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江山》 第一章 公主的婚约 素月清辉,鸟倦归林,豫安城外,鸩山之底,有一座被岁月遗忘的宫殿,这空虚封闭的殿堂,如掩埋在厚土之下的墓葬,华丽却充斥着浓浓的腐朽气味,除了山中风月和几只饿得发昏的秃鹫,再无人来照看。 殿堂四周亮的让人心中突突直跳,顶部悬挂着五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一看便价值连城,就连墙壁也不知是多少大小不一的明珠碎块镶嵌而成,一眼望去,明光辉映,状若流火,让人心神很是恍惚,却唯独少了几分寻常灯火的生动。 头顶三丈一副乌木巨匾,錾金的‘山河殿’三个大字气势恢宏,如蛟龙挣海,凛冽万古,牌匾两侧乃一副联牌,左右各四字,书曰:‘社稷不怠,山河可期’字间笔墨缠绕,春分登天,秋分潜渊,气度磅礴不可言喻。 大堂远处有几节台阶,台阶上摆着一张宽大的紫檀书案,案上摆着一具约莫是黑色的砚台,其中笔墨早已干涸,结了薄薄的一层墨痂,旁边的纸笔落了厚厚的灰尘。书案后面以整张石壁为屏,那石壁纵观之下乃由数个板块结合而成,细细看来每块壁上凹凸不平,有沟有壑,并密密麻麻注明了许多字,沟壑之深,百转千回恰如滚滚河流东逝水;地势高耸处万仞入云,耸然有致;平原广阔仿若真有万马齐踏,风烟如火,尘土飞扬,板板块块似分崩又似契合,赫然就是这朗朗乾坤下的万卷山河。 而此刻、殿阁的石门处站了一位神色旷古的老者,那老者一身青色道袍,清瘦的身躯如松,臂弯的拂尘似雪,淡然的眼眸静的出奇,在他身后的一路尘土中,只留下了浅浅的、几不可视的脚印,连尘土都没有掀起一丝一毫。 与青衣老者并肩而立的还有一位中年人,那人留着狷狂的黑发、半长未经修理的胡须和一对浓浓的长眉,眉下有一双黑的深不见底的眼睛,他一袭黑衣,神情倨傲,仿佛并未将这个危如累卵的天下放在眼中,他站的笔直,就如一座亘古孤山,连这明珠璀璨都照亮不了他的身,他的心。 过了许久,只听青衣老者低低一叹,悠远豁达的声音自空旷的殿阁中响起,似是劝慰:“百年弹指,往事不过匆匆,纵使当年金戈铁马山河零乱,不过英雄美人俱归去,一抔黄土叹苍凉...心若归去,身也归去,宠辱偕忘,万病都新愈,老友何苦执着?” “哈哈”那黑衣老者狂放一笑,声音正如他的相貌那样不拘一格,带着明显的不屑和与生俱来的傲然,他眉目间飞快的闪过一丝仇恨:“没想到半生知己,你还是不懂我,要劝我,你可知国仇家恨,背井离乡,数百年的苟延残喘,族人凋零,有家难回,是何等的仇恨!” 他冷冷的勾起嘴角,指着那壁上之画道:“他们把曾经的旧怨抛诸脑后,我司马一族却颠沛流离百年之久,族人被迫害殆尽,我若不搅乱这天下粉饰的太平,枉为此姓!”他扬扬眉,一脸狂妄,仿佛天地间再没有什么放在眼里。 第一章旧事 夕阳斜照,落霞随飞,街上人群来往,酒楼中喧哗吵闹,不过是这如画江山的一角,苍茫大海的一粟...... 二楼的雅间中,一张檀木桌,一方红罗垫,四面垂落着紫色月影纱,任凭窗外夕阳似火,绮霞低映,透过这清透凉薄的纱帐,竟也化作了一片淡淡的影儿。 那光晕中独坐一个安静懒散的身姿,看不清面容,只一头黑发涤荡如瀑,一袭红裙飞扬似火,一件黑袍凄清如暮。那身如黑暗中的一片血色,高傲孤寂,又或旷古以来的一朵罂粟,欲含欲放,动人心魄... 帘外立着一个挺拔的黑影,忠诚而屹立不倒,他环视四周,像守卫着什么一般,偶或望一眼帘中,只是刚一望到那无限纤长而有致的身姿,便似触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迅速避开。 这是广陵城中扬名天下的一座酒楼,名唤听香楼,不少达官显贵或文人骚客都来过此处,也有多金商人不远千里只为来此处饱食一顿。这楼中的掌柜原是楚宫中第一御厨,卸职归乡后就在广陵开了一座酒楼,世人只知古有琴之知音者能闻琴声而知雅意,却不知今也有美酒佳肴能令人知味而停车,闻香而下马。 楼下的说书人像是故意要破坏这静谧的气氛,手下一拍,惊了楼中所有人,吆喝了一声就开始半唱半吟道:“众为看官饮食清淡,未免无聊,在下奉一段子以供时娱,众位行行好,有钱的捧钱场,有人的捧人场,二者皆无鼓个掌。” 众人的视线都被他吸引过去,就连二楼雅间的那个淡影,都若有若无的扫了他一眼。 说书人顿了顿,得意的扫了众人一眼,开嗓道:“今日我们就说一段璇玑门血洗天煞会的段子、”他右手两指一并,还未起势,就被人打断。 “吁”众人一起嘘声 近前一人道:“我说老张,这天下人人知道的事情你都连着说三天了,腻不腻啊”众人也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不想那说书人也有脾气,双目一瞪:“嘿,你这娃娃,要说我老张在这广陵城中是家喻户晓,人尽皆知,这段子讲三天怎么了,包管每天都不一样” “得了吧,你每天说的都一样”那人无趣的挥挥手,接着喝茶去了。 原来这说书人姓张,本是楚国和宁国打仗时从宁城迁至广陵城的难民,此人在家乡曾以教书为生,为人也有些见识,遂到城中说书,赚取的银两也堪供养一家老小,老张常年在城中几个大酒楼轮流过场,因此与城中食客大为相熟。 只见老张又忍不住啐了那人一口,但看看众人也都是一副了无兴趣的样子,当下也收了那几分懒怠,一张布满岁月风霜的黑脸上嵌着一对有神的小眼睛,他双目一眨,白眼一抛,哼道:“你小子到充起大头来了,今天爷爷就给你露点真本事。” 说罢,老张神秘的环视了四周一眼,然后弯着腰往人群中凑了凑,故作神秘道:“今天咱就说说这楚国最尊贵的女子,广陵城的主人。” 果然,一听此事众人都来了几分兴致,那些嗑瓜子的、喝茶的、聊天的也都停下手中动作,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老张做足了噱头,看着众人瞬间精神的面目,心中颇为满意,仿佛又找回了当年做教书先生训诫孩子时的自豪来,他点点头,满面黑光。 二楼的黑衣守卫皱了皱眉,似乎嫌此人太吵,他犹豫片刻,恭敬的看了一眼紫帘,征询道:“门主,是否让他闭嘴。” 楼下喧喧嚷嚷的,可那紫帘连一个角都没惊动,帘内的人没说话,门外的护卫也弓着身子一动不动,时间仿佛跟着帘中之人静止了一般,仿佛日光都静好如月,风过无痕... 又过了一会儿,雪白的玉杯才轻轻一晃,留了一圈琼浆从杯壁滑落,那修长略显苍白的手漫不经心的握着杯,一双深邃难测却隐含笑意的眼眸随意一扫,便将一切尽收眼底。 帘中的朦胧淡影终于换了个姿势,嘴角笑容依旧,眼眸深邃的望了一眼楼下:“无妨。” 那声音像四溢的泉水,冰凉却无比动人心神....... 楼下 老张伸着脖子,探身问道:“你们知道广陵公主是谁不?”他晃了晃脑袋,也不等众人回答,接道:“这广陵公主乃咱们楚王嫡女,方相之孙,日后诸国之一的世子之妻,楚国苏、沈两大世家至交,乃是我们楚国最尊贵的女子。”这话说着,仿佛夸自己一般,可他骄傲的神色忽然一凝,面容急转直下,愁苦的叹了口气:“可公主年十六,已过及笄之年,古人云‘女子许嫁,笄而醴之’,公主又为何至今没有婚盟之约呢。” 他话头堪堪停住,无视众人急迫的神情,咳了咳,才煞有介事接着道:“若想知前因后果,待我细细说来。” “楚国和疏国不仅是邻国,而且世代交好,有姻亲之盟,自四百年前建国之始乃至其后的两百余年里一直相处融洽,直到两百三十年前的一场变故。” “那一年,正是疏国围剿北疆失利的一年,疏王的三个儿子接连死在北疆之战中,因此他决定御驾亲征,但在此之前,他最担心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王位继承的问题,疏王的五个儿子死的死,年幼的年幼,能继承大任的只有他刚刚及笄的嫡子,这嫡子不仅血统纯正且聪颖过人,若疏王真有意外,他又能撑起整个疏国的江山吗?” “经过两天的深思熟虑,他最终决定将自己最为聪慧的嫡出皇子凤留笙立为世子,这位皇子不仅心智聪敏,且能文能武。但有了继承人还远远不够,经过多年战争,疏国上下早已疲惫不堪,西北有浊沧虎视眈眈,周边小国亦是蠢蠢欲动,为了扫除后顾之忧,他向世代交好的楚国求娶当时楚王唯一的女儿,这样不仅可以获得楚国增兵支援,并且可以稳固疏国后方。 消息一出,楚王很快答允将女儿云宓许配给凤留笙,同时发兵北疆,支援疏王,可令人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一战不仅打破了疏楚两国的百年盟约,更牵扯出了一段绝世恋情,一场弥天大祸,一出旷古遗恨。” “这一战最后并没有由疏王御驾亲征,而是由凤留笙请命带兵围剿,楚国派出了战将张权领兵相助,云宓也随行在侧。 行军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大兵压境的那一日,烟尘翻滚,两军对峙,而以北疆区区万计军队抵挡两国近十万大军的并不是什么勇猛战将,而是一弱冠少年,那少年不仅武功高强,而且熟知天象,北疆本就有巫族,擅长奇门遁甲,这少年天纵奇才,将古人的天象异术和奇门遁甲互为依照,琢磨出一套前无古人的兵法来,这就是后人寻之不得的兵法《万象兵书》。” “经过多番交战,两人终于知道这少年名叫司马策,乃北疆巫族长老独孙,从小喜爱汉学,多番游历之下对中原各国知之甚多,可凤留笙和云宓两人自小也是家教渊博,并非易与之辈,与司马策多番交手之下竟是个难分轩轾的结果,三人各自惊异之下斗智斗勇,一场战争竟打了三年之久,最后凤云二人依靠比对方多一倍的兵力险胜,可却不愿鱼死网破,三人也实在惺惺相惜,不愿为敌,无奈之下只得签订互不相犯的盟约。” “战争既止,司马策在家中闲来无事,夜夜难以入睡,心中所思所想都是云宓的音容笑貌,可云宓早已许配给凤留笙,一边是兄弟义气,另一边是心中所爱,难以取舍下司马策终究决定来到两人所在之地。” “司马策来到楚国,本想远远看上一眼云宓,可谁知楚王早已知晓司马策之才,有意将他留在宫中封为太傅教导世子,司马策自是想与云宓朝夕相见,便欣然接受,自此以后,用尽心机,只为博美人一笑。” “云宓棋艺精湛,司马策便与之对弈,云宓喜爱莲花,司马策便播种移栽,两人看上去情投意合,实际上却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为叫司马策知难而退,云宓戏言‘我喜爱音律,若得见宁国至宝凤鸑琴和囚牛箫,或可稍作考虑’,岂料司马策根本不计后果,竟真的从宁国瞒天过海偷出两件皇宫至宝。” “此举不仅惹怒了失去绝世琴箫的宁国,更惹怒了与楚国早定婚盟的疏国,楚王亦是恼怒他不顾云宓清誉,宁、楚、疏三国通缉之下,司马策无奈向浊沧求助,希望能以自己的绝世之才换得浊沧倾力庇护,可当时的浊沧君主几番权衡之下,仍旧不敢以一国之力抵挡三国,他不仅没有庇护司马策,反倒为了示好三国而出兵相助。” “司马策一怒之下选择玉石俱焚,在众国严密的围剿之中以奇门遁甲之术一次又一次惊险逃脱,甚至还掳走了楚王的爱女云宓,从此不知所踪,司马策虽有绝世才华,但巫族众人却惨遭三国屠戮,几乎被赶尽杀绝。 “世人艳羡司马策之才,可北疆之战是他第一次崭露头角,也是最后一次,此后,无论楚王如何搜寻,再难得二人踪迹,经此一事,楚国和疏国间的关系也出现了裂痕。” 老张声音沉静,缓缓诉说着一段荡气回肠的故事,酒楼中的人也都不自觉的沉浸其中,暗想那云宓的美貌绝伦,司马策的惊才艳羡,凤留笙的风流气度,久久不能回转。 老张看着众人痴迷的神色,不禁傲然一笑,得意道“现在知道了吧,广陵公主虽身份尊贵,可疏国因旧事不愿提亲,浊沧偏远咱们王上又不舍公主远嫁,啧啧,这美人啊....” 楼上雅间的月影帘后,玉手执杯,轻轻一晃,转出了一圈涟漪,女子清浅的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眼中深邃明亮,有星光闪烁,仿佛沉醉在什么之中,那么的有趣,那么的倾心。 ‘啪’的一声脆响,老张又恢复了一张狡猾的面庞,笑着吆喝道:“今日到此为止,若众位客官想要知道后续如何,明日请早。” 众人显然没有听够老张的故事,纷纷挽留,老张周旋在食客中日久,岂能不知点到为止的道理,他不顾众人的恳切挽留,抱着包袱得意的离去了,只等明日再来。 帘中的女子无声笑笑,握着酒杯的手白净素长,仿佛冰雪雕琢,酒杯缓缓的落到桌上,清冷却温和的声音从帘中响起:“韩稽,我们也走吧” 第二章 天下之势 楚国的都城在豫安,而楚宫不远处有一座天然屏障,名为鸩山,楚国的王宫依山而建,都城易守难攻。 黑云之下,晚风之间,一道疾影划过夜幕,轻巧的停落在山间。红色的裙,黑色的衣,一头黑发随意挽起。那纤长的身影默默立了一会,轻轻一叹,而后脚下忽动,时快时慢,脚下的阵法被那人缓缓踏来不像是古籍中枯燥的步伐,而更像一曲绝世舞蹈,衣袖舒广,欲飞欲扬,短短数步,便足以令人倾慕。 广袖落,襟带止,女子凌乱的发缓缓落于腰际,面前竟然出现了一座诡异的阶梯,一步步延伸到地下,不知是不是踏向黄泉的路。女子一边走着,朱唇微启,吐出与她清傲气质不相符合的怨言:“死老头,弄这么多机关做什么,麻烦” 她一步步走向黑暗中,将月光甩在身后,墙壁两侧闪烁着幽幽白光,那是冰冷的夜明珠,惨白的光华,百年不曾湮灭。 空气中不知是灰尘还是木材的腐朽气息,厚重的令人压抑,让人不禁怀疑这地宫之中是否连空气都是死的,正这样想着,忽然一股气流袭来,突兀却让人莫名的惊喜。 “咦?”女子奇了一声,本能的身躯一扭,堪堪避过一道剑锋。 突如其来的攻势未有丝毫停顿,紧随其后的是一波紧接着一波的缠绵剑网,就似那涨了潮的海水,一波多于一波,一波强于一波。几个精妙的闪身如激流中的一叶扁舟,无论水流多么激荡,浪花多么汹涌,都安稳飘逸,红裙飞扬,如火如歌,黑衣飘洒,似风似尘。 红与青两道身影瞬时缠作一团,动作迅疾只留一片光影,中间时有剑光清鸣。‘叮’的一声脆响,两道身影骤然分离,各自退了数步。 女子轻轻扫了一眼自己肩头,那里原本一泻如瀑的发丝少了一截,而那绸带般的长发此刻正握在对方鲜血淋漓的手中。 女子微微笑着,可目光却幽深冷峭,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凤朝歌!果然又是你。” 被称作凤朝歌的男子看也没看自己受伤的手,仿佛并不在意,只是优雅立足于这山间洞穴,青衫如玉,浅唱如风:“云舒。”他如珠似玉的凤目中流过一丝华彩,似笑非笑,用无比动听声音道“没想到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好杀嗜血。” 云舒反复看了几眼那亘古不变的清雅笑容,神色不悦,暗忖今天出门莫非没看黄历。 凤朝歌仿佛刻意忽视女子的腹诽:“没想到这么多年,你将璇玑一门四方二十八旗统治的井井有条” 原来江湖上璇玑门由来并非胡乱凑字,以凤朝歌学识见地一语道破,璇玑门暗指天上星宿,而隶属门下四方则是青龙、朱雀、白虎、玄武,而二十八旗则是四方七宿合组而成。 “你不是也把青石谷搅得不得安宁么”云舒冷冷看着他,然后撇撇嘴,率先向洞穴深处走去。 云舒手中握着一只拳头大的夜明珠,将本就有明珠为壁的地宫照映的更加明亮,两人一前一后所走的步伐几乎完全重合,想必地宫之中必有常人所不知的机关。 地宫两侧的石壁有些奇怪的文字壁画,歪歪扭扭不似出自中原,一眼看去也不知记录了些什么,为这地宫增添了几分神秘。 “你不好好在青石谷陪玉虚老头安度晚年,来这里做什么。”云舒轻轻撩了一下头发,倒是对刚刚缺少的青丝不甚在意,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在意身体发肤。 凤朝歌跟随着云舒,手中轻轻一挥,墙壁上的尘土就飘散而去,明珠也不再蒙尘,柔光照在他清贵如玉的脸庞上,衬得他如玉像一般清润素净,他看了眼前方那道总是令人望而却步却摄人心神的绝世身姿,无言笑笑:“师傅不在谷中,只留口信命我下山,我料想他一定会来这里,本想见见师傅顺便拜访司马前辈。” “呵呵”云舒轻笑,不知是嘲是讽“你可不要告诉我你不是为着这幅画来的”说着,云舒将手中的明珠捧到一个华美的坐底中,宫殿恍若白昼。 原来两人说话间已经来到地宫中央的山河殿,地宫顶部高悬一副牌匾,‘山河殿’三个大字气势磅礴,仿若真的蕴含了排山倒海之力,更令人惊奇的是这石厅中的四面墙壁,上面凹凸不平,有沟有壑,滚滚河流东逝水,高耸入云是青山,板板块块似分崩又似契合,广袤平原仿佛有万马奔腾。 可凤朝歌只是淡淡扫了这石壁一眼便移转他处,不答反问“你又为何到这里来呢,总不会是看你师傅吧”凤朝歌深深看了她一眼,眼中分明写着:此人没心没肺,绝不可能尊老爱幼。 云舒似是习惯也不计较:“当然不是,我只是有事顺路过来看一看老头,谁知他竟不在。” “哦”凤朝歌淡淡一应,比珠玉还明亮的眸子静静望着云舒,嘴角噙着一抹等待下文的淡笑。 云舒看了他一眼:“你不用如此看我,老头去哪里向来无迹可寻,与其从我口中套话,不若自己去询问清虚老头赶你下山的缘由吧。” 凤朝歌静静看了她一会,然后从容转身向着一旁踱步而去,他的衣袖随意一拂,便有一道石门便缓缓而开,他伸手挥去榻上的灰尘,动作熟练到仿佛自家寝室,他目光淡然的看向女子:“我只是来小住几天,你不用顾虑我,自便即可。” 云舒皱了皱眉,不满道:“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与其在这里插科打诨,不如早点回疏国做你的事” 凤朝歌笑笑:“不急” ...... --------------------------------------------------------------------------------------------------------- 浊沧地处西北终年严寒,耕种土地极少且远离中原,以往的数百年来,浊沧是经济文化最为落后的一个国家,直到两百年前四国围剿司马策时,才与中原各国有了紧密联系。然而正是这种并不优越的自然环境才使得浊沧百姓淳朴而剽悍,而浊沧的历代君主皆崇尚武学,并不限制兵器铸造,因此刀兵之于百姓极为常见,只要一声令下,浊沧处处可斩木为兵,人人能揭竿而起,如此国力再加上百年来的休养生息,已隐隐有超过其他三国之势。 “嬴华其人,果然名不虚传”云舒轻叹“也难怪浊沧诸多皇子,难与他一较长短。” “看来你对这未来夫婿还算满意。”凤朝歌与云舒并立屋顶,遥遥观赏不远处在街边闲逛的人。 云舒嘴角一勾,容色淡淡,像是评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若以浊沧数十万铁骑作为聘礼,的确还算不错” 就在屋顶触目所及的长街上,一袭宝蓝长衫的嬴华正走在街上,尊贵如他,身边却只有一名侍卫随行,此次从浊沧辞别父王,只为求亲而来,身为一国世子,联姻是必然的政治手段,与其在周边臣子择良偶而行婚,不若千里求娶,以期同盟,何况广陵公主的盛名,听闻已久,缘铿一面。 嬴华在豫安的街头随意闲逛,视线在街边的摊位前一扫而过,只见摊贩们安分守己,而街上的人井然有序,显然是楚王治国有方的成效,有时候想看一国政治如何,不必深入朝堂,只要在市井中逛一逛,看看百姓的生活是否富足,神情是否安定,街上秩序如何,有无横行霸道的市井流氓,是否男有分、女有归便能明白。 嬴华的视线无意中落在一方款式精美的锦帕上,不禁多看了两眼,不知为何竟莫名的想起早逝的母亲来。 “公子,来方帕子吧,上好的面料。”小贩习惯性的说道 嬴华将视线收回,看向摊主黝黑精瘦的面庞,只是礼貌一笑:“不用了,谢谢” 摊主微微一愣,只见眼前少年不过弱冠,却有着难得的沉稳与威信,俊朗的面容如刀刻,明明只是一句推辞,却让人莫名生畏,没等小贩反应过来,嬴华便带着随从走远了。 只听那随从道:“公子,我们一到豫安楚王就应知晓,为何还不派人前来,是否需要属下先去告知?” “不用”嬴华淡淡回绝,无意识的摸了摸手中的扳指。 “...是”虽有些疑惑,但随从显然不敢质疑。 嬴华也不看他,边走边解释道:“楚王之所以没有派人前来,是为了让我们看清楚国的繁华与安定,这也是他获取同盟的筹码,他不是不知,只是不希望在此时召见罢了。” 那随从若有所悟的点点头,显然对嬴华的解释十分信服:“等这次公子娶回广陵公主,楚国的一切早晚都会归入浊沧版图。” 嬴华又摇了摇头道:“此次父王只是派我充当使臣前来提亲,楚王不会真的应允婚约,这只是一次摊开筹码和获取筹码的谈判而已。” 侍从有些疑惑:“难道楚王真的不想把公主嫁给公子?” 赢华摇了摇头:“如今四国的平衡局势很是微妙,你可知在两百年前曾有一人有机会结束的混乱的王权之争?” 随从犹疑道:“难道公子说的是那司马策?” “司马策虽是旷世奇才,但他癖居北疆,虽与中原各国偶有来往却难成大事,他可成谋士,以他之才也可做守成之主,但手握天下比不是他一己之力能做的到的。” “那公子说的是?” “凤留笙。”赢华道:“当年可是楚国和疏国独大的局面,宁国不过是一叛臣所居之地,虽有国却无政,无政治又如何得天下?而楚国与疏国的婚姻之盟却能使疏国的后防稳固,当时楚国朝堂之上虽人才济济,却没有一位皇子有夺取天下之才,可凤留笙有。” 随从疑惑的问道:“那为何凤留笙却没有夺这个天下呢?” “谋天下未成,或是时局所迫,又或情义所扰,无论如何他错过一个绝妙的时机,就再不可能如此轻易的得到这个天下,如今的形式可与两百年前不同,两百年前的那桩公案或多或少成就了浊沧。” “公子说的是,可如今疏国和宁国也不闲着,楚王能舍得把公主远嫁给我们?” 嬴华自信一笑:“只要我们的条件足够丰厚,楚王想来不会拒绝” 云舒与凤朝歌并肩站在不远处的屋顶,好似有些惋惜,却是十足的幸灾乐祸:“没想到老狐狸这次的对手如此年轻,希望嬴华真的如传闻中那样聪慧,否则等待他的绝对是一场噩梦。” 凤朝歌神情淡淡,嘴角噙着笑“若真如此担忧你的夫婿,我倒可以帮上他一把。” “算了吧”云舒白了他一眼“你这只会帮倒忙的人。”她摊了摊双手无奈道:“虽然你盯上楚国已经很久了,但我不得不说你晚了一步呀” 凤朝歌不理会她的调侃,只是挑挑眉,不可置否。 云舒幸灾乐祸的神情一变,忽然眉头微锁,做出一副苦苦思考的模样:“等等...对了,我还有一个妹妹,你要是娶了乐平,再娶一位宁国的佳阳公主,这样就比嬴华多娶了一个,也不负你风流的美名呀” “乐平生性跋扈但容颜是很美的,听闻那位佳阳公主自小养在深闺,是极为温婉的佳人,啧啧......四国之中佳人如此之多呀。” “唔...”云舒苦恼的偏偏头,忧心道:“两个估计不够,听说嬴华还有一个妹妹,自小跟随军旅是位难得的女将,你何不娶来当正妃。”一转头,人已不在。 “喂,你跑什么,难不成做贼心虚了。”云舒嘟囔了一声,也跟着一个纵身,跳下了房顶。 凤朝歌挑眉看向身后的女子,目光审视,他从上到下将云舒打量一遍,而后摇摇头:“比起你这嗜血好杀的女子,我的确更喜欢温婉贤淑的,如此说来其他几位确实是上佳人选,只是难为嬴华要为民除害。” “你说什么?”云舒眯了眯眼 就在两人一前一后跳下屋顶时,街上的嬴华似有所感,回首望去,早已不见两人身影,只有一袭红裙一荡而过,仿若朝霞.... 第三章 入宫朝见 隔断城西市语哗,幽栖绝似野人家。 一座楚宫,占据了豫安的半座城池,雕栏玉砌,门庭广阔,勾心斗角,檐牙高啄,清明殿上整齐的排列着四品以上的官员,肃穆端正。 楚王身着黑色朝服,高坐龙椅,虽然各国风俗文化皆有不同,但对于各国皇室而言,都不约而同的以黑色为尊,因为它代表着乱世之中人们所追寻的一切,它意味着庄重的礼法,强悍的实力,冷酷的权重...... 嬴华缓缓踱入清明殿,踏着庄重的礼乐,从容规矩,有条不紊,他一袭蓝色长衫,稳重而坚定,朝中的文武大臣都向他看去,原本探究的神色都化作了赞叹与欣赏。 年轻俊美的面容沉淀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庄重明和,眉宇淡然,嘴角凝结着礼貌的微笑,让人毫不怀疑即使是泰山崩于前,他也面不改色,可他内敛的气质丝毫掩盖不住他的高傲与自信,仿佛阵前点兵的将军、指点江山的王者,笑看风起云涌。 “嬴华参见楚王”朗朗的声音自大殿上响起 楚王儒雅的面容微微一笑,不着痕迹的打量一番嬴华:“贤侄不必多礼。” 嬴华向后招了招手,侍从领会,捧出一封信函:“父王命我拜会楚王,并奉上书信一封。” 书信自侍从手中转交给楚王的内侍,再从内侍手中转交楚王,楚王将信笺拿在手里并不急,又微微打量了赢华半晌,才静静展开。 嬴华不动声色的观察楚王,只见他黑衣加身,虽然难掩儒雅气质,但一双眼睛分明闪动着精明睿智的光芒。楚国自古便是富饶之地,土地肥沃,居民开化,古语有言:得天下易,守天下难,而楚国历经四百余年仍然蒸蒸日上,自那日在街上闲逛看来,豫安城的确是井井有条,富饶安定。 楚王默默看了一遍信函,报以一笑:“你远道而来,孤却因国事繁忙让你居住行宫数日,今日才得以相见,嬴世侄莫怪孤王招待不周。” 嬴华微微一礼,端庄从容:“楚王体恤小侄劳苦,还未谢楚王多日照拂。” 楚王哈哈一笑:“贤侄实在明理,你父王的书信孤已看过,你先在楚宫略作休息,晚间国宴,我楚国上下必当好好款待。” 外国使臣来访,早上朝聘会同,君臣必定着朝服,奏礼乐,以示尊重,而晚间以宾宴款待,备佳肴,起歌舞,以示友好,此乃宾礼。 当嬴华跟随内侍离开清明殿后,楚王也下了早朝,只是留下了两个人。 楚王沉默的看了看这两个与自己儿女年纪相仿却已身居尚书高位的二人,他们二人从小在宫中长大,见到他们的时间几乎与自己见到子女的时间一样多,所以说是看着他们二人长大也不算过分。 苏家和沈家是楚国的两大氏族,他们的先祖是第一代楚国的开国功臣,至今已依附辅佐楚国四百余年,这四百年来,不仅楚国王族云氏的力量稳固壮大,苏家和沈家也迅速发展自己的势力,如今朝中官员,三分之二都出于这两家或是与这两家有关的旁系。 苏子臻和沈意之,是苏家和沈家这一任最优秀的继承人,两人一样的朝服,一样的官阶,同等身份,可性格却不尽相同,苏子臻看起来严酷挑剔,而沈意之却散漫不羁。 “你们两个还不说吗?”楚王冷冷问了一句。 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一副休想从我嘴中问出半句话的模样。楚王看着他们两个有如铁公鸡般一毛不拔的样子,不禁怒火中烧。‘啪’的一声,奏折被拍到桌上,茶杯一通乱颤,隐含怒气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广陵到底去哪了?” 两人齐齐跪在地上,头也没抬一下,依旧不言不语。 “别以为你们做了尚书孤就不敢动你们,三年了,你见过哪个公主一消失就消失三年的吗?” 苏子臻冷峻严酷的眉宇微微一皱,向旁看去,只见沈意之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楚王见两人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不禁气结,心中大骂,这两个人,一个整天摆着臭脸不知道给谁看,另一个只会笑眯眯像只狐狸,明显继承了沈家人天生的狡猾,而他们这样的两人,却是和自己的女儿广陵一同长大。 想起那个女儿,楚王气恼之余更加无可奈何,这个最为聪慧,也最为美丽的女儿,总是不听他的话,终归是因为她母亲的缘故,想起广陵的母亲,楚王心中涌现了一丝难得的柔情与愧疚,火气也降了不少。 他最后狠狠瞪了两人一眼,冷道:“我告诉你们,马上去给我找,再找不到你们也别来上朝了。” 出了殿门,身后楚王的怒气仿佛还没消散,苏子臻和沈意之却并没有马上离去,两人并立门前,沈意之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还伸了个懒腰,无比惬意道:“看来我要准备回家偷闲了。” 他瞥瞥身旁的苏子臻,只见后者眉头紧锁,不禁有趣道:“看你苦恼的样子好似在思考公主的去向啊?” 苏子臻原本就冷峻的面容更加严厉,眉头也锁的更深了。 沈意之砸吧砸吧嘴,火上浇油道:“公主的去向素来神出鬼没呢,不如一起在家闭门思过,偷个闲吧。” 苏子臻眉头一跳,冷酷的面容有崩坏的趋向。 沈意之却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食指戳了戳自己下巴,无害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最近王上很注意苏家呢,那么大手大脚的扩展势力,真是..”他摇了摇头,苦恼到“而且现在公主又找不到...赢世子又已经到了宫中....” “你闭嘴”苏子臻的冷面终于崩坏,一脸怒意,咬牙切齿的喊了一个名字:“云舒!” 因为浊沧皇子嬴华来到楚国,所以在今日晚膳时分准备了宾宴,一众大臣下朝之后都留在了楚宫之中,不为别的,只因豫安城很大,众臣的府邸也有远有近,一来一去极为不便,也亏得御花园中景色优美,又有多处雅婷可供乘凉。 “哎,你听说没有,这嬴华此次不远千里来访楚国,不为别的,而是为了向广陵公主求亲。”后面几个字压低声音。 一个四品官员小声道:“李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啊。”他瞅了瞅周围,冲那人挤眉弄眼道:“我听说啊,几年之前公主得了重病,如今就是病怏怏的一副身子,恐怕娶回去也...”那人摇了摇头,可后面大不违的话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了。 “哎”那人低呼了一声:“这话可不能说,公主身份尊贵,文才又好,听说那长相,嘿,再说浊沧的兵力那么强,这乱世中呦...” “咳、咳” 两人正说得起劲,背后一声低咳传过来,两人吓了一跳,回头之下大惊失色,只见丞相方文渊正吹胡子瞪眼看着他们,仿佛要将人生吞活剥了。 “方、方相” 两人一个抹汗,一个畏首。 谁不知道这相爷是出了名的爱孙如命,不过这也难怪,方文渊年轻时只生了一个女儿方婉懿,后来嫁给楚王做王后,方婉懿成亲不过三年就产下一女,也就是今日的广陵公主,后来没几年就去世了,如今广陵公主就是他唯一的血缘,岂能不爱。 苏子臻和沈意之远远立足于庭前牡丹花,看着园中如同杂耍般上演着好戏,一个面容冷峻,一个周身懒散,仿佛刚才德明殿中遭到训斥的不是他们,而另有其人。 苏子臻冰凌一般的眉头皱了皱,难得的主动开口道:“那丫头不会真的要嫁人吧?” 沈意之微微一笑:“谁知道呢”他手中轻抚一朵白色的牡丹花,春风盎然:“不过她要真嫁了人,楚国上下恐怕要前途未知了。” “哼”苏子臻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这嬴华看上去英明神武的模样,却非要娶这么个祸害,简直敌友不辨,是非不分。” 沈意之闻言轻笑,爱怜的摸了摸白牡丹,眼中却清冷下来:“像我们这些人,婚姻最是随便,只要利之所在,就是情之所在,你我尚且如此,更何况她身为一国公主:”手中微微用力,那娇艳富贵的牡丹发出一声脆响,瞬间折断:“更何况...诸国之内尚相安无事,他便看出楚国物产丰富,韬光养晦,这等未雨绸缪的决断,未尝不是一位明君。” “他即便是明君,可总要取一位明后才是,云舒嫁过去,恐怕会让浊沧国库空虚,没几年就覆灭了。”苏子臻一脸讥讽,不知是真的为赢华担忧还是不满云舒的性格。 沈意之脸上的笑意又大了几分,这笑意却多了几分真实:“我看你还是先担心自己,担心苏家吧,公主一消失就是几年,王上最近对你们苏家直系官员囤积粮食的事非常不满,你处理不好,可别怪我到时落井下石。” “不用你操心”冷似寒冰的声音斜插过来,苏子臻一脸嘲讽:“你还少落井下石了,别忘了,上次你姑母在宫中冲撞荣妃的时候是谁替你摆平的。” 沈意之笑的一脸无害:“是你自己要来摆平,与我何干。” 第四章 宾宴之礼 在众人的闲聊中,一个下午很快过去了,晚膳时分,楚国众臣才陆续前往含英殿。这含英殿所处的位置离清明殿和御花园都尚有一段距离,从本朝却成为了宴请宾客行宾礼的专门之所,便是因为此殿之中有座闻名诸国的烟华台。 据说这烟华台以汉白玉堆砌而成,高两丈,占地约一亩,其玉质晶莹洁白,人若立足台上如置身天庭云端,更传闻久立台上,等到风起云涌天色变换之时,便能看到千里之外的大海沧浪,并观赏到难能一见的美景。 楚国是当世闻名的风雅之国,凡男子者多喜好诗词棋艺,而女子则精通乐理,专擅歌舞,关于此处风雅,当今楚王还有一段风流韵事。那还是多年之前,身为大臣之女的方婉懿虽年轻,却已有才名在外,风华正茂之时曾在此台上一舞倾楚国,也倾了楚王心。赢华远远望了一眼楚王似乎略有迷茫的眼神,不由明白这许是另一段儿女情长罢。 席间觥筹交错,言谈欢笑,舞者鲜衣华服,腰肢扭转,琴筝逸响,声妙入神,缤纷华丽的舞台如这乱世中一方世外桃源,繁华烟云,让人暂且忘却了这纷纷扰扰。 楚王坐在高阶主位上,旁边是如今还算得宠的荣妃作陪,右首四张桌案是为了楚王的一众儿女所设,中间有一张空着,左首嬴华端坐,而一众大臣也在不远处各自落座。 众臣按照官阶坐好,与周围相熟的官员窃窃私语,也有的对嬴华甚是好奇,不禁仔细打量,只见嬴华一袭深蓝长衫,如那传说中的大海沧浪,那么神秘而高贵,他身姿挺拔如松,不骄不躁,偶尔浅酌一口,笑看歌舞。 却是楚王先开口,对嬴华道:“你初到楚国,想来并没有游玩过楚国的风景胜地,也还未体验我楚国的风俗人情罢。” 嬴华礼貌笑道:“其实我已游赏过豫安的十里街,楚国百姓果然安乐淳朴,生活富足。” 这话要让别人说来,或许会显得溜须拍马华而不实,可从嬴华口中说出,显得分外诚恳,楚王显然也很受用。 嬴华笑笑,无言的扫过对面的四张华案,那里坐的是楚王的儿女们。 楚王共有五位子女,长子云蔏不足两岁夭折,二子云清是因谋逆罪被处死的田贵妃之子,虽然自小聪慧懂事,却因母亲的原因一直不为楚王所喜,三子云浄和五女云萱是如今得宠的荣妃所出,云浄性格沉默阴鸷,机敏却不缜密,性格冲动易怒,而云萱则娇生惯养,颐指气使。 这五个子女中,唯有云舒是楚王嫡出的女儿,排行第四,身份尊贵,在广陵幼年时,楚王就请号称楚国第一文臣的沈牧丞亲授诗文,又赐封广陵城,再加上云舒的外公乃当朝丞相,而她又与苏沈两家关系密切,如今俨然是整个楚国最为尊贵的女子。 嬴华闪耀暗光的眼眸最终凝结在一处,那华贵精美的桌案,手工精细的软榻,金杯玉盏,佳肴美馔,却没人享用....空空如也的席位,那是属于.... ...... 与含英殿笙鼓齐鸣的景象不同,楚宫中一处殿阁显得尤其荒凉,宽阔的庭院续起了矮矮杂草,两旁的梨花树已过了季,洁白的花瓣落在地上,枯萎发黄。 ‘吱呀’一声,殿门被人推开,黑暗中,一只素白的手仿佛带着幽香,点亮了一室华灯,碧绿的屏风纤尘不染,柔和的帐幔载着月光,屏风后有一只沐浴用的大桶,清洁如新,仿佛沐浴的美人刚刚离去,不久便会归来,比起外面的荒凉,这殿阁中实在让人惊喜。 女子站在木桶前,神色闪动,似追忆,似惋惜,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偏执的眷恋,她微微闭起眼,似还能闻到花瓣的清香,仿佛只要睁开眼,就能看见那美丽温和的身影..... 可睁开眼,只见大殿四处空洞而明亮,眼中不由闪过淡淡的失望,这屋中的摆设再怎么一成不变,可屋子的主人也不会回来了,她低叹一声,然后无比熟练地将帐幔拢起,用绳带束好,又在墙壁的画像前放一盏华灯。 画中的女子一袭水色长裙,双袖如波,目中温婉,一瞥惊鸿,那倾城的容色,柔和中略有娇羞,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明眸皓齿,竟是如此强烈的爱慕之心,而这作画之人,正是女子的父亲,当今的楚王。 “母后”云舒不禁低低呼唤了一声,原来父王眼中的母后是这样的,这么的温婉幸福,即使父王在江山与美人之间选择了前者,母后也从未怨过。 当年为了收复兵权,父王娶了田贵妃,为了打消田氏一族的权势,又娶了荣妃,为了使田贵妃的哥哥满意,父王故意冷落母后,即使在病中也从未关怀过一句,可是母后却没有丝毫怨怼之言,也不许她有丝毫不满之意,就这样一个人离去... 远远传来宫乐声,她知道那是从含英殿传来的酒宴声,烟华台从未变过,变得是人,是人心... ...... “贤侄”楚王突然唤了一声,打断嬴华的沉思,那张布满细纹却依旧儒雅的脸上闪烁着属于王者的果断与精明:“贤侄对这席间可还满意?” 嬴华收了神,依旧安定沉稳:“楚王心意,嬴华感佩于心。”他向自己的侍从看了一眼“这是家父托我带给楚王的礼物,还望楚王不弃。” 盒子被打开,楚王瞬间觉得目中温暖流光,只见盒中是一对乳白色的精美玉佩,楚王看了嬴华一眼,笑呵呵赞道:“玉之美,君子之德,贤侄果然是一等人品。” 楚王话落,众人表情不一,但凡有心之人,必定明白其中含义,虽说玉佩也可比人品,但君子为彰显德性,可配玉带、玉珩等饰,而玉佩一物,更多的用来代表结恩结情,更何况这对玉佩还系着罗缨。 苏子臻远远看着玉佩,嗤笑道:“玉佩结缨,却比之以德,嬴华也真沉得住气。” 沈意之浅酌一口,不置一词。 嬴华笑笑,没有丝毫尴尬懊恼:“玉比仁义德行自然恰当,可佩却拟情,若楚王许婚,嬴华自不会亏待公主千金之躯,且终其一生,只以公主为后。” 楚王眼中精光一闪,静了片刻忽又哈哈笑道:“小女乐平何德何能,竟能得贤侄如此青睐,若贤侄求娶,孤自相允。” 只听一声轻响,云萱手中的酒杯在惊慌之下碰到,一张玉脸又羞又气,羞得是她一见到嬴华,就心中砰动,气的是父王没有事先告诉自己,让自己在这人面前冒失出丑。 嬴华虽被曲解,但面上没有表露分毫,依旧端正从容,婉言相拒:“父王特让我带来这一奊玉所雕玉佩,广陵公主之名,嬴华虽处浊沧,亦早有耳闻,若得妻如此,必将倾力完成公主心愿,不敢辜负分毫。” 嬴华说的很明白,若他与广陵成婚,必定与楚国结盟,对外少了一层后顾之忧,而他在浊沧的地位也更加稳固。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云萱脸上的笑意已僵在那里,俏脸一会红一会白,不知是羞是怒,嬴华让她当众出丑并求娶广陵,简直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广陵?”楚王装出一副微微惊讶的样子,随即皱眉:“广陵可是孤与王后唯一的女儿。”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神情悲切“王后去的时候广陵才七岁,还记得孤答应过她,若广陵长大成人,必让她自己选择夫婿,绝不强迫分毫。” 嬴华似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顺理成章的接道:“这是自然,嬴华虽不才,但日后绝不让公主有丝毫为难。” 楚王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笑道:“贤侄你还不了解孤这个女儿的个性,孤这个女儿不仅天资聪慧,且性格果断,奈何女儿之身,若是男子,我或将楚国托付于她,纵然是女儿,也有名将明君之才,所以孤才放心将广陵城交予她。” 嬴华看向楚王,他岂会听不出弦外之音,楚王言下之意就是公主出嫁,广陵城就是嫁妆,你若是不拿出点诚意来,休想娶我的女儿。 “况且,浊沧与楚国不远万里,浊沧边界又多战火,公主一介女子,若是现在就嫁到浊沧,未免令孤担忧,况且浊沧数千万土地无一属地,近百万子民无一亲信,数十万铁骑无一亲兵,公主一介女流,如何抵挡?” 这回嬴华还没说什么,身后的侍从却有些站不住了,其他都好说,这土地和兵权岂能分割,若将浊沧中的城池交给楚国公主,无异于圈地为王,封侯赐地,而兵权就更是不能,若是自己的军队中有一只听命于他人,而且还是别国的公主,恐怕浊沧离覆灭也不远了,真想不到楚王一代明君,竟能说出这等送地夺权的浑话来。 嬴华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比起侍从,他显得要从容许多,他几乎未经思考,便开口道:“楚王顾虑,嬴华亦有所感,因此出使楚国前,特向父王请示,成婚之后,西岚城以南的三座城池从此不再归属浊沧,而为楚国所有。” 一直低头喝酒笑容可掬的沈意之终于抬起头看了嬴华一眼,眼中多了一分赞叹,嬴华这一决策不可谓不好,西岚城是浊沧最为边远的土地,与楚国的西北边城接壤,且是大片不可耕种的荒地,地理位置也极其一般,并不像某些易守难攻的要塞,这一决策,只是将几个无用小城送给楚国当聘礼,最多是少了一块无用荒地。 楚王眼中精光一闪,沈意之想到的他自然也早就想到了,只是没想到嬴华一个弱冠少年,不及片刻便做出了如此稳妥的决定,可楚王为君多年,毕竟气度不俗,只沉稳道:“如此甚好,只是广陵还未及笄,依照楚国的习俗,女子及笄之礼需由父母绾发,贤侄之意,孤必定如实相告,可广陵毕竟是楚国皇室唯一嫡出的公主,孤不愿强迫与她,还望贤侄明白。” 这一番话,说的在情在理,没有同意也没有否定,可嬴华依旧没有丝毫气恼,只朗然一笑道:“这是自然。” 楚王点点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席间的舞曲又再度响起,烟华台依旧灯火如昼,艳舞如云,谁也没注意,在这寂静的苍穹中,有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姿正注视着这里的一切...... 当云舒一路足不点地飘往鸩山,停驻在山河殿的入口时,凤朝歌正好整以暇的倚靠在树边,那一脸笑容优雅亲切。 “你可满意了?”凤朝歌优雅的身姿融在夜色中,声音浅俊如风。 “满意?”云舒也不急着进去,目光闪动着深邃的光芒,任由一头墨发在身后飘荡。 凤朝歌默默看着身前的女子,夜风之中,不知是隐于黑暗还是现于猩红,黑与红,仿佛人们心中濒临崩溃的欲望,终日行走在万恶的悬崖边,只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无所谓满意不满意,嬴华只用一个玉佩和一句空话就想收买那个老狐狸,简直天方夜谭”云舒嘲讽一笑,语气淡的好似谈论的不是自己的婚事,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凤朝歌浅笑如幽兰,温雅清贵“反正你早晚都是要嫁的,这个嬴华...”他的声音这般好听,拖长的尾音却有着无数种意味:“虽然霸道虚伪了些,可也是个乱世明主,你若嫁他也未尝不可。” 云舒斜眸看他,一双比夜还深沉的眼眸眯了眯,审视着凤朝歌,声音戏谑:“难不成..你这是嫉妒嬴华比你有王者风范,还是自惭形秽自己过于....‘柔美’?” “我是替他想要娶你这个不明智的举动感到惋惜。” 云舒轻哼一声:“你不必为他惋惜,而该为自己感到叹息。”她双指从怀里夹出一张精致的信函,冲凤朝歌摇了摇,嘴角的弧度好像禁锢灵魂的枷锁,冰冷嘲讽:“有人花十万金买你的命呢。” 凤朝歌微微一愣,看着自己相识多年的女子好似斗气一般威胁着自己,不禁嘴角一勾,他淡淡看向云舒手中精致华美的黄花玉色纸,敛眸含笑:“怎么,你要杀我?” 云舒盯着他,心绪莫名,她嘴唇一动,却是笑了“岂会,杀你这种事,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她把信函随手向空中一抛,顿时化作无数细小碎屑,她静静看向他:“我只是要提醒你...”幽深的眼眸像一个巨大漩涡:“兄弟会睨于墙,却不一定能外御其侮。” 凤朝歌无言看着那些碎屑,清淡如临水之风,目中却冰冷幽深... 云舒看着他如浸冰雪的眼眸,不禁感到一丝快意,她舒了一口气,轻松道:“要住在这里多久,随你,只是别等老头回来要你的命。”说着,竟也不顾凤朝歌,独自往山下走去,看样子是打算离去。 第五章 璇玑门 六合镇是一个小山村,这里虽然远离楚国的都城,却有着丰富的农田和土壤,这个不起眼的小镇一向自给自足,安逸和平,可就在不久前,镇子里有名的大户李府却莫名其妙起了天火,家里面十几口人,上到这家的主人,下到烧火做饭的丫头,都在这场大火里化为灰烬,无一生还。 虽然此事让镇上的居民感到时分惊异,可时间一长,也就渐渐忘却了,毕竟生活总要过下去,有谁总是为了不相干的人打抱不平呢。 酒楼掌柜的摇了摇头,对面前黑衣的男子道:“这位公子,我劝你还是不要打听李府的事了吧,这李府上下十几口,起了大火后一个都没逃出来,我看是惹了天怒了,你不要惹祸上身,少管为妙,少管为妙...” 掌柜说着,端出剩饭剩菜往外走,黑衣男子沉默不语,跟随他出了门,那男子皱了皱眉,他本奉命来查看李府着火一事,却没有丝毫线索,这镇中的人知道李府是个大户,却不知到底什么身份,这点他却清楚,这李府说来与他家门主也有些渊源。 男子缓了缓心情,心想既然什么都打探不到,不如早早回去复命,正打算离开,却见门口有一个叫花子,那男孩年龄不大,虽然衣衫破烂,但面容还算清秀,掌柜把那些冷饭冷菜放在他面前,随后回了酒楼里。 不想那乞儿见了饭菜一动不动,目中血红,双拳紧握,只看向一个方向,仿佛虚空中有什么深仇大恨的仇人,只撕碎了拆之入腹才好。 对面的几个乞丐先是见他一动不动,然后相互对视了一眼,接着不约而同的扑上来,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比面前这碗冷饭来的更重要。 他们互相争抢着,谁推了谁一把,谁又挠破了谁的皮肤,都顾不得了,只要把那瘦的皮包骨且藏污纳垢的手伸进饭里,再抓一把放到嘴里,就能吃饱饭,就能活下去。 男子默默的看着这群乞丐活在浑噩中,为了一晚冷饭丢失心智,眼中掩藏不住的悲悯,他好奇的看了一眼即使被挤到一旁还是一动不动看着远方的男孩,不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方向就是早已化成灰烬的李府,男子若有所思。 他想了片刻,缓缓蹲下身,与男孩齐平,男孩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依旧执着的看着不知名的地方,双目通红。 “李澈”男子口中吐出两个字,异常笃定。 只见先前还一动不动的男孩在听到这两个字时忽然浑身猛烈一颤,猩红的双眼随着他的头一寸一寸转过来,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他的躯体不住摇摆,仿佛尽力隐忍着什么。 李澈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中依旧是那江南的水乡,小桥流水,落花鱼塘,那是他自小生长的地方,他推开门,却发现府中空无一人,李澈微微迷惑了,家中怎么会没有人呢,丫鬟和仆人呢,父亲母亲呢,他们都去哪里了? “澈儿,快走!” 李澈浑身一颤,仿佛被谁推了一把,这声音好熟悉,这是谁的声音呢? “澈、澈儿,你要记住,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是李闺的儿子,从此、从此隐姓埋名,为娘、为娘...”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李澈猛地想起来,这不就是娘亲的声音么,娘亲为何让他快走,他睡梦中皱了皱眉,似乎极不安稳,他冥思苦想,死活想不起来。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浑身突然一震,像被什么颠起来一般,遂又重重的落下,脑袋被撞的生疼。 回忆如百川回流般涌进脑海,漫天的火光,满地的猩红,父亲一脸血污倒下,母亲消失在火中,身旁的仆人被杀手一个一个砍瓜切菜般倒下,那烈焰炽热中,母亲美丽却凄苦的脸,跟他说快走... 不!不要! 李澈身子一挺,脚下踩空,跌到地上,他不久前遭逢大难,多日以来未曾吃饭,此刻只觉得浑身疲软,头昏眼花,定了定神,好不容易才将模糊的视线聚焦。 李澈勉强扶住坐榻,周身摇晃的厉害,分明在马车上,面前有一位黑衣男子,面容冷静,李澈看到他一身黑衣,心中一痛,那夜,人人都道李府上下死在天火之中,唯独他知道,他家是被人灭了满门,那些杀手也是如同面前的人一样,个个穿了黑衣,将他的亲人杀个精光,思及此,看着面前男子的眼神变得愤怒,并闪烁着毫不隐藏的杀意。 男子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冷淡分辨道:“我叫韩稽,并不是灭你满门的杀手。” 韩稽说得轻松,李澈却是大惊,也顾不得身上伤痛,跌到那人身旁,不过片刻,李澈双目中已是湿润难耐,他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多日以来精神上未有丝毫放松,今日韩稽虽言辞冷淡,却让李澈卸下了濒临崩溃的重压,他稍显稚嫩的面色苍白沉痛,一张口,已有微微哭腔:“你知道有杀手这回事?” 也难怪他激动至此,当日那杀手灭他满门,母亲又让他不要泄露身份,他就是再傻也明白一定会有人追杀他,所以连李府的大门都不敢靠近半步,惟恐杀手去而复返,连日来他也未同人说过一句话,除了喝几口雨水,连饭也未吃一口,终日处于恐惧的仇恨的边缘。 韩稽看着他弱小的身躯仿佛不堪重负,不仅一叹:“你好好活着,方不负你父母在天之灵。” 人们从不知道,另天下闻风丧胆的璇玑门,其实就在离广陵城不远的沅水之畔。 那里惠山与屺山两座悬崖峭壁傲然对立,两山之间蜿蜒而过沅水,鬼斧神工的是,在惠山之前的屺山,有一个贯穿整个山体的冗长山洞,洞中是一个出风口,功夫微弱些的在此处站立不稳,而穿过这个山洞所面临的则是一个离惠山还有百丈远的悬崖深渊,中间又没有任何索道,只有一根肉眼几不可识的银丝,那是北疆十万雪山天蚕所产的天蚕丝。 虽说想要找到璇玑门并安全抵达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但即使将大门摆在你面前,你也未必能通晓法门,避开重重机关而一窥究竟,不过话又说回来,若真能有幸一览惠山,那又是另一番美景在眼前了。 黑色的茎,红色的花,像鬼魂伸出的手掌,漫山遍野都是红色的罂粟,血海波澜,世间浮动着馥郁的异香,就在悬崖边有一座小亭,垂着紫竹帘,传出袅袅的琴音,那令人沉沦的美妙音色,仿佛召唤灵魂的引子,危险而令人神往.... 这如同阎罗殿御花园的地方正是惠山半山处被人横腰砍断的平台,脚下缓缓流淌的沅水被掩埋在山雾中...... 紫竹帘后,一袭影,那人一身红裙,仿佛披着朝阳,载着霞光,手中抚着墨色古琴,那人在笑,笑的随意却高傲,但眼神却是深邃的,那墨色流光,仿佛看穿了灵魂。 远处罂粟花海处一个妙曼的身影徐徐走来,一袭冷峭的黑色,是一个美丽女子,那人明明走的悠闲,却转瞬而至。 黑衣女子微微一礼:“主人” 琴声止,余音也缓缓散去,女子一袭红裙,仿佛染尽了血,睥睨了众生般的清傲,她看了看黑衣女子,忽然玩笑着叹息:“是流烟啊,说过多少次了,不必多礼。” 这时,身上忽然一重,身后平白又多出了个黑衣女子,为她披上了一袭黑袍,身后的女子的装束与面前行礼的女子如出一辙。 两人似是十分听命于黑衣红裙的女子,一脸的赤诚与倾慕。 女子看着二人,眉宇一展,玩笑道:“屏画,快把她拉起来吧,她总是比你多礼。” 流烟和屏画听她玩笑,都不禁抿嘴微笑。 “主人,韩副使带着李闺幼子正往岑昏台而来。”笑过后,流烟总算想起正事。 “是么”女子懒懒的问一声。 当李澈跟着韩稽一路返还广陵城时,情绪已经安定不少,可仍旧难掩灰暗,听说母亲的家乡就在广陵,他如今来了,母亲却已不在。 李澈默默地跟在韩稽身后,直到他看到漫山的血红罂粟,心中不禁翻涌着恨与痛,明知那不是血,却依旧被那粘稠的感觉缠绕,心中疼痛欲呕。 “门主”韩稽微微一礼。 那女子打量韩稽一番,将目光停驻在他脸上的三道伤痕处,不禁一愣,随后轻笑“看来你被小猫抓伤了。”随后眸光一晃,转到李澈面上。 李澈随之浑身一僵,只觉得那目光不急不缓,不冷不热,却如一缕光,打断了自己的思虑,把自己照了个通透,不禁抬眼望去。 那是李澈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就在一个残阳似血的傍晚,满是罂粟花开的岑昏台上,仿佛万籁俱寂,一望却是风月无边... 云舒一脸笑意,就静静的坐在望月亭中,一袭红裙,却披了一件黑色的衣,那黑衣半搭半就,勾勒出纤细窈窕的身姿,拖曳在地。 人常说第一眼看人最准,李澈只觉得面前的女子仿佛蕴含了世间的一切卓然,一身清浅的傲,懒散的,慧黠的,冷漠的,淡然的,万千种情韵流转在眼中,吸引着万事万物,那一瞬的感受随即飘过,再细看时,只是一脸似笑而非。 “你就是李澈。”女子语调淡淡,宛若清泉淌过,让李澈的心莫名一跳。 李澈呆呆的看着她,口中胡乱问道:“你是什么人?” 韩稽的眉头一皱,似乎不满他的失礼,可女子却什么都没说。 她笑笑,指尖悠闲的敲打着琴箱,答道:“我叫云舒,不过这里的人都叫我门主。” 李澈点点头,那时,他不过是刚出家门的落魄幼子,得幸看一看这外面的世界,他不知这女子是谁,却胡乱撞进了他付不起的一段人生,他也不知这乱世之中云舒意味着什么,更不晓门主这两个字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只知道面前有一个女子,她的美丽令人惊叹,她的风骨莫名清奇。 云舒望向他,眼中似有万千情绪,也好似什么都没有,让人摸也摸不清,口中吐出的话语却剜心剜肺:“我已让韩稽查看过了,李氏一门十七口,除你之外,无一生还。” 云舒的声音很淡,甚至还夹藏着笑意,她清点死人的语气表情竟与她问‘你是不是李澈’时一般无二,这样随意懒散的态度,刺得李澈心头莫名一痛,想起已经死去的父母兄嫂,心中巨颤不能言语。 云舒不去看他的表情,接着问道:“你家除了六合镇,可还有别的居所?你可知你父亲是何身份?可认得复姓司马的先人前辈?李闺临死之前可有留信物给你?” 云舒一连四问,也让李澈跟着一连四颤,听到云舒问话,又想起母亲不让自己告知别人身份的话,而这个女子明显是有所图谋,可她竟然毫不掩饰,直接向他索问。 李澈的脸色变了几变,原本就不大好看的面容顿时又变了几分“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云舒这才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李澈一派心灰意冷,她盯着看了半晌,忽然一叹:“看来你知之甚少,也罢,你只需告诉我你家可还有其他居所?” 李澈看着云舒,只觉心底一片冰凉,怪只怪他前些日子浑浑噩噩,一路跟随韩稽,却不曾想若无所图,又岂会施以援手,想来自己以后无父无母,只一身漂泊,活着与死了,并无分别,心下一横,惨白着脸问道:“你到底有何图谋?” 云舒笑笑,见李澈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也不着急:“也没什么,一幅图纸罢了。” 李澈见她毫不掩藏的图谋,心中一紧,云舒此举,就好比遇到已经被打劫的一贫如洗的路人,等盗匪走后,将那被劫之人扶起,然后笑眯眯的问,请问你除了被劫走的那些,还有钱吗?此举简直在伤口撒盐,毁人心智。 李澈顿时万念俱灰,心想母亲拼死把他留下,不过徒劳,还不如一起去了,也好九泉之下图个团圆,他瞟了一眼悬崖,恐怕还没走两步,就被不远处的韩稽拿下了,还不如一头撞在柱子上,图个痛快。 “别想没用的。”云舒淡淡出声,她不抬眼,却将一切看的清楚。 被说中心事的李澈顿时感到一股羞愤,求生不能,求死又不得,偏偏看着逼迫他的云舒,竟然恨也恨不起来,当下眼眶一热,愤然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云舒并不急躁,也终于站起来,她的动作无比随意,却莫名的好看,她走近李澈两步,只见这少年数日来遭逢大难,舟车辗转,却依旧难得的清秀,那一双眼睛虽暗淡,却清明如水,尤其是此刻愤懑难耐时,还有满眶的屈辱,如清泉流瀑,如此明眸,方不负好名。 “你娘给你起了个好名字。”忽略李澈疑惑的目光,她接着道:“即有人存心灭你满门,必不会含糊放纵,你既然活着,必定是你父母拼了命保全,他们这般,你却又要求死,是何道理?” 李澈眼神一暗,不知是痛是悲。 “今日不妨告诉你,灭你满门的乃是天煞会,你父亲本是江湖中人,如此死去,实在是技不如人,江湖上的规矩,却怨不得别人,如今我已灭了天煞会满门,并不是为你,只是我有这个需要,你父亲手中握着一副地图,这便是根源所在,你若死守着不说,将来必定引来祸患。” “什么图?”李澈脱口而出,才想起面前这人不久前才逼迫自己,自己还寻死觅活的,不禁脸一红。 云舒依旧淡笑:“这我可不能告诉你。” 李澈皱了皱眉,似在思忖,他向云舒问道:“若我不说,会如何?” 云舒看着他的眼,表情没有松动,平稳道:“会死”她勾了勾唇角:“你其实也不必问我,斩草除根,这是常理,若你说出来,或可留在璇玑门,或可安稳。” 她言尽于此,也不再劝,只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韩稽,韩稽领命,一双有力的手上握向剑柄,只看云舒一步步走回望月亭。 “等等”李澈叫住她,韩稽的手随之一紧,只听他道:“徐州,徐州还有一处老宅,除此之外,便没有了”李澈飞快的说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急什么,又在挽留什么。 云舒的步子顿住了,她回过头看了李澈一眼,后者的脸又是一红。 “韩稽,给他收拾一件屋子吧” “是”韩稽答道,顺手将脱出剑鞘的一小节剑身还回去。 李澈默默跟在韩稽身后,就如同来时那般,他丝毫不知道,若是他没有张口说出徐州两个字,现在早已是一具尸体了。 二人走后,云舒后面又出现了那两道黑影,正是先前不见了的流烟屏画。 流烟担忧的看了一眼李澈的背影,问道:“主人为何不杀了那小鬼,若是以后他知道李府的真正死因,恐怕不好。” 