封闭状态,开始记起一些东西,这是一个好的开始。然而却无法避免心里的难过,她仍是只记得她的太子哥哥,离几十年后的自己还有一段遥远且无关的距离。 不过她愿意为了这段距离,付出应有的克制与等待。 她见李攸烨呆呆愣愣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而后又回头瞩目那平波剑,显是有什么愉快和难忘的瞬间,似三月的春风从她腮前略过,留下一抹绯如烟霞的痕迹,“太子哥哥可不可以再为栩儿舞一次剑?” 李攸烨走到香案前,在她期待的目光中抽出平波剑,就着这未尽的灯烛和窗外半满的明月,缓缓地舞起惊灿夺目剑花。心中前所未有的笃定。收势时她胸襟沸腾,生命中的所有无可奈何化都作一声长叹,就此立定。那人踱步过来,掏出袖中的锦帕,自然为她抹去额上的汗珠,关心地问,“太子哥哥刚才为何叹气?” 李攸烨一瞬间的失神,又被她锐眼捕捉,“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可否告诉栩儿?” “我的亲人都离开我了。” 她神色一暗,握住她的手,“太子哥哥以后就把栩儿当成亲人吧,栩儿会一直陪着你。” 第231章 闲云归自在(二) 不知道是不是突然打开了记忆的天窗,她此后的恢复速度越来越快,快到让李攸烨措手不及。有一日李攸烨问她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年纪,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了。这样一来,她便不能在起居注上准确找到她的记忆时间点,也不知道自己应当扮演哪种角色。 有一日,小月小年携着虞嫦一起进宫来玩。自上官家出事后,冰儿便被紧急送往纪别秋和莫慈夫妇那里避难,四个小伙伴如今只剩下三个,拿着冰儿临走前送给他们的金牌,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皇宫。 别看她们三个人数少,带起来的浪头可不小。李攸烨老远就听到她们咋咋呼呼的声音,待到近前,见小月手中握着金牌,什么都明白了。抬手一人一个敲了他们一个凿栗,轮到虞嫦时,她已经提前捂住了耳朵,紧紧闭着眼睛,准备接受迎头一击。李攸烨忍俊不禁,就轻轻敲了她一下,她“哎呀”了一声,本以为是一次重击,结果睁开眼睛,什么也没发生,很奇怪地看着李攸烨。结果立即招至小月姐弟的不满,“烨哥哥偏心,敲我们就很重,敲嫦儿却很轻,不公平!” 李攸烨笑道,“那要不要再轻轻敲你们一下!” “不要!”俩人这才异口同声地闭嘴。 小月拉着虞嫦的手献宝似的跟李攸烨道,“告诉烨哥哥你一个绝对想不到的事情,嫦儿现在下棋下得可好了,连我爹爹都不是她的对手呢!” “是吗?”李攸烨笑容微漾,赞赏地看向虞嫦,“这么说李姑娘是真人不露相咯,赶哪天咱们一块切磋切磋。”实际她在王府中见过上官凝和虞嫦对弈的情形,两人当时的棋盘呈势均力敌的态势,可见虞嫦的棋艺并不输于上官凝。之所以做出大出意外的神情,实际和许多见过虞嫦的人一样,对这位天不垂怜的姑娘有着格外的怜惜和同情。 虞嫦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两个小包却像听到自己被夸一样,乐得欢天喜地,连连答应要跟她切磋切磋。这时一直安安静静的虞嫦,忽然定眼看着李攸烨身后,喜道,“太皇太后娘娘!” 李攸烨一愣,回头就见江后一声不响地站在她背后,不知道多久了。她忙对小月小年叮嘱道,“记住,千万不要再叫她太皇太后,要叫她江姐姐或者江姑娘!”而后返身回到江后身边,笑问,“栩儿,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她并不回答李攸烨的话,扫了眼面前的小月他们,冷冰冰地问,“他们是谁?” “哦,这是包家的两个姐弟,包小月和包小年,这位姑娘名子叫做李虞嫦,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李攸烨挨个跟她介绍,介绍到虞嫦的时候,能看出虞嫦眼睛里的光亮,一边只有见到亲近之人的时候才有,想必上次见面江后给她的印象很好。李攸烨会心一笑,对她温言道,“这位是江姑娘,你可以唤她江姐姐。” 虞嫦很喜欢地点点头,亲昵的看着江后,却见江后目光冷淡,素面如霜,与那日宴上见到的慈和娘娘大相径庭。忙低下头,心中惶恐加困惑,再也不敢跟她对视。 李攸烨似乎察觉气氛不大对劲,但因前朝有要事要处理,无暇多问,便让他们几个自便,自己急往御书房去了。 理完公务回到殿里,见虞嫦和江后正坐在御塌两侧隔案下棋。小月和小年一个盘腿坐在案后,一个搬凳坐在案前,皆双手捧脸,聚精会神地看。谁都没有注意到李攸烨进来。 李攸烨走至跟前,拍拍小月的背。后者迅速回头,冲她嘘了一声,叫她不要出声。 李攸烨无奈地看向棋盘。惊讶的发现她们所用的棋盘竟是由黑白相间的众多方格组成,方格内摆放的棋子分黑白两色,均竖形直立,各具形态,这类棋她在归岛见过,名字换做国际象棋,和普通象棋的行棋规则完全不同。这两个人是怎么学会的? 这个问题现在不忙探究,因为李攸烨很快发现,桌上的气氛有点不对劲。两人都眉头深锁地默默走棋,一眼也不去瞧对方,一心一意只关注棋盘里的沙发。 悄声问小月,“怎么了她们?” 小月看了半会,棋局也无多大变化,便腾出功夫回答她的疑问。原来自她走后,她们闲极无聊,便坐下对弈。见江后一个人在那里,就招呼她一块玩。江后本来不欲参加她们的棋局,但包家龙凤胎是什么人,即使殿里所有人都畏惧江后,偏他们不当一回事,软磨硬泡地把她拉到位子上。江后不懂国际象棋的规则,小月和小年便亲自教她,没想到她学会以后,立即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包家姐弟正纠结无语,虞嫦忽然指出他们教错了规则,并亲自示范给江后正确的走法,“这个应该走这里,那个不是这样走的。”江后看似没有用心去听,结果和虞嫦对弈的时候,立即用正确的方法又把她杀了个片甲不留。 三人先后败下阵来,都有些不服气。认为是事先低估了对手实力,阵前轻敌,才导致被对手抢占先机。于是整装再战。这一轮打头阵的换成虞嫦,小月纵观整个棋局,得出即使再战三百回合也会输三百回合的结论,无不骇然。 李攸烨听得好笑,往棋局上一观,果然江后一方优势明显,第三局已经胜券在握。虞嫦嘴唇紧抿,黛眉微皱,还在做最后的抵抗。但江后没有给她机会,不断左右夹攻步步紧逼。终于,半壁江山先后沦丧,她深陷重围,目中闪烁一滴悲凉的红泪。但江后并没有收手的意思,毅然决然地乘胜追击,“车!马!将!” 李攸烨有些不忍。走到江后身旁,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暗示她让让虞嫦。 “我为什么要让她?” 弈后她对李攸烨这一行为十分不满,横眉冷眼地斥她多管闲事,“要让你去让!”李攸烨被她这一斥,犹如受了一记闷棍。觉得她现在的性情越来越喜怒无常,以往的话,她绝对不会为了一时之气而与旁人互争长短,更不会为了一盘志在必得的棋局而与李攸烨置气。因此就小小地抱怨了一下,“一盘棋而已,有什么好发脾气的,让一让又不会少一斤肉。”孰料那人听见越发恼怒,顺手就把连襟的披帛扯下来,丢到了李攸烨头上,自己气冲冲地转入内阁,狠狠关上门,好几天没有理会李攸烨。 李攸烨怀疑自己哪里得罪了她,于是每天站在她房门口说些告罪的话,让她别自己气坏了身子。日子就这样别别扭扭地过,很快到了年关,因为是在守孝期间,宫里便不再大肆庆祝。只在年尾那天用钟声来告慰逝去的一年,又以鼓点宣告的又一年份到来。 当钟声响起的时候,期待的人始终未至,她独自一人晾于孤殿寒风中,除了借酒消愁,似乎再无合适的去处。醉酒间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她瞬间惊醒,顾不得踉踉跄跄的脚步,直接奔至事发门前,用身体猛撞房门。 砰的一声,门应声而开,她急忙奔入房间,用随身的佩剑削开重重帘帐,四处寻找叫声的来源,“皇奶奶!” 终于在床上发现了那瑟瑟发抖的人。她全身裹入雪白被褥中只余一缕青丝散落于外,铺满整个玉枕。窗外的迎新鼓仍旧咚咚响个不停,在外面尚不觉得有何问题,到了室内,这声音经过空殿回转,听起来竟像屋顶上的惊雷。李攸烨猜她可能被吓着了,试着掀开薄被。还未反应过来,她便猛地扑入李攸烨怀中,像一个溺水之人抓到求生的浮木。 “别怕,别怕,我在这儿呢。”李攸烨帮她掩住耳朵,直到鼓声停止的那一刻。寂静又开始四处蔓延,她无助的呼吸回荡在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楚。她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李攸烨待她情绪稍缓,稍稍拉开距离,发现她满脸是泪。不觉一阵心惊,忙用袖子给她擦干,“你怎么了?” 她低声地唤她“安载”,双臂勾住李攸烨的脖子,委屈地攀到她肩上,“求求你不要走,不要撇下我和湛儿!”她话里俨然已经记起了自己的儿子跟丈夫,那也意味着,离之后十年的夫离子散不远了。 李攸烨心里被悲伤淹没,那声皇奶奶堵在嘴边,却始终说不出口。第一次,她害怕她记起一切。如果记起一切意味着再历经一遍痛苦,她宁愿见她心无所牵空空荡荡地活着。 “我哪里要走?你看清楚,我不是好好在这儿吗?” “我听到战鼓声了,你马上就出征了。”原来她把迎新鼓听成了战鼓,难怪会这么害怕,李攸烨便同她解释,“那不是战鼓,是迎新鼓,是宫里敲来迎接新年的。之前还敲了辞岁钟,你听见没有?” “是吗?”她怀疑地看向李攸烨,眼神凝滞着似乎极力要想起什么,可是终究一无所获,扶着额头一脸抱歉的样子,“对不起,我刚才睡着了,没有听见敲钟的声音,就被鼓声吵醒了。” 李攸烨示意她放松,“没有关系,现在没有鼓声了,你安心睡吧,我在外面守着你。” 扶她慢慢躺下,放下垂帘,见她眼睛一直盯着自己,李攸烨有些摸不着头脑,俯身问,“又怎么了?”她抓着李攸烨的手,命令似的道,“你也上来。” “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李攸烨的理由在她看来并不成立,“整天忙公务,整天忙公务,难道忙公务的时候还要喝酒的吗?” 李攸烨噎住,忙抬起胳膊闻自己身上的酒味。“别闻了,你想要把自己醉死吗?” 李攸烨无语,她的态度转变之大,让她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快上来,否则我以后再也不会理你了。”见实在躲避不过,李攸烨只好褪掉靴子,把外衣搁在床头案上,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就这么直挺挺地躺下。 “你睡觉都要穿着棉袄吗?” “哦,我有点怕冷。” “穿衣服睡觉明早起来岂不是更冷?” “啊,我晚上怕冷,早上不怕。”这理由连李攸烨自己都觉得拙劣,但没办法,她还是强撑着对里面那人笑笑,“嘿嘿,不早了,赶紧睡吧,明天还要接受百官朝贺呢。” 她直直地盯着李攸烨,目中渐渐有水雾漫上来,漫到李攸烨都愧疚万分了。忽然又气的背过身去,把被子都丢到李攸烨身上,自己扯了另一条盖上,再也没有回过身来。 李攸烨从被子中扒拉出脸,大大地喘了口气,酒意上头,很快便昏昏地睡去。 次日一大早,杜庞便过来叫她更衣。听到敲门声,李攸烨烦不胜烦,继续蒙头大睡。谁知一只手伸到了她的脖子里,轻轻挠了挠,她怕痒就转着脑袋躲避,“别闹了,痒!” 听到“嗤”的一声,忽然惊醒,睁开眼,发现江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副饶有趣味的样子。李攸烨低头,看到自己左手正搭在她的腰上,身子拱在她怀里,棉衣也被人脱下,身上只余一件薄薄的中衣。 “昨晚……” “昨晚不知道是谁,好好的被窝自己不睡,非要钻到我这里来,也不怕冷了。”被她一顿抢白,李攸烨血冲头顶,连耳根都红透了,立即坐了起来,“皇,哦不,奶,哦不,栩……栩儿,我昨晚有没有,有没有……”声音越来越低。 她半跪着坐起来,把散在两边的中衣往中间合了合,膝行两下,懒懒地偎到李攸烨肩上,似乎还没睡醒的样子,“恩?你说什么?” “没什么。”在君恩殿受完朝臣恭贺,李攸烨的心情还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忧虑中。杜庞提醒她长公主来觐见了,忙醒神照宣。长公主一袭华贵礼服,施施然迈进殿里,扫一眼殿内人几乎走空,于是笑对御座上的李攸烨,“看来,我来晚了?” 李攸烨也笑,“不晚。有劳皇姐替朕接见那些朝臣命妇,要不然,朕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按照玉瑞礼制,每年元初接见命妇本是皇后的职责,但现在后宫无人,李攸璇便临时担了重任。 长公主大方地接受了她的谢意。而后轻合衣袖,也行自己的礼节,“臣璇恭祝吾皇陛下福体康泰,万寿无疆。”李攸烨和颜笑纳,“皇姐不必多礼,请起。”而后把赏赐朝臣的压岁礼也给了长公主一份。 礼毕,李攸烨便要动身回宫,长公主忙叫道,“等等,还有一个人没拜过呢!” “还有谁?”长公主但笑不语,转身面朝殿外道,“把人带进来吧。” 奶娘牵着一个摇摇摆摆的小人迈进殿里,那小人只有一尺多高,长得真是玉雪漂亮。身上穿了一件蓝色的小襦裙,走路的时候,两只穿了金鱼鞋的小脚一前一后地在裙子底下露出眼睛。襦裙后边绑了一只大大的蝴蝶结,随着走动一颤一颤地上下起伏,远远瞧着真像一只飞过来的蓝色小蝴蝶,煞是活泼可爱。 长公主笑着蹲下来,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什么,便把她牵到御阶前,摇摇她的小手。但见她仰头瞧着李攸烨,用用尚不清晰的稚嫩口吻,道,“布布百岁。” “什么呀,是祝父皇长命百岁。”长公主无语,对自己的教授成果略带失望,蹲□来,捏捏她的小鼻子,“来,再跟姑姑学一遍,祝,父皇,长命,百岁。” “皱,” “对,就是这样,继续。” “呜呜呜呜百岁!” 长公主已经投降了,回头对李攸烨道,“没办法了,你女儿现在就是这个水平,你就将就将就听好了!” 李攸烨早就激动地站了起来,匆匆地迈下御阶,张臂将地上的女儿抱了起来,高兴地不知如何是好,“栖梧有没有想念父皇?” “今天一大早,鲁韫绮就把栖梧送到我那里了。”李攸璇解释这件事的时候,表情忽然沉重下来,“她让我告诉你,这月的十五,就是她们准备离开的日子。” 李攸烨手上一顿,又继续哄栖梧玩,似乎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她在这里留下一艘飞船,如果你想见她,随时都可以。”长公主把钥匙交到李攸烨手中,“烨儿,就算曾经她伤害过你,但一切已经过去了。她终究为你留下了栖梧,我想你该去见见她,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不要留下遗憾。” “见到了又能怎样?我对她已经没有任何眷恋了。”她把钥匙丢到了香炉里,抱起栖梧缓缓离开了大殿。 这月十五,上元节。 长公主在宫里左右找不到李攸烨,好不容易打听出她去了栖霞寺。便拍马赶到栖霞山,在山门前被重重的侍卫拦住。她大声唤里面的人,最后回应她的只是环山绕宇的钟声。她失望地返回,一狠心自己乘了飞船,循着鲁韫绮教给的方法来到归岛。 归岛有座卫星塔,是归岛最近的建筑,权洛颖一早就登塔守候,直到傍晚,夕阳落漫山间,她始终未至。鲁韫绮上来劝了她好几次,“不能再等了,为了栖梧,你已经耽搁了一年,难道还想再等下去吗?她不会在来了。” 天色暗了下来,她心里的希望也随着白昼熄灭。在塔上能看到从远方的小镇升空的孔明灯,今日是一年一度的上元节,此时京城里的花灯一定很盛。 她叹了口气,最终徐徐地走下灯塔。而就在她回身的瞬间,一颗闪烁的星光快速地朝归岛驶来。 所有人都登上飞船,为即将产生的时空错转,做好准备。这嗖巨大的飞行物凝聚了两代人的心血,如今终于到了起飞的那一刻。权洛颖坐在驾驶室内,望着前窗外熟悉的世界,咬牙不让泪水滑落。钟毓锂将实心轴插入轴承内,飞船立时点火启动。随着倒计时的缩减,刘速手心紧张地冒出冷汗。然而就在这时,一道迅雷般的亮光从窗外徐徐下坠,轰隆一声砸在了飞船的面前。 是鲁韫绮留下来的飞艇。 飞艇坠落显然是失去了控制,报警的声音透过播音壁,源源不断地透射进来,不断敲击着舱内所有人的心口。钟毓锂情急之下关闭了播音壁,“大家不要分心,做好自己的事!” “小颖!”鲁韫绮惊叫一声,忙拉住往外逃的权洛颖,“你不能下去,飞船已经启动,现在下去,可能会被抛入虚空。” “她会死的。”她甩开鲁韫绮的手,往安全舱方向跑去。 安全舱从飞船上弹出,落在飞艇旁。权洛颖开门跑了出来,立即去敲飞艇的门。 “让我来!”紧随而来的鲁韫绮,冲到她们面前,用备用的钥匙开舱门。看到里面的人两人都吃了一惊,是奄奄一息的李攸璇。鲁韫绮连忙把她抱了出来,权洛颖又往里面看,没有看到李攸烨,她反倒缓缓松了口气,眼泪却一瞬间流了下来。 “她只是晕过去了,还有气,还有气!”鲁韫绮欣喜道,随即脸色暗了下来,她看着方才扶过李攸璇后脑的手,鲜红刺眼的血色布满她的指掌。 这时钟毓锂的声音从飞船上传来,“小颖,韫绮,马上登舱!” 随即又是刘速的,非常焦急,“快点跑回来,时间不够了!” 权洛颖反应过来,连忙唤她,“鲁姐姐快走!” 鲁韫绮还抱着李攸璇发愣,情急之中,权洛颖并未发现异常,忙过来拉她。她一边回头一边麻木地往前跑。 第232章 闲云归自在(三) “施主已经敲了一天的钟了,未了的心事是否已经诉尽?” “我不知道什么是未了的事,我只是心中烦闷,想敲钟而已。” “那施主心中的烦闷可解除了?” “没有。” “那可否把佛钟让给小僧,小僧敲完晚钟再还给施主。” 面对如此痴缠的小和尚,李攸烨也不便再霸着钟,将鱼木交给他,小和尚躬身接过,认认真真地敲起晚钟。李攸烨听着这雄浑浩荡的声音在山林进回荡,惊起奋飞的山鸟,知道她的一段痴缠终于也随着日暮落下山巅。 “安载,你去哪儿了?” 晚上,李攸烨从栖霞山返回,江后从殿里迎出来,很着急地问她。 “我去寺里祈福去了。”李攸烨满眼的疲惫。跟她一块回到殿里,“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今天是上元节,本来我想和你一起看花灯的。” “是吗?”李攸烨目光一垂看到手上花灯,随即明了。不忍心让她失望,于是说,“你等我一下,我让人备车,咱们这就出宫看。”起步就要走,她忽然改变了主意,拉住李攸烨的手,“安载,我突然又不想去看了!” “为什么?” 她摇摇头,“就是不想去了。”忽而顽皮一笑,“你陪我睡觉吧!” 李攸烨便也笑笑被她拉进了内室。洗脸的时候,无意在水中看到一张印满疲倦的脸,心里一沉,回头往床边一瞧,江后仍旧提着那盏漂亮的花灯看个不够,唇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李攸烨知道她定是怕自己太累,所以才推说不想去看花灯。 “安载,你要带我去哪里?” 牵着蒙着眼睛的人往湖边走,李攸烨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待会就到了,你小心点,别摔着了!” 她愉快地笑弯了眉,紧紧攥着李攸烨的手,对即将到来的时刻,既紧张又期待。 “好了,到了!”到了湖畔,李攸烨牵她登上早已停泊在那儿的船,示意侍卫将船划到湖心。然后将她脸上的纱巾解下来,“好了,睁开眼睛吧!” “哇!”这是她第一眼望见湖中景象的反应。 湖面上飘着许多纸做的小船,每只小船上载了一只花灯,蜡烛的光随水波飘飘荡荡,铺撒了整个水面。她开心极了,俯身跪在甲板上,从水面上捞起一只灯船,搁在手心,反反复复地看。见她如此开心,李攸烨的目的达到了,便也坐到船头上,仰头看满天的星光。觉得好久没有见过如此美丽浩繁的星空了。 “安载。”她忽然叫她。 李攸烨扭头,“嗯?”还未及反应,两片柔软的唇瓣便落在了嘴上。李攸烨一瞬间愣在那里,停止了呼吸,不过这无益于制止对方的行为。她闭着眼睛,睫毛微微抖着,在她唇上执着地留下自己的温度。回味地抿着唇角,看李攸烨傻愣愣的样子,摇着肩膀痴痴的笑。 李攸烨回神后满脸通红,没有办法再分享她的快乐。这些天她一直担心且极力避免的事情,最后还是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发生了。虽然她不愿让江后继续回忆下去,但是若她一直将自己认作盛宗,这绝非万无一失的长久之计。 次日,江后醒来双目浮肿,眼脸下略有黛青色。用膳的时候,李攸烨看见了,关心地问,“昨晚没睡好吗?” “昨晚我做了个好长的梦,醒了就再没睡着。”她恹恹地说。 “哦?你做了个什么梦?”李攸烨往她碗里放了她爱吃的菜。 她抿了口粥,才说,“我梦到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你。又好像不是你。她比你年纪要小,既聪明又活泼,但是太淘气了,害我整个梦都在生气。” 李攸烨执箸的手顿了一下,“哦?她怎么惹你生气了?” “恩,”她歪头思索了一阵,“我也记不清了。总之,如果下次再梦到她,我一定要好好教导教导她才是。”李攸烨低着头默默吃饭,她嘴里仍旧说个不停,“如果我的孩子将来也这么淘气,我可要烦心死了。” 在分别将近一年后,燕娘进宫来看江后。李攸烨为她们准备的画船游弋在湖面上,船上不时传出愉快的笑声,从水面一直蔓延到她的嘴角。 “燕娘娘和太皇太后看起来相处得很好。”杜庞捧着拂尘站在李攸烨身侧,望着画船上相谈甚欢的两人,由衷说道。 “自然。没有谁比她们更熟悉。”李攸烨道。杜庞迟疑了一瞬,不知当讲不当讲,最后他决定让李攸烨知道,“臣听惠儿说燕娘娘的身子最近不大好了。” “哦?太医有没有去看过?” “柳太医去看了,她这病得有一年了,自从慈和宫出事后,便一直在床上躺着。” “还有没有的治?” “不好说。不过,臣看她自从得知太皇太后尚在人世,这精神头明显好了很多。” 李攸烨放心地点点头,这时画船靠岸,江后扶着燕娘下船,朝李攸烨这边走来。由于燕娘有病在身,受不得风,她们在亭中稍作停留,便相携着往殿里走去。 表面看燕娘与江后年纪相差了四十多岁,但她们言谈间却流露着四十多年相互陪伴养成的默契。而燕娘对江后有一种发乎自然的爱护之情,令江后感觉这个人十分亲切却又不晓得具体亲切在哪里。 燕娘拒绝了李攸烨让她在宫里住下的好意,“我对她现在相当于一个陌生人,住在宫里难免让她会多心。” “她虽记不得我了,但是有什么关系呢。”燕娘看起来真的很高兴,憔悴的病容上始终挂着开心的笑容,握着李攸烨的手一边走一边说,“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久没见过她这样轻松快乐过了。” “她刚进宫的时候,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其余时间便写字弹琴画画,还有在不失皇后威仪的前提下,和宫女们做一些她认为有趣的游戏。”燕娘回忆起那时的情景,还能感受到当年活跃在富宜宫里的欢乐气氛,“那时候,盛宗总是极尽所能地宠着她,宫里既没有太后,也没有其他嫔妃,她就像一只不受任何拘束的小鸟,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快乐自由得让所有人羡慕。” “唉,曾经多好的时光啊。”燕娘轻轻地叹了口气。 转眼到了春天,长公主失踪近两个多月,李攸烨心急如焚,派去搜寻的人全部无功而返,她决定亲自出去寻找。快马加鞭走了七天七夜,才到达归岛。在山顶上往下观望,只看见原本归岛所在的位置,出现一个巨大的天坑,周围树木山石有被风扫过的痕迹,沙土全部呈放射状围在天坑周围,像是有什么怪物将所有东西都吸到坑里留下的痕迹。 李攸烨目瞪口呆。若是李攸璇真的来过这里,她会不会……会不会? 她不敢往下去想,当即命令所有人到附近找寻,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然而结果仍旧令人失望。她们最终一无所获,不得不失望而归。 回宫后左右找不到江后,听宫人说她独自去了玉清楼。李攸烨急忙往玉清楼寻人。 在最顶层看见江后正同那老宫人相对而坐,谈笑对饮。李攸烨心脏咚咚跳个不停,失魂似的站在原地。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老宫人,他热情地向李攸烨招手,“小哥也来了,快过来,姑娘回来了你还不知道吧,别傻站着了,过来喝一杯!” 李攸烨痴痴呆呆地走过去,直勾勾地盯着江后。老宫人嘿嘿笑着给她斟上酒,“来,咱们为姑娘回来干一杯。” 江后嘴上抿着淡淡的笑容,对李攸烨的直视视而不见,端起酒来,和老宫人碰了一杯,又对向李攸烨,“安载?” 她对李攸烨的称呼让后者确信她并未记起她,难掩一脸的失望,执起酒杯,轻轻一碰便一饮而尽。直到喝得醉醺醺了,她居然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老宫人适当的隐身告辞,给她们轻轻合上房门。李攸烨难受得想吐,江后便一直在她背上轻抚着,这柔软的力道令她越发想哭,但是今天丢的面子已经够大了,她不想再破坏形象,免得被认出来是假的。 “我没事了。”她坐直了身子,眼睫毛还湿着,却嘴硬地说,“你不必放在心上,今天的事只是个意外,我往日不是这个样子的。” “哭得袖子都湿了,确实是个意外。”她淡定道。李攸烨低头瞄了眼袖子,尴尬地笑了笑,连忙把袖子掩到桌子底下。江后似没看见,端详着李攸烨认真道,“你今天的样子倒和我梦里的那个淘气鬼有些像!不如这样,你扮一扮她的样子怎么样?” “怎……怎么扮?”李攸烨支吾着,脑袋有些发晕。 “她在梦里常和我扮家家酒,我们也玩家家酒怎么样?” “哦,好。” “这样,我在梦里一直都是扮她的皇奶奶,现在我也扮你的皇奶奶,她呢常扮我的孙儿,你也扮我孙儿怎么样?” 李攸烨有些楞,脑子里只剩答是的反应。“啊?哦,好。” “那么你先开始。”江后端坐如初,脸上的表情忽然化作了从前最熟悉的样子。李攸烨眼里泛起水雾,难抑激动地哑声喊道,“皇奶奶。”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证明一切只是假象。那人只维持了须臾的稳重,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评价说,“你演的可真像!” 李攸烨的心一下子又凉了下去。 “安载,你不高兴了吗?” “没有。我很累,想先睡一觉。”李攸烨沉着脸起身,跌跌撞撞往床边走去。江后给她掀开纱帐,待她躺下后,又将被子给她盖好。见她满脸痛苦的模样,问,“胃里还很难受吗?” 李攸烨恩了一声,她便湿了毛巾,给她擦额头上的冷汗。 “以后不要在喝这么多酒了。” 李攸烨没有回答,仰着面颊,呼吸平稳,看样子已经昏睡过去。床边的人叹了口气,伸手抚上她的脸,轻轻摩挲着,嘴上渐渐泛出温柔的笑意,“傻烨儿。”就在这时,李攸烨眼睛忽然一下子张开,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来不及收势的笑容,江后表情一僵,下一刻已经被她拦腰抱住,顶倒在床上,“我就知道皇奶奶已经记起我了,我醉酒都是装的你上当了,嘿嘿嘿嘿!” 江后这才反应过来,无奈地拧着她的耳朵,“快扶我起来。” “哦。”李攸烨连忙起身把她拉起来,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待江后坐稳了,立马又扑进她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诉自己近来的心酸委屈,江后虽知她话里免不了加油添醋的成分,依然宠溺地把她揽在怀里。李攸烨自己嘴皮子说累了,这才想起问江后来,“皇奶奶,你什么时候记起我来的?” 江后想了一下,展开笑颜,“你出宫的这几天吧。” “皇奶奶,” “恩?” “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孙儿真的非常非常想你。你以后不要再离开孙儿了好不好?” “那你也不要随随便便跳崖来吓皇奶奶。” “孙儿不会了。” 江后恢复记忆,李攸烨便要给她恢复身份,谁知被江后婉言拒绝了。李攸烨十分不解,“为什么?” “现在朝局刚刚稳定,再凭空出来个太皇太后,可能会打破朝廷平衡,大臣们又该提防外戚干政了。”李攸烨并不觉得这是她真正的理由,果然,“我曾经答应过某个人,要陪他踏遍玉瑞的山山水水,如今这个愿望不可能实现了,我想一个人代他走过。也算是弥补当年的遗憾。” “皇奶奶要离开?你答应过要一直留在孙儿身边。” “烨儿,你现在已经长大了,皇奶奶不能一直在你身边,你该学着自己独立生活。” 尽管李攸烨极力挽留,她仍是不改初衷。四月安陵的享殿已经完工,太皇太后的棺椁被隆重地移入陵墓。这个拘束了她大半生的身份,终于在这一刻被她舍弃。李攸烨知道一切已成定局。她已经不寄往江后能够留下来,只是尽可能地多陪在她身边,因为不知道哪天,连看到她都会变成奢侈。 “孙儿尊重皇奶奶的决定,皇奶奶要是感觉不快乐,随时都可以离开” 江后看着她,“我并不是因为不快乐才离开。相反,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可以时常看到你。看着你长大,教会你东西。可是,人的一生并不只有快乐的事,有些事情你明知不快乐,还是要非做不可。” 李攸烨眼睛含泪,试图打苦情牌,“以后只剩下孙儿一个人了!” 江后叹了口气,“你还有栖梧。” 建康城外。瑞江平阔。 已经赋闲的雷豹端坐船头,使一竹质钓竿,在江畔遥等。 李攸烨送江后来到江边,经过几番讨价还价,终于要得江后那里不管走多远至少半年回来一次的约定。祖孙二人依依惜别,这时候突然听到一声遥唤,两人同时回头,发现燕娘乘着轿子风尘仆仆地赶来。她手上挂了一个包袱,看样子是要出远门。 “燕奶奶,您怎么来了?” 燕娘顾不上理会李攸烨,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江后身边,“总算赶上了。” “太皇太后要出远门,我怎么想都不放心,还得亲自陪着才好。” “您身上有病,怎么能到处奔波呢!” “那是从前!”燕娘瞪着李攸烨,怪她多嘴多舌,又对江后委婉笑道,“现在我的身子骨好的差不多了。而且柳太医也叫我时常多走动走动,如今逮着这么个走动的好机会,太皇太后您就带上我吧。” “也好。”江后道,“只是以后不可以再叫我太皇太后了。” “我懂,路上管您叫李夫人。” 江后点点头,让燕娘先上船。燕娘乐得眉开眼笑,拿着包裹就去船舱找老伙计聊天。李攸烨眼睛瞪得老大,随即又卷了一脸笑褶子,对江后笑笑,“嘿嘿,既然都加了一个人了,也不在乎再加一个。”说着也要上船。只是腿还没迈开,就被江后拧着耳朵揪了回来,“哎呀皇奶奶饶命,我只是开玩笑的。” “这样的玩笑以后开不得,你是一国之君,以后要有个为君的样子。怎能擅自离开京城?” “孙儿知道错了。”江后这才放了她。李攸烨一边揉着耳朵,一边抽鼻子,“孙儿就是舍不得你走。”眼泪竟真的掉下来了。江后不忍心再责备她,用手帕给她擦干眼睛,细细审视着她的皓额、修眉、明眸、皓齿,好像要把一切都深深印在心底。 “皇上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太皇太后的!”燕娘在岸边劝她道。 江后眼里也漫上水雾,最终一狠心,解开李攸烨的手,转身往船上走去。 “皇奶奶,孙儿有件事没敢告诉你!” 江后回头,李攸烨徐徐在她面前跪了下来,“我杀了嫆哥哥和他的孩子。” 周围忽然只剩下江水拍打船舷的声音。 江后沉默许久,忽然对雷豹道,“把钓竿拿来!” “太皇太后!”燕娘意识到气氛不对,再要劝劝她。 “拿来!” 雷豹只得从命,把鱼饵摘掉,剩下的竹竿连同线一起交到她手里。 江后接过鱼竿,对李攸烨道,“转过身去!” 李攸烨抿着嘴背对她跪好。江后突然一竿子打到她的背上,火辣辣的疼,她身子往前倾了一下,随即又立回原位置。又一竿子打在离第一次不远的地方,李攸烨咬牙忍着,不让自己痛出声。接着第三竿,第四竿…… 雷豹知道那竹竿弹性十足,隔着衣服打在人身上,虽然不能皮开肉绽,但那股力道足以让李攸烨三个月不能躺。他见李攸烨身子越来越往前,知道她快承受不住了,赶紧拉住江后,“太皇太后,已经够了,再打下去,皇上就打坏了!” 燕娘赶紧下来把李攸烨揽住,见她嘴唇都咬出血了,心疼得要命。她从未见过江后对李攸烨下如此重的手,“太皇太后,别再打了,皇上已经知错了。” 江后扔了竹竿,冷冷道,“你好自为之。” 旋即转身往船上走去,命令雷豹和燕娘也两人立即登船。三人乘舟沿着江流而去。李攸烨转过身来面朝离去的轻舟,抖着胳膊俯身扣了三首,而后被杜庞含泪背起来,往回走去。 燕娘看着岸上的李攸烨被背走,一边掩泪一边叹息。回头却见江后背对他们,身子在抑不住得颤抖。她走过去,“太皇太后这是何必呢?打得皇上满身是伤,疼的也是自己。何况容王的死也不是皇上一个人的错。” “我宁愿她的伤留在身上而不是在心里。” “万岁爷,您要是疼就喊一声,别自个憋在心里头。”杜庞背着李攸烨边走边说。 “杜庞,说实话,其实我感觉好多了。”李攸烨勉强撑出一个笑,随即又被巨大的疼痛扭曲了面容。 “太皇太后那么狠心的打您,您还感觉好?”杜庞简直不可思议。 “皇奶奶打我越狠,说明她疼我就越深。” 杜庞彻底无话可说了,觉得万岁爷被打糊涂了,嘀嘀咕咕道,“感情皮开肉绽还是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 “你嘀咕什么哪?” “啊没什么,我说太皇太后实在太疼您了!” “唉,虽说她很疼我,但我还是觉得,她有点太疼我了,哎呦,好疼!” 人总是失去后才懂得珍惜。对上官凝的彻骨怀念始于一个偶然的机会。 那日她独自一人踏入王府,推开她们曾住过的房间,里面所有物品都已封存。她在桌旁坐了下来,掏出怀中的双兔锦帕。两只兔子在她手上成双成对,鲜活得让人动容。缓步踏入后院,她站在她们曾经共舞的旷地,面对这物是人非的寂寞空楼,她心内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久久难以移步。这时手中的双兔锦帕忽然被风卷走,落在了假山上,她试图爬上假山拿回。然后今日的风似乎有意戏弄,每当她与锦帕近在咫尺,下一刻便与它擦肩而过。 终于在一个无风的角落拿回锦帕,她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尘埃,发现上面的白兔依然玲珑可爱,心满意足地放回口袋里。环顾四周惊悉自己居然离开后园那么远,远到从未听说王府尚有如此偏僻的地方。 上山下山耗费了她过多的体力,她决定在大石上歇息歇息。无意间发现石头下面的积雪鼓鼓的,似乎埋了什么东西。 她挑了挑眉,没有放过这不经意的一个发现。动手把雪扒开,从那高鼓的雪堆里发现了一盏残破的孔明灯,不知何时落到这个地方,看样子已经很久了。她把灯提起来,看见灯下绑了一个锦囊,似乎在那里见过。 锦囊已经湿透了,李攸烨从里面翻出琐碎的纸屑,本以为这次发现一无所获,却忽然找到了一枚翡翠指环。指环两侧都封了蜡,李攸烨灵机一动,立即用手指捣开蜡,果然从里面找到了一张崭新如初的字条。字条的主人好像预料到有一天它会禁受风吹雨打似的,所以为它设计了如此保险的外壳。 李攸烨因这份灵巧的猜思禁不住笑了。轻轻地扎展开纸条,一眼便认出上面的字体,激动地胸口起伏。她嚯的站了起来,朝着四周大喊,“凝儿你是想告诉我这个吗?” 没有人回应,耳边只侧过寂寂的风。李攸烨眼角含泪,望着头上的白云,痴痴地笑,她知道她一定在这里。 玉瑞自太祖至哀宗历时四百年,共传二十五位皇帝,其中有女帝六人,为历朝之最。 相传开创玉瑞三百年盛世的第五代皇帝靖朔帝实为女儿身,不过史料未有明证。 第233章 拨云(一) 自我记事起,便是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八岁之前,我在一家大户人家里做丫头。印象中那户人家家规甚严,下人只要稍微做错事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我曾见过一个和我一般大的男孩因为盛饭时,不小心将菜汤洒落,烫伤了小主人的手,而被管家动用鞭笞之刑责打。 犹记得男孩抱头躲闪时的绝望身影,尖锐的鞭啸声没入他鲜血淋漓的骨头,尚不如他的哭声凄厉。这户人家是行伍出身,府里的管家亦上过战场杀敌,男孩的性命在他眼里就像一只贱如草芥的蚂蚁,根本不值一提。 我不知道后来那男孩怎么样了,听说他被卖去了别处,又听说他其实已经死了。自此,我更加如履薄冰地做事,不知道哪一天厄运就会降临到我的头上。 小主人很快长到四岁,玉雪聪明。虽然我没有资格近身服侍,只能在清晨端送洗具的时候,隔着帘子远远望一眼,但是我知道知她定是一个快乐的小姑娘,从她起床时和奶娘的对话里就能听出,她的无忧无虑感染到屋子里的每个人。 无忧无虑,这在我那时的年纪看来,已经是一份无法触及的奢侈。那时我刚满八岁。相对木讷的言语和懦弱的性情令我经常受同府下人的欺负,对于这些我早已习以为常。带我入府的姑姑教给我的存活之道,便是保持缄默和努力做事,我一直很好的履行。直到有一天那凶恶管家使我无法再保持缄默。 我高声呼救仅为维持自己此身上下唯一的清白,当时的我,除了清白已经一无所有,我必须拼死反抗。然而八岁的孩子哪里敌得过杀人如麻的屠夫,我被桎梏于他的掌下,眼看就要清白不保,这时我听见了这辈子最难以忘怀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我含泪的眼角纳入一个小小的影子。小主人站在柴房门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们。管家迅速松开我的几近虚脱的手,冲她身后快步跟来的奶娘厉声喝问,“你怎么带她来这儿!”奶娘不敢争辩,就要带她走,可是她却睁开奶娘的手,大声道,“是我自己跑来的,不关奶娘的事,你为什么要欺负这个姐姐?” 她的声音虽然稚气,但却力量十足,我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全身上下只剩泪水还在不可遏制地肆意流动。管家惊慌之下,只得笑着推脱,“大小姐误会了,我没有欺负她,我只是找她来吩咐些事情。马上就吩咐完了,这里不是您呆的地方,您还是跟奶娘回房吧。” 她狐疑地看向我,那一瞬间,我害怕她信了管家的话,就此跟奶娘走了。但是面对管凶恶的眼神,我不敢说出真相,担心他事后会变本加厉地报复我。可是我又不可能寄望她真的成为我的护身符,毕竟她的年纪太小了。就在我陷入绝望时,我听到她斩钉截铁地对管家道,“不对,我明明看见了,你在欺负她,我要去告诉母亲!” 她竟真的跑去告诉了夫人,那时管家因为害怕,早已放我回到自己的住处。听到夫人派人来传我,我整理好妆容,忐忑不安地到了夫人房里。小主人正坐在母亲怀里撒娇,看到我来,眼睛一亮,从母亲腿上跳下来,跑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对夫人道,“娘,就是这个姐姐,我要让她以后跟在我身边。” 我很意外她会跟夫人要我。但她毫不避讳地跟我说,“我想要娘亲惩罚那个大胡子管家,但是娘亲不许,我只好把你叫到我身边,免得他以后再欺负你。”那时我的眼睛应该很红,小心翼翼地向她道谢,转身又向夫人行礼。夫人是个温柔娴静的女子,温和地让我起身。又把她招回身边,和蔼地对我道,“那件事我已经听说了,吴管家是将军以前的部将,对将军有过救命之恩,我们家欠了他很大的人情,所以不得不委屈你了。你以后就在小姐身边服侍,我会私下嘱咐他,不教他再为难你。” 我心里早已充满感激,像我这么卑微的人,能够得到两位贵人的帮助,对我而言已经是天大的幸事。这件事就此议定后,夫人问起我的名字,我诚实地回答说“升地”,夫人显得很惊讶,问,“这算什么名字?”我讷讷地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这名字自我记事起就伴随着我了。夫人身边的侍人想了想,拿手指跟她比划说,“升地应该是是这个‘生弟’,生个弟弟的意思,民间百姓为了能生出儿子,经常为女儿取个带‘弟’的名字,什么‘盼弟’,‘念弟’,“想弟”的,就指望女儿们能为家里引来儿子。” “原来如此。”夫人点点头,旬又摸摸自己的肚子,“不知道它是个男孩还是女孩?”我这才注意到她的腹部微微隆起,显是有孕在身。侍女从旁笑道,“这回啊一定是个小公子。”一众人都附和,而她脸上却并不见欢喜,我当时并不明白其中情由,后来才听人说原来夫人生了小主人后其实还有过一个女儿,只是刚生下来不久便夭折了,夫人为此一直很伤心。将军为了安慰她,特意从兄弟那里过继了一个女儿,就是现在府里的二小姐。我才知道原来二小姐不是夫人所生。我想夫人一定是希望再生个女儿吧。我无从感受那种失去孩子的痛苦,但是由她对小主人的宠溺可以想见,她有多疼爱自己的孩子。越是疼爱自己的孩子,心里的遗憾便会越沉重。 大概是对那过世女儿的牵挂所致,她对所有孤苦无依的女孩都有着一种类似母性的关爱与怜悯。对我也不例外。她温柔地注视着我,对我道,“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叫生弟未免可惜了,这样吧,我为你另取一个名字,好不好?”我并不反对,名字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符号而已。她的目光移向窗外,不知看到了什么景象,微微一笑,对我道,“以后你就叫拨云如何?” “拨云?”我默念着这个名字,感觉有一道温暖的日光从背后缓缓照来,将我冷寂的灵魂牢牢缚住。我尚未回音,小主人便欢快拍手道,“哎呀,师傅今天刚好教了我一个成语,拨云见日,有个很好很好的意思,拨云姐姐,娘给你取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名字哦。” 我笑了,俯身拜谢夫人赐名。夫人示意我不必多礼,伸手点着小主人的额头,问她,“娘问你,这个很好很好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小主人为难地捧着被点的地方,作细细思索状。我以为她答不出来娘亲的问话,起码会有一丝丝窘迫,谁知她光明正大地抬头对夫人道,“哎呀,我给忘了。”阶下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为她的天真无邪忍俊不禁,但她却很认真地向我保证,“不过,我真的知道这个是很好很好的意思,因为师傅说这个词的时候,眼睛都笑得眯起来了。” “噗嗤!”屋子里的人都笑了。我感激地向她表示谢意,她大大方方的接受,并向我描绘以后的美好前景,“你跟着我,一定能学会很多很多的成语哦,我会把所有知道的都教给你!”夫人宠爱地把她揽在怀里,“你呀,自己不好好学功课,还去教别人,就知道淘气,等你爹爹回来,当心他罚你。”她吐吐舌头,“才不会呢,爹爹最疼我了。”夫人笑着转顾我,“以后你就服侍小姐读书写字吧,替我好好看着她,别让她偷懒。” 读书?我一边恭敬领命,一边在心里默默憧憬了这个字眼,在我有限的印象里,读书是一件十分庄重和奢侈的事,只有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才会读书。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和读书沾上边,因此自接到任务起便全心全意地准备,听说君子读书前要都要沐浴更衣,我更专门在木桶里泡了半天,生怕自己卑微的身份有辱了那满是书香的地方。然而当我小心翼翼迈入堆满厚厚丛书的书房时,现实的情形与我设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首先小主人并不喜欢读书,每每趁夫子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在底下玩布偶,我虽时常提醒她,但她只能安稳坐一阵子,不到一会儿功夫又被外面的鸟叫声引去。我原以为小主人一点不喜欢学习,但是后来我发现,这样的情况仅限于夫子讲授《女诫》《内训》等女则,一旦父子讲到历史故事的时候,她便瞪大眼睛十分认真的挺。我由此断定女则一定是个不好的东西,所以小主人才那么讨厌它。 有一天放了学,小主人问我会不会写字,我窘迫地回答不会,她哀伤地看了我一眼,那神情几乎令我无地自容。在我揪着衣带无所适从的时候,她却托着腮大大方方地对我说,“没关系,以后我来教你写字!” 她自此承担了教我写字的重任。虽然她识字有限,但是教我这种一穷二白的人还是绰绰有余。我笨拙地在她的“指点”下练习写字,这件事很快被夫子发现了,我以为他会对此嗤之以鼻,没料到夫子看到我写的字后,频频点头,从此和小主人一起加入了教我写字的行列。小主人毕竟年纪小,三个月后,夫子教我写得字有些连她也不认得了,但是她却比我还要高兴,“拨云姐姐,师傅夸你写字写得好看,将来一定能成为才女呢!” 她频频对我讨好令我心生警惕,不出所料,她这甜言蜜语的背后,早已酝酿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目的。这一天,她把夫子布置的功课全都堆到我面前,拉着我的袖子央求道,“拨云姐姐,我做这些东西做的手都麻了,你帮我写一点好不好?好姐姐。”她故作可怜相,令我心生不忍。我一直将她视作救命恩人,但凡她有要求必会全力成全,可是在这件事上我却犹豫不决,夫子说过读书一定要亲力亲为,代人捉刀最后只会害了别人。然而面对她那双水莹莹的眼睛,我终究无法拒绝她的驱使,因此便折中说道,“那我写完了你一定要看一遍,免得明天夫子问起,你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她满口地答应下来,但事后却又不了了之。我无奈地仿照她的笔迹抄写书上的内容,而她则专心致志地在一旁和侍女们做喜欢的游戏。她是那样一个无拘无束的小孩子,从来不肯委屈自己活泼好动的天性。不过她也从未忘记我的存在,隔一段时间便起来给我递杯茶水,见我额头出汗亦会卷起袖子为我擦拭。有这么一个贴心的小宝贝关怀,做那些令我手酸背痛的功课亦成了一件幸福的事。只要看到她天真烂漫的笑容,我的心情便能莫名好起来。 夫子布置的功课越来越多,多到远远超过一个五岁孩子的承受范围。我心里明白,夫子定是看出了我们私下做的这些小伎俩。但是他并未戳破我们,反而在白天授课时新增了昨晚功课的内容。小主人一如既往不愿意听讲讲,我只好一字一句地强记下来,争取在她有兴致的时候复述给她。书房里的藏书很多,平时小主人根本不会看,夫子却拿来让我读,我虽然不清楚他的用意,但是却从中受益匪浅。 半年后,我的学识在夫子明里暗里的指点下有了明显进步。我与小主人的关系也日益亲近,不管在人前还是人后,她都会毫无顾忌地唤我姐姐。没过多久,全府上下都知道小主人身边多了一个姐姐,我对此深感不安,但夫人却采取了默认的态度,示意我不必介怀。她们赐予我的温暖,令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有了某种全新的意义,我不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过活,相反,我全心全意投入到与小主人共同度过的每一天里,尽我所能地保护她,安慰她,令她开心快乐,健康地长大。对我来说,这是我唯一能报答她的。 然而就像印证了那句话,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且易逝的。当我历尽生死离别再见到她时,她已然褪去了曾经的天真与稚气,出落成另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第234章 拨云(二) 她化名兰凌,流落在与我如今流落的地方,烟花巷里。 我原本以为她已在那场险致家族毁灭的灾祸中丧生。没有料到她还活着,且是以这样与她前世格格不入的身份。我迫切地想要接近她,问她这些年去了哪里,既然活了下来,为什么不回家去,难道她不知道她的父母都尚在人世?对她有着刻骨的想念? 但她却并不认得我了。无论我拿出怎样的证据与她相认,她都冷言冷语地否认自己的身世。而且最令我痛心的是,她居然有一个固定的恩客。