云舒看了她一眼,笑意盎然“无事”她瞅了瞅跟随自己的二人,又是笑叹:“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何必老穿一身黑,不是枉负了这么好的容貌和年华。” 屏画叹了口气,将云舒的衣袍往上拢一拢“主人说笑,我们二人是仅供王上驱使的二十四幽姬,本就见不得天日,自从跟随主子以来,已很是开怀。” 流烟亦是摇了摇头,目中温润:“主人平日已是劳累,何须为我们两个婢子劳心劳力。” 云舒面上依旧笑着,却说不上是忧是叹,看着二人有些伤怀的模样,忙又笑了笑“眼下不说了,若有朝一日,我尽力而为,也好让你们过普通人的生活,从此不必理会俗世纷扰,也好找个清净地,好好过活。” 说罢,再不理这话头,自顾自的拨琴弦,两人相视,俱是无言。 第六章 同人不同剑 自那日之后,李澈就在璇玑门住了下来,他自小被父母呵护关爱,即便练武也是随了他的心性,今日才知这江湖之大,能人之多,不是他六合镇一个小小的李氏能够想见的。这璇玑门上下机关奇异,其中武功高强者更是数不胜数,令他有些向往起来,而不知为何,那日带他前来的韩大哥竟然肯教他学武,这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啊”李澈痛呼一声,荆条打在身上火辣辣的,他忙看了眼坐在万花丛中悠闲喝茶的云舒以及那日没有见过的两位黑衣女子,只见云舒眼都没有抬一下,一脸似笑非笑。 韩稽正锁着眉头,严肃道:“武学一道,贵在专心,你如此松懈如何学成?”待要再打,却看见李澈的手臂上已有两条血印子,于是皱眉缓了缓,终究没有打下手,但脸上仍旧一副肃容。 云舒见韩稽如此竟然微微一愣,心道韩稽做事一向冷静稳重,何曾见过他如此恨铁不成钢却又下不去手的模样,当下笑出声来,戏言道:“韩稽,你这个样子,像是做了师傅又做了父亲,真让我大开眼界。” 身后的屏画也跟着柔婉一笑:“韩副使本就外冷内热,他日若有子嗣,大抵真是如此了。” 两人说着,倒让韩稽和李澈脸上一阵热烫。 韩稽忙转过头不去看云舒,又扫了一眼李澈,皱了邹眉。 李澈心虚的望了他一眼,声音有些嗫嚅:“韩大哥...” 云舒见李澈对韩稽又敬又怕,完全施展不开拳脚却只顾着韩稽是否动怒的样子,不由得一笑对韩稽宽慰道:“你也无需逼他太紧了,毕竟是个孩子,贪玩之心总要有的,不然也太过死气。” 李澈听她这么说,便知韩稽不会再为难他,于是心中一松,缓缓吐出一口气,岂料刚松神,就有一道目光横扫过来,那目光虽清清淡淡,却让人心头一凉。 却听云舒声如冷泉,接着对自己说道:“你韩大哥说的固然一分错处也没有,你也不可太失真了,这套武功本胜在灵巧,可你只学其形,却丢了神韵,却有何用?” 她说的虽极为平淡,却让李澈心头一紧,竟比韩稽的荆条还让人难过。 李澈微微低着头,耳边淙淙如过清泉。 “神者,万物之引,山壁丘陵,若无草木芳华,是为无神;百川河泽,若无波澜流光,是为无神,你四肢僵硬,只想着动作如何,却无一丝风韵神采,与死物何异?” 云舒顿了顿接着道:“刚才那式一叶扁舟,虽是起始招式,却是最变幻莫测的一招,可你用来,反倒叫对手一览无余。” 她声音好听,即使是训诫人的话,说起来也不急不缓娓娓动听,李澈先前觉得极为枯燥的东西,此刻竟也觉得不那么无聊了。 只见云舒放下茶杯走上前来,一手牵过了李澈手中的木剑,李澈抬头望去,只见她素洁修长的手指从容搭上剑柄,十分好看。 云舒握着剑,在手中翻转着看了看,又对李澈道:“要知道,即便是同样的招式,不同人使来效果也是完全不同,譬如书法,见字知其人,剑法也是同样。” 这璇玑门中,除却韩稽自小习武不说,流烟和屏画俱是楚王培养的二十四幽姬,别看她们个个容颜姣好,身段柔弱,可武学一道,女子自有女子的好处在,这二人自小通过层层选拔,与其他姐妹学的都是极阴柔的武功,个个登峰造极,绝不输一流高手。 云舒却似乎十分随意的对流烟会意:“你出剑吧” 流烟点点头,虽则不担心云舒,但仍是赔了一礼“流烟得罪,主人莫怪。”说完,也不见她如何动作,手上便现出一柄软剑。 对面云舒右臂曲折抬高,剑尖斜指,正是那起始的一式一叶扁舟,有道是外行看热闹,行家看门道,除了李澈,其余三人都看出,这一抬手间,便将胸前各路全部封死,而想要从背后强攻,却需要极快速的身法,即便是像三人这样的高手也很难做到。 却见流烟秀眉一拧,软剑挽了个剑花便当胸击去,那一剑不可谓不迅疾。李澈只来得及看到一道剑芒闪过,却见云舒虽慢了半拍,依旧不慌,只剑锋一偏,便绕过电芒,紧接着身躯潇洒一侧,那木剑微微调转,继而朝着流烟双膝盖点去,那是犊鼻穴所在,流烟虽不惧,但也不得不回防,只一招间,就反守为攻。 接着流烟绕过云舒,打算从背后攻去,可无论流烟多么绝妙的身法,云舒总能先知先觉,提前一步挡住攻势,继而寻机反攻,一来二去,竟然逼得流烟毫无进展。外人看来她身姿美妙,如翩翩起舞的蝴蝶一般在四周游走,可云舒无论见到什么招数,都能以这式一叶扁舟化去,不得不说这实在是化腐朽为神奇。 李澈呆呆的看着云舒,只见她宽袍广袖,时而飞荡,时而飘落,每一次挥剑都随意而果断,无论是多么绮丽的剑光,都掩不住她清傲的身姿,那容颜甚至还笑着,可是那笑容如此之远,触不到,也摸不到...... “你可看清楚了?”云舒单手执剑,问道 李澈脸一红,却不敢说自己方才走了神,好在其他两位看剑看得认真,丝毫没有关注到自己,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忙应道:“看清楚了。” 云舒点点头,又给他一一细说,竟是把这江湖上各家各派的剑法如何以这一式化解或是不能用这一招应对统统道了个遍,上到璇玑门青石谷,下到三教九流,无一不是信手拈来,时而还给他演示一番,除了李澈,其他三人也极为认真,要知道以往云舒甚少出手与人过招,竟不知她通晓百家绝学至此,一来二去也是受益匪浅,更加心悦诚服。 而李澈不知是开了窍还是怎的,自从那日云舒给他演示过剑法之后,他便不再觉得剑法枯燥,也不用韩稽如何管教,只等云舒偶尔得闲,指点一二,也让三人一并听了去,日复一日,如此过了半年,李澈也将十七式剑法学了大半,可内功却是急不得了,本想着日子或许一直这样过下去,却传来一则消息打破了平静。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山上长久不散的云雾拨开,处处弥漫着醉人花香,琴声如冽酒,令人回味。 素手微微一扬,琴音虽失了生命,仍像一朵欲谢之花,虽然凋零至此,却余香回荡,绕梁三日而不肯绝。 云舒看了一眼步履匆匆的人道:“你回来了。” 韩稽点点头:“果不出门主所料,虽然萧家上下极力隐瞒,但经属下多日探寻,终于发现萧剑尘已缠绵病榻多时,情况危急,恐怕他武林之主的位子做不长了。” 云舒没说话,只是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韩稽眉头一皱,接着道:“我看萧剑尘面色晦暗,呼吸困难,似是心力衰竭之象。” 云舒听后,竟勾了勾唇角,那神情却是有些讽刺的:“心力衰竭?” 韩稽点了点头:“门主,是否要属下将这个消息散布出去。” “不用”云舒只是摇了摇头:“武林中那么多好事者,还怕没人散布消息么。”她低低一叹,不再说什么,吩咐两句,韩稽又匆匆走了。 九月二十六日,缠绵病榻数月的萧剑尘终于撒手归去,府中一切事物都由其遗孀操持。要说起萧剑尘之妻贾纪君年轻时也算一奇女子,不仅长相姣好,且一身杂学甚广,虽说这些年少在江湖走动,如今看来与萧剑尘三十年的夫妻生活并没有抹杀她的豪气,丈夫死后,她独自撑起杂乱的府中事务,广发名帖于十月十七日到洛城萧府一叙,并不遗余力照顾幼子,这份呕心沥血,就是云舒也不得不说上一句佩服。 看完信笺,云舒将手中的请帖往桌上轻轻一抛,稳稳的落到桌上。 第七章 初现江湖 洛城是楚国的边境重城,离邻国疏国国境不过三百余里。 楚国地处南方,土壤肥沃,这洛城虽是边城,却不似那穷乡僻壤,反而是一片好山好水,古道上几匹骏马缓缓走过,而在城郊十里外,有一片野桃林无人看管,昔年三月春来,一片芳菲盛开,花落如雨,此次却是为了吊丧。 李澈一路跟随韩稽而来,只因云舒有事,遂让他们先行一步,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其中多有携带兵器者,让人心中不安。 韩稽领着李澈进了客栈,便问道:“小二,可还有两间上房。” 小二看了看身材高大,面容沉稳的韩稽,陪着笑脸道:“这位大哥,别说上房了,普通房间都没有,现在小店只剩马厩没住人。” 只见韩稽还没说什么,身旁李澈先皱了皱眉不情不愿道:“韩大哥,我们不会真的住马厩吧?”想他自小娇生惯养,就算身世落魄,到了璇玑门也无不精致舒适,几时住过像马厩这般脏乱的地方了。 “呦,这不是韩稽韩大哥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而这一声正是香酥入骨。 李澈只觉的一股浓香扑鼻,眼前杏色一花,便多出了个巧笑嫣然的美妇,那美妇面容娇丽,让人看不出真实年龄,一身杏色华裳微露香肩,隐现玉腿,好生撩人,偏得腰肢细软如柳,乍一看如春风浮动,百花争艳,此人便是号称百里吹香的花想容。 花想容亦步亦趋的走下楼梯,瞥见韩稽千年不变的冷面,美目一转,不禁掩嘴笑道:“韩大哥找不到住所只需说一声,想容让门下弟子让出几间就是了。”说话间深意一笑,又不由向韩稽身后看了看,目光很是谨慎忌惮:“怎么云门主没有来?” 韩稽却面无异色,丝毫不为所动,只道:“不必劳烦宫主。” 一旁李澈冷眼看这美妇花枝招展,分外妖娆,可不知怎的,总觉得她这几分魅惑又是低俗又是不堪,心中莫名浮现出云舒的影子来,那高傲身姿从无一分做作之态,却最是动人心魄,又岂是这个妇人可比,思及此,李澈的眉头皱得更紧,仿佛觉得将云舒来和这女人比,总是玷污了她。 这花想容在江湖中是出了名的面容娇艳,虽然年岁不小,但也迷倒了不少男子,可此时见到不仅韩稽不为所动,就连他身后这初出牛犊的小子都对自己不屑一顾,不觉心中一怒,可她毕竟闯荡江湖已久,当下按捺住没有发作,反倒又是媚然一笑“呦,这位小兄弟是谁啊,怎么这么面生?小兄弟若是不愿睡马厩,跟姐姐睡上房去可好?”说着,一双玉手就要往李澈身上搭。 李澈强压住心头的恶心,双拳一捏就要发怒,不想横空伸出一个稳重的手臂,却是韩稽拦住了他,也阻挡了花想容的手臂。 “花宫主,李澈虽然年纪小,但已属璇玑门下,百妍宫既是璇玑门手下附属,还需注意身份才是。” 花想容听闻这毫不客气的话,一张玉脸不禁忽青忽白,双目闪烁下却又可又无可奈何,片刻后只轻轻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 这一插曲之后,韩稽领着李澈在一处桌旁坐下,随手倒了两杯清茶,一杯递给李澈。 一口浓茶下口,顿觉浑浊苦涩,这茶粗陋的很,李澈自是喝不惯,只一口便丢在一旁,而韩稽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 “韩大哥。”李澈疑惑道:“为什么城中这么多人?还有...她..她真会来吗?” 韩稽看了他急切的申请一眼,稳稳的放下茶杯,简洁而明白的答道“前些日子萧剑尘病逝,这些人都是为此而来,还有你应该叫她门主。” “哦”李澈应了一声,他毫不关心什么萧剑尘,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都来这里,只坚持问道:“那门主她会来吗?” 韩稽并没有看他,静如秋水的冷眸默默环视周围,手中的剑自始至终一刻也没有放松:“门主的行踪只有她自己知道,我们无须过问。” 听闻此言,李澈的眼神一暗,还想再问,却听旁边两人小声谈话。 “哎,你听说没有,这回萧剑尘死了,并不打算让他儿子接着做这武林之主。” “这有什么奇怪,且不说他家就剩下些老弱残兵,就是萧剑尘完好无损的站在这,也压不稳这个强手辈出的武林,他儿子做,他儿子要是不想死,还是躲远点好。” “这倒也是,正道中除了青石谷不问世事,越山派,东临门,清水坞一个不落,就连那诡秘的璇玑门也来了,小门小户怎么插得上手。” 另一人嘲讽笑笑:“此言不错,你我也只能看看热闹罢了,听说璇玑门的门主和百妍宫宫主一样,也是位女子。”说着脸上不由浮现出遐想之色。 旁边的人‘嘘’了一声,忙制止道:“你不想活啦,如今璇玑门的势力如日中天,连天煞门都给她灭了,说不准就是个女魔头,你再多说一句,小心没命。” 听闻此言,李澈眉心一动,到底年少沉不住气,听到别人说起云舒是女魔头,不禁怒火中烧,险些拍案而起,好在韩稽在一旁稳住了他。 “不要做无谓之争。” 李澈怒瞪了韩稽一眼,好似觉得他竟能不为所动,枉费云舒看重于他,可韩稽的功力是何等深厚,有意压制岂会让李澈翻了天。僵持半晌李澈终究拗不过,只得气呼呼的转过头生闷气,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内心已对云舒百般维护起来。 韩稽则是继续喝茶,仿佛这苦茶与好茶并无分别,也亏得他性格坚韧,能对身外之事百般忍耐,纵使茶粗,但唯忍字而已,可这茶,李澈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喝了。 正自出神,忽从外面逆光而来一翩跹身影,那女子一身白衣,面色秀丽且体态不俗,一进茶馆,顿让在座之人生出眼前一亮之感。 别人还好,李澈顿时生出隐约之感,自他到璇玑门后,只觉得云舒手下女子无一不是容颜姣好,气质上佳,几乎让他以为是惠山灵秀,才养出这些风采卓然的女子。 果不其然,那名白衣女子走至李澈二人桌前,对着韩稽先是盈盈一礼,又对李澈微笑点头示意,正是身姿亭亭玉立,眉目不骄不躁。 但闻女子声音和婉如细风:“属下乃璇玑洛城井木旗下,奉门主之命恭候二位。” 第八章 画像上的女子 韩稽点点头,以他的眼力自然早早瞥见女子腰间悬挂的井木犴玉牌,当下便无所疑虑。而李澈在广陵城内的璇玑门总堂呆了数月,也并非一无所知。这璇玑门除了他们所在的广陵,在南方洛城,北方祁城,东部清河郡,西部璞城都设有分支,且各有高手坐镇,东南西北四个分支下各有七旗,共计二十八。 李澈此刻好奇的看着女子,只觉得这名白衣女子看上去脾性温和,也毫不在意屋中其他人的视线,她面上带着静静的微笑,只等着二人收拾停当后才领着二人往一处街角走去。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三人便走到了一处并不起眼的方形小门前,女子站定之后对二人一笑,又略微朝韩稽一礼道:“韩副使见谅,井木旗下众人因受门主之命,在近几日大都各司其职,因此院中并无人侍候。” 既然是云舒之命,二人自是毫无异议,只听韩稽道:“无妨。” 女子倒也淡淡的,只是一笑便领着二人进去。李澈走进那小小的门脸本只想着出门在外,落脚之处自然不似璇玑门那般处处周到,因此庭院小些也是正理,谁想进去后却是眼前一开,只见曲径蜿蜒,庭院深深,院中或有假山清荷,间或屏风垂帐,诛般摆设好不素净典雅,又岂是刚才那拥嚷的客栈可比。 所以当李澈将随身之物放到西边一处有花有草的小院时,惊喜之余感觉多日的疲惫被一扫而空,心情也瞬间开怀起来。他环顾四周,只见院中并没有种什么新鲜花卉,只把原来地上开的野花圈地而治,倒也繁茂。而居室之中并没有什么价值连城之物,一桌一椅摆放的简单舒适,墙上的书画看起来相得益彰,却不知道是不是名家手笔,而古董架上的几件瓷瓶玉器也不似古董店里面的颜色鲜艳。李澈到底年纪还小,随手拿起一株青树白蝉来赏玩,只见那玉树青翠,就连树叶都纹理清晰,而白蝉也雕刻的栩栩如生,白蝉足下的锯齿都被一一勾勒出来,不禁觉得有趣。他在屋中随意观看了些许时候,又将自己带来的随身物品稍作整理,便这样住了下来。 就这样一连住了三天,除了开始两天还感到新鲜,偶尔在院中看看野花野草又或赏玩屋中的玉器书画,只是时间一长便坐不住了。想他不过少年一个,虽遭逢家中巨变,可性格中总也少不了几分顽皮跳脱,原先在璇玑门的时候还有流烟屏画两位姐姐说话,如今却整日对着沉默寡言的韩稽,简直把他闷坏了,而领他们前来的白衣女子也不知所踪,仿佛消失一般。 这天一早,韩稽依旧警告李澈不许踏出院门一步,自己却有事要办出门去了。李澈枯坐了半日不免心下无聊起来,想到既出不了门,在院中四处走走也比在屋中干坐要好上许多。 李澈一边想着,一边走出了自己的小院,细逛之下只觉得这园中虽说不上华丽,可风亭水榭,晚荷飘香,自有一股平淡安然,让人觉得这一方院落正是居住生活之所,他一边享受着院中的风雅清静,任凭心意的闲逛起来。 不知走了多久他已将湖水房屋抛在身后,身边已是紫竹为屏,绿草夹径,李澈远远的看到一间小舍辟立在东南一角,那似乎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心中的犹疑只是一瞬,他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只见面前是一张圆型木桌,上面摆着一套茶具,他微微偏头看去,鸾凤榻旁有座梳妆台,菱花铜镜此刻正映着李澈的人影,梳妆台上的月牙梳篦还挂着几缕青丝,这分明是一处女子的闺房,李澈心中一跳,他自小家教甚好,当即就要退出,可目光一扫却又止住了,只见墙上挂着一副女子丹青触目可及。 画中的女子一身红衣,手握宝剑,云鬓倾泻,绝色无双,但见她脚下踩着十二品莲台,襟带飘飘,仿若御风。整张画作集睥睨天下的英姿和怜悯众生的慈悲于一身,说不出的奇异却又似乎很和谐。李澈心中猛跳想难道是云舒,这念头一闪而过,他随即摇了摇头,这女子虽也是一身红色衣裙,可眉宇间多了些许清润温和,且难掩英姿,可少了云舒那一分清傲与神秘。 想通了这一点,李澈心中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再仔细观看,见画卷旁空白处有人题道:将别矣,虽与卿相识尚浅,但数月以来朝夕相对,*香烹茶而煮酒论道,无一不让人惊才艳羡,窃以为,纵天地广阔,江山似锦,奈何只愿闻卿之曲调遗音,然未尽之事良多,无奈踏足浊浊尘世,唯以此画为盟,山高水远,以期相逢。司马策以赠云宓。 再看年月,竟与今时今日相差近两百年。 李澈‘啊’了一声,想不到这画中栩栩如生的美丽女子早已仙逝,可转念一想,这画中的女子虽与云舒并不十分相像,可也姓云,或许是云舒的先人也说不定。 正思忖着,忽听一道沉稳的声音夹着自己的名字缓缓传来,那是韩稽找不到李澈,心急之下只得用内力呼喊。李澈心中一慌,暗叹糟糕,自己不知不觉已在屋中耗费了半日光景,当下再不迟疑,匆匆离去,可他并不知道司马策和云宓是谁,更不晓得司马策与自家也颇有渊源。 韩稽一声喊去,果见李澈匆匆返还,随即打量一番,见他衣衫规整,神色平常,便料想他只是在园中某处玩赏忘了时辰,便没有追究。 到了晚间吃饭的时候,李澈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总想着白日里在紫竹小屋中的事,连韩稽说话也置若罔闻。 “李澈!”韩稽提高了几分音量。 李澈猛一回神:“韩大哥,你说什么?” “明日就是去折柳庄赴会的日子,记得提早收拾得当,莫要误了时辰,我会带井木旗下高手一起,你跟在身旁不要离开。” 李澈点点头,忽然一省,一双星目忽然闪烁起来,他几次欲言又止,才道:“她…我是说门主,她来了吗?” 韩稽摇了摇头。 李澈眼神一暗,略显失望,忽觉得这聚会也没什么意思,只低头扒饭,食之无味。 “门主明日会直接到萧府折柳庄与我们会和。” 李澈本是低着头,听闻此言果然惊喜,一张略显愁苦的脸也多了几分释然,他点点头,笑道“我知道了韩大哥,我这就回去准备,明天绝不赖床。”说完,竟是连剩下的饭也不吃,转身离去了。 韩稽看了看李澈剩下的半碗饭,无奈摇了摇头,又望向李澈刚才离去的方相,一双素来沉默的眼闪动了几下,他皱了皱眉轻轻一叹,也有些食之无味起来。 第九章 萧府折柳庄 第二天一早,李澈果然没有偷懒,早早就起了床,只是眼下有两圈发黑,想来是昨夜太激动以致失眠,韩稽看到之后在内心无奈摇头,心道李澈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 李澈虽然失眠,精神却出奇的好,他顶着两个黑眼圈兴奋的冲着那日的白衣女子挥了挥手,那女子就站在韩稽身后,除此之外另有三男一女,想必都是高手。 韩稽念在李澈不会骑马又吃不得苦的性情上,提前备好了马车,而白衣女子想必身份较高,陪着李澈和韩稽二人坐在马车里,而其他人则骑马随护。 车内李澈兴奋异常,左顾右盼一刻也不停歇,他好奇的问道:“阮姐姐,你在洛城住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和我们住一起?” 白衣女子轻轻一笑,似乎对李澈也很喜欢,便答道:“别院是给门主准备的,平日里我们这些下属又怎敢入住。” 李澈‘哦’了一声,看了看女子身上的玉牌,向闭目养神的韩稽问道:“韩大哥,阮姐姐属井木旗,那我是哪里的?” 只见韩稽眼也不抬,声音沉静如水:“你学艺未成,尚不能入璇玑门规制,等你有朝一日功夫练到家,门主自会安排。” 李澈听了一愣,目光闪烁了片刻,忧愁道:“那我是不是就不能和你们住在一起了。” 韩稽身子动了动,没有说话,像是懒得回答他的问题,反倒白衣女子笑笑,道:“用人之事只在门主心中,我和你韩大哥都不能干涉,你能不能留在总堂,就看门主的安排了。” “哦”李澈似懂非懂的应了一声,可也不再上蹿下跳,仿佛一个正在街上玩的孩子,顿时被父母领回了家,这一盆冷水浇下,车厢里有些沉默起来。 萧剑尘所居府邸在洛城东郊的折柳庄内,由于郊外少有人烟又远离都城,这一座府邸竟阔绰的占去数十亩土地,可如今远远看去,折柳庄上下一片缟素,自是萧剑尘突然故去的关系。 高映身着孝服,在门前迎宾待客,自从师傅死后,师娘和小师弟都悲痛难当,自己身为师傅座下唯一弟子,自然要将所有杂事担待起来。 自萧剑尘死后第二日,高映就依照师娘贾纪君的意思,将师傅死讯散播武林。其实也不怪贾纪君心急,想那萧剑尘身居武林高位多年,家中典藏秘籍所收珍宝不知几何,如今猝然离去,留下她孤儿寡母无人照应,江湖之中趁火打劫之人只多不少,若等那些强盗一般的人下手,恐怕难有善终,而今日宴请武林,众目睽睽之下反而更为安全。 高映正暗叹辛苦,忽见远处一行人袅袅而来,为首的是一位身着杏衣的女子,只见她面容娇艳,在身后无数女子的衬托下仿若花中之王,团簇而来。 高映顿觉眼前一亮,想这江湖中人多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偶尔有一女子,多半也是庸脂俗粉难以入眼,如这女子一般体态容貌俱佳的,着实难得一见。 “呵呵”女子媚然一笑,五根纤白的手指在高映面前一晃,便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甜风扑面而来。 高映一惊,脸却先红了,于是连忙拱手赔礼道:“姑娘,失礼了。” 那女子也是不怒,含笑问道:“小公子,你往日就是这么盯着姑娘看的么?”说着她只手从盈盈一握的腰间掏出一封请柬,缓缓推至高映面前。 高映随着她的动作,先是望向那粉带细腰,顿时无限遐想,忽觉得手中送来一封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然后那瑕白玉手不经意的一碰,更让他心神荡漾。 正浮想间,忽听一声不屑的声音传来:“哼,不知廉耻。” 高映往马车的方向看去,还没等他说什么,杏衣女子便是面色一怒,恨道:“又是你。” 原来李澈一行也正好到了折柳庄,不料刚一下车,就看到花想容撩拨高映的一幕。 李澈自小家教严格,最讲究行为端正,可这花想容不仅香肩玉腿的裸露在外,还有意放荡,简直不知廉耻。这情景若让别人看到还好,可李澈未出江湖,就好似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只晓得心中道理,却不懂为人处世。 “韩稽,你就是这么管教属下的吗?”花想容一届掌门,让她跟一个小孩子计较未免失了面子,可若让她装作没听到,那也是不能。 韩稽略一沉吟,没有搭话,只从怀中掏出请柬递给高映:“在下韩稽,率璇玑门一众前来赴会。” 高映听到璇玑门三个字,总算回了神,当下心神一凛,璇玑门的名头,他自然是如雷贯耳,当下一礼:“韩公子莅临折柳庄,令敝庄蓬荜生辉,还请先行入内,本庄自有款待,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韩稽也不客气,微微一点头,算是给了面子,而后跟着庄内的仆役一路离开,这期间再没有看过花想容一眼。 花想容见韩稽不仅恍若未闻,还将她的质问只当做鸡鸣狗吠,当下又气又羞,再说高映一见韩稽一行人,竟再不理会她门下众人,更是恼羞成怒,可又碍于璇玑门的威名不敢发作,只得重重哼了一声,一甩衣袖,自己进去了。 第十章 百家擂 按照江湖上的规矩,但凡聚会,必要切磋一番武艺,俗称百家擂,即使此次前来吊唁也不例外。 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也实在有道理,想来要召集武林各派齐聚一堂,非得是个有分量的人不可,而招呼众人出手过招,也必须有个由头而不能师出无名。可但凡那些有分量有来头的人又大多自恃身份,不可能成日请人摆擂比武,因此这不成文的规定在江湖之中也颇令人觉得豪爽。 此次正逢萧剑尘亡故,却是个敏感的时候,一个武林之主死了,自然要有下一个,这也是众人摩拳擦掌的原因了,可李澈却没什么兴趣。 折柳庄拨给他们一间干净小院,只是连日来换了几处吃住的地方,李澈竟也觉得没什么稀奇,按照韩稽所说,明日大摆擂台,后日祭奠萧剑尘,晚上流水宴,之后便可随意了,他迷迷糊糊想着,也不知何时睡去的。 他这一夜好眠,却不知韩稽和那白衣女子正秉烛夜谈,按理说今日云舒就该到折柳庄与他们会和,可此时还没有消息,明日要是再不出现,难免惹人猜疑。 那女子低低一叹,劝慰道:“副使不必担忧,门主自说去徐州李府寻些东西,想来有什么事牵绊住了,故而没能准时前往,今日饭后属下已命人前去探寻,最迟明日午时便有消息。” 韩稽点点头:“门主自有分寸,只是明日午时后若仍旧没有音讯,我便要亲自去寻,届时李澈还有井木犴的各位就由你安置。” 女子领了命离去后,不等片刻,也各自安歇了。 第二天一早,韩稽唤起李澈一众前往,只见折柳庄一处宽阔的土地中央擂起一座高台,四周皆可落座,这本无甚新鲜,但难得的是四周皆种桃树,而这空地估计是将一片桃林的中间开辟出来的。虽才二月,但楚国一向温暖,桃花竟已盛开,和风一吹,缤纷漫天,煞是优美,尤其是阖府上下极尽缟素,倒另这桃花显现出一片妖冶凄美之感。 众人到的时间相近,已纷纷落座,李澈昨夜睡得很好,便也来了精神开始四处打量,他站在韩稽和白衣女子身边,不时问上几句,譬如:这人武功好不好,是什么派别,用的什么兵器之类的。 韩稽偶尔搭上一两句,但多数时间都不说话,反而白衣女子生性和善,无论李澈问什么,她都耐心的一一解答。 众人又等了片刻,约莫太阳升到半轮的时候,那贾纪君终于携着幼子前来,众人一见贾纪君,不免感怀萧剑尘之死纷纷见礼。 李澈自然是第一次见到贾纪君,少年心性,不免好奇多打量了几分,只见这妇人一身缟素,眉眼长得匀称清秀,虽有些年长,依旧无损姿色,只可惜连日以来哀伤劳累,此刻略微苍白的脸色带着无法抹去的疲惫,可她依旧淡淡笑着,仿佛有几分坚韧的风骨。 李澈这一打量不过片刻,很快便被另一道身影吸去了视线,只见贾纪君身旁除了那日在府外待客的高映和她的幼子,还有另一人,是一位年轻公子。 那公子一袭青衫,是那种浅浅的青,仿佛远黛的轮廓,浑然天成。那身姿竟比青松翠竹还多了几分风流,比芝兰玉树还添了些许清贵,只让人觉得没有谁比他更适合这个颜色了,也没有人能把这个颜色穿的如此优雅磊落。 李澈见他是如此,世人见他亦是如此,可在这世上,能识得他,懂得他,千里相随或是以他为敌,把酒言欢亦或是并肩作战的,不过寥寥数人而已,不过这是后话。 只见那公子笑的十分恰到好处,举手投足皆不免楚楚风流,十分让人倾慕:“在下凤朝歌,见过各位。”还在恍惚间,只见青影微微一礼,清淡优雅的声音像一阵风,飘入每个人的耳中、心中。 听到这声音,众人方微微回神,恍然想起自己所处是在折柳庄的桃花林旁,再看一眼桃花林,忽觉得这千万锦簇花开,不知为何变淡了三分,雅致了三分。 贾纪君淡淡一笑:“众位不必多礼,我身旁的这位公子是青石谷传人,此次出门游历,恰巧路过折柳庄,方能与众位英豪一聚。” 话音刚落,一阵惊羡赞叹声不约而同的从四周响起。 青石谷门人,一向惊才艳羡,却因它淡泊不问世事,百年难遇,在坐谁也不曾见过一个活在世间的青石谷弟子,那些只存于过往传说中的人,恍然便是如此模样。 贾纪君和凤朝歌坐下,众人焦躁之后才慢慢平静下去,更多的是偷偷打量凤朝歌,只觉得这样的人物,多看几眼也是好的。 众人皆知这切磋一道,不仅实力重要,时机更是重要,在前面出来的都是抛砖引玉,未必有什么真本事,而中间出来的呢,却又支撑不到最后,若最后出来,恐怕又碰到难缠的对手,所以选对时机有时候直接影响了成与败。 经过贾纪君的寒暄和高映的一番说辞之后,台上不知何时已经开打,韩稽却因迟迟没有等到云舒的出现正皱着眉,忽感一道浅若清风却不容忽视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韩稽隔着台子,遥遥对上那一双虽淡却深远的凤眸。 只见凤朝歌含笑朝这边点点头,韩稽微微低首算作回礼。 “韩大哥,你认识那人么?”李澈问道 韩稽点点头似是不愿多说:“数面之缘” 正说着,忽听‘嘭’的一声,一个人倒摔葱的样子滚出了擂台,那人捂着脸,血从他指尖泊泊流出,一道剑痕从那人面中间割过,生生毁了皮相。 而台上胜出的人正举着长枪耀武扬威,可没等他休息国联,忽然面前花白的一闪,正是一柄拂尘照面。 一个浑身青碧的老道缓缓站起身来,半是叹息道:“虽说切磋武艺,点到为止即可,冯先生何苦伤人皮相,徒增罪业。” 只见那姓冯的瞅了那道士一眼,丝毫不买账道:“这不是越山派的凌霄老道么?”他轻蔑笑了一声,似是极看不惯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哼道:“既然你一心向道,就该好好清修,何必趟这浑水,还不是沽名钓誉。” 那老道还没说什么,后面的道姑就先坐不住了,厉声道:“冯七,我师兄好生劝谏于你,你却恶言相向,简直不知好歹!” 那冯七又啐了一口,对台下的越山派道:“你这道姑倒是对你师兄维护的很,不像你们平日里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可别是背地里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这下凌霄子也挂不住颜面了,脸色青白,微怒道:“冯七,你既不服管教也不必多说,尽管出招罢。”说罢,一甩浮尘,竟是沉不住气先动手了。 李澈皱了皱眉,显然也对那冯七的粗俗很不上心,他拽了拽旁边的衣袖问道:“阮姐姐,那人是谁,怎么口气这般大?” 那女子看了一眼李澈,知他瞧不上冯七的恶言,于是解释道:“此人名唤冯七,却也不是因为他排行第七,只因他手中长枪一向只有七招,这七招虽短,却也变化无穷。” 说话间只见冯七和凌霄子斗得开心,那长枪虽勇猛,却失之灵巧,一个不慎就被凌霄子的拂尘缠住,束缚了手脚,也不知那拂尘是什么做的,竟然坚韧非常,任那长枪怎么割都割不断。 李澈死死盯着二人,只盼那冯七早早落败,好杀杀他的锐气,奈何李澈学艺日短,虽则招数上明白不少,但高手过招,动作一快便也看不清了。 阮儿瞥见李澈一张原本秀气的脸正因苦恼皱在一起,满脸的孩子气,不禁微微一笑,解释道:“你不必忧心,这冯七力气虽大,但以凌霄子的年纪都可以作冯七的师傅了,功力还差上许多,不出五招,便要落败。” 高手过招,何其迅速,五招转眼即过,冯七已被凌霄子扫下了台。 李澈一笑,有些羡慕道:“阮姐姐说的果然不错,可阮姐姐如此年轻,武功也这样好,你的师父一定很厉害。” 阮儿瞧他有些失落,于是温和一笑安慰道:“我没有什么师父,我的功夫都是门主亲自教的。” “啊”李澈惊了一声,奇道:“原来门主也教过阮姐姐啊?” 阮儿点了点头,笑看了一眼李澈,宽慰道:“所以你也不必灰心羡慕,门主那般高明的功夫,你年纪这么小就得她的指点,日后不晓得比那冯七强出多少倍,就连凌霄子也不在话下。” 李澈眼中一亮,显然很高兴。 两人闲聊之后,再回头看向场中时,台上已站了一位女子,那女子鹅黄浅衫,杏目含笑,面容艳丽,只是那微敞的胸襟和大腿不怎么雅观,虽嘴上说不雅观,但仍有不少男子直直望着那片雪白的肌肤,不肯移开目光。 第十一章 激将应战 李澈皱了皱眉,显然已对花想容厌恶至极。 只听花想容巧笑倩然,声音酥软:“道长果然好功力,不知可否指点想容一二?” 凌霄子微微皱眉,尽量不去看她裸露出来的肌肤,一晃神,花想容已经拧身而上。 一开始花想容并不急于攻击,只在周身游走,可她每个动作,都带出一阵旖旎的香风,而那时时裸露的玉腿和胸脯,只让凌霄子避之唯恐不及,如此缩手缩脚,漏洞百出。 却见花想容拿在手中的武器正是平日里系在腰间的一只乌黑色的软鞭,那鞭子是由软银和蝎甲编织而成,不仅灵活坚韧,中间还夹杂着些许毒蝎的倒刺,若被这鞭子扫上一下多半也要皮开肉绽。 花想容一边游走,一边还不忘说话,不知是不是错觉,李澈只觉得这声音比之前听到的更加甜腻惑人,只听她声音柔缓竟似倾诉:“道长不必怜香惜玉,只管出招吧,这样束手束脚,倒让想容汗颜。” 这话说的本就有些暧昧,再加上她蛊惑人心的声音和时不时靠近的体态,都让在场的人浮想联翩,更让凌霄子愤懑难当。那凌霄子执掌越山派二十余年,生平最看重门下声誉,此刻唯恐别人说自己是被美色迷惑,于是心中一急,急忙抢攻,可惜时机不好。 他拂尘一甩,并没有像缠住冯七那般缠住软鞭,反而被灵巧避过,花想容一个欺身,凌霄子的身体不经意被暗含香风的衣角扫到,立刻避如蛇蝎,招式变得更为拘束起来。 他正暗自叫苦,忽见眼前身形一晃,花香扑鼻,一转身竟是一对蒙蒙杏眼,溢水流光,好不可怜,凌霄子心中一震,忙要移开眼,却不想身形像被什么吸住了,根本动弹不得,渐渐地,就连灵台也有些模糊。 “师兄!” 正当凌霄子怔忡间,忽听一声怒喝,他急忙回神,却发现自己不知怎的伸出手来,探向花想容腰间,顿时脸色一白,急忙收回手来。 花想容被那道姑打断,也不生气,口中娇笑道:“道长怎这般心急,纵使想容愿意,道长那相好的师妹却也不喜欢,道长还是好好回去陪师妹吧。” 凌霄子虽然被花想容魅惑了一番,到底功夫不弱,空中一翻,便稳稳落到地上。 只见自己师妹一脸愤恨,怒道:“师兄好糊涂!” 凌霄子年纪一大把,没想到老了还当着众人做出这等事,一张老脸又羞又怒,可既已下了台,又不能回去讨,这闷亏也只好认下了,好不容易回了座位,却是半天缓不过来。 凌霄子在江湖上也是一派耆老,此刻尘埃落定,众人是笑也不敢笑,叫好也不敢叫,只得静静的不说话。 却听‘哼’的一声,将众人的视线吸引过去。 原来是李澈年轻气少,看不惯花想容轻狂*的样子,又一次驳了花想容面子。 花想容见又是这少年,不禁怒从心生,她堂堂一派之主,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一个少年轻视,此刻当着众人更是暗自发狠,心道今日若不收拾了这小子倒以为自己怕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眸光一转的功夫便发现场中并没有云舒的身影,于是放下心来。 花想容轻轻一笑,若不是她花名在外,倒真的有几分令人倾慕的风采:“小兄弟,你可是想上来讨教?”她斜着一双杏眼,分明挑衅。 “哼”李澈被她一激,险些答应,可话还没说出口,便被韩稽一道冷静的眸光镇住,阮儿也轻轻拽住他的衣袖,他这才将答应的话转作了一声轻哼。 按照江湖上的规矩,台面上的事只能自己决定,断无别人插嘴的道理,就是韩稽也只能闭口不言,云舒是一门之主,若是她在或可阻一阻,可如今却又不在。 所有人都看向了这个少年,众人或多或少都听过璇玑门的名声,更何况不久前才有了璇玑门灭天煞会的公案,或惊或惧或探究,无数道目光刺得李澈浑身不舒服。 花想容自是知道这个关键,于是接着道:“怎么,原来小兄弟并不想上台?须知这天底下从来都是强者为王败者为寇,想来云门主也很是心疼你,不愿你受伤败逃,也难为云门主一片苦心了。” 花想容见他不言不语却面色难看,心中大感快慰,想这数年来她百妍宫在璇玑门下虚与委蛇,无丝毫地位可言,今日一翻口舌,倒实在为自己挣回不少脸面。 花想容又笑了笑,佯装叹气:“我百妍宫一向以璇玑门为尊,本以为以云门主那般风采,门下之人必然个个神通广大,没想到却是我误会了。” 她居高临下的看着李澈,表情甚是不屑:“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李澈先前听她在众人面前大放阙词,已是十分不喜,可手边又是一紧,阮儿正担忧的看着他,示意他不要争一时之快,旁边韩稽的脸色也很不好看,而天下武林众人此刻都看着他,他要不答,就是在天下人面前丢了璇玑门的脸面。 而阮儿此刻也暗自思忖,心道这少年是门主亲自教导,又得韩稽照料,想来被云舒看得很重,就此一点,也绝不能让别人伤他分毫,若是自己代他上去,虽则免不了被人耻笑,但以李澈年龄尚小武功未成为由,也未必含糊不过去,当下主意已定,只要花想容再出言挑衅,便要代李澈上台。 花想容见众人皆沉默不言,看着李澈冷冷一笑,一字一顿道:“一向觉得云门主御下有方,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谁说我不敢答应!”李澈面容含怒,他自然知道花想容是在激他,好让他在天下人面前丢了云舒的脸面,而他也知道自己实力不济,根本不是这女子的对手,可终究还是沉不住气。 第十二章 剑招初试 花想容本以为这少年被她激了许久都不回答,想来是不愿上台,可没想到仍旧沉不住气,她微微一愣过后又是笑了。 阮儿脸色一白,要阻止已是不能,倒是凤朝歌若有所思的看了李澈一眼,神情淡淡,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花想容心中本就有气,当下冷峭一笑:“那就请吧!” 李澈咬咬唇,虽知自己太过冲动,可一想起那女子三番两次讥讽于他,当下把心一横,大不了鱼死网破。 众人正等着看花想容如何教训这后辈少年,忽闻一个声音不紧不慢的在耳边响起,那声音遥遥而至,仿佛很远,又清晰无比,清朗清淡,还带着丝丝笑意。 在场的数百英雄豪杰大多第一次听闻这声音,心里却无端生出一丝舒畅,那声音清清凉凉,仿佛二月融化的雪水,丝丝渗骨,让人莫名一颤,若说方才凤朝歌的声音像一阵优雅无痕的风,那这声音就是一泊透彻清冷的湖,一方甘冽入味的泉。 “花宫主好气度啊。”那声音穿透了丛丛桃花,带着冷静如春寒的淡淡笑意,一点点在四周散开。 那人说话虽远,音落人已至,她仿若凭空出现般,立于阶下,那一身红裙本是明艳,却罩了件黑色的袍子,如夜幕加身,即使在这满园*和漫天缟素中都不觉得有丝毫突兀。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女子吸引过去,有些人还怔忡在刚才的声音中,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的女子和江湖中风闻的璇玑门门主联系在一起。 那女子站的很随意,襟带飘荡,带着些许风尘意气,眉宇间尽是风采光华,偏偏笑的冷淡,她立于阶下,却一身清傲。 “门主” “门主” ... 璇玑门中众人站了起来,云舒只是点了点头。 她朝着贾纪君的方向微微一笑,算是见礼,她是晚辈,这样见礼有些随意,可贾纪君却丝毫不责怪,众人反而觉得她更加清傲有致。 “夫人别来无恙,听闻萧前辈故去小侄甚感遗憾,也担忧夫人过于悲伤,如今一见,倒安心不少。” 贾纪君虽笑着,神情却难掩悲伤,她默默看了一眼幼子,轻点头:“劳你挂心。” “云门主,许久未见。”凤朝歌的声音缓缓道来,说不出的风流韵味,可唯有云舒觉得他这笑十分诡异。 两人自鸩山一别不过数月,久虽久,却也不是许久,云舒勾了勾嘴角,半是嘲讽半是讥诮:“的确许久未见,凤公子倒是风采依旧啊。” 众人面面相觑,看他们二人的神态似是相识,不像敌人更不像朋友。 云舒似乎是故意的,她对阮儿温和一笑,招呼道:“阮儿,许久未见,你可还好,不会嫌我让你太过劳累吧” 阮儿随即低首:“属下岂敢。” 而花想容自云舒出现的那一刻,仿佛已被众人遗忘了,所有人的视线都跟随着云舒的衣摆而动,所有人的心思都随着云舒的音调起伏。 “花宫主”声如一滴晨露,却让花想容心头一颤。 一抬头那双洞若观火的黑眸冰凉无温,只听那声音道:“你这是在向本座邀战么?” 那声音清透无比,让人感觉置身于冷湖之中,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明明是二月和风,花想容却觉得有些冷,她动了动嘴角:“属下只是想与这位公子切磋,并无他意。” “是么?”她淡淡道:“花宫主一向好气度,你也年岁不小了,竟与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少年切磋,本座一向晓得你求知若渴,却不知你连对象都不分。” 她讥讽的看着花想容,那早已不再年轻的脸上有着些许细纹,随着花想容发怒的皮囊掉出脂粉,原本还算娇媚的体态此刻变得有些狰狞。 云舒径自冷着脸看了她一会,忽然勾了勾嘴角:“行了,既然他已答应了你,我也不便阻拦。” 不等花想容惊讶,她又转头対李澈微微一笑,竟带着几分别人瞧不出的狡黠:“但花宫主既然年长二十几岁,也算是前辈,前辈指教晚辈功夫自然是点到为止,我看内功就不必用了吧。” 李澈还没回过神,众英雄面面相觑,实在想不到云舒几句话,连消带打,竟然不要两人动用内功,但转念一想,这少年如此年轻,自然没什么功力,一并连作战的经验也没有,如此想来,这个要求倒也不是太过分。 “花宫主,你觉得本座说的可对?” 花想容眼中的恨意一闪而过,好不容易扯出一丝难看的笑容,切齿道:“属下遵命。” 众人没有看清云舒的动作,只见她随手一牵,手中就多了一把好剑,而韩稽原本悬剑的腰身已空。 李澈迷迷糊糊接过剑上了台,他下意识的看了眼云舒,那双眼眸总是幽深幽深的,怎么也望不到底,可却让他莫名心安。 花想容显然很不满他的走神,冷道:“小子,你到底打不打?” 李澈在花想容的质问之下心中慢慢平静下来,万般杂念消失殆尽,只有一个念头,他不想输,一式一叶扁舟信手拈来。 花想容一惊,没想到李澈说动手就动手,连招呼都不打,她手中挥舞着软鞭,即便没有动用内力,招式上却丝毫不含糊。 李澈刚开始有些慌张,渐渐的发挥稳定,以往在惠山上所学的剑术一一在眼前闪现,云舒的讲解突然活了起来,花想容的每一个招式都清晰的有迹可循,每当一个招式攻来,李澈都能在脑海中找出多于一招的应对之法,这都是云舒和韩稽的教导之功。 众人不知道的是,云舒之所以知晓这样多的剑法,一是因为教导她的老师十分高明,再来就是她的对手十分高明,再加上江湖中浸染多年,她所见过的,比常人多过数倍,而她将这些剑法又详细演示给李澈,因此李澈虽然内功不行,招式已经汇杂百家,堪称翘楚。 在场的人之中最惊讶的要数李澈对面的花想容,她怎么也没想到李澈一个弱冠少年,竟能把招数使得如此行云流水,而且每一招都不假思索,仿佛本能,光靠招式,她已经输了,只是赖于自身的实战经验,这才没让李澈讨得便宜去。 这软鞭虽不似剑法那般复杂多变,但挥舞起来却是大开大阖,几十招之下已经在李澈身上留下了许多伤口,这些伤口虽痛,却让李澈更加清醒,一招一式的挥洒,已经初具模样。 李澈耳旁响起云舒在惠山时的教导: “刚才那式一叶扁舟,虽是起始招式,却是最变幻莫测的一招,可你用来,反倒叫对手一览无余” “要知道,即便是同样的招式,不同人使来效果也是完全不同,譬如书法,见字知其人,剑法也是同样。” “璇玑门的剑法灵动多变,但遇上同样多变的剑法,就要以巧取胜了。” “这是百妍宫的鞭法,要记住,‘落花有意’和‘流水无情’这两式一向是唇齿相依,绝不会分开使用,因此遇到这两式,要先知先觉。” …… ...... 第十三章 断人刀兵 李澈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呼吸逐渐粗重起来,他身上很疼,疼的冒出丝丝冷汗,可他没有呼痛一声,众人从惊讶到欣赏到赞叹,现在场中一片静谧,可闻针落。 台下众人大多比李澈年岁长,也比李澈有对敌经验,他们有些人蹙眉,有些人疑惑,没想到李澈年纪轻轻,剑法却如此娴熟多变,以身代之,许多招数换做自己都未必能应对自如。 云舒微微蹙着眉,花想容虽然不使用内功,却没料到李澈如此要强。 却说花想容与李澈过招许久,也是越来越惊,越惊越怒,身为前辈与一个后辈纠缠至此,已足够她声名扫地,她余光瞟了一眼台下,看到面色不好的云舒,心中掠过一丝快感。 她感受到李澈越来越迟缓的动作,冷冽的笑意一闪而过,身形一动,晃了个虚招,李澈果然上当,她看准时机,手中强劲的一推,那一鞭便实实的在李澈胸膛绽出一条深刻露骨的伤痕,而李澈的肌肤被软鞭细小的倒刺卷的皮开肉绽。 李澈本来就已体力殆尽,只觉眼前一花,就有什么东西实实的落在胸口上,一股钝钝的却又十分尖锐的痛感从胸口传遍全身,还未反应过来,忽觉周身一股四面楚歌的危机感强烈袭来,让他无所遁形,那感觉就像是溺水之人,无法阻挡四面源源涌进的波涛,无处可藏。 李澈微微闭上眼,就在他等待更为深重的疼痛时,背后传来一波大力,如同开辟了潮水,生生将湖泊辟出一条道来,那力量比潮水还要汹涌。 花想容低低一哼,飞跌出去,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只是那身形仍旧摇摇欲坠,脸色难看至极。 李澈周身压力顿减,再睁开眼时已被韩稽扶住,他疑惑的看向别处,只见云舒不知何时已站在台上,而花想容却容颜惨淡的站在台下。 只见花想容怒意更盛,死死盯住云舒“你、”话未出口,嘴角却先溢出一口血来,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云舒看似还是那般随意的站在台上,只是容色间没有什么笑意,她冷冷的看向花想容,无喜无怒道“本座觉得是你越距了。” 这一幕来的飞快,李澈受伤,花想容运起内力奋力一击,云舒上台举手击退花想容,一切不过兔起鹘落间,大多数人没有看清。 韩稽皱眉看着李澈胸口流血不止的伤痕,対李澈道“有些疼,你忍着些”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紫色的瓷瓶,飞快的洒在李澈的伤口上。 云舒连神色都没有变一下,只站在那里看韩稽为他止血绷带,她手中握着方才劈头夺下的乌黑软鞭,上面还残留着李澈的血迹,她素洁的手腕翻转,内里轻轻一震,那软鞭便化成两段狠狠掷于花想容面前的土地。 云舒淡漠的看向花想容,笑的冷淡“还你。” 众人齐齐在心底抽了一口气,武者的兵器就如同一个人的右手,右手没有了人则行动不便,兵器没有了必会功力大减,这花想容的作为虽不太地道,但云舒此举更让人觉得过于独断,比起受伤的体肤之痛,失去兵器的心痛更难受些。 云舒轻轻扫视众人一周,眼神掠过之处众人皆是心中一跳,那目光虽然又清又浅,但却太明亮也太寒冷,这初春二月的积雪还没化尽,丝丝凉意穿透了衣料,直入骨血。 那声音也是同样的清与凉,她朝贾纪君拱了拱手,敛眸道“小侄姗姗来迟已是失礼,没想到迫不得已又出手伤人,实在对不起夫人,不知夫人可否原谅小侄失礼,让小侄先带人回去疗伤,日后必定亲自向夫人拜谢。” 那贾纪君也不责怪,只微微点头和善道“阿舒不必放在心上,我看这少年伤势不轻,还是救人要紧,阿舒自便即可。” 贾纪君忽然换了称谓,众人听后都有些疑惑,难道这云门主和贾夫人是旧识,又或是云门主本与萧盟主是旧时,此刻突然换了称谓,可见贾纪君不仅没有怪罪,还颇有回护之意。 云舒面上的冷峭之色果然缓和了不少,微微含上一丝笑意“多谢夫人。” 第十四章 当年桃花树 贾纪君目送云舒离去也是松了一口气,众人哪里知道,她与云舒虽有些旧日的情义,但璇玑门处世一向恩怨分明,此刻她孤儿寡母无所依靠,又如何敢得罪云舒和璇玑门。 云舒离去后,众人不免面面相觑,可一则贾纪君已经不再计较,他们再紧追不舍实在没有道理,再则摄于璇玑门的威势,没有人敢出言指责,竟也不了了之。 云舒离去后马上将李澈移至庭院并让韩稽好好为他查看伤势,李澈的胸口被软鞭的钩刺所伤,但好在没有祸及筋骨内脏,当下又为他好好清理一番,这一折腾竟直到晚间才停当。 云舒此刻静静的坐于屋中,桌案旁的窗户开着,遗漏了几点月色。 洛城是桃花之城,城中桃花不仅品种繁多而且花期也长,往往一开就是三个月,每至花季,无论是走在街角路边,酒楼客栈,还是处于自家庭院屋中,那楚楚花香总是挥之不散,给城中平添一丝旖旎活泼之气。 昔年桃花繁若无枝,云舒一人一马外加一壶桃花酿好不惬意,她仰面马上,天上月色,人间花色,只觉此时绵绵有所尽,花开脉脉无绝期... 酒不醉人人自醉,她虽爱酒之香醇,奈何不胜酒力,如这清淡无味的桃花酿,别人喝了是千杯不醉,可她却一杯即倒,那日她兴起,接连喝了半坛桃花酿,误打误撞睡在了折柳庄不远处的桃林中,被‘大发善心’的萧剑尘捡了回来。 那时的萧剑尘一身长袍,儒雅而又纵情,一派英雄本色,眉宇间尽是快意恩仇,身旁又有娇妻作伴,那时贾纪君正怀着身孕,窈窕聘姿,正如这桃花灼灼,她笑着打趣‘云姑娘如此绝色,岂可毫无顾忌醉倒门前,当心让人掳了去。’ 那时她只回了一笑,道‘小侄命薄,自不似夫人这样能嫁得如意郎君。’不想短短数年,萧剑尘却已英魂不在,桃花虽年年盛开如此,可贾纪君却再也没有当年的人面桃花了,人已逝花却还在,徒留伤悲罢了。 她摇摇头,似不愿追忆,从怀中掏出一物摆在桌上细细打量,那是一方几近透明的水玉,似环非环,似佩非配,晶莹剔透,含着泠泠清光,一看就知绝非凡品。只可惜水玉只有半个,那上面雕了一只栩栩如生振翅欲飞的白凤,白凤通体透亮,唯有一双眼睛是红色。 云舒的脸色转为疲惫,为了这半枚白凤水玉,她险些被困在徐州李府之内不得出,她在李府书房找到一间暗室,暗室中隐藏着绝妙机关,一经触动便是家毁人亡。 李澈的父亲名叫李闺,祖籍沅昌李氏,曾是司马策到中原后所收家臣之一,只是李澈先祖在司马策死后便不知所踪,这一点就连作为李氏后人的李澈也不知晓。 李澈更不知晓徐州李府本不是李氏一族的财产,它原本是楚国皇室的一处私宅,是两百年前楚王做世子时到各地游历所用,后因楚王登基政务繁忙而荒废了,之后将它从新装置并归入门下的人就是当时楚王唯一的公主,云宓。 云舒当日知晓徐州李府的背景时就已猜到,这宅邸既为云宓所用,必和司马策脱不了干系,这也是云舒为何要亲自走一趟徐州而没有交给手下的原因。 两百年前楚国云氏和司马氏曾有纠纷,后波及其他三国,而三国合剿司马策仍旧无功而返,由此可见司马策之才能在万军之中来去自如,无论是鸩山的山河殿还是璇玑门,但凡与司马策扯上一点关系的地方,无一不是机关重重,徐州李府也是如此。 第十五章 此人不同 院门外 韩稽照常怀揣着自己的佩剑守在云舒院门,这是他多年以来的习惯,只要在外留宿,他就会守着那座院门,虽然云舒也常常跟他说不用如此,但他仍旧没有丝毫更改,忽然察觉到了脚步声,他抬眼望去,只见李澈拖着一副伤体,走至门前,脸色有些苍白。 韩稽见他如此不禁眉头轻皱:“你受了伤,还出来做什么?” 李澈欲言又止的看了他一眼,目光闪烁的望了眼庭院,低声道:“她..门主睡了没有?”这院子不大,从门口便能看见云舒倚窗而坐。 韩稽见他伤的不轻却来找云舒,不禁问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修养一晚明日再说?” “你们站在门口做什么,伤还没好就在外面吹风,有话进来说。”云舒早就发现了李澈,故而向窗外询问。 李澈进了屋,却是沉默不言。 云舒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也不催他,只是淡淡打量他一眼,见李澈胸前绷着带子,除了容色有些憔悴外,并无大碍。 李澈感受到那道清淡的目光,心底无端有些紧张慌乱,他心中有许多话想对云舒说,想为自己的鲁莽解释,又想为自己让她失望而道歉,可一迎上那道仿佛什么也不在意的视线,千言万语就一起堵在胸口,什么也说不出。 云舒心中微微叹了口气,不忍见到李澈那有如吞了苍蝇般憋闷的表情,于是率先打破沉默:“你是否为白日之事找我?” 李澈点了点头。 云舒微阖着眼,面色终于显出疲惫来,声音却还是温和的:“你不必感到抱歉,白日里你为何接受花想容挑衅,为何不顾韩稽和阮儿阻拦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不会过问。”她的声线淡薄如轻烟,没有丝毫起伏。 李澈闻言,心底不禁有些酸涩,失望中生出一种自卑,自己总是这样,不断地给她谈麻烦,连最简单的事也做不好。 云舒接着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决定,我不会妄加干涉,只是想告诉你,做这些决定之前理应思虑清楚,这么做是否值得,还是得不偿失。” “我从不愿干涉别人的所思所想,对你如是,对你韩大哥和阮姐姐亦如是,只希望你以后多思而缓行,莫要冲动,害人害己。” 韩稽看着李澈一路从云舒的房门口行至院门口,他苍白的脸色有一丝颓然...... 李澈行至韩稽面前,看到他略有担忧的神色方才想起云舒的交代,他声音沮丧道:“韩大哥,她..门主说让你不必守着了,早些回去休息。” 李澈与韩稽错身而过,身形单调而疲惫,让人心生不忍,韩稽不由自主的叫住他,多日以来,他亦对这少年生出些许怜爱,奈何他天性内敛,静了半天只说出一句:“无论门主说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李澈原本清澈的眼眸此刻显得有些暗淡,他点了点头,正转身离去,却险些撞上一人,恍惚间,只觉眼前一片青影浮动,载着月华,与他侧身而过,身后传来韩稽的声音。 “凤公子...” 凤朝歌此刻亦停下脚步,他眼眸幽雅的扫了两人一眼,笑若夜兰。 李澈恍然看去,只见面前站的正是白日里那位风雅绝伦让人一见难忘的青衣公子,有他在,这世间一切光华都变的有些暗淡,周遭草木退却,眼前只剩一片从容青色... 韩稽问道:“公子可是来找门主?” 凤朝歌朝韩稽微微颔首,声如玉石:“不错。” 他又看了一眼李澈,神情似赞赏又似惋惜,让人捉摸不透,眼中似有深意:“原来你就是李澈。” 李澈却不知他是何含义,更看不懂他眼中的万般风云变幻,只觉得眼前是一片青衣风雅,目中所过皆是温润如玉,站在此人面前,莫名的卑微,十分自惭形秽。 “不错”凤朝歌又含笑点了点头,仿佛在看一件令人满足的艺术品,而后转身离去。 李澈等他走后才反应过来,对韩稽问道:“韩大哥,你为何没有询问此人就放他进去?” 韩稽远远朝那边看去,只见那身影如玉如兰,一头黑发似墨还绸,正以闲庭信步之姿朝着屋门缓缓而近,举动间自有一股优雅风华,甫一触目已是遥不可及,于是微微叹了口气:“若是那个人,则不必。” 第十六章 两块玉佩 凤朝歌踱到门前脚步忽然停住,衣袖一荡即止,片刻静立仿佛已是许久,他静静的望向那扇半开的窗。 窗栏上雕着素练桃花,不淡不深,压低柔柯,那是一幅天然而成的装裱,画中的女子黑发如瀑,素面苍白,眉如海棠压枝,她素洁而修长的手臂轻轻支住下颚,双眼紧合,睫毛微颤,那过于苍白的脸色昭示着主人的疲惫,一向清薄嘲讽的面容竟然柔和起来,这人人惧怕的女子竟然显得温静许多。 凤朝歌眼中风华一盛,不由抬手推门。 眼前两道影子仿若凭空出现,齐齐伸手拦住了凤朝歌,秀丽的声线十分默契:“公子留步。” 凤朝歌比二人还要迅速的退后一步,没有被碰到分毫,只见两个女子容貌姣好,皆是一身黑衣,凤朝歌无言笑笑,声如风吟:“幽姬?” 屏画和流烟双双对视显得有些惊讶,楚国王室的十二个幽姬影卫本是不能公诸于世的存在,此人是谁,竟能一语道破? 凤朝歌一动未动,只是看向闭目的云舒,笑道:“没想到楚王如此风流,为何世人总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呢,如此女子,怎做杀人工具来?”他惋惜的叹了口气。 紧闭的双眸缓缓睁开,风云流动,一双幽深的眸子比夜色还沉静几分,她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遗憾的撇撇嘴:“我还以为你会喜欢。” 流烟和屏画褪去,凤朝歌自顾自的进到屋里,拾起云舒桌前的一片落花,声音叹息:“竟让幽姬来试探我,真是歹毒的女子啊。” 他悠闲的靠在窗边,随手把玩手里的一瓣花,目光却盯在桌案的水玉上,目中含笑,揶揄道:“看你如此疲惫,想来李府的这块玉不好到手啊。” 云舒苍白的脸色一垮,皱皱眉不悦道:“是啊,早知萧府折柳庄也有另一半,我便早来了,以我和他夫妇的一面之缘,怎么也不会让你夺去。” 凤朝歌闻言,也不惊诧,随手掏出怀中的另一半水玉把玩起来,这是他从贾纪君手中所得。 云舒纤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在桌上,斜眼看他:“看来你打算把青石谷拖入这浑水中了,那贾纪君竟真的相信你会护她周全,真是所托非人。” 凤朝歌点点头,神情颇为真诚:“既然允诺了,我自然会全力护她周全。” “全力...”云舒慢慢咀嚼这个字眼:“恐怕你所说的全力还不到能力的十分之一”她嘲讽的勾了一下嘴角。 凤朝歌笑了笑,没有否认。 云舒揪起佩上的璎珞,在自己和凤朝歌之间晃了晃,神情懒散:“看来你是为了这半块玉佩而来,怎么,想与我动手么?” 