那个人时常来楼里与她相会,甚至偶尔留下过夜。我曾劝解她,“你在这里放纵自己,不怕夫人伤心难过吗?”但她始终不为所动,一意与那人交好。无奈之下,我只有寄信给夫人,寄希望于夫人收到信后能第一时间接她回去。然而我的信前脚刚一送出,送信的差事后脚就跑回来向我回报,路上遇到了强盗抢劫,连带信也被强盗抢走了。我问了事情的详细经过,略一思索,立即去了小主人的房间求证。 我被侍女请进房间,她让我在外间稍等,自己绕过屏风往里间去了。不一会儿,我看到屏风的薄纱上映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她坐在梳妆台前,手中似握一把木梳,轻轻打理着自己的青丝,画面上的体态丰腴且慵懒。侍女凑近她悄悄说了几句话,她便从妆台前起身,弱柳扶风般绕过屏风,出现在我面前。 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襦裙薄衫,葱藕般的玉臂游弋在宽大的衣袖里。那几无血色的瘦削的美艳脸庞,散发着一股冷玉似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颠倒了我此前从屏风上掠得的温软印象。我不由自主敛起呼吸,看着她从我身边掠过,留下一脉淡淡的冷香。 她径直走到了窗前,伸手推开两扇镂空的菱花窗,放了一束温暖的阳光进来。阳光倾斜着照映在她雪白的脸上,惬意地洒在她松软的发髻上,让她周身上下有了一丝生气。她的头发乌黑透亮,柔顺地垂在腰间,仿佛攀援冷香而生的香草。 “请坐。”她似适应了这怡人的阳光温度,转身冷漠地注视着我。我尽力维持着刚来时的稳重,缓缓走到她旁边的桌前坐下。案上摆着一盘未完的棋局,我目光略一扫过,发现对弈双方呈基本对峙的局面,白子在黑子的攻势下略处劣势。她也敛衣就坐,问我,“有什么事吗?” 我屏了屏呼吸,心中下定了决心,就算夫人知道真相后伤心欲绝,也总好过她在这里醉生梦死。 “我会再寄信的,直到夫人收到为止。你抢一次成功,我不相信你会次次成功。”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是一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她牵强地笑了笑,有意避开这个话题,指着棋盘,对我道,“与我下盘棋如何?” 我虽久疏战阵,但为了与她奉陪到底,也要试上一试。手伸向棋盒,落下稳住颓势的一子。她笑了笑,一边欣赏我这一棋,一边命侍女准备茶水,随后目光便被棋盘全部吸引,专心致志应对我接下来有条不紊的反击。 不知不觉过去了半个时辰,局面仍旧僵持不下,我挺直后背放松身子,抬头看向她,她仍聚精会神地审视棋盘,睫毛偶尔颤动一下,在眼睑下扫过一片疏影。诚实的说,我已不止一次惊艳于她出落的美貌,她专注的神态,令我想起夫人年轻时候的样子。但是夫人的美显然局限于门阀高族的家教,一直是规规矩矩的,多少有些逆来顺受。而小主人则不然,她像一枝伸向墙外的紫藤花,安静归安静,却意在抵抗全世界的恶意和菲薄。 被她吸引,我先前积累的不快烟消云散,也专心致志地投入棋局当中。一切都运行得如此平静和自然。直到侍女把煮好的茶端过来,摆在桌上,我直觉和经验告诉我,那轻不可闻的颤动之声,显示着她的手在不由自主地发抖。 我心里一沉。这时小主人也抬起头来,扔了手中棋子,“下了这么久,也该累了。”说完端起手边茶水,眉舒展,“请。” 我慢慢端起茶碗,掀开茶盖,目光停留在那微黄的液体上,却并不立即饮进。嗅着香味有感而发道,“好香的茶。” 她轻轻刮水面漂浮的茶叶,笑道,“这是徽阳新进的黄山毛峰,味道甘醇,姐姐若是喜欢,我让人给姐姐送去一份。” 我看着她久久未语,她疑惑道,“姐姐在想什么?” “我想起小时候,曾经和一个小孩子很要好,她也经常煮茶给我喝。” “是么,”她若无其事地吹着香气扩散,“那个小孩子想必很喜欢姐姐。”我闻到香气中散发出的苦涩味道,经由她的纤手调拌慢慢变得均匀。缓缓答是。这时又有一个侍女进来,将一个绣着紫燕的精致香囊递到她手上。她忙放下茶碗,旁若无人地接过香囊,低头嗅了嗅,欢喜地将其纳入袖中。 我像站在远处,怀着完全陌生的心情远远望着她。心里不断有个声音告诫我,或许我真的认错人了。 “刚才说到哪里了?”她随后问我,一派无关痛痒的笑容,“那个小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我继续道,“那个小孩子就是我的小主人,她曾救过我的性命。十五年前,主人家突遭横祸,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小主人也跟着下落不明。”说到此处,我又着意留心她的反应,她无动于衷地饮了一口茶,似恍悟,“原来姐姐是把我当成小主人了。” “你的确跟她很像,却又不是她。”我有些激动的说,手紧紧捏着茶碗,想必目光也是焦灼且悲凉的。她不敢正视于我,垂目盯着棋盘,随声附和,“是么。” “是啊,或许她早就死了,”我抑制住心底的悲哀,“只是我一直不肯承认罢了。你知道人总是会愿意相信那些无可挽回的事情。”她不再做声。 沉默。沉默代表什么,我不知道。我停了停茶,扭头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屋瓦院墙,道,“你大概会好奇,当年府里的人大多都死了,我是如何逃出来的?”我徐徐告诉她真相,“是夫子救得我。你大概料想不到,夫子除了教书之外,还有另一重身份。” “他是齐王府的细作,奉命进入上官府,监视你爹爹的行动。其实,夫子一早便看中了我,教我读书识字,只为将我培养成他的手下。上官家出事之前,他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带我提前离开了上官府。所以我现在的身份,也是一名齐王细作!”我回头看她,她面无表情的低着头,运茶的手僵硬盘在玉白色茶碗上,渐渐有了弓紧的痕迹。 终于,她抬起头来,“你将如此重大秘密告知于我,就不怕我说出去?” 我把话说到此处,其实已经无话可说。但是看着她隐忍的神态,突然十分心疼。激动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就想同你说说。你不会说出去吧?” 她不自在地扭开头,“自然不会。” 我手指摩挲着茶碗,深深地吸了口气,犹豫道,“先皇无道,杀上官府数百口人,你,最好不要同容王交往。”她突然回过脸来,目中的怒火终于不可遏制地呈露。我愣了一下,但她随后又移开目光,排斥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心里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我能做得只有这些了。我缓缓将茶举到嘴边,在饮尽之前,她忽然转过脸来,一把将我手中的茶碗打落。茶碗应声而裂,我没有去看那些使真相暴露的残迹,扬首吃惊地望着她。 她霍然站了起来,十分震怒道,“你既然早发现这茶里有毒,为什么还要喝?!拿我当傻子吗?” 我苦笑,“你赐我的,我自然要喝。” “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你以为这样就能弥补你犯下的罪孽吗?你们害我家破人亡,就想一死了之,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凛儿,你听我说,”听她这样说,我有些着急,解释说,“夫子虽然是细作,但他没有要害上官家的意思,那件事跟夫子没有任何瓜葛。当时的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夫子也没有多少反应时间,但他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去通知了夫人。直到事情无可挽回,夫子才带我离开的。这些年来,夫子一直对你的遭遇引咎自责。” “引咎自责?你用了一个好高尚的词。”她冷笑的姿态,显示对此事嗤之以鼻的态度。但是此后她却没有再说话,气氛出现长久的沉默。 我苦笑,开口唤她,“凛儿,跟我回家吧。” 她一愣,似乎对这个词很不适应。 “回家?”她似失了魂魄,在窗前伫立许久。随着嘴角的一丝嘲笑开始蔓延,她忽然睁着透红的双目回头注视着我,那目光中灼烁着与她实际年龄不相符的荒凉和冷漠。“回家?”她反复吟叨这词,“你知道这个词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摇头,感觉到一丝莫名的惶恐。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她说。 随后,像是宣告此间谈话的结束,她敛起衣袖,正色道,“如果你还顾念我可怜的母亲,就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十五年前的上官凛已经死了。” 此后像是印证她所说的话,我被她彻底拒之门外。我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磨难,使她变得与从前判若两人。那日她欲杀我,想必经过了深思熟虑。我曾私下问过天香楼的老鸨,得知她十四岁时就已经变得如此沉默寡言,富有心计。但是凭着一副天生的好相貌,她愣是从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成为天香阁里艳压群芳的花魁娘子。 我继续盘问老鸨,关于她来天香阁之前的经历。老鸨起先不肯透露,但耐不住我软硬兼施,向我供出了一个叫邓锤子的人贩。据说在这之前,就是他将小主人卖入了青楼。为了搞清楚事情真相,我追踪到邓锤子的住址,在城郊一处极其偏僻隐蔽的农家宅院里。但是令人失望的是,当我到达那里时,发现农院已经残破不堪,似乎很久没有人住过了。辗转打听才得知,邓锤子早在多年前便一命呜呼,据说他是被一伙半夜三更闯入宅院的江洋大盗活活打死的。后来官府从他宅中搜出数名幼女,经调查得知,这些幼女都是邓锤子从各地贩卖回来的孤儿,准备等她们长大后将她们卖入青楼。 我并不关心邓锤子是怎么死的,对我来说,他即使死一千次也难以抵罪。我只关心小主人的遭遇。按照老鸨所说,小主人在来天香楼之前,被人贩子整整控制了九年,她小小年纪会经历什么,简直不敢想象。 我心力交瘁地回到阁里,见很多人围在一起,人群中传来残忍的鞭笞声。这是青楼阁里常见的现象,龟奴在教训不听话的姑娘。此时此刻,我一门心思都拴在小主人身上,无力再多管闲事,于是避开人群径直往楼上走。到了楼梯拐角处,半天没有听到被鞭笞的女子发出叫喊,我觉得奇怪,忍不住下望了一眼。 但见龟奴扬鞭指着地上卧伏的女子凶狠叫骂,老鸨则正闲坐在一旁,掀茶啜饮,冷笑顾看。其余人像木头似的呆立一旁。看到这样的场景,我不免同情起那可怜人来。就在这时,地上女子双手撑地,缓缓回过脸来,一双杏目迸溅出再熟悉不过的倔强微光。我顿时如遭雷击。 几乎在一瞬间,我奔下楼去,抢过龟奴即将落下的马鞭,反手一挥将其打翻出去。老鸨腾地站起来,刚欲发作,“哪个胆大包天的……”看到是我,立即萎下了嚣张的气焰,转为冷笑,“向姑娘,我们好心好意让你容身,你不能总是找我们麻烦呀。” 我在这天香阁里的化名是向阳,天香阁也算作齐王的势力范围,老鸨和我师父是旧相识,因此便允我在此蛰居。但是我调查小主人经历时曾拿刀逼问过她邓锤子的下落,因而她对我自然没有什么好印象,但是又碍于我的来路和身份,不敢轻易地得罪我。我也不想扩大事态,扶起地上的小主人,压住怒火质问道,“她犯了何事,你们要这样责打她?” 老鸨先是打量了我一眼,随后又莫测地看向小主人,似乎在猜测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估计实在气不过,便甩帕道,“哼,像她这种性子,也就我们天香阁能容的了她。你去别家问问,哪有跟妈妈这么作对的?大好的生意被她给推了,损失的银子不说,还把客人给我得罪了。要是旁人也就罢了,你可知道那客人是谁?那可是晋王膝下唯一的世子,京城里有名的小霸王。万一他记恨在心找上门来,我这天香阁还有活路吗?” 我沉默,这晋王世子我是知道的,在京城里素有恶名,小主人如果得罪了他,的确可能引来他的报复。小主人脸色惨白,一边咳嗽一边说,“我和李公子有言在先,这个月不接待其他客人,妈妈不是收了他的银子了吗?” 老鸨表情有些不自在,“那个小白脸,一看就没多大本事,哪能跟晋王世子相比。”随后眼珠子一转,“好哇你,你敢跟外人合伙对付老娘,我看你是翅膀长硬了,想要飞出去了是不是?” 我忍无可忍,抛开她指向小主人的手指,“小白脸?你可知道他是谁?!” “切,还能是谁?难道他还是天王老子不成?” “哼,没错,他就是天王老子。你现在惹大祸了,我告诉你,你有眼不识泰山,等着后悔去吧!” 在我的恐吓声中老鸨神气稍微收敛了些,而小主人却支撑不住昏倒在我的怀里。我连忙把她抱回房间,派人叫大夫过来。遵照大夫的嘱咐,我为她清洗伤口。当我褪下她透血的衣裳,看到她后背上淤红一片,恨不得回头再抽老鸨几鞭子。然而我的目光却被那红痕下面的一条条蜈蚣般的筋络锁住,那是一些愈合后的旧伤疤,看起来年代很久远了,手抚上去,仿佛能感觉到当时皮肉开裂的痛苦。夜晚她又发起高烧来,嘴里含混不清地叫着娘亲,我寸步不离地守着,听着她无意识中泄露的对母亲的思念,鼻子酸涩异常。 天亮时,她仍未醒,房门却被人急促拍响。我起身开门,一个华衣锦服的年轻公子站在门外,玉冠粉面,剑眉紧蹙。见到我稍有意外,随后略一欠首,便挑目往里探寻,一脸焦急神色。我知道这便是容王了。 “她怎么样了?” “还在昏迷当中。” “可是姑娘给我送的信?” 我点点头,侧身让他进来。他快步往内阁走去。小主人正在床上昏睡,胳膊上的鞭伤被我故意展露于外,皮口开裂,淤红刺目。这位传说中十分懦弱的容王,十分动容地捧起她受伤的手,像是捧起一块极易碎的无价珍宝。小心翼翼地为她轻理鬓间散发。 就这样默默注视片刻,他忽然颤声问我,“是谁?是谁把她害成这样?!” 我直言道,“是谁公子应该比谁都清楚!” 他眉峰倒竖,“什么意思?”我道,“老鸨要她接待晋王世子,她不肯答应,说是和李公子有约在先。老鸨为了逼她就范,便命龟奴用鞭子打她。谁知道她会如此倔强,无论老鸨如何软硬兼施,她始终不肯曲意逢一下……”为了挑拨起他的愤怒,我添油加醋地复述了老板娘对他的轻蔑言语,待他脸色慢慢降至阴沉,我忽然注意到他腰上悬挂的那只精心绣制的紫燕香囊,随即心中笃定,不必再浪费口舌。 果然,他咬牙切齿地站起来,拍案道,“晋王世子算什么东西,我一只手就能捏死他!” 我见目的达成,心中安心,面上却故作惊吓,道,“公子慎言,晋王世子可不是个好惹的人物,听说,这京城里的年轻公子,除了皇帝以外,就数这晋世子最有势力,所有皇亲国戚见着他都得绕道走呢!” “哼,”他冷笑一声,“在我面前,他得爬着走。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他将小主人托付给我,随后气势汹汹地转身离去。几天后,我听到晋王世子被投入大牢的消息,心里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第235章 拨云(三) 也许是知道晋王世子要在牢里多关几天,我的心情一直很好。倒是老鸨,大概知道了容王的身份,这几天一直不胜其烦地缠着我,要我在他面前替她美言几句。我记着小主人身上的伤,一直没有给她好脸色,她倒也识趣的很,见我不乐意也就不再提。我每日准时去为小主人换药。小主人伤得不轻,身边的丫头又多是毛躁的,上药的时候每每令她痛苦不堪,而我因此身颠沛的缘故,恰是深谙此道,因而她醒来后对我不冷不热,倒是不曾拒绝我为她换药。这一天,我端着药具出门,正巧看到老鸨在小主人门前走来走去,几次想伸手都捞了回来,想敲门又不敢。 我一笑,慢慢走过去,“今个太阳打哪边出来了,方姨居然也起这么早?” 她看到我脸上立即像炸开了花似的,迈着可亲的小碎步朝我扑来,“向姑娘也起得好早。” “恩~” “咳,向姑娘……” 我见她舔着笑脸又要张口,心道她多半又要提说情的事儿,立即抢先一步,道,“唉,这回我可真帮不了你,要说你还是找兰姑娘说去,在李公子那儿,我一万句顶不上她一句!” “咳,不是,”她一反常态,堆着笑脸冲我摆手,随后招唤过婢女,将她托盘上的瓷碗端了起来,“这是我夜里专门熬得燕窝粥,花了我足足六个时辰呢,给我姑娘补身子,你看看,能不能替我送进去?” “方姨为什么不自己送进去?” “还是向姑娘送进去的好,你和我姑娘熟,正好跟她好好聊聊,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好吧,”我爽快地答应,让她把粥合着药一块放了,瞥了她一眼,“只是……方姨花了这么大心思给兰姑娘做的东西,又不让兰姑娘知道,岂不是白做了吗?” “唉~”她笑着嗔了我一眼,拍着我的手,别有意味得捏了捏,笑说,“哪儿会啊,我是心甘情愿为我姑娘做的,只要她养好了伤,我呀比什么都开心。” 我想我要是小主人,即使隔着山也能听见她的话。 “那好,那我就不强求了,这粥呢我一定替你送到,小主人要是知道有人专门为她做了这隐姓埋名的燕窝粥,不知会感动成什么样子。” “哎,别介……”听我这样说,她忙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腮颊上厚约三尺的胭脂,几乎挤得快要掉下来, “怎么?方姨不满意吗?” “不是,”她看着我,几乎要哭出来,“方姑娘,你就别再为难我了,看在我辛辛苦苦熬夜煮粥的份上,好歹跟我姑娘提一提呀。咱不说别的,就说我和你师傅的交情吧……” 给小主人换药的时候她忽然冷不丁问我,“你和老鸨以前就认识?” 我摇摇头,有些心不在焉道,“不认识,不过,她是我师傅的熟人。” “你师傅?” “恩,就是夫子。” “哦。”她趴在枕头上,评论道,“我看得出来,她好像挺怕你的。” 我笑了笑,把药轻抹在她的后背上,“她不是怕我,是怕你。” “怕我?” “嗯哼!”我把药瓶封好放回原处,坐正,从袖口中取出帕子来,在她满是狐疑地注视中,清了清嗓子, “向姑娘,你一定要替我跟姑娘说说情,叫她不要记着我的仇,毕竟咱们都是一家人。说起来这事儿就怪二当家的,在我耳朵里吹耳旁风,我一时糊涂就着了他的道,其实我可疼咱姑娘着呢。”我这一开口,她的眼睛一下睁得老大,原因无他,我自幼接受人声方面的训练,模仿任何人的声音都可以惟妙惟肖。此刻从我嘴里冒出来的就是老鸨那独具特色尖里尖气的音腔。 “你也知道,在京城这种地方做咱们这种生意是最不容易的,碰到的人几乎个个都是爷~~妈妈我是真的怕呀,你是不知道这些当官的有多蛮横,自己明明喜欢逛楼子,还要处处为难我们楼姐儿!我把他们理解成缺钱花,平常给他们送了多少银子,算是喂了狗了。”她本来努力矜持着,逢我说到此处,那份蓄意维持的平淡终于泄了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很满意她的反应,故意剜了她一眼,“别打岔,我还没说完呢!” 在老鸨在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后,还有一段精彩之极的苦肉计对白,我很想表演给她看,什么打人是出于迫不得已,什么打在儿身痛在娘心,不明白的人听了简直会以为挨鞭子的是她。但我觉得自己演技远远不够了,干脆站起来说。小主人笑得唇齿打颤,最后牵扯着伤口都痛了,我这才放缓节奏,用帕子抹了抹嘴,“说到底,还是我们姑娘眼光好,挑了一个最最尊贵的李公子,像那种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哪里配得上我们家姑娘。” 说完最后这句话,她忽然不笑了,又恢复了先前那冷冰冰的模样。我当然没有再重复后面老鸨为了让我帮忙搬出和我师傅交情的对话,换完了药,顺手从茶几上拿了个橘子,用指头撕了一个孔,慢慢地剥给她吃。她没有向往日一样立马赶我走,这让我很是高兴。 “你也觉得我在同容王交往?”半响,她忽然问我。 我有些困惑,她话里的意思,倒像是她现在没有和容王交往似的。我本来想回答说是,但终究谨慎道,“我只是觉得容王对你很好。” 听到我这样说,她的嘴角上竟浮起一抹令人困惑的微笑, “那么,你现在是否还认为,我不应该和他交往?” 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她的话中似乎有某种循循善诱的意味,只觉那目光好像能把我洞穿一般,“我不知道,我想你应该遵从自己的感觉,或许应该放下过去的仇恨,试着重新开始,毕竟那年容王才五岁,他父母的过错并不应该算在他的头上……” 真奇怪,这话要是放在几天前,绝对不会从我的嘴里说出来。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她冷声道。 我意识到自己并未领会到她的真正含义,又被下了逐客令,只得尴尬地放下橘子,收拾了药箱准备离开。然而她的嘲讽并未结束,就在我转身往外走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明显的笑声,绝非出自那人的善意,“我原以为,会遇到一个帮手,可惜……” 可惜什么?我隐隐有些不安。 转眼就到了中秋。这天皇家要举行祭祀典礼,楼里的人一大早都跑去看热闹了。我听到小主人房里还有声音,就在楼下过道里寻了一个位子坐着。没过多久,她便从房间走了出来,身上穿了一件简洁朴素的梨色裙子,远远看着放佛一朵枝头盛开的梨花,与往日浓妆艳抹的形象大大不同。丫鬟手中跨了个篮子,似乎要跟着出远门。 果然,一个干瘦的男仆快速迎上了楼,“兰姑娘,马车都准备好了。” 她下楼来,路过我这儿,稍微点了下头,就出门去。待马车走后,我问那男仆,“兰姑娘这是要到哪里去?”他回说每月逢初一、十五,兰姑娘都会去寺里上香,中秋也不间断。我听完也要来一辆马车,跟着她往栖霞寺而去。 到了山脚下,碰到一支十数人的队伍正缓缓上山,队伍里的人虽着寻常家仆装束,但身形步伐皆流露着习武人的习性。从队伍中抬着的两只精致小轿,我猜到这应该是一群乔装改扮了的官家侍卫,护送自家主人上山礼佛的。 小主人早已跟丢了。出于好奇,我便尾随这行人上山,打算谈一谈究竟。到了山门口,队伍全都停了下来。两只青帘小轿也吱吱悠悠地落在岩石铺就的石阶上,前头的仆人各自打帘,里面便走出了两个仪态端庄的女子。那年长的柔眉善目,脸上挂着日照般舒缓明丽的笑容,一看便知是常年浸润佛光的,那年幼的眼角稍稍坚硬了些,但相较于寻常人家,也算是难得的温雅娴静了。这二人的举止仪态皆流露出很好的教养,身段形貌也都极其相似,任谁都一眼看出这是一对大户人家的母女。正因为如此,即使她们穿了普通人家的衣裳,处在人群中仍很显眼。 女儿从后面的轿子里出来后,立即来前头搀扶母亲,旁边的仆人恭敬地唤她“三小姐”,她点了点头,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那年长妇人拍了拍她的手,朝四周看了一眼,我下意识地低头,掩去自己的面容。她们似乎说了些什么,而后将大部分随从都留在了门外,身边只带了两个,便相携着上山了。 我便也装作陌生人,混在清早零星的香客中。望着母女两个互相搀着,一路说说笑笑地走,嘴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到了寺里,如我担心的那样,我未能再见到小主人,她果然不声不响地消失了。我无比失落,仰头望向对面群山,山松举起满山苍翠,却无一丝青葱能驱逐我心内的阴霾。 而我的目光终究停留了,相当惶惑地问寺里的小僧,对面那座像丘陵般丈高的山是什么山?他告诉我那是寺院的后山,名曰镜山。我问,在那山上能否望见寺里景象?他回答说,可以看见寺院全景。我心中一凛,飞快往后山而去。 正如小僧所说的,这里不仅可以看到寺院全景,连山门外的情况,都能瞧的一清二楚。红墙青瓦的寺庙像盘卧在深山的老者,升起袅袅的香烟,一条青石铺就的山路穿过浓密成荫的树林直延伸到山外去了,路上的行人不多,有些还被树荫遮蔽了,但都一样的虔诚。这里的视角当真如明镜一般,将大千里世界的景象全都投映到山上来。 这也以为着,如果有人想看到山前山后发生一切,一定会到这里来。 果然,我一眼便瞧见了她。一个夏末秋初不知落叶何方的孤单女子,远远地站在山丘上,望着红尘里不属于自己的人来人往,一个人静静出神。 山上很冷,晨曦还未完全驱散山中雾霾,因此到处能嗅到青松的湿气。每一缕从耳侧掀起的山风似乎都能抽走人的一点体温。她独自一人站在高处,被冷风直面着,我很担心她会支撑不住,从山丘上滚落下来。我想倾尽全力去挽救她,但我心里明白,如果我这时候出现,结果可能更糟糕。 这已经不是我可以触碰的画面,更不是我能擅自撞开的心事。 我只能藏身在一块大石背后,等她在上面呆够了,自己缓缓下山来。不去打搅她,不去戳破她的自尊,待她走远,再没出息地擦擦眼角的湿润,悄悄跟上。 当我在寺院门前叫住她的时候,她明显吃了一惊,而那时,我已经装成了全然无事的样子。 “你怎么也在这里?” “怎么,佛祖只许你来拜,就不许我来拜吗?” “……随便你。” 她没有过多怀疑。我们一起进了大雄宝殿上香,出来时,每人手里都拿了一个平安符。我把符信塞进贴身的香囊里,小心翼翼又仔仔细细系好,惹来小主人的侧目,她虽不说,但我猜到她在想什么,笑笑不说话。 迎面一位妇人崴了一脚,摔倒在台阶上,我连忙把她扶起来。当她抬起脸连声向我道谢的时候,我一愣,下意识地回头,看到小主人也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放佛被这突来的场面凝固住了。我想她也和我一样,没有预料到她们居然又折返了回来。 “夫人,您没事吧!” 一个侍女惊慌地跑上来,“让我看看,摔到哪里了?” “我没事,没事,多亏这位姑娘扶了我一下,没有摔到哪里。” 我看到她故意将自己跌伤的手藏进了袖子里,显示不想让侍女发现。那侍女随即向我道谢,我连忙回说,“没什么的,夫人以后走路要小心台阶。” “多谢姑娘提醒。方才没有留神看脚下,这才绊了一跤,下次一定会小心的。”她温和的语气一如往昔,我无由地感到眼眶一热。 “二位姑娘好生面善,也是来寺里礼佛的?” “是啊,家母最近身体不太好,我们姐妹二人便上山为母亲求个平安符。” 这回不待她开口,她身边的侍女就说了,“两位姑娘不仅人好,对父母也是孝顺的,令尊令慈今后可是有福了。” “大娘见笑了。夫人上山是?” “哦,我家三小姐自小身子便不好,经常生病,夫人便每月来寺里上香,为她求个平安符。喏,三小姐刚才有事才走了的,不然就能给二位见见了。” 夫人笑着点点头,看我们的目光越发温柔了,我发现她鬓间已经有了几捋白发,于她四十出头的年纪来说,有些猝然苍老了。小主人目中水雾莹然,不知道是不是和我一样,有些怪罪不待人的时光。 “这是我的小妹妹,名叫兰凌,平时也没少说话的,今天不知怎么了,大概是见到夫人怕生,夫人不要见怪。” “不要紧。”夫人连忙说,“我女儿平常也这样,遇到生人总是不喜欢说话。” 有香客上来了,我们不便在此久留,于是让开路。这一让便没有再聊下去的理由了,毕竟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过客,偶尔的相遇注定要偶尔的分离。 “夫人,咱们还是快去寻方丈吧,待会还得进宫呢!” 我听到那侍女低声地说。就这样,夫人朝我们客气地点了点头,一步一步走进了大雄宝殿。剩下我和小主人怅然站在阶上,谁都没有出声。 也许是天意要让这对相逢不识的母女多团聚一会儿,我们下山的时候,马车出了些问题,不能走了。正当无计可施的时候,一辆马车从旁边经过,车主掀开帘来,露出了那张熟悉的温婉面孔。 “二位姑娘如不介意,就请坐我们的车吧。” 询问了一番缘故后,她便邀请我们乘坐她的车。 “这……怕是不方便吧!” “没什么不方便的,二位姑娘家可是在城里?” “我们住在外城,东南坊。” “正巧了,我们回城都是同一条路,姑娘可以坐我的车到外城,届时再由家里人来接,也是方便的。” “这……”我思寻了一下,不忍再推诿,便道,“就叨扰夫人了。” “没什么的,上来吧。” 马车晃晃悠悠地行驶起来,我有意和侍女坐在一侧,把夫人身边的空位让给了小主人。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对夫人善意的问询也都回答得小心翼翼。 “敢问姑娘芳龄几许?” “二十。” “二十……”夫人默念着这个数字,目中隐隐有泪。侍女似乎提前预知似的,叹了口气,把帕子递过去。夫人推手示意不用,又问,“姑娘家住哪里?家中除了母亲,姊妹,可还有别的人?” “没有了。” “哦。” 我看气氛又沉寂了,便故意找话说,“夫人既然和小姐一同来的,怎么不一起回去?” “小女有事先回去了,我留在寺里等明觉方丈,谁知竟没有等到。” “我听寺里的人说,方丈前几日出外讲经了,至今未归,怕是被什么事儿耽搁了吧。” “是啊,我见等不到人,便先回来了,打算明天再过来看看。” “夫人等方丈回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儿。”她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微微黯淡,似藏了什么心事。我也不便追问,三言两语把这话题岔开了。马车忽然剧烈颠了一下,我不得不抓住车窗维持平衡。回头就看到小主人正扶住夫人,“小心。” 夫人忽然低头看着她的手,目光里荧光闪烁,“姑娘手中的平安符……和我的那个很像呢?” 我这才注意到小主人手中仍攥着那平安符。小主人抿着嘴,似答不出。 “能否借我一看?” “……恩。” “真的很像,简直一模一样,秀英,你说是不是?” “哎呀,夫人,天底下的平安符外面都是一样的,只里面写的字不一样。” “是这样吗?”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那里面的符外表的确看起来和小主人的一样,但那细小的差异还是存在的。小主人的符上有一根微不可察的红线,中间系着一个独特的双圆绳结,似乎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看夫人拿着符细细思索的神情,想必也是发现了。小主人冷静地看着这一切,过于平静的态度,倒是让我觉出一丝反常。 夫人有些激动地问,“姑娘这平安符也是方丈给的吗?” “是。”我听小主人这样回答,心里很意外,因为我们此行当然未见过方丈。 “也是源自一位故人?” “这倒不清楚了,前几日方丈给了我这枚平安符,说此符信专送与有缘人,我见它别致,就一直戴在身上。” “原来如此。”夫人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落寞。我觉出些蹊跷,便试探着问,“难道夫人折返回寺就是为了等候方丈的平安符?” 夫人愣了一下,微笑说,“正是。” “夫人的符是某位故人送的?” “恩。” “这位故人从未显露过真容,因此夫人从未见过她的面?” “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她开始缓缓道出这平安符的缘由,那是六年前的中秋日,也是在这个时候,她入寺礼佛,临走时方丈送给她一枚别样精致的平安符,说是某位故人送的。自此以后,每年的中秋十五她都能收到这样一枚平安符,因是明觉方丈亲自呈交的,她也不做怀疑,每年都会欣然来领。然今日却因明觉方丈不在的缘故,她并未像往常一样拿到符信。没想到小主人这里却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我一切都明白了。 这时,车夫忽在外喊,“夫人,到外城了。” 我掀开车帘,见天香阁的小厮驾着另一辆马车已经在城门口等了。我们于是下车致谢,夫人也欲下车来,我连忙推却。看着马车往城内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驶去,转顾小主人,她的唇紧紧抿着,神情从未有过的落寞,我心中不忍,却又不知如何劝解。 “咱们回去吧。” 她点了点头。将上车时,耳边突然掀起一阵烈马的嘶鸣,我一回头,就看见了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人。晋王世子一身华贵衣饰,乘着高头大马,耸立在我们面前。 他什么时候出来的?我感觉情况不妙,赶紧把小主人护在身后。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天香阁的花魁娘子。怎么,嫌天香阁地方小了,要把生意做到街上来?” 我怒气顿生,“请你把嘴巴放干净些!” 第236章 拨云(四) “哟,这是哪里来的小美人,脾气倒是不小?”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神情嚣张且玩味,“本公子说话一向如此,怎么,你觉得哪里有不对的地方吗?” 我欲上前回击,谁知却被吓坏了的小厮一把拉住,低声对我道,“姑娘,这晋王世子咱可千万得罪不起,还是赶紧走吧。” 那小霸王悠哉地坐在马上,瞥见我们低头商量,嘴上渐渐有了轻蔑的意味。我再看小主人,她此刻虽然安然无恙地站在我面前,但难保闹僵以后,那小霸王不使出什么手段对付我们,到时候说不定会连累她受委屈。我决定暂且忍下这口气,自动忽略掉头上那趾高气扬的纨绔子弟,拉过小主人的手往车前走去。 谁知我们还未上车,他手底下的几条恶棍便紧追不舍地拦在了车前,显然不想善罢甘休。我被彻底激怒了,回头愤怒地瞪着那马上的人,“你究竟想怎么样?” “没想怎么样,”他摇开扇子,抬头望了望天,贪婪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小主人身上,“上次和兰姑娘不欢而散,在下心中着实惶恐,今个趁着天气好,想接兰凌姑娘到府上一叙,以消解上次的误会。” “呵,我看消解误会是假,想强人所难才是真吧!不好意思,我家小姐身体欠安,恕不奉陪!” “大胆!世子爷面前,哪容你这臭丫头放肆!”他先未还口,手下的几条狗倒是先摩拳擦掌起来,一个个像要扑过来将我碎尸万段似的。可见平日张狂到什么程度。 我冷笑,“这世道连狗都叫得如此之欢,我就算放肆又能怎样?” “你!” “退下!”随着小霸王突如其来的一声冷喝,这群狂吠的奴才们立即乖乖垂下了头,斜着眼睛弥补对我精神层面的怒视,我已懒得理睬他们。反倒那晋世子非同寻常的沉默让我觉出真正的危险。打算尽快带小主人上车,远离此地。 这时正好有一队巡城官兵路过,领头的年轻官差朝这边瞅了两眼,便在城门口停了下来,和守城的士兵说起了话。我意外发现那世子的眼神,在看到那官差之后,隐隐有忌惮之色,连座下的马儿都不安分起来,身子开始胡乱扭动。心里吃了颗定心丸,趁机拉着小主人的手往外走。 然而这次她却拒绝了我。素腰一摆,出人意料地回到马前盈盈下拜,“世子不计前嫌,邀妾身入府,乃妾身上世修来的福分,妾身怎敢无端推诿。只不过我们这次出门,并未同妈妈商议,这样随世子回去,恐名不正言不顺。况且,世子府乃无比尊贵之地,妾身微命贱,怎敢轻易踏足?” 听她如此说,晋世子紧绷的面容才算稍稍松弛下来,一边回看着城门口的官差,一边问,“那依兰姑娘之意,该当如何?” “世子不如先且回去,待妾身回阁,梳洗打扮,静候世子佳期如何。” “好,一言为定,到时候兰姑娘不要反悔。” 听着,小主人微微一笑,从袖中拎出一方绣水鸳鸯的丝帕,上面散发着一股芬芳浓郁的芳香,“这帕子暂且留给世子作为凭证。” 那小霸王倾身下来,没有立即接过帕子,而是低头一嗅,还想趁机去捞小主人的手,没捞到才悻悻作罢,继而拿过锦帕一脸严正道,“既然这样,在下一定不辜负姑娘美意。”说完,拽过缰绳急急忙忙驾马而去。 待他走后,方才还在城门口的官差突然朝我们走了过来,及至跟前,见是一个相貌端正身材颀长的年轻男子,微微笑地看了看我们,竟温和地问,“方才那人没为难你们吧?”我和小主人意外地相视一眼,都有些始料未及。我在记忆中仔细搜罗关于他的印象,却一无所得,从小主人吃惊的表情看,似乎也与他素无瓜葛。他怎么会知道我们正受晋王世子的刁难? 见我们没有回话,他有些歉意地笑笑,抱拳道,“哦,还没自我介绍,在下林谷封,在御林军中当差,方才受人之托,把这个还给姑娘。” 他将手上的东西送到身前,我一眼便认出,那是小主人在寺里求来的平安符,回来的路上被夫人借去观摩,分别时又忘了归还的,一个差点实现的美丽误会。 “夫人是阁下的……” “夫人是在下的岳母。方才与小婿在路上偶遇,因有事急着回府,就拜托小婿将此物归还给姑娘。”原来他就是上官府的乘龙快婿,九门提督林逊之子林谷封。难怪方才那小霸王这么怕他。我朝他来时的方向瞅了瞅,未看到夫人和马车的身影,然而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确信她此刻就在附近,只不过有意回避着我们。 或许因为,她在归还途中无意发现了我们的身份,她奉守了一生的世俗礼法不允许她和青楼女子有任何瓜葛,也或许因为,她不愿意让我们的相遇以一种尴尬方式结尾,又不忍心见我们被那晋王世子欺负,总之,她没有再出现,而借眼前这个微笑的年轻人,将栖霞寺中的那点微末的帮助轻轻地回馈给我们。 如此而已。那个和她女儿长成一般年纪,腰上挂着一模一样平安符的神秘女子,终究不是她心中那完美无缺的影子,我想,这也是小主人自始至终不肯与她相认的原因。 回去的路途因从祭祀典礼上退散的人潮而变得格外漫长。我从未见过哪座城市像建康城一样人满为患,所有人都像迟暮似的着急着往家里赶,大街小巷塞满了兴高采烈的人。有的屋舍门前早早挂起了红色的灯笼,提前庆祝繁华的中秋夜晚来临。 这一夜注定属于建康城,属于千万个漂泊在外的孤独浪子,更属于千万个久别重逢的美满家庭。然而它却不属于我们。夜晚的华灯初上,天香阁变得冷冷清清。姑娘们都被大户人家请去歌舞助兴,只有几个同样无家可归的外地客人,还在楼里隐约徘徊。 我寸步不离地守着小主人,直到她一点一点把自己灌醉。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在喧嚣的红尘之外,为自己寻到一个安身的僻处。她喝醉了,浑浑噩噩地对我说,她想永远的离开这个让她伤心欲绝的地方,但她又舍不得走,因为,这座城里每一寸土地都有她家人的足迹,城楼上的每一块斑驳都沾染过她族人的血。酒的辛辣很容易让人流眼泪,她一边笑一边试图挽回,然而那种由心而发的东西怎能抑制得住。我第一次看到她在人前控制不住自己。是啊,多么讽刺,她的亲人都住在这里,而她依然无家可归。 她说她最想回到小时候,每天最烦心的事就是应付夫子留下来的功课,每天最大的困难就是如何劝服我放弃督促她做功课一心一意陪她玩耍。但是,酒对她显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她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意识到,她已经不是从前那无忧无虑的小女孩。窗外炸开的漫天璀璨烟花,映着她挂满珍珠的璀璨容颜,有那么一瞬,我很想放下一切带她远走高飞。而我也确实也这样做了,尽管这时我已经喝醉,我却梗着头皮拼命寻找门的位置,仿佛只要找到了门,我们就能永远离开这里。 “在那里,走!”我拽着她起身去靠近那扇门,在起身之前,我们却双双摔倒在地毯上,有放肆的笑声从我们口中溢起来,“好傻……”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怀疑她已经睡着,用胳膊捅捅她的腰肢,“唉,先别睡,你还没跟我解释解释呢!” “什么?” “白天那件事,你对那小霸王为什么突然那样低声下气?” “你没发现,那小霸王已经很久没近女色了吗?”她背过身去,有些不耐烦道。 “这有什么关系?” “今晚皇宫里会有中秋佳宴,所有皇亲国戚都会参加,晋王世子也不例外。” “这又有什么关系?”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听到那边传来的均匀呼吸声,我无奈地笑了笑,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喊,睡吧,睡吧,明天醒来什么就都忘了。 次日我从冰冷的地板上爬起来的时候,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儿,便把犹未苏醒的小主人抱到床上,给她检查了一下伤口,还好,没有裂开。简单梳洗了一下,我决定出一趟门,然而回来时却意外得知了一个爆炸性的新闻。 “你知道吗?现在京城都传遍了,那小霸王昨天因为调戏皇帝的女人,被小皇帝当场追杀,险些丢了性命!”趁着小主人醒来梳妆的时候,我把这件事告诉她。她无动于衷地梳理着头发,一丝惊讶的表情都未流露,我开始怀疑此事和她有关。 午后容王的到来带来了关于此事更详细的信息,我去找小主人的时候,他已经在屋里了,见我进来,友好地请我落座,“拨云姑娘来的好巧,我从宫里带了些点心,坐下来一起吃。” 经过上次的事儿,他俨然把我当成小主人的至交好友,爱屋及乌,对我也极其友善。 我欠了欠身,“容王殿下也来地好巧,我正饿了呢。”说着坐在小主人对面,捏起一块点心送入口中,一边吃一边连连点头,“恩,不愧是宫里的东西,好吃的要死。”他笑得很开心,也给小主人夹了一块。 “听说昨晚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儿,不知道是哪一出,殿下跟我讲讲吧!” “哦,那件事儿啊,现在京城都传遍了吗?”他笑着捋捋袖子。 “可不是么,传得沸沸扬扬的,”我一边吃一边看了眼波澜不惊的小主人,把手遮在嘴边,小声道,“听说那小霸王色胆包天,居然调戏皇上的女人,被皇帝追着满堂跑,也就是被大臣拦了,要不非得丢了小命不可!唉,你说皇上怎么这么霸气啊!” “咳,没那么严重!”他道,“皇上只是提剑吓一下他,没有要取他的性命!” 只是吓一下他?我听他语气里对他的皇帝弟弟很是维护,不像传言中因失皇位而心怀怨愤,一时颇为纳罕。不过,他本人的确给人一种优容谦和、与世无争的印象,外人面前维护自己的亲人,似乎也并不奇怪。 “是吗?” “恩,其实,我和皇上都觉得很奇怪,这晋世子虽嚣张跋扈,但并不是一个不懂分寸之人,上次太皇太后把他关进大牢,目的就是为了让他有所收敛,没想到他刚从牢里出来,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丑态毕露,简直把我皇室的脸面都丢尽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小霸王平日一向好色,见着宫里的漂亮姑娘,一时难以自控了呗。” 屋子里一瞬间沉默下来,小主人低头默默吃着糕点,我觉得和好笑,连忙端了一碗茶过去,“妹妹,喝口茶,别噎着了。”结果惹来她的愤愤瞪视。 李攸熔呷了一口茶,仍难消气愤,“他这一疯魔不要紧,弄得满朝人心惶惶,还连累我们……”说到这停住了,拳头紧紧握了握,似乎这次造成的麻烦还不小。 “咳,”我觉得有必要转移话题了,凑头过去,“那姑娘一定长得很美吧,天子为她竟不惜万金之躯剃提剑杀人。” 他犹豫了一下,“当时隔得远,我没有看清那女子的容貌。” 似乎不想再就着这个话题谈下去,他默饮了一口茶,“其实,能为心爱的女子豁出性命,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让我来猜猜,这倒霉的晋王世子究竟得罪了谁,居然落到如此下场,成了全城人茶余饭后的笑柄。”事后,我故意守着小主人说。 她并不理睬我,专心在镜前卸妆,我继续说,“让我好好想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哦,莫非这小霸王不慎吸入了什么让他难以自控的东西?” 她扭头瞪了我一眼。我故作恍然大悟,“啊,莫非,是……那块帕子,被人动过手脚?不可能啊,哪有人随身带着一块动过手脚的帕子?” 她啪得一声放下梳子,气得从妆台前走开。我笑着跟她来到窗前,“唉,妹妹,把你的戒指给我看看吧。” 她猛地扭过脸来,愤懑地盯了我两眼,突然脸上的怒气便化为了妖娆的轻笑,“就是我做的,又能怎样?” “做得好,做得妙,妹妹怎么不多让他嗅一会,这才刚刚得罪了皇帝,要是能得罪太皇太后,那才好呢。” 她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唉,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可听说,那位太皇太后是出了名的大美人。而且手段极其高明,要是那小霸王得罪了她……” 她冷笑,在窗前的太师椅上坐下,一边翻开膝上的书,一边漫不经心道,“你想得太多了,惠太妃一系根基深厚,两个儿子早早就被被册立为王,即使他真得罪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也不会杀他!” “我当然知道了。好了好了,不跟你说笑了。我今天过来,是同你说一件事。” 我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显示这件事的郑重。 “正好,我也有件事要说。”而她却拍拍手,从隔壁唤来两个捧着红宝箱的丫头,让她们把箱子并排放在中央的桌子上。重又关上门,我跟着她走到桌前,看她依次打开箱子,里面的珠光宝气几乎瞬间迷花了我的眼。 “我想让你替我办件事。” 她这是要收买我吗?我看着箱子里的那四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在微暗的烛光中发出极其圆润的光芒,没料错的话,这应该出自遥远东海的夜明珠,单一颗就价值连城。这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不接受,“哼,想要收买我,哪能这么容易。” “如果不够的话,我床上还有。” “得得,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姐姐我不缺这些东西。”我有点扫兴,没想到时至今日,她仍然把我当外人看待,连帮个忙都要用收买的,“说吧,你要让我办什么事儿?” “这件事对我至关重要,你必须事先答应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师傅在内。” “行。” “还有,这些珠宝都是别人送的,放在我这里没有丝毫用处,却能够助你办成这件事。” “哦,搞了半天,这些珠子不是给我的?” 她一瞬间翘起的眉似在挑衅,“你以为呢。”我喜出望外,开心得不得了,这意味着,经过了多番努力后,她终于不再把我当外人了。我的模样令她十分不解,眉头微微拧着,似在斟酌面前这人是不是傻了。为了确定我会心甘情愿地替她办事,她特意从那堆宝贝中拿出一个翠绿色的玉镯送给我,后来这玉镯便一直套在我的腕上,成了我余生最为珍视的东西。 后来我一直后悔,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离开她。也许那天我该早些开口,将欲带她离开的计划提前告诉她。她或许就不会铤而走险,去施行那个惊天动地的复仇计划。即使在她计划里,我的身份也是一颗随时会被舍弃的棋子。 第237章 拨云(五) 拿到她的金银珠宝后,我一心想尽全力帮她做成那件事。我先前粗略的计算过,如果用这些钱去购置现市面上的田产,那么足够买下一座中等县城的土地。但是如果将这些钱用来收买人心,那么就像投入无底洞,永远不知道底线在哪里。何况,她的目标是设定在收买皇宫里的人心。我算过,要想一层一层完全拨开那座迷雾重重的皇宫,她给我的珠宝充其量只能算九牛一毛,这还是局限在皇宫守卫并不森严的情况下。若是那门禁真的严了,就算你用十倍金银来换,都未必能摸到里面的槛儿。这里面的水太深太复杂,光用钱财来打点显然不是办法。我甚至怀疑小主人也早就意识到了,明知此事不可为,所以才需要借助我背后的那股力量,帮她达成她想要的目的。后来证明我的怀疑是正确的,她的的确确利用了我,利用我帮她办成了那件她根本无力去办成的事。只不过当时的我一心沉浸在被她信任的喜悦里,根本没有心思停下来仔细想一想,这件事到底值不值得。我为了达成目的,擅自动用了平时只有执行任务时才被允许动用的齐国密使权利,混入皇宫,去帮她打探那件和她命运有关的尘封已久的秘事。