凤朝歌淡淡扫了一眼云舒手中的玉佩,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颇为无奈:“与你动手,真是不太划算啊,我要费力与你一战,我的几位师兄又不一定打得过你手下的幽姬,况且你还有韩稽和阮儿这样的手下,真是棘手。” 云舒抬了抬眼:“所以?” “所以合则双赢啊”凤朝歌笑笑,仿佛很满意这个结论。 云舒的眉头缓缓舒了一下,容色又淡漠起来:“你这一佩虽然得的轻巧,但似乎少了一张重要的图纸呢,你竟还有脸面和我谈条件”她咂了咂嘴,鄙夷道:“真是厚颜!” 凤朝歌摊了摊手,一向优雅从容的面色竟透出一丝得逞的笑意:“反正要打听出来也不难,或者你愿意我跟着你直到你去找那地图上的地方?还是说你愿意日日防范于我?” 云舒面无表情的看向凤朝歌,一双黝黑的眼眸敛着暗光,如果眼光能杀人,凤朝歌早已千疮百孔。 片刻过后,云舒疲惫的移开视线,右手抚上额头,似有几分懊恼,嘴角一抽,沉沉道:“到底有谁能看一看你这副无耻的面容!” 凤朝歌大概也很少听到这样直白的指控,事实上不是很少而是从未有过,于是眉头轻轻一蹙:“嗯?” 云舒把玉佩往桌上‘啪’的一拍,指尖颤抖的对着他,恨道“死皮赖脸,落井下石,阴险狡诈,欺骗世人,此为小人,古人诚不欺我!” 凤朝歌收了笑意,面色微凉,他伸出一截同样修长的指节,缓缓拨开面前的手,轻道:“君子劳心,小人劳力,计谋于心…”说罢,他点点头,极为赞同“恩,古人诚不欺你。” “小人!” 凤朝歌薄唇一动,纠正道:“是君子......” ...... 第十七章 我要杀了你 天蒙蒙亮,云舒疲倦的揉了揉眉心,拜凤朝歌所赐,云舒对着那一方水佩和一卷图纸想了一夜,可惜竟没有能甩掉那人的办法,她微微叹了口气,这龙凤佩既然是一对又被人分开安置,显然是某种重要契机,要想寻到地图上的方位,缺一不可。 可惜她事前并不晓得这玉佩分开放置,更不晓得另一枚在萧府,若早点晓得...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千金难买早知道... 正要合眼休憩片刻,却被人打断。 “门主!”阮儿远远跑过来,神情甚是焦急。 云舒皱了皱眉:“你一向沉稳惯了,何事如此焦急?” 阮儿急急递给云舒一张字条:“属下今早叫李澈起床,可房中无人,只有这个。” 云舒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八个字:碧桃山上,独自前来。 当下面色冷了几分:“那花想容竟然不顾百妍宫上下百条性命,索性破罐破摔了。” 韩稽从院门口紧走了两步来到云舒门前,神色担忧道:“昨日李澈离开此院后,本与属下一道回房,可是到了门口,他却说想独自逛逛,属下不疑有他,便没有跟着,是属下看护不力。” 云舒看了看纸条,面容平静,思考片刻吩咐道:“韩稽,你现在去向萧夫人说明此间情况,阮儿现在就回井木犴,召集璇玑门手下,先将百妍宫扣押,决不允许一人离去。” 韩稽点头领命,随后有些不放心道:“门主果真要独自前去?” 云舒点头:“花想容竟敢挟持李澈要挟我,必然做好了准备,若非我一人前去,恐怕救不回李澈,我前去看看,你们莫要担心。” 当下草草洗漱一番,换了件衣服便往碧桃山赶去。 碧桃山上碧桃花,乱红如雨坠窗纱。 碧桃山并不是一座山,而是山上的一座主峰,此山绵延西郊数百里,山峰险峻,怪石突兀,极难攀登,因此碧桃山一直作为疏国和楚国的划境之山,乃是一座天然的屏障。 一眼望去,娇烂漫红,花落如雨,漫山馥郁花香,如情窦初开的女子,衣衫浮动,巧笑回眸。 李澈却完全没有心思欣赏,他昨夜精神恍惚,本想吹吹夜风,没想到半路遇到那日比武时见过的冯七,他本没有多想,正要绕路,谁知冯七见到他二话不说,制了他的穴道。 冯七挟着他走了整夜,一路往西上了碧桃山,李澈想了整晚,他与冯七从未见面为何会遭他挟持,但在他看到花想容的那一刻就全都明白了。 花想容见了李澈,狠狠挖了他一眼,又对冯七魅惑一笑,眼波柔的仿佛能滴出水来,酥声道:“冯大哥,你果然没有骗想容,你对想容的这份好,想容无以为报。” 冯七愣愣的看着花想容,只觉得面前的女子比碧桃花还生的香艳,当下老脸一红:“花宫主的吩咐,在下义不容辞。” 李澈冷冷看着二人眉目传情,哼了一声不说话。 花想容听他出声,面上也不发怒,她走到李澈面前,一脸恨意,她瞪了李澈一会,忽然有趣一笑,一双玉手搭上李澈胸膛,软声道:“小公子,你如今都受制于我了,还这么倔强,看来云门主没有教过你为人处世的道理呢。” 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李澈厌恶的别开头,他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但还是强撑着身子,讥讽道:“你这女人好不要脸,专会勾三搭四,像你这样的女人,与歌楼妓女又有什么分别!” ‘啪’的一声脆响,李澈被花想容扇的往一边倒去,脸上火辣辣的痛,他啐了一口血,嘲讽道:“怎么,被我说中了,我说的又有什么错?”他朝冯七的方向看去,嗤笑道:“你除了会用下三滥的手段勾引男人为你办事,还会什么?” 花想容一双眼睛如浸了毒,微露的雪胸起伏不定,只见李澈一脸讥讽,并没有丝毫示弱,她怒极反笑,声音酥软:“不错,我是不及云门主高明!”她用长袖捂住嘴,轻笑两声:“云门主不敞胸不露背,倒是把你收的服服帖帖,还有那个韩稽也一心一意为她办事,这还不够,连那个青石谷的俊俏公子都和她有一腿,真是高明至极!” 李澈明知她故意反唇相讥,仍旧越听越气,花想容每说一个字,他就更恼怒一分,等花想容说完一整句话,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从地上跳起,狠狠往花想容身上撞去,花想容猝不及防,没想到他被制了穴道没了功力还有这么大力气,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花想容微怒,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抬脚,将李澈踹翻在地,她也顾不得平时娇媚可人的形象,秀长的玉腿死死踩住李澈,冷道“看来云舒对你果真疏于管教,我倒要看看她什么时候来救你!” 话音未落,身后桃花林忽然荡过一阵风,桃花纷纷飞舞,飘落如雨,没等花想容细想,冯七已经先一步拧身而上,手中长枪疾疾挥出,势如破竹。 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枪威力不小,若是常人定要小心应对,可没想到桃林中的影子一拂衣袖,那长枪就如被牵了线的木偶,霎时改变了走势,这迅疾的一招竟没能阻上那人片刻。 虽有万全的准备,事到临头时花想容仍旧止不住一惊,刚要转身,强大的压力就把她牢牢固定在原地,花想容心念急转,聚集了掌力往李澈头顶拍去,可身后却忽然伸来一只手掌,一探之下挡住了凌厉的掌风,另一只手向着花想容后背击去。 花想容背后顿时警兆大作,这一掌如果落实,她经脉必断,再无活命可能,于是赶忙收了掌势,不敢与那掌风针锋相对,破釜沉舟的往侧面一滚,狼狈的从李澈身旁逃了出去。 云舒击退两人,立于李澈身前,只见李澈一身狼狈的躺在地上,素洁的衣衫沾了不少泥土,胸口的伤口又裂开流血,左边脸颊高高凸起五个掌印,与他苍白的脸色极为不符,想来又是花想容的杰作。 云舒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轻轻扫了一眼二人,两人俱是心头一跳。 黑衣红裙,花色如血,云舒一张脸容色虽静,但双眸深沉如浸墨,仿佛一个巨大的幽潭,有着不可揣度的风云变幻,冯七不由看了花想容一眼,竟生出了些许退却之意。 花想容只见云舒红裙如血黑袍如暮,她一路踏来,恍然有种修罗临世的感觉,她面色一白,亦是沉吟不语,只是死死的盯着她。 云舒转过身,右手翩飞,将李澈的几处穴道解了,她此刻背对两人空门大敞,却是丝毫不把两人放在眼里,她只看了看李澈,问道:“可还撑得住?” 李澈点了点头,刚想说话然而胸口一痛,猛咳了两声,方才他是被花想容踩得狠了,此刻才觉得四处酸软疼痛。 云舒见李澈无事,方才转过头理会两人,她面无表情的看向花想容,淡声道:“花想容,看来本座过去对你太客气了,才让你忘了本座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花想容也不知是从云舒掌下缓过一口气还是如何,竟然少了几分恐惧,沉声道:“云门主一向自负,又岂会将想容和百妍宫放在心上。” 云舒未语,反问道:“你是觉得本座教训你教训的不对?”她斜眼看了眼花想容,一身清傲:“你不顾事先约定,无缘无故伤我属下,我姑且留你一条性命,返给了你可乘之机是吗?” 花想容一听,神色不变,但心中已有薄怒:“云门主一向对自己手下爱护有加,可你却从不顾及其他门派,你收服了百妍宫,却不以礼相待,我阖宫上下数年来以你为尊,却毫无自主可言,但凡宫中事务你皆要过问,你可曾想过自己处事不公,厚此薄彼?” 云舒勾了勾嘴角:“原来花宫主是为自己打抱不平。”她收了笑容,面色冷峭道:“你技不如人,却还心中不服?” 她冷冷看了花想容一眼,笑的让人心寒:“我没有血洗百妍宫,杀尽你门人弟子,你不是应该对我感恩戴德么?” “你!”花想容怒意横生,咬牙切齿道:“不仅如此,你教唆韩稽血洗天煞会,纵容手下对我出言不逊”她声音陡然升高“那日在折柳庄,你包庇手下,不允我使用内力,遂在天下人面前失尽颜面,后又将我打伤,毁我兵器,你如此歹毒,却能叱咤风云号令群雄?” 云舒不动,但却敏感的发觉身体有些异样,指尖受到麻痹失去了知觉,经脉也受了些禁制,她皱了皱眉,静静看向花想容,神色渐转冰冷。 “我呸!”花想容气的浑身轻颤,鬓晃珠瑶,神色愤恨中还有一丝狂喜,她伸手一指云舒,大笑道:“今日我就要你葬身黄泉!从此以后,我要取你而代之!” 云舒不动声色的挪了一步,四周经脉酸软无力,花想容刚才说了那么多,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她神思一动,若有所感的看向李澈,想来她是在李澈身上动了什么手脚,自己给他解穴的时候沾了些不该沾的东西。 第十八章 暗箭伤人 花想容哼了一声,接着笑道:“看来药性发作了,你发现的倒快”她瞥了一眼李澈,复又对云舒嗤笑道:“江湖人都说你心思缜密,为人狠毒,没想到我只在那小子身上抹了些百炼软骨散你便上当,你也不过如此。” 李澈一听,神色大变,慌乱的看向云舒。 云舒镇定的抿抿嘴,面色沉静道:“此药无色无味并不好找,你也算费了心思,只可惜即便如此,要结果了你仍旧不难。” 花想容面色一冷,看向旁边道:“冯七,杀了她!” 冯七听到花想容叫他,浑身一震,他看了看云舒,心中仍有惧意。 花想容见他退缩,先是一怒,后又柔媚一笑,声音极尽温柔:“冯大哥,你想要什么,我答应你就是了,一切都等此间事了。” 冯七望着花想容的目光一热,只觉得面前尽是春娇艳色,佳人眼波一荡无好似无声的鼓励,冯七闭了闭眼,仿佛下定决心,手中执起长枪,一式横扫千军就向云舒斩来。 云舒先是吐了口浊气,侧身避过枪峰向冯七背后攻去,冯七的枪法虽然多变,但始终厚重有余,灵巧不足,以四两拨千斤之法便可轻易化去,云舒此时虽功力受损,但眼力还在,偶尔发力都是极为巧妙,不过三十余招,冯七就已支撑不住。 花想容在一旁看的真切,暗骂一声废物,随即欺身而上,只求早些制服云舒。 云舒面上虽镇定,但心中明白,再过一会她便会失去知觉,到那时别说冯七和花想容两个,就是随便一个路人都能置她于死地。 李澈在一旁看的心中焦急,可他已经被封了一晚穴道,之前又中了花想容的暗算,光是站着已属勉强,遑论助云舒退敌,一时又怒又悔,若不是自己昨夜不小心,何来云舒被人暗算。 云舒早已注意到花想容的动作,她虽一直与冯七过招,但深知花想容的功力要强出冯七不少,于是隐忍不发,她此刻只剩两三成功力,必须一击得中。 就在花想容从左侧攻向云舒左肩时,云舒也迎了上去,一掌拍向花想容胸口,这一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虽躲不过花想容肩头一掌,可相较之下还是花想容受伤更重。 花想容大惊失色,没想到云舒会以一掌换一掌,而之前的节节败退,却是云舒为迷惑花想容所做出的假象,那一掌势如破竹,狠狠印在花想容胸口,发出‘噗’的一声,花想容那一掌也击中了云舒左肩。 花想容被那一掌击飞,她‘哇’的吐出一口血跌在远处,神情狼狈毫无风韵可言,目中惊怒不定的看向云舒,而云舒被花想容击中左肩亦向后退了半步,脸色一刹苍白,但她看也没看自己的伤势,只冷冷看着花想容。 李澈惊慌的从地上爬起来,才往前走了一步,肩膀骤然一紧已被人扣住,原来刚才花想容退到离他不远的地方,于是顺手挟持了李澈,借以要挟云舒。 花想容惨淡着脸色,声音凄厉起来:“云舒!若不想这小子死无葬身之地,便不要轻举妄动!” 李澈回头怒视,可花想容哪里会把他放在眼里,只仅仅盯着云舒的举动。 云舒刚刚稳住身形,刚才一击已将她所剩不多的内力尽数付出,她默然的看向李澈,沉吟不语。 花想容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有所顾虑,于是面露得色,右手紧紧扣着李澈肩膀,对云舒冷冷一笑道:“云门主,我看你还是赶快束手就擒吧,否则我若是一个不小心,这小子跌下碧桃峰,那就不好办了。” 云舒双袖下攥紧了手指希望能以疼痛换回些许知觉,她淡淡扫向李澈,那双眼睛正一动不动的望着她,眼中似有愧又有些恍然,她移开目光轻勾嘴角,嘲讽的瞧着花想容,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呵,你真以为挟持他就能威胁到我?” “如果一个小小璇玑门下属就能置我于死地,恐怕我已经死了上千上百回了。”她的笑容冷的似冰,嘴角凝着高傲的弧度,她往前走了一步,黑色的长袖露出一抹红边,如恶鬼的獠牙那般狰狞恐怖,她道:“你若动手烦请快些,不要耽误彼此的时间,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你的后果。”脚下又往前走了一步 花想容心中一凛,不由的退后了半步,李澈则不可置信的瞪着云舒,那原本澄澈的双眼变得晦涩凄蒙起来,他难以自抑的微微颤抖,是愤怒也是疼痛。 云舒恍若未觉,一双眼睛如覆薄冰,声音平静的不带一丝感情,她冷然一笑接着道:“他如何随便你,但是你、我今日定要清理门户” 面如秋水,笑若冰刀,她冷然一笑:“花想容,你做这些事之前,可曾为自己制备了后事?” 李澈的耳旁没有别的声音,云舒清冷的声线如一道冷光,刺得他有些痛,眼前一片猩红,分不清是山上的花还是那人的裙。 花想容的神色有几分惊疑不定:“你不要以为这样说我就会放了他!”她露出一股厉色,紧紧揪住李澈的衣领往前一送,此刻只要轻轻一推,就能让李澈命丧黄泉。 云舒的笑容缓缓凝结,如万千罂粟一刹盛开,花想容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容颜,这样的姿容即使在生死一刻,亦能让人砰然心动,只是这风姿在花想容看来,无异索命恶鬼的狞笑,她心中飞快闪过一丝犹豫,有什么一闪而过来不及抓住.... 花想容的目光四处搜索,终于想起冯七,尖利的声音泄露了她的一丝惧意:“冯七,你在做什么,还不快杀了她?!” 云舒恍若未闻,踏着步子朝花想容慢慢走去,她看也没看身后一眼,只是边走边道:“冯七,我念你受人唆使,并不想怪罪你,若你此刻助我取了花想容性命,我可以既往不咎。” 冯七没有动作,花想容的脸色却‘刷的’白了下来,云舒每往前走一步,她便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一步,不知不觉已到了悬崖边。 云舒面色冷淡,声音却极尽蛊惑,好似在牵引着什么:“花想容,你百妍宫上下百口,我早已让人扣下,你这个宫主早已名存实亡,不过你放心,你死后,我可让冯七接掌百妍宫,你不必担心门下弟子,她们只是受人蒙骗,我不会怪罪她们。” 冯七眼中终于浮起贪婪之色。 花想容心中恐惧陡升,浑身不住轻颤,她一脚踩在崖边,尖声叫道:“不!”却忽然想起了什么。 花想容向云舒看去,那极尽苍白的脸色和虚浮的气息都显示了一个结果,那就是在中了药粉后又经过这么久时间,她早已是强弩之末,此刻不过是虚张声势,她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狂喜道:“冯七,你快杀了她!她此刻内力全失...即使现在我死了她日后也不会放过你,快!” 花想容心中噗噗乱跳,她疾声劝道:“只要你杀了他,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们可以共掌璇玑门!” 说话间,云舒已走至花想容身旁,她聚集最后一点力气,看准花想容的天灵,一掌击去,花想容满目惊恐,忙拿李澈来挡。 李澈仿佛失了魂魄,任凭花想容牵引摆布,他一脸空洞木然,面对凌厉的掌风不躲也不闪,这一掌云舒虽已是强弩之末,但又怎是毫无防备的李澈可以承受的,可此刻想要收回却也不可能了...云舒无奈,只得手腕一转,从另一侧朝花想容下腹攻去。 花想容总算回过了神,反正已与云舒撕破了脸,今日云舒不死,它日便是她难活,当即面露狠色,双手一送,终于把李澈推了下去...而李澈竟然双目微合平躺着往下落,一心求死之态。 “李澈!”云舒轻喝一声,挥出腰带,缠住李澈腰身,可身后还有花想容如影随形的一掌,那一掌凌空而来,凝聚了花想容二十余年的功力。 云舒无法,只得回身相挡,只可惜药性发作已久,她刚才又耗了太多力气,李澈又已悬在山崖之外晕了过去,只凭自己一根腰带吊着,天时、地利、人和,她一个不占。 两掌相对,云舒经脉一阵剧痛,身子便轻飘飘的跌出碧桃峰,她再无力气,只能揽住李澈,而后头脑一沉,随之飘落云海... 第十九章 被人所救 ‘嘀嗒、嘀嗒’水珠从洞顶滴落,一串接着一串。 李澈动了动手脚,酸痛的好像睡了个把月一样,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还未睁眼,一股苦涩的药味便扑鼻而来,让他不自觉的皱皱眉。 “你醒了?”那声音淡薄如水,温润如玉,清净仿若山间雾气,使人闻之欲定。 从容不迫的脚步声从头顶响起,李澈不由转了转眼珠,只见洞穴深处一个浅淡的影子缓缓走出,灰衣如墨,步履扬尘,那人虽看不清面容,却独有一身沉静温和的仪态,李澈忽然觉得他所处的不是一间昏暗的石洞,而是一处空阔草原,临着湖水,倚着清风,山岚烟雾就那么丝丝散去,心中一片安定平和。 那人来到李澈身旁,递上一碗清水,那是一张白皙而俊逸的面容,面上是从未见过的清远眉目,他不似云舒那样清傲绝然,也不似凤朝歌那般优雅从容,只是温静和沉稳,就连笑容都看不出心绪,通透如水,宁静如水,温和如水。 他轻轻一笑,嗓音低沉而柔和:“你身上受了不少伤,不过都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 李澈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早先一身素衫早已被刮的破烂,手臂腰腹也都有许多细密的伤口,正如这人所说,不严重,但却十分疼痛难熬,只微微一动,便牵扯全身。 想起自己之前正是从高耸的碧桃山上坠落,神情不觉失去了光彩,只要一想到云舒冷漠的神情和无谓的冷笑,胸口就不自觉的难过起来。 那公子见他似是沉思似是沉痛的模样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那目光仿佛镜湖上的涟漪,那么清浅,却透彻的能看穿一切。 “你昏迷了一夜,再多喝些水。” 李澈接过竹杯,见这山洞宽广,尽头还有一抹微光,不禁疑惑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没等那公子回答,一声颇为痛苦的*从石洞的另一旁发出,那声音虽沙哑,但却十分熟悉,李澈一愣,有些不可置信的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原本灰暗的眸色浮现出灼人的光亮,如同久困沙漠的旅人见到了绿洲,那么惊喜而急切。 灰衣公子含着淡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起身朝另一边走去。 “你做什么?!”李澈大急,欲伸手将人拦下。 那公子回眸浅浅瞥了他一眼,温凉的笑意让他脸上一热,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公子是要给她治伤罢了,如若有心相害,他们二人早没命了。 李澈忍着伤,跟着那公子来到另一张大石上,那张大石上躺着一个毫无生气的人,红色的裙,夜色的衣,长长墨发散于石台,黑暗中一张苍白无华的脸尤为刺眼,身下仿佛是那公子的一袭灰袍,可那灰袍几乎被血染尽,深浅不一。 李澈的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慌瞬时笼罩在心间,惊得他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本就憔悴的秀容更加惨淡:“她...她、” 云舒紧阖着目、微蹙着眉,睫毛在苍白的面上轻轻颤动,如一尾生于雪地的黑蝶,那么奇幻妖冶,让人莫名哀怜心恸,可正如那雪中蝴蝶的美与脆弱,任何一点风吹雨打都可以夺去那美丽的生命,李澈慌张的看向灰衣公子.... 那公子清远的眉头皱了皱眉,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转身拿药,李澈回过头再看向石床上的人,只觉得鼻尖一酸,不由握住了云舒的手。 云舒骤然吃痛,轻轻‘嘶’了一声,谁知那公子听后,转瞬便来到李澈跟前,一挥袖扫掉了李澈的手,笑意收了几分,声音略带薄怒:“她浑身上下没几块好地方,你不要鲁莽。” 李澈被他清淡却暗含责怪的语气说的一怔,但目及云舒,心中古怪滋味连自己都分不清,只是狠狠点了点头。 云舒本在昏迷,此刻被疼痛一激反而睁了睁眼,只见昏暗的亮光下晃动着一个身影,那身影俊逸挺秀,一身灰袍如淡墨,那是最擅丹青的画师随意挥毫而出的绝世画作,竟无端有几分熟悉... 身躯莫名放松了下来,眼睛缓缓闭起,呢喃一声:“攸飏...” 李澈离得近,将云舒的表情和轻语尽收眼底,他疑惑的朝那公子看去,只觉他挺秀温和的身形微微一顿,半侧的神情有些模糊... 那是一个遥远而甜美的梦境,那梦遥远的仿佛穿越了时空与回忆,香甜的就连西域最好的瓜果也难及万一,梦中的天空湛如碧水,浮云轻似锦缎。 楚宫茞若殿前,大片大片的梨树开了花,枝头沉重如压雪,一风吹过,飘散无声,那梨花白了整整一个夏季,吹过香甜又温润的香风... 一袭水色长裙的宫妇身段纤美,眉目间含着婉约的柔情,上好的水色绸缎披在身上,随着女子的仪态而动,仿佛蕴着粼粼水光,清丽和畅。 宫妇手中牵了一个同样水色宫裙的小女孩,女孩虽任由她牵着,但一对黑葡萄似的瞳孔分明有几分不耐和焦急,女孩的面容十分清秀俊俏,举动间已有了耐人的风情,不晓得长大后是怎样的美人。 宫妇一路将女孩牵过长廊,进入殿阁,她伸手解下床边的帘帐,捏了捏女儿白嫩的小脸:“又想什么呢,还不快睡,母后给你讲故事。” “啊?”小女孩一听,面色更焦急,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窗外,然后故作镇定的朝着女子微笑,声音清亮好听:“不用不用,舒儿已经长大了,不用母后讲故事就可以自己睡!” 那宫妇惊奇的‘咦’了一声,笑吟吟的看着她,眉宇间无限喜爱,她点了点女孩玲珑的鼻尖,笑意盎然道:“母后面前装什么小大人呢....母后不给你讲了,快睡吧。”于是宫妇替女儿掖了掖被角,女孩赶紧闭上了眼,仿佛只片刻就能睡去,宫妇微微一笑转身出了殿阁。 岂料那宫妇前脚才出了门,女孩后脚就从被中钻了出来,她黝黑的大眼四处环顾,欣喜的发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于是蹑手蹑脚的下地,嫩白的小手有些费力的推开雕窗,只见窗外流云似锦,烈日如火,梨花瓣雪白,庭院十分空荡。 “果然还是没等我..”女孩一脸失望的低下头,柔发落在胸前,肩膀微微颤动,仿佛要哭出来了。 “谁没等你?”窗下突然钻出两个衣着华贵的清秀男孩,一个带着浅浅笑意,另一个则满脸是灰,上好的衣料破了洞,精致的腰带松垮褶皱,神情很是别扭。 “啊!”女孩惊喜的轻呼,然后在看到满脸是灰的男孩时微微一愣,片刻后捧腹欢笑:“哈、哈哈..明芳你..你真是太好笑了。” “你闭嘴!”衣冠不整的男孩佯怒瞪了一眼女孩,可对于这种威吓,女孩早就习以为常。 女孩好看的指尖对着他一颤一颤的抖动,笑的要背过气去:“堂堂吏部尚书之子,你居然,你居然...天哪..”女孩轻快的笑声如铃音般在庭院中脆响,这欢笑声中,连花儿草儿都微微一动,仿佛也被她的欢乐所感染。 旁边一脸浅笑的男孩出声打断女孩,轻而有礼道:“公主快出来吧,久了怕被人发现。” 女孩顿时止声捂嘴,赶紧点了点头,手脚并用的从窗口爬出来,奈何她年纪太小,个子还不到门框,被窗棂一拌差点摔倒,亏了先前一脸别扭的男孩眼疾手快,一下扶住了她。 “快走快走,再晚就看不见朝会了。”女孩顾不得整理自己,携起两人就猫着腰往外跑,三人从殿阁中一路小心,遇到宫人便躲在高大的廊灯后,或者钻入草丛,再不然就躲在宫门后,一路竟然没被人发现,顺利的来到清明殿后面。 第二十章 那年初见 清明殿后门有一小片草地,因为紧挨着墙根,所以平常也没什么人打扫,高高的荒草几乎要将三人掩盖下去,正是天然的屏障。 “嘘,你听!”广陵带着两人躲在大殿雕窗下,殿中的歌舞奏乐隐约传来。 沈意之笑着眯眯眼,仔细倾听:“这是二十五弦礼乐,看来朝会已经开始了。” “什么,已经开始了?我听说今日宁国世子来朝见,宁国使臣会奉上许多奇珍异宝,百匹绫罗绸缎,还有随行的漂亮舞姬呢.....”广陵伸着脖子着急的往窗缝里瞧,口中喋喋不休道:“还有,我怎么没有看到你爹爹我师父,还有禁卫军统领都在哪里啊。” 此时的沈意之像一只小狐狸一般眯了宁国使节一眼,不曾说话,倒是苏子臻不屑一顾道“宁国世子又如何,不过区区一质子而已。” “质子...”沈意之年纪小小却煞有介事的重复了一遍,似是在咀嚼这两个字,他笑容和煦的看向苏子臻道:“那你以为我与你又是什么?”言下之意,他与苏子臻,也不过是为了取得楚*任而暂住宫中的人质而已,况且身份还不如宁国世子。 苏子臻的眉头轻轻一皱,晃了晃小头颅,认真答道:“既为人臣本就该受其驱使,而宁国世子可不一样,他身为人君却无端低人一等。” 沈意之听他这么说,一笑不可置否,正要再辩忽觉腰间一紧,只见广陵嫩白的小手正轻轻拽着两人腰带,那张清秀绝伦的小脸正仰头讪笑,一双大眼贼溜溜的盯着二人,沈意之不过片刻便已明白了她的窘迫,他抿嘴一笑向苏子臻看去,此时苏子臻也回过头,不为所动的挑着秀眉。 广陵紧紧揪住两人的衣襟不撒手,小脸又是窘又是急,颇有些撒娇的意味,惹的沈意之一脸促狭,他好看的眼中闪过一丝趣味,用手肘碰了碰苏子臻道:“公主看不到里面,不如你趴下让公主踩在你背上,这样就能看的清楚了。” 苏子臻别扭的转过头,冷静辩驳道:“既然你想到这么好的方法,为什么你不做那块‘垫脚石’呢?” 似是早就想好了下文,沈意之双手环胸,一副很在理的样子,摇了摇头道:“你的衣服刚才托我进茞若殿的时候已经弄脏了,所以再弄脏一次也没什么,况且我前两日风寒才好,当然不能做什么垫脚石。” 苏子臻还要再与他争论,忽然腰间又是一紧,只见广陵一脸哀求,粉嫩的秀脸漾着水花令人十分不忍,他看了看沈意之,又看了看广陵,最后一锤定音,决定二人用手穿插成一座四方小轿,合力托起广陵,让她能够看到清明殿里的情形。 广陵才一坐上手臂搭成的小轿便迫不及待的往里面瞧,她白皙的小手轻轻按上那古朴典雅的窗棂,庄重久远的雕窗‘吱呀’了一声,殿阁中的丝丝凉气偷溜出来,殿中好似深秋那般凉爽,她再缓缓用力,又是一丝微弱的轻响便随着点点日光投进殿中。 那一推,不仅推开了一处风光,满室歌舞,这还是广陵第一次见到宁攸飏,这一年,广陵五岁,宁攸飏七岁,她是楚王最疼爱的女儿,而宁攸飏却是宁国送来的质子一枚... 清明殿内,宁国的舞姬们正在进献她们为了敌国君王日夜准备的一支舞蹈,她们扭动腰肢不过是为了供人赏玩,莫说这副躯体,就连性命也由不得自己掌控,这一舞过后,从此亲友离散,故国难归。 浮华的裙摆如烟云,纤腰软舞,甜腻的脂粉味充斥着每个人的鼻尖,就连典雅的舞乐都变了调,殿中仿佛一个奇妙的世界,陈设庄重却云歌艳舞,生命鲜活却气味腐朽,广陵望着眼前的奢华,一时愣住了... 殿中有一处突兀的角落,就在舞姬飞扬的衣袖下坐着一个男孩,一身黑衣如重重浓云,身形纤瘦的仿佛不胜衣襟,秀气白皙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那笑容虽然好看,但却没有一丝快乐,如黑镜般的双眸看不到多余的感情,只是单纯的倒映着舞姬飞扬的裙摆和席间流光的酒杯。 这偌大的殿阁中,广陵一眼看到了他,那双静谧的没有声息的眼睛亦流转至广陵眼中,四目相触的一瞬间,两人都是微微一怔。 广陵只见那双静默如黑暗的眸子微微闪动,仿佛夜色中划过一道流星,正是因为无边的黑暗,所以只要一道光彩便能轻易摄人心魄,那黑色如死,可眼中深处的深处仿佛流动着光彩,那是一捧浅浅的湖水,纯善安静,比任何宝石都要光彩美丽。 宁攸飏心中微微一动,只见殿阁雕窗的缝隙间有一双微微莽撞却慧黠灵动的眼,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像一个巨大而绚烂的山洞吸引着他,那美丽入口的尽头,清亮眼眸的深处,似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疼痛,轻易望进了一颗早已冰冷的心。 第二十一章 簇莲湖落水 两人愣愣的看着对方,并不知该如何深究,许久之后,宁攸飏才拉回自己的思绪,可那黑亮的眼睛就像她来时那般突然,转瞬便失去了踪迹。 “哪来的小杂种,不干活敢偷看朝会!”拐角处传来一道尖细的叫骂声,广陵骤然打了个激灵,抬脚便跑,却将沈意之和苏子臻双双踢翻,竟是忘了他二人还托着她。 “嘶!” “啊!” 两人被广陵踹了一个跟头。 广陵顾不得道歉,赶紧一手拽一个,忙道:“快跑!” “还想跑!”身后的公公三步并作两步,一手揪住她的衣领,粗暴的把她拽过去,阴阳怪气道:“让咱家看看是哪个小东西...”他抓起广陵仔细查看,只见面前是一张清丽白皙且有些惊慌的小脸,那太监愣住了,却手中一抖,将广陵‘噗通’一声丢在地上,自己瞬间化作了一滩软泥:“公、公主?!” 广陵‘哎呦’一声跌在地上,一边揉了揉大腿一边看向身旁二人,此时苏子臻和沈意之也回过味来,要是被楚王知道他们三个躲在这里,肯定免不了责罚,三人面面相觑,很快达成共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三人心有灵犀拔腿就跑,一溜烟,拐入角落不见了... 只可怜那太监叩头不止,他本以为是哪个内侍所的小太监偷懒来这看热闹,却没想到得罪了王上最宠爱的广陵公主,这回小命不保,只求王上开恩从轻责罚,一个头接一个头扣下去,不敢有丝毫停歇,他径自扣了一会,却不见有人说话,这才偷偷抬头一瞄,可眼前哪里还有广陵的影子... 殿中宁攸飏自是不知道这个,他只瞧见窗棂间那双灵秀慧黠的眼眸如同受了惊吓一般消失,不禁微微一愣,然后心中自嘲,原来他竟这般吓人... 广陵一路跑回茞若殿,心中‘砰砰’直跳,好在此事没有让任何人知晓,料想那小太监也恐怕小命不保,所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此事,广陵暗自懊恼没有看完朝会,只听说宁国使节没有多做停留便匆匆离去,而宁攸飏则被楚王安置在一处殿阁,再没有见过。 直到这一日,苏子臻和沈意之回府去了,广陵一人闲来无事便跑到御花园闲逛,谁知刚走至牡丹园便听到有人说话,于是便躲在了一旁花丛中。 只见御花园的湖水旁,一个紫色锦袍的男孩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一袭灰衣的男孩,紫衣男孩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嬷嬷,嬷嬷怀中抱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在襁褓中狂哭不止,那剑拔弩张的紫衣男孩正是她的三哥,荣妃之子-云浄,而另一个则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宁攸飏。 只见云浄俯视着宁攸飏,那眼神轻蔑的仿佛在看一只蝼蚁,他随手撩了撩头发,傲慢道:“我说你吵了我妹妹你就吵了她,萱妹身为公主,却被你冒犯,你还不快快赔罪。” 宁攸飏倚坐在一棵柳树下,双目从书卷中移开,他淡淡看向云浄,说不出的从容,墨黑的瞳孔没有一丝波澜,兀自沉静不语。 云浄见他不说话,心中微怒,提高音量道:“你竟无视本皇子说的话对本皇子不敬?”他嘲讽的看了看宁攸飏,言语甚是张狂:“你以为皇子公主都是一样的?告诉你,你只不过是一个质子,是宁国送我楚国的礼物,你父王母妃都不要你了,是你倒霉,可萱妹金枝玉叶,你吵了她,就这么算了?” “谁不知道宁国的第一任国君是我楚国的边城守将,身为败将不思悔改,还带着我楚国士兵叛逃,简直无耻!” 宁攸飏听后,无喜无怒,只微微垂着眸,静的仿佛要与这清风湖水融为一体,过了一会,只听他声音如水,淡声问道“那殿下要攸飏如何赔罪?” 云浄傲慢的声音又从湖边响起:“本皇子一向大度,你只需去簇莲湖中摘朵莲花讨得本皇子欢心,本皇子就不计较了。”他摆了摆手,很不耐烦。 云舒微微拧起眉,眼前的簇莲湖是御花园中的一座假湖,乃人工挖掘而成,又因湖中央淤泥堆积,所以种了些莲花以供赏玩,每到夏日,园中百花都被骄阳烤的发黄时,唯独这假湖中央的一片莲花独清,当真亭亭玉立。 宁攸飏淡淡扫了一眼簇莲湖,只见那湖平静无波,十分宽广,莲花拥拥簇簇全部挤在湖中水位极深的地方,和风一吹,曳曳生姿,只见他缓缓收回视线,摇了摇头声音平静道“攸飏并不习水,恐怕摘不到莲花。” “什么?”云浄夸张的叫了一声,几乎跳起来,他神色一转,有些阴恻:“你在耍本皇子?” 宁攸飏终于从地上站起来,用手掸了掸土,他看了一眼襁褓中的云萱,只见她花白的小脸像个面团,水汪汪的大眼正好奇的看着他,脸畔犹挂泪珠,惹人爱怜,于是心中一软,对襁褓道了声对不起,随后不欲与云浄纠缠,转身离去。 云浄起先见他自说自话已是忍耐,后来居然招呼不打一声转身就走,简直没把他放眼里,不由心中大怒,当下面色阴沉,未经思量便一把将宁攸飏推进了湖里。 宁攸飏万万没有想到云浄会如此莽撞,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在水中,那池水边缘虽不及中间深,但他那时不过七岁,根本无法自救,只要一张嘴,池水便争先恐后的涌进嘴里,呛得他一阵乱咳。 花丛中的广陵大惊失色,也顾不得非礼勿听的君子之德,赶紧跑了出来,那牡丹花丛离湖水不远,她几步就跑到,只见宁攸飏皱着眉头正在湖水中沉浮。 “抓住我!”一声急切的呼唤,眼前伸来一只白玉似的手,宁攸飏艰难的抬头,只见面前的女孩一身水色宫裙,潋滟湖光中,如同湖中仙子,而那双急切灵动的眼眸却另他微微一怔。 广陵见宁攸飏命悬一线还有时间发呆,不禁一恼,又大呼道:“快抓住我!” 宁攸飏猛然一省,恍惚间又呛了几口水,于是忙伸手去抓,那双手是稚嫩的,却带着一股令人相信的力量,仿佛只要握住那双手,他就真的可以活下来。 可是宁攸飏高估了来人,广陵亦高估了自己,经由宁攸飏重重一拉,广陵险些跟着他一起掉下水,亏得她反应快,一手抠住岸边才没有掉下去,可饶是如此她的半个身子也已经悬在外面,千钧一发,她皱了皱眉,却没有松手. 看着广陵咬牙支撑的吃力模样,宁攸飏猛然醒觉,再这样下去两个人恐怕都会没命,他此刻满身湿透,广陵的一头黑发也因涤入水中湿了一半,那半头长发在水中铺散,如优美的水藻般掠过宁攸飏胸前,或许是因为在水中触感会变得尤为清晰,那发丝隔着衣物也扰得他痒痒的,他心底忽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死,也不能再拖累别人。 宁攸飏挣扎了一下,用尽最后的力气浮上水面,奋力推了一把,自己则受到相反的推力而更快的向下沉去。 广陵被宁攸飏推回岸边,双眼蓦然睁大,只见眼前那双白皙的手正飞快消失于湖中,她心中忽的一痛,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想也没想的再一次拉住那只手,但这一次她用力过猛,宁攸飏也已力竭,于是‘噗通’一声,两人双双坠入湖里。 “广、广陵!”云浄亲眼看到广陵坠入湖中才反应过来,不禁大惊失色,疾声厉吼道:“来人!快来人!赶紧把广陵给本皇子救上来!” 第二十二章 放他回去吧 宁攸飏身体逐渐变的沉重,只见头顶波光粼粼,仿佛隔绝了尘世,那水光折着日光,化作了七彩虹桥...他心中苦笑,心想就算这样死了也好,只是没想到他活着的时候是孤身一人,就连死了也只是一只孤魂野鬼无人知晓,唯一的吊唁,恐怕就是那殿外的一抹细微痛色,湖中的一缕如墨青丝... 正苦笑,忽然指尖变得温热,紧接着一声击雷般的巨响,湖水翻涌,气泡丛生,一个纤秀的水色身影疾疾朝自己坠来,他惊愕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那身影由远及近,越过了水中虹桥,头顶粼光,他怔怔的看着那墨稠飘散,以及那双同样有些惊愕的眼。 眼前慢慢铺开了夜色,水中的气泡绕着发丝,晃若银河玉带,这是他所见过的最美夜色,他忽然轻轻一笑,张嘴说了些什么,随后脑中一沉,昏了过去... 他并不厌恶黑暗,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在夜色中一个人摸索,当所有人都在宴饮欢庆时,他习惯在自己的宫殿中来到窗前,借着月光,享受难得的清净。 再次醒来是在深夜,他不曾想,像他这样一个遭父母遗弃,遭国家遣送的质子,也会有人为他守夜。 窗边一盏昏暗的宫灯,明明灭灭的照在那妇人柔婉美丽的脸庞上,那宫妇以手支额,眉宇间挥不去的倦意和浅浅的担忧,鬓角风华让人忍不住默默凝视... “你醒了,孩子。”那妇人睁开眼,一双清婉流光的眼中泄露了一丝欣喜,那眼光真是温柔,温柔的似一渠水,一捧泉。 “你是谁?”宁攸飏张了张嘴,嗓子微哑。 那妇人从身旁端来一碗药汁,缓声道:“我叫方婉懿,是楚国的王后,也是舒儿的母后。”见宁攸飏有些不解,她突然反应过来,又补充道:“哦,就是和你一起落水的那孩子” 方婉懿,他当然知道,当年楚后在烟华台一舞令楚王倾心,他亦知晓这个故事,刚才灯光晕黄,照的四周暗暗的,此刻才发现她一袭水裙,和那女孩一样... 宁攸飏浑身一僵,差点打翻药碗,神情终于有些焦急,问道:“王后,她..我是说贵国公主,她怎么样了?” 方婉懿微微一笑,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劝抚:“别急,那孩子没事。”她笑盈盈的望向宁攸飏,没有丝毫责怪。 宁攸飏这才暗舒了一口气,不禁脸上一热,他向来沉静,怎么刚才如此忙乱不知礼数,于是有些赧然的看向方婉懿,正巧她递来一汤匙药,他又是不好意思的垂首,轻声道:“不敢劳烦王后,我自己来便可。” 方婉懿温婉一笑:“瞧我,把舒儿惯坏了,忘记你是男孩,不必我喂的。” 宁攸飏脸一红,药凉微苦,他分了几次才喝尽,而方婉懿始终温和的看着他并不催促,那目光柔柔的,隐含一丝笑意。 宁攸飏将碗放在一旁,看向方婉懿道:“不知在下现在可否去看望公主?” 方婉懿凝视他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那孩子受惊着凉还没有醒,此刻即便你去了,也无法和她说话,还不如好好休息,等身体痊愈了再去看她。” 宁攸飏温和一笑,轻道:“没关系的,我只看看她” 方婉懿打量了一下他的气色,虽然有些苍白,但已无大碍,想来不让他看一眼也不会安心,于是答应道:“那好吧。” 宁攸飏跟着方婉懿出了寝殿,这才发现这里并不是自己原来居住的殿阁,而是王后的茞若殿,他刚才的屋子离广陵的寝殿很近,没走几步,就看寝殿门口宫人成群仪仗威武,方婉懿含笑解释道:“是王上在里面。” 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的说话声,想来广陵已醒了。 “父王,你就答应女儿吧。”广陵的声音微弱却坚定。 宁攸飏心中有些疑惑,他不解的看了一眼方婉懿,方婉懿摇了摇头,也表示不知,只给了他一个不要出声的手势,于是二人皆驻足凝听。 但听楚王的声音有些无奈:“舒儿,这是国家大事,你是小孩子家不懂。” 广陵的声音稍显急切:“父王,你就放宁世子回国吧,宁国不是一向对楚国秋毫无犯,为何楚国和宁国的事,一定要牵扯上只比女儿大两岁的宁世子?” 方婉懿微微一愣,没想到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为这个,她看向宁攸飏,只见他素来沉静的秀容早已被诧异和惊愕所取代,感受到她的目光,宁攸飏勉强一笑,这番隐忍懂事反倒让方婉懿心中一痛。 “舒儿!”楚王低喝一声,已是警告。 广陵却丝毫没有被震慑,接着说道:“父王,女儿曾见书中以史为记,为取同盟,君王多有和亲之事,可是明君不信和亲之策,迎亲之朝不重女色则无和亲,这以子为质与和亲之计又有何分别,宁王就如和亲之君,父王就如重色之君,可见宁王和父王都不是明君!” 宁攸飏和方婉懿都是一惊。 “放肆!”楚王一手拍在桌子上,怒道:“沈牧丞教了你半天,就得出孤不是明君这个结论,他好得很!” “父王!”话还没说完,广陵就先咳了几声。 楚王见爱女还未痊愈就被自己训斥的如此难过,心中也不好受,当下怒也不是,走也不是。 就在这时,方婉懿选择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宁攸飏,楚王见二人进来,早已掩了怒容,他淡淡扫了一眼宁攸飏,让人心头一凉。 方婉懿轻叹了一声,劝道:“舒儿病刚好,小孩子言语不知轻重,你竟也和她计较。” 楚王淡淡瞥了方婉懿一眼,看不出情绪,不冷不热道:“孤的好女儿,还未嫁人呢,就先和孤对着干,既如此,我没什么话好说。” 方婉懿沉吟片刻,忽然道:“臣妾听说,凡到他国游学的皇子可以让后妃暂时教养,也可与王子公主共同进学”她看了看宁攸飏,婉声道:“宁世子既已来到楚国,现在恐怕不能回去,若王上同意,不如让臣妾暂时教养,让他与舒儿共同跟着沈大人学习可好?” 楚王不置一词,他负手静立片刻,忽然向宁攸飏问道:“你可想回宁国?” 宁攸飏突然被楚王盯住,心头一沉,可转念一想,自己若就此回国,恐怕自己的父王都会对自己心生猜忌,再说他何时把自己当过儿子,每每思及此,总是能断了自己回家的念头。 他又恢复了一片从容淡漠的神态,他微微摇头:“小侄不想,若能在楚国,很好” 楚王点了点头道:“也好,沈牧丞乃我楚国第一文臣,除了舒儿他不承担任何王子公主的教导之职,若由他来教导你,也不负你一国世子的身份。” 他微微低着头,微垂的眼睑盖住了所有情绪:“多谢楚王” 第二十三章 只是追忆已不再 自那以后,宁攸飏搬来了茞若殿,他是一个安静而又温和的人,广陵捉弄他时,他既不像沈意之那样笑着算计,也不像苏子臻那样暴跳如雷,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淡淡一笑,不气恼也不愠怒。 两人在一起时,他的话不多,大多时候是广陵说,他静静的听,偶尔提出些自己的看法,总是恰到好处。两人每日同桌而食,分寝而睡,后来广陵甚至会在深夜所有人都睡着时悄悄跑到宁攸飏的寝殿,然后钻进他的被子,让他讲故事给她听。 宁攸飏一开始只是摇摇头,说他不会讲故事,因为从没有人讲给他听,这时广陵总是笑眯眯的跟他说,这有什么,我讲给你听,然后你把我讲给你的故事再讲给我听,这样你就听过故事,我也能听你讲故事啦,宁攸飏于是微微一笑,说好。 宁攸飏的声音很好听,讲故事的时候总是温温净净的,好像簇莲湖里的池水,即使是一个广陵听过的故事,他讲出来也总是格外动听。 夜深深的,月静而姣亮,一片素洁的梨花从窗外飘落进来,那花瓣本应飞落在床上,可却被榻旁的帐幔一挡遂而改变了方向,慢悠悠的落在地上,那白色的花瓣映着月光,散发出乳白色的光晕,美丽的如同上天遗落的星辉。 “攸飏、”稍显稚嫩的声音从内侧响起,那片落花微微一动,宁攸飏应了一声,声音轻的仿佛怕惊扰了月色。 广陵向侧边一滚便转了过来,一头黑亮的墨发披散,她双手支额看着他,眼中笑眯眯的:“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好不好?” 宁攸飏揉了揉自己的脸,那里被广陵的头发弄得痒痒的,他眼睛瞥向帐外,刚好看到那片小花,他神情宁静的没有半点波澜,温和道:“我的故事没有什么好听的,都是很无趣的故事。” 广陵习惯性的拽过他月白的里衣,不由眨眨眼:“没关系,你说给我听,有我听着,你的故事也就不无趣啦。” 宁攸飏想了想,然后轻轻转过身子朝向广陵,两人均是一身上好绸缎的白色长衣,也都是同样白皙清秀的脸庞,广陵的长袖搭着宁攸飏的长袖,宁攸飏的一束黑发落在床上,刚好和广陵的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广陵往前凑了凑,正好能看到宁攸飏清淡的眉眼和秀挺的鼻梁,温雅的嗓音如一朵夜昙静静绽放,散发出不易察觉的暗暗清香。 他说 宁国和楚国不一样,那里四季分明,每到深冬时节,雪花如絮,在夜晚悄悄布满了白玉阶,吹落了轩辕台,再一睁眼,已是四处银白素裹。 即使寒冬腊月,伊人坊中的娓娓歌声也从不停歇,温而静好的嗓音微张慢起,便吹散了落花,唱融了积雪,这便是宁国最美的歌声,那声音的主人名叫妙歌,那人的歌声也确确实实是一曲妙歌。 乐坊门外,一身锦袍的男子搓了搓手,他闻着歌声,也不顾侍从劝阻,执意见到了一位清婉美丽的女子,他进门时,一眼便看到了那清丽的姿容,那女子不看楼下过往的恩客,也不看莺莺燕燕的斑斓衣裙,她一身雪白,仿佛一朵天地所钟的霜花,倚栏而歌。 这清丽如冰雪的女子如此淡薄,如此洁净,她本应在尘世中寻一位良人,结一只草庐,从此琴瑟和谐安稳余生,而不是误入宫闱,看着自己的夫君与他人寻欢作乐。 她只要一人,一个可以携手到老,举案齐眉的人,因此那满心满怀的失落痛苦都在宁国后宫高高的围墙间化作了声声怨歌,那歌声温婉悲凉,那音色一次惹人怜爱,两次唤人同情,时间久了,难免招人厌烦,从此朝夕不见,委顿凋零。 而一旦一个人厌烦另一个人,就会否定她的所有,她的爱,她的情,她的轻灵音色,甚至是她的孩子,一切的一切都能使宁王想起那个女人,一个充满怨怼,不识时务,只会唱歌的歌妓... 那孩子一出生便不为人所喜爱,他的父王没有来看过他一次,就连孩子的名字也是母亲苦苦求来的,而他的母亲终日哀怨忧伤,终于枯黄老去,宫中没有人瞧得起一届歌妓生的孩子,他也没有一处像样的居所,就连宫女内侍也可以随意欺凌,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做了世子,来到楚国... 广陵心中疼痛,看向身旁的男孩,只见他仰面躺着,神情没有丝毫伤怀,甚至还残留着一丝温和的笑,她躺回去,不禁又疑惑道:“你不怨恨你的父王吗?” 宁攸飏轻轻摇了摇头:“我母妃死得早,我已经记不得她的样子,所以也没什么好怨的。”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只是不喜欢宁国的王宫,我父王在王宫里有很多姬妾,我也有许多兄弟姐妹,那些姬妾总是使尽浑身解数,我的兄弟为了得到父王的青睐也并不和睦,每个人都像带了一层精心描绘的面具。”他说这些的时候,声音依旧淡淡,就像午后湖边的暖风,慵懒温润,使人昏昏欲睡。 广陵的眼睛变的沉甸甸,她模糊道:“是不怎么好。” 宁攸飏的双目微微闪动,声音沉静:“其实我也知道父王为何要将我送到楚国,我走那日他与周大人说不必在意我的身份,只需让楚国安心,他以为我没有听到,我却..”他自嘲的笑笑,瞳孔中没有颜色:“或许来日两国打仗时他根本不会考虑我,或许我死了他会更开心,因为这样他就有了和楚国开战的理由,宁国也不用再臣服于楚国了。” 他无言静默,漆黑的眼神始终投向房顶,那里有一圈描金的华丽花纹,却因为处在角落而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屋中是那样的静默,落花可闻... 许久过后,他终于偏头看向广陵,只见她细密的睫毛微翘,投下一片好看的剪影,他温和笑笑,细致的为广陵拉上薄被,广陵却不满的翻了个身,双手无意搭上了他的肩,并摸索着抱住了他,宁攸飏无奈一笑,却没有推开,广陵嘴上却是甜甜的笑意,因为抱着宁攸飏就像抱了一块上好的玉石,整个夏夜清凉。 风去了,云散了,那梦就如同镜花水月,不过心中的一点飘渺追忆,那时光终究不在,只有眼前的黑暗才是真实... 如果这是梦,她宁愿一生都沉睡于茞若殿的床榻上,听一辈子的落花流水,看一生一世的春去冬来,这样就没有了宁攸飏的不告而别,母后薨逝后的举国缟素,苏子臻和沈意之回归本家后的立场鲜明,可惜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第二十四章 久违的怀抱 如果这是梦,她宁愿一生都沉睡于茞若殿的床榻上,听一辈子的落花流水,看一生一世的春去冬来,这样就没有了宁攸飏的不告而别,母后薨逝后的举国缟素,苏子臻和沈意之回归本家后的立场鲜明,可惜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云舒好看的眉毛凝结在一起,胸口仿佛被千斤巨石积压,眼前是一架逐渐远去的素面马车,身后是飘白如雪的冥钱灵幡,她站在城楼上大声呼喊,在母后的陵寝前痛苦失声,可惜没有人再回答她,取而代之的是沈意之修长的身躯,他猩红的官服加身,脸上是身为臣子所该有的疏离与礼敬,他缓缓笑道:‘公主请节哀,若拜祭完王后,还请早日回宫,以免王上担忧...’ 云舒面色一白,胸口急剧的起伏,她大口大口的喘息,可喉咙就像被人大力掐住,那稀薄而微弱的空气怎么都进入不了她的身体。 “舒儿,醒醒!”一声焦急的呼喝 云舒全身突然僵直,双手紧紧的攥住旁边的衣物,指节泛白,胸口的空气一瞬间被压榨到极致,她纤长的身躯猛然一震,一股腥热的液体夹杂着痛楚从口中涌出,她被淤血呛住,猛烈的咳嗽起来。 疼痛与不适仿佛百川归海那样流入身体,周身疼痛难耐,皮肤像被无数只手拉扯,梦中一番折腾早已使她冷汗津津,粘腻的汗水流过伤口,痛痒不堪,咳了许久,云舒终于脱力的伏在石台上,她的身体被人牢牢揽在臂弯处。 一声低浅的叹息自耳边响起,那清爽的莲香萦绕,压下血腥之气,那温润的嗓音如一池湖水,既清且净,熟悉却痛心:“为何你总是不会照顾自己?” 云舒见他手中端着一碗药汁,身形修长而玉立,鞋履和肩头被洞中滴水打的有些湿润,他一袭清浅的说不清是墨色还是烟青的淡淡素服,清润的仿佛刚从那镜湖微雨的画中浅浅而来,还带着甜涩的荷露莲香和满身风月,云舒轻轻闭上眼,手中还拽着一角灰色布衣,这是无限次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她嘴角动了动,声音沙哑:“攸飏…” 宁攸飏被她沙哑怅然的声音刺的心中一痛,沉默片刻温和道“你身上的百炼软骨散虽解了,可却受了不轻的内伤,落下山崖时也亏了你身旁的衣带,不然恐怕会伤得更重些。” 云舒躺在他臂弯处,看他一只手轻轻晃动手中的药汁,清远的眉头不自觉的扭在一起,那熟悉的一举一动依然如同诗画,恍若昨昔,她一时忘记了思考。 宁悠扬将药凑近她唇边,这么多年,他仍旧那么清润安静,恍惚中云舒觉得,这些年的岁月或许从未走过,只是她大梦一场。 见云舒有些怔忡,宁攸飏眉头舒展,声音也温软下来:“我知你怕苦加了几味甘草,可如今药也凉了,苦是免不了的,你且忍耐些吧。” 云舒皱了皱眉,这才扫了一眼石洞,却没有见到李澈的身影,不禁疑惑的看向宁攸飏,只见他微微一笑道:“你不必担心,他心中烦闷,所以借口出去找些野果罢了,过一会便回来。” 云舒接过药一口饮尽,那药早已凉透,十分清苦,她皱皱眉,险些全呕出来,一只手掌在她后背抚了抚,力道轻缓却温和,一如他的人。 云舒心底轻叹,不知是欢喜还是惆怅,这些年来,母后虽去了,却了无牵挂,而沈意之和苏子臻二人,纵有不如意也在自己身边,思来想去,能让她忧心牵挂的,唯有他一人,看他如今沉静温和,却不知如何过了这些年。 宁攸飏将那潦草造就的木碗放下去,忽听背后一阵闷响,回头一看顿时皱起眉头,云舒跌坐在地上,正疼的脸色发白。 他三五步走过去,将跌倒在地上的女子抱在怀里,地上那么凉,她这样重伤更是一会也碰不得,他轻轻皱眉:“你急什么,有事叫我就是了。” 云舒窝在他臂弯处,微微偏头向他看去,只见他完美的下颚优柔如晚风,薄唇正紧紧抿在一起透露出一丝紧张,她忽然有些想笑,在茞若殿中,她无数次从门前的梨树上跳下来,他每每狼狈的接住,便是如此模样... 思及此她不禁眯了眯双眼,那面容甚至是陌生的,但那神情气息却熟悉无比,她舔了舔发干的嘴角,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涩声道:“你当初既然决定离开,为何不事先告诉我,我..也好送一送你...” 宁攸飏双臂一振将云舒向上托了托,一头柔顺的黑发落到云舒眼前,就如同一道漆黑的瀑布,那长发反射着洞内的烛光,只要一动,就涟涟如潭中之水,他却没有回答。 只听他道:“你心中担心李澈我不会拦你,可你这样随意乱动小心伤口又裂开”说着,怀抱云舒向洞外走去。 这双手臂温和而安定,袖间还盈着淡淡莲香,几乎让云舒误以为自己正置身于清净湖中,乘着一寄兰舟坐拥湖中莲花,赏那水面清圆,绿荷茵茵,无半丝红尘烦扰,忽听他道 “当年是我不好,本想只要不让你看见我离开,便能免你担忧难过,可...”他顿了顿,就连拖曳的尾音也十分好听,他轻轻一叹:“如今我后悔的只一件事,就是没能亲口和你道别。” 云舒轻轻闭起眼,这温静的怀抱竟是许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安宁,她轻道:“那时...你走之后没两年,母后她便...她薨逝之前,也十分挂念你。” 宁攸飏睫毛微微一颤,声音飘忽如风:“当年王后薨逝时我很担心你,甚至想离开宁国回来看一看,可惜我没能那么做。” 云舒听他语中似有歉悔,微微摇头,她又怎么会责怪他呢?这世上的无奈太多,遗憾太多,她不愿意时隔七年再一次见面,他们却因往事难以释怀... 宁攸飏抱着云舒走出山洞,刺眼的光亮透过洞口照射进来,晃得云舒一阵发晕,多日昏迷使她不能适应耀眼的日光。 白光渐渐散去,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 第二十五章 桔梗花密信 碧色的谷,红色的花,洞口之外是一片未经发现的野桃林,那些桃树干倚着干,枝压着枝,一眼望去如拖曳的霞光锦带,烈火烧云,那颜色有的粉嫩有的热烈,东风一过,漫天飞花飘旋如雨,这是三月的舞,四月的歌,芳菲春月,是天上,不似人间... 云舒的眼睛闭了许久,刚一睁眼就是这等美景,两人的衣袖发丝上落了不少桃花,就连云舒苍白的脸色都被这漫天花雨折射的一片嫣红。 宁攸飏十分小心的避过云舒的伤口,让她倚着一棵繁茂的桃树,桃瓣厚厚的积压在地,如喜堂之上的红毯,与云舒的红裙争相辉映。 风景如画,人亦如画,画中的男子发黑如墨,肤白似玉,他笑若远山,目宁如水,而画中的女子姿容美丽,神情安宁,一头墨发婉泻于地。 女子纤秀的身姿与男子修长如林的背影相互交织,这三千繁花因他们而变得旖旎艳丽,这煦煦东风也因他们而变得馨香温存,李澈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华美画卷,美的让他不忍打扰,可心中却莫名难过,好像只要微微一触,便能缩成一团。 “李澈。”云舒开口叫住他 李澈不由朝云舒望去,只见她仍旧坐于树下,宁攸飏却已站起来,目光掠过他时神情平静,一如这几天,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手中捏着干瘪的野果,不知何处安放。 云舒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只见他原本白净的脸多了几道结痂的伤痕,双颊也清减不少,显然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于是问道:“你那日不回屋中安歇,如何被花想容挟住?” 听到云舒说话,李澈心中一震,想他不过十四少年,刚经历灭门丧亲之痛,又让冯七和花想容捉去饱受惊吓,后来云舒遭花想容暗算坠崖而昏迷不醒,他痛悔不堪可却于事无补,只怕云舒伤势过重而没了性命,这重重心理压力让他几乎难以自抑。 李澈哽咽道:“是我不好,若不是我那日出门撞上冯七,也不会连累你。” 云舒见他如此也不忍苛责,缓了缓语气,叹气道:“你可是埋怨我那日教训于你?” 李澈急忙摇了摇头道:“不是,都是我不好,害你..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那日若不是我强出头,韩大哥和阮姐姐明明劝阻过的,可我、可我还是,你没事就好,我不怨你,若你有事,若你有事...”他重复了几遍,渐渐语无伦次起来,却不知如何说下去才好,站在那里十分窘迫。 宁攸飏见他神色痛悔,善解人意的一笑,对云舒道:“那日折柳庄一聚你来迟了些,因此不知那花想容曾多番挑衅,言语间皆是对璇玑门的贬低之意,又指你教导属下不力,因此他才会接受花想容那一战,你莫要怪他了。” 云舒冲李澈点点头,淡声道:“总之这次的事是个教训,以后记住,宁得罪君子,也莫要得罪小人,更不要争一时之气。” 李澈点点头,末了疑惑的看了一眼宁攸飏,似是不明白他为何要帮他解释,只见宁攸飏一脸沉静,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并不去看他。 云舒见洞口那里的落花比别处薄上许多,有被人清扫过的痕迹,门前还插着几根桃枝,心中明白,不由一笑:“原来是你布了阵法,难怪阮儿找不到这里。” 宁攸飏微微一笑解释道:“那日你伤势过重不便转移,所以我只能寻个山洞将你暂时安置,又怕被花想容派的人发现,因此设了个障眼法,却没想到将你的人也瞒了过去” 云舒点头,随后从怀中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细竹,用手一拉就有一缕黛色轻烟窜到天上,久久不见消散,那是璇玑门特有的传讯方式。 一个时辰之后,阮儿才带了两个人匆匆来到谷底,三人见了云舒,均是一脸喜色。 阮儿和云舒寒暄几句,这才发现云舒脸色不好,似受了重伤,心中不禁担忧道:“门主你受了伤,可有大碍?” 云舒摆了摆手:“无事,花想容如何了?” 阮儿听她提起花想容,神色沉下来,显然十分痛恨,回禀道:“那日门主独自离开折柳庄,韩副使听从门主之令将消息传给萧夫人后,并没有回璇玑门,他和属下一直在折柳庄等门主返还,不想等了半日还不见门主踪影,因此韩副使让属下先将百妍宫制住,自己则上了碧桃峰。” “不想刚走了一半,就遇到受了重伤的花想容和挟持着花想容的冯七,韩副使一见他们二人,便立即将他们扣住,追问之下才知道门主您已落下碧桃峰生死不明”阮儿说到这里轻轻抽了口气,显然是心有余悸,她接着道“韩副使当即将他们二人制住交给属下,然后带了几个人去了碧桃峰谷底,可他们找了一个日夜还不见您的踪影,直至今日您以微烟竹传讯,属下才能知晓门主下落。” 云舒点头,朝三人一一掠过,却不见韩稽踪影,想来依韩稽的性子在得知自己出事后必定会守着折柳庄不肯离去,而在得到自己的消息,他必定亲自来寻,何以今日不见他人。 阮儿见云舒若有所思,于是领会道:“韩副使接到璇玑门的火漆密封信件,已于两日前离开洛城回了广陵城”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月白色的书信,书信背面有一纹样精致的桔梗花火漆印。 “韩副使临走时交代属下若见到门主一定要将此信转交。” 云舒接过信封,只见背面有一只开过封的桔梗花火漆印,想必这信韩稽已经看过,她抽出信笺轻轻一抖,熟悉的字迹洋洋洒洒写了整整一张纸,她快速读了一遍皱眉问道:“你说这信是两天前交到韩稽手中的?” 阮儿点头:“确是于两天前酉时送到韩副使手中。” 云舒略一沉吟后将信封折好放入怀中,然后对阮儿吩咐道:“阮儿,你现在回井木犴收拾一下,然后就带李澈一起回璇玑门,这两日你暂理门中事务,再过几日韩稽会回到璇玑门,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就同韩稽一同打理门下事务。” 阮儿向云舒点了点头,眉头微蹙,仿佛欲言又止。 云舒见她如此,略微一笑道:“你不必担心,我的伤已好了大半,并没有妨碍,你且回去。” 阮儿一向对她信服惯了,当下不再疑虑,带着李澈和璇玑门众人一起离去,其间李澈频频回头,仍旧有愧,却终究没再说什么。 花叶相欺,春风阵阵,两人之间难得的安静,仿佛有了某种默契,一对窈窕欣长的身影沉入这诗情画意中,无比融睦。 宁攸飏轻叹,仿佛叹这伶仃花叶,却无端有几分无奈与忧虑,可他的声音仍旧是无比柔和:“你该不会也对我说这身上的伤无伤大雅吧?” 她苦笑一声无从辩驳:“没想到刚刚见面,又要分离了。”抬头看向宁攸飏,他如墨的发丝轻荡,沾着点点落花,他就是这世间最清净的一朵墨莲,依着天山湖水而生,永远温和风雅...云舒轻叹,恐怕这世间,再没有人能如他这样平和淡薄,却又不失风尘。 她摊摊手,一副无法的样子,竟有些玩笑道:“你把我送上去吧,顺便送我一匹马,可不能说买不起吧。” 宁攸飏摇头:“你现在这个样子还不能御马。” 云舒低首,声音却无比笃定:“我会小心。” 第二十六章 豫安再见 以沅水为界,将楚国分为了沅南和沅北,端州是沅水往北的第一座城池,也是通往都城豫安的必经之路,因临着沅水,端州的渡口一向十分繁忙。 熙熙攘攘的官道上,一辆素面马车正行过端州城门… 那马车一顶青灰色的棚子,看上去并无甚特别,但仍有不少南来北往的商人看出那马车的名贵,马车的前面有两匹千里良驹带路,棚面是上好的素面云锦,车架是名贵的花雕梨木,车轴是稀有的黑金,就连车帐两侧的纱灯都是名贵的滚雪细纱,单这木材面料,就已是千金之数。 三月的楚国有些微热,可车中却还十分清爽,只因榻上铺着西域特产的冰蚕软垫,榻前设了一只檀木小几,几上摆着几盘秀色可餐的糕点和一本书卷,车内十分宽敞,承载七八个人应还有余,但此刻车中只坐了两个人。 车上的年轻公子一袭浅墨长袍,袍外披了一件素色斗篷,如墨发丝一半用玉簪簪起,一半随意披在肩上,公子的眉目清淡却有致,目光温静而柔和,他宽广的衣袖随意安处,说不出的清净致远,正如一张将干未干的水墨画卷,意境悠长,让人不忍移目。 “怎么这样的天气还披着斗篷,你何时怕起寒来?”女子有些疑惑的问道。 那公子抬头看向车中主榻,榻上的女子正用如葱细指拈着一块绿色豆沙糕,女子身上的锦缎十分美丽,那是一种似蓝还淡的清清水色,就像那晴空之下的碧波,冰雪消融后的净湖,随着她的动作,泛出粼粼波光,仿佛真的有水流动起来。 男子没说什么,却动手解起衣带来,看来是不想女子担忧。 “别别,你还是别脱了,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别受了寒。”女子从榻上坐直,急忙止住男子,蹙着眉有些不赞同道。 “没事,我也不是刻意穿的,只是懒得多拿。”说着伸手取下斗篷,那素面的斗篷华而无光,触手帖服,一看就是上好的面料。只见他随意叠了三两下,又掸了掸女子腿上的食物碎屑,再把衣服铺到女子腿上,继而轻笑:“怎么吃个东西也会掉。” 女子听闻此言,一副有些气恼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我心中焦急的很,若不是你要我坐车,我便也没有这糕点吃,更不会掉了。”她又咬了一口糕点,叹息道:“真希望我回去的时候韩延宗的脑袋还能牢牢长在他的脖子上。” 男子执卷的手臂终于落下,书卷就搭在他另一只手臂上,温和笑笑:“你的身体实在不能御马,既然沈意之用私印给你通报,想来事情还没有到十万火急的地步,你也不要太担心了。” 女子无言看了他片刻,目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然后微微叹了一口气,声音淡的似要飘起来:“攸飏,其实你明知我不愿你参与这些事,更不愿与你处在对立的一面..”她顿了顿,微微撑起额头,显然十分头痛:“宁国、楚国、战争、军粮,你明知我不愿意的....” “我知道…”宁攸飏轻轻打断云舒:“我不会与你对立,所以你不必担忧,宁国也好,战争也罢,这本不是什么大事,我此生...”他无言笑笑:“宁国于我,王位于我,本就不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云舒揉了揉脑袋,仿佛更加头疼:“所以我才更担忧啊。” 当马车缓缓停在豫安沈府的大门前时,苏子臻和沈意之早已候在那里,他们两人身后站着韩稽,云舒和宁攸飏从车中下来,正看到一袭紫袍面色悠然的沈意之,而一旁的苏子臻却没有什么好面色。 沈意之的礼仪向来十分周到,他含笑朝两人行过君臣之礼,用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公主宁世子请里面走。” 苏子臻冷冷看了一眼云舒,竟不理她,双手朝宁攸飏一揖道:“宁世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云舒见苏子臻如此,知他是恼怒自己许久未有音讯,于是无奈一笑,也不计较,跟着沈意之进了府门,宁攸飏亦是浅浅一笑,打招呼道:“还未恭贺两位大人升迁之喜。” 沈意之道了一声不敢,便领着几人走去,他手中牵着一把折扇,下摆微皱,襟带有些松散,看上去别有一番悠然舒旷。 第二十七章 罪责难逃 豫安沈氏一族从建国以来就十分显赫,沈府除了面积宽阔外,布局也十分精巧,院中更不乏名贵花卉玉阶石台,园中的千层紫芍,玉石所垒的叠翠假山,门前安置的潇湘椅,随意看去,价值连城。 众人跟着沈意之一路穿过院落,来到惜文斋,这是沈家历任家主所用书房,除了沈意之本人以及同朝高官有要事相商外,其他人皆不得入内。 惜文斋中的光线明净却不刺眼,只因屋内恰有一缕阳光从窗*入,这道光线依着窗上的雕花,每个时辰皆会投进一缕不同的光,足见设计者独具匠心。 沈意之亲自为众人烹茶煮水,动作不慌不忙,好似众人此番前来只为品茗赏花,又或探讨书文,绝不像有要事相商的样子,好在几人皆是旧识,早就习惯了沈意之的悠闲随意,当下也不催促,唯独苏子臻颇有微念,眉头紧蹙。 云舒饮了口茶,玉指在茶几上轻轻一扣,看向对面的苏沈二人道:“先说说现在什么情况吧。” 沈意之悠然坐在云舒对面,脸上是招牌式的微笑并不见丝毫紧迫,他喝了口茶这才娓娓道来:“去年十月,楚国北部边境与宁国发生战事,起因是宁国商人偷渡金银,而金银中不乏宫中贡品,守城官发现此事,当即将此人扣留,并没收全部财产,宁国守将听说此事,前来要人,两边争执之下,于是引发矛盾。” “按理这并不是什么大事,边境之地本多摩擦,往往会因一件小事就与邻国发生不和,但问题出在楚国边境守城之官前月上书王上,说因边城粮草不足,请求京中拨运粮草以备不时之需,可这边境粮草本不应由京城调派,而是由附近城池就近供给,无奈楚国北部诸城去年夏日遭逢旱灾,故收成微薄,周边城镇自顾不暇根本无力拨送,因此王上才决定从京中粮库中提出部分粮草以供应边城之需。” 云舒皱眉问道:“虽说去年是凶年,但京中早已拨了双倍钱粮,怎会粮草不足?” 说到这里,即便是沈意之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说来也巧,那边城的粮库前日屋顶漏雨,以至大片存粮都发了霉,又在此刻与宁国起了战事,这才命禁卫军韩统领暂代粮官之职,火速将京中之粮送与边城,可谁想韩统领经过七鹭江时在船上遇伏,百旦粮草白白浪费,消息传回京中举朝震惊,刘御史更参了韩统领一本,上书中言之凿凿,引得百官愤慨,就连王上也不好公然保下韩延宗。” “刘御史?”云舒抬眼看向沈意之:“可是刘庭刘御史?” 沈意之点头:“正是此人。” 云舒思忖道:“这刘庭是荣妃的妹夫,而韩统领又曾是田贵妃家臣,这恐怕不仅是粮草的问题吧...韩统领现今如何了?” 苏子臻冷眉一竖:“如今韩统领已被刑部关押,并由御史台亲自审讯,虽然尚不知粮草到底被谁所劫,又是如何沉入河底,但韩延宗失职确有其事,无论如何都难逃罪责。” 几人不由都沉默了,这话虽说的尖刻却实在不错,运送粮草本就是个运气活,不出事便罢,一旦出了事便无从狡辩,可韩延宗原系禁卫军总统领,直接听命于国君一人,起到护卫京城和禁卫王宫之职,如此重位,为何被派去押解粮草? 苏子臻斜了云舒一眼,冷然道:“我记得三年前你曾试图说服韩延宗听命于你,可他却对旧主田氏忠心不二,如今出了事,他是不可能再坐统领之位,与你也没有多大用处,如此你也不必为他操心,由他在刑部自生自灭即可。” 云舒用杯盖无意识的拨动茶叶,心中总觉不妥,嘴上应道:“此事容我想想再定,我先入宫见父王”她又看向宁攸飏,一笑道:“明日我先去探探父王的虚实,但在此之前还需劳你修书一封回宁国,探明边境之事。” 宁攸飏点了点头:“你放心。” 云舒略松一口气,头脑微痛,四肢百骸都有些酸软疲惫。 宁攸飏拉过云舒的手,摸了摸脉门道:“你身上本就重伤未愈,再加上连日奔波,此刻若不休息片刻恐怕难以支撑。” 云舒无奈点头,抬眼看向沈意之和苏子臻,只见两人一个含笑关切,一个冷峻皱眉,都是一副不太愉快的模样,于是勉强一笑:“看来韩稽都与你们说了。” 沈意之双眼扫动,不着痕迹的打量一遍云舒:“这是自然,我看你还是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日再回宫妥当些。” 苏子臻一向沉默,可相识十余年,众人都知他心中也不赞同。 第二十八章 你的立场 第二天一早,沈意之和苏子榛二人照样去上早朝,而云舒一直等到太阳高照,估摸着早朝快下才收拾停当,自沈府向楚宫前去。 云舒端坐在鸾轿内,水色衣服是上好的连云锦,头发绾成瑶台髻,发上一根碧玉滕华钗,腰间一块流云百福佩,佩下缀着累丝烟色流苏,足踏双莲履,匀称的腕上并套一对暗梅玉纹镯,虽是同样的慵懒神情,却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高贵清傲。 她一路从长定门直入后宫,门口侍卫一见鸾轿,便早有人跑进去禀报楚王,云舒心中知晓,也权当做没看见。 清明殿中,楚王危襟正坐,手中握了一盏玉杯,时不时抿上一口,间或扫一眼阶下众臣,神情不怒自威,让人望之生怯,探之生惧,跪拜间不敢有所逆。 忽然他眉毛头一挑,看着殿外小太监惶急的一路小跑,竟是心中莫名一跳,肃穆的龙颜显出一丝欣喜。 只见小太监低眉顺眼的在楚王身边耳语几句,端着茶杯的手轻微一抖,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神态显得有些异样。 苏子臻和沈意之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普天之下,能让这位楚王色变的人恐怕只有他的宝贝女儿了。 楚王听完小太监的话后轻轻一咳,也不管堂下的官员是否还有未尽之言,只说了一句明日再议便草草退了朝,众官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只得结伴往宫门走去。 “沈大人,等一等…”一个官员弯着腰从后面赶过来,叫住了沈意之。 沈意之闲散的脚步为之一顿,揣着双袖斜眼向后看去,口中随意应道:“哦,这不是少府寺周大人吗?” 周大人忙讨好的点头:“正是下官,正是下官。” 沈意之笑着眯了眯眼,一副万事好商量的模样,声音盈若春风:“周大人叫本官所为何事?” 那姓周的听到沈意之问话,身子压得更低了,他倒着碎步紧跟沈意之,出了殿门望望四周,低声问道:“下官知道王上一向器重大人,今日下官见王上神色不愉,敢问大人到底出了何事使得王上匆匆离去啊?” 沈意之冲他颇为神秘的一笑,还未回答,旁边就有一冷冷声音插来:“周大人有时间打听王上私事还不如好好监管宫中衣物用度,本官最近时常听闻有御用之物流入市井的谣言,周大人如此关心王上举动,怕不是心虚吧。” 沈意之笑眯眯的转过身看向说话之人,只见红色的官服笔挺修长,刀削的侧脸面无表情,正是一脸冷峻的苏子臻,这炎炎夏日站在他身边,莫名一丝清凉,清凉的那周大人都抖了起来。 那周大人听到苏子臻说话,吓得一颤,谁不知道这苏子臻官居高位为人又冷峻严厉,说话常常一针见血,好多官员都吃过他的亏,可偏偏他出身尊贵,又深得王上和广陵公主信任,谁也惹不起,他颤巍巍的看向沈意之,暗想这苏家和沈家素来不和,苏子臻和沈意之在朝廷之上也时常意见相左,此刻只盼沈意之能帮他一把。 只见沈意之转了过来,那笑如春风,可无端让人觉得刺心,被这目光一看,周大人更觉站立不稳,只听沈意之笑道:“苏大人所言极是,我也听闻前日有人在三桥街外的布市里看到一只灵芝紫檀杯,疑似宫中之物,说来真是奇怪。” 他含笑的面容显得十分诚恳,谆谆劝道:“周大人,莫不是你手下有人胆敢将宫中之物拿到宫外转手?这胆子也太大了,大人可要好好监督手下不要轻纵,此事一旦传到王上耳中,可是杀头的罪过。”说完还微微一笑,也不理那周大人,和苏子臻并肩慢慢走远了。 那周大人望着两人背影,只觉得脊梁发寒,汗如雨下,双袖不停的擦拭额头,嘴里还喃喃道:“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日头上来,这官服愈显厚重,苏子臻脸色有些苍白,鬓角一滴汗落下没到肩头的官服中,他正了正乌纱,帽子最下面一圈已经被汗水浸湿,沈意之虽也是如此,可他却好像并不以此为苦,依旧含着笑,十分悠然。 苏子臻轻轻吐了口浊气,嗤道:“虚伪。” 沈意之倒像习惯似的,丝毫不以为意,他红色的衣袖一荡一荡,笑道:“公主已经入宫,看来韩延宗能保住一命了。” “妇人之仁。”苏子臻面无表情的吐出四个字,目不斜视。 “非也非也。”沈意之伸出食指,对着苏子臻晃了晃,笑的有些神秘:“我想公主留着韩延宗还有用处。” “有用?”苏子臻不信的看了他一眼,不屑道:“他还能有什么用处,四年之前田贵妃因谋逆被赐死,二殿下自那以后不理政事,韩延宗却不听劝告,宁愿守着一份愚忠,实在迂腐。” 这话也不知怎么,使得沈意之的笑容一冷,脚步也随之停了下来,他默了片刻,叫住苏子臻道 “明芳…” 苏子臻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沈意之的身影恰巧挡住阳光,让人看不清面容,他的衣袖静静垂落,身姿笔挺,十余年相处,沈意之甚少有这样肃穆的模样,苏子臻不禁收了几分嗤笑,静待下文。 沈意之亦收了笑容,素来温和有礼的眼中闪起冷光,霎时有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那种压迫不同于苏子臻的冷冽,更像是一股密不通风的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却无从逃脱,这种感觉比起苏子臻来更有甚之。 他定定的看向苏子臻问道:“我现在想问你一句,若有朝一日公主失了势,你是如同韩延宗一般死守旧主,还是做一个识时务者另投新主?” 沈意之将话说的十分清楚刺耳,声音中罕见的没有一丝笑意... 苏子臻沉默了,也不知他是没想到沈意之有此一问还是真的在思考,而沈意之似乎一定要知道答案,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宫墙之间只有他们两人,太阳在头顶高悬,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若不是额头滴下的汗珠,旁人见了,只当是两座木雕... 许久过后,苏子臻才轻轻摇了摇头:“公主不会失势。” “若有呢?” “只要不死,便可东山再起。”这回苏子臻的声音没有犹豫。 又静默片刻,沈意之才缓缓从逆光之处走出来,再见时,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微笑,他嘴角一勾,仿佛从未停留“我们走吧。” 无论天气如何炎热,御花园总是能够消暑解闷的,无论是王孙公主还是君王后妃,这深宫之中唯一的消遣恐怕就这这满园春色了。 既是王宫,园中自有千金难换的奇珍花树,牡丹、石梅、紫薇等名花不胜枚举,且不说那并蒂霜莲和二十四层牡丹绝非凡品,更难得的是宫中巧匠园艺出众,竟能将这上百种奇花一一安置,不杂乱,香气又能相互征引,春日于这园中漫步,实在是万花丛中,香气盈袖,纵有千般烦恼,亦能寻得片刻欢愉。 这美景甚是难得,可楚王此刻却一眼都不想看,他路走的快极了,将宫女太监等一众人等远远甩在后面,若不是一国之君的威严还在,恐怕此时已是足不点地飞掠而过,只嫌这宫中楼宇繁多罢了。 这后宫就像一座巨大而精美的牢笼,笼中养着各种鸟儿,会说话的巴哥,婉转的画眉,多情的杜鹃,可再怎么莺歌燕舞,也不过是这春景的一方陪衬罢了。 楚王虽是而立之年,但这后宫中的莺莺燕燕早已不能令他动心,心中也只有那曾经一舞动天下的烟华台,宫中安于一隅的茞若殿,以及每年盛夏的满园梨花,只可惜,斯人已逝。 楚王忽然住了脚步,那茞若殿已经有些荒芜,草渐渐高了起来,那如烟似雾的水色背影静立在草色之中,一如多年前初见之时的满身波光,好像画中仙子,偶尔人间一游,只一眼,便足以勾魂摄魄,夺人心智。 楚王双目一热,回过了神,那背影的主人再也不会回来,可她们的女儿还在。 “广陵。” 那女子听到楚王的声音,转过身来,她竟也不行礼,只淡淡笑道“父王......” 第二十九章 定案斩首 楚王两三步走上前,脸上细纹慈祥的皱在一起,他左右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女儿,不仅容貌比之前更加美丽,身姿也更加窈窕,所谓女大十八变,如今的云舒比小女儿时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风流韵致。 “好。”楚王满意的点了点头。 “女儿只是来看看这宫殿的模样罢了。”广陵回首望了一眼有些萧索的殿阁,难窥心绪。 楚王微微点头,他知道自己女儿的心思,这些年她终究放不下她的母亲,虽然伊人已逝,可女儿依旧日日来这里打扫,也绝不假手于人。 每此远行之前便来拜别,回宫后也必先来此处小坐片刻,而如今门外的杂草已经长得半人高,足见广陵已多年未归,离开茞若殿,楚王陪广陵回了自己的寝宫。 自方婉懿仙逝后,她所居的茞若殿已封闭许久,楚王的本意是还让广陵住在殿中,可他这个女儿自小有主张,竟然不肯,楚王只好让她别殿而居。 楚宫中的妃嫔虽少,可终究君王美人难有专宠,除了如今育有子女的荣妃,还有数位嫔妾美人,虽然并不得宠,但家中皆系朝臣,不可薄待。 可即便楚宫中的嫔妃不少,广陵所住殿阁依旧是不可多得的一处宝地。 从地势上讲,楚宫乃居于内城,背倚鸩山,而广陵所居之蹑云殿虽有些偏远,却是楚宫高地所在,更难得的是殿中有一座望瀛楼,可观尽城中地势高低,遍赏鸩山四季美景,与风云变幻的烟华台并誉为楚宫双景。 “公主,请、请用茶。”身形娇小的侍女奉上茶盏,手因为激动而不住的抖。 广陵轻轻一笑:“几年未见,趣儿越发胆小了。” 只见楚王皱了皱眉,佯装责怪道:“看来有了公主,趣儿便不愿伺候孤了,怎么连茶都不知道给孤奉上。” 名叫趣儿的宫女微低着头,小脸红成了苹果,平日里公主不在时王上有空就会来蹑云殿小坐,可这位威严的楚王对她从不疾声厉色,反而十分照顾,因此趣儿也不似别的宫人那样惧怕上殿威仪。 “奴婢...只是见到公主太高兴了。”趣儿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楚王哈哈大笑,十分欣慰,笑罢才对她到:“趣儿,你先下去,我有些话要同广陵说。” 趣儿点点头,放下茶盏退了出去。 “请父王对韩将军网开一面。”广陵放下茶杯,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跪礼,直奔主题的对楚王道。 楚王坐在宽大的桌案后,手中随意翻检桌上的几本诗书,目光沉吟的看着自己女儿,不知在想些什么,并不反驳也没有回应。 “女儿情知韩延宗原本是田贵妃家臣,曾被那逆臣田光宪提拔,可田氏一族在四年前已被灭门,韩将军一向耿直,绝不似那欺上瞒下的逆臣,而韩将军一向护卫京畿尽心尽力,如今粮草丢失虽不能肯定是他人栽赃,可实非韩将军过失,请父王明察,不要误杀能臣。” 楚王端坐不语,亦看不出喜怒,只是一股淡淡的压迫感不经意流露,他忽然问道:“你可知,能臣与佞臣一字之差,半步之遥,而有些人虽无经天纬地之能,也无征战四方之勇,可自古上位者皆喜,这是为何?” 广陵默然片刻,不紧不迫答道:“女儿知道,因为忠。” 楚王静静看了一会儿广陵,忽然语重心长的叹了口气:“你先起来吧,孤不知道这样放纵你是否明智,你可知你母后....”楚王说道这里微微一顿,语气却柔和下来。 “我与你母后给你起名云舒,因为你母后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你平静安宁,自由自在,更不希望你涉于权术,卷入是非。” “女儿明白。”广陵淡淡应了一声。 楚王又无奈一笑,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对认定的事一向志在必得,于是不得不答道:“总而言之,韩延宗之事已有定案,他必有一死方可,否则荣妃不会善罢甘休,前朝与后宫自古藕断丝连,你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广陵勾了勾嘴角,笑意狡黠,似在玩味字里行间的意思:“父王的意思,是只要韩将军一死即可?” 楚王见女儿十分领会,眉眼间有几分纵容,点头道:“正是。” 广陵欣喜的行了个礼,水色衣衫潋滟如秋湖:“女儿多谢父王指点。” 楚王又叹道:“其实父王真的希望你就这样游历江湖,寄情山水,再也不要回这深宫中。” 广陵含笑称是,楚王暗暗摇头,免不了又嘱咐一番,这才从蹑云殿中离去。 豫安沈府 “所以韩延宗到底要怎么处置?”沈意之双手环胸,斜靠在亭柱上悠闲的问道。 广陵以手支额,摘了颗葡萄放进嘴里,含糊道:“三日后处斩,因只判了护粮不力的罪,所以并未祸及家人。” “哼,早就跟你说不要做无谓的挣扎,难道那些人布下这些局还让你破了不成。” 广陵懒得与苏子榛争辩,一边吃葡萄,一边对他吩咐道:“现边境安宁,你替我传信给管潮,让他进京一趟,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苏子臻听后却更加横眉冷对,问道:“你又打得什么鬼主意,管将军西守落平关,怎可擅离职守?” “你只管传讯就是了,他会来的。”广陵皱了皱眉,似不愿多说。 沈意之倒是只思索了片刻,然后了然一笑:“原来公主早就有打算,倒害我白担心一场。” 广陵这才满意的拍了拍沈意之手臂,笑道:“还是意之聪慧,本公主甚是欣慰。”说完还鄙夷的瞪了一眼苏子臻,好似嫌弃他愚钝一般。 苏子臻看着二人一唱一和,不禁眉间青峰跳动,将怒意隐忍的十分辛苦。 第三十章 落平关守将 落平关乃楚国北境第一大关,毗邻宁国,接壤疏国,实属易守难攻之地,落平关城墙位于岜岭最为险要之地,两侧山壁夹道,沟壑难平,如遇夏季惊雷暴雨,又常有巨石滚落,间或泥浆横流,绝非人力可挡,正是奇险之地。 时天下尚且稳固,四海之内未有征战,楚国又一向富庶安定,因此关内百姓少有人听过管潮其名,可此人在关外却是如雷贯耳,更令敌将闻之胆寒,有他常年坐镇落平关,不惧有人相欺。 再说管潮,其人年虽不长但经验丰富,武艺高强又擅布兵排阵,更难得的是他并没有寻常武将的粗鲁跋扈,懂得怀柔绥靖之策,内安民心,外攘强敌,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此刻沈府的书房中,苏子榛正默默打量着面前赫赫有名,于他却是第一次相见的男子。 只见这人内里穿着白色劲装,劲装外面套了一件广袖长袍,黑发束高髻于头顶,用一根白色发带绑住,背后背了一个包袱,一把长剑在包裹中正若隐若现。 他这身不俗不雅的装扮落在京城士族的眼里自是十分不伦不类,可那些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又岂会知道行军打仗的不易。 他们又怎能知道,那劲装长袍在敌情要紧时,只需脱掉外衣便可披甲上阵,而那束发的是丝带而非玉簪是为了不让对手有机可乘,须知战场之上处处可为兵器,若一着不慎,便是顷刻丢了性命也不足为奇,可即使是这样奇异的打扮,也不能掩盖这人的豁达气度。 只见这年轻武将轻舒猿臂,声音带着漠北的沙哑:“末将管潮,见过公主殿下。” 广陵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将管潮扶起,笑的有几分开怀,虽说她的身形在女子中也算高挑,可相比之下竟不过才到这人下颚。 “管大哥何时变得这么客气,不用多礼。” 至此时,众人才看清此人的面貌,只见他的眉目英俊开阔,五官却颇为儒雅,那麦色的肌肤和细细的胡茬为他凭添了些许豪放,更有着一丝无法忽视的强势与凌厉。 众人除了广陵外都是第一次见到管潮,心中不约而同的生出相似的感叹,这样将儒雅与豪放集于一身,竟也能如此天衣无缝。 管潮也毫不做作,哈哈大笑两声不客气道:“公主还是如此率性,五年不见,公主殿下长高了。” 众人似被他的豪气所感,也都或多或少的挂起笑容。 广陵笑道:“想起与管大哥初遇时,虽也是个洒脱君子,可终究比不上这五年军旅,记得当年你一口一个云兄弟,还非要让我叫你大哥。” 说起这事,众人都有些不明所以,唯独管潮的脸上一红,好在他肤色深,一时也没人察觉。 这事说来话长,原来两人初遇时正值管潮离家出走,游玩到京城豫安,那时广陵也还年少,偷偷溜出宫游赏京城夜景。 不巧当时城中有一大户人家姓邓,仗着自己老丈人是朝中四品官员为非作歹,居然天子脚下也不收敛,谁晓得他竟不长眼,看到广陵年少清秀,又见他孤身一人便起了歹心,竟想掳回家给自己那病怏怏的小儿子当禁脔。 广陵那时年纪虽小,可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想出一个将计就计的法子,就假装被那人掳去,心想这人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强抢百姓,可见并非什么善类,他刚好去把那邓府搅个天翻地覆。 可进了邓府才知道他们不知从哪搜罗来一些江湖草莽,虽然是二三流之类,可当年广陵尚且年幼,这二三十个壮汉竟然也十分麻烦。 广陵心中恼怒,正想着是否要亮出身份来,让那邓府的老爷吃不了兜着走,谁想半夜竟有人先一步摸到邓府书房,而门口的家丁全让他下了昏迷的药物。 此人正是离家出走,盘缠用尽的管潮,只因听城中百姓说这邓家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想进来寻些值钱器物变卖了做盘缠,却刚好碰到被囚在书房的广陵。 两人一个年少无知,一个胆大妄为,竟把邓府搅得鸡飞狗跳,一个把邓家值钱的东西都统统搬走,另一个则趁着夜色烧了邓府的厨房,并相携趁乱从邓府后门的狗洞脱困,甚是狼狈。 后来两人相交甚欢,直至广陵说明身份,管潮被召回家,又过一年后广陵助他投笔从戎,而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见众人听的认真,管潮有点不自在的咳了一声,道:“我那时见公主一身男装打扮,便未曾深想,只当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得罪了姓邓的,所以才以兄弟相称。” 管潮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转移话题,嘿了一声道:“却不知公主此次为何千里传讯,急于让末将回京?” 广陵沉吟片刻,对他认真道:“管将军,你此次私自离开落平关已是十分危险,我要拜托你的事更是不能有丝毫差错,一旦事情败露恐怕是株连九族的罪过,不知你是否能应允?” 只见管潮的双目绽出一丝精光,顿时让人生出一种不可对视之感,他有些诧异的望着广陵,似乎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比他擅离职守还要危险。 但当他看到广陵十分严肃,也十分坦诚的目光时,却没有丝毫犹豫:“公主对末将有知遇之恩,自当性命相报,管潮孜然一身,无妻无子,唯要请公主保住我兆临管氏一族。” 广陵见他明知危险却依旧无所迟疑,心下感动并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 “这你放心,我早已让这位苏大人改了你的官簿,任谁也追查不出你是兆临书香门第管氏之子。” 第三十一章 君臣之间 这天一早,黑云压顶,薄雾不散,不是什么好天气。 广陵带了两人出门,一人是前几日才见过的管潮,而另一人黑衣斗笠,手中提着包袱,别人看了只当是一位侠客却不会细想,一行三人挤到布市街头,只见这里早已摆好木台。 街上站了好些个百姓,对着木台指指点点,广陵不欲引人注意,未在街市上停留,带着二人上了旁边茶楼。 等了许久,忽听西街有吵嚷之声,远远望去,一队人马正押着囚车缓缓行来,当先一人就是那荣妃的妹夫,刘庭刘御史。 刘庭此刻正一脸得色的走上监斩台,而囚车中的韩延宗却显得有些颓然萧索,这也难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盼头。 那茶楼二层刚好能把下面的情形看的一清二楚,只见刘御史提着下摆坐在桌案旁,韩延宗一身白色囚服被人跪押在断头台,那刘御史看起来心情正好,时不时喝上一口清茶,旁边还有府衙的差人为他打着扇,样子清闲好不逍遥。 又等了片刻,刘庭伸手正了正乌纱,官腔十足,心想这韩延宗和自己说熟不熟,但每次出入宫禁都免不了赔着笑受他盘查,可昔日这位风光无限的禁卫军统领此刻正跪在自己面前,这种高高在上之感让他有些忘乎所以。 “韩将军,你我同僚一场,本官也不是那不通情理之人,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众人都看向韩延宗,只见他默然摇头,显然已经认命。 刘御史点点头:“看来你也没什么遗言了,韩将军、你我同朝为官多年,如今见你这个下场,下官也甚觉可惜,只愿你来世做个普通人,别再行差踏错,下官这就和你拜别了。” 说着抽出令牌,朝韩延宗的方向拱了拱手道:“本官祝你一路好走,来世别再认错了主子。”说完也不等韩延宗回答,木牌丢在地上,刽子手手起刀落,昔日威风凛凛的禁卫统领,已为刀下亡魂。 庭中,微风掀起青罗帐,风和日丽,碧叶连天。 这倾面而来的荷香就如不施粉黛的佳人,其妆不浓,贵在璞质天然,清涟不妖,难得的清爽惬意… 女子随意翻看着手中书信,水色的罗裙勾勒着她窈窕纤长的身姿,秀发如黑云墨瀑,面容清傲美丽,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她正微微蹙着眉。 只闻一个温和的声音道:“你内伤初愈,不要过于劳心。” 女子长舒一口气,双目远眺,蹙眉道:“我就知此事没有那么简单,没想到荣妃如此容不下韩延宗,容不下二哥。” 宁攸飏淡然一笑:“田氏虽早已覆灭,可还留下你才华横溢的二哥,好在有你父王的保护,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修剪你二哥仅剩的羽翼。” 广陵折好信纸,望向眼前的男子:“劳烦你为我打探,我只是没想到荣妃的心这样大,出手这样早。” “这样不好么?”宁攸飏朝她微微笑道:“这正说明了荣妃有心无力,不善权谋,反倒让你父王看清了她的野心与无能,实乃下下策。” 广陵闻言微微一怔,只见他笑容浅淡如风,一身素衣如同画中人,他似乎丝毫未变,却又有什么不一样了,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涩然,沉吟道:“你这些年在宁国,一定过得很艰辛。” 宁攸飏淡薄的身形一僵,忽又释然一笑:“都过去了…” 他默然片刻,转移话题道:“既然知道荣妃的意图,你又打算如何?” 广陵瞧了眼手中的信笺,勾勾嘴角,笑的很淡,却有一种傲然风姿:“我们眼下证据不足,且父王也心知肚明,只是碍于荣妃在朝中的势力不宜也不能妄动,这些罪名还是留着一起清算比较好。” 宁攸飏和广陵小谈一番,随后又有手书一封寄回宁国,因是他国内政,广陵不好多问,苏子臻和沈意之亦双双避嫌,一个下午不见人影。 晚饭时分,苏子臻寻到亭子中的时候,广陵正百无聊赖的端详腰间的一块玉佩,那玉佩通体雪白却又透亮如水,佩上雕镂了一只白凤,唯有凤目鲜红如血,那材质不似玉却胜似玉,让人见之惊叹。 苏子臻不禁奇道:“这是什么?” 广陵纤长美丽的手张开,那枚玉佩就静静的躺在手心中,肤白胜雪,玉色晶莹,唯有一点红色触目惊心,她看了看手中的玉佩,不答反问:“明芳可知水玉?” “水玉?”苏子臻想了片刻道:“我听闻水玉只存于北疆的十万雪山之中,只是看这品相年代颇久,你是从何处得来?” 未等广陵说话,一道慵懒散漫的声音从旁传来,原来是沈意之久候不至出来寻找:“看来公主找到了司马氏之物。” 沈意之着了一身紫衣,襟口散漫,腰带斜斜,广陵自是早已习惯他的散漫,只点点头:“这正是寻找万象兵书的关键所在。” 沈意之斜靠在亭柱上:“你真的很在意那本兵书,虽然那兵书或有过人之处,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 广陵抬眼看了他片刻,她自然明白沈意之的未尽之言,也明白书乃死物,她也不多言,将玉佩收到怀中道:“既然有过人之处那取来一观也不错,不过在我离开之前还有些事情要和你们交代。” 她招了招手,四周黑影一闪,不知从哪里多出四个女子来。 那四个女子身着黑衣,装扮十分一致,且都容颜姣好,只是皮肤有一种说不出的苍白,四人低首叩拜在广陵面前。 只听广陵对四个女子吩咐道:“既然父王让你们听从我的命令,你们便应尽忠职守,我出宫后你们四人便留在两位大人身边,务必保证他们安然无恙。” “奴婢遵命。” 沈意之和苏子榛对望一眼,难免有些惊诧。 广陵轻叹道:“既然荣妃连二哥都不放过,她又一向忌惮父王对我的宠爱,更觊觎你们两人的权势,她对三哥寄予厚望,我不能不防。” 听闻此言,二人皆默然。 广陵看了看面前的四个女子,淡声道:“你们请起吧,以后不要再自称奴婢,也不再是王室的影卫,而是府中的护卫,从此之后,我也不会再对你们下达任何命令,你们也不再听命于我。” 她说完又顿了顿,问道:“我这么讲,你们可明白?” 那四名黑衣女子相互对视一番,对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有些不可置信,她们本是王室的影卫,是一生一世也见不得光的隐秘,如今却能如常人一般行走在两位大人身旁,再也不是无名无姓,只懂牺牲的影卫,这让她们如何不喜。 四人低首叩拜:“属下明白,公主大恩,难以为报。” 而沈意之和苏子榛二人的面容也有些复杂起来,从此不下达命令而是府中护卫,这是一份完整的信任,而不是监视,遑论身为影卫所知道的不少皇家秘辛,她竟然真的放心至此,信任至此。 沈意之难得的皱了皱眉,声音低沉:“公主,你不必如此,你我三人虽从小一起长大,可毕竟君臣…” “意之不必多说,这是我的意思,不是试探。” 她轻蹙眉头道:“经过前几日我受伤一事,只觉得万事不可能都在掌控之中,大争之世谁也不可能有绝对的安稳,此次出门或许又是极为凶险。如今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们的安危,身在朝堂虽有着巨大的权利,但也有着巨大的牵绊,一些再简单的阴谋也可能会置你二人于死地。” 她说道此处骤然不语,剩下的便是说不出口的担忧。 “你活着…我们手中的权势才有用,苏家的衷心可不是谁都能受得起的。”苏子榛说完别扭的别过头看向湖中。 广陵苦笑着看向沈意之,似是对苏子榛的别扭有些无奈,却还是说道:“我尽力。” 第三十二章 十万雪山 宁国之北,浊沧之西有一片连绵不见尽头的雪山,当地的人都将此地称为十万雪山,这里终年酷寒,积雪不化,离宁国最近的一个村镇尚有数百里之遥,一直以来人迹罕至,就是偶有人烟,一旦进入这雪山之中,不是迷路就是莫名其妙的走出来,因此山中有妖的怪谈渐渐流传起来。 此刻,一向罕有人至的雪山下正站着一个身影,天地间皆是茫茫白色,而这女子身穿的红裙黑袍,乃是这十万雪山中唯一的一抹颜色。 只听那人手抚着一匹雪白的马儿念叨道:“踏燕啊踏燕,你还是在这里等我吧,要是你把这周围的草都吃光了我还没回来,你就自己寻回家去”说罢,还拍了拍马儿额头,也不管这马儿是否真的听懂。 银山座座,碧空晴洗,山间的冷气凝固成雾,仿若浮云,红裙亮若霞光,冷雾环绕在女子的周围不肯离去,仿若连这云气都为她的风貌而驻留。 这山间的陡坡正积雪路滑,就连一个矫健的青年人也寸步难行,可这女子走来却显得分外轻松,远远看去,身姿飘渺而清丽,恍惚如那传说中的洛神。 过了些许时候,女子行至一座峰顶,掏出地图细细比对,只可惜这雪山因积雪厚度不同而时常变化,轮廓早已不似两百年前。 一眼望去,雪山连绵没有尽头,真称了这十万雪山的名头,女子微微叹了口气,将地图放回怀里,继续沿着山脊行走,这样一来视野也相对好些。 不知不觉又在雪山之中走了两天,眼前之景仍旧与先前无甚分别,身前是层层雾海,身后是万千雪山。 女子微微皱着秀丽的眉宇,纵使她的内功深厚,可如此长时间停驻在雪山之中,也令她渐渐感觉到了寒意,怀中的干粮倒也还罢了,只是水囊之中的清水早已冻结成冰,无奈只能在口渴时捧几把雪水。 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雪山峰顶的这几天,周边的风景变化竟没有丝毫改变,好似是她在原地打转一般。 女子观望脚下,仍旧是白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她坐在雪峰之上,微风吹过,夹着雪沫,她又看了两眼地图,仍旧没什么收获。 她心中愈发觉得奇怪,心想若是今日之内仍没有收获,便暂且下山,只当此次无缘罢,就这样想着站起来。 可就当她掸了掸衣裙上的雪碴,准备再次前行时,脚下那层层的白雾突然涌动了一下,带着略微的湿意。 她脚步顿时停下,未免心中一动,想这西北之地,本该寒冷干燥,这一股湿润之气似乎不太寻常,她略微思索的看看下面,浮现一股奇异之色,难道她找了这么久的司马策旧居,竟不是在这雪山之中,而是在谷底吗? 她来回踱步,拿出地图细细比对,复又环顾四周… 女子凝神往脚下看去,心中所思逐渐地明朗起来,想来这脚下应是一被雪山环绕的巨大山谷,而她这几天所走的路,都是在这谷边的环山上打转,难怪找不到路。 思及此,女子从腰间取出一把短匕,双手一拔,匕首‘叮’的一声出鞘,发出冷峭的寒光,她又伸手在山壁上一划,那顽石便如豆腐一般碎裂开去,真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刀。 女子微微倾身,双手运力一送,匕首便没入石壁… 她握住匕首缓慢地向下攀爬,发现这山壁陡峭的几乎垂直,好在女子有宝刀在手,又兼武功绝世,这断崖绝壁竟然也没能阻挡她一探谷底。 这断崖从上面看时虽不觉怎样,可一旦向下走去也实在幽深,女子如此攀爬下来,竟又耗费了些许时候。 渐入谷底,起初的冷寒慢慢褪去,竟是越走越热,女子额角有些冒起汗来,也不知是否是功力耗费的缘故,这匕首想要没入石壁也愈发艰难起来,直到眼前出现那一抹诡异的绿色。 女子的身形一顿,半吊在空中,那层层湿雾在头顶上方,而身边出现了无数触角一般的深绿色藤蔓,那些藤蔓似从山谷底蔓延上来,且越往下看越是浓密,模样甚是诡秘可怖,更令人惊惧的是,这石壁越往下便越坚硬,就连削铁如泥的匕首也吃力起来。 此时的石壁就像长了一层皮肉,怪石嶙峋却坚硬无比,当石壁坚硬到匕首也刺不进去的时候,女子只好弃匕首而用一双素掌攀爬,可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碰那些奇怪的藤蔓。 山上冰雪覆盖,谷底热气蒸腾,冷热交替之下使这山壁有水珠滑落而变得无比湿滑,女子身上的衣衫多有割破,此刻却已无暇顾及。 女子突然惊呼出声,脚下一空,身躯向下滑去,同时袖中银光一闪,可惜那石壁是何等的坚硬,蚕丝竟无法没入分毫,惶急之下她只得握住那藤蔓。 在绿藤触手的一瞬间,一股炽热且刺痛的感觉自手心刹那传遍全身,女子的眼前一阵晕眩,模糊中似乎急速掉落,随后眼中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三十三章 谷底的坟冢 仿佛永久的黑暗,就那么沉睡下去,再没有了那劳心费神、精打细算,若就这样一直混沌下去,即便没有了那阳光、那色彩,可否能求得刹那的安然。 女子穿着一身红裙,素来清丽绝伦样貌少了平日的几分清傲,反倒多了些平静安宁,她微微张着口,略有些孩子气,睡梦香甜。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才皱了皱眉,睫毛微颤了几下,睁开那幽深如夜的眼眸时,女子显得有些怔,似乎想不出自己如今是一种什么样的境况… 恍然了半晌,才发现不远处似乎有一个什么人影,那人影举手间便是清波浮动,仿若瑶池玉树,又似青兰翠竹,即使逆着光,也能看出那修长玉立的轮廓。 “你醒了。”那身影转还过来,谈笑间便是清容玉姿,一双凤目正光波流转的看着女子。 云舒的眼中瞬间汇集的几种神色让人觉得十分精彩,迷惑、惊讶、不解...若仔细看去竟还有那么一丝认命和了然。 “凤朝歌…”云舒微恼的喊了一声,刚才他竟用一块糠饼砸了她的脸。 云舒环视四周,只见自己被安置在一个黑潭旁边,四周嫩草茸茸,依稀可见极远处那青黑夹杂的诡异石壁,想来此处就是谷底了,她低头看了看已经包扎好的手掌,只是包手用的布似乎与自己的裙裾一角刚好重合,云舒瞪了凤朝歌一眼,吝啬。 她试图站起来,可脑中却传来一阵令人恍惚的晕眩。 凤朝歌挑眉看她:“你余毒未清,起坐时还是和缓些好。” 云舒不理他所言,只将手掌举起,仿佛是在鉴赏什么艺术品一样,然后撇了撇嘴对凤朝歌道“你这处理伤口的方式....颇为奇特。” 凤朝歌一向清贵的面容一僵,有些不自然的撇过头“你倒会挑三拣四。”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凤朝歌摇头:“我也不知,我虽比你早来一日却未及深究,只是这石壁奇特,金石不入,坚硬非常。” “这谷底群山环绕,却温暖如春,莫不是处于地龙之上?”云舒看了看脚下的绒草,揣测道。 “或许吧。” 两人又缓了片刻,而后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却越走越热… 正午时分,日头刚好射进谷中,骄阳和地火的夹杂下竟让人有种蒸腾之感,云舒哑着嗓子问道:“这谷底奇怪的很,既然草色繁茂,为何不见树木?” 凤朝歌递过水囊给她:“此时是正午,过于炎热,先休息片刻。” 云舒接过,晃了晃水囊,自己的那个在落入山谷时便不知所踪,她喝了一口,虽是黑潭中取的水,但竟清冽无比。 凤朝歌状似无意的扫了一眼云舒“我听说楚国的女子之所以喜着红衣,是因为楚国的一位传奇人物,那女子极善歌舞,一支披凰闻名天下。” 云舒又饮了一口水,点头道“你猜的不错,这女子便是云宓,当年云宓确实以一曲披凰闻名天下,而这舞讲的便是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因此惯着红衣金冠,因云宓风姿,所以楚国上下,凡女子皆会此舞,楚国女子喜着红衣亦是对她的倾慕。” “只是自诸国围剿司马策后,云宓便不知所踪,还带走了赑屃箫和凤鸑琴,司马策虽未死却终生不能现世,若此地真是他隐居之所,那恐怕便是重重机关,步步惊险。” 云舒说到这里忽然一顿,她望向身旁之人,那人面上的清贵简雅从不会有丝毫改变,于是神色不禁有几分复杂道:“你真的相信‘万象兵书’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有抵挡千军万马之能?” 凤朝歌反问道“若你丝毫不信,便也不会到此处来,难道你不想一探究竟?” 云舒闻言,默默看了他一会才起身道“接着走吧。” 又走了些许时候,茂密的草地渐渐褪去,最后变得寸草不生,只见不远处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土丘,却不知是何物。 待两人走近了些,才发现那土丘似乎是一座坟冢,冢旁立了一尊石碑,奇怪的是那碑上没有文字镌刻,是一方无子空碑。 凤朝歌看着眼前的无字碑,面上浮起一丝不解之色,这土丘形质显然是一座坟冢,可是此地既为司马策的隐居之所,那么为避诸国的围剿,他必不会将住所告诉别人,可若没有人知晓此地,这坟冢又是谁所立?冢中又葬了何人? “你过来看。”云舒指着地上的一片石子,这些石子排列起来像个半弧却又不十分规整,可要说是随意摆放又太过牵强。 两人望了一会阵法,无解。 凤朝歌眉头微蹙道:“昔年传闻那司马策以奇门遁甲之术便能从四国的围剿中逃脱,看来并非世人胡诌。” 想两人皆是出身贵重,家学渊博,无论是诗书礼仪还是奇门遁甲都略知一二,可这似是而非的阵法却令人疑惑,看了一下午却没有丝毫收获,谷中因为周围群山高大,所以阳光照射的时间很短,不过晚饭时分,谷中已渐渐昏暗起来。 凤朝歌一动不动,云舒却打了一个哈欠,不禁困倦的眯起了眼,就当她再睁开眼的时候,那夕阳所照出的、仿似是某个山包所投影的半个弧形,忽然补足了那石子的另一半。 云舒一震,看向凤朝歌,只见后者也是一脸奇异并含着隐隐的期待,就当两人觉得快要发生什么的时候,随着太阳西沉,那影子不见了,一片昏暗中,那石子还是原来的模样。 云舒失望的又看了片刻才道:“你继续看吧,我困了”说完伸了伸四肢,然后倒地。 凤朝歌恍若未觉,依旧盯着那些石子,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才移开视线,回头正瞥见倒头大睡的女子,神情显得有些无奈,他虽依旧含笑,眼中却不自觉有些迷茫起来。 虽相识多年,他依旧看不透她的全部,无论是她在璇玑门时的手段很辣,还是在楚国时的冷静肃然,亦或现在的慵懒随意,好似哪一个都是她,却又都不是她。 云舒此刻虽是一身华裳披身,但微微蜷缩着身子,更像一只偷闲贪睡的猫,那足以倾世的容颜竟然沾满了草屑。 凤朝歌犹豫片刻,却还是褪下了自己的衣袍盖在云舒身上,他则紧了紧衣口,合身躺下… 第三十四章 梦中杀人 他睡觉本就很浅,即使细微的响动也会将他吵醒,更何况有人将爪子拍到他脸上,凤朝歌颇有些无奈的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女子,嫌恶的将她的手丢开,然而安稳没多久,旁边的人竟然堂而皇之的把他的胳膊当成了枕头。 凤朝歌习惯性的挑了挑眉,抽出自己的胳膊,却再无睡意,他是一个有轻微洁癖的人,自己的卧房从不允许他人下榻,即便出门在外也是住在清静整洁的上房之中,遑论跟人同枕而眠,他叹了口气,提着水袋离开了此处。 睡梦中,云舒只觉得自己正躺在熟悉的寝殿中,身下是柔软的卧榻,房中温暖如春,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好闻香气,那香气似乎很熟悉,却又想不起在何处闻过。 渐渐地,她的头脑开始有些昏昏沉沉,只依稀记得自己是在梦中,可周身的环境实在太过舒适,更有一种久违的安定之感,另她不愿醒来。 有一道模糊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有几分熟悉。 “云舒,醒醒。” “唔…”她轻轻转了个身,双手一挥,想要把这个打扰自己睡梦的声音挥掉。 凤朝歌一手抓住眼前乱挥的爪子,将眼前之人扶起,只见她一向苍白的面容竟泛起一股奇异的红色,身体的温度也变得不同寻常,他再一次收紧双臂,晃了晃熟睡的女子:“云舒。” 只说他半夜醒来后并没有惊醒身旁的人,径自拿着水袋去周围寻了些水,却没想到当他回来时,这片荒地中四处都充斥着白茫茫的雾气,他只吸入了一口便头脑一痛,随后又费了好些功夫才找到依旧在睡梦中的云舒。 一看之下果然有几分古怪,云舒在睡梦中一动不动,肤色却泛起不正常的红色,仿佛没有意识了一般。 他一只手运气抵住女子的后心,缓缓地输入一丝内力,只见她浑身一抖仿佛被什么冻到了一般,且毫无意识的抗拒。 于是凤朝歌加大了内力,再一次低喝:“云舒,醒来!” 只见臂中之人的面色突然极尽潮红,仿佛浑身的血气都在上涌,她紧紧皱着眉,忽然嘤咛一声,便有鲜红色的血液顺着唇角流下,落入黄土之中‘嗤’的一声,片刻便化作了白烟混入雾气中,没留下一丝痕迹。 “咳咳..”云舒感觉胸口一痛,一股极冷冽的空气从鼻口冲过。 她微微睁开眼,看到一张放大数倍的清俊容颜正蹙眉看着自己,似乎还有那么一丝焦虑,她一怔,喃喃问道:“你做什么?”一开口,嗓子竟然沙哑的不似自己的。 那一向优容的眉目此刻竟然冷如秋月,双臂一松已将怀中之人摔在地下。 云舒全身一痛,不禁微恼又重复了一遍:“你做什么!”说完似有所感的摸了摸唇角,还有未干的血迹。 她疑惑的抬眼,眼前那人已恢复了一向的优雅容仪,只见他挑了挑眉,口中竟难得的刻薄:“你怎么还没死透?” 云舒此刻也明白过来,看了看四周疑惑道:“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瘴气?”云舒试着提了一下气,胸口处仍旧隐隐刺痛。 凤朝歌心下亦是暗暗心惊,若不是自己被云舒弄醒,若不是自己没有再睡,是否此刻两人就要永远的沉睡下去。 口中却淡淡道:“许是上冷夏热起了雾气,又不知哪里的植物带着些毒瘴吧。” 随着太阳东升西落,谷中的瘴气渐渐稀薄,最终消失不见,两人又在石子阵旁坐了一整天,却依旧没有丝毫头绪,而再过一个时辰就是日落时分,昨日的景象将要重现。 “再这样下去不仅破解不了这阵法,恐怕还要被困在这里,夜间瘴气环绕,此地不能久留。”凤朝歌含着一丝平和的笑说道。 云舒抬头望了他一眼,凭着多年的了解,他定是已经做了什么决定,而这决定必定和自己有关。 这人是在算计自己吧… 果然听他接着说道:“这样看来,傍晚时分恐怕是破解那阵的唯一机会,料想此阵无人操纵,只是一死阵。” 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云舒眯了眯眼,小心翼翼的问道:“我说你应该还没看透这个阵法吧。” 见凤朝歌不说话,她抖了抖道:“你也应该知道在没有破解阵法的把握之前,贸然入阵只能将自己至于被动之地吧?” 凤朝歌见在别人眼中一向清傲高贵的女子此刻缩着脖子,就如同一只被拎住了后颈的幼猫,不禁勾了勾唇角,笑的风雅:“此时虽还看不出是什么阵法,但此阵分明有阴阳静动之分,乾坤昼夜之变化,与其坐在原地一筹莫展,或许触动阵法更能看到什么破绽。” 云舒竟然坐着向后退了一步,仿佛想离他远远的:“你想早死也不用带着我。” 凤朝歌反问道:“你以为你还回得去?” 云舒干笑了一声对他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那我不在了你吃什么,喝什么?” 云舒一咬牙,坚定道:“便是吃草根、啃树皮,也好过和你毫无准备就去闯司马策的老窝。” “哦?”凤朝歌了解的点了点头“既如此,我也不便勉强了,只是那‘万象兵书’,我愧受了。” 此言一出,云舒果然僵了一僵。 就在两人说话间,夕阳渐沉,一道半弧的山坡阴影开始渐渐补全石子阵。 凤朝歌目不转睛的看着,就在阴影补齐的瞬间,他低声道:“入阵。” 云舒皱了皱眉,她也情知时机只在一瞬,于是飞快说道:“你主动、我主静,你处阳、我处阴。”遂一脚踏入了石子阵… 就在两人一前一后踏入阵中时,脚下的圆阵突然发出了一圈几不可视的幽幽光晕,那圆形瞬间以两人为中心扩大数倍,两人所立之地,出现了黑白两点暗光,有些像太极双鱼的模样。 两人对视了一眼,两仪阵! 第三十五章 雪崩之势 两人立于阵中,袖无风而自动,衣不吹而轻飘,可还没等两人仔细思索,背后忽然间平地起风,飞沙走石,只见两人所处之地竟要旋转起来。 云舒气沉丹田,全力维持她那一侧的平静,而凤朝歌却有些不妙,他自己虽纹丝不动,但脚下的阵、身旁的风,都逐渐流动起来,且越来越快。 随着流动的风速愈加迅疾,凤朝歌的衣襟开始上下翻摆,头发也搅乱成一团,可不知为何,这旋转的速度竟然丝毫没有减弱之势。 正当他强自支撑间,忽感觉体内的经脉气血一滞,紧接着竟然逆冲而回,就是这刹那的停顿,阵法中的气流似逃脱控制般的乱窜,天地猛然一阵剧烈的抖动。 云舒忙看向凤朝歌,只见他正紧锁着,像是受到什么巨大压力一般,显然已控制不住这阵法了,就在云舒当机立断想帮凤朝歌压阵的时候,身后传来隆隆巨响,天地变得暗淡无光,滔天的白浪自东南滚滚而来,原来刚才的剧烈震动已经引发了雪崩。 云舒心中感觉有些不妙,她知道凤朝歌已经支持不住,然而雪崩之下,片刻之后就是灭顶之灾,当下也顾不得阵法,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凤朝歌扑去,只盼这一扑之力能帮两人脱离石子阵。 却说凤朝歌虽感受到了刚才的震动,但阵法的变化却令他无暇分身,随着阵法越转越快,身旁的风也仿佛乘着千钧之力,就在他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有人扑到了他身上,两人一起冲出了阵法。 好不容易脱离阵法,身后的气浪接踵而来,两人身子一轻,便从地上翻涌而起卷入了气浪之中,这雪崩所带来的气浪乃天地所造,不知比刚才的阵法流风强硬了几百倍,两人随风逐流,渺小如沙石,云舒却感觉腰身一紧,原来是凤朝歌缓过一口气,急忙将两人拉近。 两人此刻顾不得其他,这深谷虽然宽广,也禁不起这样飞来飞去的,若撞上那金石不入的崖壁,就算侥幸不死估计也是个残废了。 正思忖间,果真远远的看到那绿藤蔓延的诡异石壁,不及细想,云舒一挥衣袖,蚕丝没入地下,两人的身体也为之一顿,可片刻之后,那蚕丝拔地而起,不过是螳臂当车之效。 