同时,心里做好了被师傅责罚乃至被齐王诛杀的准备。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件事造成的后果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当我们在绞尽脑汁密谋他人的时候,其实早已陷进了别人精心谋划的陷阱。 我打扮成一个小太监模样,在一个职衔不低的老宫人的引导下,顺利通过了守卫森严的宫门。这名老宫人就是齐国安插在宫里的一个内应,曾和我师傅暗中接洽过,因此我认得他,趁着他外出采办的时候向他出示了我的密使令,他才决定帮助我。 我捧着一摞厚重的书前往此行的目的地——皇史馆。到了馆口,他将我交由另一个年轻的宫人,向我抛了个小心谨慎的眼神,便甩着拂尘,缓步离开,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显然与我接洽的这名年轻宫人,也是他的人。那年轻宫人领着我进了馆内,一再叮嘱我,步履要轻缓,千万不要发出声响,免得惊动了皇史馆里的大人。我一面聆听着,一面四处观察这里的环境,这皇史馆内外布置皆庄严肃穆,门外有执着长戟的侍卫,戒备森严,进出的宫人都低着头,不敢随便乱看。进门第一间就是一个宽阔的大厅,厅内并排摆设了十几个堆满了书籍的书案,每个桌案前都坐着一个的奋笔疾书的官员。皇史馆属于翰林院的分支,在这里供职的都是一些饱读诗书的翰林学士。我仔细观察了一眼,发现他们和常人没有什么不同。我随那名宫人转入内阁,内阁分了好几个室,分别以各个朝代的名字命名。本朝的史室在最北面,那宫人引我到了那儿,叮嘱我道,“如果有修史的大人过来查阅史料,你只说是张公公手下,来清理史室的。” “我知道了。”我点头应承,将手中的一摞书放在门口的案上,松松酸疼的手臂,挨着书架飞快查询我要找的信息。午中敲了三下,我必须抓紧时间在闭馆前将那信息找到。就在我又扣上一本一无所获的厚书时,我面前的书架后突然想起一个干净的声音,“年轻人,为什么叹气呀?”在我诧异的目光下,一个满头白发穿着朴素长儒衫的老者从书架后慢步悠悠地转了出来,一手拿着一本书,一手捋着和他那头发一样花白的胡须,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吓了一大跳,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他看起来有九十多了,仍双颊红润,精神矍铄。我一时猜不出他的身份,但是有资格在皇史馆出现的,来头一定不小。我马上低头拜见,“奴才不知大人在此,打扰大人清净,罪该万死。” “唉,我可不是什么大人。”他如是说,我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好像是从他身上发出的,但观其人一点都看不出喝过酒的样子。正纳闷呢,他看了一眼我手中的书,倾身问,“你也喜欢读史?” 我楞了一下,连忙回答,“读过一些。” “读史好,年轻人就应该多读点史,尤其是本朝的历史。我看你在书架中找了老半天了,你在找什么呀?” “回禀大人,没找什么。” “你用不着紧张,我又不是老虎,不吃人的。”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像是发现了一个勤学好问的好学生一样,兴致勃勃地对我道,“我就是喜欢年轻人读书,读书可以怡情养性,还可以广闻博知,并不是非要为了仕途才要读书。你明白吗?” “奴才明白,多谢大人教诲。” “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 他的话似乎特别多,一边说一边就在书架前翻阅起来。我想了想,决定冒险问一问他,“大人,奴才现在就有一点不懂的地方,还请大人解惑。” “哦?”我将手中的熹宗朝史呈给他,“这里,这块地方为什么缺失了?” 他眯着眼睛前后翻阅了一下,随后有些遗憾地掸了掸书,“又是这里!” 我疑惑不解,他严肃着脸道,“这一部分原是先朝颜妃旧记,天佑年间被毁去了。” “怎么毁去了?” 他瞥了我一眼,“你很关心这段历史?” 我忙分辨道,“奴才读史的时候,恰巧遇到这一块有空缺,对日后发生的事,前后因果不甚明了,因此就想弄懂它。” “你真想知道?” “是。” “好吧,你跟我来。” 他引我到了一处僻静的阁室,在室内书案上,打开一个檀木盒子,从中取出一本厚厚的手写的书,书名填的是《国史遗补》,没有署名,但是那一笔清隽的字,令人难以释手。 “你想知道的东西,都在上面。”他笑呵呵地对我讲。 我连忙接过书,顺手翻阅起来,果然,我找到了千辛万苦要寻找的东西。 “贵妃颜氏,鸩杀皇子?”读到这一条目,我睁大了眼睛,“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你以为没有证据吗?证据都在太皇太后箱子里封着呢?” 他捋着胡子神秘兮兮道,“她私以为毁去痕迹,就能掩盖真相了,我偏偏给她留一手。” “原来您就是詹太傅,晚辈无礼冒犯,还请太傅赎罪。” 他砸着舌头,“你怎么知道的?” “这后面有写,臣宴,国朝讳字宴,又这般风貌的,唯太傅一人尔。” “不错,不错,年轻人有前途。” “太傅刚才说,证据都在太皇太后那儿,太皇太后为什么要把这些证据藏着不公开呢?” “公开?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这颜妃虽然狠毒,但他的儿子毕竟是皇孙,太皇太后不会把不利他的事情大白于天下的。何况这件事还关系到先皇的名声,纵容妃子鸩杀皇子,那先皇成了什么?” “既然不会被大白于天下,太傅为什么还要记载下来?” “问得好。既然记了下来,就是想让人知道,本朝不行,那就下一朝,下一朝再不行,那就等千秋后世,真相总有浮出水面的那一天。” “太傅秉笔直书的气概让人敬佩。只是这样一来,那被先皇千刀万剐的上官将军不就永远不能平反了吗?”他莫测地斜了我一眼,我一惊,知道自己不慎多言了,连忙低头,等待他的盘问和申斥。 “你必须明白,颜妃鸩杀皇子是史实,而上官景星射杀皇妃也是史实。至于谁对谁错,这不是史官的责任,史官就是记录真相的一支笔,不会说话。” “奴才明白。”我借故离开后,对这位老者的坦诚十分不解,按说我对他相当于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他竟将如此隐秘的事情全盘告诉我。后来我以此询问那先前为我引路的宫人,他笑了一下,掩口对我道,“他肯定是喝醉了。” “没有啊,他说话的时候口齿清晰,一点也不像醉酒的样子。不过,我确实闻到一股酒味。” “那就对了。” “此话怎讲?” “詹太傅年事已高,这里有些糊涂了。”他指了指脑袋,“平常倒没事,但喝了酒以后,就会莫名其妙地找人说话。想必前日得了那份尊荣,一高兴,又喝醉了。” “什么尊荣?” “你还不知道?前日皇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自给他老人家下跪了,说要拜谢师恩,这哪朝有过这样的事儿啊,让皇帝下跪,你想想吧,这得是多大的分量。” “那他说的太皇太后的箱子是怎么回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 回去后我把整个事件经过都告诉了小主人,她拍案而起,“果然都被她压下了?” “谁?” “还能有谁?”我沉默。她激动道,“除了深宫里的那个人,谁也办不到。” 她冷笑了一声,“事实上,我二叔所做的一切都是她想做而不敢做的,她比谁都清楚,那妖妃早该死了!但是为了袒护她的孙子,她宁愿让真相尘封箱底,让我上官家承受不白之冤!可怜我上官家两百多条人命,竟都做了她的替死鬼。” “你怎么知道这些?或许……” “你甭管我怎么知道的,我想要那些证据!” 她的语气几乎咄咄逼人,我心里不由凉了一下,“你想要它做什么?” “我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满是仇恨的光,几乎要不认识她了。“那容王呢?颜妃的事情一旦拆穿,你让他如何再立足于世?” 她显得有些烦躁,“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处处为他说话,难道你不想替上官家报仇了吗?” “比起报仇来,我更希望你能开心快乐。” 她没有吭声,我叹了口气,道,“你放心,只要是你嘱咐的,我一定替你办到。”失望地离开了房间。到了晚上,正当我在桌前谋划该如何潜入慈和寝宫时,她端着一碗粥悄悄进来了,我看了一眼,便低下头继续看图纸。她慢慢走过来,把粥碗放在桌案一角,挨到我身前,也不说话。只是搬了个凳子靠近,把脑袋枕在我的肩上。其实在看到她眼脸下的青黛时,我就已经十分心疼,现在她像个小动物似的栖在我的肩头,我心里什么怨气都消失了,只剩下怜惜和怜悯。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你不是也没睡吗?” “我在看图,明天还有任务要做呢!” “那我陪你看。”说实话,她乖巧起来真得像只软绵绵的小羊,让人很难不对她心软。我笑了笑,“那好吧,你不要出声。” 她忙点点头,又趴到桌上去了,“拨云姐姐,其实,你才是对我最好的那个人。” “怎么突然说这个?难道容王对你不好吗?” 她摇摇头,却并不回答。蜡烛的微光照在她一点一点瞌睡的脸上,白的几乎能揉出面儿来,我笑了笑,把快要睡着的她抱到床上,她迷迷糊糊地抓着我的手,“拨云姐姐,你会帮我妈?这世上只有你能帮我了。” 我忽然一阵心酸,为她合上被子,“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的。但是,你要答应我,当办完这件事后,你要跟我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隐姓埋名好不好?”那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我苦笑着摇摇头,心里决定为她做任何事,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当我做好了所有准备,打算孤注一掷时,小厮忽然告诉我, “外面有个长胡子老道要找你!”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放下手中的一切迎出门去,在楼下大厅里看到了正和老鸨说话的师傅。 “师傅,你怎么来了?” “我过来看看你。”他沉着声音,若有所思似的问我,“我听说你前日潜进皇宫了?”我知道消息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于是点头承认,“徒儿擅作主张,甘领师父责罚。” “行了,下不为例。这次我来京城,有更重要的事情。” “有什么重要的事?” “唉,这几日蓝阙公主就要进京了,京师又有些异动,为师奉了樊先生的命令来京里探探情况。顺便密切注意晋王府的动静。” “晋王府能有什么动静?” “为师已经得到消息,晋世子连夜出京回晋国了。” “怎么可能?他明明被……” “这只不过是他的金蝉脱壳之计,谁都知道晋王世子被今上追杀,一直下不了床,可有谁会想到,这个被众人视为笑柄的纨绔世子,会是一个绝顶聪明之人。晋王父子已经按耐不住要动手了,他们知道一旦蓝阙公主进京,玉瑞必与之联姻,到时候皇上的帝位就会更加稳固,他们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我能体会这“动手”两字的含义,我之所以被困在这里,师父之所以四处奔波,齐王爷之所以蛰伏多年,全都是为了这件事。这两个字犹如一个魔咒,驱使着所有人的意志。我有点担心了。师傅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听说你最近和一个叫兰凌的姑娘走得很近?” “是。她是楼里的花魁娘子,名唤兰凌,因为性情相投,徒儿平日和她多有来往。” 我没有告诉他小主人的真实身份,不知道为什么。 “哦,”师父缓缓捋着不知何时长长的白胡子,面容枯干消瘦,加上一身宽大的旧道服,看起来就像一个花甲老人。只有我知道,这不过是他的一层伪装。 “在外面遇人遇事,最好能够知根知底,更要掩饰好自己的身份,不要轻易地把自己交付给别人。”他意有所指地说。 “徒儿明白。” “那就好。” 因为师父的突然到来,我不便再有所行动,心里不免焦急万分。而这几日小主人也未来找我,这更让我寝食难安。一日夜里,我端着茶水进到师父房间,无意间见到了他搁置在桌案上的黑玉扳指,心里一动,瞧了瞧左右无人,我唤了唤他,无人应声,我知道他大概又外出办事了,便把那扳指悄悄装进了袖子里。这不是一枚普通的扳指,这是晋国最高密使的特有标志,只要拿出这枚扳指,不管任何人,都要听从他的号令。 我化妆成师父的模样,以这枚黑玉扳指召唤到了宫里的密使,并模仿师父的声音,吩咐他们帮我搜寻证据。他们的效率惊人地快,在黎明天亮以前,我就得到了我想要得东西。我拿着包裹飞快回到天香阁,将扳指放回原处,而后潜回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佯装睡着。但又哪里能睡着,不久,我便听到窗外轻轻地脚步经过,心里擂鼓咚咚地打起鼓来。白日我把拿到的东西,交给小主人,并劝她同我一起离开,我知道一旦师父知道我擅自动用了黑玉扳指,我的下场一定很惨。她也同意跟我走,这让我很开心。 之前我留出了一些珠宝,正好给她赎身用。老鸨也答应了许她从良。我们计划在蓝阙公主进京的前一天,化装成老百姓的样子,趁乱逃走。那日我与她说了一宿的话,我们一起憧憬未来充满自由和快乐的的日子,放佛那样的快乐就在我眼前。然而现实里的我却一直很紧张,一直到我们的马车出了皇城,我身上忽然像卸去了千钧重担,我竟然控制不住地流下泪来。然而小主人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平静,放佛我们这次的出走不是逃生,而只是去郊外游玩一趟。 走了一段路以后,马车忽然停住了。我掀开窗子,诧异看到了师父的坐骑。我的脸色一下子煞白,紧紧攥着小主人的手,“你在发抖?”她问,也掀帘看向窗外,回来却是一副冷静的面孔。 我冲她挤了一个抱歉的笑容,“对不起,连累你了。” “其实,是我要说对不起才对。”她道。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但是当我跪在师父面前,遥望她的马车消失在城廓里的时候,我的心里一片茫然。师父背对着我,叹了一口气,“不是为师要杀你,只不过这次你闯下了弥天大祸,因你擅自调动的事情,我们的人暴露了身份,很多人遭受杀身之祸。齐王很震怒,为师本想替你求情,可是……” “师父,不必多说了,徒儿知道自己所犯的罪孽,徒儿这条命本就是师父救的,现在还给师傅也是理所应当。只求师父不要为难凛儿。” 他猛地转过身来,“为师曾百般提醒过你,不要把自己轻易地交付给别人,可你呢?你为了一个一心想算计你的人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这样做值得吗?” “她对我无情,我不能对她无义。师父,我求您答应我,这也是你欠她的。” “你!”他忽然伸出胳膊,在我脸上重重一掴,“你简直是冥顽不灵!” 我重又把脸面向他,他似乎还要挥掌打我,终于没下得去手,转而背过身去。隔着松松垮垮的衣衫,我看到他的背在轻轻颤抖。我的眼睛湿润一片,重重地伏在地上扣首,泪水顺着眼角下落,埋没在青翠的草间,我想这世上还好有一个人疼我,我这一生总算没有白活。 第238章 拨云(六) 就这样,我的前半生在无法掌控的命运中草草结束。当我从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醒来时,京城、齐国、天香阁和师傅都已经离我远去,我的眼前只剩下无休无止的马蹄声和一片未卜的前路。我应该是裹着厚厚的貂裘,却感觉像曝露在冰天雪地里那般寒冷。潮湿的风迫不及待地围到我的身边,轻轻叩击着我行将怠惰的灵魂,我晃晃悠悠地从他们中间穿过,手中握着突然傍身的自由,忽然和以前一样身不由己。 我并不想离开,起码在此时此刻。师傅临别前的话语令我惊醒,原来在我费尽心思隐瞒小主人身份的背后是他们早已洞悉一切别有用心的密谋。一切起因要追溯到我和小主人相遇之前。有一天师傅去京城办差,无意中发现了流落青楼的小主人并与她取得了联系,机缘巧合下发现他们竟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因此便决定联合起来达到他们共同的目的。 师傅获悉小主人和容王走得很近,边想借机结交可以利用的容王。但是因为对小主人不是百分百信任,就冒险把我放在了小主人身边借以掌握小主人的行踪。没想到事态的发展完全背离了他的初衷,小主人一开始就洞悉了他的计谋,并故作不知,最后假借齐王之手除去了我这个眼中钉。 一切发生得出乎意料,如今他不得以我的假死来保全他唯一的徒弟。 临走前他无不伤感地叹息道,“没想到她会变得这么无情!” 这句话充分印证了我的假设,我果然是被她亲手设计的。她算好了我会冒着触怒齐王的危险盗取黑玉扳指,什么宫廷档案,什么血海深仇,都不过是她借题发挥的障眼法。我的存在对她来说就是一根如鲠在喉的鱼刺,时刻提醒着她此刻不得不依附于人的处境。她真正的目的,就是借齐国之手,除去我这个心腹大患。 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或许当她将那碗带有剧毒的茶水递给我时,我就应该一饮而下。就不会有今天被真相荼毒得一无是处。她就这样恨我吗?还是在她眼里,我根本就是一颗可有可有的棋子。我控制不住自己朝黑暗中沉沦,似乎只有沉睡才能让我暂时忘记身上的伤痛。 不知是多久,窗台上的旧叶从消融的积雪中冒出了头,冷风瑟瑟地挥舞着自己的手掌,将我从幽居数月的密林中唤醒,又是一年,我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向窗外那片无人问津的寂寞天,记忆停留在去年那个乱云伐空的日子。那一日,秋风还曾将我折在外面的纸鸢吹散到地上,我一个个弯腰捡起,就像那些日子捡拾落叶一样,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直到一只咕咕叫的白格子从这个时候落了下来。无从消遣地我已经好久没有和外界联系,看到这只鸽子难免觉得惊异。这是一只信鸽,从它脚上绑着的那个信物我便猜到。是送给我的吗?我以已死的身份在这里隐居多时,世外应该早已经没有了我的名字,这个时候谁还会给我送信? 迟疑地打开信条,我霎时愣在那里,手上力气全无,信条也顺着指缝缓缓飘到了地上。我马不停蹄地赶往京城,路上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到城门时已经两眼发昏。一路行人都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我,我顾不得隐藏身份,推开人群往天香阁跑去。天香阁就像完全换了模样,冷冷清清的,官府最早贴的封印早已破损,又被换了新的上去。不时有行人路过对着这里指指点点。直到此时此刻,我才确信信条上说的都是真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谁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兰凌呢?天香阁呢? 就在我双目眩晕,几乎就要昏厥过去,我的胳膊突然被人捉住,拉到了一个僻静角落。我恍然清醒,看到来人,“师……” “嘘!”来人掀开斗笠下的真容令我大吃一惊,随即打断了我的声音,并往来路张了张望,确信无人跟踪这才回头对我道,“先别说话,跟我来。” 我们转了很多胡同,才进了一家普通客栈,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定,来人这才摘下斗笠。打发了小二去上菜,他压低声音道,“现在城里风声紧,晋王谋逆事发后,到处都是捉奸细的捕快。天香阁被查封了,城里人人自危,齐国的行动不得不转到暗处来,万事小心点。” “我明白。师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晋国的事儿怎么会牵扯到齐国,凛儿她……” “你先别急,这件事儿稍后再说,现在我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你!” 他再次确定周围没人,才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递到我面前,“这是凛儿留下的,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你把他保管好,回去以后再打开看。”我接过木盒,看了看像是女儿家用的梳妆盒,有些好奇,不过还是遵从师傅的嘱咐将它收好,“现在可以把凛儿的死因告诉我了吧!” 他叹了口气,神情有些颓丧,“这件事本来不应该发生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晋王谋反的事儿你大概听说了,这晋王对皇位素有野心,想谋反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按说这本来是盛宗一系的家事,不关齐国什么事。可是齐王偏偏要参与进来。为什么?这其中有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 “什么秘密?” “盛宗和先齐王在朝堂上的兄弟恩怨当初闹得天下皆知,殊不知,在后宫里头同样是血雨腥风。这其中一个关键人物,就是当时盛宗的皇后和如今的太皇太后江氏。说起这位太皇太后,年轻时可是名动京城的人物,不仅令盛宗对其钟情不二,诸京城的公子哥也对她倾心不已。而盛宗被俘蒙古其间,正是先齐穆王当政,当时失势的太皇太后母子就落在了他的手里。” “师傅的意思是……”我虽对京城中那些夸大其词的传闻不置可否,但关于这位太皇太后的却一直无缘得见。一个女人能够成为齐国的心腹大患,还能操纵整个国家的命脉,让无数男儿为之驱使,该是一个多么凶残多么了不起的女人。没想到她还有这等身不由己的过往和隐秘。 “其实,先齐王对江氏早已情根深种,只不过被自己身为太子的兄长夺去所爱,一直隐忍不发。直到登基为帝,才彻底暴露了他对江氏的感情。从一件事中就能看出来,当时先齐王有一个宠妃白氏,仗着皇帝的宠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有一次,她乘着万岁赐予的龙凤轿冕,经过江氏的身边,没有给皇嫂行礼,并且借挡道为由掌掴了江氏身边的婢女。结果这件事被先齐王知道了,当众打白氏了二十大板,并将她打入了冷宫,连她朝中的族人也被贬到外地去了。当时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震怒。直到盛宗复辟,樊先生告诉我,当时盛宗率领蒙古大军攻打京城,先齐王知不敌,决定退守齐国保存力量,大军刚刚撤出京城,齐王得到消息,蒙古王木罕授意军队在攻城时将江后除去,让自己已经嫁给盛宗的女儿成为玉瑞国的皇后。当时,蒙古军已经攻破了城门,先齐王不顾众人的苦苦哀求,将王子托付给部下,立即调马回头,孤身进城去了。据说他死时身上扎满了箭,四个侍卫也不能把他攥住江氏的手掰下来。唉。” 我无法想象当时的悲壮画面,可以料想蒙古王为了给自己女儿扫除障碍,对江后是下了杀心的,而李戎瀚何尝不是抱了必死之心。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所以,先齐王不仅是被盛宗逼死的,还是被蒙古王,也就是晋王的亲外公杀死的。他们之间有不共戴天之仇。” “难道说,齐王掺和进来就是为了给他父亲报仇?” “不仅是报仇,晋国和朝廷之争说白了是盛宗一系的内战,晋国败了齐国没什么损失,晋国赢了齐国也不会伤筋动骨,如果他们能够两败俱伤,那么齐国就能坐收渔翁之利!不过,也有不利的地方,这会过早暴露齐国的实力。当年齐国退回国内时,保留了一部分力量,朝廷多有防范,因为忌惮才没有对齐国动手。如果让他们知道齐国的力量如今已经能和朝廷抗衡时,那么我们的计划就不能顺利实施了。这也是我多次劝说齐王和樊先生,在没有做完充分的准备时不要轻举妄动的原因。” “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我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但我不明白这和凛儿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一定要牺牲她的性命?” “这么多年来,上官家一直是朝廷的柱石,如果能挑起朝廷与上官家的矛盾,那么他们便不堪一击。而挑起朝廷与上官家矛盾的最好方法,就是拿上官家的眼中东肉中刺做文章,最好的人选无疑是容王。而容王最关心的人……” “别说了……”我不忍再听,眼中尽是失望,“告诉我她在哪儿?” 镜山依然独立尘外,脚下平地如镜,一块新土上长出几株小花,与别处并无不同。生前隐匿尘世,身后亦了无影踪。挫骨扬灰只是为了脱离残缺*,化为泥土才是她的真正归处。我捧着木盒在山顶上哭,举世苍茫,寒冷和孤独的感觉再次笼罩了我。日出日落,望着夕阳的眼泪开始干枯,我抱紧盒子,从今以后,再也没有谁能令我伤悲了。我知道你最最放心不下的是什么,我发誓,你未完成的事我会替你做完,你还上官家的情我也会帮你还完。我知道你一直都是那个凛儿,从来不曾改变过。 拨云番外完 第239章 归去来兮(一) 在帝都通往安阳的官道上浩浩荡荡行驶了一批打着武申旗号的镖局队伍,队伍中的一众汉子皆跨健马,悬宝刀,一身青衣,目光威严。三辆裹着御寒毡布的木质马车被夹在队伍中间,骨碌碌得前行,两辆无棚的载物马车跟在后面,被毡布包裹着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隆冬季节,草木皆疏,路上行人更是稀少。队伍走了大半日,终于在靠近安阳关的地方找到一家大的驿馆。二十多人包下了驿馆后面的独立小院,就在院子中间架起火灶,做起饭来。几个大汉把一辆马车上的毡布揭开,露出一头死掉的黑毛狗熊,这只狗熊体大如牛,力气惊人,是他们花了三个时辰捕杀的,兄弟们为此还受了点轻伤。但一旦猎杀成功,就意味着一顿丰盛的熊肉大餐。这对一个月来都风餐露宿的镖局弟兄们来说无异于最好的奖赏。剥去毛皮,掏去内脏,切成好几大块架在火上烤。不一会儿就传出滋滋的肉香。也是直到肉快熟了,正屋里的人才抱着一个红衣雪帽的小女孩出来。 火堆旁流涎的汉子们都匆匆站了起来,有个披着浅灰鹤氅的头领说:“弟兄们有些吵闹,搅扰到公子了吧!”他年纪比那公子大了一旬有余,可是言语间却对他十分恭敬。 “没事,都坐,不必拘谨!”那年轻的公子只是笑着看看众人,在篝火旁的一个板凳上大方地坐下,把小女孩放在腿上抱着,另一只手放在火上烤了烤,问:“这肉烤的怎么样了?” “马上就熟了,你,快去给公子拿双碗筷去!” “不用了,吃野味哪里需要用碗筷,给我把那刀拿来!” “唉!”镖头连忙把短刀递给他。他伸手接过,把小女孩放到板凳上,走到被烤的红红的熊肉旁,熟练地片下一块肉,衔在嘴里咀嚼起来,“嗯,味道不错,有七八分熟了!”回头注视着众人,“都别愣着了,想吃新鲜点的,再等就过火了!” 众汉子见他眉眼里都是笑意,神情早已经放松,又闻到那肉的香味,实在是诱人。于是顾不得矜持,一人迈开脚步,众人纷纷挤上来索肉。 “别抢,别抢,这么大只熊还怕没有你的份吗?主子面前,注意点形象,跟几辈子没吃过肉似的!”镖头对这帮如狼似虎的手下彻底没了言语,自己一边含着烫嘴的肉,一边含混不清得喊。 那年轻公子俨然一副乐见其成的态度,笑而不语。从人群中走出来,手中捏着一片薄薄的肉片送到身旁的小女孩嘴边。女孩的脸红红的,漂亮的眸子里面波光粼粼,像是哭过,问:“爹爹,黑瞎子真的跑了吗?” 公子闻言一愣,手里的黑瞎子肉好像要跳出来分招认似的,心道她多半是被白日的熊吼声吓到了。当时事出突然,他们在路过一处树林的时候,林中突然传来一声野兽的吼叫。猜到是熊,众人都担心那黑瞎子会从林中冲出来攻击人群,于是队伍拼了命地往前赶。但是走了一段路,熊没追上来,众人反而又不甘心错过这等美味,于是又回头捕获。 一直到熊被扛上马车,他都没有告诉她黑瞎子已经被杀死的事实,私心里不想让她过早接触这些血淋淋的东西,只说是被众人合力赶跑了。没想到无意中捏的谎会成为她的困扰。 “真的,黑瞎子已经被打到南边去了,不会回来了。”他用手轻拍着她的背,让她安心。 “可是,万一它藏在了树后面,或者伏在草丛里,又跑回来了怎么办?”她担忧地设想着种种可能。那人继续安慰她:“不会的。是我亲眼看到它跑走的,再说,就算它跑回来,有爹爹在,有这么多叔叔伯伯在,还会把它打跑的,你不用怕!”经过他的再三保证,小人才放下心来。一口一口地嘬着递来的肉。几次抬起头来欲言又止都看到爹爹肯定的眼神,这才放松了紧张的小脸,专心致志地吃起肉来。一块肉很快就下了肚,那公子见她爱吃,就回头让人准备了一副碗筷,盛了小半碗削好的肉片沾了酱,喂给她吃。待碗空了以后,她的嘴边多了一圈的酱汁,像片小胡子似的贴在脸上。再配上那毛茸茸的圆边胡帽,活脱脱一个从地里冒出来的小老头。公子忍不住笑起来,用帕子给她擦干净嘴,问:“吃饱了吗?” “恩。”她鼓着腮帮点点头,眼睛却盯着火架上的熊肉不放。围在肉旁大肆咀嚼的莽汉们看到她的目光投来,都慌忙地背过身去,生怕自己狼吞虎咽的模样吓到这个未经世事的天之骄女。而前一刻还抱怨把熊肉切得有碍观瞻的镖头这会子要感谢手下们吴刚砍树般的杰作了。那父女俩的对话他可都听见了,如果“被赶跑”的黑瞎子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出现在小主子面前,别说主子的谎圆不成了,他这个临时被赶鸭子上架的镖头也会因伤害幼小心灵而愧疚终生的。 年轻公子瞧着她那垂涎的眼光,不放心地问:“还要吃吗?” “还要。”她不假思索地说。 “那就是还没吃饱了,怎地今天这么能吃,不怕成个小胖子吗?像白龙那样走不动了都。” “不怕,我还可以自己走呢!”她作势要从板凳上下来,证明自己尚有再吃的余地。公子原是同她说笑的,此时忍不住笑了出来,忙拦住她往外扭动的身子,“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乖乖坐回去,要不然真不给吃了。” 她连忙缩回去坐好,生怕晚一步就真不给吃似的。公子好笑地摇了摇头,喂她吃饱喝足,终于承受不住困意,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被抱回了屋里。睡觉前她仍不放心地问:“黑瞎子真的不来了吗?” “不来了,不来了,这么长时间它都不来,以后就不会来了。”白衣公子看着那张困得睁不开眼的小脸,想说它正在你肚子里还怎么来呢,但终于没说。待她睡熟以后,亲了亲她的小脸,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门。 外面是意料中的大快朵颐,他摩拳擦掌地加入进来,坐在原来的位置边吃边和众人谈笑。起先大家都拘谨得很,后来说到白日里众人合力捕熊的事情,一下子打开了话匣,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好不热闹。凄凄风中,众人的脸都被熊熊的火光映红,呈现温暖健康的色泽。这一路走来多是平淡和漫长的路途,很少有机会像今晚这样所有人围坐在一起,无所顾忌地畅谈吃肉,因此众人都感到十分快慰。不知不觉就到了二更,众人吃饱喝足,意犹未尽,便将剩下的熊肉抬进屋里。篝火却不熄灭,留了几个人在外头守夜,其他人便都睡觉去了。 那镖头是最后一个回屋的,进门前偶然的一瞥,看到那白衣公子披着一件貂裘大衣,正站在正屋的门前抬头望月。那双充满雾郁的眼睛与端坐篝火旁时神采飞扬的美目不同,与猎杀黑熊时坚毅果敢的目光不同,与相对幼女时无限宠爱的目光不同,更与朝堂上威风凛凛的目光不同。至于到底有何不同,那镖头也说不上来,更不敢胡乱猜测。 忽然天空飘起雪来,镖头打个机灵,抬头望天,突然觉出一身冷意。乖乖,北国风光果然与南方不同,下雪天还挂这么大月亮。一扭头发现屋前人已经不见了,赶紧也回房睡觉去了。明天还指不定是个什么天气,别耽误了赶路才好。 次日天刚放亮,院子里的人就醒了,那几个守夜的汉子早已把熊肉分好,送到各人手上。大家匆忙吃了就开始打点行装。所幸昨夜雪下得不大,地上只积了薄薄的一层,于赶路来说基本无碍。临走前那馆主亲自来送别,并有意提醒他们,方圆十里有只黑瞎子,经常伤人性命,官府派了好几拨人马都没有把它捉住,要他们小心为妙。镖头恍然大悟地说原来这儿这么冷清是有因由的,随后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馆主的肩膀,说些祝他生意兴隆的话,让馆主好一阵尴尬。待他们走后,那馆主到小院里查看,突然在东南角的旮旯里看到一张黑黝黝的熊皮,几乎没把他的胆吓破。随后想起来,又注目他们离去的方向,心里暗忖这些都是什么人啊! 那一行人在晌午之前顺利地进入安阳城,在城中一处市井别院里安顿下来。洗漱换衣自不必说,大家伙都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这是他们此行最远的目的地,再往北走就到蒙古郡了,虽说蒙古郡现已隶属玉瑞,但那里民风剽悍,百姓多有不愿归附者,埋伏在暗处,伺机起势。因此即使李攸烨想去,也会被属下们拦住的。为了让他们安心,也为了给自己争取更多的自由,她特地唤了阮冲及其他两个将官到屋里来,向他们宣布只在这儿逗留三日,三日后就和大家一起启程返京。这下可乐坏了他们几个,纷纷表示要尽情地游玩一番。不过他们还没开心多久,手下就跑过来说:“阮副,皇上和公主不见了!” 在安阳贯纵南北的那条街上,人潮涌动,彩旗招展。李攸烨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到人群最前面,只见喧天锣鼓中,舞龙舞狮队先后从人群中穿过,围观的百姓爆发出阵阵的喝彩声。问旁边呐喊的百姓:“这是在干什么?” “城隍爷出巡啊!”那人本不欲多讲,但见她肩上还端坐了一个好奇的女娃,心肠一软,便解释道:“今年是城隍爷诞辰100周年,官府里特地下了文书,要隆重庆祝,今年的城隍庙会可有看头了!” 原来如此。但见这舞龙舞狮队后果然跟了城隍爷的半部銮驾,除了前头的打路鬼和开路神,后面还跟着活人扮演的牛头马面、冥界从署。官府的差役骑马护卫在城隍爷的八抬大轿旁,手中执着十八班兵器,十分的威武气派。民众纷纷伏在道旁大呼城隍老爷,也有些不跪的,大概都是和他一样的外地人。 第一日到安阳就碰到了城隍庙会,李攸烨饶有兴致地跟着人群走。看他们专门路过热闹的商业街区,停下来吃路祭,自己也感觉饿了,就不再跟着城隍老爷。扛着肩上的小人走进一家大的饭馆,要了个雅间,径自吃起饭来。吃着吃着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有个女子的声音道:“掌柜,还有雅间没有?” “没有了,临窗倒是还有几个空位,二位公子不妨……” “不坐,你也不看看下面吃东西的都是什么人,让本公子和他们一起吃饭,不是倒我胃口吗!” 李攸烨不禁笑了笑,心道这姑娘真是泼辣嚣张,不过性子倒也直,有什么说什么,不知道掌柜如何应对。不料先说话的不是掌柜,而是另一个温柔的女声:“好了,我们就靠窗坐吧,不要为难人家了!” 李攸烨心中一震,只觉两只耳朵都在嗡嗡作响。有什么东西突然钻进她空白的脑海中,将那平静无澜的水面搅动得天翻地覆。不过,真正让她僵在那里的还是掌柜接下来的话。 “二位公子如不嫌弃,我倒是可以和兰字间的那位公子说说,让二位公子与他同桌。二位公子请放心,就凭那公子的品貌举止,一定不会折辱二位的!” “好吧,那就这样吧。”这位嚣张的小姐倒也不客气。不过,待她见到兰字间的那位翩翩公子时,不禁一颗芳心乱颤。只见他丰姿秀逸,潇洒翩跹,神情冲淡,落落大方,心道果然是个世间难觅的佳公子。双方互施礼数,便各自落座,那霸道小姐早已收敛了神气,对他表示感谢:“在下穆云,这是表弟陈因,公子不介意我二人落座在此,我俩着实感激不尽。” “兄台不必客气,反正这里空座大半,多些人也无挂碍。”李攸烨视线扫过陈因,见她身姿秀丽,颇有美人之风,可是那张脸,却是再普通不过的面容。心里隐隐有些失望。 听他说话的语气不冷不热,就像碰了一个软钉子,那穆小姐心中着实懊恼,后悔今日穿了男装出来,被人别扭地唤作兄台不说,往日只需撒个娇就解决的问题现在却成了大难。当下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酒,寻思着再找些别的话茬。 “公子看起来不像本地人,可是京城来的?” “正是。”她头也不抬,只专心夹了碗里的锅贴喂给女儿吃。 那小姐咦了一声,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女娃娃,讶异中带欢喜道:“谁家的小妹妹怎地如此冰雪可爱?”再看看他们面前只摆了几个菜,更觉不可思议,于是唤来小二:“你把店里最好的菜统统端上来,本姑……公子要招待贵客!”说完径自跑到对面,弯腰到小姑娘面前,抓着她的手摇了摇:“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栖梧,唤声阿姨!” 听到爹爹的话,那小女娃脆脆地唤了声“阿姨……” 那小姐有点不忿了,捏了捏她的脸:“为什么不叫姐姐?我有那么老吗,叫声姐姐!” 小人又要开口,这时那公子发话了:“这是我女儿!”眼神里明晃晃写着,你如果想自降身份,那就随你。谁知穆小姐的心思却不在此,她看着李攸烨再看看面前的女娃,相似的眉目赫然昭示着他们非同一般的关系,心中登时没有了原来的兴致。回到座位上坐好,冷不丁一句夹着酸味的话冒了出来:“没想到公子年纪轻轻,就已经有一个女儿了!” 李攸烨简直莫名其妙,把栖梧抱到腿上来,下意识反驳:“怎么,难道我不能有女儿吗?” “不是,”那穆云随即意识到自己言语的唐突,连忙试着挽回:“就是看公子年纪不大,以为公子尚未婚配罢了。”说完又觉得不对味,她堂堂一个郡府大小姐,怎么跟人谈起婚嫁来了,还是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男子,不觉间整张脸都红透。 “在下早已婚配,”李攸烨也不相瞒,“只不过结发妻子已在数年起那仙逝,只留下了这一独女,寄存于世,她便是我的全部了。”她口气极为平淡,就好像一切是理所当然的一样。往对面一瞥,陈因的目光亦投了过来,与她对视了一瞬,又飞快淡去,没有看到她桌面下微握的双手。 穆小姐极为震惊地看着她,就好像在审视一件完美的珍品一样。适才李攸烨的话给了她很大的震撼,她曾幻想过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在被自己的父亲手毁坏的一干二净后,似乎在这里又有人为她重新建立了起来。那是母亲临终前亲口对父亲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讽刺的是,不到一年的时间,父亲就娶了二娘,三娘,四娘……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怕失礼于人前,就推脱去外间透气,独自出了雅阁。阁里只剩下三个人,两个大人各自想着心事,一个小娃娃默默吃着碗里的东西。小二这时端了菜上来,摆了满满的一桌,并带话说:“外间那位公子让二位先吃着,不用等他。” 于是二人便各自开动起来。这段饭吃得着实热闹,不过只是对面那一大一小热闹,陈因一个人坐在那里,低头啄着美味,心里既想逃离这里,又不甘心就这样走。满腹心事地吃着,忽听对面那稚嫩的声音说:“爹爹,我想吃那个红红的。” “那是大虾。太远了,让姨姨给你拿好不好。” 望着对面那一大一小充满期待的眼神,她突然意识到她们口中的姨姨就是指的自己。慌忙放下碗筷,用手捏起雪白盘里的一只虾,仔细剥了壳,伸手递过去。那只小手迫不及待地朝自己伸了过来,她的心中突然涌起莫名的感动。可是那小手在触到虾仁时忽然被一只比她大很多的手掌打了下来,力道不轻,也不重,却足以让她不满地皱起了眉。可是不满归不满,她还是想要弄明白为什么。只见那小人蜷着被打的手放在耳边,非但不生气,还冲着对她板起脸的爹爹顽皮的笑,一瞬间她有些疑惑了。但听女孩稚里稚气地声音道:“谢谢姨姨!”她才明白过来,脸上漾起一丝温柔的笑,“不用谢,宝贝真乖!” 她发乎自然的称赞让小家伙十分受用,一口把虾仁吞进肚子里。两只漂亮的眼睛热切地望着对面的阿姨:“我还可以再吃吗!” “当然可以。姨姨再给你剥好不好?” “好。”小人得到李攸烨的默许,从她腿上出溜下来,绕着桌子跑了一圈奔到陈阿姨身边,亲手看她剥虾仁。 她的手葱白细腻,是双美人的手,动作闲适温柔,是副美人的性情。可唯独脸不是美人的脸,不过,这在李攸烨看来唯一的缺憾对三岁的小人来说几乎不算什么短处,才一会功夫,她就由美人身前伴驾,变成坐在美人腿上吃肉了。李攸烨静静看着对面,有那么一瞬,她低下头喂女儿吃虾的画面,几乎让她真的误会。会吗?她想。声音那么像。可万一只是巧合呢? 第240章 归去来兮(二) 阁里很安静,嵌翡翠圆石的六脚圆桌上叠满了香色俱佳的菜品,,四个角上的炭盆散发着温暖的光。雕饰繁复的案几花架循序有致地摆列在周围一把红色弯弓配白色羽箭被刻意悬在南面窗棂旁的显眼位置,另一边还交叠挂了两根端如偃月的棕木马球杖。 那独自在外排解情绪的穆小姐终于回来,先看到陈因怀里的小女娃,楞了下,又在见李攸烨背影站在红弓前,极专注的样子。于是走近,问:“公子也对弓矢感兴趣?” “听人说天下名弓,安阳出九,如今才知传言不虚。光这把装饰用的落日弓就把玉瑞大部分名弓比下去了。” “这可不是装饰用的,这是城隍爷的弓。” “怎么讲?” “这就说来话长了。”见李攸烨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她笑了起来。不得不说,这张扬的小姐长了一副很好的面容,尤其是笑的时候,一双桃花眼弯成了一对月牙。 “蒙古未收复之前,安阳一直都是中原边塞城镇,两百年来,不知受了北方夷族多少欺侮。尤其是六国战乱时期,各国互相征伐,根本顾不得边陲百姓的凄苦。就在百姓身处水深火热几近绝望的时候,安阳县出了一个智勇双全的青年,率领我们的祖辈对蒙古铁蹄奋起反抗,数次打退了蒙古人的进攻。传说那青年目中重瞳,臂力惊人,随身就带着这样一把似血红弓,大家都说他是后羿转世,那弓就是传说中的落日弓。” “这个人是不是姓石?”李攸烨细细思索了一会儿,问。 “你怎么知道?” “我听说过,这个人后来归顺了我朝太*祖,在马阳关一役力战身死。石应摇石将军。” “恩!”穆云激动地点了下头,“就是石将军。石将军战死后,安阳百姓感念他的功绩,就把他尊为我们安阳城的城隍爷。祈祷他保佑我们不再受外夷欺负。从那以后每年城隍爷出巡,安阳百姓都跟过年一样,开庙会舞龙舞狮,拿最好的祭品祭祀城隍爷。有些人还会把城隍爷生前最喜爱的两样宝贝拿出来展示,其中一样就是这落日弓,另一样,瞧那边挂着的,就是城隍爷最心爱的马球杖了。城隍爷不仅是一流的神箭手,还是位技艺高超的马球手呢,他把马球运动引入到士兵的训练中,还曾化名潜入蒙古参加他们举办的马球大赛,一举夺了头名。后来蒙古大汗知道了这件事,气急败坏地派骑兵来追杀他们。被他和士兵们阻在关外,一通嘲笑,在当时传为美谈。” “那石将军天生重瞳,是怎样骗过蒙古军的?” “这就是石将军的智勇非凡之处了,他故意闭着眼睛去参赛,说不用眼看就能打败所有人,那些蒙古人被刺激得直跳脚,就让他蒙着眼睛上场。可是到了场上大家发现他即使闭着眼睛,也跟睁着似的,能准确地击中马球。可是他们不知道石将军的天生重眸,一层布虽蒙住了他一双眼睛,可他还有另一双眼睛呢!就这样他们把蒙古队打得屁滚尿流,丢盔弃甲,大大挫败了他们的锐气!让他们见识到了咱们中原人的厉害!”她说得好似亲历一般,言语中对那位传说中的石将军充满了崇敬。 “真是奇了!”李攸烨虽觉这个故事不免有夸张的成分,但心底却不由不暗生佩服。 “还有更奇的呢,传说城隍爷是个标准的美男子,可是他的妻子却其貌不扬。城隍爷不仅没嫌弃过她,还对自己的糟糠之妻始终如一。后来城隍爷战死后,城隍夫人也跟着殉节了。百姓为了纪念她又在城隍庙后立了一座城隍夫人庙,很多痴男信女都到庙里祈福,希望能遇到城隍爷夫妇那样的好姻缘。” 李攸烨听得专注,视线无意见扫向桌旁的两人,见陈因也听得入迷,平凡的眸子里流溢着动人的波光。怀中的小人则安静地坐在她的臂弯里,轻轻嘬着她指头上的虾仁,好像那就是时间应该赋予两人的本来样子。 “城隍爷是个真正的英雄!”穆云这样总结道,瞥了李攸烨一眼,“咳,说了这么多,我口都干了。”走到桌旁倒了杯水,一口饮下,朝栖梧伸出手:“小宝贝,让穆姨抱抱可好?” 小家伙摇头表示拒绝。穆小姐十分跌面儿,故意委屈地说:“你为什么不让我抱啊?我那么喜欢你,比你陈姨都喜欢,你让她抱不让我抱,岂不是嫌弃我不如她温柔,不如她漂亮?” 陈因知她爱开玩笑,说:“你又没剥虾给小宝贝吃,人家才不要你抱呢。” “原来是这样。那我给你剥个虾吃。”穆云是个行动派,说什么做什么,她扫了眼桌上的菜,“哟,虾都吃没了,我剥个螃蟹给你吧,反正味道差不多。” 在螃蟹的美味诱惑下,小家伙终于如愿坐到了穆云怀里。喜得穆阿姨眉开眼笑,捏她鼻子道:“真是个小馋猫,一听吃的就上钩了。” 李攸烨也对自己女儿的“没原则”没了言语,转开话题道:“听穆姑娘方才的言语,见识颇广,不似一般闺阁女子,不知师从何处?” 穆云心中一热,便回答:“公子谬赞了,我自小同族中兄弟们一起读书,不过所学只一些皮毛罢了。不及公子从京城而来,一路肯定不少见闻!” “我姓李,单名一个游字,游山玩水的游,姑娘叫我李游就是。” 这姑娘现在才反应过来还不知道李攸烨的名字,此刻见她专门提出来,且口气诚恳,不禁失笑,心中对她好感倍增。 “呵呵,李游,真是个洒脱的名字。那我就不客气了。” 二人竟就着这个话题聊了下去,李攸烨口中的见闻多以趣事的情状出现,常让这个从没出过安阳城的大小姐笑得直不起腰来,险事又惊得她花容失色似亲身经历般惊心动魄。甚至在李攸烨喝水的间隙,那小姐的眸光竟似定在她身上似的,生怕错过一个字就错过了某个精彩瞬间。这可苦坏了闷头坐在她怀里的栖梧。不仅要在笑声中忍受被颠下来的危险,还要像个道具似的被两只胳膊紧紧箍在怀里。不到一会儿,一张小脸就已经憋得通红,如果不是对面姨姨不时投来的安慰同情的目光,她几乎就要扯开嗓子嚎啕大哭了。 终于挨到傍晚,李攸烨估摸着再不回去,那帮手下就要大闹府衙了。于是言语上和穆陈二人作了别,一起下楼来。穆小姐嚷着要再亲亲小宝贝,被栖梧一个积攒了很久的转头回绝,她也不以为杵,拽了拽她露在外面的耳朵算作补偿。倒是陈因不提防被小家伙一个飞来的不同待遇的吻给凝在当场。配合着穆大小姐酸溜溜的抱怨,再无视了李攸烨讶异的目光,走路的心情都轻快了许多。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一个身穿灰袍的中年男子的眼睛,他在酒馆门前送走了一群穿蒙古服的人,又向街道看了一眼,才板着脸登上轿子。而那穆云一门心思还停留在雅阁里,根本没注意到身后出现过什么人。一会儿傻笑一会儿自言自语,像一只花枝乱颤的孔雀:“唉,这个李游真是有趣。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他这么年轻就懂这么多事情的人呢。”被她唠叨得耳朵都要长茧的陈因,猛地听到她“啊呀”一声,忽然定在地上不走了。 “怎么了?” “我忘了跟他们说,明日一早一起去逛庙会了!” 陈因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丫头肯定是走火入魔了。不过看在她那为情所困犹不自知的份上,忍不住安慰道:“你放心吧,她们既然是自京城来,当然是来凑热闹的。安阳什么最热闹?不就是庙会吗?她们肯定不会错过的。如果有缘,肯定还会在庙会上遇见!” “可是……如果无缘呢?”小姑娘的担心都写在脸上,兀自一个人呆呆走进了家门。没注意到陈因已在她后面停住脚步。夕阳少见地涂抹了西面的天空,也为她眼前的牌匾添加了一层金黄的色彩。算算日子,她来郡守府已有三月有余了,竟对这个地方产生了不舍与怀念,她明白,当这些感觉滋生的时候,就意味着要离开的时候了。 “既是无缘,又何必苦苦纠缠呢!”她苦笑着摇摇头,象是如释重负般坚定往门里走去。 “小姐,老爷要你到书房一趟!”穆云刚进到院子里,就被管家叫去了书房。 书房的桌案后站着一个捧书而立的中年人,她往那经史子集边上一站,“找我做什么?” 那人瞧着她这不耐烦的态度,猛地把书一撂,“瞧瞧你现在的样子,穿得这是什么?整日想着出去鬼混,还有一点女儿家样子没有!” 正处于叛逆期的穆家小姐毫不客气地回嘴:“你凭什么管我?我穿这样怎么了,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杀人犯法网,哪里又碍着您郡守大人的眼了!” “混账,你当街和一个陌生男子亲热算什么?平日里也没见你多疼你弟弟妹妹,倒是对外人的一个孩子又搂又抱。你是存心要把我的脸都丢光是吧!” 穆小姐顿时像被触到了逆鳞,大声辩道:“什么弟弟妹妹?我哪来的弟弟妹妹?我娘就生了我一个,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戚硬塞给我,问过我娘意见了没有!” 穆老爷气得挥起手掌,谁知被穆云轻巧地躲过,在笔架笔筒的一连串晃动中,几步跳到了门外,“哼~你休想再打我,你虽然是我爹,你打我我不能还手,但我告诉你,我娘就在天上看着呢。你要是再打我,我就去我娘坟头哭上个十天半个月的,倒时候丢得还是你们穆家的脸!” “不孝女,你……你敢!”穆老爷被气得浑身发抖,可那头发威的小母老虎仍不肯收敛,横着半个身子杵在门外,“你看我敢不敢。我这就回屋给我娘烧纸钱去,告诉她我在府中过的是什么日子,要是她知道你在你那二三四五六七□□个小妾面前打我,非得气得从坟里显灵不可!” “你给我滚,滚!!!”穆老爷的吼声终于透瓦而出,家丁们已经习以为常,各人自扫门前雪。“去告诉厨房,今晚谁都不许给大小姐送饭!让她一个人在房里闭门思过!!” 次日一早,安阳城的大街小巷上已经挤满了赶庙会的百姓,从城内到城外的人流汇成了一条条往东而去的长龙。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喜悦的表情。李攸烨一边感叹这庙会的热闹程度快比上京城的上元灯会了,一边扛着女儿在人流中穿梭。看到好玩的东西,时不时停下来买给头上的女儿玩。于是当穆家大小姐从乌压压的人群中扫到她时,她的头发里已经被女儿插满了各种拿不了的糖人面人。听到有人叫她的化名,困惑地抬起头来,就看到旁边三层楼阁的窗户里斜出半个女人的身子,朝她用力地挥手。她半天都没反应,那窗子里的人就消失了,她转身欲走,就听到背后有人唤她:“李游!” 李攸烨回头,就看到先前还趴再窗户口的女子一脸惊喜地朝他们走来。 “没想到真能在庙会上遇见你们!”那熟悉的音腔不是穆云是谁。只是她今日换回了女装,肤白如脂,腮若桃李。头梳螺髻,固以宝钗。耳坠朱玉,饰以金蝉。与昨日竟判若两人,李攸烨差点没认出来。恍然大悟地把栖梧放到地上,单手牵着,与面前的少女面对了面,“呵呵,穆姑娘也来参加庙会?” “是啊!我们从南街一路过来的,转了好几个巷子,实在走不动了,就来这儿休息一会儿。”穆云脸颊红红的,一身粉红的裙袄衬极了她的气质,两个如花笑靥更显得她美丽动人,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来,对着身穿蓝色斗篷,头戴牛角小帽的女娃,笑道:“小宝贝,咱们又见面了,还认得我吗?” “认得!”稚嫩的声音回答,顺便往她身后瞧了瞧。 “哎呀小宝贝,你可真是偏心得彻底啊。你是在找陈姨姨吗?她在上面呢,要不要穆姨姨带你去找她?” “好。”穆云一边赞叹这孩子真容易被拐,一面冲着李攸烨眨眼笑。既然女儿都发话了,李攸烨也不好驳了她的兴致,就随穆云上了楼。果不其然见到了那一身雪白衣襟的陈因。打了招呼落了座,李攸烨不免往那边多看了一眼,总觉她今日的着装比昨日更冷艳也更淡漠。 栖梧看到她眼睛都亮了,害羞地窝在李攸烨怀里,“来,小宝贝,到穆姨这边坐。”穆云对栖梧招手,很快把她招了去。喂她吃了几口甜饼,穆大小姐就把她扔给了一旁的陈因,自己一个人饥肠辘辘地吃起饭来。旁边的三人看她先吃了一碗刀削面,又要了一碗卤肉水饺,再吃了三笼蟹味小笼包,筷子还不停地捯饬盘子里的食物,心里不由惊讶这大小姐的饭量。后来连她自己都觉不好意思了,接过陈因递过来的帕子抹抹嘴,“李公子不要见怪,我平常吃饭不是这个样子的,不信你问陈因。我已经三顿没吃东西了。” 李攸烨尴尬地喝了口水,“我又没怪你。为什么你会三顿没吃东西?”说完瞟了眼陈因,后者正冷淡地看着窗外人潮,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还不是因为我爹。昨晚我爹把我关了起来,还不让吃东西。我好不容易才在陈因的帮助下逃出来。” “你爹为什么关你?” “这我哪知道,我爹要想关我,他能有一千种理由,我多悲哀啊,永远只有一条出路,就是逃。不然下场就是饿死。”一边说着一边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个包子,“总之,我爹就是看我不顺眼。”李攸烨听她话里似乎对自己的父亲有很大的怨气,不过这毕竟是她的私事,她也不便多问。栖梧把自己手中的面人献宝似的拿给陈因看,后者一一问她面人的名字,她有的能答上来,有的踟蹰半会儿转向李攸烨求助,李攸烨往往不直接给她答案,而用一些浅显的词给她提示,她往往能够明白其中的意思,再惊喜地把答案说给陈因听。虽然两个大人没有直接对话,但是三个人似乎把这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哎呀,我吃饱了,吃饭的感觉真好。待会咱们去城隍庙玩吧,那里有射箭比赛,还有马球赛,可热闹了。”穆大小姐刚吃完就开始策划去哪儿哪儿玩,两个大人都朝她投来不满的目光。李攸烨不满是因为自己似乎没有答应这个大小姐要与她同行,而那陈因第一时间的不满倒让她十分意外,好像她不是很愿意跟自己同行似的。 总之,两人现在正并肩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互相一个字不说,就看穆大小姐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扫荡货物。还把一脸懵懂的栖梧抱去,充当她权衡不决时的购物司南。 李攸烨看她似乎要把整条街都买下来,不无感慨道:“穆姑娘气质不凡,出手大方,看起来像是官府家的小姐。”陈因感觉她朝自己望过来,心中有一丝凌乱,不过被她很好的掩饰住。她果然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来,“陈姑娘与她并称姐妹,想必府上也是官宦人家,不知如何称呼?” “呵呵,不知公子如何断定我们就是官宦人家?难道平常人家就不能有气质不凡、出手大方的女子吗?” 李攸烨饶有意味地一笑,“是,一般的商贾富户的确也能培养出这类出手阔绰、气质不凡的女子。不过你看这位穆小姐,似乎走到哪儿哪儿都是恭敬声一片。就算是她是玉瑞第一富户,也不会有如此待遇吧。所以我猜,她是个官宦家的小姐。正巧,我听说本郡的郡守大人也姓穆,说不定这位穆小姐还和郡守大人是本家呢。我猜的对嘛?看姑娘的神情莫非我猜错了?” 陈因被问得哑口无言,第一次发现这人嘴巴这么刁毒,居然都被她猜中了。 “是又怎样,你也只猜对了一半而已,穆姑娘确实是郡守大人的千金,但我却不是什么官府家的小姐。” “哦?”李攸烨饶有兴趣地等着她的下文。她却闭口不言了,心道说多错多。她想借机推敲自己的身世,自己偏不说,这家伙聪明的很。“唉,她们哪去了?” 想转移话题?李攸烨撇了撇嘴角,暗忖这姑娘防备心真重。不过,这样反倒激起了她一探到底的好奇心。等到穆小姐满载而归,发现二人之间的气氛不一样了,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流盈期间,让她极为别扭,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四人各怀心事地出了东城门,随着人流到了石将军的城隍庙。果然如传言般香火鼎盛。庙前的空地上一左一右各聚了两拨围观的百姓,那惊天动地的马蹄声,欢呼声,喝彩声直叫人心脏都跳出来了。 ———————————————————————————————————————————————————————————————————————————————————— 第241章 归去来兮(三) “瞧见了吗?那边就是打马球的!”穆云指着东边的人群兴奋地说道,李攸烨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果见厚厚的人墙中一群矫健的骑士正挥动月牙杖满场飞奔,马球被击起的声音伴着鼓声时高时低,每一次入网都能将人群推至鼎沸。相较之下西面的群众就冷清多了,“那边是比赛射箭的,赢了还有奖呢!” 李攸烨一听来了兴致,“还有这么好的事?” “好虽好,但是要想得奖又很难,首先你得从众多参赛者中脱颖而出,才能挑战主办方给你安排的众多高难度任务,挑战成功才可以获得奖品。” “哦,都有什么挑战啊?” “多着咧,待会我再一一告诉你。现在我们先去拜见城隍爷,等拜完了再来看这些活动。” “好吧。”于是几人踏上石阶,到城隍庙大殿中。穆云拿了一把香分给她们,李攸烨抬头看到高大的城隍爷铜像,见他方面阔耳,目中重瞳,果然是个美男子。心里就好奇那城隍夫人的像是什么样子。穆云像是看穿她的心思一般,说:“城隍夫人虽然长得不算漂亮,但性情温柔,聪慧善良,后人在为她塑像时往往以德饰貌,因此她的雕像也是很美的。” 李攸烨闻言好奇心愈重,随她转到后面的城隍夫人庙,一踏入院中,就被庙前那株迤逦盛开的梅花树吸引了。与一般的梅不同,它的枝干苍劲古旧,犹如一条熬过许多年岁长满疮疤的蛟龙脊背。而在这之上的粉色花伞灼灼开放,温柔得宛若天边的一抹丹霞。 从庙里出来时她仍惦记着这颗花树,往那边看时,意外见陈因一个人立在树下,望着头上的华盖出神。一阵风吹来,从花枝上摇过,花瓣飘成了雨,纷纷扬扬,有的落在她似雪洁白的羽衣上,有的在她身边翻转寻机去贴附。她没有伸手去拂,任这些无根的旅客露宿在她单薄无依的肩头。 李攸烨悄悄地走过去,脚步声终于惊得她回头。她毫无被发现的自觉,笑着问:“姑娘为何不进庙啊?错过瞻仰城隍夫人像的机会可是不小的遗憾哦。” 那人表情有丝诡异的安静,沉默许久才吐露,“我进去过很多次。” “那姑娘一定在这儿停留了不短的时日吧?”轻松愉快的语气,状似无意地问。 “你如何断定我只是在安阳停留了不短的时日?” 李攸烨接了一片花瓣搁在背后轻轻揉着,“听你的口音和穆姑娘大不一样,所以我猜你也不是本地人。好吧,那你告诉我,你来这儿多长时间了?”陈因颇为无奈地看着她,心里有点好气又有点好笑,可是那人仍摆着一副饶有兴致的神情等着她回答,斑驳的阳光树下,她的笑容缄默、美好、满怀期待。让人不忍心拒绝。同时为了避免她再进一步探究得出惊人的结论,她决定给她一个答案,“我初次来桓州,我是说安阳,在这里呆了一年有余,后来因事离开了一段时间。中间断断续续回来过几次,虽然每次停留的时间都很短,但安阳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也许比不陌生更熟悉一些,像家一样。” “像家一样。”一定是有重要的人,才能让不是故乡的故乡变得像家一样。她似回忆般望着眼前的花树黯然神伤,这次换李攸烨一脸诡异地沉默了,她刚才明明听到了“桓州”两个字,却又被那人迅速地改口掩饰过去。如果是别的口误她也不会在意,但是桓州,那是安阳一百年前的地名,建国后因避太*祖讳才改名安阳的。 “公子,买一束香吧。”一个老妇走到花树下李攸烨站的地方,佝偻着背,手中提着一个藤编的篮子。李攸烨正要掏钱,可是腰里的钱袋不翼而飞。正窘迫之际,陈因从自己口袋中取出一块碎银,交到老妇手里,“老人家,这些香我都买了,您看看够不够?” “够了,够了!”老妇把整个篮子都给了她,含含糊糊说了许多道谢的话。陈因只从里面听出一层意思,就是:“城隍奶奶保佑二位白头偕老。”一边窘迫地佯装不知,一边庆幸李攸烨听不懂本地方言。 “我出门时带了钱袋的,不知道被哪个小偷给偷走了。”老妇走后,李攸烨悻悻地解释钱袋丢失的原因,完了不无惊讶地问:“你的脸怎么那么红啊?是不是生病了?” “不是,”她下意识地用手背冰了冰脸,又觉此举未免有掩耳盗铃之嫌,尴尬地别过脸去,谎称:“是篮子太重了!” “那我来拿吧!”李攸烨好心地从她手中拿过篮子。看了看里面一捆一捆的香,确实挺沉的。想了想,建议道:“刚才老奶奶说,这么多香咱们肯定用不完,可以把剩下的送到庙里去,散给其他香客用,免得浪费了,你说呢?” “啊?她有这样说吗?”陈因回头愕然地看着她。 李攸烨嘴角一直勾着好看的弧度,神情由好笑转为玩味,“是啊,她是这样说的。” 见她脸色瞬间郁卒,又说:“其实,我也没大听清,不过,我看她一直往庙里指,猜她大概是这个意思。”陈因看她一脸忍笑的样子,更加郁闷,咬了咬牙扭头看花,不再同她说话了。李攸烨自去庙里送香,回来时身边已经跟了一大一小两个漂亮人儿,三人踏阶而行,频频引来周围人的目光,欢声笑靥里自有一股说不出得和谐。 穆大小姐整个人都焕发着光彩,往陈因身前一站:“猜猜我求到了什么签?”没等她反应,她就激动地摇着她的肩宣布:“上上签!签上说我‘红日照当空,光辉遍九州。出门遇贵人,保龙大圣功。’” 原来使得她们愉快欢笑的原因竟是这个。陈因讷讷地笑了一下,顺应她的期待问:“这是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说本姑娘就要行大运了,快好好巴结我吧!”说着转过身子狠狠地亲了李攸烨怀里的小人一口,“小家伙,你真是阿姨的福星,以后我求签的时候还带你来,简直抽什么中什么!走,阿姨给你买糖葫芦吃。” 穆大小姐心情大好地拉着这对父女往外走,李攸烨无奈被她扯了胳膊,只得漫步跟上去,倒没有注意大庭广众之下两人这番亲昵举动带来的影响,只是一门心思感叹这小姐都多大的人了,还信这些求神拜佛之事。但是陈因的脸色却微微变了。几人又回到庙前的空地上,立即被擂鼓咚咚的鼓噪声包围。东边的人群越聚越多,想必是马球赛的战况愈加激烈。而西面的场子为了能与之抗衡,竟将彩头加到了让人群沸腾的地步。穆大小姐财迷心窍地选择了后者, “哎,哎,看到了吗?那颗夜明珠和那幅画都是稀世的珍品,这主家真舍得下本,不管了,等这一波比完了,我也要参加。” 李攸烨看着她的壮志酬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果然她在第一轮挑战赛就被刷了下来,愤愤不平地回到李攸烨身边:“这根本就是坑人嘛!谁能把箭射在一只完全竖起来的瓶子里?真是气死我了!” 李攸烨用手勾去女儿嘴边粘的塘渣,笑道:“这些都是商人圈钱的游戏,摆明了不想让你赢,再多的奖品也只是个噱头罢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提醒我,害我白花了这么多钱。” “花钱买了顿教训不是很值吗?” “切,不玩了,看马球赛去!” 李攸烨也要过去,却见陈因站在原地不动,正盯着彩头案上的一支翡翠玉钗出神,眸中波光涌动,似是极动容的样子。好奇地问:“姑娘喜欢那支玉钗?” “恩!”没想到她很快地点了点头,“那是我一个故人朋友的。” 李攸烨心中诧异,又转头细看那玉钗,它通体呈墨绿色细锥形,一端雕刻古老云纹,另一端微微向上翘起,无论造型和刻工,看起来年代都很久远了。 “你那位故人朋友现在身在何处?” “她已经不在了。” “不好意思,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没关系。” “那位朋友对你很重要吧。” “嗯!” 李攸烨不说话了,不过心中暗暗有了计较。午间三人在庙前的茶棚里吃茶,顺便要了几个小菜吃着。李攸烨借解手的机会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听馆里的人都在议论,说午后郡守大人要来庙里祭拜,还带着几个蒙古人,据说要在城隍庙前举行一场汉蒙双方的马球比赛。馆里的人都大笑起来:“蒙古人都被我们打败了,还敢跟我们打比赛!” “就是,想当年被城隍爷打得屁滚尿流的,估计现在伤疤还疼呢。” “我看这次蒙古人来者不善,他们选在城隍庙前向我们挑战,肯定有所预谋。断不可轻敌啊。” “不知道咱们这次派出迎战的是谁?” “哎,放心吧,我一个弟兄在府衙当差,打听到一些底细。据说郡守府对这次比赛也很重视,千里迢迢派人从北疆大营请了人来,当中不乏鼎鼎有名的马球好手呢。” “真的!”大家一听到北疆大营的名头眼睛都亮了,“那我们还用怕什么,赶紧吃完饭看比赛去。” 李攸烨坐到穆云旁边的位置,揽着栖梧的背,让她舒服地坐在自己腿上继续啃她的冰糖葫芦。自去和穆云说话:“为何这些人听到北疆大营的名号都这么兴奋?” 穆云笑道:“那是当然了,北疆大营的前身是城隍爷所率义军,城隍爷去世后虽被朝廷收编,但大部分人仍留守在边疆抵御蒙古入侵,因此边境百姓对他们很是爱戴。” “城隍爷在你们心中就那么有影响力?” “那当然了,在安阳你可以不认识皇帝老儿,但绝对不能不认识城隍爷。” 那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让李攸烨心内小小的介意了一下,不过很快被她翻过去。 “爹爹!”怀里的小人动了一动,她停下杯盏,低头看女儿,她的嘴被山楂染得通红,皱着眉头眼睛挤成一条缝,手上的山楂一个没少,糖皮却全都被啃光了,两颗牙印清晰得印在最顶端的山楂球上,向她诉苦道:“好酸啊,不想吃了!” 李攸烨瞅着她的杰作,皱了皱眉:“你把糖皮都吃了,它当然就酸了!” “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当然是吃光了。先吃这个压压味。”夹了一颗肉丸塞到她嘴里。 “可是……”小公主瘪嘴看着手上的山楂,真的愁到了。 “不用可是了,”李攸烨自顾自地数落起来:“你这不是第一次了,饺子,包子,月饼,糖葫芦,你哪样不是剩下里面的馅儿,吃东西吃一半是不对的……” “可是里边的不好吃嘛!”小公主见撒娇无用,委屈地攥着光秃秃的糖葫芦,不说话了。穆云看着好笑,也跟着打趣说:“你吃了这么多糖,不吃点酸的补充一下,牙齿会掉光的哦。”栖梧听到,脸更瘪了,嘴巴蠕动几下几乎要哭出来。陈因起先默不作声的,听到此处,不免瞥一眼两个“装腔作势”的大人,放下手中碗筷,对栖梧微笑:“可以给我吃一颗吗?” 两个大人的目光一起投向她,后者就着孩子飞快伸过来的手,把最顶端的那颗脱了糖的山楂从容咬了下来,咯嘣咯嘣的嚼着,吃完温柔地发表意见:“很好吃啊,我还能再要一颗吗?”栖梧很高兴,把余下的全都给了她,自己也在几番扭动下,奔到了她怀里坐着。穆云惊讶道:“不得了了,小宝贝本来就很粘你了,你还这么宠她,这下要把你当成妈了。”大小姐说话一向无所禁忌,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可这次说完蓦地感觉周围空气冷了许多。陈因脸色僵在那里,李攸烨倒是没什么表情,不过没表情就是一种表情,穆云开始怀疑自己说错话了。 “呃……”企图缓和气氛的穆大小姐有点不知道如何开口。这时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突然从旁边蹿了过来,咣得一声扑到了她们的桌子上。她吓了一跳,手脚麻利地躲到一边。来者是一个赤手赤脚,头发散乱的乞丐,抓起碗碟里的食物就吃。栖梧被吓着了,伏在陈因肩上大哭。李攸烨手拦在她俩面前,回头观察着在桌旁大肆咀嚼的人,大冬天里他身上只有一件脏污得辨不清颜色的单衣,单衣上破了好几个洞,上面还沾有血迹,几处丑陋的旧伤疤狰狞地连在一起,看上去十分渗人。看他拼命抓东西吃又抑制不住浑身颤抖的样子应该是冻饿了很久。店里的伙计匆忙过来赶人,“哪里来的叫花子,快出去,出去!”他一手抓着一个馒头,一手抓了许多豆腐汤脑之类的东西,蓦地跳上了桌子以躲避周围人的驱赶。穆大小姐被洒了一身汤汁,尖叫着引袖来拭,却看到头上的巨人张开手臂朝她跳来,脸色顿时惊得煞白。她站的位置正对他的方向,这要跳下去非得撞晕不可。李攸烨见状迅速冲到桌边把那人的脚勾住,用力往后一扯,他整个人便以腾空的姿势从桌子上滚了下来,手上东西全撒了,蜷在地上痛苦地挣扎。 那哀嚎声如兽鸣一样令人心里发寒。李攸烨把他按住本想给他一拳,让他镇定下来, 不过手在挥起的同时看清了对面隐藏在乱发之中的面孔,整个人吃了一惊, “……上官录?” 那人在她失神的一瞬间挣了开去,疯疯癫癫地夺门而出,李攸烨往后踉跄了几步,幸被身后的一双手温柔抱住,她顾不得理会,匆忙跟着那人追了出去。 不知奔了多久,那人已经彻底失去影踪,李攸烨茫然穿梭在人海,脑中嗡嗡作响。不敢相信,他居然会沦落到如此地步。从人群中发现阮冲,立即抓住他:“你速带人去寻一个疯癫的乞丐,上官录,就算挖地三尺也得给我找到。再派人到上官故里看看,我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快点。” 阮冲忙道:“是。”脚下却不动。 “你怎么还不走?” “公子,您要的玉钗兄弟们已经拿来了。” 李攸烨分了下神,“这么快?” “那点游戏,还难不倒咱们神武军的弟兄。”阮冲把一个小巧的木盒子交到她手里。李攸烨打开一看,确认是这支钗没错,又问:“那我让你问的问题你也问了吗?” “问了。” “他们怎么说?” “这支钗原先确有个主人,但却是一百年前的了。” 又是一百年前。 “一百年前它的主人为了筹募资金故而将它变卖,后来她过世,买下这支钗的商人觉得它有收藏价值,就一直传了下来。” “是……石夫人?” “对,公子所料不错,它原先的主人就是这位城隍夫人。” 第242章 归去来兮(四) 说不出什么心情,当心里那个猜测慢慢朝真相靠近,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料想的那般激动。是麻木了吗?不是,不然她也不会刻意去探寻。但如果没有麻木,为何面对极有可能的失而复得,她会表现得如此平静? “李游你去哪儿了?你家姑娘都哭惨了,快跟我来。” 穆云从人群中准确捞到李攸烨的袍袖,不问因由,不顾形象地拉她往回走。走着走着自己的袖口往前飞了起来,李攸烨已经跑在了前头,拉着她在人群中快步穿梭。 到了茶棚门口,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李攸烨松开她的手,恍身迈入,却没有见到想见的人。馆里很噪杂,因为方才的骚乱,有些地方还在收拾,她们留座的地方赫然坐了几个素未蒙面的蒙古人。李攸烨愣了愣,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回头探问似的看向穆云,后者亦是一脸疑惑,“刚才还在这的?掌柜的,”她亲自走到柜台前询问,“你可知方才和我们在一起的姑娘哪里去了?” 那桌蒙古人一直在交头接耳地审视她们,此时一个人站了起来,走到李攸烨面前,手指着门外方向,向她叽里呱啦地说了一段话。李攸烨只听出“小孩”“哭”几个字眼,顺着他视线往门外望去,过了一会儿,陈因抱着栖梧的身影出现在街对面。她身旁还跟了一个穿蒙古服饰的陌生男人,一路护送她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 李攸烨眉头皱了皱,移步出门外,从迎面走来的陈因手中接过栖梧,抱在怀里,淡淡地道了声:“多谢!”就返身回屋里去了。陈因看着她毫不停留的背影,启了启齿,想要说什么终于没说。 穆云跨过门槛,正好撞上李攸烨黑沉的面孔,意外了一把,待看到陈因旁边那服饰鲜艳的蒙古男子,大小姐的表情也迅速垮了下来。 “你去哪儿了啊?” 陈因收拢了几乎外泄的失落情绪,勉强笑着说:“刚才去给栖梧买了竹蜻蜓。” “你怎么和蒙古人在一起?” “他叫尹勒莫,和同伴第一次来中原,听说庙会上有马球比赛就过来看看,但因为不认识路,所以就来问我。” 大概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介绍,尹勒莫把手放在胸前友好地向穆云问候。穆云皮笑肉不笑的扭开头,当他不存在,“问路还问到街对面去了啊?你以后还是少和蒙古人呆在一起,他们可不是什么善茬!” 陈因的神情颇为尴尬,因为汉蒙双方的长期对立,连带着百姓之间也互相仇视,一向平等视人的穆云尚且如此,更别提其他人了。她侧头抱歉地看着尹勒莫,后者勾了勾唇,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这在穆云看来无疑是一种蔑视。 李攸烨抱着栖梧在柜台前说了会儿话,随后缓步朝这边走来,“穆姑娘,在下还有事,就先告辞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穆云反应不及,慌忙说:“你们不准备看马球赛了?” “如果有时间的话,会去看的。”李攸烨的笑容晃了一下她的眼睛,跟着便消失在人来人往的人流中,来无影去无踪似的。穆云想起有事还没来得及问,流连着她离去的方向,默默叹了口气。 “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尹勒莫那明显揶揄的话让两个失神的人都为之一愣,穆云鼻子都给气歪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屑道:“看不出,原来蛮夷也会说汉话!” 对于她的挑衅尹勒莫毫不动怒,“蛮夷即将拥有自己美丽的妻子,而中原小姐还在为自己的梦中情郎黯然伤神。” 穆云瞧着他那得意的样子,越看越觉得碍眼,端着胳膊冷笑道:“教你学汉语的师傅有没有教过你一句话?” “什么?” 穆云笑了笑,朝他勾了勾手指,尹勒莫警觉地住了住脚,最后仍是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穆云忽然以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贴在他耳朵旁,“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尹勒莫正想回击,突然听见她“啊——”得尖叫一声,往后倒退数步,双手捂着胸口,“救命啊,蒙古人欺负人啦!” “谁敢欺负人!” 穆云捂住脸往前一指:“他!方才他拦住我要我跟他走,我不从,他就动手动脚!” “他奶奶的,敢在我们地盘上欺负小姑娘,不想活了!揍他!” 在安阳群众把尹勒莫团团围住之前,莫大小姐拉着陈因的手逃离了现场。吃了哑巴亏的尹勒莫有苦说不出,被愤怒的安阳群众教训的很惨。陈因本来很同情他的,可是看他肿着两只熊猫眼被同伴抬上马车还趴在窗口朝穆云龇牙咧嘴地挥拳头,不禁想笑。 “哎,有点过分了啊?” “哼,谁叫他惹本小姐不高兴,本小姐就不让他好过。走,看马球赛去。”穆大小姐教训了尹勒莫,心情大好地往马场跑去。并没有预料到今日发生的种种事端会造成她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一次转折。 到了马场,周围已是人山人海,山呼海啸声传来,震得人耳皮发麻。陈因被拉着去踩了一回场子,才体会到什么叫比赛气氛,简直太热烈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期待的笑容,恨不得比赛马上开始。 “你还没看过庙会时的马球赛吧?”穆云附在她耳边大声说。 陈因嗯了一声,想着她大概听不到,于是也笑着回应:“是呀!” “那就好好看看吧,下一次要等到一年之后了!” 一年之后?她看着眼前那笑容鲜活的女子,一时间悲从中来,一年之后她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如何会有下一次? “穆云,从我来的那时起,我就说过我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 “我知道,你在找人,在这个地方没有找到自然要到别处继续寻找。” “不止是去别处寻找那么简单!” 穆云回头看她,想从她眼睛里看出什么,却是看不明白,随后淡淡一笑,“没关系,只要你记得有时间回来看看就行了。” “我再回来看你时,你估计已经是个老太婆了。”她笑起来,笑容有些腼腆,却很真诚,“不过,我会一直记得你的。你是我在这段时间里结交的唯一的朋友。” “你怎么了?从今天早上就不大对劲,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儿,只是有感而发而已。” “好了好了,别说那些伤感悲秋的话了,有这么好看的比赛不看,学穆郡守做那些肉麻兮兮的调调,好酸的。” “别这么说你爹,其实你爹一直很关心你的。” “陈姐姐,你一开始的目的是不是就是来劝我跟我爹尽弃前嫌的?” “哪有!” “没有就给我好好看比赛。我现在要到前边去买两包糖炒栗子,待会边吃边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其实人这一生中与大部分人所产生的交集都屈指可数,包括那些最亲近的人,唯你所能做的就只是珍惜而已。 李攸烨没有回宅院,她在城东挑了一处顶层的楼阁,敞开花窗,刚好能看到城隍庙前的一隅。桌上放了一盘糖炒栗子,她一个一个拿来剥开,送到对面的小大人嘴里。小大人正在跟她生气,特意坐到了窄长的条桌那边,作势要跟她划开距离。可是嘴边的糖炒栗子实在太香,她没抵住诱惑吃了几个,就被人抓住短处一阵猛喂,想生气也生不起来了。李攸烨奸计得逞,又趁机表示不该把她一个人丢下,认错态度良好,没多久就从小大人嘴上讨到一个代表正式原谅的吻,剥栗子剥得更起劲了。 这时楼下窗口处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烦躁的声音, “快点给我想想办法,我要去参加比赛!” 李攸烨凝了神细听,只听另一个声音立即回应,“不行,您都伤成这样了,不能再上场比赛!” “我只是脸上有伤,手脚都能用,为什么不能上场!” “二王子,请您理解大王子派您来此地的良苦用心,您是带着我莫尔莫部族的使命前来玉瑞和亲的,不是来与中原人逞强斗胜的。让您受伤已经是属下的失职,此次球赛交给雷怒他们即可,您不必亲自上阵。他们会很好的完成使命。” “哼,所谓完成使命就是众目睽睽之下故意输给中原人,然后在他们的冷嘲热讽中隐忍自己的失败与无能,只是为了求他们不跨过倚兰江将我们蒙古人赶尽杀绝!” “现下王庭已覆,蒙古四分五裂是事实,如果我们不依附玉瑞,就会被其他部族吞并。您亲叔叔的所作所为您也看到了,形势所迫,二王子又何必执着。” “我是不会和亲的。” 李攸烨听了半天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楼下坐着的是蒙古莫尔莫部族前来和亲的王子。把蒙古划分成十二个郡级部落是新任丞相胡万里的主意,有点类似前朝的“推恩令”,就是把原蒙古旗下的四大部落,每个部落一分为三,重新划分成十二个隶属朝廷的“小王国”。每个郡级“王国”势力分散,都不能与朝廷单独抗衡。这莫尔莫部族就是原蒙古四大部族之一,上一任部族首领战死沙场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都还年幼,就由他的弟弟希辛寒继位。没想到兄弟俩长大后,希辛寒受了朝廷册封,就想把另外两块封地也赐给自己的儿子,两个侄儿十分不满,联合其父的残存势力向叔父发难,要求讨回属于自己的封地。希辛寒上疏请朝廷裁决,朝廷为平息事端,将原莫尔莫部族的三分之一的土地赐予了兄弟两个,另外三分之二分予了希辛寒和他的儿子。希辛寒对这样的安排甚为不满,明里暗里地想要对付那两兄弟。 这次这位蒙古王子打着马球比赛的名义进入玉瑞,实际上是想借和亲一事为自己部族寻求庇护。李攸烨暗暗摇了摇头,本以为会是一场值得期待的马球赛,现在是一点看头都没有了。闲闲得咬了口糖栗子,闭目养神几乎睡着,这时楼下传来一叠迭踏的脚步声,有很多官兵停在了阁楼门口。一个身穿三品绯色团领公服,头戴一尺二寸展脚乌纱幞头的官员从轿中走出,先抬头看了眼阁楼的牌匾,然后理了理自己本就平整的衣袖,让一干绿袍官现在楼下等候,自己一个人匆匆地往里面走去。 一直辗转爬到四楼,绯袍官扶了扶帽檐,神情恭肃地在楼阁门前跪下,“臣,穆公彦恭迎……”话还没说完,楼阁门突然从里面开启,李攸烨一脸严肃地出现在门前,扫了眼身前那叩得极低的身影,“穆郡守,起来说话!” 穆郡守想了想说:“谢公子!”这才恭谨地直起身来。看到李攸烨转身回了房间,他犹豫了一下,也抬脚跟了进去。 “穆郡守不必拘谨,坐吧。朕现下是微服私访,没有那么多约束。” “谢皇上!” “穆大人能否告诉朕,你是怎么知晓朕的身份的吗?” “臣不敢欺瞒皇上,昨日,臣有幸在南街见过皇上一面,当时皇上和小女在一起,臣就多加留心了一些,见圣上龙章凤姿,气派端严,不是一般寻常人物。心里起疑便私下派人去查探过。”说到这里,穆郡守抬头看了眼李攸烨,不敢再说下去。 “哦?查到了什么?接着说。” “是。臣派去的人查到了皇上的住处,从房东那里打听到,他刚把住处租给了武申镖局的人。‘武申’两个字倒过来不就是神武的意思吗?所以臣便猜皇上随行的护卫就是从神武军中挑选的人。小公主的存在也印证了臣的猜测。臣无意冒犯天威,还请陛下恕罪。” “穆大人请起,所谓不知者不罪。何况换了朕在那个位置,要是看到自己的女儿和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男子在一起,朕也会去调查的,而且势必会调查得更深!” “好了,长话短说,在你把你的人全部撤走之前,朕最后再强调几句,一,朕这次是微服私访,万不可轻易泄露朕的行踪;二,朕要你帮朕调查两个人,一个就是你府上那位陈小姐,另一个就是在你境内沦落成乞丐的永安侯上官录;三,密切注意此次造访中原的蒙古使团的动向,如有异常立即向朕禀报!” “臣遵旨。” “你可以走了。” “皇上……” “还有什么事儿?” “今日庙会结束后,臣下将于辰时在郡守府内设宴,诚邀公子阖第光临。”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待下面的官兵消失得一干二净后,李攸烨也从楼上下来,刚下了一层,三楼的那扇门便打开了,从中走出一个带着鬼头面具的人。红色的像血迹似的眼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往楼下冲去。李攸烨顿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第243章 归去来兮(五) 因为惦记着要查上官录的事,她便临时决定在安阳多留一段时间,少不得要跟已经识破她身份的地方官打好招呼,让他们闭紧口风。 穆郡守的请帖在傍晚之前就送到了宅院,难得在这么短时间内就为她的出席找到了这么多充分的理由。于是在戌时初刻即将到来的时候,李攸烨也学其他人那样卷了几份厚礼,以此次马球赛最大赞助商的身份光临郡守府。 话说穆云与陈因自庙会上观看了马球比赛后,寻思着天色还早,就想去东市逛逛商品铺子。相携着进入本地最大的一家金银玉石饰品铺子,穆大小姐直接把好友按在试妆台前的月牙凳上,拿各种精美的金银玉饰往她脸上贴,然后自己瞧着满意了问都不问价格就让伙计包起来。她虽是郡府家的大小姐,平时吃穿不愁,但每月花销开支都是从府中领的例银,有一定的限额,不是想花多少就能花多少的。陈因见她现在的花钱方式,好似用手往外撒银子,是要把一年的例银都预支了。本想当机立断地拒绝,熟料她说:“我知道你不爱打扮,也不喜欢这些俗气的东西,但是作为朋友我只想在你离开之前送你一点东西,不管你以后身在何方,看到它们,能够想起我,想起那个穷得只剩下钱的穆云……” 她说得时候目光一直真挚,用自己的方式做认为对朋友好的事情,本来就是穆大小姐一贯的作风。陈因捧着那沉甸甸的包裹,突然觉得它像山一样重。 “其实作为你的朋友我是极不称职的。最初时候我以为你又是我爹从外面带回来的小妾,所以对你百般刁难,处处看不顺眼,但是事实证明我错了,并不是全天下有姿色的女子都会为了钱和权嫁给我爹,你不同,你比我爹的所有小妾都美上一百倍,如果你愿意嫁给我爹,他肯定会为你做任何事。可你偏偏瞧不上他!所以我尊重你,敬佩你,也想和你做真正的朋友。” “其实,我早就把你当成真正的朋友了。虽然在最初的时候,我的确是怀着并不单纯的目的有意接近你爹,以至于造成你的误会,实非我所愿。” “我早就知道。你对我爹使美人计从头到尾都是和找寻你的那两个朋友有关。其实你早说出来我会帮你的,找个人是个多简单的事,根本用不着我爹出面,只要我跟郡里的人说一声,让他们查一查人口簿子就好了。除非你那两个朋友是与世隔绝的世外高人,否则不可能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的。” 陈因摇了摇头,“最怕的是她们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那两位朋友究竟是什么人?怎么听你说得他们好像经历了大灾难似的!你指定她们在安阳吗?万一在别处呢?一切都有可能发生的。” “她们……” “夫人,您请!”正说着呢,穆云往门外一瞥,一个体态丰腴披金戴银的年轻少妇晃晃悠悠地进了铺子。小二的一句“夫人”把她抬举得眉开眼笑,原本娇弱无骨的身子快要摇摆成一滩烂泥。 “真是出门没看黄历,我们走吧!”穆云晦气地拉着陈因就走,生怕与那人沾染上什么关系,事实证明,她她丝毫没有低估那人的眼尖程度。 “哟,这不是云姑娘吗?” 还没走出铺子,那尖尖酸酸的音腔就撵着她的步子追上来,很像青楼老妓在看到自己同楼嫁出去的姐妹混得不如意的时候那股子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的又嫉妒又雀跃的心情。 穆云本不想理会她的,这会子居然自己送上门来,心里好不鄙夷,于是把那平素连唤都懒得唤的称谓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嗓音喊了出来,“原来是六姨娘啊,今日怎么有兴致出来逛街?二姨娘,三姨娘,四姨娘,五姨娘,七姨娘没有跟您一起出来吗?” 她一口一个姨娘唤出来,那六姨娘的脸色登时就变了。她虽是郡守府最得宠的小妾,但最忌讳被人提及妾的身份,府里没有当家主母,其他妾室地位又不比她高到哪里去,平时倒也相安无事,偏偏这正房出的大小姐处处不给她面子。她这么说无疑是在讽刺店小二的用词不当——姨娘到底是姨娘,哪里又算作“夫人”? 更让她嫉恨的是她居然凭空杜撰出一个七姨娘来泼自己的冷水,谁不知道这郡守府只有六个妾室,她是最小最得宠的,哪里有什么七姨娘,她这样说无疑就是在提醒她别看你现在多得宠多风光,不过仗着自己最年轻最漂亮罢了,等年岁大了,容颜老去,还不是要被新来的更年轻更漂亮的七姨娘顶替,到时候有的是人看你的笑话! “你不就仗着自己死了的娘才敢如此作践我?难怪老爷要当众掌你这小妮子的嘴!”这六姨娘在心里恶狠狠地想,到底不敢表露出来,只扭捏着笑: “是啊,老爷让我出来置备些珍器名玩,说是给府里添置,其实谁不知道这是给姑娘做嫁妆用的。说起来真要恭喜姑娘了,老爷为是姑娘的事儿煞费苦心,姑娘出阁以后,可记得常回娘家走动走动,几个兄弟们还指望新姑爷提携呢!” 她这话说得倒颇有心机,一方面既指出她虽是正房所出,到底是个丫头,别看现在风光,等出了阁这郡府的家业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另一方面,是摸准了这大小姐的脾气,知道她不爱听什么,偏说这些不受待见的话为自己挽回一口气。 “谁跟你说我要嫁人了?”果然,穆云一听这话就恶狠狠地瞪起她,眼里蹭蹭得往外冒火苗。 “哟,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爷钦定了的,今日新姑爷都登门了,据说还是什么郡王,难道姑娘不知道?” 穆云咬了咬牙扭身就走,那掌柜吃惊地问:“贵府小姐真要嫁给一位郡王?那可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那六姨娘却冷笑,“什么郡王?无非就是一个不通教化的蒙古蛮子!” 陈因回头扫了她一眼,她撇撇嘴,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里不由发凉。 待追回到穆府,意外得知穆云回府后并未大闹,而是直接回了自己房里,全然不似以往个性。心里实在担心,便敲门去问,谁知被一只手鬼鬼祟祟地拉进门来。近前一看,她已换上了一身男装,正往床前收拾金银细软,一下子便明白了她要做什么。 “郡守府戌时举办家宴,那时守卫大都在前院,后院守备最为松懈,我那时逃走最为合适。” “六姨娘的话未必是真的。” “不管是不是真的,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今天被那六姨娘一提醒,我突然想到,是该考虑自己的后路了。趁着我爹没把话挑明,今晚就走。” “可是你可有去处?” “先到曲阳去投靠我小姨和姨夫,他们会收留我,然后再做打算。” 陈因知道她注意已定,叹了口气,“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夜幕降临,屋舍内外渐次亮起灯光,车马登第的喧嚣之音从前院传来,隔着围墙好似另个世界了。二人将一切细软收拾妥当,躲在独院旁的一块大理石后面,等接应的人投石为号,伺机逃走。面对即将离开的院落,穆云有感而发道:“我从记事起就住在这个院子里,如今就要走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可以另想办法!”陈因始终觉得不妥。 “不,为这一天我已经筹划了近十年,不能在这时候放弃。” 看着夜光下那双不解的眼睛,她笑了笑,“那年我娘忌日,正好是穆大人的儿子喝满月酒,我就坐在门前的杏花树上,听前院的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听了一夜,觉得十分讽刺。我想这个世上是没有人甘愿为另一个人守候一生的,我娘之所以产生了这样的错觉,只是因为她正巧生活在我爹最需要借助她的地位帮助自己进阶仕途的时候。她死了,我外公迁怒于我爹,他的仕途自然也没有了,忠诚也便没有了。那个时候我就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离开这里。所以我瞒着我爹偷偷的学医,为的就是有一天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所以,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来来去去都是一个人,谁也不能约束你,谁也不能支配你,谁也不能阻碍你,想去寻找朋友就可以不顾一切地前去找寻!自由自在,无牵无挂。” “其实,我并非无牵无挂,我也有不得不驻足的时候!” “比如——?” “抓刺客!”二人同时怔了一下,突然看到一个黑影从眼前蹿过,往院内闯去!接着一群家丁拿着火把武器也纷纷追了上去! “坏了,如果被人发现我不在房里,非要露馅不可!” 穆云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气得要跳出去踢倒这厮,终因被陈因拉着不能成行。 “你要是跳出去,马上就露馅了你知不知道?”陈因也没料到会生出这等变故,石头后面瞄到那刺客径自往穆云房间去了。一时觉出不对来! “这是哪里?”一个带头的魁梧男子大声喝问家丁。 “这原是夫人的住处,现在是……大小姐的。” “哼!给我搜!” 搜完以后,不仅家丁们傻眼了,石头后面的俩人也傻眼了。 “这血衣是从令爱房中搜出,如今令爱不知所踪,金银细软却消失一空,证据确凿,穆郡守你还有何话可说?!” “臣……臣冤枉啊!” “来人,将穆府一干人等全都拿下,如有反抗,格杀勿论!另,张榜通缉穆府大小姐穆云,天亮之前,务必将刺杀皇上之人绳之以法!” “我靠?本姑娘什么时候刺杀皇上了!” 等到一院子惊慌失措的男男女女被绑缚着押解至牢房,穆云脸色仍是懵的。 “你在这里稍等,我先去外面打探下情况,切记,千万不要露面。” 陈因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嘱咐了她,悄悄潜入前院,见地上杯盘狼藉,桌椅碎裂,明显有打斗过的痕迹。联想那伙追兵口中的“刺杀”,不禁从头凉到了脚。亟待了解事情真相,她冒险潜入正堂前的门廊下,听到两个汉子在堂内焦急地踱步,其中一人道: “阮副,末将已从北疆大营调来三千兵马保护皇上安全。但是皇上现在不信任郡府里的大夫,不肯医治,再拖下去势必危及龙体,这可如何是好?” “你且派人把郡守府团团围住,今日与会的所有人员都要严密排查,不使遗漏一人。我亲自去外面请大夫。” 待二人走后,她从正堂进入,见里室完全封闭,内侍也统统被遣走,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敲了敲门,“喂,有人吗?开开门!” 许久之后,她几乎要按捺不住破门而入了,里面才传来一点人为的响动。一个踉跄的脚步到达房门口,从后面缓缓拉开了门栓。 她推开门,迎面照见那裹着黑色貂裘的苍白人影,几乎要窒息了。 “有什么事吗?”李攸烨抬头看了她一眼,薄唇保持着警惕的弧度,扶着门的手紧紧扣着门棱,身子摇摇欲坠欲往前倾。 “你受伤了!” “没有。”她神情极为冷淡地否认,作势要把门关上,“没什么事的话,请回吧。” 没料到来人抢先一步将手挡在了门缝间,毫不费力地将那扇已经闭合的门推开,自己也挤身进来,关上门严肃地说:“你现在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还说没有受伤?” 李攸烨十分恼怒地盯着这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像受到了冒犯。然而就如她所说的,她现在连表达愤怒的余力都没有了。只能借着墙壁的支撑勉强站住,目光不善地盯着她。 “我没有恶意,我学过一点医术,可以治好你的伤。你在流血,如果不及时医治的话……” “先告诉我,你是怎么进来的?”李攸烨恶狠狠地逼问道。随着体内热量的流失,仿佛连站的力量也快没有了。她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形,但仍穷追不舍地追寻,仿佛是寻找一个可以让自己屈从的契机,“告诉我,要不然我怎么能相信你,怎么能让你给朕医治?回答我!” 在她贴着墙壁倒下之前,陈因慌忙把她抢住。触到那掩于黑貂底下的肌肤,才发觉她的手脚已经冰凉一片。她的心也跟着那温度降到零点,几颗珍珠大的液体陡然从颊下落滴落:“隐身镜。我用的是隐身镜。” 李攸烨陷入半昏迷状态,迷迷糊糊的身体仿佛浸泡在了水中,被浪花一次一次打沉又浮起,始终无法靠岸。 陈因将找到的银针和丝线在烛光底下穿了起来,回到床前,比照了下她左肩上那个又细又长的血洞,收回来缠了后面的一截咬断。重新打结的时候看到李攸烨睁开了眼皮,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那神情幽深得像是刚从水底打捞上来的夜明珠。她的手顿了一下,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我要用针线把你的伤口缝上,接下来会有些疼,你忍耐些,一会儿就好了。我会很快的。” 她没有反应,眼珠幽幽地望着她。为了防止她疼痛的时候咬伤自己的舌头,陈因让她含住自己的手帕,但是她闭了闭眼不肯配合,只好先放弃。擦干净手,屏息凝神,就要下针。李攸烨突然沙哑着嗓音说:“慢着!” 她慌忙收起针线。 “把……帕子给我!” 