狂风巨浪,乱石飞舞,两人的衣衫几乎飞裂,发丝缠绕成结,不知是忘了还是心中恐惧,凤朝歌的手还一直牢牢地扣在云舒腰间。 云舒嘴角勾出嘲讽的笑,心想这次就要交代在这无名诡异的深谷中了,思及那金石不入的石壁和巨大的雪崩气浪,恐怕会将两人碾压的连渣子也不剩。 那石壁转瞬及至,云舒无奈的一叹,正合起双目等待疼痛的来临,却忽然腰间却一紧,身体被凤朝歌拉近了两分,几乎抵在了他的胸膛之上,凤朝歌几乎把她护在了怀里,她心跳如股,竟比刚才还要惊慌几分。 她紧紧拉住凤朝歌,焦急的‘不’字还未出口,便周身巨震,经脉就像洪水旁的堤岸,瞬间溃不成军,内力翻涌之下,嘴角溢出血来,可她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断骨之声就在耳旁响起。 一声沉重的、清淡却沙哑的低哼从头顶响起,还未等她抬头,漫天的血雾便飘洒下来,滴落在凤朝歌的胸前以及云舒的衣襟上,那双刚才还无比强硬的手臂,此刻突然软弱无力的向下垂去,耳边胸膛里的心跳微弱的几乎要失去。 两人撞上墙壁,身体开始向下滑落… 云舒银牙紧咬,一手揽过凤朝歌,强提两分真气,也不管那藤蔓是否有毒就狠狠的抓了上去,两人加在一起的重量不轻,再加上那无形气浪以及紧随其后的层层白雪,竟是拖着两人一路滑落。 云舒的手却始终没有放开,虽是片刻却已艰难的似跋涉了千山万水,就在她觉得马上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耳旁终于响起了某种机括的声音,紧接着被一股巨大的推力塞进了一个地方,然后周身一痛,失去了知觉… 第三十六章 司马策故居 浑身酸软的好似漂浮在虚空,眼皮如吸水般的沉重,她甚至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这一觉睡得如此不安稳,心底有着浓重的担忧,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每当她挣扎着想要起身的时候,总是被骨血深处的疼痛和岑岑冷汗所吞噬…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仿佛四散的身躯和疼痛的经脉终于有了一丝好转,而腹中的饥饿也急于将她唤醒。 云舒艰难地睁开眼,四肢百骸的疼痛比她昏迷时清晰百倍,肩膀和手肘两处脱位,她强忍着疼痛将自己的骨位复原,而这过于用力的动作令她伏在地上喘息许久。 想起昏迷前耳旁的裂骨之声和满天喷洒而来的鲜血,她慌乱的几乎难以自持,分明记得昏迷前,凤朝歌几乎已断绝心脉,她有些颤抖地四处搜寻,终与在不远处的平地上发现那一贯的素青色衣衫。 而当她挣扎着来到凤朝歌身旁时,鼻子不禁一酸,心中是难以言喻的涩然,相识十年,无论是阴谋算计的他还是优雅清贵的他都不可能是现在的这副样子。 那原本青如玉树,浅碧清华的衣衫不止破碎不堪,更是被血色染尽,那破碎的衣衫和胸口的伤结在一起,而胸前的伤口竟是因为肋骨断裂由内而致,伤势严重到竟露出森森白骨来。 云舒拾起凤朝歌无力垂落在侧,苍白的几近透明的手,他的脉象急促躁动,轻的仿佛随时都会断去,而在这还算温暖的洞穴之中,他的身体竟冷的似一块没有生命的玉石。 云舒取出身上仅剩的一颗回心丹给他服下,而又摸索着从凤朝歌的腰间取出一瓶雪参灵芝散,这雪参灵芝散虽较回心丹更为有效,但是需要溶在水中服下。 好不容易在雪中寻到一块断木,用匕首做成简易的盛器,又用化了的雪水和半瓶灵芝散兑成药物,可无奈的是凤朝歌的伤势过于繁重,总是吞咽不下,云舒只好又用衣衫撕作布帛一点一点将他的牙关撬开,好歹是将药汁吞了下去。 这样一来,凤朝歌虽不见转醒,但身体不再那么冰冷,脉象也趋于平稳,接下来的几天,云舒就是每天凝聚起微弱的内力在凤朝歌的天泉、神门、内关等穴位上将自己的内力输进去。 可一连几天下来,本就破损的经脉再加上强行凝聚的内力使云舒的伤势也加重起来,而且干粮和水也都用在了凤朝歌身上,这一来二去,云舒的脸色竟比凤朝歌还苍白几分。 又约莫过了两天,就当云舒苦笑着以为他们就要死在这洞穴之中的时候,凤朝歌终于发出了一声痛苦的*。 云舒一阵欣喜,忙起来察看,当凤朝歌那双深如秋夜的眼眸带着一丝痛意望向她的时候,一直紧绷的心终于松了下来,她眼前一阵晕眩,闭目了许久方才缓过来。 再睁眼时只见凤朝歌正单手撑地,痛的面色煞白,沙哑道:“扶我起来。” 云舒扶住他的另一只手臂,原本简单的一个动作他此刻做起来无比吃力,虽强力隐忍着却还是痛的浑身轻颤,动作牵引之下又咳出许多血来,当两人终于在墙壁靠下的时候,衣襟已经被冷汗打湿。 凤朝歌蹙眉看着胸前嵌在血肉里的衣衫对云舒道:“把你的匕首给我。” “你确定自己能精准的把衣物挑拣出来而不是杀了自己?” 凤朝歌闻言无语…….. 云舒叹了口气,将仅剩的半瓶雪参灵芝散化在木器中,撕了一块衣裙用水浸湿,一点一点的剥离嵌在骨肉中的衣衫。 当那些早已结了痂的伤口再次被撕裂,渗出丝丝血迹时,凤朝歌的双目炯亮,没有哼出一声,若不是胸口那粗重的呼吸声和口中不断溢出的鲜血,几乎让人以为他毫无知觉。 凤朝歌望了眼幽深冗长,不知通向何方的洞穴,问道:“我们还剩了多少干粮?” “还剩四块,节省一点约莫可以支撑十天。”云舒心里估算了一下。 凤朝歌听闻眉头不禁一皱,自己一共带了五块干粮,而云舒的早就不见了,两人在洞外已经吃了半块,他又瞥见了不远处的两个瓷瓶,想必所有的伤药都用在了自己的身上,否则他也不会这么快醒来。 凤朝歌看着身旁之人的苍白脸色,忍不住撕了半块糠饼递过去:“吃吧,不然撑不下去。” 云舒没有推辞,毕竟谁也不知道这路还要走多久。 半日时光,凤朝歌都在闭目养神,而云舒简单的整理了一下两人所剩无几的行装,并将水袋里装满了清水,若他们推断的不错,这个洞穴就是司马策的旧居,只是不知道此处是入口还是出口。 以司马策之能,如果有人从洞穴出口逆行倒施的进入他的居所,那么他一定会让那个人死无葬身之地,而他们很幸运,当云舒来到这里的第一间石屋时,便知道这一定不是出口,因为这里是一处女子的闺房,房中的摆设和徐州李府内的一模一样,云舒再熟悉不过。 第三十七章 云宓的闺房 半日时光,凤朝歌都在闭目养神,云舒简单地整理了一下两人所剩无几的行装,并将水袋里装满了清水,若他们推断的不错,这个洞穴就是司马策的旧居,只是不知道此处是入口还是出口。 以司马策之能,如果有人从洞穴出口逆行倒施的进入他的居所,那么他一定会让那个人死无葬身之地,而他们很幸运,当云舒来到这里的第一间石屋时,便知道这一定不是出口,因为这里是一处女子的闺房,房中的摆设和徐州李府内的一模一样,云舒再熟悉不过。 “这里是云宓的闺房。”云舒将凤朝歌扶到石榻上,随手拾起书桌上一张积满灰尘的北疆战略图,这图并未完成,想必是主人临摹了一半便无法继续。 “北疆战略图。”凤朝歌匆匆一瞥便如云舒一样认出了那张临摹的攻防图,因为在疏国的书房中也放了一张一模一样的图纸。 凤朝歌含了一丝笑意看着墙上悬挂的美人图像,画中的女子也是一袭红裙,目中既有着豪爽的英姿又有着婉约的清和,手中宝剑斜斜的向下指去,不难想象这女子生前是如何一位风雅擅舞而又武功卓绝的佳人。 “楚国皇室的女子果然万里挑一。”凤朝歌由衷赞道。 云舒也看向那副画像,女子的容颜她早已熟悉:“只可惜红颜早逝,家国难期。” “或许他和凤留笙在一起便能握住整个天下。”凤朝歌似笑非笑的说道。 当年的形势,浊沧与中原各国并没有什么联系,宁国也因为第一任国君乃叛逃的楚将而难等大雅之堂,周边小国零零散散皆不成气候,独大的只有疏国和楚国,如若当年凤留笙和云宓携手,或许真的能结束这四分五裂的格局。 云舒听闻不禁回头相望,只见凤朝歌因伤势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依旧俊逸清雅,一向简贵的风姿更凸显出来,那双幽深的目光也正看着自己,不由心中一跳。 她只一刻便移开目光,将地图放回原处道:“你休息一下,我出去探探附近还有什么密室没有。” 凤朝歌‘恩’了一声,云舒的机变和武功他自然信得过,却还是嘱咐了一句小心。 “不必担心,我自可全身而退。”说完身形一闪,便消失在门口处。 云舒出了这间石室之后又走了一段距离,便发现了一间书房,那书房的布局十分奇怪,所有的书册全都嵌在石壁之内,墙上又挂了整整十八幅云宓的画像,有像刚才一样举剑的,还有赏竹观菊、抚琴梳妆,这些画像或坐或卧不一而足。 云舒又将石架上的书册一一浏览过去,从百家名著到奇门遁甲,从各国地图到西域宗教都有所涉猎,却独独没有他们想取之一观的‘万象兵书’。 她左右看了一会,随手抽取了一本古文所著的中原地形图,可没想到是,书册被抽出的瞬间,那嵌在墙壁之内的书架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融,房间也剧烈的震动起来。 云舒早有提防,足下轻点,飘然退出房间,而当她退出房间的瞬间,那些书架和书册又都还原起来,并且没有了一丝灰尘。 这奇异的景象令她心里一惊,想必这也是司马策的奇门遁甲之一,而她遑论看透,就连契机在何处也没有看明白,若是司马策想致自己于死地,恐怕是太容易。 当云舒按照原路返还最初的那件石室时,发现凤朝歌已在石榻上闭目小憩,她走近前去轻轻推了一下:“醒醒。” 不想手中一烫,凤朝歌的皮肤已经热得出奇,云舒忙去探他的额头,却惊醒了凤朝歌。 “你回来了”凤朝歌哑着嗓子问道。 云舒蹙眉:“你发了高热,我扶你去床上。” 凤朝歌起身,不料微微一晃,险些跌倒。 云舒叹了口气,先将自己的外袍铺在石床上,然后又扶凤朝歌躺了上去:“我们就在这里休整一晚。” 凤朝歌因为身体的原因很快便睡沉了,云舒倚着床边也觉得疲惫不堪,意识逐渐开始模糊起来,在这幽暗的石洞中虽有时能见到一丝光亮,但对于两人昏迷过后又走了这些时候也实在难以估算时日。 当云舒再次醒来的时候,凤朝歌的高热仍旧没有丝毫好转,反而稍显严重起来,口中偶尔模糊不清的说着什么。 洞中的空气渐转冰冷,约莫又是夜晚… 凤朝歌无意识的轻咳不免又牵动伤势,云舒担忧他本就有风寒之症,加之衣衫单薄又出了不少冷汗,唯恐他病情伤势会更加严重,此时便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了,她心下一叹道,权当自己是江湖儿女吧,于是合衣侧卧在凤朝歌身旁,如此一来,两人便都少了些寒气侵扰。 第三十八章 天时阵法 凤朝歌因为身体的原因很快便睡沉了,云舒倚着床边也觉得疲惫不堪,意识逐渐开始模糊起来,在这幽暗的石洞中虽有时能见到一丝光亮,但对于两人昏迷过后又走了这些时候也实在难以估算时日。 当云舒再次醒来的时候,凤朝歌的高热仍旧没有丝毫好转,反而稍显严重起来,口中偶尔模糊不清的说着什么。 洞中的空气渐转冰冷,约莫又是夜晚… 凤朝歌无意识的轻咳不免又牵动伤势,云舒担忧他本就有风寒之症,加之衣衫单薄又出了不少冷汗,唯恐他病情伤势会更加严重,此时便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了,她心下一叹道,权当自己是江湖儿女吧,于是合衣侧卧在凤朝歌身旁,如此一来,两人便都少了些寒气侵扰。 凤朝歌是被咳嗽所牵引的伤势疼醒的,他从石床上坐起,压抑着要把心肺咳出来的冲动,余光瞥见半蜷着身子卧在一旁熟睡的女子。 在这黑暗的石室中,他有些迷茫起来,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人之间少了多年来一直存在的猜疑和提防,没有嘲讽也少了算计。 他在黑夜中仔细端详女子苍白的容颜,她的确很美,美到世间难寻,令人过目不忘,可她的容貌总是比她的气质更容易令人忽略。他从未把她当作女子,因为她比世间的男子都还要运筹帷幄杀伐决断,她手中所握有的权势也比任何人来的更能翻云覆雨,因此他当她是对手,是同盟甚至是知己。 在这乱世之中,他们谋的是家国天下,掌得住朝堂政局,无论是江湖意气还是战场杀伐都在决断的一念之间,因此他们心中早已看淡了私情,或者说不能有私情。 女子紧闭的睫毛忽然颤了颤,一对深若幽潭、亮如星子的眼睛正一动不动的看着他,那眼中没有丝毫睡意,黑暗中凤朝歌清淡一笑,信任于他们而言果然太过奢侈。 云舒坐起身来,伸手探了探凤朝歌的额头:“你好多了。” 凤朝歌不可置否的问道:“这间石室之外你可有什么发现?” “不远处有一间书房,收藏了许多奇门遁甲的书籍和攻防地图,可惜我们要找的东西似乎不在里面。” 凤朝歌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让我们这么容易找到便不是司马策了。” “你可还记得两仪阵?”云舒拈住下巴,突然想到之前闯入石洞前的两仪阵,不禁猜测道:“你说这洞中的阵法会不会是按照奇门遁甲的五章而布?” “你是说按照天时、地利、人和、神助和格局这五章?”凤朝歌也想到了王室书阁中才有收藏的五章序论,其开篇就有‘奇门遁甲妙难穷,排兵布阵从五章’的说法。 “不错,五章序论天时一章中的九星节注中说道,根据天心、天任、天辅等九个星象便可推演四时,征引气象,而我们在两仪阵中所见的时辰之变化,雪山之崩塌以及阵中风眼恐怕就是印证。” 凤朝歌微微一点头:“若真是如此,恐怕后面就该是地利之局了。” 凤朝歌随着云舒来到书房,他仔细端详了一遍墙壁上所挂的云宓画像和陈列的古书典籍:“你说你随便拿了一本书便触动了阵法?” “就是那本中原地形图。”云舒扬了扬优美的下颚对着一个方向答道。 “我记得‘九宫术算’中曾言:九宫即为地,乃奇门之基也,不可妄动。”他沉吟片刻才接着说:“九宫之算一向以五行为一周,其中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最后五居中央。” 云舒听他如此说,眉头不禁挑了挑,竟有一种跃跃欲试。 “九宫之变换,说不得要去闯它一闯。” 凤朝歌倚着石门看向一旁的女子,她此刻的笑容既不似算计别人时的狡黠,也不似休憩时的慵懒,那是一种冷静而自信的笑容,微微扬起的下巴和弯起的唇角都勾勒出令人难以忽视的清傲弧度。 她回首对凤朝歌笑道:“你重伤未愈,便烦劳你替我压阵如何?” 凤朝歌亦是含笑而立:“在下之幸。” 第三十九章 琴与箫 只见云舒足尖轻点飘落于书架前,她随手取出一本列国传,那书架果然随着房间的剧烈抖动而逐渐消失,云舒却不似上次那般迅疾而出,仿佛是故意留给凤朝歌细解此阵的时间。 凤朝歌仅仅看了室内片刻,便用略显低沉却不失风雅的声音道:“水有尽而火木生,脚踏乾坤,变七为九,右上一而左退三。” 云舒随着凤朝歌的声音而走,忽而大开大阖脚踩正中,又或灵巧机变偏居一隅,小小的石室中,衣襟飘飘如行云流水,那裙袍襟带虽因几日来的遭遇有些灰暗蒙尘,然而蒹蒹姿仪更显其简傲风华。 “阴阳互易,九四而行,避申未而居中宫,退震守艮而向坤……偏居西南,五五归一。” 凤朝歌的声音越来越快,云舒的动作也随之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连成一片红影,当五五归一的最后一声落下的时候,房间剧烈的震动渐渐停了下来,书柜里的书籍也都完好无损的恢复在石壁之内。 云舒鬓角已浮起一层薄汗,这一连串的动作在伤势未愈之下令她微微有些喘息。 她看了一眼仍旧带着风雅笑意倚门而立的男子,颇有微词:“有这伤势在你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凤朝歌不理,缓缓踱入石室中细细扫视,果然没有发现他们要找的‘万象兵书’,云舒则拾起刚刚掉落在地的列国传随手翻了翻。 “这里说不定有你疏国的奇闻轶事,你要不要取来一观。”她狡黠的扬了扬手中的古本对凤朝歌道。 后者却是连眼皮都没有跳一下:“这里大多数的书籍疏国都能找到。” 云舒撇了撇嘴,将书上残留的灰尘拂去,小心的放回书架中间,仿佛生怕有损这古籍分毫。 ‘咔哒’一声,就当那本列国传回归原位的时候,机括之声又再一次响起,紧接着与刚才相对的另一扇石门也开始滚动起来。 二人向着石门滚动的方向望去… 缓缓入目的是一间简雅的琴室,正中摆放的是一张雕满翠竹的石台,房间的一角摆着一只以玉石为干,玛瑙作花,珍珠结果的奢华盆景,虽不是活物,但精致的令人惊叹。 “美虽美,可惜毫无灵气。” 再看那并置的琴箫,两人如有默契的对视一眼,深知这约莫就是当年引起无数骚乱,继而闻名天下的赑屃箫和凤鸑琴。 两人走至石台前细细打量。 那赑屃萧通体透亮呈浅碧色,尾端精细的雕刻着龙子赑屃,而那琴则乌黑如墨,琴弦灿如朝阳反着丝丝金光,琴身的凤纹古朴好似浴火而飞。 凤朝歌拾起玉萧,反手弹了一下萧身,一声极为清越的玉声落入耳中,那音色绝非凡品可与之媲美,而当他拾起赑屃箫的一瞬间,身后的石门也随之落下。 两人被困在了这琴房之中,经过多日来在石室中的摸索,他们也不似初时那般步步当心,反而有些适应起来。 凤朝歌四下打量了石室中的布置,除了一张琴案和一只盆景架之外再无其他,于是二人自然而然的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地上。 只见地上的石砖颜色漆黑,石砖表面隐含光泽且花纹暗布,细细看去既有春日之万物复苏,亦有盛夏之无穷碧叶,既有深秋之梧桐渐老,亦有隆冬之飞雪梅开。 两人对视一眼,此景不正是描绘了四时之变换,草木之轮回。 云舒蹲下身子抚过那漆黑的砖石,内里剔透,黛色荧荧,拂之温润如凝脂,反手一弹,音色淙淙如击玉,其中纹路交错,更显气韵苍古。 云舒很快辨认出来,对凤朝歌道:“这是楚国腹地独有的灵璧石,此石不仅形色俱佳且历久弥新,又因其声色独特被称为八音石,在楚地素有书画易得,八音难寻之语。” “这石砖中一定暗含八门之吉凶。”凤朝歌细细考究着地上的四时之景说道:“奇门之中以九星代表天时,九宫代表地利,而这八门便是人和。” 云舒点头赞同道:“惊门囚于春,死于夏,开门旺于春,休于冬,惊门居西方兑位,开门居西北乾宫,因此….” “因此乾坤已定,要解此阵,需先右上三而左退一,而后隐于惊门,接着左进一而右上二,对应着开门和休门,只是后面的….”凤朝歌苦笑了一声摇头道:“后面的似乎解不出。” 只见云舒仿佛没有听到,只是口中喃喃重复道:“右三左一隠于惊,左一右二开与休。”她说着用方才的步法演示了一遍,问道“是不是这样?” “不错,只是如此才解了十之一二,要出去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不,这阵法已经解了。” 凤朝歌有些疑惑的抬头,他的奇门遁甲之术虽非登峰造极,可当世也难有人出其右,就是云舒最多也和他差在毫厘之间。 却见云舒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眉目间是少见的开怀,连一双速来幽深让人难窥心绪的眼睛,此刻也亮如繁星。 她道:“若我所料不错,这八门之布局所用的步法应该就是按照楚舞‘披凰’所设。” “披凰…竟是如此。”饶是凤朝歌平日涉猎再广,杂学再多也不禁啧啧称奇:“这样说来我今日定是眼缘不浅了。” 云舒含笑不语。 披凰是楚国流传已久的一只古舞,此舞共分为三阙,其上阙名为六象初生,讲的是世间草木交替,走禽繁衍生息的样子。 而第二阙名为浴火涅槃,多用于楚国王室和民间祭祀时的祝祷之用,为的是祈求四方安定,国泰民安,其姿态比上阙少了几分古朴,多了几分信诚。 最后一阕名为百鸟朝凤,讲的是举国上下歌舞升平,锦里繁华的样子,其舞步在三阙里最是灵动多变,也最是引人入胜,因此楚国的女子所学都是这阙百鸟朝凤,反而前面两阙已渐渐不为人所知。 第四十章 披凰一舞 只见云舒广袖轻飘,腰肢婉转,双足轻点交错令人目眩神移,她红色的裙如落霞飞天,漆黑的发如墨瀑倾垂,时而顿首有如回莲破浪,时而飘转恰似乱雪萦风。 凤朝歌看着这只名闻天下的披凰,终于明白为何云宓一舞便能令天下女子争相效仿,也终于明白当年方婉懿一舞为何能令楚王如此倾心,只因身着红衣的女子恰似那涅槃之后的火凤,骄傲的不屑于涉足凡尘。 而眼前起舞的女子正踏着华章,好似在追云逐月,无论是袅袅折腰还是长袖回鸾都不似人间风华… 凤朝歌即便自负观尽天下歌舞,此时也不禁暗暗沉醉,一时难以转圜。 舞步渐绝,仪凤将归,当云舒的最后一个舞步也踏完的时候,紧闭的石门随着震动之声缓缓打开,如此另二人不禁想到,当年司马策对云宓是何等的爱慕,才能令他费尽心机以一曲披凰造就出这不世的机关。 “咦?!”云舒惊疑不定的声音从另一边发出。 只见这刚刚开启的石室中空无一物,只在正中之处摆放了一具晶莹剔透的棺椁,那棺椁的材质与两人所持之玉佩同出一源,只是四周打造的极薄,令人能清楚的看到内里的构造,棺身和棺盖是从内衔接,在外看不出丝毫痕迹,而棺盖之上有一状似圆形的凹槽。 这棺椁看上去令人匪夷所思,可更让两人失色的则是玉棺中仰面而卧的女子。 那女子身着红衣,头戴凤冠,双手交叠于腹上,玉枕一侧摆放着一卷古书,赫然就是他们要找的万象兵书,更令人称奇的是这红衣女子不仅样貌极美,并且肤色白皙微透红晕,不似故去多年之人,仿佛只是睡着。 “这是……云宓….”心中说不出的异样情绪,当云舒看到棺椁中同样身着红衣与她嫡出一脉的女子,心中不知是亲近还是惋惜,仿佛两百年的时光从未逝去,而她与这棺中女子的身世又何其相像,脚下竟不由自主的朝着棺椁走去。 “当心!” 一声颇为急切的提醒自凤朝歌口中说出。 随着他的声音,石室四周的墙壁上突然飞射出了千万条银色丝线,那银色丝线不仅细密如网,并且随机而动,更令人惊惧的是,那丝线极细且锋利如刀,所过之处含着破空之声,若被困在阵法之中,定然会被穿刺的体无完肤。 好在云舒性情机敏且对敌经验极为丰富,那危机四伏的感觉令她近乎本能的飞身而退,饶是如此衣衫也又多了几处破损。 云舒退回到凤朝歌身边,这才发现只是这一瞬之间,她已汗流浃背,脸上有一丝温热的鲜血直滴到锁骨上。 “好险…”她随手抹了一把有些刺痛的脸颊,仿佛不甚在意,还对身旁之人玩笑道:“好在只是脸上割了一道子,再晚一些你恐怕就能吃上肉啦。” 凤朝歌蹙紧的眉头仿佛能拧出水,他从来都不知道世上有一个人能令他如此无奈,如此头痛:“如此莽撞难道是嫌自己活的太长,熟不知人都是自己作死的。” 云舒难得的没有争辩,手中牵出那枚凤凰水佩朝着玉棺比划了两下,对身旁之人问道:“你有几分把握能把这玉棺打开?” “这有何难?”凤朝歌斜睨着身旁之人:“只要你用内力将玉佩弹出不就行了?”他顿了顿,复又言道:“你想问的不是这个吧。” 云舒凝眸看着躺在手掌中的水玉,那玉仍旧如此的剔透,如此的精美,可她眉宇间的犹豫任谁都能看的清楚。 云舒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巧夺天工的棺椁若被打开,外界的空气一旦进入,那女子的皮相在世间便再也寻不到了吧。 是何等的执念让司马策为这绝世佳人造就了这一方天地,又是何等的痴情才能任由自己化作一赔黄土,却为心上之人常驻红颜,云舒的心中疑惑,却不知她为之可惜的到底是谁… 可再想想这些天来的遭遇,先是在十万雪山中徘徊多日,后又坠下谷底,接着被那不知名的瘴气所伤,然后二人又差点死在雪崩的气浪之中,在洞穴中的这些天更是遇到了无数的机关阵法,如此所受万般苦楚皆是为这万象兵书而来,而今只差这最后一步了。 思及此,她不禁望向身旁之人,即便她存了保全之心,这人也绝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吧。 只听凤朝歌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朗风流,他本自负,却将俯瞰天下的气度说的那般谆谆风雅,他道:“万象兵书又如何,有很好,若没有也是一样的。” 云舒微微一愣,片刻后又有些了然,他便是这样的自负天下,万象兵书于他自然是如虎添翼,可若没有,这天下他自然也权谋匡扶的住。 即便如此,当云舒手握两枚已分别两百多年,到今日终于合而为一的水玉,仍有些觉得可惜:“你可想好了,这玉佩放到棺椁上,那这最后一道机关也解了,若放弃,日后便不知何时才有机缘来到此处。” 凤朝歌的眼角不禁上挑了一下:“不然?” “不然你便与我在此处分个胜负,你若赢了随你处置如何?” 凤朝歌嘴角一抽,颇有些愤恨的看着眼前的女子,想她素来也是个手握风云,杀伐决断的人物,此时此刻竟然有些耍赖,以致于他险些控制不住想打人的表情:“你难道想打死我这重伤之人,况且你刚才为何不说?” 云舒将笑意缓缓收了起来,冷凝着嘴角,学着沈意之的样子眯了眯眼,此时的她就如同一只心情不太愉悦红狐,声音清亮却能把人呛死。 她说:“刚才我忘了。” 第四十一章 听香楼牌匾 广陵城 又是一日天气晴和,作为城中主道的铜马街仍旧熙熙攘攘起来,道路两旁有卖着玉钗饰物的精明小贩,有绣着手帕花样的年轻姑娘,有吆喝着瓜果时蔬的淳朴大娘,还有测字算命的文书先生。 而不同于往日的是,街上正远远走来一位气度华贵,举止内敛的蓝衣公子,身旁还跟着一位身着秋月色锦衣的美貌姑娘。 那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可眼睛却十分明亮,她浓墨似的头发高高竖成马尾,一双轮廓分明的眉宇正随着她的表情上下飞扬,举手投足皆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度。 只听那女子说道:“兄长这次来楚国游历了这么久也不归来,我才一回城里就被父亲赶着来寻你了。” 那蓝衣公子含着笑意,沉稳的气度仿佛超过了他的年纪,赢华这番出行,事事都如他所料,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没有见到那希望一见的女子,许是这遗憾令他更想一探究竟吧。 “你不喜欢这里?”他问道 身旁的女子微微皱眉:“也不是…”她思考片刻,对兄长道:“只是这楚国女子太过婀娜多姿,身上穿的衣饰也轻飘飘的,就连走起路来也像没有力气似的。” “楚国的女子最尚风雅,自然不似你这个女将军这般举止随意。”赢华解释道。 “兄长要娶的王嫂也是如此么?”女子抬头看着兄长,有些不以为然的问道,在她心中,兄长要娶的女子定然是世间最好的,至少也要像自己能文能武才好。 “或许吧…” “公子,前面就快到此地最有名的听香楼了,时至正午,公子和姑娘可要休息用膳?”身后一名黑衣侍从上前问道。 赢华将询问的眼神递向女子。 只听女子揉了揉肚子说道:“累倒是不累,行军打仗可是比这个辛苦多了,只不过现在肚子有些饿了。” 听香楼在广陵城中可谓是家喻户晓,不仅如此,就连许多外来商客和达官显贵也十分愿意来此品鉴一番菜肴,这楼中的掌柜原是楚宫中掌事的御厨,做出来的菜肴不仅品相极好,味道更是让人流连忘返。 当赢华一行人来到听香楼门前的时候,首先吸引他们的不是什么佳肴美馔,而是门上的一方牌匾。 只见‘听香楼’三个大字跃然而上,女子眼神一亮,由衷赞道:“真是一副好字,没想到楚国的山水也能养出这等清傲洒脱的好男儿!” 赢华也移目看去,只见这笔墨清瘦流畅,既有铁画银钩的铮铮傲骨,又有纵情纵性的流逸酣畅,且字与字间收放有度,一气呵成,这不仅彰显了主人的强劲笔力,更让人称赞的是这主人清傲畅达的性情,确如女子所说,如此清隽有力的字体当不是一个弱女子能写出的。 “姑娘好眼力。”只听一旁有人笑呵呵的说道。 女子看了过去,只见面前正站着一位膀圆腰也圆的中年大叔,那大叔脸上泛着油光,因为富态连眼睛都被挤小了些许,却满脸都是亲和的笑意,他圆润的腰身裹着白巾,望去矮胖矮胖的,想来就是听香楼的掌柜了。 “姑娘好眼力,只是这字的主人不是什么好男儿,和姑娘一样,却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 “女人,怎么可能?!”女子惊讶的说道。 “阿歆!”赢华轻斥了一声。 “不妨事,不妨事。”掌柜仍旧笑眯眯的说道。 赢华扫了一眼人头攒动的大堂:“请问掌柜楼中还有没有空出的位子?” 掌柜果然作了个揖赔礼道:“公子来的不巧,本该给公子行个方便,可今日小店着实是没有空位。” “不妨事。”说罢,便想转身离去。 “兄长..”赢歆叫住二人,看那说书人正说道兴起之处,不禁有些失望道:“不如我们等等,说不定这就有人走了。” 赢歆看向掌柜。 “这….”掌柜看着面前衣衫华贵且气度不凡的三人,有些拿捏不定。 正在僵持不下间,二楼的雅间内传出了一道声音,那声音听来清冷如秋水,却能悦耳到人心里去。 “何叔,如果这位姑娘不嫌弃,就请上来坐吧。” 掌柜应了一声,看着赢歆询问她的意见。 “如此便多谢这位姐姐了!” 第四十二章 惊才艳羡 那声音明朗轻快的就如同朝阳春露,就连大堂的嘈杂之声也掩不住那份通透活泼的音色,有好几个人向这里望来… 只见说话的女子明眸皓齿,英气不凡,自有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度,望向她的人禁不住多打量了几翻,或许是因为这女子有些与众不同。 赢歆看着众人望向她的视线,微微扬起下颚报以一笑,并没有丝毫羞怯,她的笑没有那种骄矜的傲气,只是落落大方。她们浊沧子民本就有着古羠族的血脉,即便学习中原的习俗已经两百多年,但早已融进骨血的豪迈性情依旧存在。 大堂中依旧喧喧嚷嚷,众人的注意力又渐渐地转移到说书人的身上。 赢歆方才听到二楼有女子邀请她同坐,那声音又像冷泉一样好听,不禁觉得喜欢,于是快步走上了二楼。 只见雅间中的女子此刻正安坐在紫檀小几后面的红罗垫上,那女子一袭红色衣裙并一件墨色长衫,那极艳的红色与极深沉的黑色并在一处,竟然令人感到十分惊叹。她从来都不知,世间竟有人能将这如火如霞的明丽颜色衬的如此清隽而不失风度。 向前观去,这女子的眉眼虽然淡淡,却有着令人难以忽略的美丽,尤其是那双漆黑的眼睛,虽深幽的不见尽头,却似乎蕴含着常人难以窥见的慧黠,令人无法捉摸。 赢歆见女子虽美,却并不是官宦人家那种自作清高的冰雪美人,反而是一位气质淡漠却似乎人间绝慧的奇女子。她有些迷惑起来,这女子当然长了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面容,可这气度…怎么说呢?她竟然觉得分不出性别…女子的举手投足十分随意,可却比自己见过的那些世间少有的好男儿还要潇洒畅达。 赢歆不自觉的将这份恣意舒畅牢牢的记在心间,以致于当许多年后她再想起初见云舒的光景时,仍旧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此刻只见女子微微一笑,对着赢歆道:“两位请坐。” 赢华自然也看到了云舒,一抹惊艳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来,并非小人的觊觎之色,而是那种光明正大的欣赏之色,他道了一声:“多谢姑娘成全舍妹。” “公子不必客气。” 原来自北疆回来之后,云舒只在璇玑门中养了几天,今日才得空来这听香楼,二楼的雅间便是独独给她留下的位子,可见她是这里的常客。 今日方才落座,便远远的看到赢华二人走了进来,自豫安街头和楚宫烟华台远远一望,她自然也听闻了赢华在宾宴上的处变不惊,便有些好奇起来。 “这位姐姐,还没问你叫什么呢?”赢歆难得见到很对自己胃口的女子,不觉生出了亲近之感。 “我叫阿予。” “阿予?”赢歆重复了一边,明显有些怀疑,似乎不太相信眼前令人惊艳的女子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名字。 云舒也并不在意她的疑惑,反而噙着淡淡的笑意:“听姑娘的口音,似乎不是楚国人。” “是啊,阿予姐姐,我们是这一批从浊沧跟着世子过来的商人,以前我们浊沧离楚国太远,如今也可以和楚国通商了”赢歆一向聪慧,这话也不晓得被她说过多少次了,流利的很。 可是她这样的话哪里骗得过云舒这样的人,就是赢华也不免有些尴尬,但他那样轩轩朗朗的做派,很难让人感到反感:“舍妹自小被家里宠惯了,姑娘不要介意。” 说话间,赢歆的视线却被别的东西吸引过去了。 只见云舒后方有一柄稍长的东西,不小心被垂下来的月影纱掩盖了一半,不过看形状应该是一把长剑。那剑身有些厚重,剑鞘有些简约古朴的花纹,却十分光滑,不知是多少次生死与共才换来的。 这当然是一柄好剑,却也当然不是云舒的剑。如果那只名为韶光的剑在这里,赢华和赢歆一定能一眼认出来,因为那是云宓的剑,位列百兵之首,闻名天下。而这剑是随管潮离开的那人留下的,说是要谢她再造之恩,却不想这剑对于她来说并没有太大作用,就连那柄韶光,她也极少带在身旁。 “阿予姐姐,我能看一看这剑吗?”赢歆眼光一亮,有些希冀的望着她。 “阿歆!”赢华不悦的制止了一声,显然觉得她很没有礼貌。 武者的刀兵就如同一个人的右手,怎么可以随意拿给外人,况且他们才是第一次见面,彼此并不熟悉。 云舒当然不介意,她把剑拿起来递给赢歆:“姑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赢歆大喜,眼睛明亮的似灯火一般,那神态就譬如书生见了孤本,琴痴见了世间绝谱,当然了,赢歆极爱武学一道。 只见她振臂一抖,长剑就从一手落到了另一只手,姿势流畅显得无比熟稔,一看就知她是习武之人。 “阿予姐姐,这是柄好剑,可惜有些笨重,不太适合你。”说着便要把剑拔出来。 “姑娘小心,这剑极锋利,若伤了手会有碍弓藏。”云舒很适时的提醒道,这把名为磐石的剑虽然厚重,但刀锋极利,又有着杀伐之气。 赢歆还没有说什么,旁边赢华却蹙起了眉,望向云舒的眼神明显锋利了许多。赢歆自小习武,剑术也很好,可她最擅长的却是弓箭。 这位女子自然不似凡俗,但一眼就能道出赢歆的专精之处,若不是眼光极好,那便是不怀好意了。 云舒当然感受到了赢华的视线,但她并不在意,只是任凭赢歆赏玩自己带来的剑,偶尔浅酌一口,也十分有意趣。 赢歆一向开朗豁达,自然不像兄长那般小心翼翼,况且她心里早已觉得云舒十分的好,赏玩许久过后双手奉还,有些开怀道:“没想到阿予姐姐也是会武之人,只是我们这才初见,下次我们可以比试一番。” 云舒不可置否,低头只看了一眼,便对她道:“看姑娘手上的茧似乎更擅弓箭,只是看起来射箭时重心过高,如果姑娘能将身形放低,重心放后,想必威力更胜从前。” 自云舒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赢歆有些疑惑,然后有些惊讶,最后只有佩服。因为她并非男子的缘故,为了将箭的射程提升至最大,她习惯将重心放高,这样就和普通男子射箭时的身高相仿。可就像云舒所说,如果她在下蹲的同时将重心后移,那么所达到的效果应该是一样的。 可是云舒从来没有看过自己射箭,应该说她只是看了自己的手一眼。 云舒举杯向着赢华微微一笑,邀他共饮,这一番话算是对他猜疑的解释。 赢华亦举杯,一抹惊艳从眼中闪过,不同于初见她面貌时的惊艳,而是惊才艳羡。 他俊朗的双目似乎蕴着朝阳,束发的金光亦在夕阳之下烨烨生辉,俊美的侧颜令人注目。 “阿予姑娘,如果有机会再见,希望能知道你真正的名字。”他笑的十分贵气,一饮而尽。 第四十三章 边境沙陀人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不知不觉已是浅秋时节,楚国南部自然还是一片盛夏光景,唯独几个北方的城镇已有了秋意,月色高悬,那银辉铺洒在山脉和盆地上,让人觉得微冷。 夜色中,荒芜的土地显得有些寂寥,雁城里的建筑并不似楚国南部的小桥流水,青瓦白墙,靠近北部的城市里布满了泥瓦建成的民宅。远远看去,房屋似乎和昏黄的土地连成一片,城中的客栈早已结束了一天的辛苦,城道上连灯火都没有几点。 “兄长,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回浊沧,要绕这么远的路?”说话的女子一身浅青色的衣裙,却不似闺房少女那般衣饰繁复,那衣裙分成前后两襟,行走十分便利。 女子的长发束成马尾,额前一圈镶金额带,随着夜风在脑后飘起飘落,十分洒脱随意,就像一位行走江湖的女侠。 “嗯。”女子的兄长应了一声:“你没听到前两天有人在说江湖上的事?” “兄长是说苍门?”女子眨了眨眼,有些不解的问道:“这些江湖草莽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男子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反问道:“阿歆我问你,乱世和治事有何分别?” 赢歆想都没想便说道:“自然一个兵荒马乱,一个国泰民安。” 男子蓝色的衣衫在夜风下有些飘摇,那束发的金冠却始终彰显他的华贵和气度:“不错,乱世之中,哪里分得清江湖和朝堂呢?”他的笑容坚定而英美:“前有天煞会灭门在前,后有苍门覆灭在后,肯定不寻常。” 赢华而赢歆二人自广陵城听香楼一聚后,并没有立即回到浊沧,而是四处游历。数个月来,观尽了洛城的桃花,勘察了清河郡的水渠,而到前面的祁城,如今的雁城,他们竟然走过了大半个楚国。 已经不记得是在哪个酒肆听说的,武林中的一个名为苍门的小派在上个月惨遭灭门,与天煞会不同,苍门地处宁国,虽然有人猜测这又是璇玑门设计的一场屠杀,但始终没有人得到证据,可是一传十,十传百,这个消息已经在武林中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赢歆看了看早已暗下来的天色,对赢华道:“兄长,不如我们今天就走到这里吧,明天就可以到落平关了,后面的事等到了宁国我们再做打算。” 赢华点了点头,既然不知道路途有多远,那么就应该好好休息。 落平关地处西北,一向被誉为楚国西部第一大关,又因其地势处于岜岭的险要之地,尤其易守难攻。更重要的是,这片区域正是在大陆的中部地区,除了是楚国的领土之外,还有小片土地接壤到疏国和宁国,因此自古以来纷争最多,乃是兵家必争之地。 不同于晚上的寂静,白天的雁城有很多来往的商客,有来自宁国穿着薄薄皮草的药商,还有楚国贩卖丝绸的巨贾,就连浊沧过来买马匹的人也有不少。一时之间,各国的口音都能在这里听到,不同的风俗在城镇里异彩纷呈,却又十分和谐,有一种别样的意趣。 赢歆的好奇心一时全被勾了起来,摊子上的小玩意和自己宫里的比显得有些粗陋,但那淳朴的花纹和镶满宝石的匕首都是自己没见过的。摊子上还有一些楚国的小玩意,有被称作楚鸢的,听说这东西的丝线比普通的纸鸢要结实,即使在大漠的风沙里也能飞的很高很高。 赢歆拿起一个长的肖似苍鹰的竹鸢对赢华道:“兄长,我们也买一个吧,不知道这竹鸢能不能经得起我们浊沧的风雪,我想买一个试试。”赢歆有些爱不释手,心里有些赞叹楚国连一个玩意儿都做的这么精巧,不像他们,在宫中只能玩投壶。 正说着,远处扬起了大片的尘土,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其中还有些兵器碰撞的声音。没想到前一秒还在四处吆喝的商人们此刻已经惊慌的离开,有些人因为恐惧连自己的东西都不要了。 只听有人大喊道:“快走啊,沙陀族的人来了,大家快跑啊。” 赢歆倒是并不慌乱,她只是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满被人打断了自己的好奇心,更不喜欢这些民众惶恐的样子,仿佛来的人有多么的可怕,多么的不可一世。 只见远处一小队人马,那些骑在马上的人各个穿着虎皮,头上绑着毛绒绒的额饰,手中拿着长枪。他们十分野蛮,毫不在意马蹄下毁掉了多少竹鸢和陶器,若有没避开的人便会被他们冲撞到一旁,或者被锋利的长枪刺伤。 那些马上的沙陀人渐渐将赢歆二人连同那名侍卫围在一起,似乎没想到有人不怕他们,而且看上去还是有钱人。 赢歆一向明朗的笑容渐渐敛了下去,眉宇间有淡淡的怒意。 “你们是谁?竟然不去避让。”那群人中的首领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 赢华静静扫视了一圈,这队人马中有二十几人,虽然并不见得怕了他们,但这么多人都带着马和兵器,确实有些麻烦。 “这里是楚国边境不是你的部落,我为何要避?”她神情微冷,不怒自威:“你们又是谁?” 那首领楞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竟然一点也不怕,而且气势上还隐隐胜过他,不禁有些喜欢:“你这女子,长的漂亮还这么厉害,我喜欢,你家在那里,不如留在我们沙陀族吧。” 赢歆冷哼一声,将剑横在胸前,竟是连话都懒得多说。那沙陀首领看着她也没说话,似乎在思考怎么办。 “公子,等等属下挡住他们,您和姑娘先走。”那黑衣侍卫对赢华低声道。 片刻后,那首领扬了扬手里的长枪:“兄弟们,打败他们,将这女子带回去,剩下的人杀掉。” 赢歆也不与他多废话,手腕一抖,剑鞘自行飞了出去,横叉在旁边的土墙之上,她手臂微曲,将剑锋指向前方,竟带着隐隐的杀伐之气。 还没等她动手,远处又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是带着那滚滚烟尘… 当先一人穿着白色劲装并灰色长衫,黄土飞扬之间掩不去一身潇洒意气,男子长发半梳绑着一根儒带,手中还握着一柄宽阔长剑,那剑形状有些宽厚,看着极为稳重古朴。 虽是满面的风霜之色还带着淡淡的胡茬,男子的面容却十分英俊,带着几分儒气,世人在见到他之前应该很难想象将杀伐和儒雅集于一身该是何等模样? 这是赢歆第一次见到风尘之中的管潮,无论他日后如何的扬名天下,如何的坚守一方,就在他立于马上的这一刻,赢歆就已经知道,他一定是位刚毅卓绝的好男儿。 然后,管潮看向沙陀首领:“阿史那卓伦,你怎么又在这里?” 第四十四章 西平将军 那将领看向沙陀首领,很明显,二人之前就是认识的。赢歆看着二人显得有些不解,这沙陀首领一看就是欺压百姓的野蛮人,怎么看到这将领也不害怕?难道来的这位并不是楚国的守境大将? 阿史那卓伦看向来人,将长枪收在身畔,有些意外:“管将军今日出现的好快,难道你这几天一直亲自巡城?” 管潮自然也看到了满地狼藉,但却没有马上下令将他们拿下。 沙陀两个字有沙漠蛮荒之民的意思,这个民族曾在许多年前被人们称为处月人,原是西突厥别部,整个部族都在宁国的赤金山一代活跃。直到宁国第一任君主带着他的将领们建国,将处月人赶出了赤金山,这只游牧民族为了生存,曾向楚国寻求庇护,并在两百多年前的诸国之乱时提供给楚国一直骁勇善战的骑兵,如今则是在落平关一带散居。 “我告诉过你,不要再在雁城一代游走,你们的部落应该去寻找一个安稳的地方而不是让雁城百姓惶惶不可终日。”管潮对他们说道。 阿史那卓伦坐在马上看着这名边境大将,没有马上反驳,看起来对他还是有些信服的:“管将军,你是个军人,也是个好官,我佩服你。”他看了看远方的土地,那里有些荒芜:“我们沙陀族早就没有家乡了,朝廷只想着你们楚国的百姓,却不曾为我们这些外族人考虑过分毫,我们生活的地方应该是丰沃的草原。” 他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我愿意听你的话,所以你也看到了,你们楚国的百姓没有死一个,但是我们如何生活也不用听你的。” 他没有再和管潮说什么,而是看了眼赢歆,她手中的剑已出鞘,寒锋逼人,他欣赏的笑了一声,又朝管潮抱了抱拳,命属下收好地上的金银器物便离开了。 看着他们策马离开,管潮才翻身下马,他仔细看了一眼赢歆和赢华二人,似乎想要确定他们的身份。 赢歆的眼神已经不再有杀伐之意,只是对管潮这个人有些好奇,而且她非常欣赏这个人。 走到一旁取出赢歆的剑鞘,管潮爽朗一笑:“姑娘的武功不错,只是沙陀族的人一向骁勇善战,下次还是不要轻易出剑了,这样很危险。” 赢歆漂亮的双眸眨了一眨,在浊沧她是万人之上的公主,在边境她是杀伐决断的将军,可是这人却对她说会危险,要小心…. 这个人,很善良很温和……似乎也很强大。 西平将军府是管潮在落平关的府邸,也是唯一一个能够彰显他将军身份的地方,边境苦寒,物资和人力远远比不上都城和南方诸城的富庶,这座西平将军府俨然就是这里最豪华的建筑了。 书房中,三杯清茶… 赢华当然知道这个人是谁,管潮这个名字,他在属下送来的各国情报中见过许多次了,楚国每次的边境动乱都被他处理得很好,杀伐决断或是怀柔绥靖,处理的很合时宜,也很稳妥。 “赢公子和赢姑娘请用茶。”管潮用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示意了一下。 赢华并没有感到惊讶,却还是问道:“阁下似乎对我们的身份知道的一清二楚?” 管潮含着礼貌的微笑:“京中有人传讯,说公子必回经由楚国而到宁国,而我需要保护公子的安全。” 赢华望着手中的那杯清茶,并没有边境苦涩粗陋的味道,反而是难得一见的好茶,想必是有人专门送来这边境之地的。楚王政务繁忙且不理江湖之事,能猜到他会因为苍门之事经过落平关的人…… “听闻贵国公主虽然久居深宫,但却对天下之事了如指掌,原来身边还有管将军这样的边境大将听从她的意思,真是不简单。”赢华目光灼灼的望向管潮,竟有些惊喜和期待,他真的很想知道,乱世之中的这个女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赢歆却不是很关心这件事,反而有些不解的问道:“看样子沙陀族在边境作乱也不是一两日了,难道你们楚国的朝廷没有派人镇压吗?” 管潮有些激赏的看了一眼赢歆,身为女子却能一眼看出事情的关键,真是不简单:“姑娘说的是,只是沙陀族寻求我楚国庇护多年,又在诸国之乱时助我楚军一臂之力,不单单是普通的乱匪之流。”还有一点不便直言的是,云舒私下里曾来过密信,告诉他对于沙陀族之事只需约束即可,不能赶尽杀绝。 赢歆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赞同这个做法,过去的恩怨又哪里算得清,沙陀族如今既然变成了边境隐患,自然要杀之以儆效尤。可她哪里能知道云舒的想法,如果说赢歆颇有才略已经看到了边境动乱,那么云舒则看的更远,所图更多。 第四十五章 和我比试 既然已经被宫中某人知道了自己的目的还透露了身份,那便在西平将军府逗留几日吧。赢华这样想,赢歆自然是乐意的,对于管潮和那位楚国公主,说不定还是她未来的皇嫂,浊沧的王后,她当然满是好奇和期待。 这天早上,赢歆起得很早,当她推开自己的院门时就听到不远处有说话的声音,那是管潮早上巡视城池方才归来,她向着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丝毫没有意识到在别人的府邸中乱走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 管潮抬眼便看到了她,只见一身浅茶色的劲装将她的身材勾勒的十分有致,额前系着同色的额带,素白的手指正握着那柄和她形影不离的青霜剑,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正神采奕奕的望着他。 管潮愣了一愣,似乎还不适应有女子出现在他的府邸中,不过这失态也不过片刻时间,他抱了抱拳:“赢姑娘。” 赢歆从没有见过像他一样豁达英武的书生,也从没有见过如他这般潇洒儒雅的将军,心中那份想和他比试一番的想法更加强烈:“管将军可否跟我比试一番?”她晃了晃手中的剑。 “这…”管潮似乎有些为难,但他并不是碍于对方尊贵的身份,也并不因为对方是个女子。 “怎么?难道你看不起我是个女子?”赢歆见他不应,颇有些恼怒,眉宇间笼上了一层寒霜。 “当然不是..”管潮突然有些紧张的解释道:“只不过你是客人,我这两天公务繁忙也没有好好招待你们。”难道还要和你打一架?管潮心里默默想道。 赢歆看到他紧张的样子,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理由,她‘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将军不用如此,我只是想和你切磋几招,点到为止。” 他本不是多虑之人,见赢歆这样说,只想了片刻便道:“好吧,那烦请赢姑娘等我换件衣服。”他指了指身上的甲胄说道。 在演武场见到管潮时,他已经脱去了盔甲和平时穿在外面的长袍,一袭墨绿色的劲装衬的他如一个俊美儒雅的翩翩剑客,只有手中的沉金剑才显示出几分肃杀的滋味。 “请姑娘赐教。”他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将先出手的机会让给赢歆。 赢歆也不客气,一手执剑,战意瞬间笼罩住了两人,那是一道锋刃毕露的剑意,令人不敢小觑。 可她却发现,管潮虽还没有出剑,但他的身形沉稳如山没有丝毫破绽,甚至还带着礼貌的笑容。 赢歆挑挑眉,她当然不会等下去,让管潮的心态越来越平稳,越来越没有破绽。瞬极一动,她的青霜剑自下而上轻轻一挑,迫的管潮不得不移动身形,他微微仰头,用未出鞘的剑抵上青霜剑的剑锋,但也不得不向后撤了半步,心里暗赞一声,拔剑出鞘。 赢歆等的就是他的姿势变换,他拔剑的那一刻,赢歆挽了个剑花,立刻化剑为柄的向管潮的左肋击去,而另一只手也以实击虚的切向他的小腹。 管潮当然不会惊慌,他仅以一足支地,双臂像一对鹰翅一样展开,将沉金剑向着赢歆的身体横扫,而身体向前倾斜至一字型。 赢歆见自己的两招落空,前方还有磅礴的剑意扫过来,双足一点便如飞燕一般向着管潮的后方飞去,手中的青霜剑也随着她倒刺出去。 管潮看也没有看,只凭着千钧一发时的判断迅速侧身然后仰面,而青霜剑的剑锋刚好从他的面上划过一轮,然后又向着他刺出。 只听西平将军府的演武场不时有双剑碰撞的声音,那声音有些清越好听,但却处处暗藏机锋,转眼间,二人已经过了数十招。 时而剑锋平扫,时而身形飞转,偶尔赢歆还能化掌为拳,妙招横出。 而管潮的身形看上去频频遇险,但仍旧每一步都很稳当,每一次都刚巧能躲过剑锋,那柄沉金剑或挡或隔,有时只是寥寥数招却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他一双如炬的目光总是能看到那些剑意在哪里,忽然他眼神一亮,将沉金剑斜斜一刺,沉金剑的锋刃刚好与青霜剑的后半段相击,只听‘嗡’的一声,青霜剑便斜斜的插进土里,正抖动不止。 赢歆看着对方技高一筹,也并不恼怒,反而十分的佩服道:“管将军的眼光和武艺果然不错,我们再来过如何?”她微微出了一层薄汗,额前有几滴晶莹的汗珠,她的目光灿如朝阳,明丽不俗。 还未等管潮说什么,只听不远处传来赢华的声音阻止道:“不用再比了,难道你没看到管将军只用了剑法和你比,哪像你这般一会掌法一会拳法的?” 管潮微微一笑,露出整齐的一排牙齿:“我不如赢姑娘那般杂学甚多,最后那一招也胜在沉金剑更为厚重,反倒是赢姑娘的武学,真的很厉害。” 他的称赞无比中肯,丝毫没有虚假或者是有意示弱的成分在,却让人听了十分受用,赢歆的脸微微一红,也不知是刚才出了太多汗还是如何。 广陵城 松醪酒好昭潭静,闲过中流一吊君。 十分满盏黄金液,一尺中庭白玉尘。 一道清凉如镜湖秋水却泠泠动听的声音正哼着小曲,听起来心情倒是难得的不错,那声音在惠山之间淡淡散去,并没有什么人听到。 声音的主人手中提着一坛酒,那酒是从听香楼买的,名为解千愁,世人的印象中,那酒的滋味最是清冽甘香,正所谓一醉解千愁呐。 女子的红裙载着淡淡暮色,身上的黑袍比天色要暗了许多,谁能想到惠山与屺山竟然是断崖相望,又有谁谁能想到令天下既惊且惧的璇玑门就在惠山的半腰之处呢? 可是今日的璇玑门似乎有些不同寻常,更不寻常的是云舒这个主人并不知道今天为何这么奇怪? 阮儿正带着李澈在门口等她,阮儿的脸色似乎有些焦急,李澈的脸色更是如同吃了土一般,不就出门买个酒的功夫,能出什么事? 云舒有些不悦,难道说将韩稽派出去办事,门中就没有能主事的人了吗?她看了眼阮儿,好在她的能力自己是知道的。 “出了什么事?”云舒的神色淡下来,每当她不是很高兴的时候,容色就会越发的清淡。 阮儿有些为难的道:“是…凤公子在里面…” 凤朝歌?五个月就把伤养好了,难道还不安分? 她挑挑眉:“他又能如何,难道还能把我的地方拆了不成?” 阮儿的小脸白了一白,赶紧摇了摇头,放在平时,这份少见的可爱姿容她倒是很愿意欣赏一番,可是今日她没什么心情。 果然,阮儿的脸又白了一白:“那位也来了…” 云舒微微一愣,然后脸色也有些不好看起来:“我师父?” 当然不用看阮儿点头她也知道,那位可不就是她那位上天入地无人可以约束,放荡不羁的师父老人家吗? 阮儿的脸色再白了一白:“那位还说要杀了凤公子,现在已经在岑昏台打起来了…”说完这句话,她领着李澈低下了头,那感觉就像是给人吊丧一般。 云舒的好心情全都没有了,万没想到,出去买个酒的功夫,她这里就来了两个喊打喊杀的尊神,关键是一个比一个任性,还一个比一个厉害。 云舒紧走了几步,然后停下,回头看着有些不明所以的二人,仪容肃了肃,很有些郑重的意味:“阮儿,下次这种事,记得快点说。” 说完,那窈窕的身姿好似化作了一道绝美的霞光,向着惠山半山处的地方瞬间飘然远去… 第四十六章 这锅我不背 当云舒来到惠山半腰之处的岑昏台时,不自觉的抽了抽嘴角。 只见这里原本的一大片罂粟花海已经折了一半,血红色的花瓣有的破碎了,有的连着根茎一起落在地上,如同一片血海。而云舒平日里经常抚琴的那间亭子,四周的紫竹帘被剑气所伤,劈成两半吊在房檐上,仿佛下一秒便会彻底断开。 一黑一青两道身影你来我往,那位黑衣的中年人一脸狂妄,一边出招一边不屑的望着对面的人,仿佛在看一只蝼蚁,而他两鬓微微有些斑白,更令面容增添了些许邪妄,颇有些若天下人负我,我便要杀尽天下人的癫狂之色。 而那位青衣公子正微微皱着眉,似乎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即便如此,他的容颜仍旧如刀削玉刻般的俊美,那一双凤目似乎流转着满天星辉,灼灼令人移不开视线。而挥剑的身姿蒹蒹清雅,如玉树般挺拔清隽,青衣翻转之间尽是让人难以忽略的风采,即便此刻显得有些狼狈。 两位黑衣女子正站在距离稍远的地方,那正是不知如何是好的两个王室影卫,一黑一青的二人所营造出的罡风让她们根本无法近身,甚至整个岑昏台都在飞沙走石,让人很难看清远处是何种情况。 见到云舒归来,二人自是松了一口气,忙告罪道“门主,我们拦不住老先生和凤公子。” 那名黑衣中年人自然早就看到了云舒,游刃有余之间斜斜的看了她一眼,竟似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似乎正狂妄的对她说:我今日便是要杀了此人,又能如何? 再看那边,凤朝歌也一眼都没有朝后面看,他正将自己的长安剑举在面门之前,那里有无数的拳法纷纷落雨般的迎面而至,带着浓浓的杀意,那磅礴的内力令他就连自守也很难做到,根本分不出力气再关注其他的事。 片刻的功夫,黑衣中年人的功力已经渐臻圆满,凤朝歌的头发胡乱飞舞,脸色一片苍白,可此时此刻,他竟然还挂着清简优容的笑,然后向后退了一步,身形像受到了山川重压,似乎下一秒便会被碾成碎末。 可是下一秒,云舒出手了。 江湖中一向难有敌手的她,此刻竟是将自己的全部功力瞬间提至巅峰,将毕生的功力集于一掌,她的身影快如一道红光,夹杂着狂风暴雨之势向着那名黑衣中年人的头顶劈去。 若是寻常人看到了,必定会被她的气势迫住。 想不到能让她全力一击相助的并不是她的师父,而是那位青衣公子,这个做法在世人眼中或许有些离经叛道。 然而,凤朝歌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仿佛早就知道她会这样做,而那名黑衣中年人也没有看她,竟也是料到她会如此。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岑昏台的地面向下凹陷出了一个大坑,漫天飞起的石子打在两个黑衣女子身上以及后面赶来的阮儿和李澈身上,生生的将衣袍割出了许多的口子,可想而知这三人的功力是多么的深厚。 更可怕的是,那名黑衣中年人在受到了云舒的全力一击的同时,还分了一半功力压制凤朝歌,即便这样,他的面色也没有丝毫改变,竟是一步未退。 反倒是凤朝歌,在那名中年人瞬间释放的功力之下,原本就已经很苍白的脸色瞬间又惨淡了许多,他向后退了一步。 云舒的脸色也很难看,飞身而退之下比凤朝歌还向后多让了几步,而她落在地上的脚印由深至浅,就连衣袍都有些破损。 她缓了片刻,暗暗压下经脉中的乱流,胸口沉闷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半盏茶的时间过后,云舒终于呼出了一口浊气,挑眉看向中年人道“老头,难道你想连我也一起杀了不成?” 只见那黑衣中年人对云舒的称谓并没有丝毫愠怒,而是根本没有理会她说的话,满面狷狂的神色到现在还带着些许杀意,他对凤朝歌道“小子,以前有你师父护着便罢了,我说过,让我见到你一次,我就要杀你一次。” 凤朝歌刚才因承受不住压力而微曲的双腿已经站直,只是面色仍旧惨白如纸,而他的笑意已经淡的寻不到,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老头,虽然我也很想杀了他。”云舒指了指身旁的人,有些无奈道“可是你在楚国,在璇玑门杀人,这不是我替你背了黑锅吗?” 那黑衣中年人终于看了一眼自己的徒儿,冷冷哼了一声“你这丫头难道看不出来,他就是在算计你。”他的双目泛起幽冷的光,怒意极盛“真不愧是疏国的皇族,卑鄙无耻而且狡猾若狐,这样的人我杀一个少一个,杀两个少一双。” “哈哈”云舒开怀的笑了两声“师父您老人家头一次说话这么对我的胃口。” 她向着璇玑门的门口作了一个请的姿势“不如请师父您和这位凤公子到别的地方打一架,下次我一定带着解千愁去观战。”她笑眯眯的看着中年人,一副十分恭敬的样子。 