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将那手帕递到她面前。她艰难地侧起身子,把帕子平铺在枕边,用手蘸了蘸伤口上的血,开始在上面写字。完了交给陈因,“御印放在外袍的口袋里,你找出来把这个盖上。” 陈因依言找来印章,接过帕子见上面写着:“右将军阮冲接谕,朕养伤期间,除陈美人与栖梧公主外,不许任何人近前探视,违谕者斩。” “如果你不想你的好朋友一家沦为死囚的话,这期间最好一直呆在朕这里,帮朕隐瞒好身份。否则你……”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身体有点吃不消,李攸烨咳嗽了数声,脸色惨白道:“下针吧。” 第244章 归去来兮(六) 陈因知道自己此刻并不被她信任,但也是她目前唯一能信任的人了。心情微涩,重新将针线在她伤口丈量,避免那针线过长使她徒增痛苦,又要防备它过短中间连接不上。这样的痛忍受一次就够了。 当第一缕丝线穿透皮肉的时候,李攸烨的身体几乎扭曲成弓形,牙关奋力咬合发出肌肉撕裂的钝哼。她甚至想还不如就此死掉算了,蓦地感觉到脸上落了一滴重量,迷蒙着睁开眼睛,看着头上那不断重合又不断涣散的影子,被烛光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色。她缓松开抓紧被褥的手,惨笑道:“继续吧……不会更痛了。”话未说完,意识就不受控制地淹没于黑暗中。 夜漫长得像要吞噬世间的一切活物,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它将眼前的人留了下来。陈因小心翼翼地为她擦干身体,又把底下被冷汗浸湿的床褥换下,尽量不去触碰她肩上缠绕的一圈圈绷带的伤口。门外响起打更者的梆子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后半夜。想起穆云,她又隐身去了趟后院,发现她已经不在原处。附近也没有她的踪迹,担心她被官兵捉去了,回头向阮冲旁敲侧击地打听。阮将军自接到李攸烨的手谕后就对她十分恭敬,说到刺客仍旧在缉拿,心内稍松了口气儿。将要回房的时候突然被他唤住,阮冲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陈美人容禀,公主殿下自醒后就一直啼哭着要见皇上。臣等不敢怠慢,只是眼下皇上尚在病中,只许陈美人和公主近身相见,臣等束手无策,可否请美人带公主进去见上一面,也好让公主殿下宽心。” “那就劳烦阮将军把公主带过来吧。”听他提起栖梧时她心中就难以置信地欢喜和紧张,守在门口等到挂着两行清泪的稚女迎面而来,一时抑制不住心口泛滥的洪流,将她接过来抱在怀里,感受着她身上真实贴切的温度,就好像为这一刻等待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爹爹呢,我要爹爹……” 栖梧的脑袋无精打采地垂在她的肩上,一遍一遍申诉自己那委屈的要求,看起来应该是哭了很久。陈因怜爱地抚着她软软的头发,“栖梧乖,爹爹在里面,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恩……” “就有劳陈美人了。” “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有了这句保证阮冲才算松了口气,道:“侍女嬷嬷们都在外面守着,如有需要,美人尽管使唤就是。 “我知道了。” “爹爹在哪里?”回到房间,栖梧就开始焦急地找寻李攸烨所在,陈因安抚她道:“爹爹在睡觉呢,咱们轻轻地去找她好不好?” 她年纪虽小,但很能明白那“轻轻”的含义,马上闭紧了嘴巴,教陈因带到里间见到了李攸烨。“爹爹真的睡着了?” “是啊,爹爹很累了,所以早早地上床休息了,我们在旁边看,不要吵醒她好不好?” 她很听话地点点头,虽然眼里饱含着不舍,还是乖乖地让陈因抱到了斜对面的软塌上。 “爹爹是因为要帮栖梧摘小猴子才累得吗?”哄她躺下睡觉的时候,她把脑袋从被子里顶出来问。 “什么小猴子呀?”陈因一边奇怪,一边把她的被子掖紧一点。 她把短短的手指举出来,在陈因面前认真地比划,丝质的亵衣小袖子,滑溜溜地掉到了肩膀那儿,露出两节白白嫩嫩的葱藕般的手臂,说话的时候嘴巴一鼓一鼓的,有板有眼。看在陈因眼里,整颗心都要融化了。 “就是爹爹说栖梧只要好好睡觉,就给栖梧摘的小猴子,挂在那边那个,很漂亮的那个……” 恍然回过神来,“你说的是长廊里挂的那些画着小猴子的彩灯吗?” “嗯。”她眼睛倏然亮了起来,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陈因笑了笑,给她重新盖好被子,“你很想要那些小猴子吗?” “嗯。”她又飞快地点了点头,随后想到了什么,又开始缓缓地摇头,嘴里说着“不想”,但脸上表情却明显不是那么回事。 “为什么不想要?” 她扁扁嘴,两只小手合在一起,很认真地掰着说:“因为栖梧不想爹爹累。” 陈因怜爱地揉揉她的脸颊,看了又看,“呐,栖梧如果真想要小猴子的话,就听爹爹的话,好好地睡一觉,等到了白天,小猴子说不定就会自己跑到床上来了。” “真的吗?” “真的。” 把门轻轻地合上,她挑着灯笼一个人来到那条幽深的长廊,望着两排描摹着各种惟妙惟肖的小猴子的彩灯,不禁笑了起来。看中一个,将手中的灯烛吹灭,用事先准备好的长杆,把它轻轻地挑了下来。拿在手里满意地审视着,幻想第二天女儿拿到的时候开心的样子,满心欢喜地就要往回走。突然听到有人在叫她,循着声音望去,在长廊尽头看到一个人影,迅速地闪进拐角去了。她吓了一跳,手中灯笼险些掉到地上。等到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扫了眼四周,没有看见人来,便往那拐角走去。 “你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不见你。你……” “放心,我现在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们是抓不到我的。”她把陈因拉到近处,“陈姐姐,我现在急需一些疗伤的药品,止血散,活血丹,生肌去腐膏,还有银针、丝线、绷带,你能帮我弄来吗?” “你受伤了?”陈因忙将她上下打量一遍。 “不是。唉,一言难尽。总之,我现在很需要这些东西,府里的人全都被带走了,我现在只能靠你了。” 陈因见她一脸着急的样子,想了想,“好。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去帮你弄来。” 她回了房间,把她需要的东西全都装在一个药箱里,好在这些药和李攸烨用的很相似,不用现花时间到处去收集了。等等,和李攸烨用的药很相似…… 她提着药箱回到拐角那里,穆云已经等候多时,欢喜地从她手中接过药箱,全然没有注意到眼前人那忧心忡忡的模样。 “陈姐姐,多谢了。”她转身就要走,陈因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把她唤住,“穆云,能告诉我,你要这些药有什么用吗?” 穆云回过头来,脸上有些不自然。 她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你现在是清白的,我可以为你作证。但是一旦你插手干预这件事,就算是无罪也会变成有罪了。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她显然是明白的,笑容也随之冷却下来,出人意料地回答: “就因为她刺杀的人是皇帝吗?” “是。就因为那人是皇帝。所以,弑君之罪不是儿戏,你要救的人是一个将死之人,牵连起来整个郡守府都会保不住。你应该明白这其中的厉害关系。” “那依陈姐姐的意思,我应该怎么做呢?” “把人交给侍卫,让他们发落。然后洗脱自己的罪名。” 她深吸了口气,反握了下她的手,明显是敷衍道:“行,我会考虑清楚的,我先走了。”说完迅速地消失在黑暗中,陈因无奈地蹙紧眉头,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她果然没有将人交出来,又不知现下藏身在何处,是否安全。陈因担忧了一整夜,始终放心不下。天亮时又来到昨晚她出没的长廊拐角处,审视了一下周围的建筑布局,发现这里似乎和一个地方很近…… 她最终没有走进去,而是将准备好的药材和食盒放在一个外人看来不起眼但里面的人能一眼看见的角落里。转身悄悄走了。 李攸烨连续昏迷了三天,高烧加上伤病的摧残,使得她整个人消瘦了一圈。两只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就好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似的。然而,连她自己都清楚,这次能从鬼门关外捡回一条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陈因进来的时候,看到她正扎挣着想要起身,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床边,一只手托过她的后背把她扶起来,另一只手扯过旁边的棉被垫到她身后。 “慢着点,当心扯到伤口。” 李攸烨任由她把自己弄到棉被上,口干舌燥得咽了咽唾沫,浑身一点力也使不出。 “先喝点水,慢点喝,别呛着。”她实在是渴极,嘴唇乍一接触到水面,就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喝完总算舒服了些,又被扶到被上躺着,身前被子被拎着覆到胸口。 “饿了吗?我让人炖了鸡汤,待会就送过来了。” 正温言说着,敲门声响起。 “姑娘,您要的东西都已经做好了,快趁热吃吧。” “多谢大娘,麻烦您再把药煎来吧。” “好的。” 李攸烨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看到她从外面提进来一个食盒,把它放在近床的圆桌上,打开食盒,从里面端出一个白瓷汤盅,取开盖子,用大汤匙搅了一搅,试尝了一下,随后又取出一个小碗来,将搅匀的鸡汤盛到碗里。端到床前,一边用小勺搅着吹凉,一边对李攸烨说:“做饭的厨子都是阮将军从外面请来的,不会有问题,你放心喝吧。” 见她闭着眼睛没有反应,好在也没有拒绝,陈因坐上床沿,开始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喝。起初只有勺子到了嘴边她才被动得张一下嘴,到后来,陈因的手刚一探过来,她就主动地调整角度开始接勺了,看起来是真的饿极了。一碗鸡汤不久见了底,陈因给她擦了擦嘴角,问:“还要喝吗?”李攸烨依然没有回应,她又去舀了一碗,依然喂给她喝。直到第二碗快要见底的时候,她才象征性地移开了嘴巴,不肯再喝了。 陈因把碗放下,给她擦干净嘴角,解开她的内衣检查了下她肩膀伤势,还好,没有挣开或者崩坏。再抬起头来时猛地看到李攸烨睁得圆圆的眼睛,正又恼又愤地瞪着她,楞了一下,迅速得把她的衣服合上,自己脸颊也悄悄的红到了后耳根。由于她的伤口处在肩以下,胸口以上靠近锁骨的那个位置,她包扎伤口的时候不得不选择一种最为稳妥的方式,竖着缠一圈,从左腋下过,斜着缠一圈,从右胳膊底下穿过,胸口自然是不能保留衣物的,所以她的上半身约有一半裸着。刚才她检查伤口的时候,倒是没想这么多,如今见李攸烨恼了,自己好像也有了不小罪过,“那个……我去看下药有没有煎好……” 回头捧了药进来,发现那人居然靠在被子上睡着了。她无奈地松了口气,俯身把胳膊从她的颈后穿过,悄悄把底下的被子撤走,放她在床上躺平,盖好被子。而后坐在床沿上,摸了摸她的脸,身体很累,而心里却很满足。 一连几日,李攸烨都是醒了又睡,睡了又醒,难得有机会召见部下。阮冲等人在床前行了礼,见她垂足坐在床上,脸色虽然憔悴,但精神尚好,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刺客查到了吗?” “回皇上,臣无能,城内城外都搜遍了,仍是没有刺客的下落。” “你有没有想过她其实并没有离开郡守府?” “这……” “那日她刺了朕一剑,自己也受伤了,必不会走远。你且率人在府内好好排查一遍,任何可能藏人的旮旯角落都不要放过,无论死活,都要把人给朕带来。” 陈因在外面听得一阵紧张,又听她道:“另外,朕受伤的消息估计现在已经传到京城,你现在马上带着朕的亲笔书信,到京城去,交到丞相和单将军手中,叫他们稳定朝局,待朕回京。” “是!” 待阮冲走后,她提着食盒进了房间,忧思之间忽听李攸烨道:“怎么今日的药汤有两份?”她低头一看,可不是么,准备给穆云的汤药因为意外撞见阮冲进了房间而忘记了去送,此时正一起挤在逼仄的盒子里。她一时踟蹰不知该怎么回答,就听到一叠欢快的脚步声从门外跑了进来。 “爹爹,你醒了!” 栖梧像个小兔子似的兴奋地扑到床沿上,两只眼睛圆圆得注视着李攸烨,一脸兴奋的模样。 多日未见女儿,李攸烨心里想念的紧。想要把她抱上来,一伸手却牵扯到肩上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陈因连忙放下食盒走过去,把栖梧到床头上,拉了一把椅子,让她坐在椅子上,面对着李攸烨,温和地说:“乖乖坐在这儿,和爹爹一起吃饭,不能乱动哦。” 她很听话得点点头,竟也不吵着要坐到李攸烨怀里去,这让李攸烨在心里庆幸的同时,也有点纳闷,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栖梧想爹爹了吗?” “想了,可是爹爹一直在睡懒觉,都不起来和栖梧玩。” 李攸烨刮了下她的鼻子,“爹爹待会和你玩好不好!” “好!” “爹爹你知道吗?姨姨给我摘小猴子了。” “是么。” 陈因端了一碗鸡蛋羹过来,就坐在这对父女对面,先挖了一勺填到栖梧嘴里,问:“好吃吗?”栖梧一边嚼一边点头一边又忍不住和爹爹说话,她又挖了一勺很自然地送到李攸烨嘴边,“呐,张嘴。” 李攸烨先是纠结了两三秒,最后犹犹豫豫地含了一口在嘴里。她倒不是嫌弃和女儿吃同一碗饭,用同一把勺,只是这种毫无差别的待遇很是让她不舒服了一会儿,本来么,被喂也就被喂吧,有必要连说话都用同样的方式跟语气吗?你是指定孩子在旁边我不好反抗是吧! 李攸烨还真就没有反抗起来,因为她发现即使自己有幸“逃过一劫”,旁边的小屁孩子也会不依不饶地向“裁判”投诉,“到爹爹了,到爹爹了!” 好吧,第一次有种她不是亲生娃的感觉。 第245章 归去来兮(七) 吃了一碗羹,又喝了一碗汤,两人对半分,算下来其实也没吃多少。可是无论大的和小的都表示不要再吃了,那摇头的动作和表情如出一辙。陈因在一边笑着收拾碗筷,另一边听到官兵搜查宅院的动静,又止不住为地窖里的人担心。 好在他们搜查了几日,仍是一无所获。反倒是穆云开始心不平气不静的在那儿说: “这伙官兵怎么还赖着不走啊?他们是故意的吧?把本姑娘闷在这个不见天日的萝卜坑里,每天吃土喝风,有一次本姑娘在外面透气,明明看到本姑娘了,居然都能够跟瞎子一样抹过去。他们要不是故意的,本姑娘脑袋拧下来!” 后来连陈因也开始怀疑了,李攸烨自从能下床走动后,便好像对捉拿刺客一事不太上心了。每日清晨起来叫人抬着去晒会儿太阳,再听一下京城传来的奏报,其余时间就是陪女儿玩耍,嬉戏。大有长住这里养伤的势头。 反观穆云的日子,地窖空间狭小,常年照不到阳光,她送进去的几床被子,每回都湿哒哒地拿出来,小手炉进去不到一个时辰就熄灭。后来穆大小姐干脆就冻感冒了,一边流鼻涕一边嚷嚷还不如被抓去坐牢,牢房起码在地面以上,墙是暖的。 而每回陈因要她出去,她又死活不肯,说:“我一出去,她就死定了。” 她很不能理解:“她?她是刺客,我实在不明白,你与她并不相熟,何必要冒杀头的危险救她?还有,你想过没有,她在出事后第一时间跑进你的房间,留下了血衣,分明就是有意要栽赃于你!”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没办法漠视那双倒在血泊中的眼睛,绝望、执迷、痛苦、不屈,我觉得那神情好熟悉,好像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这十几年间的自己。” 她喃喃自语着,在陈因看来,就跟着魔了一样。 可是用她的话说“朋友就是用来两肋插刀的”,她那么信任地看着自己,那么幽怨地看着她,好像她再阻止她救人,就跟她有深仇大怨似的。陈因无法,只好说:“这个地方实在不能呆了,你先把人抱出来,跟着我走,但千万记着,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要发出声音。” “谢谢你陈姐姐,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先别急着谢,我把话先说在前头,如果被人发现,作为朋友我只能选择救你,至于这个人,她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知道了,不过我相信,有陈姐姐在,就算有天大的危机我们也能化险为夷。” 陈因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自信。到时候说不定连自己都自身难保,又如何救她呢? 她带她穿过地窖前的小径,来到前院自己的房间,把床收拾出来让穆云把人放在上面。嘱咐她在这里好好将养,千万不要出去。穆云早就累得不行了,脑袋一沾上温暖的被褥,就睡着了。陈因吹灭房间的灯烛,关好门,看到侍卫都在院里守夜,就转到隔壁李攸烨那儿。她居然醒了,正坐在床沿上,手上握着一柄薄如蝉翼的软剑,静静地擦拭着剑身。 “你去哪儿了?” 陈因心里咯噔一下,望着她手上的剑,一时说不出话来。 没听见回答,李攸烨抬头,脸色很不好看。 “我……我看到今天晚上夜色挺好,就出去透了透气!”临时编了个理由。 “透气?你很闷吗?” “啊,嗯,有一点,不过,也不是特别闷!”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好在李攸烨没继续追问,反身把剑放到枕头底下,盖上被子躺平,说:“下次出门前,记得把蜡烛吹了。” “啊?”愣了一下,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但见她躺下便睡了,也不好再问。后来听侍卫说才知道,原来她离开的这段时间,李攸烨到她房间来找过她,没见着人,就离开了。 知道她并没有怀疑自己,心里松了口气,又奇怪,她来找她有什么事? 一晚上千头万绪的理不清楚,后半夜就侧在榻上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道是不是睡觉姿势不对,她做了个极坏的梦,一晚上都在不停地翻身。醒来的时候身上黏黏糊糊的,往脖子里一摸,居然全是冷汗。疲惫地睁开眼,猛地发现头顶上悬着两只驼铃大的眼睛,吓了一大跳,突然抬头与那驼铃撞了个正着。 “哇,好痛!”她捂着脑袋歪倒在榻上,缓冲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一扭头居然看到李攸烨正站在榻前,一边痛苦地捂着鼻子,一边纠结地看着她,嘴里嘶嘶得抽气。 是她?撞到她了? 她连忙跪坐起来,去掀她的手,“你……你没事吧!你怎么不出声啊,我不是故意的,疼不疼?” 李攸烨眼泪都快掉出来了,甩开她的手,缓了好几缓,才指责道:“你干嘛一直翻身!” “啊?我有吗?” “还不承认!你吵得朕睡不着觉!你还……” 实在太痛了! “额……我真不是故意的。”她举手投降。看她气得炸毛的样子,莫名觉得有点好笑。麻利地从床上爬下来,登上鞋子,扶她回床上坐着,掀开她捂鼻子的手,“好了,好了,是我的错好不好。都流血了,还好鼻梁没事,你先坐这儿,我去拿毛巾给你敷敷!” 等她端了水进来,发现她居然缩回被窝里去了,还蒙头捂脸,跟个闹别扭的小孩子似的。把水盆搁在床边,拍拍被子,“喂,水来了,把脸伸出来,我给你敷敷。” 没动静。 “喂,你伤口该换药了,让我看一看,刚才有没有撞坏。” 还是没动静。 不吭声,好吧,我自己来。把被子强行的拽开,看到她一脸气急败坏但毫无反抗之力的表情,莫名有种地头恶霸欺凌无辜少女的罪恶感。 额,这感觉还真是……说不出的奇妙啊! “你昨天晚上找我了?”一边给她敷鼻子,一边问。 李攸烨本来快要气死了,想炸毛来着,但感觉鼻子上敷了一层凉凉的液体,立马不痛了,就舒服得没有吭声。 “我听侍卫说的。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把她身子托起来,给她褪掉单衣,开始解绷带换新药。李攸烨任由她的手指在自己身上一圈一圈地运作,就是不发一言。等到新的绷带缠上来,动静很大得把自己的衣服护上,倒头就睡下了。 “还真生气了?怎么这么小气啊!哎,哎~” 怎么叫都不醒,真跟个小孩子似得。 她有点无奈了,不过现在身上黏黏的,有必要先去洗个澡。对着被子里那大大的一坨人说:“我出去一下哦,马上回来。”就静悄悄地掩上房门,往堂下的厢房里走去。 身体躺在木桶中,真是又温暖又舒服,很快就忘了自己先前说过的话,倚在水中不知不觉睡着了。突然听到一阵斥喝声,她以为自己又做梦了,头一点,差点栽进水里,手忙脚乱地扶住木桶,稳住下沉的身子,被水呛了几口:“啊,好险!” 重新倚到壁上,揉了揉几乎僵掉的脖子,皱眉低估道:“怎么睡着了?” 这时门外又响起刚才的斥喝音,她陡然一惊,原来不是做梦! “华青鸥,你为了给你姐姐报仇,一路跟着朕北上,不惜混入郡守府做婢女,真是煞费了苦心。” 郡守府大院里现下站满了手执长戟的士兵,李攸烨正斜倚在正堂前的一把交椅上,饶有趣味地打量着院中那黑衣黑袍的年轻女子。“闭嘴!你这个丧心病狂残害手足的狗皇帝,没资格喊她的名字,你拿命来!” 李攸烨嗤笑一声,轻轻一招手,就让人把她押到足前来。 蔑视地看着她凄厉的眼神,从侍卫手中接过那把被打落的剑柄,顺手在空中挥舞了两下,忍不住赞叹:“真是把好剑。” “可惜却没用在刀刃上!”她诡谲得一笑,“说起来,朕还要感谢你呢!如果不是你那一剑刺伤了朕,让朕心生警惕,和你一样想行刺朕的蒙古王子也不会错失时机,瞻前顾后,以至功败垂成。这么一算,你倒是为我玉瑞立下大功一件了!” “呸!无耻昏君,这件事正好说明了,天下人人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你有什么可得意的?!” “天下人怎么想朕不得而知,不过,你现在落在朕手里,朕倒有一千种死法可以让你挑选。” “你以为我会怕你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还挺倔!”李攸烨笑道:“朕倒要看看你能倔到什么时候!来人哪,把她给我丢到牢里去,记住,在朕下次记起她之前,千万别让她死了!” “是!”侍卫把人押解下去,“皇上,敢问那穆云该如何处置?” 她看起来颇为困倦,经侍卫提醒才想起角落里的还有一个人,捂着嘴打了长长的哈欠。醒了醒神说:“把她带过来吧!” 穆云跪在院中,抬眼看着阶上那至尊之人,眼睛里非但毫无惧色,还带着十足的愤慨。 “穆小姐,别来无恙?” “是你,你居然就是皇帝!” “大胆!”侍卫见她居然不用敬称,口水直斥她面门。李攸烨摆摆手,“无妨!” 耐人寻味地瞅着底下人,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把我们困在地窖里,派侍卫整日的巡逻,却不缉拿,你是不是故意的?” 李攸烨面上有点绷不住,却强忍着不动声色,笑道:“这只是一点小小的教训罢了,窝藏钦犯可是不小的罪名,朕要是追究起来,你就不止关地窖这么走运了!” 穆小姐肺都气炸了,完全忽略了自己眼下的阶下囚身份,反倒双目炯炯地瞪着李攸烨。 “那你打算要如何处置我们?” “呵,朕还没打算审问,你倒是先问起朕来了。既然如此,朕就来好好问问你!” 她端坐起来,板起面孔:“你一个人拖着一个身受重伤的钦犯是怎么在没有粮食和水的地窖里撑过这么些天的?居然还躲过了官兵的重重封锁混到前院里来。说,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同谋?” 穆云发现但凡是大人物都长了两张面孔,可以随意地切换自如,她爹是如此,李攸烨也是如此,翻起脸来都跟翻书似的。她瞬间没了原来的气势,冲口而出道: “哪有什么同谋,从头至尾就只有我自己。”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招了?” “那好,既然你不打算招,那就等朕抓到你的同谋再说,不过,到时候你再想招就晚了,一切涉案人员朕都要重重地惩办!君无戏言哦!”她脸上虽然漾着笑容,那语气倒不像是开玩笑的。摆摆手就让人把她带走。 “慢着!”这时人群后面走出一个蓝衣女子,缓缓地踱到阶前,在穆云身旁敛衣而跪,“皇上容禀,民女有话要说!” “陈姐姐!” 李攸烨把头微微扬了起来。 “民女就是皇上所说的同谋!” 她在阶下平静地说完,李攸烨意料中地生起气来, “哼,朕就知道是你!” “民女不求宽赦,只想请皇上开恩,对穆郡守一家从轻发落,他们是被人冤枉的。” “是不是被人冤枉,朕自会调查,用不着你来多话!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你现在自身都难保了,还来管他人的闲事!” 陈因双颊绯红,不知道是羞愧还是沐浴后的余韵,只是不再言语。 李攸烨不耐烦地环视左右:“朕有些累了,今天就先审到这里,把这两个人……暂时关进牢房,听候朕的发落。” “是!” 在郡衙大牢那条由栅栏围成的阴暗逼仄的狭道里,伸展着无数只像老椿树似的皴裂脏污的手。湿柴的腐烂气味混合着尿骚气无孔不入地钻入身体发肤,令人闻之欲呕。这种地方李攸烨一刻也呆不下去,但那人却已经被困在这儿三天三夜。 侍卫在前头擎着火把,引她来到最深处的一间单独的牢房门前,将铁门上的锁链打开。 一股阴冷的空气刮着她脸侧的肌肤直贯入她的领口,掩藏在墨羽披风里的病身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你们都退下吧!” “是。” 推开门进入,在最里侧看到了枯坐在床沿上的人影,墙壁上悬着一盏油灯,散发出淡淡的黄光,于这黑暗来说它的力量实在太过弱小,于她本身来说那能量又足以曝光她脸上的每一寸苍白。这场景莫名有些熟悉。 第246章 归去来兮(八) 陈因听到动静缓缓的扭过头来,看到那张隐匿在黑暗中的脸,不知为何,会生出一股时过境迁的陌生感。 “听说你一直在找人。” 李攸烨的声音很平静,在这四周都是墙壁的地方,听起来却有些骇人。 陈因知道她既然如此问,就已经把一切都调查得清楚了。 心里不再有一丝恐惧,简短地“嗯”了一声。 看到她无动于衷的反应,李攸烨狠狠的咬牙,“那么,朕的皇姐还好吗!” 面对她的质问,对方无动于衷地垂了眸光,仿佛引颈受戮的囚徒,一心等待对方施予自己的酷刑。 冰冷的沉默隔断了李攸烨眼中即将迸出的火焰,从而使得胸腔中的愤怒燃烧鼎沸的临界点。有那么一瞬间,她多想用一股力道扼住她的喉咙,让那些过往的岁月,家人的死忆,以及自己半生的时光和她的痛苦一同抹去。 可是她并没有这样做。尽管她的眼睛真的已经烧成了红色,尽管陈因真的感觉自己的皮肤要被那炽烈的冷眼灼伤,她却始终没有这样做。 她慢慢地将披风里的手掩在左肩伤口处,阻隔住那股越来越切肤的潮气, “朕再问你一次,你诚实地告诉朕,皇姐,她可还好?” 那人仍是没有反应,李攸烨被激怒一步抢上前去,抓住这女人的胳膊,“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朕的耐性,朕在问你话呢,把事情给朕讲清楚,否则……” 她的话还未说完,眼前人的肩膀忽然颤动一下,身子猛然转到一侧,双手支撑着床沿,开始往外呕溢东西。李攸烨只闻到那气味便判断出,她呕得是血。 这样的情况大大出乎了她的预料,她一时不知所措地懵在了原地,任凭眼前人引袖抹拭自己嘴边的液体,然后一遍一遍地再次将那秽物吐出胸腔。仿佛那血是永生永世流不尽似的。 “对不起,我找了她们许多年,仍是没有……下落……”她终于寻个间隙把想要说的话说出,身体好像卸下了千金重担,只余一口轻飘飘的气息。 “别说话!”随着一声极快的回应,她的身子蓦地腾空,被人以极快的速度抱出了铁牢。 穿过狭窄阴湿的走道,略过不绝于耳的糟杂,挤过无数前来拜倒的侍卫,李攸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渴望接近那漫长甬道尽头的光明。 仿佛一切都不重要,前因不重要,后果不重要,仇不重要,恨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她,她又回来了,不能够再失去…… “皇上,陈姑娘身上患得是苦寒之症,牢里多湿气,阴暗寒冷,男人在里面呆上一日,尚且不能忍受,何况是一个弱女子。臣已经开了药方,只要按时用药,陈姑娘的情况就会有好转的。” 听了太医的奏报,李攸烨稍稍放了心,眉头随即又皱起:“她怎么会有苦寒之症?” “依臣推断,陈姑娘的苦寒之症,是常年涉足于阴寒交迫的苦寒之地所造成的,她的足踝上有很深的冻伤。恐不能根治啊。” “朕知道了。你且用最好的药来,给朕好好医治。但凡能减轻陈美人身上的一丝病症,朕就加你的爵,听明白了吗?” “是!” 子夜的更声似乎将昨日的旧梦又注入到了每个痴心人的脑海中,李攸烨看着那即使睡梦中仍旧褶紧的眉头,似乎是比她们初识时更鼓了一些。 “她真的找了很多年吗?” 穆云没有料到牢卒会把她带到李攸烨面前来,而且会问出一个连她都无法回答的问题。只能将仅有的一点知情权尽数报给她,可是连她自己都清楚,她知道也不过是冰山一隅,那个女人的神秘行踪一向只有她自己清楚。 “我只知道她从安阳还要北的地方来,为得就是找寻两个失踪已久的朋友。她似乎在安阳呆过很多年,但是实话说,我以前从未见过她。大概以前的她也是像现在这样易容罢。本来庙会那天她是准备离开了的,但因为我被我爹关了的缘故,她才没有走成。这才在庙会上遇见了你们。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这次的事情真的和她无关,是我百般恳求她帮忙的,请皇上明察秋毫,不要追究她的罪过。穆云愿一人做事一人当。” “好个一人做事一人当,朕看你的胆子真是不小!”李攸烨一拍御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动静大得连门外的侍卫都精神一抖,随时准备听从调遣进屋把犯人抓起来。 穆云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伏拜于地,本以为这遭是要羊入虎口,被大卸八块了。呜呼哀哉的时候,突然又听上面道:“不过,念在你至今仍诚心维护陈美人的份上,朕今日姑且饶了你。” “啊?”猛然蹿上云端,穆云还没反应过来,又见她板着脸在那说:“不过……凡事你得听朕的。” “皇上宽大为怀,已经释放了我爹他们,皇上还仁慈宽厚,亲自抚慰含冤受辱的郡守府众人,皇上真是个明察秋毫的好皇上!”穆云觉得自己牙都要酸掉了,但还是一个字一个字费尽心力地往外挖句子。床上那人一惊一惊地看着她,最后竟拿手去试验她额上的温度,一切正常,但是:“穆云你怎么了?我一醒来就听到你不停地讲,你是不是发烧了?” 我才没有发烧!穆云委屈得想死,说谄媚话说得想吐,她此刻方明白穆郡守等大人物做得是何等辛苦的工作。“对上谄媚”四个字虽然说着轻松,没想到实践起来居然这样*。 “没有。”行将就木地摇了摇头,“我只是有感而发。” “没有?”陈因见她脸上肌肉的都麻痹了,压根不信她的这套说辞。突然她想到了什么,半坐起身,“是不是有人逼迫你了?” 这才是真正明察秋毫啊!穆云的两片眉毛几乎要跳下来跟她握手了,这时候李攸烨却从门外步入,她连忙闪身,冲她施身福礼,皇上,您看我给您塑造的光辉形象还满意吗? 李攸烨咳了声,似不在意地捋捋袍袖,还算可以吧。 屋里还剩下两人的时候,气氛又降至冷沉。陈因不知她到底有何目的,手心微微冒汗,在褥子里下意识地搓着。李攸烨靠近床沿,坐了下来,端起几上的药碗,用汤匙搅动几下,喂到了她的嘴边。她不敢不喝,被动地张开嘴含住那苦涩的汤匙,把灌来的苦水吞咽下去。 从来没尝过这么苦的药,才喝半碗,她的眼皮已经耷拉得跟前脚出门的穆云一样了。 李攸烨却像视而不见似的,依然一勺一勺地喂来,像个雷打不动的监工。 她想说不要再喝了,但触到那监工神态,还是苦苦吞咽。 一碗下肚,她眼冒星星,恨不得前脚出门的是她。 李攸烨把空碗放回几上,引袖至身前,从里面掏出一只木盒,递给眼前之人。 陈因愣怔地接过那木盒,打开,一枚墨绿色的古旧钗子落入眼帘,还是如以前那样不加雕饰,淳朴自然。 “现下你可以说了罢!” 听到李攸烨的话,她抬起头来,目中闪动着晶亮的光泽。 “告诉朕,这金钗的主人和你有什么关系,还有,朕的皇姐到底去了哪里?从头至尾,详详细细地给朕说清楚,不要有一字谎话,否则,朕还是要拿你是问。” 她这话其实说得极为矛盾,既然要听详详细细地真话,又如何能辨出真假?倘若她随便编出一通谎言出来,她估计也会听不出罢。可是她并不打算这样做,也许是独自一人太久了,很想要找一个人诉说诉说。 她长呼出口气,从那日离开前发生的意外说起。避开了她回到原世界的所有经历,将时间切换到她返回这个时空的那刻—— □□龙兴元年。 那是一个新与旧、善与恶、国与家、内与外激烈交拼的年代。之所以把这个时间当做起始,与这个时代的特殊性却是没有丝毫关联的——鲁韫绮和李攸璇所乘的安全舱被飞船带起的磁流带动,产生了前后大约一百年的时间差。超出这个范围之外的时间她并不做考虑。 只是她没想到,她落地的那一方严寒之地,正在经历一场零下四十度的搏命之战。 嗖嗖的箭雨蹿上高空,立即化成冰棍一样的铁物,直直地插入雪地。 她被一只冰箭砸中,当场晕厥过去。醒来时正躺在一辆急速前行的雪橇上,身上盖着一件厚厚的毡衣,头上裹了止血纱布。一名车夫在前头狠力得抽打狼狗,身前身后还各围了数十只健蹄飞奔的马匹,马上坐着许多手执刀弓的士兵,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夹杂着风的怒号几乎让人心胆俱裂。 她不知道自己是被何人擒住,也不知道要被带去何方,看着左手边昏昏沉沉的夕阳,判断他们是往南边赶。心中的警戒忽然就松弛下来,往南应该是玉瑞的疆土。 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床上,一个很美丽的女子出现在沙帐中,头上戴着一只墨绿色的玉钗,正温柔地冲着她微笑:“姑娘,你醒了?” 那一瞬间她仿佛置身于梦境,耳边缠绕着她的仍是烈马的嘶鸣和豺狗的犬吠。 “你是?” “姑娘莫怕。我不是坏人。” 她当然不是坏人,那样一个温和美丽的女子怎么会是坏人呢? “我怎么在这里?”她很想坐起来,但是身体却没有一点力气。 那女子轻轻按住她,语气温和道:“当心,你在雪域受了伤,是外子把你带回来的。” 她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况,下意识地摸向自己颈前,蓦地松了口气,还好,没有丢。 “谢……谢谢你们!” 那女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胸前那卷轴样式的坠什,笑了笑没有说话。 “夫人,药煎好了。”侍女把药端了过来要喂她喝药。 她直接接过来,说:“我亲自来吧。” “夫人,您现在怀有身孕,怎能做这种事!还是让奴婢来吧,要是让将军知道,可能要责罚奴婢了!” 她笑道:“喂药而已,有什么要紧?他若寻你麻烦,你尽可来找我。” 说得一屋子人竟然都笑了。 床上的人如坠云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喂药之事她却听清楚了,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可以自己来的。” “你乖乖躺着别动。”她的声音虽然柔和,却有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一边从容地喂药,一边寻着间隙问:“姑娘姓谁名谁,家住何处?” “我姓权,名字洛颖,左木权,水边洛,页部颖。” “权洛颖!好名字!” “夫人!将军回来了!” 正说着呢,外面传来一叠孔武有力的脚步声,那女子只是调整了下坐姿,以便正对她的夫君,那男人就担心得不得了,几步抢过来扶助她的肩窝,“夫人,当心点!” 权洛颖惊奇地发现他的单个眼睛里居然长了两个瞳仁。 “这就是外子,姓石,他生来就比别人多长一双眼睛,没吓到你吧?” 她摇了摇头,“听说目中重瞳的人是后羿转世,天生就是要做大事的人!” “承蒙姑娘吉言!在下尚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请教姑娘?” “石将军请讲。” “看姑娘样貌应该是中原人士,不知为何会一个人流落在大漠以北的冰天雪地里?若不是在下发现的早,姑娘的情形可就危险了。” 权洛颖听出他话里的怀疑,正要回答,石夫人忽然捅了一下丈夫,“现在病人需要休息,你想问什么以后再问!” 那男人出奇地听她的话,笑了笑便不再追问。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怀疑。 后来权洛颖才明白他为何会对陌生人如此警惕。 因为这个人就是当时雄踞一方与蒙古人抗衡的石应摇石将军。 第247章 归去来兮(九) 那是一个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年代,任何人任何势,如果想要在竞争中存活,就必须保持充分的警惕与认知,否则迎接他们的就只有灭亡。相信如果不是她在偶然情况下帮助石应摇赢下蒙古王举办的马球比赛的话,她一定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受到对方怀疑。 听到她与石应摇遇见的时候,李攸烨心里的那一团疑惑似乎迎刃而解了。她确有通天彻地的本领能去到别人不能去到的地方。无论是一百年,还是两百年,时间对她来说就像一本随时可以翻阅的书,只要她想,她便能穿越到任何她想去到的地方,不在乎故事从哪里开始,也不在乎故事从哪里结束。 只不过当时间真的变成一本随时可以翻阅的书,那书里的人对她又意味着什么呢?是一个个已知结局的烫金字体,还是一段段过眼云烟似的风干墨迹?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鲁韫绮是不是喜欢皇姐?” 她忽然把话题转到了另一方向,权洛颖有些意外,忆起当时鲁韫棋义无返顾跳下飞船的情景,她应该是喜欢李攸璇的!但是不确定李攸烨的态度,就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她们还有几分存活的希望?”李攸烨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表情没有变化,沉默半晌,继续追问。 这次伴随而来的却是长久的沉默。 她紧紧攥着袖口,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平静的表情明显是在强撑。 “怎么,她们一点都不好吗?” “不是……”短短的两个字像花光了她身上的所有力气,就着那瞬间冷下来的目光,权洛颖仓促地喘了口气,斜倚在床头,说:“离开前,她们已经进入了安全舱,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安全舱能保护她们避免时空扭转所带来的伤害……但是,咳,咳……那不代表她们就能安然无恙,安全舱能不能平安落地,还尚未可知,而且,长公主在这之前受了伤,如果得不到及时的救治,或许会凶多吉少!” “为什么?鲁韫棋不是最会医人的吗?难道她没有办法救皇姐!” 李攸烨再也无法维持冷静,恨不得摇着她的肩膀问清楚。 “我爸妈是在神佑四年进入的这个世界,然后培养了鲁姐姐她们,教给她原世界的医术。而在这之前,归岛是不存在的。” 李攸烨不明白这什么意思。 权洛颖匀出口气,神色憔悴道:“没有归岛的医疗技术和设备,鲁姐姐即使懂得怎么救人,也无法施展。换言之,如果她们落在神佑年之前,她们面临的将是一片空白……”权洛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她讲这么多,这些东西本来是要埋在心里的,直到希望再次出现的那天为止。 可是现在,似乎所有事情都脱离了控制。 李攸烨懂了,又有点发蒙。无力感和郁愤交织一起,让她几乎忘记了怎样合理表达情绪,“你的意思是,如果她们落在神佑年之后,就不是一片空白了吗!” “不是……”见她那讥笑和嘲笑的神情,权洛颖急着说明:“离开前,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埋在了地底,鲁姐姐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如果她们降落在神佑年之后,她一定会回来取的。” 李攸烨冷冷地看着她,欲龇裂的双目像要把她吞噬一般。她不会忘记那片无数次涉足却被冰雪覆盖的凹地,像是被人凭空狠狠捥去的一块骨肉,连着周围的山脊结成疮疤。原以为这疤要永远无人问津地躺在那里,她现在竟然告诉她,疮疤下面有她们未曾带走的东西!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相信你。” 李攸烨决绝地站了起来,转身往门外走去,在门口略顿了顿,“明天我和栖梧就启程回京,”停了停,“我再给你两年时间,如果你找到她们,就来京城。” 权洛颖撑着坐起来,看着她瘦长的影子在门外颤了颤,吃力道,“我会让你们见最后一面!” 她不自觉地咬了咬牙,慢慢地和衣躺下,往上拎了拎被角,倒不是因为冷,而是怕自己偶然间的失态被窗外的影子看见,尽管她明知道那里已经人去楼空,干涸得没有任何人影。 三个月后。玉瑞皇宫。 皇帝一身大红吉袍,端立于朔华殿前的御阶之上,面无表情地俯瞰御道两旁同样着吉服戴梁冠的玉瑞臣子,辰时的钟声刚过,震耳欲聋的礼炮声便响彻云空。望不到的红毯尽头一座三十二人抬的大轿在庄重、喜庆、神秘的礼乐声中缓缓地朝她走来。 乐毕,大轿刚巧在御阶前落定,一位盛装打扮的蓝衣女子从轿中走下,迎着无数蜚短流长的目光,微微屈身朝阶上人下拜,礼官宣读诏书,将金印册宝一并送上,她恭谨接过,敛衣再拜,随后迈着婀娜的步子重新登上轿辇,沿着来时的路往宫门行去。轿帘消失在御道尽头的那一刹那,有人看到她脸上浮现的那一抹意味深长的狡黠笑容,仿佛睥睨天下的孔雀在骄傲地展示完自己的羽翼后留给世人的最后一片美丽的华影。 “没想到玳姐姐最终会和蓝倾舞走到一起,还为她放弃了世袭的王爵,唉,是这世界变化太快,还是我反应太慢了啊!”典礼结束后,大臣纷纷散去,只剩戚靖汝一个人还徒留在原地,以手遮额,望着轿子消失的方向,心中不由空落落的。 “是你反应太慢了,小丫头!” 闻言她抬起头来,看到一脸灿然笑意的秦王李攸烁,那双乌黑铮亮的眸子,和经过数年戎马生涯洗礼愈显坚毅的面庞,微微恍了恍神。 “是你?你什么时候进京的?” “昨夜刚刚进城。” “这么匆忙?” “那是,玳儿的大婚,我怎么都要赶来参加呢。” “呵呵,那你可要来晚了,玳姐姐的婚礼前天就在盈樽阁举行过了,我、皇帝哥哥、玉姝姐姐都去祝贺了呢!今天的这场戏只不过是走个过场,真正的婚礼你可是没福参加了哦!” “小丫头,你这么说我会很伤心啊,为了能早一点到京城,我可是连着赶路三天三夜都没合眼!” “这样啊,那你再连着赶三天三夜去蓝阙,说不定还能赶上蓝阙王为玳姐姐她们举行的婚礼哦!总之这一拨你是赶不上了。” “两年不见,小丫头的嘴巴还是这么不饶人。”李攸烁毫不介意地笑起来,脸上仿佛载着四季的阳光,明亮照人。戚靖汝的心就这样微微悸动了一下,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在心中蔓延,不禁歪着脑袋仔细打量眼前的人。两年不见,他似乎晒黑了不少,但衬着那灼灼的双目,却更添英气了。 对方也在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两年不见,小丫头已然出落成一个姿容秀丽的大姑娘了,只是这毫不掩饰的歪头动作,还保留着当初的那股小女儿情态,看在年轻的秦王眼中,心中竟微微泛起了波澜。 “对了,” “对了,” 两人竟是同时开口,一时都愣住,李攸烁先笑了笑, “你先说。” “不,还是你先说吧。” “好吧,那我们边走边说。” “恩。”戚靖汝点点头,慢慢和他并肩而行。 “听说这次玳儿大婚在朝中引起不小的风波,我来的晚,听说了不少,你们没事吧?” “没事。一开始的时候玳姐姐的确受到了很大的责难,但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玳姐姐为了嫁给她喜欢的人,自愿放弃了自己的爵位,但是就像她所说的,名利地位对她来说就像是天上的浮云,散了就散了,只有那个人才是值得她用一生去追逐的。” “玳儿倒是想得开。可惜本王没有早来一步,否则,必不会让她失了这国,又失了这家!”李攸烁晃了晃拳头,颇为遗憾地说。戚靖汝目光暗淡下来,胸口忽然被堵得闷闷的,她知道即使付出了家和国的代价,李攸玳也没有为自己换回一个名正言顺的婚礼,朝廷最终颁布给她的诏令是奉旨出使蓝阙,只因为她要嫁的对象是一名女子,她奋力拼抢来的幸福在别人眼里就是天理不容。 “不过话说回来,玳儿这回能够如愿嫁给蓝倾舞,最开心的人应该是二哥了,她应该从中出了不少力吧?” 戚靖汝像是又想起了开心事,眉间豁然开朗,就像李攸烨说的,虽然最终的名义是奉诏出使,但是朝廷并没有不让出使,离开了玉瑞她们就是自由的鸟儿,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想成亲就成亲,朝廷的礼法再也不能约束她们。 “你猜的没错,这回要是没有皇帝哥哥的帮助,那帮大臣也不会这么容易让步。” 想到蓝倾舞黑着脸去求教李攸烨,只得到“拿城来换”四字回复的时候,那股子被人趁火打劫的肉疼表情,恶狠狠地威胁说:“那我还不如直接嫁给你得了!”结果被李攸烨反将一军:“我这边随时打扫宫室,虚枕以待。”她就忍不住想笑。 不过,虽然蓝阙大公主表面上仍骂咧咧说,“真是比我还不要脸!”私底下却十分干脆地拿出了城池出来,这倒是颇令她刮目相看。 虽然爱情不能以金钱来衡量,但当寸土寸金的城池被拿来当作谈判的决心和筹码,任谁都不能不动心的,当然也不能不再三权衡。 所以,李攸烨才非要拿到城池不可。她把城池图悬挂在大殿门口,发话谁能不费一兵一卒地打下这些城池,她就坚决反对这桩婚事,其实就是为了逼朝臣各退一步。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蓝倾舞在交城的时候哪怕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相信即使没有朝臣的阻拦,李攸烨也会亲自否决这场婚事,毕竟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中,李攸玳是以失去所有为代价的,如果还换不回对方的一丝真心,那可就太不值得了。 前面就是宫门了,再走下去,他们也势必会分手。李攸烁止住了步子,忽然转身正对着她,极其认真道: “其实,我这次来除了参加玳儿的大婚,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戚靖汝扭头看他,奇怪地问:“什么重要的事情?” “……” 戚靖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微微有些红了,急忙想岔开话题,说: “对了,你知道蓝倾舞为娶到玳姐姐献了多少座城吗?” “我知道,七十座。”李攸烁立即回答,顿了顿:“我没有那么多城,秦国所有城池加起来才五十座,而且那些城池并不是我的,我不能把它们送给你。但是,如果你想去哪座城,天涯海角我都会陪你。” “所有人都走了!” 