那黑衣中年人看了她片刻,岂会不明白她的逐客之意,渐渐地,神色已不似刚才那般狂侼不羁,于是神色有些复杂道“你这个丫头…”他停顿了片刻,终究叹了口气“罢了,你回来的倒是及时。” 中年人竟不再看凤朝歌一眼,甩了甩衣袖便要离去,刚走了几步却又回头说道“对了,我这次来是想提醒你,过几天去折柳庄将上次的事情了结一下,顺便抢个武林盟主来做做。”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去了,好似‘抢个武林盟主来做做’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 云舒无奈一笑,觉得自己的师父真是看得起自己…… 那名黑衣中年人的身影渐行渐远,看似走的很慢,实际上很快的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云舒这才松了口气,阮儿等一行人也才反应过来。 不料云舒却背对着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只举起了右掌轻轻挥了挥,示意他们离去,众人这才发现云舒的右掌从虎口处深深的裂开了,里面的鲜血正泊泊流出。 阮儿心中一惊,却也不敢违背云舒的命令,带着众人先行离开了岑昏台。 刚刚她只出了一招,虽然看上去只是飞身退了几步,其实却受了不轻的内伤,此刻众人皆已离去,她清傲绝伦的眉宇才浮上了浓浓的倦怠。 而站在她身前的那个青色身影仍旧昭昭如芝兰玉树,颓唐如玉山将崩,即使是一个背影,也清贵的让人移不开视线。 云舒万万没想到,前一秒还清清朗朗的那片青色的身影,下一秒真的崩了。 只见凤朝歌修长的身形忽然一顿,紧接着‘嗤’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他脸色煞白的向后倒去,正撞在云舒怀里。 云舒下意识的拦住凤朝歌的身躯,却未曾想到自己的身体也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片刻后两人一起跌坐在地上。 云舒苦笑着低头看了一眼怀里,只见凤朝歌的面色已经白的刺眼,胸前一片殷红的血迹,他的眼睛直直的望着上空,竟有些涣散。 原来他刚才不是不说话,而是说不出话,更担心一张口就将这口血喷出来,原来他竟受了这么重的伤。 云舒忽然有些不满的叫了他一声“喂,你什么时候能起来?” 听闻此言,凤朝歌才缓缓将视线从空中移到女子的眼中,那一向深如幽潭,永远让人看不清楚的瞳孔竟然是那么的美丽与广阔,他又向天上看了一眼,发现原来就连这美丽的星空也不如某人的眼睛啊。 他忽然感觉疲惫至极,忍不住低低地咳了一声,指着自己的左肋有些示弱道“这里好像又裂开了……”说完两眼一闭,直接昏了过去。 云舒“.……” 第四十七章 神秘的杀手 日子就像岑昏台前的浮云流风,惠山之下的江水,那样匆匆的走过去,在每个人的岁月之上刻出或深或浅,或铭记或淡忘的痕迹。 可这些日子对于李澈来说,很不好,因为他很不喜欢。就比如现在,明明是吃饭的时间,云舒以前总是和他、韩大哥,阮姐姐一起吃的,现在呢?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只青色的狐狸,正捧着上好的竹梅青瓷碗优雅的喝着汤,还时不时的与女子闲聊几句,世人都说狐狸精是女人,怎么难道狐狸也有男的吗? “你应该听说了吧?”凤朝歌的声音如一块既温润又清雅的玉石“前两天苍门被灭,有人说这和璇玑门灭天煞会时的做法很像。” 云舒看了眼远处,并没有马上回答,似乎略有所思“我之前对萧剑尘的死有些疑惑,这次的事情也有些奇怪。” 她抬眼看了对面的人一眼“我觉得,所有的意外都指向了一件事。” “恩”凤朝歌淡淡应了一声,对于近日发生的事他也有些疑问,这种无法控制的感觉,很不好。 事实上,自从上次接到萧剑尘因心力衰竭而死的消息时,她就感到十分的奇怪,而折柳庄内的百家擂本该是众人决定出下一任武林盟主的一个好机会。不曾想她先因李府之事被牵绊住,后面又有花想容出手伤李澈,然后她被冯七和花想容二人暗算坠崖…只是不知为何,凤朝歌既然已经打着青石谷的名号出现在折柳庄,竟然没有做点什么。 云舒觉得有这些不同寻常,这人一贯只会做一本万利的事情,而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萧剑尘的事,是不是你…” “不是”凤朝歌不悦的皱了皱眉头,难得的带着浅浅怒意“萧剑尘其人,豁达且兼具狭义,那样的人,我不杀。”他说完自嘲的勾了勾唇角,自己干嘛要解释。 “吃菜,我娘以前跟我说过,吃饭的时候不能说话。”李澈突然打断他们的谈话,笨拙的夹了一道菜给云舒,学着她一向淡漠的神情望着凤朝歌,那是青涩的挑衅。 一双狭长的凤目扫来,感觉到了李澈淡淡的敌意,他觉得这个做法十分幼稚,看了眼身旁那如清风浅雨般的眉眼和流雪回风般的傲质,不禁淡淡叹了口气,这个女人啊,怎就一点自知自觉都没有呢? 凤朝歌收回视线,挑挑眉望向稚气未脱的李澈,每次他做出这个动作时都有一种洞悉世事的压迫感,但面上仍旧十分俊雅。 “不错…”他轻轻赞了一声,也不知他说的是李澈不错还是他的眼光不错。 然后云舒发现,李澈最近有些不对,吃饭的时候总是喜欢打断她说话,然后不停的给她夹菜;偶尔她和凤朝歌觉得无聊,将天下的剑招信口拈来然后让流烟和屏画二人演示的时候,他都会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今日又是如此,云舒终于觉得有不明所以,表情有些惊愕,实在不知道李澈这少年最近是怎么了。 “呵呵”一声淡笑从凤朝歌的口中传出来“你啊,真是后知后觉。” “你说什么?”云舒蹙着没,向他问道。 没等他回答,阮儿就带着韩稽走了过来,自从他被派出去察萧剑尘的事已经近两个月。 “门主”他微微低头一礼。 云舒淡淡的‘嗯’了一声然后问道“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韩稽递上了一封书信,里面的内容并不多,匆匆几眼就能全部看完。她抬头看了凤朝歌一眼,思考片刻将手中关于萧剑尘之死的内容递给他。 里面重要的信息总共有三条:第一,萧剑尘并不是像世人所知道的那样死于心力衰竭,反而是被人刺杀而亡,且一招毙命,足见刺杀之人武功绝高。第二点,苍门的弟子是被一种十分诡异的功法所杀,凶手的武器状似弯刀。第三,屠杀苍门的杀手应该是一个严密的组织,这个杀手组织似乎来自于宁国都城。 云舒将信收好,对凤朝歌问道“如果让你在一招之内杀死萧剑尘,你有几分把握?” “如果是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约莫两三成。”凤朝歌偏头细思了片刻答道。 这个问题云舒也想了一遍,可无论怎么推演,自己一招击杀萧剑尘的把握,绝不超过三成,如此可见,能刺杀萧剑尘而一招毙命的人必然是一个绝世高手,至少比他们二人要高出一筹。两人对视一眼,在心中默默地回想一番,江湖中能比他们二人的武功高出这么多,而且有目的杀他萧剑尘的人。 答案是……没有。 第四十八章 戴孝的小姑娘 从广陵城行官道北上,约莫两个月可到祁城,祁城之外并没有什么景色,天气渐转寒冷,落叶卷着寒沙,颇有些萧索,往北再行三百里就是雁城,那里是楚国西北的第一大关--落平关。这里是三国交会之地,自古多征战,先前韩延宗因押送军粮不利而受到牵连以致斩首,多半也是因为边境和宁国起了战事的缘故。 两日前,云舒在前往宁国的路途中收到了一封信件,里面言之凿凿,竟是武林诸派要向她讨个说法,信中说希望十一月十五在折柳庄一聚,说白了那些人也不是真心要为苍门讨公道,不过是为了武林盟主的位子罢了。 天煞会被灭是她亲口承认的,李府被灭门也是江湖皆知,更知道李澈现在正在璇玑门,而此次苍门的消亡似乎是有人故意将矛头对准了她,而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一辆暗紫色并不扎眼的马车停在了西平将军府门前,谁又能看出这马车是用楚国南方的黄花梨木造成。传闻黄花梨木有淡淡药香,更能调节环境,根据《药经》中的记载,此木还有舒筋活血、凝神静气的作用,普通人能拿来做一个高枕来安眠已是难得,又哪里能见到这么大一块木料做成的马车。 他们已经离宁国的都城庶阳很近,这座城池并不是宁国最富庶的地方,只是四周有丘陵,因此这中间一小片的平原显得尤为难得,当初宁国第一任王就是看上这里的易守难攻,是天然的壁垒之地,所以才在此地建都并赐名庶阳,希望它有一天能富甲天下。 镂空阁楼式的建筑是宁国所独有的,一般二至三层,中间呈镂空状,无论在第几层的人都可以看到地面的情况,这使人无论是从下往上看,还是从上往下看都显得颇有景趣。 此刻酒楼二层的隔间内就坐了云舒和凤朝歌二人,这个隔间的四周只开了一扇外面的窗,能够确保坐在里面的人看到楼下,而四周的人却看不到里面。 正喝茶,听到一楼的大厅有哭哭啼啼的声音,那声音的主人应该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云舒淡淡向下瞥了一眼,那是一位抱着琵琶,身穿白色寿衣的女孩,这种江湖行径她和凤朝歌看的比较多,所以都不甚在意。 那小姑娘梳着双平髻,每个发髻上还饰着白色的绢绳,面色哀哀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女孩的一双杏眼水盈盈的,似挂着泪珠,一张小脸白里透着红,俊俏的如同观音坐下的童子,真是我见犹怜。 许是见过太多这样的人,酒楼的掌柜明显没有被打动,看着她手中的琵琶就知道是来卖艺的,于是驱赶道“走开走开,我这里又不是医馆,你爹死了来酒楼做什么?” 女孩被酒楼掌柜赶至门前,却没有离去,抱着琵琶显得有些怯懦,声音却十分倔强“我能不能在这里唱支歌,我唱歌很好听的,绝对不会打扰您的生意…”她显得有些无助。 “会唱曲?会唱曲去伊人坊啊,说不定你唱的好听还能进宫当贵妃娘娘呢。”掌柜不耐烦的说道,当然了,这个典故说的自然是他们宁王世子的生母,进宫做了贵妃娘娘的那位伊人坊的歌妓。 很巧,云舒也知道这么个典故,只因许多年前在那个清凉的夏夜,满是夜色的殿阁中,她曾听人讲过这么一个故事,于是那双幽深莫测的眼眸中不由得渗出丝丝寒光,似要把人凌迟一般。 凤朝歌感到有些诧异,他当然不会认为这个女人是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在怜香惜玉,那么她这么生气就是因为刚才掌柜说的话? 还没等云舒说什么,不远处的隔间中就传出了一道声音,那声音极为温和,像一捧暖泉,带着些许的悲悯和淡淡的遗憾,那么的与世无争,让人生出亲近之感“这位掌柜,何苦为难一个小姑娘,不如我就花这些钱买这姑娘的一支歌,如何?”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巨大的银锭从那帘子后面抛了出来,稳稳地落在掌柜的手中,掌柜的眼睛都亮了,老天爷,那可是五十两银子! 云舒感到有些讶异“是他?” 一向对世事凉薄的眼眸忽然一亮,初时有些惊讶,而后淡淡的欣喜和紧张,然后微微一股暖意还有淡淡的怅然,万般情绪好像一片星雨在漆黑的夜色中划过,令人觉得炫目。 凤朝歌有些愣住了,这个人,这双眼,从来是傲视天下时的淡然,不论风月时的洒脱,甚至是慧绝天下般的狡黠,他却从没有看过如此炫目耀眼的光芒,以及那灼灼清华后隐藏的真挚和欣喜,他默默望着远处的那个隔间,不语…… 楼下的歌声已经响起,那声音不如何优美,也不算十分清丽,只是有些糯糯动听,更难得的是稚气犹存,仿佛未入世事的一张白纸,令人觉得在这样的纯白面前,所有的阴谋诡计都是不对的,因为那些算计已经缺少了对这个世界的善意和诚挚。 女孩糯糯的声音和着琵琶的清丽,如白糯的珍珠扣在玉盘,令人觉得有些迷惘,迷惘为何这样的声音合在一起是这般好听,为何这世间已容不下这样的单纯与善意? “梦至华章,既辞难往。玉台隐于沧浪,风扬月兼;恣披凰以高歌,绝色含光。夜醉醉其斟酌兮,觥筹难错;雾霭霭其惘然兮,伶俜不诺……” 凤朝歌听着曲子,不由地挑了挑俊逸的眉峰,以他的见闻之广自然知道这曲子唱的是什么,近乎完美的侧颜正望向身旁的女子,天下谁人不知?这是广陵公主为悼念忘母所作的《烟华台赋》。 第四十九章 绝杀令 世人似乎又看到了楚国那座闻名天下的烟华台,还有曾经因云宓而名动天下的披凰一舞,再加上楚王和方婉懿的风流韵事,宁国的百姓突然有些羡慕起来,那样的歌舞与底蕴,风流与轶事,大概也只有楚国才有。 就当众人沉醉在《烟华台赋》的华词妙章中时,云舒心中忽然警醒,在宁国听到她这首无心插柳却名满天下的词曲,就好像有人故意唱给她听一般。 果然,四周突然有人拍案而起,刀光剑雨织成了一张利网,正向着不远处的那个隔间杀过去!一时间,酒楼中的人都乱了套,很多人尖叫着跑了出去,还有人躲在桌子下面不敢出来。 云舒几乎未经思考,惊鸿一般的身影轻轻一纵,便从这一边飞身到了那位公子所在的隔间,她衣袖微拂,那垂挂的珠帘便随着割裂之声,纷纷四下飞去,那是一张看淡风雨,温和如水的俊颜。 “舒儿?!”那帘中的公子惊喜的看着来人。 数柄弯刀朝着宁攸扬砍来,云舒来不及将剑出鞘,内力借着剑鞘激发出去,挡住了前面的刀锋,宁攸飏也反应过来,素掌向着刺客中的一人劈去,夺下了一柄弯刀,然后反手一震,就将这些刺客从二楼逼退到了原先的位置。 凤朝歌丝毫未动,仿佛不曾看到这一幕,只静静的坐在先前的隔间中,仍旧身姿清贵,就连手中的茶杯也还未放下,心中却聚起一层难以言明的阴翳。 这个女人,她就这么去救别人了?一向毫无波澜,坚如冰面的心湖,荡起了令人不适的波澜…… 薄而有型的嘴角勾起冰凉的笑意,一向风流贵气的面容竟让人觉得那样淡,那样冷,比云舒的傲气更加慑人! 冷然的目光悠忽转到楼下,那女孩还在唱歌,他知道,或许那个女孩才是最后的杀招。神色未见丝毫变化,另一只空着的手却触到了身后的匕首,可也是仅仅一触,便松开了… 歌声骤然停止,白衣女孩的眼中杀意骤然,稚嫩的脸庞带着无限冷意,双爪将琵琶反过来一掰,琴身变成了两半,断弦发出刺耳的声音,全不似刚才那般动听,只见里面躺着一只闪着幽光的匕首。 女孩玉雪粉嫩的脸上还残存着些许纯稚,可是眉眼间都是可怕的杀意,她携着匕首飞身而上,仿佛是一个用来施咒的白瓷娃娃,令人觉得十分的诡异。 云舒正回首望去,只见那个青色的身影正将手中的瓷杯向着匕首掷出。 ‘叮’的一声清鸣,那瓷杯与匕首相交,化作了一片碎屑,飘到地上变成了一片白白的灰,而女孩手中的匕首也偏了方向,第一招刺空。 很快的,女孩将匕首从新握住,这时她已经在凤朝歌面前,数步之遥,转瞬及至! 云舒美丽的瞳孔微微一缩,很奇怪,那一向自己所熟悉的,带着无尽雅致和清贵风流的笑意,似乎变得有些模糊不清,而那人口中的叹息却无比清晰的传到了耳中,还有眼中那抹淡淡的怅然和遗憾。 云舒莫名的一慌,浑身血液仿佛一瞬凝结,原来这是不安与惧意。 是了,他功力未复,否则刚才那个瓷杯足以退敌,哪里还会化成粉末,只让匕首偏了一偏? 女子的脸色微微一白,带着慌乱和一抹不易察觉的执拗,韶光剑被她掷了出去,那汹涌无匹的剑意像一道电光朝着女孩的后心攻去,有雷霆万钧之势,比岑昏台的那一掌还要凌厉。 她还没有来得及杀的人,当然不能死! 女孩没有回头,她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或许性命就要交代在这里,那么至少,也要赚一个带走才划算,眼中的神色更加阴狠,匕首去势更凶,但求一招毙命。 近了…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公子,真是俊美啊!她这样想着…这样浅笑时有着灼灼风华,青衣磊落之处便有无尽的风姿,这样一个人就要死在自己手中了,呵…真好…只是为何?那眼中的笑意没有丝毫恐惧,反而有一种得逞的算计? 女孩自觉眼前一花,一片不知是红色还是黑色的影子转到了自己面前,原本有去无回的匕首牢牢的被人夹在了双指之间,自己的全力一击,竟然被人用双指截住了,代价竟然只是一道小小的口子。 女孩的背后受到一股内里碾压,那功法太强,瞬间击碎了她所有的经脉,重伤了脏腑。 ‘哇’的一口血喷在地上,和刚才杯子的碎屑溶在了一起,红色的疙瘩和着血沫,让人觉得有些恶心。 云舒冷冷的握着女孩的脖颈,那么的细嫩纤弱,神色委顿早已没有了刚才的冷厉,竟是去了半条命,一张秀色可餐的小脸正挂着丝丝血痕,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可怜,哪里还有刚才的凌厉与煞气? 修长白皙的手虽然美丽,却十分有力量,云舒洁白的手指正像藤蔓一样缠住女孩的脖子,只需稍稍一拧,便可以夺人性命。 “既然知道要暗杀我们,你也应该知道我是为何而来,说说吧,你们到底是谁?” “我当然知道,广陵公主嘛”女孩撇撇嘴,看着居然有些稚气未脱的神色“不过我的绝杀令是不会落空的。”她嘴上嘻嘻一笑,却仔细的望着眼前的女子。 白衣女孩看着眼前对她漠然轻语的女子,红裙黑衣兼着满身煞气,却一抹孤傲和清绝在脸上,怎么看都是个令人过目难忘的佳人,可是她却抖了抖,眼中浮现一丝惧意。 女孩黑白分明的大眼轻轻一转,看着云舒的手指,忽然‘咯咯’一笑,那稚嫩的笑声配上惨白的脸和渗血的红唇显得尤其悚人。 她歪了歪头,显得十分天真“这位好看的姐姐,你想知道的事我们可是不会说的。”她抬起自己的手,似乎无限爱怜的握上云舒受了伤的手指,惋惜道“多好看的伤口。” 她艰难的移动着头颅,望向地上那柄用来刺杀凤朝歌的匕首,此刻的锋刃上竟然闪耀着幽蓝色的光,她笑的有些开心“牵机引的毒只需一个时辰便会发作,本来是要带他走的。”女孩看向俊美清雅的凤朝歌,露出可惜的神色,然后又有些兴奋道“不过你长得也很美,有你陪着我也不错嘛。” 听闻此言,宁攸飏温暖宁和的神色忽然冷了下来,只见云舒指尖的那道细密的伤口果然开始渗出乌黑的血迹,一看就是剧毒所致。 凤朝歌眸色忽然雪亮了一下,没人有人知道,女孩的话竟让他那颗心脏轻轻颤了一下,向来浅隽有风华的笑容化作了肃然与威压“解药!” 那声音静而缓,却让刚才还抱着必死之心的小姑娘突然生出了一种想要逃的感觉,原来,在这个风雅男子灭顶般的杀意面前,一个抱着必死之心的人也会心生惧意吗?她忽然笑了笑,这个人真可怕,不愧是自己拼着一死也必须杀掉的人。 “没有呀~”女孩稚嫩好听的声音说着世上最恶毒的言语。 “是么...”云舒闻言,偏头思考了片刻,忽然指尖用力,只听‘咔嚓’一声,女孩的脖子应声而断,眼中还带着不可思议的惊惧,她松开手,女孩的尸体就如同一袋货物被丢在地下。 “舒儿!”宁攸飏痛楚的喊了一声,她居然就这样杀了这个人,她居然真的杀了这个人? 凤朝歌眼中光芒毕现,豁然起身,速度极快的蹲在女孩身前探了探鼻息,面色沉的几欲遮盖天地,这具尸体虽然还没有冰冷,却真的已经死透了。 回首望向那个女子,眼中神色有些复杂,恍惚雷霆之后夹着狂风暴雨,她就这么决断,就这么放弃最后一丝生机吗? 第五十章 求个明白 云舒当然知道他们的意思,她忽然笑了,笑的那样决然,映着血色红裙和如墨的黑袍,容颜惊心动魄“她说的是真的”她道。 不错,两人都沉默了,抱着必死之心来杀他们的人,怎会留下一线生机,即便耗费再多的时间,也没有用。 凤朝歌半蹲在杀手的尸体旁边,正好能看到云舒淌血的指尖,沉沉的黑色令人心惊,与白皙的手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十分妖冶美丽。 那双手,握剑时是最强大的剑客,抚琴时是最高明的乐师,提笔书的是名扬天下的佳作,举杯时便是风流惬意的饮者… 他心中最大的疑问,或许也是所有识得她、认得她的人都会产生的疑问:天下间怎会有这样一个女子?不输男子的智谋性情,倾轧天下的权势地位,却是个女子,她是个女子…… 一向古井无波的心湖泛起了阵阵涟漪,惊的自己有些悸悸。 他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口中叹息着“你这个狠心的女人…”眼中却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痛,若有若无的悔,只是这痛与悔为何这样淡?是因为他自己并不明白这痛和悔从何而来,还是因为这痛悔太深… 宁攸扬托起那只净而修长的手,上面深深浅浅的伤痕不一而足,有旧时的,有新添的,有习武留下的,有意外而伤的,仿佛是岁月斑驳的痕迹,但她仿佛仍是初见时的那个她,灵动而诚挚,温暖而慧黠,这样珍贵的人当然值得自己守住“我绝对不会让你死,即便穷尽天下。” 凤朝歌低垂的眼皮似乎轻轻一颤,心中微嘲,又似憾然一叹,穷尽天下吗?天下啊…… “不必”云舒口中对宁攸扬道,眼睛却看向了那个青衣的俊雅人物,一双堪比夜色的双眸此时又深又亮,闪着清冷的光,却轻的似一抹微云,仿佛即刻就要散去,任谁也无法捉摸。 韶光剑其锋极利,被誉为百兵之首,能破金石,况且是人的肌肤。 有黑色的血自小臂流出,速度之快,很快便将脚下的地板侵染成了暗色,云舒静静地看着那道伤口,没有一丝表情,仿佛那手臂不是自己的,她清净下来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慵懒,仿佛是一只正晒太阳的猫,若不是眉宇间那抹渐浓的倦意,会让人以为这血根本不是她的。 凤朝歌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半蹲在女孩的尸体前,看着那些粘稠的血液漫过自己青色的鞋底,他微敛着眸,让人看不出心绪,只是唇角那抹笑意淡的几乎让人觉得浸在冰雪之中,他只是在想,原来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的血。 随着渐转苍白的面色,手臂中流出的血已经渐渐变成了正常的颜色,牵机引当然是无药可解,然而有谁能当机立断的放掉自己一半的血,谁又能冒着可能死亡的风险来赌一个可能呢? 可是她就是做了,做的还很决然,没有犹豫,所以她只想了片刻就杀了那个女孩,因为她不愿意将这条命掌握在别人的手中,即便是死,也要她来选择怎么死。 身体疲惫的几乎要陷在座榻中,如青烟浅雾一般的长眉担着浓重的倦意,可是那双眼睛却仍然那般清亮,那般深幽,她的声音似乎夹着鼻音,就像许多年前。 靠着那个清净温润的身体,闻着鼻尖的那抹淡淡莲香,云舒忽然觉得放松了下来,她倒在那人怀中,意识有些模糊“我好累,我想睡一会…” 这是一方清净的小院,没有刻意彰显奢华的摆设,没有附庸风雅的书画,院中有几片规整的绿地,可是那绿色的植物并不是草,而是菖蒲,半掩的窗子能窥到那床沿一角,似乎雕着不知道是荷花还是睡莲的纹路。 即便站在院子外面,也能闻到里面的阵阵药香… 宁攸扬端着药碗走了出来,正看到门口那个青色的身影,全身上下没有一丝饰物,墨发如绸,吟着一抹优容的浅笑,让人觉得风雅到极致里,清贵到骨髓中。 那身姿仿佛是长久以来,并天地而立的一株彬彬玉树,此刻那人正看着不远处的地下,似乎研判着院中的菖蒲。 宁攸扬向房间内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子正安静地躺着,似乎没有醒来的征兆,他掩上门,走近那人。 凤朝歌静静的立着,感受着那道目光,初见时的温和如水已然消失,那眼光正如一道利剑上下剖析着自己,仿佛要将人看穿了一般。 当时,那柄匕首应该就在他身后,可是他明明已经触到了,却又放开了... “这样做,可换到了你想要的明白?”再开口时,只有温和与平淡。 凤朝歌抬眸看向眼前的人,他早就知道宁攸扬是那人的十年的竹马之交,今日才见了第一次,淡然的身,素净的人,无为的心,浑身上下都那么的通透净澈,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值得放在心中,像水一般。 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想要,所以什么都可以付出,什么都可以坦诚吗?可是那眼中隐隐的灰败又是什么? 只是一个抬眼的瞬间“我想要明白的,确实明白了”他怎会忽略女子一回首时的慌乱与担忧,怎会看不到她的舍命相救,这一份情义,就是他想要的一份明白。 宁攸扬凝视了他片刻,将视线也移到菖蒲上“你能以自己的性命换一份明白,却没有想到差点失了她的命,若真如此,你可会后悔?” “我不知道…”凤朝歌的声音很淡,似乎微惘,又或在思考着某些可能性。 “为何不亲口问问她?”为何不开口,或许问一问就能知道的事,必要用这手段来证明吗?这算计的本身,岂不就是无情? 宁攸扬看着那即将走进屋内的身影,略有深意道“我能知道,她自然也能知道。” 等她醒来,你们又该如何自处? 凤朝歌未言一语,是的,她知道,否则最后看他的眼神怎会如此淡漠而幽深。 第五十一章 舒心舒意 一杯清茶,一本书卷,热气从茶杯中氤氲升起,让人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床上的女子安静地躺在那里,眉宇间归于寂静,往日的凌然傲气和杀伐决然此时竟寻不到一丝一毫,仿佛这只是一个略有疲倦,安静美好的女子。 红裙因沾染了鲜血已经被侍女换下,纤长的身体只穿了一件略显单薄的白色中裙。云舒的身体能感觉到房中的暖意,可是这外面的暖意似乎和身体是处于两个世界,中间隔了一个琉璃罩子,能触到却不能传进来,以致于手脚都冰冷冰冷的,睡得极不安稳。 既然不安稳,不如醒来… 一双清亮而幽深的眼眸似是夜中昙花,忽然静静张开,没有惊动任何人,她望着床顶雕刻的睡莲迷惑了片刻,将眸光轻轻一转,便看到不远处的那个人。 那人正倚着窗翻阅一本书籍,姿仪卓然,绸缎一般的长发一半以玉簪饰起,另一半披在青色的衣衫上,恰如幽兰的嘴角正凝起若有若无的笑意,显得风流俊雅。 他的注意力似乎全部都在书上,以致于没有看床上那女子一眼…这个人,世人但凡见过他的,都要赞一句清贵俊逸,谦谦君子,可事有两面,这世上哪有那般完美的人呢,他心中的那些计与谋,算与筹,又有多少人能知道? “唉…”这样想着,竟不自觉的叹出声来。 四目相对,两人的眼中都有一瞬间的沉默与尴尬。 凤朝歌默默为她倒上一杯清茶递过去,她也默默喝了,两人都没有说话,又或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 “那日即便没有我,你也不会有事吧。”云舒微微叹息。 “不错,她伤不了我。” “果然…”云舒低低喃了一声,胸腔似有什么在涌动“我早该知道,你的性命岂会劳我来救啊…”嘲讽的语气中夹着一丝薄薄的怒“那日在岑昏台,你便知道我会出手,你怕我趁你重伤之时杀了你,所以干脆在璇玑门让我和那老头两败俱伤是不是?” 凤朝歌沉默。 “呵…你果然啊,有谁能杀了你?区区小女子,虽是杀手,又怎么动的了你!”那日他定然留有后手,只是啊,他想求个明白,求个心安,只是这样的事他竟也要如此吗? 眼光渐渐暗沉下来,像归于寂静后的死海,像狂风骤雨后的夜空,只是那深海和夜色中怎会有一丝浅浅的失望和涩然“这样的事,你也要算计过才会安心吗?” “难道你从未想过要杀了我,也从未算计过我吗?”凤朝歌少见的没有笑,没有持着那温文尔雅的面容,没有那如风如歌的声音,只是低沉着嗓音。 杀他吗?不是没有想过,从他第一次来到山河殿,第一次看到那分崩离析的版图时,她就从他眼中的华彩里知道,他所图甚多,所谋极大!甚至有一天会为她的国家,她的臣民带来战火与苦难,她当然想杀他!但至少,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算计一个人,以算计和试探来得一份浅浅的情义! 想到或许不久后就会发生的事情,云舒毫不掩饰的讽刺道“我的及笄之礼,难道你也要来?” “有何不可?”凤朝歌幽幽的看着她,神色似乎还有一丝柔,一丝暖,声音却那般平淡“你的笄礼,我自然不会错过。” “哈…”云舒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般,只是那笑中的嘲讽竟这样浓,她深深的看向凤朝歌“你也知道,未来的路如何走,我必不会听从父母之命,也没有媒妁之言,更不会敬畏天地神明,但我可以告诉你,无论我的选择是怎样的,它都不会是你。” 凤朝歌闻言,正色望向女子,眼前的人啊…还是那般的明慧,还是一样的七窍玲珑心,并且有着天下女子都似乎难及的才华与风姿。 “是么…” 两人均不语,迎来久久的沉默,仿佛空气都凝结了,令人觉得无比压抑… 门外响起脚步声,两人如有默契,一个敛眸,一个偏首,仿佛刚才的质问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舒儿,你醒了”宁攸飏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侍女。 云舒首先抬眼望去,只见那侍女长的十分俊俏,小脸红彤彤像苹果似的,微低的头颅似乎有些按捺不住。 侍女心里充满了好奇,想早些看看这个女子,要知道,入府侍奉这么久,她还从没见过世子殿下带过女人回来呢。 偷偷向上瞄去,正对上一双饶有兴致的眼眸,那双眼睛似乎比大海沧浪还要深,偶尔闪过的一抹趣味就像是海底的珍珠,既明亮又圆润。 她迷糊的眨眨眼,仿佛还看到了一抹青色的衣袖,向上面望去,只见那衣袖主人的身姿比王府里的翠竹还修长,面容嘛…长的真好看,呃……就像世子殿下那般好看。 “天啦,真的有这么好看的人!”她口中喃喃的,连自己的身份都忘记了。 “阿真,还不快见过公子和姑娘”宁攸飏看她被二人的容貌震慑住,不由无奈的提醒道“把衣服放下。” 一声好听的笑声从女子的口中传出,清清泠泠的,像二月的冷泉“阿真啊,真是个好名字!” 阿真这才回神,发现自己竟做了些什么,脸上一红,慌张道“阿真拜、拜见姑娘!”她赶紧将手中放着衣裙的托盘举到女子面前,屈膝下去,却再也不敢看女子的容貌了。 阿真呆呆的看着女子将微有些发白的湖色绸缎穿在身上,那就像披上了天山的湖水,泛着清净的波光,随着女子的一举一动折射出好看的纹路,清绝无匹。 一头未绾发髻的墨绸披于身后,她打着赤脚踩在温暖的地龙上,延展衣袖看了看自己“唔…好久没有这么穿了。”此刻眉眼弯弯,把刚才的不快和阴霾一扫而光。 然而谁想到几日之后,当阿真对云舒再没有了初见时的惊艳与害羞,而是像个老妈子似的跟着她到处乱跑。 一时看到她上了王府的房顶,说要看看庶阳的夜色,一时看到她赤脚行走于菖蒲草地,说要感受下自然,又或看到她闯进了贵妃娘娘的灵堂,说要祭拜先人,总之那一日的清傲风华和眉宇间淡淡的冷凝再也找不见了,可是让她好一番操心。 这水色的锦缎,飘散的长发,还有宁攸扬,都让她觉得自己不再是江湖中需要震慑群雄的璇玑门主,不是楚宫中长袖善舞的公主殿下,她只是她,无需风度,无需手段,只需要让自己舒心,让自己舒意!就连凤朝歌也觉得,这样的云舒似乎好久不见了。 这日,初冬微雪,正是行风雅之事的好时光,所以当凤朝歌看到宁攸飏手里的棋子时,轻轻赞了一句“昆山玉子,宁世子可有兴趣对弈一局?” 答曰:“甚幸。” 于是乎,亭子里就有了一墨一青两色身影,墨的一位身姿宁静、其质如水,青的那一位风雅浅笑、意态风流,无论从何处看去,都是一副天上才有的无双画卷。 当然了,那位阿予姑娘也正穿着这一身浅湖色的绸裙坐在一旁吃葡萄,阿真无奈的摇了摇头,这还是初时就用容颜惊得她说不出话的那个阿予姑娘吗? 第五十二章 入府相见 阿真当然是看不懂两位公子的棋艺的,不过她觉得,以世子殿下的才学见识想必不会输,只是这位阿予姑娘怎么时而皱皱眉,时而叹气呢? 她好奇的朝着那个清丽如镜湖的身影望去,发现这位风(毫)姿(无)卓(风)越(度)的阿予姑娘正抱着那盆葡萄,感叹道“真是难得啊,这么冷的时节还能在宁国吃到葡萄。” 忽然,那位阿予姑娘又不吃葡萄了,她跳了起来,抢过世子殿下手中的棋子,指着黑白两军中的那个缺口道“攸飏啊攸飏,你下这里就中了那个小人的圈套了,你看看,这里三面合围,是退无可退,他这是特意给你留的一条路,就是为了吃你更多的子啊!” 那位阿予姑娘有些愤慨的样子,手中拿了一把棋子“你要这样…这样…然后,再下这里。”她斜眼瞥瞥对面那个风雅的笑容,微微一哼,然后拍了拍她们世子殿下的肩膀道“看到没,对付这种人要声东击西!” “哎…”宁攸飏低低叹了一口气,看着棋盘上那多走的几步白棋,中间有几处间隔是算好给黑棋来下的,只是… “没有人告诉过你,观棋不语吗?”凤朝歌挑着眉头发问。 阿真很惊喜的发现,世子殿下居然很难得的对凤公子的话表示同意。 宁攸飏有些无奈的看向云舒,却不忍责怪,那轻轻皱起的眉宇带着一丝纵容,仿佛觉得无法。 “唔…好吧,那我离你们远点。”云舒看着二人的神情,有些悻悻,然后居然拍拍手,轻轻一跃,到房檐上晒太阳去了。 “唉…”亭中的两人又同时叹了口气,然后双双抬头,看到彼此眼中同样的无奈,然后一同笑笑,继续下棋去了。 街上,远远的行着一辆华贵的马车,并八位宫女随侍在侧。 那马是千里驹,那车是紫檀木,垂挂的是软烟罗,铺的是麝鼠皮,如此名贵的车马座驾,那必定是个不凡之人。 车内的女子身着淡黄色宫装,坐姿温婉柔顺,纤细而白皙的手腕上挂着一对灵芝竹节臂钏,手中握着一方浅色的帕子,一头乌黑的长发挽成宫中的十字髻,上面饰着名贵的玲珑八宝簪,额前挂着金镶紫英坠子。 女子将纤细的手腕抬起,轻启珠帘,一举一动都含着娇美和柔情,她那双杏眼正空濛濛地看着路上的行人,百姓见到这尊贵的车架,都纷纷避让。 “银珠你说……本宫的那位世子哥哥,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她犹疑地问着身旁的侍女,似乎也是在问自己。 自她懂事起,便没有见过这位名正言顺能够继承王位的兄长,他这位哥哥,在楚国做了那么多年质子,一朝回国,却仿佛与这深宫内院有什么仇恨似的。 虽然父王从来没有掩饰过对世子的厌恶,甚至颁下一道圣旨让他不必上朝,也不必入宫问安。但…父王必定也没有想到,这位世子殿下会如此‘遵从’自己的旨意,自回来那日起,没有入宫觐见过一次。 银珠有些担忧的望着自家公主,好言劝道“我的好公主,您明知道王上不喜欢世子殿下,又何必走这一趟,这不是惹王上不悦嘛…” 女子将帘子放下,微微垂眸“这两天我那位好哥哥做的事都传遍宁国了,那么多人看到他抱着一个女子回府,多么的有失风度。”她轻轻呵了一口气在手心,似乎嫌车内还不够暖,笑意有些骄傲“再说了,我是父王最宠爱的女儿,为他分忧,也是应该的。” 尊贵的马车慢慢行至了宁国世子府门前,仪仗都留在了外面,只有女子和银珠走了进去,尊贵的女子看到大敞而空旷的正门,不禁拧起柳叶般的细眉,腹诽道:堂堂世子府,怎么连个门前通传的人都没有。 微微叹了口气,然后轻移莲步… 女子很快发现,这院中没有假山石也没有富贵景,越往里处走…行过了那疏疏密密的自在花开,绕过了那绿漪堂前的清清湖水,一事一物都相得益彰,看似平淡普通却不失宁静致远,若真要用什么词来形容,那便是宛若天成。 让人觉得即便只是在这里行走,也是舒适惬意的……她不禁心中微诧,淡薄的情致,宁静的心性,这样一位王兄何以惹得父王那般憎恶,那般不喜? 脑中想着这些,却渐渐走近了,那庭中坐着的人影已能模糊看到……于是她稍稍低下头,初次相见,需得避开那直直相望似窥视别人一般的无理才好。 慢慢的走过去,直到一双干净的,淡的如山水墨色的鞋袜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 她轻轻低着头,敛襟一礼,声音柔婉如春风绕梁“臣妹佳阳,拜见世子哥哥。” 第五十三章 宁国有佳人 还未等她屈膝下去,身旁就有双温和的手扶住她,头顶响起一道如清风拂面,镜湖微雨的声音“佳阳不必多礼。” 忍不住凝眸看去,将自己扶起的那一抹淡墨色衣袖,初看时觉得普普通通,就连那料子也不如何华贵,细看之下却觉得那人仿佛正临着和风细雨,笑看春暖花开,让人舒服至极。 这便是自己的兄长吗? 眼中波光流转,发现不远处的石凳上还坐着一人,那身如青青玉树,那面含朗朗风华,好看的凤目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那目光似在风雅之后隐藏了一把利剑,能看尽天上人间的繁华堕落,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瞒过他。 佳阳被这人看的一惊,然后空濛濛的眸子浮起无比诧异的神情,连一直婉约的仪态都要持不住了,这……明明是个男子啊! 她婉丽无双的面容轻轻一震,脸上的神色极为复杂,似觉得有些唐突,又似乎觉得事关重大,她有些沉重,有些迷茫的对身旁的人道“世子哥哥,坊间不是传闻你抱了一位姑娘回来吗?这……”她看看身旁的男子,深觉不妥。 宁攸飏微微一愣,似乎没明白她问的是什么,而凤朝歌看似还笑的那般清贵,可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发现,他的眉已经上挑了几分,嘴角还有着不易察觉的抽动。 恰巧,云舒就是他为数不多的‘熟人’。 “哈…哈哈,这真是我今年,不……今生听过的最大的笑话…”那声音仿佛从天外飞来,惊得佳阳举目四顾,她怎么一直没有发现这个人在哪呢?一阵缓缓的风拂来,头发微微摆动,待细看时,面前已多了位不簪珠饰,身姿隽秀的佳人… 那一身清丽如清湖浅泊的素淡裙摆,那一头漆深如黑缎墨绸的及腰长发,面前的人带着丝丝轻笑,好看的眼中正含着一抹世所罕见的慧和趣,那笑应该是明丽舒阔的,带着诱人的风采,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不似宫人命妇那般的拘谨华贵,不似江湖草莽那般的粗俗放浪,却比贵人多了那分清傲之姿,有着草莽亦及不上的豁然舒朗,她不禁望向那双漆黑难测的明眸,呆呆问道“姑娘是从碧落来还是黄泉来?” 那人明显也被她问的一愣,忽然笑了,这瞬间仿佛高山冷泉,又似罂粟花开,只听她口中似乎是在赞自己“呵…佳人缭汝意,梦绕阳台回,没想到宁国还有佳阳这样的佳人,真是有趣!” 佳阳微微一愣,原来眼前的女子才是世子哥哥带回的那位姑娘,她心中一阵紧张,不由得移目望去,只看那青衣公子似乎笑的雍雅非常,并没有丝毫尴尬。 脸上一热,不由朝并立的那两人屈了屈膝道“佳阳拜见公子和姑娘。”说完又是微微一愣,似乎想不明白自己宁国公主之尊,为何忍不住地拜见这二人。 银珠在后面跟着拜了一拜,只觉得今日的公主全不似平日那般温婉矜持,有些反常,又不明白公主为何如此客气。 佳阳随着宁攸飏的手势落座,恰看到两人之前的棋局,已到了收官的地步,竟看不出是谁胜谁负,白子的棋路中正明和,透着丝丝不争,却立于不败之地…而黑子嘛… “好厉害!”佳阳脱口赞道。 “哦?”那青衣公子趣味的问道“没想道佳阳公主颇通棋艺。” 佳阳柔婉的笑笑,那笑容里透出隐隐的自信“自幼师从太傅,不敢称国手,只是颇通一二。”她看着棋盘,那抹刚刚出现的自信带着些许犹疑“只是……这黑子布局之大,手段百出,我竟看不出先手后手,而白子看似退让,却始终能够按自己的棋路行于其间,这盘棋…恕佳阳未能看清。” “哈..”云舒又一次轻笑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喜爱“公主所言,真可与那假面的虚伪小人称上知己!” 此时,就连凤朝歌都赞赏的看着这个以温婉柔顺而扬名天下的女子,似安慰道“公主过谦了,能看清这棋的布局和路数,已属不易,何况公主还敢于承认自己的不懂,不足,如此看来,公主真是一个聪慧的妙人。” 凤朝歌笑了笑,问道“只是看公主似乎对棋艺颇为自信,但这局棋似乎没有为公主的心境带来太大影响?” 佳阳听到他的赞赏,脸微微有些红,随即听到他发问,思忖片刻后答道“不是佳阳自负,这局棋既然佳阳看不懂,那么太傅先生和…父王应也看不懂,是公子和世子哥哥的棋艺太佳,并非佳阳不学无术。”她脸上果然没有丝毫的气馁之色,反而盈盈一笑,显得颇为满足“这世上之人哪有那般完美呢?事事皆懂,艺艺都精,岂不是太累也太费神了,佳阳能得一个颇通便很好。” 云舒似乎没想道她能说出这番话,有些惊喜的看向她,这样一个女子,不能不说是绝顶的聪慧,却难得对自己还有一份坦诚,让人怎能不喜?怎能不爱? 凤朝歌终于赞道“婉约容貌,冰雪为心,公主想必是这宁国皇室中最为钟灵毓秀之人吧?” 闻言,佳阳秀美柔顺的脸上微微一红,目中的胧胧烟雨化去,有些盈盈,神色间尽是羞赧之色,仿佛巫山云雨那般令人心动。 她对这局棋懵懵懂懂,只能看出十之二三便可称为钟灵毓秀,那么下这局棋的人呢?她望向这个为父王所不喜,却一直身居府中未曾入宫觐见的世子哥哥,他是那般的淡薄和温静…佳阳忽然觉得,若这位哥哥能够承袭正统,那也是非常好的一件事。 她忽然起身,对宁攸飏又是屈膝一拜,声音中颇有些诚意“佳阳此次前来拜见,方知宫中那些流言不能作数,若兄长有意,佳阳愿助世子哥哥成就这个宁国。” 云舒睁大眼,看着面前的佳人,温柔中似乎有着某种自信和笃定,不禁奇道“公主才见了攸飏第一面,怎会如此说呢?” 面前的丽人微微一笑,似夹着缱绻的幽香“世子哥哥虽未问过宫中的一事一物,但观此棋局中的智慧,若想离开皇室躲个逍遥,自会有办法,今日既然并未舍去世子之位而和父王两相僵持,必有所图。”她未起身,接着道“佳阳不孝,只是父王年岁已高,近年来听从小人谗言,处置了不少清官名臣……”神色间有些微微不忍。 如果说她来这里之前还对这位世子哥哥一无所知,还对自己的选择存着些许犹疑,那么在看到这盘棋,这个人的一刻,她便明白了。这位兄长,必定能够成为比父皇、比其他兄长更明智的君王,因此,无论是为宁国的安定还是自己的荣华,她都愿意助他。 第五十四章 山雨欲来 自此之后,任别人如何说宁国世子府只是个摆设,佳阳都无法克制住想要到那府邸里去的心意。当然,这个举动让宁王感到不快甚至是威胁,更或许她的举动直接引起了不久之后被载入诸国史册的宁国之乱,但她还是这样做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许多年以后,当所有的英雄美人都已不再,当所有的风流意趣和权术倾轧都变成了史书上的一段文字,市井间的一段传奇,当她看着鬓角微霜,感叹容颜已老的时候,仍旧能够舒心惬意的回想起在宁国世子府的这些日子,似乎每日都那么的新奇和有趣。 佳阳微微叹了口气,望向庭中那个淡薄的身影,最近几日,她发现宫中有些重要的折子会先送来这里,而过来送折子的人就是她口口声声所说的太傅大人,但世子哥哥对政事的热衷并不像父王和其他几位王兄那般狂热,仅仅是看了,然后批复了,似乎还游刃有余。 “阿予姐姐,你说……世子哥哥到底想要什么呢?”佳阳柔柔的望向身旁的女子,仿佛什么事情只要问她,便能得到一个答案。 云舒脸上的笑容很淡,似乎什么都不在意,又似乎什么都知道“他么…或许是宁国,或许是天下,或许他根本什么都不想要…” “连阿予姐姐都不知道世子哥哥在想什么吗?” 低首望向那个美丽温柔的容颜,伸手抚平她眉宇间的担忧,这是一个多么聪慧灵秀的女孩,但到底没有经历过外界的腥风血雨,所以这一份犹存的稚意显得十分珍贵,只是…山雨欲来啊…… “佳阳,你要知道,这世界上并没有谁能够完完全全的明白另一个人,就连自己的内心啊…有时候也会让人感到迷惑,又有多少人能够确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云舒微微一叹,捏了捏女孩的脸,显得有些喜爱。 佳阳抬头望向女子,她似乎对这世上的所有都不甚在意,又似乎世间没有什么事能够难倒她。比如,当凤公子下一步棋局时,她便能接着下一步,当世子哥哥画上一份丹青时,她便辅以诗文,就连宁国内忧外患的局势都能被她剖析的一清二楚。 她忽然觉得能够依赖这个女子,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于是有些撒娇道“阿予姐姐留在宁国好不好?” “嗯?”云舒诧异的望向佳阳,似乎没明白她的意思。 佳阳希冀的望着她,一向烟雨朦胧的眸子此刻却是炽热灿然的“阿予姐姐嫁给我王兄吧,如果你能同意,那么无论那帮大臣再如何怂恿王兄去楚国,我也会帮你拦住的!”她知道,阿予姐姐对王兄并非无情。 “哦?”云舒笑笑的看着女孩,眼中有不测之风云“这么说攸扬也要去楚国求娶那个广陵公主了?” 佳阳有些不以为然“还不是那帮老臣一直劝父王派世子哥哥出使楚国迎娶那个什么公主的,只不过父王想让我四王兄去。”她忽然嗤笑了一声,像个小女孩一般不屑一顾“四王兄那般志大才疏,怎么比得上世子哥哥,父王竟看好他。” 云舒没有像往常一样捏捏她的脸,只是淡淡的看向远处亭子里的人,口中道“楚国自古便是丰腴之地,国库丰盈,确实有收归囊中的价值,那个什么公主嘛,娶娶也可以……” “才不是呢!”佳阳皱了皱眉,似乎很不同意云舒的说法“那公主虽靠着几首诗词博得几分才名,可依我看及不上阿予姐姐半分,起码她不一定会下棋也不一定会上房顶。” “啊?”云舒愕然,似没想通上房顶也算什么好处。 “公主真乃妙人也”凤朝歌含着轻笑,似乎还有几丝旁人难以察觉的揶揄“依公主所说,那广陵公主自幼处于深宫,想必学识和家教都极好,必定仪态高华,温婉贤淑,绝做不出上人房顶这样无礼的举动。” “这……”佳阳被他说的一愣,却不知道如何反驳“我并不是说上房顶不好,只是、只是别人上房顶也必然没有阿予姐姐这般写意好看!”她义正言辞的说道。 “哦?”凤朝歌挑挑眉,似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没想到在公主眼中就连阿予上房顶都有常人所不及的风采。” 云舒没有参与他们的交谈,或者是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她轻轻瞥了一眼远处,发现亭中那道水墨身影也正朝这边望来,手中握着一道折子,云舒便明白宁攸飏必定有什么事与她商量,于是移步向亭中走去。 看着那抹水色的身影渐渐远去,佳阳心头一喜觉得甚是欣慰,眼中亮起灼人的华彩,那两个身影都是一样的清淡,一样的出尘,从远处望去,这便是入画的两个人了。 云舒接过那道折子,上面写了浊沧世子赢华一行人途径楚国落平关,已于半月前走到宁国境内,然而待他们赶到都城庶阳的时候,却发现灭了苍门满门的杀手组织早已难寻踪迹。 “舒儿,他们经过落平关是你的安排吧。”宁攸飏微笑着对她道“不然岂能那么刚好,在你们之后到。” 漆黑如夜的眸中闪过一丝熟悉的狡黠,令宁攸飏有些无奈,从小到大,这副神情都是用来算计别人的,只见她抿唇一笑“这是自然,这个杀手组织太过厉害,决不能留给赢华,这也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唉…”与清傲姿仪并不相符的狡猾竟被她演绎的淋漓尽致,宁攸飏不禁宠溺的拍了拍她的头,就像小时候一样“那日你受了伤,我便没有及时处理好这件事,现在那个杀手组织,并不在我手中。” “什么?”云舒漆黑的双目有些不敢置信,一贯风起云涌的眼此刻几乎可以望到底,她随着宁攸飏的视线看向远处那片青色,瞬间便明白,不禁咬牙切齿道“这个欺世盗名的小人,他果然有手段。” 云舒略带薄怒的眼神扫了凤朝歌一下,平复下来,有自己的部署,又有宁攸飏的不谋而合,难道真的会让这个组织落到别人手中吗?除非……攸飏他不想要。 “这个组织已经杀了太多人,也掀起了太多腥风血雨,宁国王室之内已经满是疮痍,不要也罢。”宁攸飏浅浅一笑,带着毫不在意的淡泊。 “攸飏,你……”云舒有些担忧的看着他,已经铺垫好的势力,刺客对于君主就好比剑客手中的一柄利刃,有着朝堂之上想象不到的力量,他却不屑一顾。如此……说明他走的并不是王道,但他也确确实实没有放弃世子之位,更重要的是,他言语中淡淡的厌恶和晦暗都让她有些心慌。 正要问什么的时候,宁攸飏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平和,带着浅浅如春雨般的微笑,令人舒畅“不过父王宣我三日后进宫,看来宁国的风雨就要来了…” 是的,宁王于三日后宣世子入宫觐见,美名其曰:世子年幼离乡在楚国近十载,于宁国有安定之功,后又以不争之势偏居府门三载,谦恭谨德为天下臣民所知,是为仁义,今逢岁首之佳节,令于宫中同贺。 话虽如此,但朝廷上下皆知,大王和世子这段互不相容的关系,将会在不久的将来摆在朝堂之上,或许又会在宁国掀起一阵狂风骤雨…因是他国内政,云舒和凤朝歌两人又身份敏感,所以不得不暂时离开。 况且,云舒并没有忘,江湖之上,还有许多的门派正在声讨璇玑门,要她给天下之人,给折柳庄一个交代…… 第五十五章 当是离别意 清晨,微雪,是该离去的时候了。 熟知四国历史的人都应知道,宁国正经算来应是楚国的分支,他们像楚国人一样崇尚风雅,却不得不处于冬日的风雪之中。只是,这寒冷于宁国贵族而言却没有什么影响,出门宝马御香车,入内便是灯门炭火温酒暖,以致于他们不在车内和室内的时候,显得有些衣衫单薄。 云舒一身红裙黑衣,恰如冬日里、夜色中的一簇火焰,燃于冰天雪地之中,炽热艳丽,却带着令人迷惑的一丝冷,这风雪对于功力深厚的她而言,自然不觉得冷。 佳阳从未见过这样的云舒,不同于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可以大笑,可以慧黠,可以飞身上屋顶也可以玩笑解棋局的阿予姐姐。 她更不曾想过,世间能有人将绝艳的红色穿的如此清冷而悠然,那隐隐的煞气和淡的几乎隐去的笑容都令佳阳感觉到心冷,身体不由地发抖。 佳阳愣愣的看着女子,仿佛从未识得她,难道这就是离别的滋味吗? 门外立着两匹骏马,一匹通体雪色,名唤踏燕,一匹颜色略深似有铜色,其名越影,正守候着它们的主人,时而趴趴前蹄似乎已忍不住想飞奔离去。 云舒回首,那个性格柔婉却内心坚毅的女孩,衣衫单薄,仿佛禁不住宁国寒冬的风雪,眼中有着挽留之色却未敢言语,是被自己吓到了吗? 心中轻轻一叹,将外袍笼在女孩的肩上,那浓重的黑色衬得她更加娇小而孤单,云舒的眉眼轻轻弯了弯,神色柔和许多,她好看的手摸了摸佳阳的侧脸,笑意轻轻流出“虽然样貌温婉,但是你很坚强……” “阿予姐姐…”佳阳看到那抹熟悉的笑容,心头一松,终于拽了拽她的衣袖,显得有些不舍。 云舒的笑容没有变,仍旧是浅浅而温和的,却不容拒绝,就像她的离去一样“没有不散的筵席,你知道的,佳阳。”人啊,总有离开屋檐和头顶大树的时候,必须要历经属于自己的风雨,方能成就一片新的天地。 从怀中掏出一物,那是个薄薄的金色令牌,正面刻着云纹并饕餮相争,背后并蒂十二瓣莲齐开一处,中间一块并不起眼的凹槽,里面镂雕了一个楚篆的‘舒’字,极难被人仿制。 云舒将此物交到佳阳的手中,安抚一笑“这令牌普天之下唯此一块,于朝堂无益,可若有一日流于江湖,或能解你一时之难,就算我临别留给你的礼物吧。” 说罢上马,与宁攸飏淡淡相视,彼此的目光都是安静,平和,自信,愿祝安好,这便够了… 烟尘四起,在薄薄的雪地上留下一串马蹄印子,马上的两人再没有回头,一红一青两道英姿飞快的消失在视线中,仿佛滚滚红尘…… 佳阳望着那两道无法追回的身影,紧了紧手中的令牌,感受到身上还留着云舒的体温和香气,心中怅然有所失...... 再相见时,不知道还是不是如今的这个天下? 离宁国极远的地方,一处不知名的小山坡上正行着一位蓝衣金冠的公子,一身尊贵之气与这山坡里的葱葱绿林和地上的无名石子都不是很相配。 身旁的女子正穿了一件牙色的锦衣,袍不似袍、裙不似裙,但却十分合身好看,尤其走路骑马极为便利。 女子的眼眸如一粒黑白相间的琉璃珠子,却带着莫名的恼意和一抹无处安放的薄怒,忍了这些天,终于走到了这个没有人迹的小山坡“可恶,真是太可恶了!”女子的眉头拧在一起“王兄,我们就应该直接回浊沧,在楚国和宁国之间跑来跑去做什么!” 她愤愤地向远处丢了一粒石子,面对千军万马时仍能淡定从容的她已经压不住内心的怒气,她就这么被人耍了。一路从楚国走到宁国去,然后发现那个什么杀手组织竟然收拾东西走人,再回想初到落平关时就碰到了管潮,可不是,天下哪有那么刚好的事! 那个什么广陵公主故意让管潮拖了她们好几日,亏她还和管潮有些惺惺相惜之意,没想到那么个高大儒雅的将军却也会耍文人的心眼! “太可恶了!”赢歆的眼中带着凌厉的杀气,好似要将人生吞活剥了。 赢华也并不阻她发脾气,怪只怪他失策,起初以为那广陵公主应只是猜到了他们的去向,没想到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如今想来,管潮的出现似乎只是为了拖延他们去宁国的时间,想到那空空如也的杀手老窝,赢华有些不佩服起那素未谋面的女子来。 只听赢歆的怒意还没有丝毫消减,哼然道“我们还跑回来做什么,要我说就应该直接回浊沧,率我十万铁骑即刻南下伐楚!” “阿歆”赢华淡淡叫了一声,却有着说不出的威严,看到虽然闭口不言却仍然不服的妹子,赢华轻轻叹了口气,解释道“这一路走来,听的最多的便是璇玑门的公案,我让人查了一下,你可知那璇玑门的门主叫什么名字?” 赢歆有些不以为然“管她叫什么,与我们有何干?”如放在往日,她很是愿意凑一凑江湖上的热闹,更别说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璇玑门的主人还是个女子,但是她现在不想、也没心情凑这个热闹。 “那女子名叫云舒,恰巧和你口中心心念念的广陵公主是一个名字。”赢华坚毅的脸上目光灼灼,带着一丝兴味。 “一样?”赢歆果然兴奋了一下,然后忽然摇摇头否定道“不可能吧,或许只是恰巧呢?”她确实觉得不可能,即便是浊沧那样开放的民风,她以女子之身受将军之位都显得不太容易,何况是楚国的公主。 “她不是颇有才名吗?怎么会让王兄这样想,这可不是楚国的女子能做出来的事。”赢歆有些不信,但又想起那日在广陵城见过的女子,又觉得似乎也不尽然,一时有些好奇起来。难不成江湖上亦正亦邪的璇玑门,如今闹得满城风雨的璇玑门主,真的是她王兄想要迎娶的嫂嫂? 赢华如刀削般俊美的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期盼和兴奋,那双决然沉稳的眼眸中闪耀出黑金一般的光芒,令人难以逼视。 他忽然笑了,如白日当空那般耀眼夺目,人生种种,总是要比说书人口中的段子更有意思,不是吗? 第五十六章 漕运巨贾 与此同时,被人心心念念算计着的云舒打了个喷嚏,心想是不是武林诸派找不到她璇玑门安在何方,于是正诅咒她诅咒的厉害。 她此刻正坐在马背上,慢悠悠的前行,怀中是那封偶尔才能收到的桔梗花封漆密信,这自然是从沈意之手上送来的,幽幽叹了口气,最近果然是多事之秋啊。 前日,当那名专门派给沈意之当贴身护卫的幽姬持着密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微微有些惊愕…这王室才能享有的暗卫,竟被沈意之当做信使来用了。于是有些无奈,自小到大,别看沈意之平日里一副笑眯眯很有分寸的模样,但他却是最会胡来的一个了,而且每次还一副天塌了都春风拂面的模样。 “唉……”云舒轻轻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凤朝歌挑挑眉头,家教和风度还在,却忍不住想道,明明被算计的人是他好不好,于是深觉不满“你楚国境内的案子,与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要陪着你去那勾栏之地?” “喂喂,别说的那么难听,什么叫跟你没关系?”云舒有些懒懒的“我在宁国被你算计的连命都差点没了,你帮我做点事情会死?” 凤朝歌不可置否,嘴上说道“狡兔尚且三窟,更何况是一个在楚国掌控了漕运近十年的奸商?”他轻轻皱起眉,思索道“这怎么看都比那个杀手组织值钱多了。” “你倒算计的清楚。”云舒斜睨着那人,眼中没有半分清傲之姿,全是鄙夷“怎么就没有人看一看你这幅小人的面孔,就连攸扬都和你引为知己,唉……”又是无奈一叹。 凤朝歌当然不会和她在言语上争长短,所以清雅风流的牵了牵唇角,道“漕运是楚国唯一没有掌握在朝中的肥差,你如今突然要吃掉这条线,不可谓不险,十年的官商勾结,他既然敢藏进青楼那种地方,你以为朝中没人保他?” 雅致的凤眸忽然一闪,深深的看着女子“除非他所勾结的官已经触及了你的底线,是不是?”他轻轻一笑,眼中含义莫测“让我来猜猜…他勾结的人一定位高权重,连楚国的两大世家都没有办法,还要你亲自去那污秽之地提人来审,难道是皇室中人?” 云舒忽然不笑了,静静的望着那双饶有兴味的眸子,那一刹如同千万簇花同时凋零,如一夜醒来漫天冰雪,冷的让人心头一跳。 她声音凉凉“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点到为止比较好。” 如沈意之信中所说,楚国的巨贾陈连祖上也是有官荫的,只是做到他父亲这一代只剩个小小的文郎之职,熬了许多年竟眼看着连个芝麻大的官都没得做了,无奈之下改为经商。起初这陈连只是在南北之间贩运少量的粮食,可如今像他这种在宦海中沉浮了几年,却又能放下文人的酸腐改行经商的并不多。 陈连在官场上受尽了白眼,让他懂得察言观色,机缘所致,又认识一些虽然官职不大却在小城小县有实权的朋友,过路行个方便自然不难。更难得的是,他并不像许多满身铜臭的商人那般粗俗到只认银子,偶尔巴结官员的时候还能风雅风雅,这令他在官商之间很能吃得开。 不用细想,生意大到能掌控一国漕运,陈连必定已经混成人精了,更何况楚国本就以耕种和粮食为主业,这份家业的肥美可想而知,以致于风生水起了这么多年,连宫里都有贵人找上门了。 所谓树大招风,这陈连既然已经到了富甲天下的地步,就应该知道避其锋芒的道理,他当然明白。可是这贵人抛出的诱饵实在太诱人了,想一想,如果一个掌控了漕运的人还能同时掌控铁矿,那得是多么的富有,不仅富有,还很有权势。 