尝试等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李攸烨不知道,但凡离开她的都是永久离开了的,她从来不曾试图去等,也深知没有等的必要。可是,自从那夜的一夕云散,她似乎从车轮滚动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尝试在心里有所希冀。也深谙,希望在未实现之前只是无数绝望的堆积而已。 这让她有些害怕,也有些不安。 她不敢点烛,更不敢饮酒,因为无论哪一样都能让她忆起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另一张面孔。玉姝说如果两年都无法忘掉一个人,那就说明你爱过她,这让她很是害怕,如果她真的爱过她,那当初一步步把她推远,岂不是把而今的两个人都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是如果没有爱过她,为什么一旦触及那块领地,心就会痛得想要窒息? ——给你一个选择,如果两个人回来一个,你会选择谁? 回来以后,玉姝好像换了一个人,她是彻底地放下了吧,所以问出的问题那么尖锐,把她刺得鲜血淋漓,自己却还笑得那样畅快。 ——我可以不回答吗? ——你可以不回答,但是在你的心里已经不可遏制地在悄悄寻找答案了。我猜是上官凝,是也不是? ——…… ——说起来我们三个也算一起长大的,虽说她认识你我较晚,但是自从十二岁那年的那场宫宴以后,但凡是皇奶奶赐给我的优待,她都有。不知道你自己发现没有,对我你总是很轻松很从容地面对,因为在你心里一直把我当成是亲人,但是对上官凝,你却不一样。 你总是有意无意地疏远她,仿佛和她有深仇大恨一般,但是倘若她有哪一天不舒服了,稍微皱了皱眉头,你又会独自在角落里发呆一整天。直到第二天重新看她高兴起来为止。 ——我有吗? ——有!那时候我就怀疑你是不是喜欢她了,后来证明我的怀疑是正确的。有段时间我特别爱发脾气,因为我发现上官凝居然也是喜欢你的,可是你们两个居然在我面前装成一副互不理睬的样子,实在是让我无法理解! 所以我说你爱过上官凝,并不是指的在认识权洛颖之后,而是在她之前,不管是懵懂的喜欢也好,青涩的暧昧也好,你绝绝对对地对上官凝动过心思,我没说错吧! ——…… ——只是你没有想到,她对你的爱会超越性别,你以为她知道了你的身份后必不会再接受你,所以自己选择一个人默默地把自己的初恋掐死在摇篮里,然后迅速移情别恋,爱上了一个可以对你的身份毫不介怀的人。 ——…… ——至于在权洛颖出现之后,你有没有再三心二意地喜欢人家,我就不得而知了…… ——喂,你不要说得我跟个浪荡公子似的,那之后…………绝对没有。 ——有没有你不必告诉我,就算有又如何呢?在你失去记忆忘记权洛颖的那段时间里,你和她朝夕相对,即使你喜欢上上官凝也是天经地义的,因为你们本来就曾经喜欢过对方,再续前缘也不是没有可能,何况她也值得你去喜欢……而我,只是为你们感到可惜而已,因为我知道,如果没有那些如果,你们最后一定会在一起,而且会生活得很幸福,很美满。 很长的一段静谧以后,李攸烨长长地叹了口气,眼底流过一丝意外地感伤, ——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即使她能回来,我也无法把一颗完整的心交给她了。你说的对,如果没有那些如果,如果当时我再长大一点,或许我会在适当的年纪鼓足自己的勇气爱上她,不管她是不是上官家的人,不管她会不会介意我的身份。但绝对不是在当时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未来在哪里的时候。 ——那你现在后悔吗? ——不后悔。 ——可是你仍然希望她回来不是吗? ——是。但是这与我喜不喜欢她无关。我一直希望她能回来。 ——即使代价是你和权洛颖永不相见? ——是。即使我们永不相见。 第248章 归去来兮(十) 永不相见,这本就是当初她发下的誓言不是吗?既然发过誓了,就合该接受这样的结果。 李攸烨头抵在冰冷的石栏上,就着不知从何处迫来的钻眼的冷风,真想就此昏醉一场。可是昏醉就能忘掉那些过往吗? “爹爹,我们玩躲猫猫吧!” “不行,已经太晚了,该睡觉了!” 从御书房回到寝宫,奔忙数日的李攸烨只想就着床躺下,可是女儿显然不肯买账,特地地从自己寝宫跑过来,嚷嚷着要陪她玩耍,这阵子她总是这样,兴头一上来就再难减退,虽然她否决了一个提议,可是丝毫不影响她继续提第二个, “那我们玩翻跟头吗?” 小公主两只手拄着床沿,期待满满地看着仰躺在床上的李攸烨。后者懒怠地摆了摆手, “我说过了,现在太晚了,快点睡觉~” 酝酿了一会儿,一个猛子坐了起来,夹着她的腋窝把她抱到床沿上,迅速地脱下两只摇来摇去的小木屐,自己也蹬掉靴子,把她塞到被子里面躺倒,快快地合上眼皮。 动作麻利到连小公主反应的余地都没有。于是,等她被埋进被子里的时候整个人都不乐意了。嗯~的一声蹬掉被子,身子一扭,完成了一记高难度的侧翻滚动作,重又坐了起来。 李攸烨眼睛是真睁不开了,任由她怎么揪,怎么挠,就是动也不动。听她没动静了,以为终于消停会了,心里着实松了口气,等听到嗤啦一声的时候为时已晚,下一刻就被高空中砸下来的帷帐蒙住了脸。 “你说你白天都干嘛了?每回到晚上都这么有精神?谁家孩子像你这样,不睡觉还给我抓帐子,帐子坏了我看你睡哪儿!” 彻底爆发的李攸烨,把她抱到外间的塌上,不客气地往那儿一放,从肩上把被子扯下来,将她系住。回头看看“塌了”的床,被气了个七窍生烟。栖梧从小山里艰难地冒出个头,两只手不乐意地一齐往外推了一把,将李攸烨新筑的“防线”弄塌,以示对她喋喋不休的不满。李攸烨磨了磨牙,寻思今天不给她点教训,以后非得跟夜猫子一样日夜颠倒不可。 把被子重新拢好,觉得密不透风了,就推开旁边的一格窗子,立时从外面灌进来一股冷风,李攸烨打了个激灵,打往天上一指:“呐,看见了吗?你现在就把外面的星星给我数出来,数出来以后我就天天陪你玩躲猫猫,数不出来,就别想让我再陪你玩,天一黑就得老老实实上床睡觉!” 小公主回头看看她,又撇着嘴看看窗外,两只手交叉来交叉去,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李攸烨抓了两个软枕垫在身后,往后面一靠,“从一开始,数吧!”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反应。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四个,两个,三个……” 半晌儿终于听到她开始数数的声音,李攸烨满意地勾了勾嘴角,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嘴角缓缓下拉,之后就慢慢固定成了与周公下棋的模样。 于是等她醒来发现女儿不见了的时候,差点没从塌上栽下去。 “栖梧!栖梧!” 在殿里唤了两声,没有回应,忙丢下被子下床去找。火把点起来,整个尧华宫顿时变得异常紧张。李攸烨的唾沫星子已经在两拨侍卫的头顶上喷洒过了,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这夜色雾绕的,她一个三岁大的娃娃能跑到那里去?这帮饭桶,连个人都看不住…… 最后几乎把整座尧华宫都翻遍,才在后院的墙角处找到正趴在水缸边玩水的她。 李攸烨的火蹭的一下上来了,那些水缸是她吩咐放在那儿准备夏天养些莲藕的,现在莲藕还没长起来,里面就是黑咕隆咚的一缸水。按说这高度平时她也够不着,可是现在它偏巧被放在了墙角的位置,墙角下面有墙墩,正好让小公主有了依靠的地方。此时她就不负众望地踩在墙墩上,屁股抵在墙壁和水缸之间,两只胳膊架在缸沿上,噼里啪啦地拍打水花。如果底下的强墩再高一点,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李攸烨既惊又怕,二话不说把她从夹缝里抱出来,远离那缸水,回头忘性很大地斥责众人:“谁让把缸放在这儿的!” 侍卫、宫人们纷纷跪了一地,李攸烨扫一眼这帮酒囊饭袋,实在觉得跟他们生气就是自己找气受。勉强压下怒火,又转顾女儿,“还有你,我叫了你这么多声,为什么不答应呢?自己跑这儿来玩水,水是那么好玩的吗?” 一边说着一边抓起她的手,试了试温度,不出所料,冷的跟冰块似的。忙贴在唇边哈了哈气,又把另一只小爪子拿过来以同样的方式暖了暖。 抬头,“冷不冷?” “哼,才不要理你!”小公主两只眼睛红红的,嘴角撇成拱桥状,看起来十分委屈的样子,声音还带点哽咽。 “怎么?说你两句还不成了?” “呜呜……” “好了好了,又不是真说你,别哭了啊!”到底舍不得,李攸烨把她搂在怀里,耐心哄着,同时低头检查她有没有伤着碰着。栖梧委屈地窝在她的肩头,两只胳膊紧紧圈着她的脖子,不给她看正脸,同时嘴里一直“呜呜”的哭不停。 平时她也不这样的,李攸烨是真急了,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告诉爹爹,是不是伤到哪儿了?” “嗯,腿痛痛……脚也痛痛……哇……” 李攸烨一听,赶紧把她裤管拉上去一瞧,只见莲藕般的小腿上靠近膝盖的地方有一块红红的印子,像是被什么擦到了,而露在木屐外的脚趾头也红了一块。 “这是在哪儿划的?” “那儿!” 李攸烨看她告状似的地指着刚才站过的强墩,一时无语,赶紧把太医叫过来,抱她回殿里,盯着太医上完了药,把她搁膝上搂着,低头吹吹小腿上的伤,“还疼吗?” “嗯!” “好端端的你跑后面做什么!受了伤还在那儿玩水,你怎么这么大的瘾呢!” “我看不到星星了!” 李攸烨停了停,“你爬那么高就是为了数星星吗?” “嗯,”她揉了揉眼睛,突然又大哭起来:“可是我没有数完,它们太多了!!” 李攸烨有些哭笑不得,感情罪魁祸首在她这里,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好了好了,没有数完就没有数完!咱们不数了,不哭了啊!” “不要!!” 李攸烨有点没辙了,“你是不是担心数不完爹爹就不陪你玩了?” “唔……” “好了,你告诉我,你数了多少个?我看看够不够陪你躲猫猫行不行?……四个?五个?不改了吗,行,那就五个吧,有点巧哦,刚好够今天躲猫猫的数……” “万岁爷,该上朝了!” 五更天不到,李攸烨照例被一声轻唤叫醒,下意识地摸摸旁边被褥,女儿还在,正睡得香,心又落回到了实处。抖抖精神,撑着疲惫的身子从床上起来,穿好衣物,便打发人去准备上朝。 一路上忍不住反省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自从上次出游以后,自己似乎就没再好好陪过女儿,一是宫里积压了太多的事需要处理,实在腾不出时间来,二是宫里毕竟比不得宫外,规矩繁琐,从出游一路上的朝夕相伴,到现在一天也见不了几个时辰,女儿心里有落差是在所难免的。可是现在这样的情况也是她无可奈何。 “栖梧,你想不想要个娘亲?” 次日晚间,抱她来到殿前的台阶上,裹着被子席地而坐,李攸烨认真地问出这个思考了很久的问题。 火盆被放在下一级台阶上,因为怀里抱了个手炉的缘故,小公主稍一动弹就会把被子撑开,李攸烨得时不时地给她重新捂好。 “唔?”此时听到爹爹的问题,栖梧满脸迷惑地抬起头来。 “就是说如果有个人像爹爹这样疼你,每天陪栖梧玩,搂着栖梧睡觉,你会不会喜欢呢?”她把一个完整的栗子咬开一个缺口,肉掏出来递到女儿嘴边。 “喜欢啊!栖梧喜欢爹爹!”小公主一口咬住栗子,想都没想就高兴地回答,李攸烨怀疑她根本没听懂意思,手指勾去她嘴角的糖屑,说:“我说的这个人她不是爹爹,她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像娘亲一样照顾你,你也愿意吗?” “???” “你看怀仁他都有爹爹和娘亲两个人疼,你只有爹爹一个,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知道!”小公主很干脆地说:“因为栖梧的娘亲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怀仁的娘亲在家里!” “等栖梧的娘亲回来了,栖梧就也有两个人疼了!” “……那万一栖梧的娘亲回不来了怎么办?” “那栖梧就去找她。栖梧去问卖年糕的老奶奶,我的娘亲在哪里?卖年糕的老奶奶就告诉我,娘亲在那个地方,栖梧就骑着大马去找,如果遇到大河,就去坐大船……” 李攸烨没发现女儿小小年纪还是个十足的乐天派。听她为自己假设的种种情境,虽然旅途波折了点,但无一例外都是以能找到娘亲为前提的,仿佛能找到她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这倒是有些出乎她的预料,这说明她是知道自己有娘亲存在的,而且为此深信不疑,如果自己贸然塞个陌生人给她不知道会起到什么样的效果。李攸烨咬了个栗子放在自己嘴里,开始重新思量先前的问题。 “……唉,算了!” 越想越心烦意乱,干脆不想了,李攸烨把手中的栗子壳都扔到火盆里,拍拍手站起来,“你乖乖坐着,不要动,我再去端个火盆过来!”外面实在太冷了,一个火盆根本不太管用。 当她从殿里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女儿裹着小被子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吃她预先给她剥在那儿的栗子,火光将她的影子拉得有些长。长到有些模糊片段从记忆中溢上来,无论如何去剪也剪不断。 栖梧的被子滑向一边,仍浑然忘我地吃着香喷喷的栗子,这些都是爹爹让人从安阳带回来的,只因为她爱吃,李攸烨便让人千里迢迢地从北疆运回来。李攸烨看着这幅画面,对着无边的夜色长长地叹了口气。 转眼到了夏初,晚霞满天的时候,处理完政务,李攸烨就歇在玉清湖畔的亭中纳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也许是太久没有享受过这样清净的日子,她这一觉睡得特别沉,一直到霞光退散,星辰满天的时候,才在杜庞的轻唤中苏醒。 “万岁爷,该起来用膳了。” “什么时辰了?” “辰时三刻了。” “栖梧醒了吗?” “万岁爷,您忘了,小公主一大早就被接出宫了!” 李攸烨慢慢坐起来,用手掌顶了顶太阳穴,脑袋里还有些眩晕。望着眼前摆满了各色菜肴的桌席,突然没了胃口,“撤下去吧,朕现在不饿。” “可您中午也没吃多少啊!” “没什么胃口!” 杜庞为难了一会儿,见她没有改变意思的迹象,刚要把饭菜撤下去,就被一叠妖娆的女声打断,“先别撤,东西扔了多浪费,搁这,别人不吃,我吃!” 杜庞一瞧来人,立即喜上眉梢,忙见了礼告了辞,带着一干膳食宫人匆匆下去了。 于是这大好的清风朗月就留给了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 喝一小盅清酒,再扫荡一遍菜肴,那人啧啧有味地抿抿嘴,“唉,真是没想到,才两年时间,这宫里都冷清成这个样子了,一个人跟一群鬼魂住,真是可怜哪!” 尾音拖得长长的,夹枪带棒地暗损。 李攸烨懒得理会,从另一面乘着小舟,往寝宫方向驶去。 “切~都这样了,还犟!”剩下人不屑地切了声,叨了个花生米扔进嘴里,扭扭腰也转身走了。不过,她走的却是另外一个方向。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想你了呗!” “少来!”殿中人嗔她一眼,让人继续把她的东西搬到里面去,虽然只离开了一个月,但这璇乐宫已经陌生到自己快要认不出了,首先那院里的紫藤萝就繁茂的不像话,记得刚离开的时候它只是一株不知道能长到什么样子的小绿芽,今个敏儿就告诉她,它们已经开开谢谢了两次,似乎在默默提醒着她与这世界交错两年的现实。 时间真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她的23岁生辰还没有过,就即将面对自己的25岁生辰,明明只过去了一个月啊,如果她确实是25岁,那么她消失的24岁去了哪里? “你说,如果小颖没有找到我们,我们现在应该是多少岁了呢?” “不知道,但肯定是个老妖怪了!” “那如果我变成老妖怪了,你还会不会喜欢我?” 鲁韫绮噗嗤一笑,伸手勾住她的脖子,挂在她身上很魅惑的说,“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像什么?” “很像一只发情的小动物!” “你是说你自己吧!”长公主恼羞成怒地说,却并不排斥她的靠近,相反,她很喜欢这个女人魅惑的笑音,听在耳朵里痒痒的,心跳的很快。 “说实话,你是不是想我了?”鲁韫绮抱着她问。 “你就站在我面前,我干嘛要想你?” “可是我想你啊!”鲁韫绮嗅着她的发香,在这间飘满紫藤萝香气的宫殿中,第一次觉得喜欢一个人竟是如此幸福美好带着香气。 可是有的人却不懂珍惜呢? “快说,你们两个和谈得怎么样了?”长公主想起来还没问正事,推开快要溺毙在幸福中的人,很严肃地问她。 “我好心好意地去跟她讲和,但你那皇帝弟弟心高气傲的很,没有理我。” “是她没有理你,还是你故意惹她生气?” “什么叫我故意惹她生气,我可是一句别的话都没说,你也太护短了吧!” 见她真有些生气了,长公主捧起她的脸,好声好气地说:“你为什么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跟她好好谈一谈呢?自从经历了那些事,经历了生与死,我以为有些东西我们都能放下了。我很珍惜这次重生的机会,你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希望你们之间不要再有误会。就当为了我,为了小颖,再去好好谈一次,嗯?你也不希望将来她们和好以后,见了你还要尴尬吧?” “你觉得经历了这么多事,她还会和小颖在一起吗?我觉得我们根本没有和谈的必要,我和她的联系也仅仅是因为她是你的亲人,是栖梧的另一血亲而已,对她本人,我已经没有任何好说的了,从她把我们当成敌人的那一刻开始,我们不再是朋友。” “那如果她们再在一起了,你们还会是朋友吗?” “不可能,她们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理由再在一起呢?” “她们会在一起的。你相信我。”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有我们啊!再努力一次好不好?不要那么着急的下结论,就当是为这段已经耗费了她们数年光阴的感情最后一次机会?” 第249章 归去来兮(十一) 鲁韫绮转了转眼珠,想想毕竟今后要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就不能不考虑讨好这个世界的王,而且这家伙还是自己喜欢人的弟弟,跟她搞好关系有助于巩固自己得来不易的感情。 可是一想到当初差点被她当瓮中之鳖烤了的情景,她心里的那股气儿就怎么也无法捋直。 李攸烨没料到她会直闯御书房,把一只箱子压在她的御案上,从中翻出一叠她看不懂的塑料黑白片,一张张撂给她看, “这是辅仁十五年,你所谓‘以命抵命’射向她的那一箭,伤口离心脏只有几公分,差点就要了她的命。” “这是同一年,你的亲奶奶怀疑她是泄露你身份的罪魁,把她关进地牢七天七夜受的伤,当然你那时候也差点嗝屁了,我还要感谢你当时救了我一命。” “这是辅仁十六年,为了保护栖梧,那时候还不是栖梧,是个双卵子,她赤脚从归岛山上往外逃时受的伤,脚差点废了。” “这也是辅仁十六年,你和上官凝大婚后不久,在你出征前夕,她去瑞王府归还那什么玉,回来时身体出现排斥反应,孩子差点没保住。” “这是靖朔元年,你复位以后,上官凝身患不治之症,她求我帮你救她,在枕霞宫你是怎么对她的你应该记得很清楚。” “这还是靖朔元年,栖梧出生,你也在场,她的痛苦只要你眼不瞎都能看到!” “最近一次,栖梧百日宴后,在归岛,你与吕斯昊发生争执,负气而走,她一直追着你到了枕霞宫,拜你那位上官皇后所赐,几十刀砍下来,没死成是我们小颖的运气!” 看着铺在案上那些累累卷宗,李攸烨虽然面上保持平静,心中却难以抑制地抽紧。鲁韫绮淡定地说完了这些,两只手反扣在桌案上, “你怨恨她不就是因为当年她刺在你脑后的那一针吗?李攸烨,平心而论,这么多年,这些伤也该抵过了吧,她为你孩子都生了,怎么从你那里就得不到半点真心呢?莫非你是铁石心肠不成?” “我铁石心肠?”终于,李攸烨像是被触怒了,直视着那双义愤填膺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道:“但最后,抛下一切潇洒离开的那个人不是我!” 鲁韫绮狠狠瞪了下眼珠,听她继续说道:“我以为两年前我们已经把话讲清楚了,你们要走,我不拦你,但请你走了以后永远别再回来!请问你们做到了吗?事情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不觉得再来翻这些旧账已经太迟了吗!!” 她站起来,衮龙袍的袖口扫过那些黯然无光的黑白胶片,毫不退让地狠狠地说。 鲁韫绮牙齿咬得咯咯响,要不是有御案拦着,她真想冲上去把她脑袋凿个孔。不过想到李攸璇之前的嘱咐,她强忍住心底的怒气,没让自己当场发作出来,不过,先前准备好和谈的愿望已经消散一空了。 “说了这么多,你就是不打算负责任了是吧?” “呵,”李攸烨嘴角带出一丝轻笑,像是懒于辩解,敛衣坐下来,“我不反对她和栖梧接触,不过,这已经是最后的底线。其他的……一概免谈。” 突然桌面被两只手剧烈地拍响,她抬头对上那张近在咫尺被放大几倍的脸,被她狠狠地盯了一会儿,毫不退让地跟她对视。 “李攸烨,你好,你很好,我今天才看清楚你有多混账!你以为我们家小颖没了你就不行是不是?那好啊,咱不妨走着瞧,看看这世上究竟谁离不了谁!希望到时候你也别后悔!” 鲁韫绮怒气冲冲夺门而出的时候,正撞上在外面翘首以待的李攸璇, “谈得怎么样了?” “怎么样?姑奶奶今天这梁子结大了!” 李攸璇预感到事情不妙,想去拉她但人已经走远,只好回头去找李攸烨。一进御书房,发觉室内出人意料地安静。 转顾屏风后,李攸烨正面无表情地坐在御座上,盯着眼前的小箱出神,听到脚步声靠近也没有任何反应。 “不必说了,没有任何可能。” 被抢了白,李攸璇心里叹了口气,却并不放弃,挨到她身边,“可以跟姐姐说说你的心里话吗?你到底,为什么拒绝小颖?是……因为上官凝吗?” 她眉间乍现的痛苦神情让长公主心里一纠。后悔在她面前提起那个人,但又不得不提起。那个已经逝去的人是所有活着人心中的一个结,绕不过去,必须去面对。 也许是读懂了李攸璇眼中坚持的意味,李攸烨深吸一口气,道:“我现在的生活很平静,皇姐,是劫后重生的平静。我花了两年时间从地狱中爬出来,不想再回到地狱里去……不想再卷进曾经那种患得患失当中,我有栖梧,这已经足够了。也许,我对她唯一感激的,就是她当初留下了栖梧。也许,你会觉得我这样很自私,但是,我真的不敢再往前迈一步。我不知道前面等着我的会不会是另一次失望。我现在只想要平静下来。其余的,我不想再谈,也请你们不要再来逼我。” 长公主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心中尤其能体会,她为何会产生这样逃避的念头,这两年对她们来说只是一瞬间的错过,对她而言则是经历了漫长无际的等待,当一颗心被冷透彻,又怎么能勉强她在一夕之间回暖呢? “好,我不会逼你,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姐姐都会支持你。但我想跟你说的是,逃避也许可以获得一时的心安,但时间长了你会发现该有的问题会一直存在,一分也不会减少。但是幸福却不会在原地等你。我们都希望你幸福,我是如此,其实韫绮心里也是如此。” 出得殿外,没来由地疯狂地得想念那人,爱情究竟是什么呢?分开的时候让人痛不欲生,有机会在一起却又害怕会分离,人真的会因为害怕受伤害而拒绝在一起吗?她有些糊涂了。 栖梧是天黑回的宫,对此鲁韫绮愤愤不平了一晚上,把所有怒其不争的词语都用上了,还是难消心头怨气。 “你说她怎么这么傻?那也是她的女儿,别人一来要她就给?这也太便宜了吧!还有那个小白眼狼,亏我哄了她这么久,一听到要回去,跑得比兔子还快,头都不带回一个的!” 李攸璇看她大有把所有人都殃及一遍的冲动,连忙劝解道:“栖梧从来没有跟烨儿分开这么久,想念她也是理所当然的,你总不能让她一直哭吧!” “小孩子哭哭怎么了?哭完就没事了!每个人带多少天这是原则性问题!不能一哭就破这个例!” “你说起来轻松,要是换了你是孩子的娘,你能硬下心肠看孩子因为见不到爹爹一直哭吗?” 鲁韫绮不说话了,突然眉头一皱,“哎,我说你来是干什么来着啊?你怎么处处帮着她说话?” “好好好,我不帮她说话,那你也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干嘛要生气?我犯得着生气吗?想孩子睡不着的又不是我!我就是看不过去罢了!” “好了,”长公主把她拉到身边,摇摇衣袖,“我知道你是担心小颖,担心她受委屈,担心她被欺负,毕竟在这个世上她只有你一个可依靠的亲人了,但是呢,人活在这个世上有些事情必须要自己面对,别人谁也替代不了。小颖是个心思通透的人,我相信她所做的一切都有自己的道理!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呐,我向你保证,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你担心的事情发生,可以吗?” 好容易安抚好了那人,李攸璇悄悄退出,绕到前院里来。不出所料,那人正坐在此处秋千架上,独自荡悠着头上的月轮出神。夜晚的周围十分安静,只有藤蔓与木架摩擦的吱悠吱悠声还在满腹心事地低吟。 于是她的靠近也就变得十分分明,那人慢悠悠地停了下来,双脚踩住地面不让它再动,雪白的手指攀在藤蔓上,好奇地盯着她的笑容。 “我算是明白,烨儿当初为什么把你安置在此处了,”长公主立在她面前,嫣然一笑,道:“也只有这样一个幽静邃密的院子,她才能放心。” “放心什么?” “放心没有人可以看到你啊!” 听着她话里的揶揄味道,权洛颖知自己入了圈套,半分无奈地说:“快二更了,璇姐姐不打算回宫了吗?” “现在宫门早就关了,我留下来陪你解解闷!” “我?有什么闷好解的呢?”她脚下使力,又轻轻地荡悠起来,裙子在空气中摇摆的幅度,就像软风刚刚触碰过的花枝。无半分促然或者不适的姿态,但却让人感觉到由内而外的冷清。 “那就当陪我说说话好了。” 她坐到旁边的秋千架上,和她并齐,“烨儿一直很疼栖梧,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带在身边。之前有很多大臣劝她纳妃,但是为了栖梧,她都一直没有答应。这次你回来,坦白说,不光是烨儿,连我也是没有想到的。我们都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她嘴角浮现一丝凄然的笑,“我的家在这里。” “是吗?可是韫绮说,你的父亲母亲都在那边……难道,你没有去找他们吗?”李攸璇试探着问,从她的表情察觉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她摇摇头,“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他们已经不在了。” 李攸璇不明白她说不在了是什么意思,自从归来后,她似乎就变了一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心事重重。凡是关于那个世界的事情,她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即使是鲁韫绮也从来不敢多问。也许,鲁韫绮比她更害怕听到有关那个世界的消息。 “不管他们在不在,你只要记得,我们一直都在。”也许觉得话题起的太过沉重,李攸璇握住她的手,“说实话,骤然间见栖梧长这么大,我还真有点不习惯。不过,今天看见你和栖梧在一起玩耍的时候,我恍惚觉得你们并没有分开太久,她一直叫你姨姨这是怎么回事啊?” 说到栖梧,她才展了笑容,将在安阳郡发生的事告诉了她。李攸璇恍然大悟,“难怪!我觉得你们也不像是第一次见面。”随后,她若有所思地说:“你是特地为了见她们才去的安阳吧?接近郡守府的真正目的其实是想找出刺客?” 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李攸璇心里忽然五味杂陈:“你究竟找了我们多少年?去了多少个时空?”其实这个问题盘亘在她心底很久了,时间的错乱,让她已经无法正常体会李攸烨在这两年里发生的变化,那么她呢?在她们一起消失的岁月里,她一个人前行了多久? 她想她一定是在某个时间提前知道了会有刺客出现,所以才会选择在那个时候恰到好处地现身。若非如此,世界上哪会发生那么巧合的事,李攸烨刚刚遇刺,她就适时地现身替她隐瞒了身份。 “我猜一定很久吧?” 权洛颖淡淡地笑,“还好。”手却下意识地摸了摸颈间,一只卷轴样式的坠子正静悄悄地埋在内衫里,熨帖着和身体一样的温度。 次日,中午不到,杜庞又把栖梧送了来,他解释时候笑说:“皇上今天要和楚王爷打猎,要一直到晚上才回宫,所以小公主就暂且放在姑娘这里,晚上臣再接回去!” “少来!”鲁韫绮第一个呛声,“她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把孩子留下就留下,想接孩子走就接孩子走?今天不把事情说清楚,你,孩子都休想进这个门。” “你小点声!”李攸璇皱皱眉,和权洛颖一起把栖梧从车厢里接出来,回头嗔怪地看着她,“把孩子都吓着了!” 鲁韫绮撇撇嘴,依然气势汹汹地瞪着杜庞,“总之我不管,要么你晚上就别来接,要么你现在把孩子送回去,我们不当这样的冤大头!” “哎哟,姑娘,您就别为难我了,我就实话跟您说了吧,是公主殿下一大早吵着要见姑娘,西华门口蹲了好几个时辰,皇上实在没辙了,才让把人送了来。您就行行好,通融通融行个方便吧!” “哦,感情她不是去打猎,是哄不好孩子才来求助的啊!” “好了,”李攸璇走过来,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回头对杜庞,“你回去吧,孩子就留在这里了,告诉皇上,让她放心便是。” “哎!”杜庞连连点头,如蒙大赦般驾着马车落荒而逃了。李攸璇背后“且”了一声,回头看看窝在权洛颖肩上,脸上犹挂着两条泪痕的大侄女兼外甥女,努了努嘴:“算你这个小人精还有点良心!” 一连好几日,栖梧都是白天送了来,晚上再被杜庞接回去。 也许是母女间的天性使然,随着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栖梧对她越发亲近、依赖,权洛颖心中的感情也越来越难以割舍,每天看她泪眼汪汪地被人接走,对自己来说无异于经历一次苦刑。 李攸璇看了也是不忍,提议说:“不然,你跟我回宫去住吧!住在宫里,可以每天都见到她。”她摇摇头始终没有答应。 这日,她在门前等了又等,马车却一直没来,心里不由空落落的,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果不其然,长公主不久就让人送了话过来,说栖梧生病了,并派了辆马车过来,她没有犹豫,立即上了马车,被接进了皇宫。 “栖梧怎么样了?” 李攸璇早就在门前等了,见她匆匆忙忙地赶过来,连忙安抚住她, “你别急,她没事,只是昨晚着了些凉,太医已经看过了,没有大碍。” 权洛颖听罢一颗心方安定下来。李攸璇要带她到栖梧寝宫,她犹豫了一下,就有些却步。长公主知道她担心什么:“放心,烨儿此时正在前朝与众臣商议政务呢,不会遇到的。” 穿过一道道熟悉又陌生的房门,小家伙一眼就瞧见了她,拨开奶娘的药碗,从床上爬下来,赤着脚飞快地朝她扑过来。权洛颖连忙把她接住,搂在怀里,看着那张因生病变得惨白的小脸,忍不住掉了几滴泪出来。 “妹妹,不如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吧,栖梧现在离不开你们两个,一天天都这样来回奔波,她这样的小身子迟早有一天会受不了的。” “让我再想想。” 傍晚,趁着栖梧睡着的时候,她狠狠心扭头离开,“对不起,我做不到!” 在马车即将驶离宫门的那一刻,她终于克制不住自己,捂住自己的眼睛,泪如泉涌道:“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没有办法给她一个完整的家。是我把原本可以抓住的幸福生生葬送了,对不起……” “小颖,其实……”李攸璇从来没见她这样绝望地哭过,一时不知如何安慰是好。只好把肩膀借给她,让她痛快地哭一场。这时,马车颠了一下,被迫停了下来。 询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许久不见回话,李攸璇拍拍她的肩膀,将她人从怀里带出来一点:“你在这里不要动,我去看看外面怎么了。” 长公主出去以后就没有再回来,而马车却意外开始调头。权洛颖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止住泪,轻轻唤了一声,“璇姐姐?” 回应她的却是一声凌厉的扬鞭炸响,马儿受痛拉着马车开始撒蹄狂奔。沿着来路,毅然决然地往皇宫方向飞快驶去。 第250章 归去来兮(十二)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行进了盛镶门,又行过了御水桥,随后猝然地停在了一处空旷无人的广场。远处是高低起伏的重檐,四通八达的道路肆意地往各处延展,而此时此刻,马车却像被困在这里,踟蹰着不知该往哪里走。 听到一声久违的“出来”,权洛颖恍惚片刻,犹豫的推开车门。墨蓝的天光此时已经将整个天地笼盖,偌大的广场边际几个深衣宫人正在点亮宫灯,而那熟悉的人影正背对她站在马车前方。头上金冠罩乌发,一袭翠袍卷秀仪。她今年二十岁,寻常人的二十岁,大概正处于人生的开端,而她给人的感觉仿佛已经在绝顶处尝尽了人世间的风霜寂寞。 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寂寞。 此刻权洛颖的大脑一片空白,仅凭着一点残存的意识,攀着车辕下来,呆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她。 突然,她转身朝她走过来,权洛颖屏住呼吸,与她四目相对。然而她的视线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太久,扫了她一眼,便面无表情地将马身上的套子卸下,拍了拍光秃秃的马背,那黑鬃毛的马儿便脱离了沉重的车厢,载着她一径往西北方向奔去。 当激昂的马蹄声消声匿迹的那一刻,权洛颖没有再看,固执地闭上眼睛,不让泪水从眼眶里涌出,然而那种由内而外的酸疼岂是薄薄的一层眼睑所能阻挠的!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终于有一队提着灯笼的队伍朝这边快步赶来。她急忙抹去脸上的痕迹,稍稍侧身背对车厢。 “权姑娘,皇上给您安排了宫室,请您移驾。” 看到杜庞身后那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銮娇,她的目光有一瞬间失去焦距。杜庞本以为说服她上轿会很难,没想到她在短暂地发呆后,没做任何反抗就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对她来说,失去了那个人,住在哪里,以什么样的身份,已经没有任何区别。直到陪她小心翼翼走进那处很小却很静谧的宫室,她才像回过神似的问了一句话,“这里以前有人住过吗?” 杜庞犹豫了一下,谨慎回道:“盛宗朝的李太妃曾在这里住过。”随后又像是安慰她,“李太妃喜好雅静,这里被收拾地像竹园一样,很适合修身养性,听说盛祖皇帝陛下当年就常来这里。” “我知道了,多谢你。” “臣不敢,权姑娘如有什么需要,随时派人通知臣即可,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恩旨下来。臣就先告退了。” 他口中所谓的恩旨并没有来。李攸烨用这样的方式将她牢牢地锁在了皇宫,而她本人却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不给恩旨,不颁诏令,将她遗忘在了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仿佛那天拦截马车,将她带回皇宫的人并不是她。 这就是所谓的打入冷宫了吗?站在及腰高的茂草边缘时她总忍不住去想,这荒废的园子原来的主人是怎样的心境,每当这个时候,手中的剪刀便无力再提起。 这日傍晚,突然有两个年长的宫女进了园子,言说李攸烨召见,先带她去沐浴更衣。她全程被人蒙着眼,抬到了一处陌生的宫殿。随后,地势开始慢慢往下沉,她似乎被带到了地下的某个地方。 周围的空气忽然变得阴冷,不知从哪里攒来的风不停钻进她的袖口,令她忍不住齿冷。远处回荡着潺潺的流水声,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一滴水落在她的脖子里,激起她全身的冷战。她怀疑自己是走进了某个潮湿的山洞。但是脚下的路却一直恪守着阶梯的均匀分布,明显是被人工开凿过的,绝非自然而然地形成。 宫女将她牵引至一处宽阔的地表,便陆续告退。待她们走光后,她怀着忐忑的心情揭下面罩,看到眼前有火光再闪,等辨认出被这光线照亮的整个空间,一时间白了脸色。 “你倒是很有兴致啊,还有心情修剪园子里的花花草草。”李攸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受惊般慌忙转过头,见她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手边放着一壶沏好的茶。表情阴晴不定地观察着她。 “还记得这里吗?” 她的口气并不逼人,松松淡淡的,就好像身上那朦胧纱衣罩着的山水画卷样的里子,随着起身的动作松松地垂展开,不急不缓地朝她走过来。 然而权洛颖的感觉却将要窒息,捏紧眼巾的手不自觉发抖。 “朕可一直都记得,在这里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朕至死都不会忘。” 她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掺着淡淡的茶香,透出某种勾魂摄魄的味道。权洛颖尝到舌头发干的阻塞,记忆深处那最不愿回想的一幕像是被人豁开了一条口子,源源不断脱缰而出,压得她喉咙深处透不过气来。 “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放在心上,虽然,朕平生最恨不守信用的人!不过,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朕今天也不是来跟你追究这件事的。要喝口茶吗?你好像很口渴?” 李攸烨神色轻松平淡,缓步回到茶几旁,沏了一碗泛着淡淡碧色的茶,托给她, “朕今天是想来跟你谈谈栖梧的事。” 茶递到她手上时,明显感觉那人手指一颤。李攸烨往旁边椅子上一指,示意她坐,自己端起茶碗,浅浅地抿一口,又将茶碗放下。 看到那人全程捧着茶碗,坐在旁边一副洗耳恭听的顺从样子,李攸烨忍不住蹙了蹙眉。 “其实朕接你进宫,完全是为了栖梧。自从上次她在安阳见过你之后,便常常地念叨你。这个朕想,即使不说你也能感受到。” 权洛颖的手指在茶碗上轻轻摩挲着,低着头,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在李攸烨说话的间隙,才能看到她为了掩饰内心紧张,而捧起茶啜饮一口的情景。其实,这样的情形于她们而言多少有些怪异,不久前还是一对旧情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模样,现在却和和气气地坐在一块谈论孩子的事,虽然态度仍旧疏离冷漠,但仍让她体会到了某种不一样的感觉。仿佛,这就是她期待了许多年,朝思暮想地未来的场景。如果不是接下来李攸烨的一句话打破了她的幻想,她都要误以为此刻是在梦境之中了。 “但,朕必须要提醒你的是,也许,你并不适合做她的母亲。” 她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从失了魂似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却是满眼的疑惑、不解和抗拒。 李攸烨的手指在茶几上轻轻扣着,“我希望你能理解,她需要的是一个更强大的母亲,一个可以在朕百年后,依然给她最强有力支持的母族。而你并不适合。”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激动地说。 “你应该明白,”李攸烨幽幽的说,声音像是吸取了石壁的阴气,被凝结成了好几道利剑,直插她的心房, “你不应该和她走得太近,更不应该让她产生离不开你的念头。她是玉瑞朝最尊贵的公主,朕将来会为她选择一个能配得上她身份的母亲,但那个人不会是你。如果你也希望她能最大限度地掌控她自己的未来,此刻就应该选择远离,而不是进来横插一脚,破坏朕的设计。” 她的大脑空白一片,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娓娓道出一切的人,试图判断这些话是否真的出自于她之口。然而模糊的视线里竟出现了她的重影。 “我……我还是不明白!”一句话竟慌得表达不出了。她努力地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保持镇定,她必须要说清楚,栖梧的母亲怎么可能是别人?“我怀胎十月把她生下来,不是为了而今把她拱手让人!” 然而越来越混沌的意识终于令她意识到了某些不同寻常。企图去将眼前的人和摆放在几上的茶碗看清,但却不能。 情急中她想去搀扶旁边的椅子,失去支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直到被一双手捞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依然是掺着淡淡茶香的气息,却不再有任何温度。 “你不需要拱手让人,你只需要换个身份呆在她身边,不做她的母亲!” 李攸烨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远处传来的安眠的曲调。 “你要做什么?” “你是在这里创造了她,那就在这里把她忘掉,再合适不过了,对你对她都好。” “不要!”垂死挣扎的手抓着那半截衣袂不放,视线中仅存的一道蓝莹莹光,看不分明,却清晰得令她感受到疼,那是她曾经亲手种在李攸烨脑海中的,夺忆针的颜色。 她似乎明白了一切,又似乎并不明白,为什么是在这里,为什么她要这样做。 就像当初她质问自己时的那样,为什么她要把针刺进去?为什么要亲手扼杀掉自己的幸福,如果当初能够掉下一块巨石,让一切停止在还未消散的时刻,她宁愿一死了之,这样就不必忍受锥心刺骨的殇。 她自私地想忘掉总比忘不掉要好。然而,当一切都重新倒置,她惊觉比一死了之还要难捱的绝望,一种被抽走余生所有念想,只留下空洞驱壳的绝望。 难道这就是报应吗? 上天假李攸烨之手让她得到应有的惩罚? “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求求你,不要夺走它,它是我唯一的了,我走了多久才回来这里,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我真的知道错了……”她终于哽咽出声,记忆中也不曾这样声嘶力竭地哀求过,仿佛,如果一切可以颠倒重来,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去挽回她的错。只求李攸烨不要将她的记忆抹去,那对她来说才是真的万劫不复。 李攸烨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她的哭诉,直到她再也咽不出任何声音,沉沉地睡去,才慢慢地、得偿所愿地将她搂进怀里。 地上,那根被打磨得尖锐无比的竹签,那带了刺的一端,沾着淡淡的血迹,被她丢在角落里。这一刻,仿佛,生活才是真的平静了。 权洛颖醒来的时候,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了。她躺在一间华丽无比的大床上,身边顶着无数双好奇的眼睛,夹杂着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令她恍惚觉得自己此刻仍停留在梦里。记忆中那些熟悉的脸孔一张张在她眼前划过,出落得亭亭玉立得冰儿,依然眨着稚子般纯洁无暇眼睛的虞嫦,比着一根手指示意众人要安静的鄂然,还有漾着满脸笑意意味深长看着她的长公主李攸璇。每一个人都如此鲜活,她这是回到过去了吗? “你看她眼睛在动呢?她是不认得我们了吗?” 小月的话让鄂然一阵反对,“小点声,她刚醒,哪有那么容易就认出你来!”说话间凑到权洛颖面前,“妹妹?你醒了?” “这是哪儿?” “这是我的寝宫。你已经睡了很长时间了。”李攸璇道。 “是啊,姐姐,我们都担心死你了!”冰儿说。 虞嫦在旁边忙忙地点点头。鄂然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妹妹,感觉好点了吗?” “我怎么了?” “太医说你身子骨弱,受了些寒,需要好好将养,我看着也是,两年没见你了,怎么瘦成这副模样,这回进宫来了,可得让太医好好补一补!” 正说着呢,一个年幼的梳着总角的娃娃扑到了床前,两个圆圆的大眼睛盯着床上的人,好奇地盯着她看。鄂然一把把他抱了起来:“这是我儿子,还记得他吗?怀仁,快叫姨姨!” “姨姨!” 权洛颖笑了笑,想坐起来,发现身上一丝气力也无。冰儿见状忙把她扶起来,拿李攸璇递过来的枕头小心地垫在她的身后。 待坐好后,她才伸出手,摸摸那孩子的脸,“怀仁,想不到,这么大了。” “是啊,一转眼咱们都是孩子的娘了。我家的这个小崽子,调皮捣蛋的很,他爹的老实楞是没学到一分,不像栖梧,那小家伙真的是……” 听到女儿的名字,她的脸色瞬间变白,使尽全身力气挣扎起来,却在某个瞬间,身体一下子凝固住,目光直直地得盯着那不知何时站在帘外的身影。 “好了,大家都别围在这里了,冰儿,你不是要表演蹴鞠给我们看吗?走吧,咱们一起看看去!”李攸璇适时地遣散众人,离开前郑重地握了握她的手,宽慰道:“放心吧,一切都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她不知道,双手却慢慢地环抱住自己,埋头在膝上,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阻止泪水肆意的往外流淌。李攸烨望着那蜷缩在床头的人,那一刻,很想把她揽入怀里。 她也确实这样做了。对她来讲,那些所谓的自尊和不甘与眼前的人相比,实在都可以全被舍弃。“别哭了,那针是我骗你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千百种,但遗忘,真的是最糟糕的一种,我宁愿一死了之,也不要你亲自抹掉我的记忆,那太狠。” 忍不住对她全盘托出,谁知却令她哭得更凶,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的,对不起……” 听着那细雨般的哭泣,李攸烨心里像针扎一样的难受,叹了口气,也许,这就是她今生解不开的劫吧。“等栖梧醒了,我带她来看你,先吃点药粥,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许下了一个不算承诺的承诺,将那人哄入眠。出来的时候碰上长公主,“怎么样?决定了吗?” “决定了,我不会再放她走。” “好,那我去安排。”( 就爱网) 第251章 归去来兮(十三) 得益于长公主的多方斡旋,李攸烨的立妃诏书没有受到多少阻碍就被迅速执行了,朝中虽然有些持重的老臣对新皇妃的来历颇多质疑,但这毕竟是皇帝的家事,既然皇帝能够放下哀思,为江山传承大业做出必要的让步,他们也不便多做阻挠。 当仪式定下来,权洛颖便搬回了竹园,因为李攸烨不欲铺张,便只在竹园装点了婚礼的排场,其它事项一律从简。册礼前三天,长公主亲自来竹园观摩并指点她习得的礼仪。虽只是册妃之礼,但因着是李攸烨即位后第一次正式纳妃,所以礼部上下都对这次册妃大典看得十分重要,因而也要求新皇妃在礼仪方面的造诣能够符合他们理想中的母仪标准。 好在他们的新皇妃并不笨,又有长公主从旁辅佐,一套繁琐的礼仪在预演过几遍后便能应对自如。长公主显然对自己的教授成果很满意,将一直端在手中的茶碗放下,对着那才将松了口气的“学生”说道:“好了,我看这礼节也学得差不多了,再学也学不出个花来,反倒没意思。不如你去试下礼服吧!看下合不合身!” 权洛颖的眉梢凄凄惨惨地耷拉下来,她已经学了一天的礼仪,此刻腿脚酸软,很想抱着枕头去睡一觉,但是触到李攸璇那双极力撺掇她换装的眼睛,还有陪她劳累一天的宫女嬷嬷们充满期待的目光,就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顺从地被掳去内室换装。 大约过了五六盏茶功夫,才将礼部送来的厚重礼服完全穿上身,权洛颖总算明白那些嬷嬷们为什么要她对着一套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礼仪动作反复练习了,因为穿着这样的礼服出去,别说是行礼了,连走路都会呼吸困难。 虽然李攸烨明确要求婚礼的细节一律从简,但礼部连夜赶制的礼服仍然繁杂得超出了想象。 它的凤冠大概有一个小西瓜那么重,上面镶金点翠,拥龙簇凤,特像一篮子花枝招展的实心蔬菜,还有嫁衣上那套琳琅满目的环佩玉饰,穿珠绕颈,勾肩锁喉,都是宫女们一条一条精心挂上去的,感觉要在她身上织一层珠光宝气的蜘蛛网出来。 待她带着满身的累赘艰难地往镜子前一照,顿时有了一种甘为这些价值连城的珍珠宝石担当货物架的自觉。不过,忽略它的价值连城,那些浑然天成的图案纹饰、以及精心插上的点翠薄羽都搭配得极其精美。 小心翼翼拖着长长的尾裙出来,生怕有一颗珍珠掉下来摔碎了有人来找她索赔。等到了一个安全的可以为“看客”们360无死角展览的位置,她便停住不再往前走了,整个大殿突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半响,长公主才惊喜地启口道:“如斯佳人,生平未见。”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地挪到身后那捧茶人身上,似乎在寻求她的意见。 李攸烨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先前所在的位置,虽然一直没有作声,但是那双瞬也不瞬的眸子显示她对长公主的话非一般的认同。 她的出现让周围所有景致都黯淡无光,一时竟不能分辨是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给她添了光彩,还是她让那些毫无生气的宝珠变得愈发静谧迷人。 权洛颖似乎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波光流转,看到了时光变迁,看到了生死离别,也看到了岁月静好,她感觉自己就是她眼中的一个影子,也是她眸中所有感情的皈依。 这种感觉好的不能再好,然而当她发现对面那人的目光开始无意识地放空的时候,又糟得不能再糟。无法自欺欺人的认知中,她放空的意识似乎在透过自己,看向另外一个人。 一个很坏很糟糕的念头在她心中徘徊已久,这次经过切身的验证,一瞬间便冲垮了她的自信。先前的积累下来的喜悦统统散去,她紧紧绞着衣袖,任由她放空的意识在她身上贪婪的寻觅、捕获,哪怕关于那个人的只言片影。 长公主似乎也发现了气氛中的不同寻常。而李攸烨毫无征兆地打翻茶碗,又摔步而去的背影似乎印证了她的担忧。 “怎么了她这是?”追到门边又折返回来的长公主一头雾水,不明白似的看着同样失了魂似的站在那里的人。目光触到那似曾相识的火红嫁衣,突然闭了口,心情蓦地一下,跟着沉坠到谷底。 册礼前一天,礼部的官员将册封的消息祗告了太庙、奉先殿。但是长公主似乎仍旧不放心,趁着她哄栖梧入眠之后的那点闲暇时光,拉她到院里的石凳上闲聊,期间有意无意地提起:“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之前提议让你进宫,其实一直都是烨儿的意思。她,至少在我看来,是做了一个对今后人生最正确的决定。” 权洛颖看到了她眼中的支持、希冀和担忧,淡淡的笑了笑,“我都明白。” “那么,你明白还会嫁给她吗?”其实,长公主很怕她会给出否定的答案,即使明知这般问下来有逼问的意思,但由不得不说。 “为什么不呢?”她前所未有地笃定道,“我走了那么久,不是回来接受这样一个结果的。现在的苦酒是我当初一手酿成,我无力去改变,只能甘饮下这苦果。但若要让我放弃,把她一个人抛在这红尘中,忍受永远失去一个人的痛苦,我做不到。即使那个人再好,再值得她留恋,我也不能把她交给她。所以对不起了,我一定要嫁给她,也必须要嫁给她。大不了重来一次,哪怕终其一生不能驱散她心中的阴霾!我便赔她一辈子。” 长公主动了动嘴唇,目中滚荡着晶莹的液体,有些激动地说:“谢谢你,没有放弃她!我敢保证,你们一定会幸福的。” 她不置可否地移开目光,望向竹梢外那繁星点点遥远未知的天际,很久,才嗯了一声,脸上绽开一个有些坚定的,淡而心碎的笑容。 册礼的当天,她穿着那件使足以使世上任何美丽的事物黯然失色的火红嫁衣陪李攸烨走完了全程。她明显不在状态,册礼结束便推脱有事,不再参加接下来的晚宴。她理解,所以便也没有计较。 之前一些担心李攸烨会因色误国的大臣们看到她在新婚之夜还去御书房忙公务,都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不再计较围绕在这位新皇妃身上那些似真似假的祸国传闻了,反倒有些同情起她来。 册礼的当夜,鄂然等人被特许进宫来道贺。她早已退掉了那身火红但累赘的嫁衣,仍旧穿着众人熟悉的淡蓝色的裙裳,与这些久别重逢的人开怀畅饮。 推杯换盏中,她的脸上挂着掩也掩饰不住的笑容,冰儿、虞嫦、小月这些贪杯的,俱都陪她放肆酌饮,只有鄂然敏感地捕捉到一丝诡异。 一面劝她少喝些,一面询问似的探向旁边的李攸璇,想问她是否知道内情,后者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多问。看到对面鲁韫绮那张快要拉长到地上的脸,她也就真的不好再问。 一直到入更时分,李攸烨才迟迟现身。别说鲁韫绮了,连鄂然都对她表达了极大的不满:“我说,你这个新郎官总算回来了!你赶快来劝劝小颖,别让她再喝了,再喝下去还怎么得了,伤了身子你自己不心疼的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试图去夺走权洛颖的酒杯,但被那已经喝高的人泼了一身的酒渍,忙跳到一边扑打身上的水花。 “哼,她会心疼?!”鲁韫绮讽刺的冷笑声传过来,立即就被长公主给拉着坐下,还想站起来斥责些什么,但李攸烨已经无心去理会。 她走到那人身边,握住那只仍在频频举杯的手,夺过她手中的杯子,皱眉道:“别喝了!” 她已经神志不清了,踮着脚尖迷迷糊糊的去夺酒杯,“还给我,还给我,你还给我!” 李攸烨把杯子举得高高的,任由她跳着脚来抢,她抢了两三下没有成功,居然扯着李攸烨的衣襟嘤嘤抽泣起来,李攸烨手刚一放下,她马上又跳起来抢,李攸烨连忙又举起来。就这样反复两三次,不小心就把酒杯拂到了地上,啪嗒一声摔成了两半,她居然抽着鼻子说:“哼,你也没有了!叫你抢我的。” “你!” 虽然很气恼,但她知道对一个醉酒的人,完全没有道理可讲的,二话不说把她拦腰抱起,转身往殿里去了。 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心领神会的散了。鄂然目送完了两人,又看到鲁韫绮和长公主先后离席,一个前头走一个后面追的样子,越走越快,寻思今天这是怎么了,明明是大喜的日子,怎么每个人都好像不高兴的样子。叹了口气,招呼了冰儿几个回给自己安排的宫室里去了。 这边厢,李攸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醉的七荤八素的人搬回殿里。她起先还奋力挣扎着,后来大约知道挣扎也无用,就任由李攸烨抱着了,只是嘴里含混不清说着一些混蛋之类的咒骂字眼,但因为酒精涉入太多导致的中气不足,说出来的话毫无杀伤力可言。李攸烨懒得理会,把她放到床上后,便累得倒在一旁气喘吁吁。 过了一会儿,听到一声嘤咛似的“难受”,又坐起来,见她手紧紧揪着襟口,皱着眉头,鼻子里发出难受的哭腔。忙凑过去问:“哪里难受?” “恩,难受……”她好像是嫌襟口太紧了,李攸烨帮她解开一点,想了想,干脆就帮她褪去了外面的衣衫,“听话,脱下来就不难受了。” “不要你管!” 李攸烨只得像哄栖梧那样一边安抚她的情绪,一边哄她脱掉外衫。剩下洁白柔软的中衣后,她似乎松快了一些,但没多久,又喊着难受,看来实在是醉得狠了。 李攸烨叹了口气,胳膊从她腋下伸进去,把她抱起来转身搁在自己腿上,让她依着自己,用手掌在她后背轻轻地揉了起来。 “好点了吗?” “嗯!”权洛颖下巴枕在她的颈窝里,整个人突然变得很温顺。 “你去哪儿了?” 半响,她模模糊糊的嘤咛声传来,李攸烨犹豫了一下,不想说谎骗她,也不想引起不快,便没有回答。她突然一声不吭了。偎在李攸烨怀里似乎要睡着。 李攸烨看她真睡着了,手上的动作并未停止,目光却盯着案上的两支的红烛,神思恍惚,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半晌也跟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继而扭头,看着那张被酒气熏染得娇艳欲滴的脸,微微翕动的红唇,又想起白天册礼上那个艳冠群芳的冷美人,心里忽然像被一片羽毛轻轻拂过。 不过,这感觉也只持续了一秒,下一刻就被她强行压了回去。 心里没来由地感到失落,她叹了口气,正不知如何打发这慢慢长夜时,突然感觉怀中人胸口一震,接着就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脖颈汹涌地流了下来…… 很多年后李攸烨回忆这个场景仍然被恶心的不行。当晚她在玉清池里泡了大半宿,把自己搓得跟个红烧大虾似的出来,看到床上那睡得跟小香猪似的罪魁祸首,暗暗下决心要禁她三十年的酒。 第二日,权洛颖醒来,觉得一阵头痛。看了看周围的精致,红色的锦被,铺天盖地的红绸,突然回忆起自己昨晚的经历,连忙爬坐起来。 几个新来的宫女进来服侍她沐浴更衣,尤其是很着意地帮她清了下口,她连声说谢谢,穿好衣服来到外间。李攸烨已经正坐在外面,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 看到她的新妇装扮,淡淡一句:“收拾好了?” “恩!” “那走吧!” “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了!” 李攸烨像是懒于解释,登上銮舆,示意她也坐上来,打着排场来到玉清楼底下。随后遣散了侍卫,只和她一起进楼。权洛颖实在不知来此的目的,边走边思索,李攸烨那边又一个字也不说,她也不好去问,事实上,她发觉今早她看自己的目光一直怪怪的,好像自己欠了她很多钱似的。她怕她真的欠了她钱,于是她不吱声,她也便不提。 李攸烨其实还在为昨晚的事犯恶心。独自一个人在前面走着。等到了楼上一个略清雅的房间,便提了龙袍进去。 直到看见了在里面端坐的人,权洛颖方明白此行的目的。 “孙儿带媳妇来给皇奶奶请安!”李攸烨向那御座上的人下拜,随后用不善的目光示意权洛颖,还不跪下来? 权洛颖像个木头似的呆站了一会儿,方反应过来,在李攸烨旁边很没存在感地跪下来。也许是跪的太仓促了,也许是她对这些礼节仍然生疏,总之她跪下去的时候膝盖不小心磕到了地板,发出“咚”的一声响。 屋子里出现了短瞬的静默。 权洛颖感觉额头上出现一大片黑云,几乎要压得她喘不过气了。双颊隐隐有些发烫,心里快速地思索对策。 “哟,还知道来请安啊!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燕娘先开了口,话里带着讽刺的意味。 “咳,孙儿昨晚多饮了些酒,所以起来晚了,先给两位奶奶陪个不是!” 李攸烨编起谎来面不改色,从容地说道,权洛颖的脸越发烫了。 “你哟,这个贪杯的习惯什么时候能够改改!”听了她的话,燕娘的语气明显改善,转而朝御座上那人笑道:“瞧这小两口多恩爱,底下还牵着手呢!” 权洛颖也不知道自己的手是什么时候被牵起的,闻听此言,抬头略迷茫地看了眼李攸烨,又低头看了看掌心的温暖,心突然安定下来,感觉没那么紧张了。 “好了,知道你们恩爱了,别在那儿跪着了,还不快过来给皇奶奶敬茶?” 在燕娘的周旋下,气氛总算缓和了些。 李攸烨笑嘻嘻地站起来,刚要接过燕娘手里的茶,就被她拍掉了爪子,“没你的份!” “啊?这里明明有两杯啊!” 燕娘不管她的申辩,端着茶盏走到权洛颖面前,给她使了个眼色,权洛颖当即会了意,端了茶碗,走到那似乎为了应景特意换上明亮的橘红色深衣的雍容肃贵的女人面前,鼓起勇气道:“皇奶奶,请喝茶!” 李攸烨也看着江后,见她目不斜视地盯了一会儿窗外的景色,施施然地站了起来,敛起袖子走下台阶,像是没有听见是的,径自往门外走去。 李攸烨看看在原地尴尬举杯的权洛颖,连忙追上去:“哎,皇奶奶,媳妇给您敬茶了,您就喝一口吧,皇奶奶!”谁知被燕娘无情地给挡了回来。 “燕奶奶,皇奶奶不说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燕娘一脸嗔怪,道,“你说是什么意思?特意回来参加你的大婚,连早膳都还没用!就想着能喝一口你成家立业后孝敬的茶!结果倒好!等到日上三竿了才来!难怪会生气!” “那怎么办呢?” “今天先回去吧!记住,下次可一定要早点来,千万别再晚了!” 说罢,看了眼权洛颖,随后又戳了李攸烨两指头,“你哟,你哟!”便也消失在了门外。 第252章 归去来兮(十四) “起来吧,已经走远了!”李攸烨回头冲着那人道,这是她今天早上第一次不是以不耐烦地口气跟自己说话,权洛颖鼻子里一酸,又迅速地收住情绪,没有表情地站起来,“多谢你,刚才替我隐瞒!” 李攸烨有些不自然地说:“你不必考虑谢我。”她想说这是她应该做的,但话到嘴边却换成了另外一句:“皇奶奶那边我会去说的,你不用担心,皇奶奶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相信她不会怪罪于你的,何况还有栖梧呢!” “我明白,这次是我喝多了酒,误了事情,下次不会了!” 她明白李攸烨的意思,就算江后不喜欢她,为了栖梧,也会和她维持表面上的平静。就像李攸烨一样,就算不喜欢她,也可以为了栖梧跟她在一起。 李攸烨察觉到了她脸上刻意维持的清冷,突然有些心疼,想去握她的手,却被不着痕迹地躲开,“我想赶快回去看看栖梧!” 出去的时候换成了她在前边走,李攸烨在后边跟,经过楼梯拐角处那根大柱子,想起刚才的词不达意,她真恨不得一头撞上去。 一整天做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心思,午饭也吃得不合胃口,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去竹园看看,一个宫女就慌慌张张来禀报,说是栖梧在竹园玩耍,不小心从石头上滚了下来,现在正昏迷不醒。 李攸烨登时脸色大变,几乎是狂奔着进了竹园,一进殿就见里面堆了一群焦急慌乱的宫人,看到她来都纷纷跪了下来。她来不及多问,直接奔进内室,见栖梧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小小的身子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似的。而权洛颖偎在床前,一边握着女儿的手,一边给她轻轻擦着额头的伤口,下颌上还坠着两滴未干的泪珠。 李攸烨两腿有些发软地走到床前,整个视线里都是女儿合着眼皮昏迷不醒的样子,不敢去碰,也不敢去问,慌忙对外面大喊:“太医呢?太医在哪里!” 她话音刚落,就听咚的一声,像是茶碗落到了桌子上。 “你乱吼什么!本姑娘就不如你养的那些废物太医吗?” 李攸烨回头看见是鲁韫绮,出人意料地没有像以往那样与她针锋相对,反而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一瞬间眼睛亮了起来,很激动地抓着她的胳膊,抖着唇问:“鲁姐姐,栖梧……栖梧没事吧?” “当然没事,本姑娘是什么人?怎么会叫她有事?!你别在这儿给我大呼小叫的,自己也不嫌吵!”鲁韫绮话里也没了刚才的锐势,重新端起桌上的药碗,一边嘀咕着一边往床边走去:“这劳什子鬼地方,连个对症的药都难找,还敢自称皇家典药局,真是又没见识又自大狂!” 李攸烨瞧着她施诊,见栖梧脸色慢慢好转,心里终于吃了颗定心丸。一直在这里守坐着,到了晚上,院子里忽然传来熟悉的说话声,就去外间看看。 “怎么这么不小心,让孩子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太皇太后听说了以后,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遣我来看看,现下孩子没事吧?” “已经没事了,韫绮开了方子,现已喂栖梧服下,大约今晚就能醒了。” “真是谢天谢地!”燕娘一边说着,一边随李攸璇进了殿里,和李攸烨一照面,就数落起她的不是来,责怪她不多找几个人看着栖梧,声音很大,也很严厉。而对于权洛颖,则是一个责备的字眼也没有提,反倒安慰了她几句。 不过最后却说:“太皇太后近日想念栖梧的紧,想接她到自己那里住上一阵,亲自照料,权娘娘不会不舍得吧?”话里明显透露着不信任的意味,对此鲁韫绮颇为不平道:“小孩子磕着碰着是常事,哪里劳烦太皇太后亲自照顾,何况这件事并非小颖的疏忽,归根结底是那只花猫……”她还要说下去,却被李攸璇拉了拉袖子。 “老身并未说是娘娘的疏忽,鲁姑娘实在是多心了。”燕娘并不生气,一脸和善地看着她。她越是这样,越是让李攸烨摸不透她的心思。 追着燕娘到了门口,看着宫人们小心翼翼地把栖梧抱进了轿子里,李攸烨迟疑道:“燕奶奶,没必要把栖梧抱走吧,我私底下都问过了,的确是花猫冲撞了人,她也是鞭长莫及的!” 燕娘看看周围没人,“你个傻孩子,怎么这么不开窍,燕奶奶这是在帮你呢!” “帮我?我不明白。” “你自己慢慢体会吧,我不多讲了,孩子我就先带走了,想看的时候就来玉清楼。” “帮我?什么意思啊?”李攸烨一面思索着一面往回走,李攸璇拉着不情不愿的鲁韫绮过来和她告别,长公主特意嘱咐她好好安慰下小颖。 李攸烨回到殿里,并没有看到那人,出来时见她正站在右侧回廊下,注视着大门的方向静静出神。待走近才发觉那清冷倔强的脸上正挂着两行晶莹的泪珠,此刻已然连成了串,沿着下颌静静流淌。 “对不起,是我没有看顾好她!” 李攸烨心口一窒,伸手把她勾进怀里,“没事的,栖梧不是好好的嘛,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不要担心了,没事的!” 她才在李攸烨怀里哭出了声,太多的委屈和自责压抑在心口,如今都一股脑儿地发泄了出来,竟然浸湿了李攸烨的衣裳。 “对不起,我应该时刻看紧她的,对不起……” 李攸烨心里痛得像被人拧过,有很多话想说,又都说不出口,她很鄙弃这样的自己,更痛恨因为这样的自己加剧了她最不愿辜负的人伤心难过。 “怎样才能不叫她难过呢?” 她觉得体内如岩浆般的血液在苦苦挣扎,沸腾燃烧,要把她整个人都淬炼成一个无情的铁块,一架没有感情的枯骨。她想把她融到自己身体里,又怕那火烫伤了她。 她扳起那人的脸,定定视着,把唇印了上去。她含裹着她的唇深深吮吸着,权洛颖并未立刻回应,而是怔怔的愣了,直到腰被勾住,李攸烨把她抱起来,转身迈进殿里,撞开内室的门,跌跌撞撞地摔入绣帐,躺在温暖的床褥间时她终于反应过来,并回应给她最鲜活的回吻。 李攸烨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促使她完成接下来的事,尽管另一个声音一直再不停地对她叫嚣不要沉迷。她觉得非要完成下面的事情不可,要不就辜负她的眼泪,也辜负了自己的真心。 从她柔齿间缓缓分离,她的手伸进那人衣襟,没有获得哪怕一丁点的阻碍,这给了她莫大的勇气。顺利地解开那些限制她更深入造访的纽襻,拨开一层又一层的衣障,底下人始终闭着眼睛,深深喘息着,胸口也在不规律地起伏。揭开最后一层衣衫,她没有像方才那样心急,而是静静地痴迷地描摹着那张美丽的脸,这张她令她魂牵梦绕的容颜,她怎么会忍心去辜负呢?目光慢慢下移,注意到了她颈间那卷轴样式的独特项坠,神似一顿,伸手触了上去。 她突然睁开了眼睛,一反常态地拨开她的手,抢先把那项坠攥进了掌心。随后转身背离了李攸烨的掌控。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安静到只剩下她和她的喘息,不同频率的,各自填满了不足与外人道的心事。 “那是什么?”李攸烨的声音充满了忧郁。 她没有回答,却在缓慢地拉上自己凌乱的衣襟。 李攸烨突然翻身压了上来,抓住她那只握紧卷轴的手,把它紧紧扯向自己,“你说,你是不是还想离开朕?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她嘶了一口气,显示李攸烨弄疼她了,无论是她手中的力道,还是那丝线缠绕脖颈勒出的红痕,都证明她此刻十分难受,可是李攸烨胸口好像烧着一团火,什么也看不到。 她以为她的沉默,以及她皱眉的神情就是她的最真实的反应。一瞬间松开了她的手,很久才从鼻音里发出一声冷笑,“看来,朕始终留不住你!” 也许是那笑声太过讽刺,也许是多日来积聚的委屈再也不堪重负,也许仅仅只是因为这句否认她所有努力的话,她言不由衷道: “我离不离开你有什么分别,你已经不爱我了,何必要把我绑在这里,绑在你身边做一只没有灵魂的牵线木偶?难道,把一个已经不爱的人绑在身边你会觉得幸福吗?何必再自欺欺人,你的心已经空了,容不下我,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放过我?” 话说完,她如期从那人眼中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惊愕、受伤、痛苦,甚至是在乎,但是却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快乐。直到一滴滚烫的泪落在她的脸上,她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比起这些建立在伤害基础上的眼泪和在乎,她更想要她的平安喜乐,就算她已经不是她心中的那个人,就算不能再占据她的身心。 李攸烨撑着手坐了起来,神情说不出的迷茫,“对不起,我不该把你绑在我身边,你说的对,把一个没有灵魂的牵线木偶绑在自己身边,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从今以后,你可以自由离开,朕不会再勉强你……” 不是这样的,事实不是这样的,是她自己想要留下来,就算她已经不是她心中的那个人,她也要陪她度过今后的那些漫长寂寞的人生。 “但是,你说朕已经不爱你了,朕必须要告诉你的是,从来没有。即使在朕忘记你的时候,朕也知道一定有一个人曾经很深很深地占据过朕的记忆,否则,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朕不会觉得生活一直是空荡荡的。朕一直在找寻那个失去的人,只不过有时候寻觅久了会觉得很疲倦。所以,朕做了逃兵。” 隔着渐渐被水雾洇湿的画面,权洛颖再去看她的脸,在灯火中倒映着迷茫而愧悔的神色,每一分都那样真实与清晰,就好像要把自己从里到外剖开。 “朕爱上了其她人,曾经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爱上她,即使在她死的时候,我也对自己说,我从来没有爱过她,我与她的婚姻从始至终都只是一场交易,我利用她为自己的身份做掩护,利用她的家世来为自己谋求更多的私利,甚至利用她的感情来填补自己内心世界的空白。我利用了她,但却不爱她,多么可笑又可悲!可是,我居然信以为真了。” 权洛颖泪水早已止住,听着她诉说着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恋,原来并不会让她产生病入膏肓般的嫉妒与绝望。相反,满心满意地都是对她的心疼。 “她在我怀里死去。很长时间里我没有时间回顾我与她的生活,你的离开,皇奶奶的离开,很多很多人的离开,把我的生活肢解得支离破碎。而我也从未想过她的离开对我真正意味着什么。” “直到很多年后,我回忆起这个曾在我生命中短暂停留过的女子,去所有我和她共同去过的地方,栖霞山、药泉、王府、甚至皇宫里……我才发现,原来我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她的影子,而我之前竟然毫无所觉。我不承认爱过她,也许只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决然地从我生活中离开,一丝一毫悔疚的余地也未留给我;也许只是因为我在她的生命中扮演的角色从来只有伤害,如果我爱她,那岂不是等于亲手把她推向了万劫不复?” 她脸上乍现出一种极端的空洞与迷茫,随着这迷茫散去又堕化成对自己不堪行为的痛恨与鄙视,就好像这件事真的如她所形容的那般可憎、可鄙。 权洛颖坐了起来,伸出手把她搂住,想用自己的怀抱温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可是却发现自己的力量如此弱小。大概她的心已经冷透了吧,泪水顺着她的脖颈流进她的衣裳,竟然像冰凌般让人刺痛。 “我很想回去告诉她,我真的有爱过她。虽然我一直爱你,但是在那段与她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一直爱她。可是,她已经听不到了!” 她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做出那样的选择,如果当初没有剥夺她的记忆,也许就不会让她承受如今的两难结局。 权洛颖忍着心里翻江倒海的酸疼,像哄孩子似的一遍一遍抚着她的头发,梗着喉咙道: “傻瓜,她一直都知道你爱她的,她一直都知道的。” 像是为了验证她所说不假。权洛颖把她的脸捧起来,用手指抵了抵鼻子,神色郑重地说:“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你抱着她从栖霞山上回来,我等在那里,是为了什么?” 李攸烨迷茫地撑起眼皮。 “我来其实只是为了履行对她的承诺。” 看着她一脸震惊的表情,权洛颖像是早有预料般,轻轻地叹了口气, “就在不久前,她预感到自己快要离开了,就把我约到亭中来,谈了一次话。” “就在那里,她请求我,在她离开之后,抽去你脑海中关于她的所有记忆。” 那一瞬间,她在李攸烨眼中读出了震惊、受伤、难以置信的神色。 “为……为什么?” 她终于问出一句为什么,眸中溢满明晃晃的水渍,即将奔涌而出,却一直忍着不让它坠落。 “因为她爱你,但是不能再陪你走下去,所以,希望你能够忘掉过去,心无所牵地开始新的生活。” “爱我,还要让我忘记,这算什么爱啊?”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但我想告诉你,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我能理解她的感受。也许当时你没有发觉,自己已经爱上她了,但她是那般心思剔透的人,又怎么会察觉不到?但凡,还有一分的希望,可以留在你身边,她怎么会做出这样令自己痛苦万分的选择。一切都是因为她爱你,所以才想成全你。” 诚然对于转述别人对李攸烨的爱,她的心底有着最本能的抗拒。但是因着心里的那份理解与释然,却又忍不住替她分辨诉说。 李攸烨怔怔看了她一会儿,“那么你呢?你后来为什么没有履行承诺?” “因为我想等你。” “等我什么?” “等你重新爱上我。” 第253章 归去来兮(十五) 李攸烨脸上有汩汩的泪光流下来,砸在褥间,每一滴都在那精美的绸布上洇出很深的涟漪。 她轻轻叹了口气,小心地给她把眼泪擦干。像下定决心似的,双手伸到颈后,将脖子里的项坠摘下来,目光无比珍视地在那卷轴上描摹了一眼,便将它交到了李攸烨的手中。 “这个时间卷轴自我离开的那天起,便一直戴在身上。它只是一块记录时间的仪器,不是你想象的会让我离开你的东西。像我们这样的人,如果没有专门的设备来记录时间,很容易就会在时空中迷失自己,忘记了自己的时间。所以,临行前,钟姨给我们每个人都准备了一块记录时间的钟表。鲁姐姐那里也有一块,是北斗星样式的,一直拴在她的手腕上。而我的是个卷轴……” 她习惯性地摸向自己的颈间,似乎这个动作已经伴随了她许多年,触到那里空荡荡一片的时候,手指像失了魂似的慢慢蜷紧。 李攸烨注意到了,慢慢看向手中还残留着她体温的物什,万万没想到这会是一只记录时间的钟表。再细听空气中像呼吸一样微弱的哒哒声,似乎真有东西在一下一下敲击着时间的流走。 “有了它,无论走到哪里,在哪个时空生活,属于我们的时间便一直连续着,不会断裂。所以,在很长时间里,那上面疯长的数字是我身上唯一的真实的记忆,提醒着我已经离开你有多久……” 李攸烨闻言手下意识地想把那卷轴打开,却被对方情急之下紧紧握住了,她有些不解其意地抬起头来。 “能不能先不要打开?”她语气里带点恳求。 “为什么?” “我……还没有准备好。”没有准备好什么,她却不说。李攸烨僵在那里,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半晌,才妥协道:“我不打开就是了!”觑着她明显放松的神情,她心里那一直以来的困惑,一股脑的涌了出来,“但你要告诉我,你……在那个世界过了很久吗?” 她慢慢摇了摇头,李攸烨像松了口气似的,“那就好!”看着手中的卷轴,一时有些犹豫了,“不过,这么重要的东西,由别人保管实在太危险了,还是你自己戴着吧!” 说着,就要把那东西还给她,权洛颖又摇了摇头,拿着时间卷轴跪坐起来,手伸到迷茫地李攸烨颈后,把它系在了她的脖子里。 “我希望,不管我在其他时空徘徊了多久,余生所有时间都能与你一起度过。我希望能够看着栖梧一天天地长大,希望能看着你一天天地变老,比起那上面的冷冰冰的数字,我更希望看到一个真实的有温度的你。由你戴着它,我会觉得很安全。” “所以,你这是要把余生都托付给我的意思吗?” “我都嫁给你了,你说呢?” “如果朕只能把半颗心给你,你也愿意吗?” “我之前说了,我会等你,一直等。” “那如果永远等不到呢?你还会等吗?”李攸烨依依不饶道。 她深吸了一口气,反问她:“你觉得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我既然已经回来这里,就不会再离开了!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我会一直等下去。” 李攸烨神情黯淡下来,“你其实还有别的选择。这世上的人何其多,比朕好的也大有人在,以你的条件,找一个能一心一意对你的人嫁了应该不会太难,也许你会比现在幸福的多!” “好,如果三十岁之前,我没等到你,我会考虑你的建议的。现在我想睡了。”她似乎有些厌倦了这个问题,语气冷冷的,掀开被子,背对着李攸烨躺了下去。 李攸烨一个人怅然地坐了一会儿,也觉得没意思了,便也平躺下来。只是她一点也睡不着,双眼直勾勾盯着床顶的大红绸缎发愣。 许久,似乎听到耳边传来极其压抑地吸气声,她撑着胳膊爬起来,脑袋越过她的肩膀看过去,只见那人满脸湿哒哒的泪痕,正一点一点的洇入枕头,虽然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抽泣声,但是那蜷缩的身子和抖颤的肩膀令她此时此刻的狼狈无所遁形。她在哭。 李攸烨感觉心脏被尖锐的物体狠狠刺了一下,疼得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她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的三心二意,总是以为她们的好的名义,招惹了一个又一个,最后又将每个人都伤害得彻底,归根结底,她才是最该下地狱的那个人,如果没有她,大概每个人都会生活得很好吧。 她会是上官家无忧无虑地大小姐,嫁给一个钦慕她的名门之后,丈夫视她为无价珍宝,分外地珍惜她,爱护她,不会惹她伤心,更不会与别的女子生下孩子,他们琴瑟和谐,相亲相爱,也许,她会在某个回荡着暮鼓晨钟里小巷子里,偶然邂逅他们从栖霞山归来,荡漾着欢声笑语的马车,与那飞快运转的车轱辘擦身而过时,从车窗里窥见他们幸福相偎的侧影。也许她会注意到车窗外的她,会吩咐马车行慢些,而她的丈夫则第一时间领会她的意思,大声叮嘱车夫不要撞到路人。他们在她视线中远去,一面而已,给她留下非常好的印象,此后匆匆数载,也许上官家最终还是会落败,但是她会在某个地方听说,她的丈夫始终对她不离不弃,即使被贬谪到某个偏远的小镇做不值一文的小官,他也毫无怨言。 而她则是嫁给一个懂她并理解她的人,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都无所谓,那个人永远不会说只肯给她半颗心这样的混账话,他一定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交给她。 她们的一生当如此度过,她的家族落败后,他愤怒地推掉了父母给他重新安排的亲事,带上她举家迁徙,义无反顾地到小镇上任,也许他们会在那里生下他们第一个孩子,也许是个女儿,他欣喜若狂,用他微薄的收入为置办了一桌奢侈的酒席,向全天下宣告他成为父亲的事实。也许,因为产子她的健康受到损害,不能再生育,为了让他有后,她忍痛劝他纳妾,被他断然拒绝,他一心一意地抚养他们的爱女,把女儿看得比儿子还要重。也许,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的才华终究是无法被掩盖,某一天,李攸烨从吏部提交的官员选拔名单上看到了业绩出色的他,一纸调令,将他调回了京城。也许那天,他们已经两鬓斑白,仍然紧紧扣着对方的手,回到他们曾经住过的老宅,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说他们曾经的故事。终于有一天她不得不离去,于是她在他怀里微微阖上眼皮,嘴里轻轻许下来生,还做他的妻…… 而她嫁给的人虽然未必比李攸烨好,但是同样会一心一意地对她。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的阻碍,她去另一个世界,他便也跟着去,他无牵无挂,可以跟她去天涯海角。也许他们也会有孩子,叫栖枫,栖桦,栖杨,栖槐,总是,她们的生活不会有她,也不会有栖梧…… 想到这里,李攸烨的心脏又抑制不住撕痛起来,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蜷着手从她的颈后伸过去,将她身子翻过来,揽进自己的怀里,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别哭了,朕投降了,虽然的时候朕真的很想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跳了崖随她去,一半留下来陪你!不过,谁让朕只有一个身子一颗心呢!唉,好了好了,别哭了,再哭就哭成花脸猫了!” 她蜷在她怀里哭得声哽难抑,任她怎么哄劝都无法将那里的眼泪止住,李攸烨叹了口气,也就更紧地搂住她,任她的泪水打湿自己的单衣。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不哭了,只肩膀一抖一抖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李攸烨揉揉她的眼睛,宠溺道:“不哭了?” “我没有哭,我只是想栖梧了!”她并不承认方才的狼狈。 李攸烨故意摸了摸枕头,“还没哭?这都能拧出水来了吧!啧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尿床了,也不对,哪有尿到枕头上的……” 见她越说越离谱,权洛颖抬手捂住她的嘴,两只肿的像核桃般的大眼睛里,还晃悠着闪闪的泪光。突然抱着她的胳膊用力咬了下去! “喂!你怎么能咬人哪!” “我就咬!”浓浓的鼻音。 “怕了你了,你属狗的吧!” “我属狼的!” 这样下去睡觉不舒服,在李攸烨的提议下,两人换上了崭新的衣衫枕被,重新躺回床上,都疲惫地不行。面对面侧躺这,盖上被子,李攸烨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对面人挪了几下身子,重新钻到她怀里来,她笑了笑,突然觉得心里由衷地暖和。闭着眼睛给她掖了掖被子,就要入睡,却感觉有东西在她脖子里划呀划的,“别动!” 朦胧中捉住那只不老实的手,把它搭在自己腰上。它似乎还在乱动,只不过换了个位置,在她腰间划圈。李攸烨掀了掀眼皮,“再动我就把你绑起来了!” 她像恶作剧被发现似的吐了吐舌头,马上闭上眼睛装睡着,但是枕头下的脸明显在痴痴的笑。“真是,又哭又笑的,今晚上是得了羊癫疯怎么着?” “你才羊癫疯!”她不满地嘟嘴。 安静了一会儿,李攸烨几乎要睡着了,突然又被脖子里的一阵痒挠醒了,“又干嘛?” “嗯,你刚才说,你只有一颗心……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一颗心?”李攸烨困得不行。 “你刚才明明说的,想把自己劈两半,但是只有一颗心……”她有点着急地提醒道。 “哦,是啊,我是一颗心,怎么啦?谁不是一颗心哪!我好困……明天再说……” 李攸烨压根没想起来,她便不乐意了,用手去扒她的眼皮,非要刨根究底,“醒醒!” “你怎么比栖梧还淘啊?”李攸烨把脸埋进枕头里,不理她的搅扰,听到那边半天没动静了,松了口气,又伸手拍拍她的背,“快睡吧,明天还要跟皇奶奶请安!” “你皇奶奶好像不喜欢我!” 她乖了一阵,不安分地转了几个身,说。 “嗯~你想多了。” “她确实不喜欢我,要不然怎么会不喝我的茶?” “别担心了,今天只是个意外,明天我们早些起来跟她请安,皇奶奶很好说话的!她看到你的诚意,就会喜欢你的,再说,还有我呢!别怕!” 她嗯了一声,很认真地仰起脸来,在李攸烨唇上落下一个轻吻,而后回味般地舔舔嘴唇,说:“晚安!” 李攸烨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美丽的容颜,在灯影中心满意足地阖上眼皮,曾经多少次出现在梦中的长江真实地出现,不知为何她会觉得眼睛酸酸的,很想哭。 这就是她日思夜想的幸福吗?她的手摸向颈间的时间卷轴,听到那边呼吸均匀了,慢慢转过身去,怀着好奇和紧张的心情,将那小拇指大小的卷轴轻轻地展开。 “我离开她已经五年了,我很想她!” 那一瞬间,那些酸胀的液体突然从泪腺中奔涌而出,即使是借着牙齿紧紧咬合的力度仍旧不能挽救这次彻头彻尾地溃堤。 第254章 归去来兮(十六) 御花园,凉亭中。 燕娘最近总是睡不着觉,白日的时候经常拉着鄂然说些体己话,问些单将军的问题。听她说伦尊目前一切都好,身体也不再衰老,她总是像放下一块心事似的,喜笑颜开。鄂然虽不大明白她喜从何来,但是也乐于承她老人家的情,常带着怀仁到宫里来,与她叙叙话。不知道是不是平日在人前要强惯了,见有人如此关心伦尊,她也舍得将自己心里的那些委屈跟她去念叨,一来二去,两个年龄相差悬殊的人竟然越聊越投机,渐成了忘年交。 这些底细李攸烨是不大知道的,她只在江后驻足的窗前微微往下留意了一眼,觉得十分纳罕:“燕奶奶和愕然啥时候这么好了?”目光便又追着皇奶奶的身影轻移到桌前。总觉得江后这次回来和往常不大一样,似乎心事重重的。 这实在太不寻常了,往常她有什么话不好开口的时候,只消在她眼前晃悠几个来回,她便会主动察觉然后殷殷垂问,这次居然理都不理,李攸心里难免有点小失落,另一方面不由地有些担心。 “皇奶奶,皇奶奶?” “嗯?”一连唤了好几声,江后才象征性地给出一个回应,只是双眼看起来略有些茫然,仅神色还维持着惯有的凝重:“何事?” 李攸烨断定她有心事,扫了眼她手上拿倒了的书,脑袋故意低下来瞧底下的文字:“温公断案传奇录,皇奶奶什么时候对这类刑案推理话本有兴趣了,居然在追这部书?” 江后瞧着她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李攸烨欣然一笑,手贱贱地把书给倒过来,重新塞回她手中:“嘿嘿,我最近也在追这本书!且看完了最后一章,皇奶奶有什么想知道的大可以来问我啊,这章无头尸凶杀案看起来会有些吓人哦!” 江后本来无心听她说话,但听到无头尸凶杀案的时候还是愣了一愣!低头看手中的书,确认是李攸烨方才念的“温公断案传奇录”几个字,方意识到自己拿错了,枉她一整个早上都在捧书作读状,却原来一个字也没入得了心!终究还是无法做到超然物外,江后想到可笑处,不由蹙了蹙眉!待要将书放回之时,偶然意识到什么,抬眸凝视李攸烨那双含笑的眼睛,静静看了一会儿。随后,手自然地抚上她的脸, “一个人在这里看书,不害怕吗?” 她已然明白这书是从何来,她平日素不爱看这些杂记话本之类的书籍,更遑论去收藏了,如果它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私人的书架上,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正因为害怕,才要在这里看啊!”李攸烨脸上有点被戳破小秘密的尴尬!自以为聪明地回答。 江后目中瞬间有潋滟的波光涌过,揉了揉她的脸,温柔地命令道:“以后,不准再做这种傻事了!”在她扬起眉心似欲表达抗议的那一瞬又补充说,“我会心疼!” 李攸烨这才把本欲大倒的苦水又咽了回去,继而容光焕发道:“好吧,孙儿谨记皇奶奶教训,以后……绝不在皇奶奶眼皮子底下做这种傻事!” 眼皮子之外呢?即使她不说江后也猜得到她这后语是什么。默默无言地盯了她半晌,最后逼得那双自鸣得意的眸子里放出哀哀求饶的光,才无奈地把书搭到她手上:“从哪儿来放哪儿去!” “得令!”李攸烨接着书欢快去了,回来时给自己添了无数理由,“其实,孙儿真是觉得在皇奶奶这里看书,才看得安稳!而且还能平!心!静!气!地进行思考!孙儿每次来到这里都能想起皇奶奶是如何在错综复杂的时局中做到杀伐决断!决胜千里!每思及此,都自觉肩上的责任重达万均!也愈发觉得皇奶奶运!筹!帷!幄!的气概真乃不世出之真英杰也!” “说完了吗?”江后觑着她,不为所动。 “咳!说完了,”李攸烨立马闭嘴。过了一会儿,“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皇奶奶能一直留在孙儿身边,孙儿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害怕的!” 晃晃她的衣袖,见江后脸上似有动容,李攸烨又极其认真地说,“不过皇奶奶请放心,以后孙儿不会再害怕了!因为这里装满了!” 她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胸口位置,满足的笑容沾染了窗外斜射进来的光辉,灿烂而夺目。江后被那笑容恍了下眼睛,旋即,拢起了袖子, “所以,这就是你一个早上徘徊不去的原因?” “差不多是这样吧!”李攸烨也不否认,笑嘻嘻道:“其实,孙儿主要还是担心皇奶奶身体,一听说皇奶奶身体抱恙,当然要过来看看才能放心啊!” 江后不动声色地托起茶盏,“那你看过了,是否可以走了?” “不行!”李攸烨不死心地扯住她正拨弄茶汁的袍袖,“皇奶奶,你就看在孙儿不再做傻事的份儿上,喝媳妇一杯茶嘛,好不好?不要再装病了!”最后一句话她不敢大声说,就像蚊子叮叮一样哼出来。 江后的手被扯了一个极低的位置,无奈放下杯盏,“好!” 没想到她这么容易就松口了,李攸烨一瞬间喜上眉梢,旬又迟疑,皇奶奶该不是被自己叨扰烦了,为了打发她走才这样说的吧,那岂不是白跑一趟? “皇奶奶你不会反悔吧?” 江后赏了她一记白眼,“卯时,过期不候!” “哎,哎,好勒!”估计再叨叨下去,赏得就不止是白眼了,李攸烨见好就收,赶紧开溜。第二天一大早就带了权洛颖来给江后请安。 五更点卯,周围还黑影绰绰的,但是已有宫人在各殿纷忙了!朝臣按部就班地进宫处理政务,前朝公明阁唱名之声不绝于耳。权洛颖掀开舆帘一角,看到车外人影瞳瞳的景象,想象着李攸烨每天也如这般上朝落朝,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一股异样感觉。 “看什么呢?”李攸烨的金丝翼善冠凑过来,顺着她的视角望去,玉清湖对岸一排值班宫人挑着灯笼往西南方向而去。 权洛颖收回目光,抿着嘴角摇了摇头,李攸烨觉得奇怪。两人现下只隔着两指的距离,几乎要眉毛撞了眉毛。李攸烨在她眼睑下看到两片黛青色,模模糊糊的,如果不留意肯定发现不了,下意识地拿手在她眼睛下边揉了揉,“昨晚没睡好吗?还是今个起太早了?” 她没有回答,反问:“你每日也是这个时辰上朝吗?” “嗯,看日子咯,每逢初一、十五,势必起得比今个还早,其余时候不用那么早的。不过,也不能太晚,从前我爱睡懒觉,出阁读书有时候会迟到,为此没少挨皇奶奶的板子!” “你皇奶奶真的打你?” “那还有假?我小的时候有段时间觉得皇奶奶根本不疼我,烁儿和玉姝他们犯错,皇奶奶最重也就训斥他们几句,单就打我一个人的板子!” “板子?多大的板子?”权洛颖好奇。 李攸烨原本想比划个大的,结果比来比去,比划出了一支笔杆大小的形状。后者一脸鄙夷,“这算什么板子?” “你别看它小,但打起手掌心,那可叫一个疼!” 权洛颖翻了个白眼, “那你后来怎么发现你皇奶奶其实是疼你的?” 李攸烨见她颇有兴致听,趁着离玉清楼还有一段距离,就跟她讲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一方面想加深一下她对江后的了解,让她俩化干戈为玉帛,免得她夹在中间难做人,另一方面,不知为何,想到江后昨日的失神,她心中隐隐感到不安,这种不安似乎只有触碰到小时候那些记忆,才能稍稍冲淡一下。 权洛颖安静地听着,到玉清楼还意犹未尽,可是杜庞已经在外面提醒这就五更了,李攸烨想着昨晚江后所限的时辰,也担心迟到了再生变数,忙拉着她出来,进楼前一再嘱咐,“待会不要紧张,皇奶奶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还有,先不要跟皇奶奶提栖梧,之后我会去跟她说……” “我没有紧张,倒是你,手心里都冒汗了!”她狡黠地眨眨眼睛,李攸烨赶紧把手抽回来,在身上擦了擦,弯眉而笑,随后又牵起她的手往楼里走去。 江后果然已经坐在厅里等着了,几个心腹宫女早已备好了茶水,分列两旁。李攸烨先看了看旁边的燕娘,得到她一个宽慰的眼色,心里顿时有了数。 从请安、敬茶,到江后接茶、就饮,权洛颖一直屏息静气、施礼如仪。江后也就没说什么,只是最后一席话似乎暗含深意, “你既已嫁进了宫来,哀家便默认你是想和烨儿共此一生的。这皇宫远不如外面瞧见的那般平静、光鲜。里端暗潮涌动,有时,非外人所能想象。烨儿身处君位,本质又殊异,离她愈近,有时候也意味着离危险愈近。这些,你事先可有考虑清楚?” 权洛颖抬头看着她,郑重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你与皇帝从今而后便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哀家会对你们一视同仁,你也可以对我保持绝对的信任。