云舒想到此处,不禁冷冷一笑,铁矿虽然不见得比漕运更能挣银子,但这个产业关系到兵器建造和楚国的国力,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他以为朝廷能允许他像掌控漕运那般过一过手,就将银子越滚越多? 熟不知已犯了天家大忌! 这不,前两天户部上了道折子,说要‘整顿田赋,清点国税,众筹厘金’,然后户部的吴大人竟然发现国税的税额与账面上的金额对不上,这自然不能算到百姓的税收上,那就只有向这些巨商大贾讨要了。 那陈连也算聪明,一听这风声就知道是冲着他来的,二话不说钻进了窑子里,官府倒不好随便抓人了。 关于这青楼,因楚国人喜好风雅,前任楚王也就是云舒的爷爷更是可怜那些风尘女子的际遇,朱笔御批了允许官府人员招官妓助兴怡情,就连楚国的军士也被允许在非战争期间招营妓。 当然了,陈连进的地方就是官府默许操办的官妓场所,这里面或多或少都夹杂着许多朝廷势力,关键是其中鱼龙混杂,并不像朝堂之上清清楚楚的分着几派,以致于在里面得罪了人都不知道得罪的是谁,这便是沈意之的难处了。 一身月白的长衫风流倜傥,乌黑的云发盘成书生发髻,一根薄如蝉翼的锦带束在脑后,飘飘如流风之回雪……清丽略显淡然的眼眸顾盼便是风情,两侧的下颚线条优柔冷峭,五官完美如玉,那修长而干净的手中正握着一柄描金海棠扇,轻轻一摇,就是那翩翩浊世佳公子。 “小朝子…”那白衣公子念出声,觉得很不顺口,于是皱了皱眉,改口道“小歌子…”还不是很顺口,更糟糕的是那青衣小倌接近完美的俊容已经抽搐出青筋了,凤目中正流转着危险的光华,清雅的目光已化成了利刃。 “咳…”云舒轻轻咳了一声,改口道“朝歌,看看本公子这身和画本子里描述的风流公子像不像?”她含笑挑挑眉,学着他的样子,眼中满是促狭。 凤朝歌眼中罕见的闪过一丝不快,身姿笔挺玉立如青青翠竹,让人观之觉得清雅而贵气,哪里有小倌的样子。 云舒‘唰’的展开扇子,轻轻掩口对他说道“别这么高贵,看着一点也不像小倌。”她将扇子转过来用扇骨敲了敲他的肩膀,用清丽而慧黠的声音说道“之前让你选是我进青楼当官妓而你当龟奴,还是我当逛勾栏的公子你当我的小倌,你可是选了后面那个。” 凤朝歌挑了挑眉,阴郁的神色一闪而过“虽然我很想看你当官妓……”他顿了一顿,不满道“即便是后者,也应该我来当那风流公子你当小倌。” “又不是你办案子。” 说罢,又换上了一副淡然姿态,举手投足皆是写意潇洒,有着常人不可比拟的卓然,仿佛真是那闲逛勾栏的豪门贵公子。 就在众目睽睽和姑娘的顾盼之中,云公子带着青衣小倌一枚,缓缓走近了勾栏。 第五十七章 勾栏逍遥 “恩情常在,相思无尽……”门廊上的对子提的并不工整,但意思倒是明了,念上去显得有些市井却不乏趣意,云舒微微一笑“这对子倒是有趣,怎么…现在勾栏也时兴这个?” 老鸨晃了晃神,看着身前的人,混迹勾栏这么多年,她柳尘香什么样的姿色没见过,可是这么好看的公子还真是头一次,而且这公子的小倌……难道近些年的富贵人家都喜欢招这么俊美的小倌? “鸨儿?”一只好看而修长的手在老鸨面前挥了挥,凤朝歌被她盯的有些不自在。 “哎呀,爷来的正是时候,快请上雅间。”老鸨回神的也快,一眼就看到了云舒身上价值不菲的玉佩和手中似是出自名家手笔的扇面,再看看凤朝歌小倌一般的打扮,哪会不明白谁才是正主? 老鸨满面含笑,亲自引着二人上楼“这位爷是第一次来吧,怎么称呼?”一双透着世俗却十分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云舒,这勾栏正值多事之秋,她要格外的小心。 云舒略带深意的看了她一眼,当然明白她在紧张什么,于是安抚道“妈妈不必这么紧张,我也知道最近上面查的紧,自然不会给妈妈闹出什么乱子,不必客气,称我一声云公子便可。” “云公子?”老鸨觉得有些诧异,忽然脸上一喜,打探道“那…洛城的云侯爷?”话只说了一半,彼此都是聪明人。 云舒了然一笑,合起扇子轻轻点了点老鸨的肩膀,眼神闪闪,对她低声说道“妈妈可别去告诉我堂叔,不然我可要吃一顿苦头的。” “哎呀呀,原来是洛城云侯爷府上的公子,老鸨儿有眼不识泰山。”她赔礼的笑笑,忍不住多解释了一句“云公子可别怪咱们招待不周,只是最近风声紧,这样,今天公子的酒水单就让老鸨儿包了,全当买云公子一个回头客!” “难道妈妈是担心我找那位爷的麻烦?”云舒若有所指,神情有些诧异“难道陈爷还没走?” “哎呦,我的云公子~”老鸨低低唤了一声,似乎不愿多言,赶忙岔开话题道“今儿云公子头次赏脸,老鸨儿私心给您挑了个好位子,以后还望云公子多多照应咱们的生意。” 云舒见她口风这么紧,也不再追问,笑笑不多言,只是拱了拱手风流道“承妈妈的美意,却之不恭。” 老鸨自然又是道歉,又是殷殷陈情,和他们说了好一会话才离开,生怕丢了云舒这个贵客。等老鸨下去后,凤朝歌才坐在了云舒旁边,手中自觉的倒了一杯琼浆玉液,哪里还有小倌的样子,他对云舒问道“那个云侯爷又是什么人,我怎么没听说过?” 云舒轻轻扫视一眼楼下,很快发现这些恩客中并没有陈连的影子,现在这个情形他当然不可能露面,此时不定在哪个房间里风流快活呢。 “他么…是我父王庶弟的异性兄弟,前朝嘉贵妃被我皇爷爷强娶入宫前和屠夫生的儿子,先帝怜他身世,封了个侯爷,在洛城也是一个大户,终归是空有其位罢了。”她淡淡的向凤朝歌解释,然后微微有些讽刺“我这位血缘单薄的皇叔没什么权势,更影响不了天下大局,自然没有能让你知道的理由。” 凤朝歌不可置否,问道“你既然不肯严明自己的身份,便不能在这勾栏之内直接动手,你打算怎么吃掉这位楚国的巨贾?” 不用多想便知道,既然陈连和宫中之人勾结,那么一点风吹草动便能传到他的耳中,与其打草惊蛇,还不如釜底抽薪来的有效。 “对付非常之人当然要用非常之法。”云舒勾唇笑了笑,幽深漆黑的眼中透着丝丝狡黠“我们今天就好好享受下一掷千金的乐趣!” 凤朝歌看着对面含笑相望的人,那悠然有趣的神色分明又是再算计自己,忽然轻轻一叹“你有钱么?” “没有呀”云舒摊了摊手说的理直气壮,平日出入都有韩稽和阮儿跟在身旁,因此她一向没有随身带着银钱的习惯,忽然要一掷千金,她还真没有这么多现钱。 青色的衣袖轻轻一抖,便有清风入袖,凤朝歌挑挑眉,似乎有些不悦“我不觉得一个杀手组织能值得上一个富甲天下的漕运巨贾和千两黄金。” 云舒轻轻一笑,眉眼弯弯如新月虹桥,她手掌用力地拍了一下凤朝歌,动作十分自然仿佛做了许多次“不要这么计较嘛,我又不是不还,等陈连的家业倒了我还你两千两如何?”她伸出纤纤玉指,比了一个两的数字。 凤朝歌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人总是这么坑他“你这女子,知不知道什么叫空手套白狼,那陈连的家产应该有百万黄金吧。” “百万两黄金又如何,最后又不可能是我的,反正要收归国库,我肯贪下两千两还给你本利已经很不容易了好不好。”她撇了撇嘴,显得有些可怜“难道你没有听说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唉……”凤朝歌无奈的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了一叠白花花的银票,再怎么淡薄名利也还是会心痛,毕竟是千两黄金之数的票子,这个女人啊…… 第五十八章 一掷千金 “凤尾鱼翅,花菇百味鸭掌,芙蓉鱼骨,糖醋荷藕,翡翠银耳羹,佛手杏仁酥……”云舒也不看菜单,如数家珍般的报出一串名贵的菜名,使得青楼里的伙计越笑越开心,而凤朝歌只是挑挑眉不言语。 凤朝歌心里其实有些佩服,此时金主就坐在旁边,而那吃白食的人还能挥霍的这么自然,这很难得,他面上没有分毫改变,仪态平和的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笑的华贵清雅。 “哦……再加一壶解千愁。”云舒终于点完了菜,准备再加一壶酒。 不想那伙计听到最后,面上露出了难色,赔笑道“这位爷,解千愁是宫里的御酒,除了楚宫里和广陵城的听香楼,咱们寻常地界还真没有,您看这……” “不妨事,那就来一壶你们洛城最有名的桃花酿。” “得嘞,您稍坐,酒菜马上就来!”伙计吆喝一声,顺便对二人介绍道“二位爷来的可巧,今日咱们这里的晚晴姑娘首次登台,就指望能有个好身价,二位可好好享受一番。”伙计笑容慢慢却言尽于此,既不把话说的太露骨,又能将事情说清楚,让人听着觉得很舒服。 青楼里的姑娘大抵分几个层次,只在街上吆喝恩客且姿色平庸的,一般寻到恩客便不问身份,也没有固定的行乐场所,这些姑娘一般寄居在低等青楼里卖身,像明妆楼这种官府默许的青楼是瞧不上的。 在明妆楼里,只卖艺不卖身的姑娘被称为清倌,她们当然不是因为自命清高所以不肯流落风尘,才艺可以为她们的欲望蒙上一层华丽的外表。 大家和红牌姑娘的才艺比清倌还要出众,但她们并不会给人一种身世清高之感,而是懂得如何逢迎恩客,让那些高官士族能够在青楼里获得更大的满足,毕竟上青楼来的公子哥并不是想看女人大家闺秀的样子,更多的是寻乐子。 当然了,花魁仅有一个,才艺双绝,生的貌美,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夜千金,她们可以让很多男人成为裙下之臣,夜夜挥金如土只为博美人一笑。 因此,这青楼中的女子最看重第一次登台,才艺绝佳者,不仅能够倾倒众位恩客,还能使贵人一掷千金,过夜之后,她们的身价便可以翻翻,一夜成为头牌花魁,再不同于普通的卖笑女子。 今夜的晚晴姑娘当然是姿色上佳,娇艳貌美却不庸俗,就连云舒和凤朝歌这两个见惯世间美人的人都对这位姑娘有些好奇。 那姑娘正穿着藕色莲花裙,只看颜色让人觉得清清冷冷,可是她的眉眼又生的极柔极艳…… 那一双弯弯细眉如柳叶新芽,下面一对如丝媚眼,望着人时润润的,仿佛一汪泉水,朱唇丰盈到让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女子的笑容随意一勾,便娇态横生,让人臆想连连……可偏偏举止之间没有轻浮,让人觉得落落大方,又不似大家闺秀那般拘谨情怯,风尘到让人觉得容易亲近。 云舒轻轻抽了一口气,有些垂涎的看着面前的美色,痴痴道“这么漂亮的人真想带回家摸一摸……” 凤朝歌扫了一眼身旁的女子,疑惑的很,正常的女人看到这么漂亮的女子,要么自惭形秽,要么隐隐相较,又或是口中装作不在意其实心中既羡慕却又不屑一顾,哪会如她一般垂涎三尺。 “你到底是不是女人?”凤朝歌轻轻摇头,清雅的笑意中带着些嫌弃。 “多谢各位爷今日捧场来观小女子的登台初夜”晚晴微微一笑,然后有些直白道“今日不论小女子荣幸服侍哪位爷,都是晚晴的佳运。” “只是……小女子不得不提一句,凡是有为风尘女子争风吃醋打架前科者,小女子不敢服侍;有家中夫人严禁行乐曾到楼中吵闹者,小女子不欲离间;在风月之地声名不佳者,晚晴不意也不愿相交,还望各位爷明鉴。”她微微一礼,看上去不卑不亢。 云舒与凤朝歌双双对视,这难道是在约法三章?有意思……只是在青楼中和别人打架斗殴或被家中夫人前来寻过,又或是声名不佳又有闺中怪癖的…不用想就知道,应该不在少数吧。 果然,众位恩客里已经有人坐不住了,只听那人嚷嚷道“我说晚晴姑娘,我们可是受了柳妈妈的邀才过来看你登台的,你这个要求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吧,有道是英雄不问出处,你又何必管以前的事呢?”他又有些不信道“再说我们有没有前科姑娘怎么能知道,不是唬我们的吧?” 云舒浅浅一笑,觉得有趣,她还是头次见到把‘英雄不问出处’用在这上头的人,也是有才。 晚晴也不觉得生气,答道“戴公子虽然常常与人口角,但和人大打出手确是一次也没有,所以公子放心,晚晴并非不通情理之人。” 楼中的众人微微一惊,这才知道这位晚晴姑娘并不是单纯的唬他们,而是确实知道些他们的前科,一时脸色各异,有的诧异,有的担忧,有的焦急…… ‘长袖善舞,识人善任’是凤朝歌对这位晚晴姑娘的八字点评,这在风月之地已经是很高的评价,而云舒亦觉得这女子心细如发且机灵善辨,不由对她多上了几分心。 但闻丝竹管弦声声入耳,手指翻飞,琴音不绝,就勾栏之地来说,果然是好才艺。这份琴艺当然不能和宫中的乐师相比,也不及闺中淑女的宁静温雅,但胜在亲和不造作,人嘛……不能总是听着宫中礼乐,淑女调弦,偶尔也喜欢品味品味乡间小调不是? 弹过了琵琶,拂过了七弦琴,柳妈妈终于上台等着收银子了,而台下的众位恩客也骚动起来,娇艳美人的初夜,谁不想试试这滋味? 五十两开始,接连向上翻了几番,一百两……两百三十两……到了三百两已不是小门小户能付得起的,毕竟这只是买了一夜的欢愉。 那位晚晴姑娘就坐在柳妈妈不远处,含笑看着恩客像买肉一般的报价,并没有觉得丝毫不适,甚至连不耐烦也没有,倒是好心智。 “五百两”一个声音从二楼远处的房间传出,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浮躁但并不像云舒想象中那般惶惶不可终日。 云舒略含深意的一笑,眼神灼灼动人,果然…以陈连的好色贪财,见到此等美人岂有放过的道理,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明妆楼中,只听一道清亮如泉水的声音穿过了大堂的嘈杂,压过了陈连的声音,无比动听地响在每个人的耳旁“八百两。” 勾栏里忽然静静地,没有人想到价格跳的如此之快,也没人能想出这声音好听,身家富贵的人到底是谁?权贵们将洛城附近的公子哥儿们在脑中转了一圈,似乎没有听说过这号人啊。 陈连也没有想出这人是谁,于是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一千两……” 这时,已经有人猜出了陈连的身份,毕竟这些权贵的圈子里早就有人听到了风声,当下不再言语,毕竟楚国之中还没有几个人比陈连更富有,众人默契的想道:看来今夜陈连陈爷会成为晚晴姑娘的入幕之宾了。 可是众人更没有想道,那个清清朗朗的声音又一次在耳旁响起 那人言语淡淡的,悠悠的“黄金,一千两……” ‘轰’的一声,大堂瞬间炸开了…… 第五十九章 闺房小叙 “天啊!一千两,还是黄金一千两!”众人纷纷惊呼。 这个数字已经抵得上普通人一辈子的开销,虽然来明妆楼里风流的公子哥大多家中富裕,可也没有谁能够夜掷千金只博美人一笑,众人纷纷望向传出清朗声音的那个隔间,却只能看清一小片衣影。 如云舒所料,陈连并没有再往上叫价,以陈连的财富当然能够承担得起一夜千金的开销,但他归根结底是个生意人,心里总会掂量着值不值,很显然,他觉得晚晴姑娘虽美,却也不值一夜千金的价格。 云舒远远看到陈连叫了明妆楼的柳妈妈进去,就知道他一定是在打听自己的消息,而她的目的本就是引起陈连的注意,当下只是笑了笑,眸光一转,对凤朝歌道“我此刻要去找晚晴姑娘谈谈风月,凤公子可要同往?” “不必了”凤朝歌扬了扬手中的杯盏,似乎对她的邀请并不感兴趣“还是云公子独去比较好,我这个小倌还是替公子等着陈连的口信吧。” 云舒觉得今天的凤朝歌很是善解人意,于是潇洒且非常和善的朝他拱了拱手,跟着晚晴姑娘的侍女离开了,楼下的人都在伸着脖子张望,想看一看是谁出了这么大的风头,可是目之所及,也只能看到一个纤长玉质的白色背影。 云舒走进了那位晚晴姑娘的香闺,发现她还是穿着那件藕色衣裙,正坐在桌旁等着她,不禁微微一诧。要知道这勾栏之地她可是常来,虽然每次都是假扮沈意之的书童,但她知道此刻晚晴应该是换好那薄如蝉翼的睡裙,松懈下一头青丝,春光旖旎的等着她,而不是现在的模样…… 云舒只诧异了一瞬,心中觉得有些可惜,然后将目光落在女子身上“怎么?晚晴姑娘就打算如此衣冠严整的侍奉本公子吗?” 倒了一杯清茶放到云舒面前,一举一动都是媚态横生,她嗓音微启“虽不知姑娘为何会花重金来买妾身的初夜,但我想应该不是为了消遣小女子。” 云舒见自己的性别被人说破,也不觉丝毫尴尬,上下打量女子一翻“哦?”她觉得非常有趣“刚才柳妈妈没有识破却被晚晴姑娘看出来了,看来姑娘有一双慧眼!” 说着,再次审视起晚晴来,觉得她媚而不俗,洞察世事,更难得的是性格谦和,于是感到有些满意“以晚晴姑娘的聪慧,若不想流落风尘应该很容易脱身,不知姑娘为何流连风月?” “我为何要脱身?”晚晴似乎真的感到疑惑“我本是善于逢迎之人,在此处正如鱼儿在水中那般快活,既然我不觉得艰难和勉强,那为何不留下来?” 云舒点了点头,她自问见过千百种人,却从没有一个人能将风月之事看的如此稀松平常,这也算是个奇女子,然而云舒并不觉得她这种想法有多轻贱,反而称赞道“姑娘真是个奇女子!” “奇女子?”这回轮到晚晴觉得诧异了,本来以为对面之人应是哪个富家公子府上的夫人,今日不惜千金就是为了来羞辱自己,却没想到她会称赞自己,奇道“姑娘似乎不是来找妾身麻烦的,难道姑娘真的只是来寻乐子?” “确也,不确也……”云舒朝着她似笑非笑,幽黑的眸子正闪着慧趣的光,趁着她如玉的脸庞真真俊美如男子,晚晴微微抽了一口气,却听她笑笑地说道“本来是谈笔生意顺便寻寻乐子。” “那现在?”晚晴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看不出那双眼睛里隐藏的深意,却感觉好似要被吸进去了一般。 “现在我想谈两笔生意。”云舒看着她微微一笑。 “两笔?”晚晴没明白她的意思,却觉得面前的笑容既亲近又让人不由地信任。 云舒喝了口茶,对晚晴说道“姑娘这么善于察言观色,只做楼里的花魁也太大材小用了。”她目光浅浅的望着对面的女子道“不知晚晴姑娘对勾栏老板的身份有没有兴趣?” 晚晴勾了勾嘴角,终于抽回视线看向别处,她微嘲却自信地说道“不瞒姑娘,若我真想做这明妆楼的老板,柳妈妈早就不是这里的主人了。”她低下头,用白皙柔嫩的手指轻轻拨了拨杯中的茶叶“只是做花魁和做老板又有什么区别,还不都是一样,既如此我又和柳妈妈争什么?” “若我想让姑娘做的不是明妆楼的老板,而是楚国所有风月场的主人呢?”云舒轻轻望向她,目光浅的如一片羽毛,仿佛正说着无关紧要的事。 “所有?”晚晴忽然抬头看向云舒,眼中惊疑不定,明显被吓到了“你到底是何人?” 云舒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看着她,接着问道“姑娘可还愿意?” “若有机会自然是求之不得!”晚晴的眼中忽然一亮,似乎十分感兴趣,又有些迫不及待的温热。 “那便是了。”云舒满意的笑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玉牌,这玉牌的样子和她给佳阳的那块长的一模一样,只不过不是金色,而是镂空的一块碧玉。 将刻有一个舒字的玉牌交到晚晴手中,道“姑娘先拿着这块玉牌,到时候自然有人告诉你如何使用,希望姑娘记得今天我对你说的话。” 晚晴看着手中那块精致的饕餮莲花玉牌,心中有许多的疑问,她还不知道这个女子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又如何能第一面见她就将这么贵重的东西拿出手来? 疑问太多,却没来得及问出口…… 一个雅致如玉且透着丝丝清贵的声音隔着门响起“该走了。” 云舒听到声音,抬起微垂的眼睑,站起身准备离开,她从容地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晚晴,眼神很清很静,却让人看了觉得心口发凉。 云舒还是带着淡淡笑意对她说道“晚晴姑娘,我觉得还是竹钰这个名字更适合你,既然姑娘并不在意流落风尘,那么又何需在意用花名还是本命呢?”说完,推开门离开,没有再看她一眼。 这时,晚晴终于明白,今日这个女子是有备而来,自己的身世和名字早就被她查的一清二楚,可自己除了手中的玉牌却对她一无所知,不禁觉得有些惘然…… 第六十章 一口回绝 出了这道门,看到凤朝歌虽还是那风姿如玉却让她觉得虚伪的青色衣衫,可头顶的发髻却折损了他几分贵气,不禁觉得心情大好,笑眯眯道“朝歌,让你在外面等着本公子真是过意不去呀,辛苦你了。”她笑的很和蔼,声音很和善。 凤朝歌轻轻瞄了她一眼,挑眉说道“当日在世子府,你对宁国那个小公主说那块令牌天下间唯此一个,没想到是在诓人。” “谁诓人了?”她看向凤朝歌,一本正经的奇怪道“明明质地不一样,金和玉又怎么会是一种东西?” “你常说我为人阴险,善于欺人,你又何尝不是……如今我却也不相信你这玉牌只有两块了。”他有些怀疑的看着女子,她总说自己的肠中有九曲十八弯,却不知她自己也生了颗七窍玲珑心,真是不公平。 云舒听了这话,忽然笑的不和善了,她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神情专注的看着他,声音却有些冷“这可不是能告诉你的事,妖孽!” “妖孽?”凤朝歌盯着她看,笑的有些淡,眼中正闪烁着危险的暗光,非常认真的思索着两个字。 “…当我没说”云舒仿佛被他的眼神冻到了,抚了抚自己的双臂,但她显然没有什么诚意。 两人跟着柳妈妈往陈连的房间走去,她在来明妆楼之前当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无论是洛阳云侯爷的府邸还是陈连的背景她都布置的堪称完美,否则又怎能对付这个常年混迹于高官权贵之间,又把持漕运近十年的奸商呢?而对于晚晴,云舒也是一早得到了来自苏子臻的情报,这样的美人正是陈连所喜欢的。 她忽然自信的笑了,千金一夜,就不信陈连不对她的身份感到好奇,而她那个偏居洛阳城的便宜皇叔也正巧是商道中人,用这个身份来和陈连谈生意,不是正好吗? “云公子,里面有位爷正等着和您谈事,妈妈我就不奉陪了。”柳妈妈向她一礼,然后离开了。 屋中的陈连正穿着件湖蓝色的锦袍,带着布衣梁冠,上面嵌着祖母绿的玉石,腰间以一根带子系住,身上虽有些发福,但还算是个正常中年男人的身材,看着倒是挺宽厚的。 这身行头并没有多少金玉傍身,让人觉得他不过是个小富之家的老爷,任谁也不能马上联想到富甲天下的陈连,财富不显于外,很是懂得分寸,只有那双精明强干的眼睛让人无可遁形。 在云舒打量陈连的同时,陈连也在看着她,不禁有些惊讶,没想到是如此的年轻,又有着如此惊人的长相…陈连心底一叹,天下间的容貌有千千万万,可真有如此雅淡而高傲的眉眼,明慧而清隽的容颜吗? 再看向凤朝歌的打扮,更是觉得奇哉怪哉……虽然身上的青衣显得有些朴素,又做了小倌的打扮,但容貌是一顶一的神俊如玉,姿仪是一顶一的雅怀清贵,这样的人竟然只是个小倌?难以置信…… 然而这一打量也只是片刻光阴,他将目光收回到云舒身上“云公子竟如此大手笔的买下晚晴姑娘的初夜,陈连佩服公子的豪气。” 他倒了一杯酒到云舒面前的酒盏里,那酒盏不似普通的小杯,而是半个巴掌大的酒樽“早就听闻云侯爷经商有道,出手阔绰,是难得的义商,来!我敬云公子一杯!” 云舒看了眼精致的银酒樽,闻到杯中正散发出浓郁香气的桃花酿,像陈连这种商人自然经常应酬饮酒,洛城的桃花酿虽然味道香醇,却也最容易醉人,可她只是笑了笑“在下却之不恭。”然后一口喝尽酒杯中的佳酿。 “好!”陈连抚掌赞道“如今像云公子这般豪爽的年轻人已经不多,难怪云侯爷的生意做得这般大开大阖,原来是有云公子这样的帮手在。”说完,笑着帮云舒再添满了第二杯“没想到连云公子身边的人都这么俊雅,该不会只是公子的小倌这么简单吧?” 这该死的人,该死的容貌,云舒心里咒骂了一句,有些后悔让凤朝歌跟在身边,今日最大的败笔,就是她忘记这个人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引人瞩目的。 凤朝歌只是笑笑,既谦和又礼貌,微微低着头却让人感觉是在俯视房间里的一切,他淡淡的气质让人难以忽略。 陈连观察云舒的神色,没有丝毫不快也没有半分紧张,她只是叹然,还有一丝无可奈何“实不相瞒,在下此生没有别的兴趣,唯对美色不可释然,不然也不会花千两黄金只为了和晚晴姑娘共度春宵,您说是不是?” “不错!”他举杯喝下酒,抬手示意云舒也把酒喝下,然后道“人总要有些乐趣,像圣人那般无欲无求也太可怕也太无趣,有情绪有弱点,那才是人嘛。” 云舒痛快的将酒饮尽,不置可否的反问道“陈爷今天请我过来该不会是喝酒谈心这么简单吧?” 陈连也十分沉得住气,不慌不忙地再次将酒斟满酒杯,然后慢悠悠地说道“贤侄的家底丰厚洛城皆知,可是你也应该知道,最近咱们王上查商人查得颇紧,形势有些不好。” 他似乎有些忧愁的摇了摇头,又品味着桃花酿的醇香,言语间却有些无奈“再这么下去,无论是我还是云侯爷,我们这些人的财产地契都将面临朝廷的从新洗牌。” 他示意云舒尽可以放开了喝不用客气,打探道“不知云侯爷可有意寻些新的财路?” “陈爷口中所说的新财路是指什么?”云舒缓缓喝下酒,然后目光静然的望向陈连,她心中当然清楚,陈连口中所说的新财路就是楚国的铁矿。 只可惜铁矿一向是被朝廷重点监制的产业,虽然有宫中的贵人愿意相助,但近日的麻烦足以说明,铁矿行业光靠陈连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拿下。所以,他需要一个身份尊贵,财力雄厚的盟友来共同吞下铁矿这个肥缺。 虽然这样会令他对铁矿丧失一定的控制权,但事成之后铁矿仍然是由他和另外一人共同垄断,终究利大于弊。所以当云舒打着洛城侯府的旗号出现在明妆楼的时候,陈连注意到了她,而且陈连明知危险却仍然忍不住落入云舒做好的圈套之中。 陈连的目光忽然不自然地闪了一下,却也没有把话说明白“云公子不妨想一想未经咱们涉足的行业,如果一直掌控在朝廷手中的产业能让我们分一杯羹,那可真是巨肥可宰!” 略带深意的眼神,他相信云侯爷肯定面临他所说的难处,也相信铁矿这个肥的流油的产业一定能让侯府动心。 可是听到此处,云舒忽然抬手止住了他,面色极为冷淡平静,一口回绝道“陈爷不必再说了,这些天陈爷您在这勾栏之地困着,咱们多少能听到些风言风语,至于陈爷口中所说的产业,我认为太危险,不可轻涉,此事不必再提!” 第六十一章 桃花酒醉 说完,一口将杯中的酒喝完,竟不愿再多言一语,起身就准备离去,还劝道“我念在陈爷今日是一片好心,此事出了这个门便不会再向他人提起,就算卖您个交情,希望您好自为之。” “云公子,留步!”陈连见她如此强硬的回绝,不禁有些着急,但或许是云舒的表现符合商人唯利是图又胆小怕事的性情,陈连反而对她生出了几分信任“不如公子坐下,听在下慢慢道来,毕竟云府的家业这么大,也不能独善其身不是?” 云舒闻言,神色变了几变,似乎从理智上觉得此事不可行,可从商人的角度又禁不住这么大的诱惑,想了又想,还是坐回了椅子上。 陈连松了口气,忙将楚国的局势说了个清楚,例如楚王如何打击商业云云,最近朝廷又将税赋查的很严,似乎有将这些掌控楚国经济的商人全部清盘的意思,然后他又将铁矿如何运作有哪些暴利隐晦的讲了一下。 末了,陈连略有深意的对云舒说道“云公子,大家都是聪明人,铁矿是多么重要的产业你也应该知道,在下言尽于此,还望你细细考虑。” 云舒的手指静静的敲击着桌面,发出缓慢而有规律的声音,似乎在思考陈连的提议“陈爷说的不错,只是铁矿一向是由朝廷控制,即便是堂叔也没有办法沾上分毫利,不知陈爷口中所说的贵人是否可靠?” “这个请云公子放心,虽然我不便言明,但这个人想来是可靠的,否则我也不会把全部身家投进去以身试法,对吗?”陈连避重就轻的说道。 云舒没有再追问那个贵人是谁,一则她心知肚明,再则也怕引起陈连的警觉,只道“即便如此,陈爷今日和我所说的事情也太大,没有跟堂叔商量过我不好回复,不知陈爷可否稍候几日,待我向堂叔问明情况?” 陈连似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眼中多了几分自以为是的笑意。事实上,如果云舒一口答应了才让他觉得此人别有所图,于是不慌不忙的答应道“这是自然,云公子尽管回去征询侯爷的意思,过几日我再派人去府上问候。” 正事谈完,又寒暄了几句,陈连似是对云舒的表现颇为满意,虽没有将疑心尽数消去,但也把她当做能够解决当前困局的一个机缘,所以当云舒说今日先行离去的时候,陈连没有稍作阻拦。 云舒那边谈笑间谈成了两比重要的生意,而凤朝歌今日可谓是尽心尽力的扮演了一个小倌的角色,从始至终都低调的立在一旁,然后安静地跟着云舒离开。 白衣玉冠,步履从容,只是这从容的脚步走的有些快,而且还越走越快…… 身姿隽秀,背影纤长,只是呼吸好像有些乱,而且还越来越乱…… 凤朝歌看着前面的白影极快地走出了明妆楼,然后越过了悄无人烟的街道,又拐进一处谁也看不到的角落,速度之快险些将自己也甩掉了,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然后,那个白影直挺挺的停住了,突然晃了一晃,身形一软,歪在了自己的怀中…… 凤朝歌猝不及防的一愣,不知道女子如今唱的又是哪一出?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女子又换了一种手法,想干脆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自己。 可他还是反射性的伸出了双臂,却被她直蓦然倒下的身体带的向下一坠,只能单膝着地接住了女子。 落入怀中的是一具既温热又柔软的躯体,黑如墨瀑的长发铺在地上,如同旖旎的夜色…… 那身体因为饮多了酒正散发着丝丝热气,若有似无的桃花香萦绕在鼻尖…桃花醉人,臂弯里的面容有些苍白却仍旧清艳绝伦,凤朝歌的神思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低下头,正对上那双略带醉意的眼,全无往日里的清明如水、幽深难测,微微带着些疑惑,还盈着浅浅的水光,这水光仿佛是最明净的雪山中的一眼温泉,未设防备,不曾疏远,只是有些好奇的看着他。 凤朝歌暗暗叹了口气,怀抱佳人的双手轻轻一颤,那眼光浅浅柔柔,温温热热,似乎正印在自己的心上,心澜微乱,还有些痒…… 一阵天旋地转,云舒只觉得天和地都对调了个个,脚下软软的像踩着棉花,恍惚间觉得正是当年,她喝多了桃花酿不胜酒意,倒在了折柳庄外的野桃林里。 眼前模糊起来,除了夜色还有一张无限放大的俊颜…… 能看得清无暇如白璧的皮肤,看得清舒朗徐引的眉目,直挺的鼻和带笑的唇角,那眼眸黑如墨玉,正含着清浅而华贵的光亮,可她就是想不起来这是谁。 她伸出手,拍了拍,捏了捏又摸了摸,觉得又软又舒服,那笑容太好看了,可是怎么什么都记不得了呢? 她偏着头苦苦思索,忽然笑了“是攸扬吧,呵呵……”她戳了戳那人的腮,觉得很有弹性,心情大好。 她笑了一会,心情虽然还不错,可是胃里却不太舒服,那不适的感觉令她皱了皱眉,只觉得肠胃中有什么正在翻滚,搅得天翻地覆,又有一股极难受的感觉向上涌来。 凤朝歌看她一会偏头思考,一会痴痴傻笑,这几分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娇憨之色令人觉得有些新奇,不禁多看了两眼。没想到她笑了一会忽然脸色一变,神色变得古怪起来,然后猝不及防的翻身,吐的很干脆,纵使自己反应快,衣袖上也沾了点秽物。 凤朝歌的笑淡了下来,忽然松开了双臂,女子‘啊呀’一声跌在了冰凉的地上,清净的眼眸眨了眨,有些不明所以,然后她望望天,觉得今天的月色不错,然后一歪头,昏睡了过去。 凤朝歌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那种淡雅华贵的神色,一阵忽青忽白,还夹杂着几分无奈和恼意,天下人倾慕的广陵公主,人人惧怕的璇玑门的主人,就是这么一副毫无风度的样子,他脸上一脸嫌弃。 再看到那双落在旁边的手,上面已经被云舒自己的指甲印出了血迹,如果不是这样她恐怕连清醒的交谈都做不到吧。 凤朝歌的心忽然又软了下来,表情难得的丰富,片刻后扶额一叹,苦笑着却毫无办法“这个狠心的女人!” 说罢,抱起女子清软温润的身子,很快消失在空无一人的街角…… 第六十二章 平安候 楚国云氏王族的皇亲国戚并不多,就连寻常百姓都能够如数家珍,但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要数洛城的平安候了。 众人皆知,先王生前有一位极其宠爱的嘉贵妃在入宫前曾嫁给一位姓杨的屠夫为妻,并生下一子取名为杨福沆,后来先王怜惜嘉贵妃的美貌,接入宫中加以厚爱,竟然也不在意有杨福沆这么一个便宜儿子。 后来先王驾崩,当今楚王又仁义,可怜杨福沆的身世,遂封其为平安候又特令其长子可承袭候位,这等恩典不可谓不宽厚。平安候亦感恩楚王的恩赐,每逢佳节便遣人向宫中备礼进献,一直以来和当今楚王兄友弟恭,为世人所称道。 这时的平安候在自己的府中却有些坐立不安,陈连出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陈连又是发家于洛阳,若惊动了宫里肯定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平安平安……楚王封他平安候就是希望他能偏安一隅,不要和京中的人和事扯上关系,因此他这个不尴不尬的身份虽然听上去富贵,但其实还不就是楚王一句话的事,商人低贱,若自己真像世人眼中那般富贵,他也不用苦苦经商了不是? 之前他收到带着云纹印鉴的亲笔书信着实吓了一跳,可是现在自己面前就活生生的站了位姿容绝世的白衣公子,可这人也确确实实就是自己那位贵不可言的嫡出侄女啊! 平安候有些紧张,尽可能平静谦和的询问道“不知殿下为何亲临洛城?” 那人微微一笑,自有一股难言的高华,声音却温凉好听“王叔太客气了,王叔是长辈,叫我一声广陵便可,之前给侯府写了一封信,还望王叔莫怪广陵唐突。” “不敢不敢!”平安候抹了一把汗,就算公主殿下亲厚自己又岂敢真的叫她广陵,他是什么身份?却忍不住用余光瞄了一眼旁边,这公子是跟着公主殿下进来的,姿仪不凡,不晓得又是什么人? 正暗自思忖着,云舒却先开口了。 “王叔,这楚国的税制您也是知道的,凡商人行销行商者每千钱课税二十,凡在城内坐商销售货物的,每千钱课税三十。这陈连在许多城内都有商号和酒楼,又来往漕运囤积居奇,户部粗粗估算了一下…”她抬眼看向平安候,声音很平静却也很疏远“这陈连逃掉的税赋少说可也有八千万两白银啊!” 她含着浅浅的笑,神色温和却端正“听闻王叔对经商之事也略有涉猎,想必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您也是知道的。” 闻言,平安候的脸色一僵,要问商人最怕什么,那也就是朝廷查税了。以往朝中遇到天灾人祸存粮又不足时,官府总要从巨商那里先借些粮食,说是借却没有利息,有时也是不用还的,更别提遇到行军打仗时也需要粮饷军费,因此朝廷和商人的关系向来不错。 可是这次朝廷却将矛头直指陈连,传言朝廷是想要对他们这些巨商进行清盘,也不知消息是真是假,云舒此次发难到底只是为了清理陈连,还是将自己也一道算进去了?平安候越想越怕,背后冷汗津津。 云舒当然知道他怕的是什么,于是安抚一笑“不过王叔不必担心,这陈连实在是太贪也太不知足了,如果他能像王叔一样规规矩矩的行商,也不会被户部的吴大人查了个正着,您说是么?” 听了这话,平安候大概能确定这次的事只是冲着陈连来的,于是稍稍放下心,不再如刚才那般战战兢兢,他对云舒问道“殿下既然知道陈连所犯为何,自然可以将它问罪,侯府如今偏安一隅,没有什么权势科研,不知殿下需要老臣做些什么?” “王叔太自谦了。”云舒朝他摆摆手,和善地说道“这天下间能够积累这么多财富,又有如此身份,只怕只有王叔一位了。”她给了平安候一个大家都懂的眼神,用有些难办的声音道“如今陈连正躲在一家官妓的勾栏中,下到洛城的官府上到京中的六部御史台,没有人愿意踏出这一步。” 听完这话,平安候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又一紧张,他明白云舒是想将陈连问罪,但是官妓中权利的牵扯太过复杂,所以想要借他的身份来用。只是这层关系连京中六部和御史台都不愿意开罪,那他洛城一个远离权力中心的侯府又能做什么,说不定一个不慎就把身家性命搭进去。 不过比起惹楚王不快或是将自己的财富清盘,借借身份这种事对自己当然更容易做到,况且这位公主殿下都已经找上门来了,哪由得自己推辞?更遑论自己侯爷的身份本就是天家给的,心中暗暗无奈,还是不得不问道“不知公主殿下有什么计策?” 见他如此,云舒对这位便宜王叔的反应很是满意,不仅对官场和经商上的局势知道的很清楚,又是个明白人,自己的意思只消隐晦一说便能想清前因后果。于是她将打算以侯府公子的身份和陈连谈笔铁矿生意的事详细说了,只待陈连出了那明妆楼就可以通知当地官府将他收押,之后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平安候自然不敢不答应,赶紧吩咐下人给云舒准备了一座独立小院,令她能在侯府熟悉一下环境,好等着陈连派来的人‘问候’侯府,只是看到凤朝歌的时候平安候犹豫了一下“殿下,不知这位公子应当如何安排?” 云舒的笑容还是那般和蔼可亲,可眉心却微微抽动了一下,一想起今早的事她就恨的牙痒痒,本想着送他去睡马房,却担心露出什么破绽,出口变成“离我别太远便可。” 平安候答应着,并按照云舒的意思布置妥当,生怕有一点不如意,若说如今天下的这个形势,他最不愿意得罪的人不是楚王,而是这个无比尊贵的嫡出侄女。 试想,楚王久居深宫又不能来洛城,自己只要不出了这个地方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可是这位广陵公主可不一样,她不仅身份尊贵而且和楚国的苏、沈两大世家关系密切,更有传言说如今的苏家和沈家根本只听命于她一人,再加上丞相方文渊在朝中的势力,有谁能开罪的起? 他微微叹了口气,陈连的这件事情,苏家和沈家办不了,丞相方文渊办不了,以楚王的身份更是不好插手,而广陵约莫是天底下最合适处理这件事的人了。 平安候偷偷打量了云舒一眼,虽然一直有传言说广陵公主身体不好,可如今看来根本就是讹传,她不仅身体没问题,更有独特的政治手段和审视天下大势的眼光。 还好……平安候心中微微松了一口,云舒是女子,将来总要嫁给诸国之一的世子,这份头疼还是留给别人想好了。 第六十三章 引蛇出洞 云舒正斜斜躺在院中的贵妃椅上,上面铺着名贵的皮草靠着正舒服,她用手揉了揉额角,叹道“果然,宿醉的感觉并不好受。” 抬眼朝着那个悠闲喝茶的人望去,想起今早自己带着酒渍的衣服,上面还有股不知道是什么的味道,声音有些幽幽的“凤公子果然一贯是没有伺候过人的,连脏衣服要换下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懂。” 凤朝歌举着茶杯的手一顿,想到昨晚女子在街角吐得稀里哗啦的样子,不着痕迹的挑了挑眉,声音有点嫌恶“我肯把你提回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他的声音温润如玉,谦和有礼,很是君子“况且男女授受不亲,我如何能帮你换衣服?” 他上下打量着女子的身材,环肥燕瘦,纤秾合度,忽然觉得帮她换衣服也不错,于是眯了眯眼挂起一丝笑“不过你既然自己提出来了,那我下次帮你换就是。” “还是不用了……”云舒脑中想象了一下被这死妖孽换衣服的样子,不禁抖了抖,那她还是脏着吧。 这说话的功夫,侯府的下人已经毕恭毕敬的走了进来,说前厅有人来访,指名求见侯爷和云公子,因此平安候命他特意来问过云舒的意思,前厅那边的人应该怎么处置? “嗯……”云舒答应了一句,状似无意的问道“来者何人?可是楚国第一富商陈连?” 那侍从得过平安候的交代,知道院子里住的是侯爷的贵客,听到她这样问不敢有丝毫隐瞒,忙道“回云公子的话,名贴上写的是陈爷管家王赐的名字,并不是陈爷本人。” “这是侯爷的原话?” “是,侯爷特意嘱咐小人按照原话转告给公子,一个字都不许错。” 云舒一笑,原来如此,平安候特意告知拜帖上写的是王赐的名字,可如果来人真是管家,又何须强调名帖上写的是谁的名字?看来这陈连生性狡猾,即便被困勾栏行事依然谨慎,可惜他这次错算了自己的身份,更不知道平安候早就站在了自己的一边。 云舒从怀中掏出一封提前准备好的书信,吩咐侯府的下人将信交给洛城太守,自己则准备亲自去会会这位豪商。她凝眸看向凤朝歌,闪着危险而荧惑的光,问道“凤公子可要同去?” 凤朝歌喝了口茶,如何能不明白云舒的意思,于是推辞道“事关楚国内政,朝歌不敢相随。”看着女子眼神中的风起云涌渐渐平静下来,他心中不由苦笑,这个女人就不能隐藏一下对自己的杀意么? 前厅这边,平安候已经和‘王赐’在前厅打了许久的太极...陈连心中越发觉得奇怪,平安候应该早就从云公子那里听说了铁矿的事才是,怎么如今又是一副不想名言的样子?这并不符合以往自己对平安候的印象,在生意上平安候一向干脆,怎么今日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陈连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有些沉不住气的对平安候道“铁矿的事想必贵府公子已经向您细说过了,不知侯爷此番推脱是为何意?”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纵使平安候脸皮再厚也不禁有些尴尬,咳了一声道“不瞒陈爷说,这铁矿的事我还真做不了主,不然我们再等等?” 陈连有些不信“侯爷这就是推辞了,我本想着云公子定然将铁矿的事和您细说过才会给我回信,我如今登门拜访,您却说做不了侯府的主,难道还是侯爷夫人…..” 话说了一半,陈连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这件事情不是小事,除了他、平安候和当日那位云公子应该不会再有人知晓才是,难道侯府真正做主的不是平安候,而是那位云公子? 正思量着,只见云舒还是那身白衣倜傥从门口走了进来,平安候看到连忙起身,诚惶诚恐的行了个礼,竟然在那人面前不敢抬起头来,陈连心中大惊,觉得有些不对,这人到底是谁? 云舒随意抬了抬手,声音平和道“王叔不必多礼。” 陈连抹了一把汗,是王叔不是堂叔!虽然不知道这人是谁,但事情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抬头瞪了一眼平安候,对方却看都没看自己,只是恭敬的站在那位公子身后。 “怎么?陈爷不认识在下了?”那人似笑非笑的打趣了陈连一句,声音幽静却让他觉得心惊胆战! 陈连心中大惊,已生出退怯之意,但面上还强自镇定“在下今日出门忘了带铁矿的文契,我看还是下次再登门拜访。”说完连招呼都不打,赶紧向着侯府大门的方向走去。 想跑? 云舒心中冷笑,他倒是很警醒,只看平安候对自己的态度就知道事情不对,果然是只老狐狸!只是事到如今,他既然出了明妆楼的门槛,便再没有回去的道理。 她朝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只听外面有官兵军械摩擦的声音,平安候府的下人拿着自己的亲笔书信,洛城太守当然会毫不犹豫的出兵。 云舒慢悠悠的走出去,正看到被官兵围在中间的陈连,冬日的天气竟令他满头大汗,陈连正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惊疑不定的道“你到底是谁?” 没有回答陈连的问题,她淡淡吐出两个字“收押。” 洛城太守的动作很快,见云舒并没有表明身份的打算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行了个礼然后依照命令先将陈连收押,只待这贵不可言的人来亲自审问。 不过中午时分,陈连就被洛城太守安置进了城内的牢房里进行暂时看管,直到晚膳的时候也没有人来试图保释或是为他求情的人出现,这一点看上去似乎合情合理,毕竟树倒猢狲散,但云舒却觉得有些奇怪。 “你说,陈连混迹官场和商场十余年,如今出了事虽然闹得人人自危,可是至于连个为他求情保释的人都没有吗?”云舒看向自己对面那个正执箸进食的人,若论起对人心的揣度和把握,还真没有人能比的过他。 那人果然沉吟了片刻,不急不缓的声音很是欠扁“你不是一向瞧不起我的九曲回肠还算计人心吗?如今有了用处你也肯开口问我。” “不肯说就算了。”云舒抑制住想冷笑的冲动,只是撇了撇嘴。 凤朝歌无声笑笑,觉得女子耍赖的样子甚是少见“陈连是在洛城发的家,若此次折在税赋的事上,被楚国朝廷抄了家,那洛城不知道有多少商户会面临巨额的损失,尤其是那些与陈连有生意上往来的人,更何况这些年楚国不知道有多少官员受过陈连的好处。” “果然如此”云舒神色微冷,想来陈连被收押的消息早已传遍洛城,要给他求情作保的人也早就该出现了,到现在还这么安静只能是两种情况。一种是大家达成共识,陈连绝无东山再起的可能,所以不用惹的自己一身腥;又或是知道陈连根本不会出事,所以不用他们出头。 这情况明显不可能是第一种,陈连虽然有罪但还没有到判死刑的时候,那么就是后者了……如此,和他有利益往来的人是怎么知道陈连绝对不会出事的呢?她觉得有些头痛,这果然是个老狐狸。 她轻蹙门头想了片刻,忽然将黑玉似的眼眸转到凤朝歌身上,笑的很温柔、很礼貌、很和善…… 被这眼神盯的有些不自在,凤朝歌皱皱眉,这女人总说自己爱权谋,可是她自己此刻的眼神也像一只想要偷腥的猫,充满了算计“你想干什么?” “凤公子……”她的声音很清凉很好听,却透着一丝狡黠“你看我现在身边也没有别的人,不如你去将明妆楼的柳妈妈提过来,让我问问话?”明妆楼敢在这个时候收留陈连,他们两个人的关系肯定非同一般,想来应该也有生意上的往来。 凤朝歌眸色深深的看着她,以往的清雅之姿简贵仪态都随风散去了一般,他有些古怪的确问道“你现在是……让我帮你去青楼抓一个徐娘半老的老鸨?” 第六十四章 金蝉脱壳 天色渐渐暗下来,柳妈妈正准备给自己上妆…… 做勾栏这个行当,别人在日头下辛苦养家的时候,她们睡得正香,等到别人晚上回家准备相夫教子时,她们却又忙了起来。这么些年昼夜颠倒,迎来送往的,皮肤早已蜡黄蜡黄,若不是敷上厚厚一层粉,恐怕都不能看了。 “像柳妈妈这等日进斗金的勾栏老板也会顾镜自怜吗?” 柳妈妈听到有人在窗口说话,不禁吃了一惊,这里有好些身手不错的龟奴,竟然没人发觉。她朝声音的方向望去,正看到一个青衣公子从窗口越进来,姿仪卓然,仿佛一株开于月下的风雅幽兰。 这人一条青缎束发,浑身上下无一饰物,柳妈妈感到诧异“是你?”这等人物,她见过一次当然不会忘记,可不就是那位云公子身边的小倌吗? “你到底是何人?”柳妈妈回过神,有些警惕的问道。她早该想到,这等风姿怎会是一个小倌这么简单?况且白日里陈连刚去拜访平安候,不到傍晚便传来他被收押的消息,显然是中了别人的圈套。 只见那公子朝着她微微一笑,竟然连抓人都抓的很有礼貌“不如我给柳妈妈一炷香的时间梳妆打扮,然后跟我走一遭如何?” 柳妈妈闻言向后退了一步,有些惊疑不定“明妆楼可是官妓场所,公子没有官府发放的问讯明文,怎能随意挟持我过府问话,难道就不怕有违王法吗?” 凤朝歌丝毫不为所动,笑的很风流,很雅致,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无可奈何“可惜我不用遵从楚国的王法,就算楚王也要思量思量这王法能不能用在我身上。”说完提起柳妈妈的衣服飞掠而去,来去之时没有惊动任何一人。 街巷两旁的人家都已经熄了灯火,寻常百姓在这时间应该准备安睡,只有平安侯府灯火通明。 此刻,云舒正静静地坐在侯府的前厅内,俯视着被凤朝歌深夜提回来的柳妈妈,若有所思…… 而柳妈妈跪在地下,被这肖似三堂会审的阵势吓到了,又想起凤朝歌言语中连楚王都不放在眼里,一时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悄悄抬眼看去。 此刻侯府主位上坐的并不是平安候,而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白衣公子,而侯爷和这侯府里的管家在一旁侍候着,竟连与那公子同坐的资格都没有。 柳妈妈抹了一把汗,勉强提着胆子问道“虽不知公子到底是何人,但楚国律法中写的清楚,没有官府明文就连洛城太守都不能随便抓人,公子难道要无视王法吗?” “王法?”云舒静静的看了一眼柳妈妈“如果柳妈妈真的这么看重王法,就不会包庇陈连了,不是吗?” “公子这是怎么说的,陈爷愿意来勾栏寻欢作乐,那就是明妆楼的客人,我们做青楼老鸨的又怎么能将客人拒之门外呢?” “柳妈妈真是口舌便给。”云舒看了眼平安候,问道“王叔,按楚国律法有包庇朝廷明文下令收押者,处什么罪来着?” 平安候苦笑,云舒这时候点自己的名字,就像特地提醒柳妈妈似的,有这一遭,自己不帮她到底也不行了。此次若不能把陈连查个清楚,那以后他在洛城的日子肯定很难过,既无奈又恭谨道“回公主殿下的话,应处连坐之罪。” “哦”云舒好似恍然大悟一般,转头看因平安候称谓而受到了惊吓的人,温言细语道“柳妈妈,你也听到了,再不说说牢里那个陈连有什么蹊跷,那可是要连坐的。” “你是公主殿下?”柳妈妈显然还没缓过神来,根本没听到云舒的劝说,只是惊恐而疑惑地想,这怎么可能?他不是侯府的云公子吗? “看来你还没明白自己捅了多大的篓子啊。”云舒的音调没什么起伏,声音清冷和缓“柳妈妈是聪明人,你说陈连这案子不仅惊动了洛城太守、京中六部和御史台,如今连我都亲自来提人了,你猜他犯得罪有多大?” 柳妈妈闻言楞了一下,陈连在洛城素来是生意场上的巨头,这里没有人敢不听他的意思做事。本来以为陈连只是在朝廷税收上出了点问题,因此当陈连要求到明妆楼里避一避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柳妈妈刚才说王法?”云舒漠然的扯了扯嘴角,看着她很有些深意,声音自负而清傲“既然我人已经到这里,那我就是王法,妈妈可明白?” 闻言,柳妈妈那本来就敷了一层厚厚*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她有些颤抖的伏下身去,只能看到云舒的鞋底,却不敢抬起头,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居高临下的声音很端严,有着不可抗拒的威压“柳妈妈不如老实交代一下陈连的后手,我可保你性命无虞。”那声音顿了一顿,自信地道“不妨告诉你一句,这回陈连我是查定了,是要财还是要命,你可要仔细想想。” 柳妈妈还是匍匐在地的样子,云舒也不催她,手指缓缓的敲着桌案,发出规律而清晰的声音,偶尔喝一口茶……剩下的人,平安候和管家弓着身子不敢多言,而凤朝歌更是毫无所谓。 良久过后,柳妈妈终于抬起身子,神色虽惶恐却不似刚才那般惨淡,她一五一十地将陈连如何在自己府中养了一个替身,又如何让这个替身学会他言行和笔迹的事说了。 平安候和管家都觉得不可思议,云舒听完也有些诧异,好奇道“难道这世间真有长的一模一样之人?” “那倒不是完全一样,只是八九分相似,可神态动作却学了个十成十…”柳妈妈谨小慎微的解释道“而且像殿下这样只见过陈爷一面的人,往往都会被他的神态举止迷惑,反而会忽略人的容貌了。” 云舒点点头,算是认同她的说法,心却沉了下来,本以为是她哪里错算了,竟然是这样!唇边冷冷一笑,暗道陈连果然机敏奸猾,早了许多年便为今日准备好了金蝉脱壳之计,想来真的陈连应该还在明妆楼中,这倒不好办了…… 现在抓了假的陈连,明面上官府已经不好再明文搜捕,毕竟不能告诉天下百姓楚国第一富商竟然有个替身吧?而明妆楼官妓的身份并没有改变,如此一来,除了让位高权重的人强行进去扣押还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是又有那个官员愿意办这么棘手的案子呢? 自己当然有这个身份和权利,可是以一国公主的身份她可以提人,可以办案,可是如果亲自以公主的名号进青楼扣押,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她眼睛在平安候身上转了转,这个王叔胆小怕事,让他按自己的吩咐做事尚可,可如果是亲自去得罪人肯定不会答应。 柳妈妈见云舒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吓得瑟瑟发抖,一双腿跪的发麻,心中暗暗叫苦,就在她觉得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头顶那尊贵的人终于说话了“柳妈妈,我念你并不是有心包庇陈连,暂不羁押,但回去后切记不要让陈连发现你见过我,可明白分寸?” 柳妈妈连连称是,一则云舒的身份贵不可言,她不敢造次,再有陈连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如果让他知道自己曾经走漏过风声,肯定吃不了兜着走,毕恭毕敬的朝云舒拜了,然后一瘸一拐的离去。 目送柳妈妈离去,云舒又将眼神转到平安候身上,声音有些疏远冷淡“王叔,连柳妈妈都知道陈连有替身这件事,可是您却一直被蒙在鼓里,您这生意做得也太不精心了吧?” 平安候闻言‘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道“殿下明鉴,臣和陈连虽然也有来往,但他一直顾忌臣平安侯的身份,担心臣在洛城的家业大过他,所以一直不曾深交啊。” “王叔这是做什么?”云舒一连惊异,赶紧将平安候扶起来“王叔如此大礼我如何能担待,快快请起,我只是白问一句罢了。” 安抚了两句,云舒不欲为难平安候,跟他交代了些事就让他去休息,可心中却有些烦躁起来。她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平安候暂且不说,可就连柳妈妈这等普通的生意人都知道陈连有个替身,为何苏子臻给自己的书信中却没有提及这件事? 凤朝歌将目光放在门外的回廊上,却似能知道云舒的想法一般,沉吟道“这事若放在我身上,也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或许你应该直接杀了他。” 云舒静然地看了他一眼,勾出一抹嘲讽而戏谑的笑容“杀了陈连虽然能把这事圆了,但我也不得不放弃他的家产,于国库而言并没有什么益处。”冷然的神色中带着一丝挑衅“你就这么怕楚国的国库充实起来?” 无言的默然??凤朝歌将投在外面的视线收回,平静的声音里透着丝丝寒意,他道“如果是宁攸飏对你说这句话,你也会怀疑他不怀好意?”他笑的很淡漠“我倒觉得你应该想想那个苏子臻是否真的可信。” “不可能!”云舒想都没想,近乎本能地答道“我和他自幼相识,他绝不可能存了这样的心思。” “呵…”凤朝歌的眉间嘴角似凝着腊月的风雪,带着凉薄和冻人的寒意“这么说,你信你身边所知所用之人,却独独疑我?” 胸口一滞,里面似是塞着一团被春雨打湿的柳絮,缠缠绵绵,连呼吸都十分不舒服,她迟疑了片刻,上前摸了摸那毫无表情却仍旧不失风雅的脸“奇怪,你什么时候还在意起这种事了?你莫不是假的凤朝歌?” 第六十五章 千里奔波 正要捏上那白皙如玉的俊颜,忽然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身形一闪,来到另一边好整以暇的端坐。片刻之后,去而复返的平安候敲门进来,苦笑着拜见过云舒,神色有些古怪。 云舒讶异道“王叔为何去而复返?”心想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只见平安候苦笑了一声回禀道“回殿下的话,门口来了一个人……”神色有些为难,有些无奈,踌躇片刻道“自称吏部尚书苏大人。” “你说什么?”云舒惊讶的站起身来,吏部尚书苏子臻,可升降调动楚国四品以下官员,此刻不坐镇京中,怎会来洛城?她来不及细想,赶紧出门去迎,吏部尚书无上诏私自离京,传出去又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长街上没有灯火,只有平安侯府门前的两盏纱灯照着台阶。 门前马上,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背着包袱,素衣微皱,想来是骑马的时间过长。此刻苏子臻未着官服,锦袍加身作书生打扮,眉眼之间满是风霜,露出几分疲惫和焦躁。 当看到云舒出现在侯府门口的时候,苏子臻明显松了一口气。云舒心下一暖,虽然不知道这件事在京中到底出了什么岔子,但苏子臻明显是担心自己处理不好,所以才匆匆从豫安赶到洛城的。 十几年的情谊,又岂会不知苏子臻不善弓马,豫安到洛城上千里路,就算他马不停蹄,也要二十几日才能行到。 苏子臻翻身下马,身形疲惫的晃了晃,忽略掉云舒关心的目光,他朝着凤朝歌看过去,只见那人也正用审视的目光望着自己,心下警醒,这个人很危险。 平安候看他们的神色,哪还有不明白的,忙道“苏大人远道而来,想必十分劳累,还请早些入内。” 苏子臻点了点头,礼仪也十分周全,论品阶平安候还在他之上,于是拱手道“如此便多谢平安候了。” 平安候将苏子臻送到前厅,命下人收拾了一间房出来,心知吏部尚书漏液前来,必有要事要和府中那位殿下相谈。他心中觉得苦,这事看上去越闹越大,京中的贵人一股脑的都跑到了他府中,如何能不战战兢兢,不欲知道他们相谈的内容,连忙告辞了。 “明芳,到底是何事惊动你亲自过来?”云舒直接问道。 苏子臻脸色不好,并没有马上回答云舒的问题,只是冷凝的看了一眼凤朝歌,眼中有些怀疑和提防。 云舒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不过凤朝歌已经察觉到此事有问题,反正早晚都会被他查出来,也不少在这一时,再者她总觉得这件事和杀手组织有着什么联系,让他听听也好,于是道“无妨,你直说便可。” 