不过,有些话哀家还是要说在前头。你们毕竟曾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且又有两年的分离,皇宫是与你前半生截然不同的地方,你能否胜任这里的一切,哀家还要再观察几年。你是否可以接受?!” “皇奶奶……” “我接受!”在李攸烨表达抗议之前,权洛颖拽住她的袖口,抬头坦然面对江后的眼睛:“我知道自己身处怎样的环境,该遵循怎样的秩序,尽管这与我前半生的观念的确不太相符,但是我会为了她做出改变,尽量保持克制,以期通过皇奶奶的考验。” “那好,三年后,希望你交给哀家一个满意的答卷。” “你怎么就答应了呢?” 离开玉清楼后,李攸烨一副授人以柄的捶胸顿足模样,让权洛颖忍不住好笑,用手轻轻抚平她纠紧得眉宇,“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你连皇奶奶会给你什么考验都不知道,就这么轻易答应了,万一皇奶奶给你小鞋穿怎么办!” “有你这么形容自己奶奶的吗?” “皇奶奶一向老谋深算,我就是太了解她了,才为你担心的好不好?” “好了,不是还有你吗?不管皇奶奶给我什么小鞋穿,有你在我就不怕,大不了,你就帮我穿嘛!” “你可真不客气哈!”李攸烨愤愤地抱住胳膊,后者撒娇似的搂着她的脖子,手腕上挂着江后临走前送给她的一对玉镯,“好了,不生气了,我今天真的很开心,起码你皇奶奶没有说‘来呀,把这个哀家看不顺眼的孙媳妇拿板子打出去’!你说是不是?” 李攸烨绷不住笑了,“你的要求还真低!有我在,怎么会允许别人打你板子?”静静地抱了她一会儿,很想把她融进自己的身体中。 “说实话,你会不会觉得入宫来束缚了你?要你学一些与前半生格格不入的规矩礼仪,实在是难为你了!我很希望能给你在归岛一样的自由,但皇奶奶说对了,这座皇宫从来都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祥和,我们都是被锁在笼子里的鸟,渴望展开羽翼飞到苍穹上面去,可是到头来才发现,想飞出去实在太难了!你很不走运,选择这个时候闯了进来,我抓住你其实是私心作祟,想把你和我永远锁在一起,你会怪我吗!” “嗯,我想想……” “还要想啊?” “你问得可是一道关于一辈子的问题,我当然只有慎重地想过才能给出答案啊!” “好吧,你想你想,反正再想你也飞不出去了!” “嗯,倘若我很怪你,你该怎么赔偿我呢?” “大不了拿我赔偿给你好了!” “你本来就是我的,何谈再拿来当赔偿之说?” 李攸烨无语。 “这样好了,你每个月必须抽出两三天的时间,什么也不做,就陪我和栖梧玩!而且要声明是你非要拉着我们玩,不是我们去找你的!而且你要把皇帝这项差事做得非常好,不能教人说我是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因为我发现如果皇帝干不好,他身边的妃子会被人骂得很惨,为保我万全,你得卖力地干活…” “等等,又要抽空陪你们玩,又要把皇帝干好,我怎么觉得自己比老黄牛还不如呢?再说,这什么活都让我干了,你干什么呀?这太不公平了吧!” “你是要让我和你一起干活吗?” “这倒不是……” “那不就得了,我也是有工作的!我的工作就是在旁边督促你,监督你,鼓励你,给你打分!监工也是很累的!” 李攸烨咋舌了一阵,“你好像把皇妃这个差事想得挺悠闲的?” 她眨眨眼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李攸烨勾了勾嘴角,突然意味深长地凑过来:“你知道后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命妇进宫的日子!”李攸烨笑道:“皇姐已经提请那日去栖霞寺进香了!所以接待命妇的责任就……” “命妇们都很难缠吗?”权洛颖一脸迷茫地问。 “这要分情况……” “什么情况?” “比如,上个月黄夫人在铺子里买钗子,但买得钗子不小心被吕夫人碰碎了,黄夫人一怒之下掌掴了吕夫人的侍女,吕夫人回家把这件事哭诉给了相公吕原,吕原就上奏参了黄夫人的相公黄远图一本,如果你能在后天命妇觐见的时候让两位夫人握手言和,就能为朕在前朝减去不少麻烦事!这便是后宫之道!” “这么麻烦?” 权洛颖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好过,但也绝没料到会有这么难过! 第255章 归去来兮(十七) 所谓的命妇进宫其实就是玉瑞那些数得上名号的诰命夫人每三个月入宫一次的对宫廷女主人的例行觐见活动,一般由皇后主持,皇后不在,则由宫里最尊贵的女人代为行事。 作为整座皇宫中唯一的孤零零的后妃,权洛颖理所当然、避无可避地挑起了这一重任。 李攸烨一下朝就听侍女说:“娘娘一个早上都在看书,看得可仔细了,不叫任何人打扰!”结果进了内室,就见她斜倚在里间的凉塌上,一手拖着腮,一手举着那本黄灿灿的诰命册,眉头紧皱,若有所思。 李攸烨进殿后,她也全无反应。 先把手上的一提溜点心搁在桌上,又把戴了一早上的进贤冠摘下,交给尚衣宫人保管,走过来,敲敲她面前的小桌子, “先别看了,过来吃点点心,我叫人专门做得苏阳那边的糕点,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然而过了半天都没啥动静,李攸烨撇撇嘴,拿了几块糕坐到她旁边来,蹬掉鞋子,盘腿坐到塌子另一侧,一边吃一边道: “不至于吧,就是几个命妇而已,没必要这么认真吧!你都看了一早上了,眼睛不累吗?!” “几个命妇?”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惹到了她,权洛颖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展开书页,“这明明是好几百个,好几千个好不好?没事儿你封这么多命妇做什么?你们皇家就是这样给人添工作的吗?而且全都没有名字,不是李氏就是张氏,这叫人如何分得清?!” 李攸烨一看这火引到自己这儿了,咬了一块糕在嘴里,耸耸肩膀无辜道,“这些人你也不必全记啊!只记一些在京,嗯…四品以上的就好了,再说记不住也没关系,到时候会有人在旁边提醒你的!”说着伸长手臂也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糕点,满心欢喜地等着她评价:“味道怎么样?” “唔,在京四品以上的也有好几十位好不好?再说我如果不认识她们,还得让别人提示着来,到时候得有多尴尬!你滋不滋道?” “滋道,滋道!” 李攸烨看她鼓嘴颦眉一脸较真的样子,有些想笑,不着痕迹地把她嘴角边的一点碎屑用帕擦了,歪着头凑过来,跟着一块出主意。 “这样好了,待会我让人去画院看看有没有这些诰命夫人的画像,你看着画儿记总比这样啃书本强吧!” “哼,不必了!” 她摆摆手,懒理李攸烨的提议,“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哦?什么办法?” “不告诉你!”合上名册,一脸神秘地冲李攸烨努努鼻子,顺便把她手里剩下的半块糕抢去,在眼前晃晃,得意地扔进嘴里! “切,不告诉我,我不会自己查吗?” 命妇进宫当天,李攸烨听到杜庞从御花园打探过来的消息,有点哑然失笑。 侧头看看正在侍女的辅助下把一袭又一袭华贵礼服穿上身的权洛颖,动作虽僵硬,但神情已经一派安闲镇定,知道她应该是“胜券在握”了,也没了原来的担心,教人去准备了几只船,悠闲自得地去湖上纳凉了! “来,各位夫人看这边!好,笑一个!王夫人,请看我这边的镜头好吗?啊?老花眼啊,那麻烦旁边那位夫人给老人家指指镜头在哪儿好吗?好,下一位!” 鲁韫绮喊得嗓子有些冒火,忙趁下一波人排队的功夫,喝水补充能量,心里后悔死了为什么要接下这趟又苦又累又没钱赚的差事,放着好好的栖霞寺不去,活色生香的公主美人不陪,却在这里给一群中老年欧巴桑拍写真,简直就是有毛病! 对,绝壁是有毛病!她是脑袋被门夹了才听信了权洛颖的话,要是办不好这趟差事,就会给江后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给江后留下不好的印象就通不过她的考验,如果连她都通不过江后的考验,那么自己和长公主这事儿就更别指望!所以帮她就是帮自己!她一想也确实是这么个理,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但后来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儿,这种牵强附会的理论不像是小颖的风格,倒像是李攸烨的逻辑!越发怀疑是李攸烨给她想出来的馊主意,故意拿她当免费的劳动力使!这个推测让她大为光火,按起快门来便好像要把相机捏碎似的,瞧得旁边侍女捷儿一脸虚汗连连。 “醒醒,醒醒!”朦朦胧胧地听到有人在叫她,鲁韫绮掀开两条眼缝,就看到了李攸璇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你不是说要帮小颖应付那些诰命夫人的吗?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睡着了?” 她表情浑浑噩噩的,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攸璇一脸无奈地摸摸她的额头,“刚刚,幸好我回来了,否则你这个睡虫,还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 在她一系列半嗔半笑的点拨中,鲁韫绮睡着前的情形慢慢在脑海中回溯。由于排队照相的诰命夫人们实在太多,而且个个都要问十万个为什么,吵得她头都大了,最后实在是受不了了,就把相机交给了能说会道的侍女捷儿,教她怎么拍照,自己逃回璇乐宫躲清静,没想到这一躲,不小心就睡着了。 “咦?你怎么身上湿哒哒的,外面下雨了吗?” “我看你是真睡糊涂了,外面都变天了,睡着也不知道加条毯子!”李攸璇边换衣服边说,鲁韫绮狐疑地下了床,前脚刚走到门口,外面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像撒豆子似的,砸得屋顶、窗户、地面啪啪作响,偶尔还伴随着一声能把人心脏震到嗓子眼的惊天炸雷! 这回算是彻底醒了,赶紧跑回来,抱着李攸璇的一只胳膊不撒手。扭头注视着外面乌云压顶的天色,感觉像是有人把天给捅了个窟窿似的。浑身冷飕飕的,不由地打了个喷嚏,更加挨近她几分。 “是不是着凉了?” 李攸璇的手捧上来,话里满满的宠溺,和她的手一样柔软舒服!鲁韫绮眼睛眯成一条线,搂着她的纤腰专往她怀里钻: “你都不早点回来,害我着凉了!” “我回来得还不早啊?!一看到变天我就回来了,结果只看到诰命夫人们的马车都惊慌失措地往家逃,而你却躲在屋子里呼呼大睡!你可真行,那么大的干雷都没把你吵醒!” “人家拍了太多照片,用眼过度嘛!”鲁韫绮有点不好意思,笑嘻嘻地岔开话题,“哦,对了,拍的照片还没给小颖呢?” “别找了,那些什么照片我已经叫捷儿给小颖送过去了,不过,估计她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这场雨来的这么急,宴会也没有开成,总而言之,你家小颖是顺利度过这关了!” 鲁韫绮想想也是,“哎呀,看来连老天都在帮忙!”笑嘻嘻地揽着李攸璇,“人家今天拍照片超级辛苦的,你看是不是应该……” “想什么呢你?”李攸璇拍开那双蠢蠢欲动的爪子,瞪了她一眼,“警告你,为了你,本宫连明觉方丈的讲禅都错过了,为了表示对佛祖的歉意,本宫打算未来三天潜心斋戒,你可不要乱来哦!” 说话间,李攸璇已经换好了衣物,宫人们也把殿里的灯点上,四周不像方才那么暗了。 “啊,不是吧?这跟……” “就是你的错,你不用辩解了,要不是担心你一个人害怕,本宫就算天塌了也不会急急忙忙赶回来,说,你要怎么赔我?” 鲁韫绮理亏地闭上嘴,嘀咕道:“真是煞风景的女人!信什么不好,非得信fu……” “你再说!不可对佛祖不敬,否则当心一道闪电……” “轰隆!”这时屋顶上应景地降下一道雷鸣,鲁韫绮尖叫一声,一下子扑到李攸璇身上, “妈呀,你不要吓我……” 李攸璇也被吓了一跳,手上的梳子差点掉了,乖乖,佛祖你不用这么配合我啊!再看怀里的人,早已没了先前的气势,躲在她肩窝里直哆嗦。不由翻了个白眼:“你说你这么大个人怎么胆子比针眼还小啊!打个雷也能把你吓成这样,真是!” “……” “好啦,别撇着嘴了,有我在呢,你怕什么呀!别怕别怕,我会保护你的!你要是害怕,就去被窝里躺着好不好?走!” 刚要动身,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湿哒哒的的脚步声,正朝她们所在的大殿走来。 她觉得奇怪,这个时候下这么大的雨谁会来呢?不消一会儿,一道模糊的影子便出现在了大殿门口。由于殿里点了烛火,内亮外暗,一时也看不清来者的样子,但见那黑影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先是呆了片刻,随后便一步一步朝她们走来。 她全身都湿透了,衣服上的水渍随着走动滴答滴答地落在地板上,加上发丝又散乱,乍眼看去,好似一个刚从水里爬上来的水鬼。 两人都吃了一惊,只听鲁韫绮尖叫一声,长公主知道她又想到鬼了,赶紧蒙住她的脸,强装镇定地看着那只“水鬼”朝她们慢慢走近,连声音都打颤了:“你……你别过来!” 那脚步突然顿住了,殿里的光线一瞬间照出那个人苍白的脸,李攸璇的心脏几乎就要跳脱,这会子总算看清她的真容,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小……小颖?” 她自打进来后,就一句话没说。一个人窝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雨幕发怔。李攸璇给她送来了干净的衣服,面对鲁韫绮满腹“她怎么回事,怎么搞成这样子”的疑问,把她强行扯出内室,在外面扣紧了房门,“你少说些话,她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有什么话待会再问!” 说完,走到外间将捷儿送过来的相机拿起来,皱着眉头细细翻看。 “我说这姐妹儿也太吓人了,大雨天的扮什么不好,非得扮水鬼吓人,我魂儿都快要被她吓没了!” 鲁韫绮想起方才的情景还心有余悸。趴在门缝上往里瞧了片刻,什么也没看出来,拧紧眉头走到李攸璇身边,“你说她会受什么刺激?该不会是你那皇弟又整了什么幺蛾子了吧?” 思来想去越发觉得只有这一种可能,她独自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出现在这里,李攸烨却连个影子也没瞧见,这不就是典型的情变表现吗! “不行,我得去问问!如果她真欺负了小颖,我可跟她没完!”所谓关心则乱,鲁韫绮全然忘了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一打开殿门就想冲出去,结果刚一出头被潲进来的雨泼了一脸。 赶紧又把门扣上,打扑身上的雨滴,“妈呀,这雨是故意跟姑奶奶作对怎么地!” 那边厢李攸璇难得从自己专注地物事上抽神,白了她一眼,“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说风就是雨的,坐下来,等问清楚了再去也不迟!” 鲁韫绮见她从始至终都在专注看相机,似乎一点都不上心的样子,简直气急,“你当然不急了,又不是你弟弟受欺负,否则你还能坐得住?” “你能不能不要病急了乱咬人!” “你在说我是狗吗,只有狗急了才乱咬人!” 面对这欲加的罪名,长公主也懒得辩解,索性充耳不闻了。 “我在忙正事,没功夫跟你瞎扯!” 鲁韫绮见她神色凝重,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这才重视起她此时行为。 “你在做什么?” “找东西。” “找什么东西?” “刚才她开口第一件事就是要相机,我怀疑这里面有什么东西……”她的拇指在屏幕上不断滑动着,一张张女人的脸从眼前闪过,这些都是诰命夫人的影像,虽然照片已经洗出来交给了权洛颖,但是相机里头还留存着她们的底片。 忽然她的眼前闪过一张熟悉的脸,愣了一愣,拇指迅速地往后倒,重新找到方才闪过去的那张照片,呼吸停止,整个人都静止不动了! “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听到?”鲁韫绮还处在惊讶中,想问一些权洛颖开口的细节。后来一想当时光顾着害怕了,哪里还能仔细听她说什么。也就不再管这些细枝末节,赶紧凑头过来问她发现了什么没有。 结果就看到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相机屏幕发怔的李攸璇,神色说不出的古怪, “你怎么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她回来了!” 第256章 归去来兮(十八) 外面雨势仍旧滂沱,前去打探的敏儿急匆匆地赶回来,扑了扑袖子上的雨水就进了殿里,李攸璇立即问:“可有皇上的消息?” “回公主,奴婢方才去尧华殿问过,那边消息封锁得很严,并未有皇上出宫的消息。后来,奴婢又去了西华门打探,听侍卫长说,皇上在未时初刻便骑着马出宫去了,好像要去追什么人,连雨衣都未来得及穿!” 李攸璇跌坐在了椅子上:“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也许,她们只是长得相像而已,也许烨儿只是想去确认一下……” 但那样的神情和容貌,世界上怎么还会有第二个人,如果她不是,那未免也太巧合了! 又叫来捷儿,“你确定见过这个人吗?为什么她在照片上未留下名姓?” 捷儿纠着眉头似在努力回想,“当时人太多了,奴婢也记不大清了,不过,印象中这位姑娘确实来过,似乎是和某位国侯夫人一起来的,因属侯府亲眷,并无诰命在身,所以未曾署名!” 她入宫得晚,对照片中的女子并无任何印象,但从李攸璇慎重的表情中,猜度这人来历必不会寻常,回起话来也格外谨慎了几分。 “哪位国侯夫人你还能记得吗?” “似乎是安国侯夫人,不过,奴婢也不敢百分百确定!” “就是安国侯夫人,奴婢听西华门侍卫说,皇上出宫前曾询问过安国侯府马车的去向,似乎就是去追她家的马车了!”敏儿在旁边十分确定地补充说。 李攸璇蹙眉思索,今日虽名义上是诰命夫人的例行觐见,但因皇室推恩,通常会准许诸夫人携家族女眷进宫参宴,以便从中挑选适龄女子为宗室子弟联姻。 那人想必是托了安国侯府亲眷的身份入宫,只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安国侯府远在西疆蜀地,距京城千里之遥,从未听说过与上官府有何故旧,如何会与那人联系在一起? 上官凝,她此次回来究竟是福是祸? 出于对李攸烨感情归属的前所未有的担忧,长公主心里那点对故人起死回生的惶恐惊讶似乎也被铺天盖地的忧虑盖了过去。 追根刨底,她从未在心底承认过起死回生这件事,宁愿相信这样违背常理之事从头到尾只是她们的臆测,那个人或许并非那个人,只是另一个与她形神相似且毫无瓜葛的陌生人,一位侯府小姐,真正的上官凝早已于两年前,香消玉殒了,难道不是吗? 真正要担心的应该是李攸烨不顾一切追出去的行径。 不管她此去将带回什么样的消息,是喜的,还是悲的?对一墙之隔的那人来说,并无什么区别,她这一去就注定了与前尘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倘若佳人再生,旧情复燃,对那人的打击只是毁不毁灭的区别而已。 她开始理解那人为何会如此这般失魂落魄,人最害怕的就是才将拥有便将失去,而且失去得这样猝然、毫无防备! 权洛颖看着窗外染蓝的天空,骤雨初歇,院子里一片狼藉,然而被暴雨洗净的心灵,却格外安宁。她愈是这样,鲁韫绮就愈是担心,想开口骂李攸烨,又觉所有的责备都挽不回她此刻的伤心。 若这错误只由一人引起,或打或骂她不会有任何姑息,但此事的情由已经远远超出她可染指的范围。每个人都像是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孤舟,命运早已不由自己掌控。愈是关心就愈是平添无力。 “鲁姐姐,我想回家了!” 这些天她大多时候是在发呆中度过的,第一次开口,却莫名让人一阵心酸。回家?她们哪里还有家呢? “小颖,跟我说说,你们回去之后的事好吗?” 权洛颖侧脸意外地看着她,这是她回来后,她第一次开口询问那边的事,却是在这样一个时刻。鲁韫绮其实有自己的打算,她是想借这件事转移她的注意力,脱掉鞋子爬上床来,和她并排坐在一起,拽过被子捂着腿,“你有没有见到荞姨他们?他们还好吗?” 她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点了点头。半晌,方看到那人长长吁出口气,低下头掩饰般地抹抹眼角的水渍,“那就好!” 抬起头来,“不要这样看着我,这样显得我很没心没肺似的!”说完,竟真的没心没肺地笑开来。权洛颖默默无言看了她半响,刚要启口就被她捂了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现在不准说,我就是担心了很久,不敢问,做了一阵子缩头乌龟,但是你不准说我。” 权洛颖把嘴巴上的手拿下来,低头默默“哦”了一声,果真什么都没说。 鲁韫绮眨眨眼睛,心里暗暗懊恼了一下。现在明明是她伤心的时刻,自己还这样欺压她,有损她劝慰她的本意,继续装作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杀了人,被他们通缉了!” 她这一语差点让鲁韫绮被自己的唾沫星子呛死。有点不敢相信地盯着眼前说出这话时格外镇定的人,似乎想从她的神情中找出一丝开玩笑的意味,“你说你杀了人?杀了谁?” 她沉默了许久,方念出那个名字,“吕道松!” 鲁韫绮绷紧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似的,反过来安慰她,“哦,可以理解!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么!如果换了是我,也一定会去找吕道松报仇的!” 牙齿咬得咯咯响,显是对吕道松恨到了极处。 “可是我杀错了人!”她面上并无波澜,但说出的话已经然让鲁韫绮数次气息不匀,这次更是猝不及防到岔气。乖乖,能不能讲话别只说一半啊,人都能杀错,这姐们未免太大意了吧! “咳,我该……说你……什么才好?” 然而她却很平静地回答:“我杀的并不是原来的吕道松,只是一个并无任何作恶事实、表面上还是好人的吕道松,一个即将荣升为人父,却未等到儿子出世便死在别人枪口下的吕道松!一个生前和我毫无瓜葛、死后也并无仇怨的人。” 鲁韫绮下巴拉得越拉越长,听完她的解释立即觉出不对来,一下子闭合差点就咬了舌头,忙嘘溜一声,一边揉着颌骨,一边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等等!你是说你们回到了原世界,但是却回到了两年前?那时候,吕斯昊还没有出世,你遇到的吕道松只是从前的吕道松,还没有做出背叛原世界等恶事?” 她点了点头。天哪!原来是这样! “那……那时候的荞姨和权叔……认识你吗?” 她小心地道出自己的忧虑。 “最初时候,他们的确不相信他们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但是我和他们很像,这是事实。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以后,他们很惊讶地看着我。他们说很喜欢我,但是无法接受我是他们的女儿。因为之前从未与我见过面。 我跟他们讲归岛,讲这个世界,对他们来说就好比天方夜谭。但是他们后来慢慢接受了我的存在,他们觉得那会是一个合情合理的人生,只是有点悲剧。 我以为他们最终接纳了我,接纳了那个世界的一切,当我开枪打中吕道松的那一刻,我看到爸爸眼中的愤慨,还有妈妈眼中的不可理喻,他们虽未对我质问,但那一刻我知道我错了。 没有所谓归岛,也没有所谓背叛,那些经历对他们来说都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怎么会是故事,那都是事实啊,他们都被吕道松所害,那个人明明就是咎由自取……” 鲁韫绮试图说服她也试图说服自己,然而触碰到那双盈满水雾的眼睛,发现所有挣扎都只是徒劳而已。 不甘不愿承认这个事实,那早已被她视为亲生的父母,会记不起归岛的一切,记不得她,“难道我们对他们来说都只是故事吗?荞姨呢,她不记得曾经收养过我们吗?她从小就开始教我医术,严寒酷暑从未间断,这些,这些真实发生的事,都不记得了吗?” “不是不记得,只是尚未经历过,也许以后,也不会经历!” “我不相信,那些真实的事情,怎么会只是一个故事……” 权洛颖哽了哽喉咙,伸手抚上她流泪的面颊,慢慢拥她入怀,任她的眼泪打湿自己的襟裳。 她此时的脆弱她都曾经历过,因而也更理解那种骤然失去所有的无助。你总以为假若时光倒流,一切失去的就会再次拥有,然而事实的真相是,没有人会永远站在原地等你。即使有,他们也不会是你记忆中那些最想挽回的人。 “后来呢?他们有没有把你交给警察?” 鲁韫绮渐渐不哭了,朦胧着眼睛问她。 “他们不忍心交出我,只是告诉我,我必须要走了,从哪个时空来,回哪个时空去。我问他们是不是不打算要我了,他们说不知道,只是觉得我从头到尾都不属于这里!” 鲁韫绮握紧她的手,感受她当时的悲伤和无助。却被她轻轻地反握住,安慰似的用手指点点她的手背。她永远是这样,外表看似柔弱却比任何人都要坚强,即使她比她年长几岁,总是扬言要保护她,实际上往往受她保护更多些。从小到大从未变过。 “然后,他们就狠心让你走了?” “其实,我只是想回去看他们一眼,想看看他们以前生活的地方,至于他们认不认我都没有关系,既然愿望已经达成,我自然也没有什么遗憾!何况,那时我担心你们的下落,他们也是看在眼里的,相信即使没有这件事,他们也知道留不住我,离开是我必然的选择。” “那么现在,你可有后悔过?” “不曾后悔!”见她如此坚定回答,鲁韫绮显然不相信。她轻轻叹了口气,服软道:“只有过一段时间的动摇!” 见她仍是怀疑,又补充说:“就在刚刚和你聊完这些以前。” 鲁韫绮擦擦眼角的泪滴,见她招供还算乖,也就不再深究,留神地听她细说: “我感到有些许抱歉,跋山涉水想找回来的情人,注定是抢了别人的心上人,那个人还与我有着相似的经历。我无家可归,她又何尝不是……” 不待她说完,鲁韫绮就开启了苦口婆心模式,一边擦鼻涕,一边叮嘱她:“你这时候不能同情心泛滥你知道吗,如果你这时候退缩就等于拱手让人!虽然李攸烨这个人,歪瓜裂枣、三心二意,不咋地,但是,好歹这瓜是长在咱自家园子里的,不能平白让别人摘了,你晓不晓得?” “我晓得,所以我刚刚说只是有些动摇,但并未打算放弃。” “那就好!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想向太皇太后要回栖梧!” “嗯?”鲁韫绮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如果这场战争最后注定是我输,我愿意放弃一切,但是有一个人我必须要带走,就是栖梧!鲁姐姐,我希望你能够帮助我!” 这是要破釜沉舟了吗?鲁韫绮心中突然燃烧起一团熊熊的火焰,郑重地握住她的手,像宣誓一般,“你放心,离婚打官司争孩子我最在行了,到时候如果分家,我一定帮你把孩子抢到手。虽然现在是封建社会,他们家大业大、位高权重,但好在咱们归岛还有些家底,不怕跟他们干仗!” 从哭啼啼的状态切换到当家理财模式,只花了一秒。鲁韫绮从袖口掏出一个计算器,开始进行未来的各项计划:“我盘算过了,用归岛的钱将来咱们可以在京城开很多家酒楼连锁,或者发展地下银行,怎么着都饿不死,当然,这个年代粮食是最重要的,归岛之前经营的粮店都还能运营,到时候咱们都收回来,攒上个几年就能掐她命脉,这都用不着高科技出手……” 权洛颖嘴角动了动,“我没说一定会输……” “这叫未雨绸缪,你是从小没穷过,不知道柴米油盐贵!” 长公主觉得这几天鲁韫绮有点反常,经常跑出去一整天不见人影,不知道她在忙什么。而权洛颖只在她这里住了一个晚上就搬回了尧华殿,每天在宫里看书浇花带孩子,神色安闲淡定,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倒是李攸璇自己,自从接到李攸烨要在外面小住三天,让她代理国政的口谕,就认定了她与上官凝旧情复燃的事实。越发觉得李攸烨在这件事上处理得太不像话,家里有妻有女,居然还要跑到外面小住,小住你个头啊,想私会情人就直说。事后居然还拉长姐出来顶包,害得她现在在这俩姐妹面前都有些抬不起头来! 这天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来看望权洛颖,她吩咐侍卫在门前落轿,自己提了几盒糕点来探她的口风。一见面果真是尴尬到死,但长公主毕竟是长公主,摆出几分公事繁忙抽空过来问候的架势,把糕点往桌子上一放,“几天不见了,妹妹过得可还好吗?这殿里的人使得可还顺手?这几日公事繁忙,愣是没空来看望妹妹,今日下朝路过御膳房,看到有几样点心是妹妹素日喜欢吃的,特意拿了些过来,咦,栖梧呢,也叫她过来尝尝?” “现在是午休的时辰,她已经睡下了!” “哦,那可真不巧!” 长公主见她又回到书案旁,叫宫人准备了茶水,一副请她自便的样子,自己则伏在案上勾勾画画,似在用尺规描摹什么东西。而桌上早已摞了一叠画好的图纸,上面奇奇怪怪的图形引起了她的注意。 一时好奇,就走了过来,“你在画什么?” “栖梧说想要一间小房子,我画些图纸要工匠们照着去做来!” 说话时头也未抬,一脸认真地模样。 “啊?”长公主惊呆了,“你居然会画这个,画的真好,我小时候也想要一套这样的小房子,但是母后不让,还说我贪玩!栖梧有你这样能工善画的母亲,真是太幸福了!” “呵呵,一些小玩意而已。” “这可不是小玩意,这可是一个孩子天真的梦想!”长公主明显有些过于激动了,权洛颖尚未及时适应,她又拽着她的袖子道:“小颖,能不能给我也做一套呢,照这个比例放大了来!小颖……你就帮我也做一套吧!”说着竟然央求起她来。 权洛颖略迟疑地看了眼童心爆发的长公主,怀疑她缺少童年乐趣,才会对这个儿童房子如此感兴趣。收敛了神思, “好吧,长公主既然想要,我吩咐工匠做来就是,只不过,可能要延后几天了!” “没事没事,我可以等!” “小颖,其实我一直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临走前,李攸璇才算表明来意,又恢复了长公主的高挑威严,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此时说这些也许并不能让你心安,但我希望你能给她一些必要的缓冲时间,我相信她会处理好这件事,也请相信你在她心中的位置。无人可以撼动。” “谢谢!”权洛颖倚在门边笑。那花样的容颜,坚定的心志,谁又忍心去辜负呢?长公主叹了口气,提笔写下一封信,交由侍卫送往宫外那人小住的地方,能做的不能做的她都做了,但愿她自己也能够明白。 李攸烨收到了皇姐的来信,拆开来看,里面虽只有短短数语,却字字戳人眼目,“她要走,吾阻拦不住,见信速归,不然天涯海角,不复再见!” 心口一窒,抬头对上那双莹然的双目,“对不起,我要走了!” 她似乎早有预见一般,默然点了点头。李攸烨上前一步,目中滚荡着晶莹的夜色,“我走后,你也要走了吗?” 她的沉默给了她再次表明心迹的机会:“相信我,只要三年,只要三年,我会在原处等你,你一定要来,一定不能放弃,不能失约。” “我会的!我会坚持到那一天。”她说。手指抚上李攸烨的眉眼,想要将她每一个细微的神情都刻在心里,慢慢地吻上了她干涸的嘴唇。 李攸烨一步三回头地上马,沿着小巷奔驰一阵,猛然勒紧缰绳回首去望,那个柔弱的身影,依然站在巷尾,凝神注视着她远去的方向,一动不动,仿佛被时光凝固住了。 她的眼前突然覆上一层水雾,调转马头就要往来路回奔,杜庞见状匆忙喊道,“皇上,权娘娘在宫里!” 李攸烨被他一语惊醒,奋力将马头再次调转回头,向着皇宫方向毫不停留地疾驰而去。 杜庞松了口气,也甩了马鞭跟上,转弯时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方才还像旖旎了一墙□□的巷尾处已无半个人影。不由,叹了口气。 第257章 归去来兮(十九) 李攸烨进宫后,直奔尧华殿而去。宫人们见她眼袋憔悴,行色匆匆,纷纷靠边行礼。 李攸烨无暇他顾,几乎是疾奔着进了尧华殿,却看到整个殿内空无一人,只有几处灯烛亮着,其余各处都死一般的沉寂。连唤数声,殿内并无一人答应,她心中一冷,被突来的恐惧占据了身心。 “参见皇上!” 来添香的宫女撞见在内室跌跌撞撞的李攸烨,匆忙敛衣拜见。 “权妃呢?” “权妃娘娘到长公主宫里去了……” 话未说完,李攸烨已经拔腿往璇乐宫奔去。 权洛颖正拿着设计好的小房子图纸给李攸璇看,听到她满意的笑声,正打算收好后回去让工匠们照做,就听到宫人禀报李攸烨驾到的消息。 她的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 远远的她踏疾步而来,脸色微红,视线将她牢牢锁住。权洛颖短暂地移开目光,向李攸璇开口请辞,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谁知却被来人焦急地拦下,“别走!我有话对你说!” 鲁韫绮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警告意味明显,她也毫不理睬,只是定眼直视着她,胸口因为接近极限的奔跑而剧烈起伏着。除此之外,她的目中还盈荡着晶莹的波色,眼睑下尚刻着缱绻地倦意和温柔。 权洛颖跟她回了殿里,宫人从外面把门带上,便自动远离。沉默了一阵,她神色肃然地转过身来,看着那人,眉间维持着淡淡的疏离,“有什么话快说吧,我还要……” 突然被她拥进了怀里。起先挣扎了两下,想要推开她的桎梏,却听到一声细碎的哽咽,像利刃一样戳进了她的心里, “求你,不要再离开我……” 求你,不要离开我? 她讽刺的笑容像是破碎的冰凌花,在这个光与暗交错的大殿中,是那样突兀的错愕与悲伤。心口郁积的痛和泪此刻再难以掩饰,奋力地将她推离自己,几乎崩溃,“你这算什么!!” 李攸烨被她的叱喝声定住了,怔怔地看着她,对眼前这个状况始料未及。 “你能不能不要用这种无辜的眼神看着我,否则我真的不知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说的了!” 李攸烨额头上冒着腾腾地热汗,甚至汗渍落到了她的眼睛里,疼得她闭紧了眼,忍不住用手掌去揉搓。 权洛颖没有注意到这些,她闭上眼,咸涩的泪水顺着两侧腮颊流下来,在烛光中像两条流不尽的河。她明明可以控制住的,不要哭,可是在那人面前,心口被撕裂的感觉,如何能控制得住! “你,你别哭啊!” 李攸烨顾不得眼睛的疼痛,想去给她擦干眼泪,手却被生冷地拂了下来。那双莹然的美眼睁开,已经不含半分情谊,只剩下让她惊慌失措地冷漠。 她的身子慢慢后退,倚在了门上,似乎是为了支撑自己即将倒下去的意志。半垂着头发,发丝掩盖了她此刻的表情,但说出的话听在李攸烨耳朵里,却清晰得好像炸雷一般,震得她头皮发麻。 “我可以选择放弃,但只有一个条件,我要栖梧!” 李攸烨像是没有听清似的,微微歪了下脖颈,“你说什么?” “我要栖梧!” 她抬起头来,目光决绝地看着李攸烨,一瞬间从她眼睛里做出了惊愕、不解、忧伤与愤怒的解读。但这些并不在她最初的考虑之内,尽管,这一切的确让她伤透了心。 她近乎卑微地低下头来,“她是我唯一仅剩的了,我请求你能够把她留给我,就当是作为我自动退出的补偿。” 沉寂。整个大殿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许久,李攸烨的拳头几乎快要被她自己捏碎,才用足以压垮她防线的最后一句话,结束了这场令人失望的会谈, “你会后悔的!” 咬着牙负气离开,却在半路忍不住簌簌地掉下泪来,抱着杜庞委屈地哭道,“我就是这么不值得信任的人吗?为什么她们每个人要那样想我?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吗?” 杜庞红了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或许,您应该跟权娘娘解释清楚!” “不要,既然她都这么看我了,我为什么还要低三下四地去解释!!不解释!” “那这……臣也没办法了,不过,总不能一直这么误会着吧?” “误会就误会,谁怕谁!” “我说你们到底是怎么谈的啊?怎么这瓜还长外头去了?看着她三天两头往外跑,你不担心被别家摘了去呀!” 鲁韫绮实在是搞不懂这姐妹儿的心思,这仗还没打呢她就哭得昏天黑地,这是认输了还是没认输啊?拜托能不能给个明确的指示,好让她展开行动啊,这样每天拖着不说有害身心健康,就承包酒楼的押金它可不便宜啊。 李攸璇对她这些天诡异的行踪已经很有怨言了,听她又像催命符似的每天都去尧华殿门口喊上一阵,也不管里面人听没听见,就跟神经刀似的。难免狐疑,这一查之下居然被她查到了她在京城开酒楼的事情,当即扭了她的耳朵到内室训话: “你说,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居然还挺有本事,自己开了三家酒楼,你哪来的钱?你开酒楼做什么?是不是准备藏三窝四,起为非作歹的念头?” “冤枉啊,我可没你弟弟的本事,还藏三窝四,我都快赔死了都!” “你还在这狗急了乱咬人!” “我哪有,我是真的冤枉啊!事情是这样的……” 鲁韫绮经不住严刑拷打,很没骨气地把帮小颖打官司抢孩子的计划和盘托出了。李攸璇听了几乎要气炸,所谓劝和不劝分,没想到身边居然出现了这么个没有数的奸细。再见她哭天抢地地心疼钱的样子,实在是丢脸至极,不禁足不足以维持她这好不容易建立的富甲一方的形象! 眼看着她是指望不上了,长公主寻思着这事儿只能自己去查清楚,真是,这一个个都是不让人省心的主! 权洛颖正在内室哄女儿吃饭,并耐心地回答她小脑袋中时不时冒出来的有趣问题,比如这个桌子为什么是方的,这个碗上的小鸟为什么不会飞。难得的不需要考虑其他繁杂的事情,可以让她享受一段简单、闲适的午后时光。 至于李攸烨那日说的后悔,她倒也不曾有过,心里既然已经默认了她们在一起的事实,那么对她三天两头的出宫也就不会刻意去在意。只是当女儿问她,“爹爹去哪儿了?”的时候,心里还会有难以逾越的心酸委屈,到底不肯在女儿面前表露,只咽作了夜深人静时孤枕上的一滴无声清泪。 李攸璇的到来打破了她与女儿难得的午后宁静。 将一叠信封放到桌面上,长公主拍拍手,笑着把小侄女从小木马上抱了起来。领她到一旁的秋千架上坐着打秋千。 权洛颖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这些信摆在她面前,显然都是给她看的,但是李攸璇并未言明什么,她略微迟疑,最终好奇心打败了这其中若有若无的尴尬气氛,她拆开了其中一封信件,若有所思的读了气来。 一到了午后,霜山就格外清静,阳光从花楹树的伞盖下透过来,照在李攸烨睡得昏昏沉沉的脸上,就像在她脸上扑了一层珍珠粉。 听到细碎的脚步声走近,她未睁眼,鼻子不耐烦地哼哼道:“要你买个东西怎么那么费劲,我都快饿死了都!烤猪肉买来了吗?” 半天没听到动静,李攸烨把眼睛睁开,“我说杜……” 看清来人模样,立马把嘴巴闭上,翻个身背对着她,继续睡! “你在等人吗?” 那人在这斗篷做的地毯边缘蜷腿坐下来,轻飘飘地回头问。 “关你什么事?” “难道问一句都不可以吗?” 她突然作无辜状。李攸烨冷着眼撇了撇嘴角, “可以,随便问!不妨告诉你,我确实在等人,不过不是在等你!所以,你能不能……暂且……退避三舍,不要妨碍我等人?” 说着手伸到背后,试图把她压在身下的斗篷拽走! “那你告诉我你在等谁?”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告诉我,说不定我知道答案后就离开了呢!” “哼,既然你这么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李攸烨的手指在地上抠着黏到土里的枯枝落叶,“我等的这个人,她和我有三年之约,不,是白头之约,我们是要一起到白头的,怎么能跟你这种外人说,嘁……”抠出的小树枝又被她一一掐断。 “哦?”她似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她来履约了吗?” “呵,当然,她不来我能在这等吗?我说你,你赶紧走吧,别在这儿碍事了行不行!真是讨人厌的家伙!” “行,那我走了,你自己在这里慢慢等吧!” 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就往山下走去。李攸烨听到身后半天没动静了,这才试探着慢悠悠地转过头来,发现四周空旷一片,真的已经没人了,飞快地爬坐起来,仰着脖子朝山下望了半天。 这时候树后面突然传来一句,“公子,你在等人吗?”把她吓了一跳,后退了两三步,才看到那阴魂不散的人不知何时从树后现身,简直是神出鬼没,她的脸都被吓青了,“我……我靠……你吓鬼啊!” “公子何出此言?奴家在此已足足守候三年,只为再见有缘人,践行与她的三年之约,公子可曾见过她?”竟然一本正经,开始胡说八道。 “你神经病附体了吧!” “哦,这么说,公子是未见过她了?(伤心)今日之期已过,看来她不会来了,奴家只好再等个三年,三年后若公子还来此地,遇见奴家的有缘人不妨给她捎个话,就说奴家曾经在这棵树下等过她,没有失约!” 李攸烨脸上一脸恶寒,“你行了哈,演演也就得了,还没完没了了!三年又三年,你以为你是树精吗?台词编的这么烂!嘁~” 她突然站在那里不动了,李攸烨举着手在她眼前晃晃,毫无反应,正要不耐烦地走开,突然听到她脚底下的树根上吱幽了一声,紧接着就被她居高临下的跳了个满怀。 跌退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觑着身上那八爪鱼似的盘着她的“生物”,一副奸计得逞的赖皮样子,被气了个七窍生烟,“下来!” “不下来,树精就是要缠人的!” “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树皮本来就很厚啊!” “你今后就打算以树精自居了是吧!” “谁让某个人不承认和我有三年之约呢!我只好化作树精来纠缠她了!” “是你自己先记不起来的吧!” “那是你没有解释清楚!你要是早说了,我会误解你吗?” “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本来就是你的不是!” 吃着杜庞送上来的烤猪肉,李攸烨越想越觉得这样原谅她太便宜了,把剩下的猪肉一包,不让她再吃了,打算清一清账再说。 “你说,你冤枉我的时候,是不是打算跟我分孩子?” “哪有,你听错了吧!”伸着竹签就要去插猪肉,李攸烨用胳膊一挡,打退了她这攻势。 “还不承认?敢说不敢认,算什么英雄好汉?” 权洛颖也生气了,把竹签往地上一插,“说起这事儿,还不是全都因你而起?” 拍拍手,“如果你看到那张照片,没有慌里慌张地追出去,我会误会你和她旧情死灰复燃吗?如果我误会你的时候,你及时跟我解释,我会误会你为了你的老情人,抛弃了我们孤儿寡母吗?你说,这一切是不是你咎由自取?” “哼,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说到底,还是你不相信我!” “哼,不知道是谁说宁愿自己有两颗心,只能分一半给我,如果我也只分一半给你,我的另一半出现后,你看你会不会急?” “我……那是打个比方!” “你现在说是打比方,当初怎么没有说!” 两个人都气得不轻,李攸烨几乎要把猪肉里的油都捏出水来了,纠结了半天,想想自己确实有错,扯扯她的袖子,“好了,吃猪肉吧!” 她用袖子抹了抹脸,肩膀还一抽一抽的,回过头来,赌气道:“不吃,签没了!” “我这还有,我喂你吃,别气了,是我的错,不该打那个愚蠢的比方。其实,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个世上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就好了,但是没有的话也不能强求,我只有一颗心,一颗心当然是要给最重要的人!” “那你最重要的人是谁?” “你说呢?” “我又不知道。” “咳,没必要说出来吧!” “嗯?” “呃……好吧,那我就说了,嗯嗯嗯!” “什么?你说什么?” “嗯嗯嗯!” “你到底说的神马?” “其实我说的是皇奶奶!” “李攸烨,你竟敢耍我!可恶!你别跑!” “哎呀,还是家里的床舒服啊,在外面睡了几天,可是把我的腰咯疼了!” “你活该!”权洛颖洗漱完爬到了床上,和她面对面躺着,两片倦倦的睫毛轻轻抖颤,让李攸烨看得心旌摇荡,就想做坏事。 “你为什么那么确信在三年后一定会遇到我呢?” 权洛颖道出心中的疑问。 “你是想在之前听,还是想在之后听?” “什么?” “之前听就是我现在讲给你听,之后听就是待会讲给你听!” “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可大了,之前听我可能讲的很急,你听不全,之后听,我讲得很全,但你可能没力气听了!”权洛颖瞧见她那滴溜溜转的眼睛,立即明白了她话里的意味,脸上一红,就去捂住她不安分的眼睛,“想什么呢,我现在命令你不准胡思乱想,给我一句一句完整的讲!讲不好你今晚就睡地板!反正你也睡习惯了!” “啊,不是吧!”李攸烨哀嚎一生,幽怨地看着她,美色在前,却不能偷吃,要先讲故事,讲不好还要受罚,这是何等非人的折磨啊! “废话这么多,快点讲!” “好吧!答案其实很简单,就是这个……”她捏起颈间的卷轴,说:“在你昏睡的时候,我看到了你上面的数字,显示的是2,我这个上面是5,那么就意味着你当时距离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是两年,到第五年的时候与我重逢,这中间的时间差正好是三年!所以我对你说,三年后你一定会遇到我,要你不要放弃来找我,我很怕你三年后坚持不下去,所以就不停地提醒你!” “……”李攸烨握住她的手,“好了,换我来问你了!你当时为什么出现得那么狼狈?如果不是杜庞提醒,我几乎要撞到你了!” “好,我回答你。那时候的我,刚刚从原世界回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条街上,那时候雨下得太大,如果可以选,我绝不会选那么狼狈的一天,出现在你面前!但我仍然很感激,在那一天遇见你!”权洛颖眼角隐隐有水泽,手指抚上她的脸,笑得那样温柔、和煦。 “你告诉我三年后我会和你重逢,会和你重新在一起,所有人都会回来,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往后的三年,每当我记起这一刻,不管面对怎样的艰险,我都会充满动力,因为我知道,未来你在等我,我们会重新在一起。” 她的脸蹭着李攸烨的掌心,那些酸酸液体浸入她的指缝,都化成了如今心愿达成的满足。 李攸烨描摹着她的眉眼,鼻子,嘴巴,“可是,你知道吗?把你一个人扔在那里,我有多难过,我当时很想冲回去,什么都不要管,把你带回宫保护起来!” “你幸亏没有这么做,要不然就不会有现在苦尽甘来的我了!” “是啊,我想到你还在宫里等我,想到三年后你总会和我重逢,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虽然带不走过去的你,但我会用余生好好珍惜现在的你!不知姑娘,可否许我白头?” “可,三生有幸!” 她的吻落下来,轻柔的,纠缠的,甜蜜的吻,带着醉人的芳香,和许下一生的蛊惑,沉沉的陷入她所布下的迷阵。这一生这一世就此痴缠,牵绊,与君白首,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