苏子臻听云舒这样说,马上收回了视线,解释道“其实那家伙总共给你发了两封密信,我们查替身的事是费了些周折。”他道“只不过第二封信刚发出没多久,我们就发现被人半路拦截了。” 苏子真口中的那家伙自然指的是沈意之,云舒沉吟了片刻,如她所料,虽然陈连有替身的事情并不为寻常百姓所知,但连柳妈妈这种小角色都有所耳闻,苏子榛和沈意之怎么会查不出? 只是竟然有人能截下沈意之的密信,必定是对朝局十分了解,甚至对云舒自己也很了解,以致于不仅知道她行踪,连她如何应对都猜到了。上次去宁国查刺客的事本来并不招摇,除了韩稽、苏子臻、沈意之和一同被刺杀的凤朝歌,又有谁知道呢? 苏子臻接着道“那家伙见第一封信被人截下,料想你在洛城一定会遇到麻烦,所以我便过来看看,顺便帮你解决掉陈连。” 这话说的轻巧。 云舒的表情变得很淡,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是心情不好的表现,苏子臻的意思是要帮她强行将陈连从勾栏里提出来,以他的身份地位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 “明芳、”云舒叹了一句,声音有些发沉“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可能会陷入诸多派系的权力之争,我不希望这个人是你。” “不”苏子臻抬眼看着她,声音既冷酷又笃定“我是最好的人选。”他将视线放到另一个人身上,有些挑衅“您说对么?凤朝歌殿下!” 无视掉苏子臻既剖析又挑衅的眼神,他抬了抬眼皮,声音还是那般优雅好听“我说过,要么你直接杀了陈连,要么让一个位高权重能压住各方势力的人去强行收押。” 在这件事上,苏子臻的身份比云舒还要合适,因为他是吏部尚书,位高权重,又不似云舒那般身份高贵到要考虑百姓的流言和楚国的颜面,她如何能不知?可是如果她这样做了,那无疑会把苏子臻推到风口浪尖上。 云舒皱了皱眉,思考了良久后无奈一叹“再让我想想。” 苏子臻默然,看着她的眼神忽然柔和下来,很难想象一向以冷酷和严厉著称的吏部尚书竟然也会有这样温和的时候,他欣慰却也担忧。云舒的犹豫是在顾惜他的处境,她终究是念着这么多年的情谊,可是这对一个上位者而言,不知是好还是坏。 “我相信你会做出明智的选择。”苏子臻别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然后连招呼也不打,便准备去休息,毕竟这么多天辛苦奔波,他有些吃不消。 这样的相处模式并不像普通的君臣,反而更像朋友,知己,他们不必那些虚礼却无条件的信任着对方,正如苏子臻的千里奔波,云舒的多方考量。 凤朝歌若有所思的看着苏子臻离去的背影,正如他所知,沈意之和苏子臻官居尚书高位和又云舒一起长大,亦臣亦友…… “我终于知道为何楚国上有楚王掌权,下有诸位皇子,却独独觉得你才是楚国最尊贵的人。”他笑的别有深意,换来云舒愿洗耳恭听的表情。 他凝眸相望,神色略深“不仅仅因为楚王的宠爱,广陵城的封地和你嫡出的身份,更因为他们二人恰如你手中的两手武器,一个如无色无味的毒,一个是锋芒毕露的刃,可以为你清理出一条干净的权道。” 凤朝歌似乎有些好奇“你说若你有一日不在楚国,他们可会臣服于他人?” 云舒将眼神移过来,安静的神色令人觉得压抑,声音带着警告“我劝你别打他们的主意,因为没有用。” 第六十六章 现身公堂 苏子臻自从来了侯府,已经睡了整整一日夜,云舒看着他如死猪一般的睡相,不住摇头,这人声称是从京城赶过来帮自己的,结果一声不吭的睡了过去,她忍了忍,等到第二日,她终于忍不住了。 “喂,你要睡到什么时候,难道等那个陈连跑了才醒?”云舒用手指拨了拨床上的人。 苏子臻悠悠转醒,眼神中含着一丝不耐,他哼了一声,带着微哑的鼻音“要不是为了看某人有没有死在洛城,你以为我会这么辛苦的赶路?”他白了云舒一眼,声音冷漠至极“卖命也不是这么个卖法。” 云舒被他气的一时说不出话,愣了片刻,尴尬地收回手,而凤朝歌却在旁边低低笑出声来,带着揶揄。 苏子臻哪会去理会凤朝歌,只斜了云舒一眼“去把我包袱里的衣服拿来。” “你这是要我伺候你穿衣服?”云舒有些诧异,有些不满的问道。 “你不是着急去勾栏拿人吗?包袱里有官服,你还不赶紧的。” 云舒有些气结,苏子臻那张臭脸好像每个人都欠了他一笔银子似的,可是求着他办事,当下也无可奈何,扶额微微一叹,不情不愿地将包袱拿过来。 “怎么这么重?”云舒提着包袱好奇的问,这可不像是只有一套官服的重量。 苏子臻闻言,丢过来一个‘你是白痴吗’的眼神,冷声道“难道你要穿着这身衣服去提审陈连?再说你办案子不需要公主印鉴啊?” 云舒讪讪一笑,觉得今日脑子不是很灵光,既然苏子臻记得把尚书官服带在身上,又怎么会忘记她的朝服和公主印信?诚知理亏不肯多言,看着他极其熟稔的穿上绯色仙鹤绛纱袍,头戴乌纱通天冠,腰缠青玉束带,英俊的眉目拘成冷硬的线条,仿佛又是那个严厉的尚书大人。 云舒既为楚国嫡公主,自出生之始即获封广陵城,位同王公。她身着一件水色绣云纹的浣花锦朝服,穿在身上仿佛有潺潺溪水流动,不胜高贵,除此之外,腰间白玉绶带还可以坠双佩,瑶台发髻束以金丝镶南珠朝凤冠,金冠水裙,看上去高傲如天湖,清艳不可方物。 云舒从屏风后走出来时就注意到了凤朝歌一闪一闪的目光,学着他的样子挑了挑眉,不悦道“出身尊贵的凤朝歌殿下,难道你不知道非礼勿视这句话吗?” 凤朝歌眯了眯眼,清雅的笑容昭示出他的好心情,这样的云舒他从未见过,又从上至下审视了一遍,目光深沉而炽热“你这个样子……” “如何?” 他低低一笑,难得赞道“清心玉映,卓然风姿!” 云舒本以为他会嘲讽两句,譬如她就算穿上朝服也不像公主之类的,却没想到他会这么评论自己,于是眨了眨眼道“当真?” “自然当真!”凤朝歌难得痛快道。 云舒抿了抿唇,有些不自然的移开视线对苏子臻道“等一下你直接去明妆楼,不管陈连说什么都要把他收押至洛城府衙处。” “还有,明妆楼的老鸨姓柳,记得一定要让她带你去见陈连,然后将她一同带过来。”她勾了勾唇角,暗想:这等扮猪吃老虎的人,如果不将她的后路全部堵死,岂会甘愿地去指正陈连? 苏子臻点了点头“平安候已经准备好了凤撵,你直接去洛城府衙等我。” “你小心,即便此次要和陈连撕破脸,也尽量别招摇,迅速拿人便是。” 又说了几句,将苏子臻送出平安侯府,云舒却不着急起来。以陈连的性情,不撞南墙山穷水尽,他才不会认罪,而那个假陈连必定等着自己的主人来救,一早亮出自己的身份反倒不好,有一句话说得好,杀人诛心! 吩咐平安候先去洛城府衙同苏子臻一道问案,自己又喝了杯清茶,同凤朝歌说了两句闲话,这才慢悠悠地乘着撵,往府衙行去,同时还特意吩咐轿夫不用着急,慢慢走,轿夫虽不解其意,但也不敢违抗。 刚到门口,云舒就听到里面传来苏子臻的声音。 “你这刁民,居然假扮陈连阻挠官府办案,这等欺君之罪可不是你一人能承受的,还不快把细节说清楚?” 假扮陈连之人似是被苏子臻吓破了胆,却仍然嘴硬道“回、回禀大人,小人确确实实就是陈连,不知大人说的欺君之罪是什么意思?”他浑身颤抖,眼神却瞄向了平安候和洛城太守。 云舒心中冷冷一笑,陈连在洛城扎根已久,因此假陈连明知堂上坐的是吏部尚书却还敢嘴硬,是想着平安候和洛城太守都和陈连有来往,所以敢包庇他呢。若不是自己亲自来洛城,再加上苏子臻的雷厉风行,朝廷想指望一个平安候和一个洛城太守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 看到云舒走进来,苏子臻和洛城太守赶紧行了跪拜之礼,一直旁听的平安候也诚惶诚恐的站起来拱了拱手,做出很恭敬的样子。 一时府衙里变得无比安静,那是众人没听到云舒说话,不敢私自起来。 云舒缓步走到假陈连身旁,停了好一会,跪在地上的人开始瑟瑟发抖,直到冷汗‘啪嗒啪嗒’地滴到青石板上,她才用无比高贵而清冷的声音对众人说道“起来吧。” 假陈连却不敢起来,反而将头埋得更低了,他只恨这青石板没有缝不能钻进去。心中大觉不妙,能让当朝吏部尚书行跪拜之礼,平安候礼遇有加的人,到底是什么个来路? 门外的洛城百姓也有些骚动,在他们眼中,洛城太守就是他们心中最大最有权利的官,像平安候这样的大人物一辈子也见不到一次,所以一听说侯爷亲自审案他们都觉得有些好奇,吏部尚书是谁却听都没有听过。 百姓们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情正往里挤,想看一看他们最大最有权利的太守大人和一辈子难得一见的侯爷是个什么样子,可是他们似乎都很怕这个高贵的女子,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许久过后,压抑的气氛似乎已经凝住。 假陈连听到一个冰凉如泉水的声音,她缓缓道“假扮陈连,妨碍朝廷羁押,欺上瞒下,今有明妆楼柳妈妈指证,又有陈连被羁押,依我楚律,一向是坦白从宽,你若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可免死罪。” 假陈连伏在地上有些双腿发软,这句话里的消息量太足,首先明妆楼里的柳妈妈怎么敢指证陈爷?再来陈爷居然已经被抓了?他实在想不出来洛城有谁敢和陈爷过不去,心里觉得有些不可能……而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这女人说能饶了自己的命,也不知是真是假。 “你说能饶了我,你、你能做主吗?”假陈连磕磕巴巴的问道,这实实在在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放肆!”苏子臻冷冷的斥了一声,声如冰冻三尺“这是广陵公主!” 第六十七章 府衙结案 假陈连被苏子臻的官威吓得哆嗦了一下,冷汗流的更加厉害,广陵公主这四个字在楚国意味着什么没有一个人不清楚。如果仅仅是洛城太守或平安候,陈连或许可以说一句同在洛城,互相多多照应;如果对面是苏子臻,或许陈连也可以说一句尚书大人远在京城不了解洛城事宜。 “拜见公主殿下,拜见公主殿下……”假陈连扣头不止,让人看着都觉得疼,莫不是已经被吓傻了?假陈连面如土色,只是觉得面前坐的既然是那个权势通天、位比王公的楚国嫡公主殿下,那他的小命真的危矣! “我问你,让陈连找一个替身的方法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有人告诉他的?”假陈连抬起和地板已经碰了十几下的脑袋瓜,晕眩中听到一个冷淡的声音,瑟缩了一下答道“小人不知…” “哦?”云舒淡淡一笑“这么说你是承认陈连有替身了?” “小人、小人……”假陈连冷汗津津,自己承认了?怎么承认的? “吴守业,不管你认与不认,此事陈连都不可能掩盖过去,要知道…我之所以坐在这里同你问话,不是审不出你就不能给陈连定罪,而是想要知道的更详细。”那声音沉着幽静,却十分蛊惑人心“要不要这条命,全看你了。” 吴守业是假陈连的本名,这个身份在他到洛城之前已经被处理干净……虽然洛城有很多人知道他是替身,但一来查不到他本来的户籍,二来陈连在洛城权势遮天,连太守大人都不敢得罪他,所以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我再问你一次,陈连可有见过什么身份特殊之人?”云舒又问了一次,她确信陈连一定和宫中之人有所勾结,而且绝不是最近两年的事,像总揽铁矿开采权这样的大事,如果不是合作多年且值得信任的人,谁会放心? 吴守业一早被吏部尚书和平安候监审的阵仗唬住了,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又被云舒的身份震慑住,连自己都快忘记的本名也被人查了出来,哪还敢嘴硬。 “回、回禀殿下,小人虽是替身,但陈爷生意上的人大多见过,只有一个人从小人到洛城至今只来过三次,陈爷却从不让我见到,因此小人确实不知道那人的身份。” “你可还记得那人出现的时间?” 吴守业抹了把汗“最近的一次是今年七月半,因是中元鬼节那人又穿着斗篷,吓了小人一跳,所以记得,以前…以前真记不得了。” “可还记得样貌?”苏子臻冷冷问了一句。 “这……”吴守业皱了皱眉,似乎苦苦回想了一会“倒是挺瘦弱的,不过那人穿着斗篷戴着纱笠,样貌小人是真的没看到。” 苏子臻眼神一顿,朝着云舒望去,按照吴守业的描述,此人身形瘦弱还带着纱笠,多半是个女人。只见云舒下颚轻抬,示意苏子臻将在府衙中候着的陈连和柳妈妈带上来。 正如云舒所料,就算柳妈妈一口咬死陈连找了替身有欺君的嫌疑,后者也拒不认罪,还说朝廷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假身份的人要给他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在一旁听着的吴守业一时期期艾艾,说老爷如今不救他便算,竟然还诬陷他。 待问及陈连七月中元节时见了何人,他做出惊讶状,说什么是自己在外面养的妓女带回府消遣,还向云舒反问难道朝廷可以私自监视民宅?连请官妓都要定罪不成?端的是一句实话也没有。 云舒心中冷笑,这是她一早料到的,陈连已经富可敌国,为朝廷所忌惮,即便他招认出幕后之人也不可能活命,反倒是拒不认罪还有被贵人相救的希望。因为他是聪明人,所以云舒根本没想过能从他口中套话,这就是为什么他把二人分开提审而她却将重头戏放在吴守业身上的原因。 案子很快结了,虽然陈连在财富上已经富可敌国,但如果朝廷想让他死随便安上一个罪名便可,更别提他这些年贿赂官员,鱼肉百姓,替身欺君还和宫中之人勾结,无论哪一条都够他死上一次。 他能挣扎这么久,一是洛城本就是他的发家之地,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再来也没有人愿意得罪官妓场所内的各方势力。不幸的是,强龙虽然难压地头蛇,但不是不能压,而且当苏子臻愿意做那披荆斩棘的利刃时,举国上下再没有人愿意庇护他。 当所有人都在称颂尊贵的广陵公主是如何将鱼肉百姓的漕运巨贾绳之于法的时候,京中的沈意之已经来了好几封密信,果不其然,朝中有许多人在弹劾苏子臻擅离职守,也奏明豫安苏府对粮食囤积居奇,有负圣恩。 可是被弹劾的那人却仍旧面不改色,反倒数落起云舒来“你难道要做一辈子的粗野山夫不成,三年不归家,你还是不是个女人?” “快了”云舒摆摆手敷衍了一句,她可没忘自己为什么会在洛城,萧府折柳庄那么多人在等着问她讨说法呢,眼珠在苏子臻身上转了转,问道“明芳,这么早回朝廷有什么意思,过两日让你见见江湖上的英雄,留下如何?” 苏子臻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冷硬的神色柔和下来,云舒什么意思他岂会不知?心中不是不感动,佯装不屑地敲了一下女子的头颅“朝廷中那帮老顽固还不能奈我何,几封弹劾奏章而已,况且这种事也不是躲就可以躲得掉的。”楚国朝中,除了那只散漫的狐狸,还有谁能动他的根基? 云舒知道他不想让自己担忧,心中不由地一暖,从小到大的苏明芳永远那么别扭,她笑嘻嘻的伸出魔爪,捏了一下那张冷肃的脸,其实嘛…明芳还挺在意他的脸“好啦,你知道我就快回去了。” “你!”苏子臻‘霍’的一下站起来,难看的脸色就如同冰川上的裂纹,有崩坏的前兆,弄坏这张故作深沉的脸是她和沈意之从小到大的乐趣。 苏子臻此刻很想杀人,他瞪了女子半晌,却从她的眼中看到别样的情绪,那是无奈,是温暖,是怅然和不舍……怒意悄悄散去,她可能就快要离开这片看似随意的江湖了,从此青山绿水,江山如画,她便只能从楚国书房中的地图上看到了吧。 苏子臻觉得自己有些心软,心中暗骂了一句云舒这个毫无公主风度的死丫头,然后哼了一声,收拾自己的包袱去,不再理她。 第六十八章 再见折柳庄 待陈连的事告一段落,苏子臻便马上赶回了都城豫安,离开前云舒没有多说,只嘱咐了一句陈连的问斩时间不能早,但也不能晚,在牢中不可过的*逸,也不能被人暗害。 苏子臻是什么人物,听了这话自然明白云舒想要放长线、钓大鱼的意思,而凤朝歌在那日她去洛城府衙之前便已告辞,她和凤朝歌来洛城虽然是为了同一件事,但却不好一同前去。毕竟之后还要指着凤朝歌翻案呢,她心中冷笑,好好的一个杀手组织就这么被凤朝歌给吞了,真是越想越不划算。 去折柳庄的路上碰到了许多江湖中人,众人口中谈论的无非是两件事,一个是萧剑尘之死、苍门被灭的那桩公案,另一个就是武林盟主花落谁家? 令云舒感到奇怪的是,人们对推选新盟主的兴趣似乎远高出了自己那桩公案,她本以为上次在折柳庄一聚并没有什么人出头,那么近日便不会闹出太大风波……毕竟江湖之人都逍遥惯了,而且各门各派自成一家,也不一定有盟主这么一说。 可最近这风头却莫名盛了起来,且日益喧嚣尘上,那感觉似是有人在推动,云舒怀疑的想了想,难道真的有人散播了什么谣言?她怎么不记得武林中有这号人物。 不欲招摇,趁着夜色来到折柳庄外,为的就是避开江湖上那些门派,她忽视掉高映提防而警惕的目光,递了帖子进去,不出一会儿,就有一位素衣妇人走出来。 “萧夫人”只见贾纪君的脸颊有些消瘦,想来萧剑尘故去之后的日子并不好过,于是歉意道“岂敢劳烦夫人亲自相迎……” 贾纪君微微避开不愿受她的礼,勉强笑了一下“云姑娘不必多礼。” 是云姑娘,不是门主也不是阿舒,既不似江湖中人那般声声讨伐也不再是当天桃花灼灼的笑靥如花,云舒看着贾纪君淡漠的表情,微微一叹,无论此间结果如何,都回不去当年的相逢一笑。 还是上次来给萧剑尘吊唁时的那个院落,身边没有了韩稽和阮儿,显得院落有些空……云舒坐在桃花雕窗后面,抬眼四顾,虽然府中的缟素已经被人撤下,但桃花已谢,空空的枝丫依旧让人觉得凄凉。 她沉吟片刻,深觉此景不美,于是伸手打算关上……一只沉稳的、不容拒绝的手忽然从窗边伸进来,拦住了她即将关上的窗. 抬眼看去,精美的窗棂好像一张画裱,画里的人金冠束发,容颜完好,一袭蓝衣似锦,显得华贵非常,但那人的气质却很内敛,一双明朗的眸子正带着慑人的光华。 “阿予姑娘…或者我应该叫你广陵殿下?”他笑的有些意味不明,却是笃定而自信的。 云舒慢悠悠的收回手,她当然知道赢华会折返楚国,因此不觉得惊讶,只是眼神微凉“赢世子难道就这么喜欢做梁上君子?”她若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院墙,赢华可不是从正门走进来的,翻墙翻的倒是不错。 赢华面容朗朗,向她歉然道“对不住,实在不想落到别人眼中。” “你倒是很诚实……”云舒轻淡地说了一句,听不出喜怒,一国世子夜访江湖女子,况且这个女子还正被灭门的公案缠身?听起来确实不怎么样。 赢华听到她不咸不淡的声音,反而轩然一笑,似乎很开心女子这么说,声音既骄傲又威赫“那我就当你是在称赞我了!” 他说的毫不客气,却难得豁达,就好比天空上高飞的雄鹰,不会因地上的一草一木而拘泥,赢华又怎会在意一句实话呢?况且他还觉得女子说的很对,他一向很诚实! 于是他笑了,就连那笑也是轩朗无匹的。 云舒似被那豁达声音所感染,她也微微一笑,久闻浊沧世子赢华,天生高傲华贵,沉稳不凡,如今一见,觉得传言并无不实。 “赢世子深夜前来,难道就是为了听我的称赞?” “如果我是来兴师问罪的呢?”他目中的笑意还未及褪去,却同时浮起一道犀利的光,似乎天下万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自生而至今,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耍的团团转,难道不该来讨个说法吗?” 赢华说着,走进云舒的房中,他信步闲庭,仿佛世间任何地方都去得,也未将任何地方放在眼里,却偏偏不让人觉得狂妄,反而本该如此。 他径自寻了云舒对面的一把椅子坐下,沉和笑道“现在我可以知道殿下为何阻拦我,又和宁国的杀手组织有什么关系了吗?” 云舒当然不觉得他无理,因为这人即便无理也无理的十分坦然,并不令人讨厌,就像他的问话也很直接,于是云舒反问“广陵城初见,我猜出世子的身份,可是世子却没有猜到我是谁,难道不应该被我耍的团团转吗?” 赢华低头想了想,然后承认道“不错!不过当日我并没有特意隐藏自己的身份,但殿下却有意隐瞒,所以并不是我眼光不如你。” “那就请赢世子自己查出真相吧。”她朝着赢华狡黠一笑。 赢华愣了一下,没想到云舒会这样说,更没想到时间还有人能将耍赖耍的如此自然,可是那清艳绝伦的容貌中所携的慧趣让他觉得很有意思,于是他朗然道“好!若我猜到了,殿下可否许我一个要求?” 闻言,云舒也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赢华这么直接又这么坦然,她眼睛转了转,夹着慧黠的神色“好,到时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又何妨?只是这个要求无关天下……而且,不能让我嫁给你!” “不涉天下、无关嫁娶!”目光灼灼,声音朗朗。 “一言为定!”云舒也清朗一笑,她忽然觉得和赢华这样人说话很舒服,因为不用担心言语中的试探和猜疑,这个人,即便是谋,也谋的坦然,谋的直接。 难怪浊沧那么多皇子也难以和他比肩,怪不得只是一个宾宴就令家里的狐狸老头刮目相看,就连沈意之都要赞上一局未尝不是明君,这样的人,合该立于这朗朗乾坤之下,轩朗昭然……. 第六十九章 口诛笔伐 还是萧府那片桃林,许多江湖中人已等候在此处,其中有许多名门正派,例如越山派长老和清水坞的几位执事,亦正亦邪的门派也来了不少,但百妍宫因为云舒的关系已经一厥难振,冯七所属的洞天寨许是知道了他和花想容的所作所为,所以没有派人前来。 凤朝歌因师门地位尊崇,仍被贾纪君奉为高位,而赢华和赢歆两人深处人群之中,既没有刻意隐藏也没有刻意宣扬。但他们二人一个身姿轩朗气质沉稳,一个明丽英气光彩照人,在人群之中犹如鹤立鸡群,一时也吸引了不少目光。 光秃秃的桃花丫子显得有些萧索,再过两个月便又是萧剑尘的忌日,令人唏嘘…… 再见于萧府,虽然已过去近一年的时间,仍旧有许多人记得:那时二月,桃花妖妖,红裙黑衣的女子仿佛从天外而来,带着一身洒脱风尘,扬着清亮动听的声音,曾清傲绝世地立于此地。 “兄长?”赢歆望着云舒的身影有些迟疑“那好像是阿予姑娘……”难道她在广陵城见到的阿予姑娘竟是江湖中人? 转过头,看到兄长正定定的望向那道身影,如黑金般的眼眸闪着笑意和探究,却并不惊讶,赢歆觉得有些疑惑,难道兄长早就知道阿予姑娘是谁? 赢华含着明朗炽热的笑意“或许你应该叫她阿舒姑娘”眼睛望着云舒,他心中觉得有趣,明知这些人都是为讨伐她而来,却形单影只?是毫无畏惧还是胸有成竹?赢华觉得这个女子总会让人惊喜,永远出乎意料,不禁有些期待起来。 赢歆惊讶地捂住了嘴,震惊不已“舒……难道她是?!”自己未来的那位皇嫂? 这不可能啊,传闻中楚王嫡女权倾天下,也有说广陵公主诗文极佳,所以在她的印象中,这位未来皇嫂应该是一位深处闺阁、擅长诗文且贤淑高雅的女子。 那样的女子让赢歆觉得不以为然,却也好似理所当然,但如今见到被天下所倾慕女子,却和江湖中心狠手辣,灭了天煞会和苍门满门的女魔头联系在一起,怎能不令她震惊? “云门主今日敢一人前来,是不把咱们放到眼里吗?” 众人看向最先开口的女子,那人穿了一身浅青长裙,并不像寻常闺房女子那般中规中矩,而更像是几块青布披在身上,梳着高高的道髻,眉目有些凌厉。 “你是何人?”云舒含着淡笑,声音温和,却有些凉意。 “灵空门,单盈!”她的声音含着一股极为愤怒的恨意,几欲将云舒生吞活剥了。 众人恍然大悟,灵空门和苍门本就有极大渊源,细细算来应是一脉相承的关系,因灵空门的创派师祖卢飞雪本就是苍门女弟子,只不过学有所成,又因为苍门之中女子较少,才会另立门派以供女子钻研武学。 云舒看了她片刻,说道“原来是号称凌波踏雪的单姑娘,若我说苍门被灭之事并非我所为,姑娘可信?” “你胡说!”单盈凌眉倒竖,咄咄逼人道“江湖上谁人不知是你灭了天煞会,而李府灭门也和你有关,否则那少年怎会在你璇玑门?” “哦?”云舒看着她愤懑难当的样子,问道“李府灭门严格说来并非江湖中事,姑娘知道天煞会被灭并不稀奇,又是从哪里知道李府之事呢?”言下之意是让她不要受人蒙蔽。 虽然上次李澈在折柳庄出了不小的风头,可是他的身份岂会被人知道的这么清楚?况且当时李闺灭门的事并没有在江湖上引起太大风波,如今却是人人皆知,让她不得不怀疑是有人挑拨离间。 “这……”单盈被她问的一愣,略略在脑中想了一下,却想不出来此事从何处听来,可是很多人都在这么说,她有些犹疑,难道真是受人算计? “单姑娘别被此人骗了,她这是想逃避罪责呢!”人群中有人大声说道。 云舒的目光横扫过去,冷若寒霜,所及之处连那些刀尖上舔血的江湖中人都微微一抖,仿佛被冰刀盯在了原地,只见说话的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越山派的一个小小弟子。 那弟子被云舒的眼神一刮,顿时冷汗直流,越山派的掌门凌霄道人也向后瞪了一眼,似乎很不满自己门下弟子太过招摇。 单盈闻言,果然有些恼怒,对云舒恨恨道“云门主果然厉害,可是苍门被灭的手法和天煞会一样,你又如何狡辩?!” 云舒被这咄咄逼人的女子搞得有些头痛,余光瞟了一眼四周,只见赢华含着笑意,似乎在看戏,而凤朝歌却在云淡风轻地看风景。 ‘这个该死的凤朝歌!’云舒心中暗骂,宁国的杀手组织明明已被他收归囊中,可以作为证据的弯刀也在他手中,之前在平安侯府说好了此事由他来出面化解,这样不仅可以解决云舒的麻烦,也可以使武林中人更加推崇青石谷。 要不是了解凤朝歌不会和到手的利益过不去,云舒真要怀疑他是不是要在此上演一出借刀杀人,让她直接死于众人的口诛笔伐! 她花了一瞬时间,问候了一下疏国的列祖列宗,然后深深吸了口气,对单盈道“单姑娘口口声声说天煞会被灭的手法和苍门一样,不知是怎么个一样法?” 单盈闻言,微微闭气眼,似乎不愿回想师门的遭遇,然后咬牙切齿道“都是一刀毙命!” “一刀毙命也有很多种方法,比如一刀割喉,又或是一剑剜心,单姑娘说的是哪一种呢?” 单盈眼中的怒意极盛,对云舒不屑道“云门主为武林新贵,又是一门之主,这等胡搅蛮缠的行为还是不要做了吧!”她抽出一柄极细的剑,足下轻点飘到擂台之上站定,身形利落,不落烟尘,她的剑遥遥指向云舒“今日我就要为师门报仇,云门主既然能杀了苍门满门,想必也不多我一个!” 云舒见她飞身上台,身姿翩跹如细柳,仿佛随风而动,赞了一声“好一招‘游龙踏雪’,灵空门的轻功果然可称天下翘楚。” 云舒朝着贾纪君身旁的位置望去,凤朝歌明显没有在此时帮她解围的意思,她又不能出口相问,不然落在别人眼中只怕是自己找了个青石谷的暗托了,于是缓步走到台上,伸手道“单姑娘,请……” 并没有拔剑,也没有像单盈那样用一手绝妙的轻功上台,她只是缓缓地走了上去。 此刻的折柳庄,数百英雄豪杰,没有一人是她的门下,其中名门正派,又或所谓的邪门歪道,所有人都是为了向她口诛笔伐而来,对面的单盈更是口口声声的要为师门报仇。 可她明知如此,仍旧一人前来,一身红裙清艳,黑袍宛如深渊。 白云之下,微尘之上,天地之间…… 很多年后,许多人都记得,江湖上曾有这么形一个人物,她可以形单影只,她只是缓缓而来,带着难以忽略的风采和慑人的威势,那么的毫无畏惧,清隽独秀…… 第七十章 人的名,树的影 单盈有些心惊,她知道璇玑门近些年来声势浩大,而在传闻中,云舒的武功极高,可今日当她真正面对这传闻中的人时,才能体会什么是不敌之心,纵你豪情万丈,也有跨不过的高山河流…...此刻方知,自己离真正的高手还有很远的距离。 单盈气馁之下不由心神微乱,她没有再与云舒对峙,而是将那柄秀丽如针的剑轻轻一抖,身形化作轻羽,瞬间飘到了云舒近前。那柄细剑质地极软,随着单盈的动作挽成剑花,如纷纷落雨洒在云舒身侧。 只可惜,这剑花虽然繁丽好看,却很难近人身,尤其是云舒这样的高手。几个虚实相间的闪身,便避开了单盈看似玄妙的剑花,相比之下,云舒的身法要简单许多,但在内行人看来,云舒明显要高明很多。 “奇怪……”赢歆有些疑惑的看着二人“云姐姐无论是功力还是招数都在单姑娘之上,按理说十招已是极限。”可是如今已经超过五十招,难道她们还乐在其中不成? 赢华紧紧盯着擂台上的情况,还能为赢歆答疑解惑“你再仔细看看二人的招式。” 听到兄长的提醒,赢歆仔细琢磨了一番,只见单盈一剑刺去,云舒明明能以更精妙的招式或是更深的功法压制,但她却以另外一种巧妙的方式化去,这方法有时是剑招,有时是掌风,又或是拳法,仿佛循循善诱。 一时惊叹四起…… “咦?这不是我们清水坞的登楼望水吗?” “这是…….我们东境十三阙的万古愁!” “啊!好一招日煎红浪!”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云舒使出了许多种江湖绝学,无论是正门邪派都信手拈来,而且用的妙彩纷呈,就连这些门派中的弟子都不曾想过这个招数原来可以这样用。 赢歆低声惊呼,她从未见过这样博学百家的人,而且还是位女子,她还有可能是自己未来的皇嫂。她一向喜欢江湖人的豪爽义气,此时不禁暗自倾慕起来,竟将先前被她耍的团团转的事都忘记了。 赢华的唇角悄然绽放一丝笑意,目光越来越亮,果然……这个女子身上似乎有着无数秘密,而且每次都那么令人惊喜,令人惊叹!而凤朝歌则微微阖起凤目,掩住了莫测的眸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所有人的感受都没有单盈来的强烈,她只觉得无论是什么身法什么招数,都能被面前的女子尽数化解,而她好像能够猜到自己下一步的路数,却又不将她打败,仿佛正以一种师长的姿态在俯视她的剑招。 单盈初时觉得恼怒,却渐渐发觉云舒并不是在羞辱自己,而更像是在引导自己,不知不觉沉醉在与她的对招中,每一次都令她获益匪浅,她惊奇的发现,许多本门中连师父都未曾涉猎的东西,对这女子好似十分容易。 百招过后,单盈收招,向后一退,单手做道法状一礼,心悦诚服道“多谢云门主赐教,单盈认输!” 云舒朝她颔首“单姑娘不必客气。” “虽然云门主能博学百家,不见得会做出用相同招数杀人,引火烧身的行为。”单盈的凌厉之色减了几分,但声调依旧淡漠“单盈不敌,理当暂退,但希望今日云门主能给我一个解释,否则就算是豁出这条性命,我也在所不惜。” 没想到单盈的话音刚落,越山派那个不起眼的弟子又义正言辞地说道“单姑娘只看了几个招式,便觉得妖女能洗脱罪名了吗?!” 凤朝歌抬眼望向那名弟子,眼神有趣,却像在看一个死人,敢叫那个女人为‘妖女’,这真是天下间独一份,他含着隐隐笑意,她从来都喜欢称自己为妖孽,如今高贵清华的广陵殿下也被人称为妖女,不知道被楚国臣民知晓会作何感想? 只听那人言词激昂,仿佛天下正道的化身“虽然妖女能将百家绝学一一通晓,又怎知不是将计就计为了洗脱罪名?或者她根本不屑用不同的杀人手法来灭门!” 一道沉稳内敛、隐含贵气的声音自人群中传来“这位兄台说的看似有理,只是灭门并非小事,就连一国之主也要细细思量,更何况云门主如果用不同手法杀人根本不会引人怀疑,何来将计就计之说呢?” 云舒看向人群中的赢华,虽然未曾表明身份,但他自信而从容的声音也能让人多几分信服,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像他点头致谢。 凤朝歌挑了挑眉,自然不会忽略两人的神情,只是何时他们有这么熟了? “你是何人?该不会是妖女请来的说客吧?” 赢华犀利看了他一眼,威势不言而喻“我乃浊沧赢华。” 人的名,树的影,江湖中并无国界之分,但许多人的家乡在浊沧,赢华其名自然是已将耳朵磨出了茧子,有人跪下行礼,行的是君臣跪拜之礼。 那越山派的弟子脸上一阵忽青忽白,说一国世子跑到这里专为一个江湖女子开脱,似乎说不过去。 正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人群中又有一道娇媚蛊惑的声音“此事确实和云门主无关,将苍门灭门的杀手组织所用兵器为弯刀,乃北疆所产,很少流入中原。”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那女子面容娇艳,身姿美妙,酥胸玉腿隐隐现于眼前,好生撩人,只是那人的面貌有些憔悴,赫然就是上次与云舒交手生事的花想容。 众人心中疑惑,花想容销声匿迹已久,今日怎会出现在此?她不是一向不服云门主吗?怎么会为她开脱?一时云里雾里,有些想不明白。 ***作者没办法了,在这里写一句话,大家可以用电脑网页版看到对主角的投票,故事的大走向将会考虑大家的意见,别的端口看不到投票,只有网页版可以看到! 第七十一章 水落石出 越山派弟子有些搞不清状况,抛开以往的过节不提,就单说最近江湖中传言的花想容曾和冯七一起算计云舒坠崖,花想容应该巴不得云舒去死才是,怎么倒帮她开脱起来? 云舒深深看了一眼花想容,似对她的表现很满意,然后移目朝凤朝歌的方向望去,完美的下颚扬起清傲的弧度,似乎在说‘你难道还要看下去吗?’ 凤朝歌接收到她威胁的目光,终于含着优容的笑意起身,他的身姿仿若幽兰碧树,只是站起来一个简单的动作便吸引了无数目光“不瞒萧夫人,其实前日凤某去过宁国庶阳,为的就是今日这桩公案,那杀手组织号称无影堂,最善杀人于无形。” 他用优雅的声音缓缓道来,连此事背后的血腥之色都淡了不少“无影堂出于北疆,善用弯刀,凤某曾查验过苍门死者的尸身,都是被人一刀割喉,伤口两边浅中间较深,很像弯刀造成。” “至于李府……”他顿了顿,思索道“既然李澈活了下来,情况如何一问便知,相信萧夫人也曾在杀手作案后查验过萧前辈的伤口。” 凤朝歌并没有直接说明是非对错,而更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他说完后,众人都在沉默……江湖中一直传闻璇玑门就是将李府和苍门灭门的元凶,但毕竟没谁亲眼见过,如今听过了凤朝歌的分析,众人可以不信花想容,可以怀疑璇玑门,但是却不能不信凤朝歌。 在众人以及世人的眼中,青石谷一向超脱世俗,不回去误导他们,更没有理由偏帮璇玑门,因为当难民流离失所的时候,青石谷弟子在救助灾民,瘟疫蔓延的时候,他们又在行医救人,他们没有做过一丝一毫有违道义的事。 从来不涉权力之争,也不会卷入江湖争斗之中,这样不图名、不求利只安于世间,惠及天下的门派,又怎么会,怎么有理由欺瞒他们呢? 众人陷入了沉思和默然,他们心中十分相信凤朝歌所言,相信青石谷的传人不会欺骗他们,所以他们不会、也不敢怀疑凤朝歌的话。 显然……这些不会、不敢的人里,并不包含云舒。 她听完凤朝歌的话,眉眼间满是嘲讽和不屑,于是不咸不淡地向他问道“既然凤公子去过庶阳并知道此事非我所为,为何不早点说呢?” “这个嘛、”凤朝歌笑的很诚恳,很温和“一来凤某需要听听云门主自己的说辞,以此来印证自己的想法,二来也想看看到底是何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众人点了点头,心中赞道,凤公子作为青石谷的传人果然思虑周全,洞悉事实! 云舒听完他的话,额角的青筋忽然抽了抽,嘴角也想抽一抽,脸颊也想抽一抽......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将想宰了凤朝歌的冲动强行压下,将目光和他汇于一处,投向越山派,她很想知道,那名越山派的弟子如此不遗余力地和她敌对,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 众人也看了过去...... 只见那名站在队伍后方的越山派弟子缩了一下身体,看着二人的目光有些闪烁,他脸色渐转青白,神情也快速地委顿了下去,然后呕血身亡。 越山派上下瞬间乱作了一团...... 凤朝歌眯了眯眼,云舒也将视线移开,不用说,那名弟子肯定是整个计划中最不重要的人物,只要东窗事发便会被灭口的存在。 他们二人平静,其他人却乱了起来,有些初来乍到的年轻弟子正在惊呼,见惯生死的江湖中人都在低低议论,许多好事者上正前围着看热闹,那些看热闹的人很快地被越山派的弟子推开,总之此间一片乱糟糟…… 这时,作为萧府主人的贾纪君表现得很聪明,她没有直接出声平息扰乱,而是先是朝凤朝歌一礼,感谢道“多谢凤公子解惑,我确实查验过先夫遗容,虽不如凤公子了解的那般仔细,但却相差无几,妇人在此替先夫谢过公子。” 众人听到贾纪君的声音,全都停止骚动看了过来,又听她对云舒歉然说道“虽然不是本意,但让云门主两次登门都在折柳庄受到误会,希望云门主不要介意。” 云舒看着她礼貌又疏离的样子,抬手扶起她,微微一叹“萧夫人不必如此。” 贾纪君又朝着众人和善微笑“众位同道今日聚在一起,想必是想以武会友,虽然刚才有同道遭遇不幸,但我相信云门主日后会给大家一个解释。”说着,略带征询的看向云舒。 众人这才想到,此次前来折柳庄最重要的事并不是为苍门讨公道,而是要选出一个新的武林盟主啊!许多人回过神来,开始跃跃欲试,可是他们向贾纪君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又犹豫了。 此时台上立着三个人,贾纪君身为萧剑尘的夫人,必然不会争这盟主之位。 可是……台上还有云舒和凤朝歌,他们二人,一个能谈笑间力挫花想容、指点单盈、击败冯七,而凤朝歌虽然还没出过手,可他明明就有着与云舒相当的实力,享有尊崇地位的青石谷中会出来平庸之人吗?答案不言而喻。 可眼下这情形,想要争盟主之位,说不得要先将台上的两人打败,众人左顾右看,暗暗思量;这件事谁能做到? 相比众人的退怯和犹豫,站在人群中的赢歆有些跃跃欲试,明丽的脸上正闪耀着兴奋的光,她早就被云舒和单盈一战中所表现出的武功所折服,也很想试一试能不能打败她! “王兄”赢歆目光恳求地看向赢华,却得到不赞同的神情。 赢华当然不会同意她和云舒比武,且不论他刚才自报姓名,此刻全天下都知道他是浊沧世子,再者他也很想看一看,云舒和风朝歌一战,到底谁胜谁负? 于是他警告地看了一眼赢歆,带着威慑,然后转过头,朗声对着台上两人笑道“赢华佩服云门主剑术高超,更倾慕青石谷的超然,既然大家不确信能够击败云门主和凤公子,不如请二位直接较量一番如何?若之后有人想要讨教二位也好有个参照。”他看着二人,眼中毫不掩饰期待的神情。 “不错!我林岳自认不敌,但就是愿意看两位打一场,就算和盟主的位子没缘分,也算值了!”说话的人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声音十分爽快。 众人被他的豪气所感,纷纷点头同意“不错,云门主和凤公子不如就比一场,咱们即便要讨教也得心里有个底不是?” 赢歆看到这些江湖中人,一个个都是身材壮硕的大汉,可心思也忒单纯了,竟然将王兄的意思和他们想要投机取巧的想法直接说出来,不由‘噗嗤’一笑,觉得很有趣。 贾纪君含笑看向两人,出言征询道“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云舒的表情忽然有些古怪,忽然就有一个机会去杀掉自己一直想杀的人,而且看起来还正大光明,她有什么理由拒绝? 她心头一松,轻轻垂下眼眸,敛下纷杂地情绪,对着面前的人淡淡含笑,声音凉薄无比“那就请凤公子不吝赐教,我们生死不论。” 凤朝歌怎会忽略掉云舒一闪而过的杀意,心中不禁又是好笑又是苦笑,生死不论?这个女人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能在这里、众目睽睽之下杀掉自己。 他心底微微叹了口气,这个女人还是这般喜欢胡来,他青色的衫子随风动了一下,用风雅姿仪掩去了战意,声音温和有礼。 此时此刻,他的目中只望向云舒一人,于是他含笑...... “请” 第七十二章 尘埃落定 这一声‘请’字过后,场间一片静谧,所有人都紧紧盯着二人,生怕一个恍神就会错过什么。可是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凤朝歌没有动,云舒也没有动。 仿佛呼吸都静止了,风过有声,落叶可闻…… 云舒先是皱了皱眉,心里思量道:她和凤朝歌大打出手也不是第一次,如果他们认真打起来必定会在几千招后分出胜负,这可真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如何能更直接一些呢? 江湖之中相识多年,凤朝歌又怎会不知云舒在想什么,于是他朝贾纪君点了点头,弟子高映去将一柄长剑从他所居住的小院取回。 云舒认得,这是凤朝歌的随身佩剑,名唤‘长安’。 她得有些讽刺,长安长安,长治久安……这岂不是凤朝歌心心念念的东西?他想的从来是家国天、江山百姓的长治久安,可是他本意争这个天下,天下有谁能安?这正是所谓的覆巢之下,没有完卵! 想到此处,云舒不知从何处生来薄怒,和一丝难以说清的迷茫和怅惘,她的剑、便是名动天下的韶光,那也是云宓的剑,取‘韶容易逝,光华永在’之意。 一寸一寸,韶光剑缓缓出鞘,最后带着锋利之意指向凤朝歌胸前,是战意和冷意。 望着她的神情,凤朝歌一时怔住,出了杀意和战意,云舒脸上还有他从未见过的复杂神色,那是浅浅的怒、带着无奈和……痛色?看着她这样的表情,凤朝歌的心居然微微一缩。 他恍惚的片刻时间,韶光剑已携着杀意扫来,这是一式‘横扫千军’。虽然冯七当初算计云舒时也曾用过这一招,却稍显死板和笨重,此时此刻,同样的剑招由云舒用来不知高妙了多少倍。 凤朝歌感受着来剑的气势,不禁苦笑,这算不算偷袭? 众人都想看两人直接比试,只可惜云舒的剑势太凶,就算凤朝歌也无法直撄其锋,于是他避重就轻地以一式‘白驹过隙’的身法让了过去。 这招是灵空门的绝技,刚刚被单盈用过,可是凤朝歌的身法却少了女子的那分婉约灵动,多了些潇洒写意,紧接着使出花想容的成名绝技‘流水无情’,使他并不用直接挡住云舒的剑意,却是在声东击西。 两人的动作越来越快,变成两道风月难逐的影子,许多功力不高的人已分辨不清两人的招式,就连凌霄子一派掌门的功力也只能看个大概。 众人有些着急,开场时那么安静,没想到三两招就拼出了真火,不愿错过高手的每一招对决,可实在是目不暇接,而且很难看清。只听的到两柄名剑正‘叮叮’作响,他们看得到红色的衣裙,如一簇围绕天地幽兰而烧的火焰,那青色身影虽然极快,但仿佛带着常人不及的从容。 很多人都见识过云舒对武学的造诣,却没想到凤朝歌竟也这般通晓诸派,而且一招一式皆是信手拈来、恰到好处。对于二人的较量,如赢华和赢歆这般是钦佩欣赏,如凌霄子和东临派掌门这般的则会内心暗叹,如今的江湖、早已是年轻人的天下。 众人只听‘啵’的一声,然后是衣袖撕裂的声音,两人一个抬手,一个举剑,身影离得很近,众人这才从纷乱的剑招和身影中缓过神来,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赶紧定睛看去。 是凤朝歌的身形先晃了一晃,他的素青衣袖破了个洞,韶光剑穿袖而过,刺进他小腹半指有余,此刻,殷红的鲜血正顺着韶光剑的剑身往外渗,滴在地上扬起微尘。 凤朝歌轻闭起眼,努力平复胸口的烦闷,片刻后睁开,举着袖子对面前之人无奈道“你这女人,是要和我割袍断义吗?” 云舒神色极淡,伸出略显苍白的手,拨开凤朝歌点在自己眉心的双指,这招‘江山指’是司马老头的一手绝技,也是自己师门所承,不知何时连这也被他学去?于是神色又幽了幽、暗了暗,觉得没有将此人尽早出去,果然是失策中的失策,可惜中的可惜。 眉心温热,一滴红色血珠顺着清艳绝伦的眉骨和侧颜流下,清艳绝伦,远远看着,恍若离人泪…… 云舒漠然抽出韶光剑,兵器离体的声音从身上发出,曾听说沧浪之外有异族将割腹看作酷刑,想必是这是一种极其痛苦的死法,可是凤朝歌却连眉心都没动一下,连笑都还是温雅好看的。 见到两人纷纷挂彩的结果,众人互相传递着疑问的眼神,这场比试,到底是谁胜了? 凤朝歌从容地将另一只手中的长安剑还鞘,然后若有似无的瞟了一眼赢华所在的位置,回头对贾纪君说道“凤某与云门主未能分出胜负,不知可还有人愿意出手赐教?”他说的很温和,很谦逊,风仪完好。 贾纪君沉吟片刻,按凤朝歌的意思对群雄问道“不知众位还有谁愿意与凤公子或是云门主一战?” 场面再度陷入沉默,实力是有目共睹的,众人连看都看不清又如何能与他们一战?可是……如果两人未分胜负,这盟主之位由谁来做? 若说此间还有人没被凤朝歌和云舒的实力所震慑,还有着犀利的目光和冷静的思考,那么这个人只能是赢华,他此刻正看着二人若有所思。 凤朝歌和云舒,明显一早相识,可是看他们的样子却不知是敌是友,于是他忽然笑了,既然不知...不如就让他来决定,于是对贾纪君道“不知萧盟主此前是以何信物为凭,在江湖中传讯?” “自然是先夫印信为凭。”虽不知他何以,但贾纪君碍于赢华的的身份,只能微微作礼。 “如此便不适用了”他一身蓝衣金冠,声音朗朗,显得高贵而威赫“赢华有个提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贾纪君环视四周,见没有人答话,于是便以主人的身份答道“江湖中人没有那么多规矩,赢公子直说便是。” 赢华点头“既然凤公子和云门主二人难分胜负,众位豪杰又没有与他二人再战的意思,不如这盟主之位由他们二人同掌如何?”他高华沉稳的声音传遍在场的每一个角落。 “什么?” “同掌江湖?” “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事啊!” 众人纷纷惊叹,只因赢华提出的方法太过惊人,且不说众人能否承认江湖上有两个号令群雄之人,单说那打成平局的凤朝歌和云舒,他们二人能答应吗? 闻言,云舒看向赢华,赢华也正坦坦荡荡的望着她,灿如朝阳的眼中呈现出谋划、算计、还有笃定......因为他知道自己会答应,因为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凤朝歌成为武林之主,相信凤朝歌也是一样。 “这……”贾纪君听完赢华的提议,也被惊到了,当下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求助似地望向两人,希望他们能说些什么。 第七十三章 盟主之位 云舒的眼神在凤朝歌身上悠悠转了一圈,然后移开,呈闭目养神状,大有天塌了自有个高顶着的觉悟,像这种虚伪做作的时候,自然要留给真小人、真妖孽才是! 凤朝歌挑了挑好看的眉,这女人刚才才捅了自己一剑,现在到她出力的时候就撂挑子不干了?他心中叹了口气,情知就算把云舒身上盯出个洞来都别指望她能出力。 内心再叹一声,声容清雅地对赢华道“其实凤某更希望有人能够出来担此重任。”他说的非常诚恳,末了还加了一句“且不必介意我的伤势。” 众位英豪闻言,对凤朝歌是深深地佩服,能和云门主一战而不败,厉害!受伤之后并不在意盟主之位,还能向众位英雄邀战,厉害!而且不愿让别人在意他的伤势,以免打起来束手束脚,太厉害! 江湖豪杰从林岳而至凌霄子这样的先辈都有些眼眶发热,他们太激动了,如果江湖由这样的人来统领,那一定是武林之福!天下之福! 云舒正在一旁闭目养神,听完凤朝歌这番深明大义的话,睁开了幽深明亮的眸,她飞快瞥了一眼凤朝歌,又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她努了努挺秀的鼻子,觉得脸上阵阵发烫,想不明白啊……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厚颜之人? 赢华正看到她的小动作,黑金般耀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然后深深的看了一眼正受众人敬仰的凤朝歌,有趣……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凤朝歌。 “凤公子,我林岳虽然是个粗人,但也从来不占人便宜!”林岳不要意思地搓搓鼻尖,显得有些拘谨“虽然现在我也不一定打得过你,但是我佩服公子,愿意听公子的号令!”他脸上微热,补充了一句“哦,还有云门主!” 花想容在一旁极有眼色,刚等林岳说完,她就低眉顺眼的对云舒道“百妍宫愿听从云门主号令,从此谨遵上令,不敢违逆!” “谨遵上令,不敢违逆!”众人都随着二人说道。 两人对视,从彼此的眼中发现了相同的东西,然后用默然表示接受。 自萧剑尘死后闹得沸沸扬扬的盟主之争就此告一段落,云舒的目的只是阻止凤朝歌,没想到却得了个这样的结局,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贾纪君经历了夫君亡故,折柳庄的各种风波之后,再不愿意多惹是非,因此当许多江湖门派纷纷告辞的时候,她没有阻拦。只留下了云舒和凤朝歌交代了些萧剑尘的遗物,这些对他们了解江湖状况十分有益,当然,与他们二人有意相交的赢华也多留了几日。 抚着眉心的那点伤痕,云舒觉得心情还不错,一想到自己是因为捅了凤朝歌一剑才换来的这伤口,她就非常开怀。 在离开之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云舒并没有忘记自己在明妆楼的许诺,于是决定趁着月黑风高,去洛城中快活快活。出门,却看到门口笑容轩朗的赢华,云舒再一次觉得满意,因为这次他是走了正门。 赢华正看到她满意中略带狡黠的笑意,不禁也开怀起来,对她打趣道“广陵殿下日前说我喜欢做梁上君子,怎么?殿下也喜欢趁着夜色出门?”他向上指了指,表示确实很夜了。 云舒皱眉,然后好整以暇的望着赢华“这样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并不适合你,比较适合那个虚伪的妖孽。” “哈哈!”赢华放声大笑,透着隐隐霸气,声音却很真诚“广陵殿下戏耍我和阿歆这么久,难道不请我去明妆楼喝杯酒?” 赢华眸光明亮地望着她,笑意盎然。 如今吏部尚书苏大人亲自去青楼提人,并将漕运巨贾陈连交由广陵公主审理的事已经传遍天下,楚国百姓都在称赞广陵公主为民除害、打压奸商的行为,说书人更是编出许多个版本在楚国的各个酒楼传颂。 当然了,更多细节,譬如云舒曾去明妆楼暗访并设计捉拿陈连的事,能瞒过寻常百姓却逃不过赢华的消息网,赢华此刻已经猜到云舒会吞掉官妓场所,所以一点也不客气。 云舒偏头看了他一会,其实很喜欢与赢华这样的人相处,因为够直接,够痛快。 不似某人……她仰首望天,忽然觉得今日风尘潇潇,值得快意。 于是她的声音也极洒脱、极清亮,对赢华笑道“好!我请你喝酒!只是你也知道,我有事要先办,就请世子一个时辰后再到明妆楼找我。” “好!”赢华很快答应,声音爽朗。 云舒朝他微微一笑,足下轻点,宛若流霞的身姿便要消失于漆黑的夜色中,遥遥留下一句话在赢华耳畔“记得找那个虚伪的小人来买单。”云舒内心不忿,开玩笑,拿下明妆楼之后,怎么也要让那人破费一番。 话音刚落,人也消失在赢华的目光中。 城中。 云舒觉得今天的心情格外好,于是惬意地走到明妆楼门口,没想到却被两个龟奴拦了下来,他们上下打量云舒片刻,神情凶悍,显然是把她当作哪位上门闹事的夫人。 只听其中一人说道“你是什么人?这可不是女人来的地方,我们这是官妓场所,里面的人你可得罪不起。” “我看起来很像闹事的?”云舒古怪的问道,最近几日,有人说她是妖女,如今又变成来闹事的泼妇,这世道是怎么了? “那你是来找差事的?”龟奴将云舒细细打量一翻,这脸还真是人间绝色,可是看衣料那么有钱,至于来卖身吗?两个龟奴面面相觑,不太相信云舒的话。 “你们还不快让开,这位姑娘可是我请来的贵客!” 龟奴闻声向后看去,见到一身桃红罗纱裙的女子,这可是正当红的晚晴姑娘,他们哪里惹得起“原来这女人是晚晴姑娘请的人……”他们精明地对视,然后犹豫道“柳妈妈那边?” 一听到柳妈妈,晚晴的神色马上冷下来“怎么?二位只认柳妈妈的话,我却不能劳烦你们了是不是!” 她语气极重,瞪着他们两人的额头依次虚点了两下“等明日我就跟妈妈说你们两个龟奴伺候不好,全都让你们回家去!看柳妈妈信我还是信你们!” 晚晴见两人害怕,冷着脸看了半晌,然后又放缓语气,用柔弱纤细的手拍了拍两人胸口,柔声道“其实呢…..两位大哥哪里用得着担心,这位姑娘又不是来胡闹的,闲聊片刻哪里就能出什么事了,对不对?” 那两个龟奴没过什么世面,他们一会被晚晴疾言厉色吓得不知所措,一会又被温香软语哄得如浸蜜糖,不一会就迷迷蒙蒙离开。 晚晴转过头。 云舒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心里觉得果然没看错人,赞道“不错,性格够坚强却不只会坚强,知道自己身上最有利的武器是什么,我没有看错你。” 晚晴对她眨了眨眼,显得有些俏皮“您就不要打趣我了,请随我进来。” 第七十四章 难得相聚 晚晴规规矩矩地朝云舒行了个大礼,俯首恭敬道“妾身竹钰,谢公主殿下赏识之恩,从此愿一心追随殿下,忠心侍主!” “起来吧”云舒给了她一个手势,京城传来的消息,竹钰的身世清清白白,只不过是流落风尘的可怜人,而竹钰想在这乱世之中有所作为,依附她是最好的选择。 竹钰起身屈膝道“那日因不知殿下身份,做了好些无礼之举,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这个嘛……有件事交代你做,办好了我就不怪罪你,如何?”云舒笑着眨眨眼,显得有些狡黠。 竹钰看着她的神情一愣,然后‘噗嗤’一下笑出来“我已是殿下的人,听殿下的吩咐是天经地义,怎么倒好像是殿下算计了我似的。” “是么?”云舒哑口无言,肯定是因为和某人呆久了才总想着算计人,她尴尬的咳了一声道“我希望你能在半月之内将柳妈妈的罪证收集好,你能否做到?” 竹钰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在楼里这么久,柳妈妈做了什么事、勾结了什么人,虽然不在明面上,但以她的性情又岂会毫无察觉,至于找到证据…….这并非是什么难事。 “殿下放心,竹钰定能让您满意。” “很好!”云舒欣赏她的果断和细致,在勾栏里做生意就是要胆大心细,她拍了拍竹钰的肩膀“这事容后再谈,我现在带你去见一些人。” 见云舒从竹钰的房中出来,柳妈妈赶紧迎了上去,那日府衙听审后,云舒的身份她已知道,连头都不敢抬。 “柳妈妈”云舒喊了一声,不欲此时和她计较,只问道“可见到那日与我同来的青衣公子?” “有、有!就在您上次坐的雅间里。”柳妈妈点头哈腰地答道,迈着碎步引她们前去。 隔着老远,便透过垂纱看到正和凤朝歌对饮的赢华,以及一身男装打扮的赢歆,她正向四处好奇的张望,想来从未来过勾栏之地。 自然了,帘里的人也能看到她,凤朝歌的眼神只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便投向别处,赢华举起酒杯,向她摇了摇表示欢迎。 云舒走过来,挥手让柳妈妈退下,自己挑帘而入,居高临下地看着凤朝歌,对竹钰介绍道“竹钰,见过凤朝歌凤公子,他可是被江湖群雄广称仁义的那个凤公子!”好好的话,出口却带着嘲讽。 流波妙目在那人脸上转了一圈,然后声音温婉道“见过凤公子……” 凤朝歌抬眼看了竹钰一眼,在得知云舒便是广陵公主的情况下,她自然也能猜到自己非富即贵,可是还能泰然处之,也算不俗。 他勾起唇角,于是那温润如春水,清雅似山溪的笑容便流溢出来“竹钰姑娘不必多礼。” 云舒看着他的笑,觉得虚伪极了,声音竟难得地咬牙切齿“你要记得他这张脸,待会告诉柳妈妈,我们这桌的账都找他结!” “是……” 赢歆偏着头,明丽中带着英气的脸庞显得有些迷惑,云舒和这位凤公子可不像是刚认识的样子,想了一下开口道“阿予姐姐…不、云姐姐”她对云舒展颜“阿歆还未谢谢上次你邀我同坐呢!” 云舒也朝她微微一笑“前事不提,两两相抵,我们今天只行乐事,饮酒饮个痛快,如何?” “好!”赢歆舒朗答道,她本是明丽的女子,最欣赏洒脱之人,云舒的话正对她的胃口,于是举杯道“阿歆与云姐姐共饮此杯,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云舒笑看那杯酒,没有推辞,痛快的举杯喝下。 赢华给她们满上,举杯对着凤朝歌和云舒道“还未祝二位将盟主之位和整个江湖收归囊中,如此喜事,赢华敬你们。” 凤朝歌第一时间看向云舒,只见她伸手便要喝酒,不由皱眉,他可没忘上次的教训,于是飞速抢在她前面端起酒杯,对赢华一笑,声音幽然,难测深浅“若没有赢世子的帮忙,也不会这样‘顺利’。” 云舒看着空空如也的酒杯,慢慢缩回手,故意忽略掉赢华讶异的目光,淡淡问道“赢世子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说法?” “哦?”赢华盯着她的眼,没有丝毫闪躲。 云舒目光微凉,扫在赢华面上如一片飘雪“相信赢世子不会是一心为了我们着想,才助我们拿到这不可小觑的力量吧?” 云舒双手环胸,向后靠去…… 当日赢华出现在折柳庄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只用一个晚上便想出将计就计的办法,也算厉害。 至于这次的盟主之争,无论是自己还是凤朝歌夺下,对赢华都没有好处,而且赢华并不像自己或是凤朝歌,在江湖中已有一席之地和不小的威望,既然无法插足,那不如引两虎相争,倒能制衡。 赢华目光深深,她总是明慧的令他心惊,不过所谋为何,他从未想过隐瞒“两害相较取其轻,对赢华如是,对两位亦如是。”他坦然说道。 对赢华来说,与其无谓地在盟主之争中插一脚然后失败,还不如将权利分给实力相当的两人。再加上云舒和凤朝歌的那层身份,日后定能引起无数纷争,可谓后患无穷,就此点来说,他想的不可谓不远。 对云舒和凤朝歌而言,他们实力相当,声望相当,并且绝不会让对方拿到武林盟主的位子。因此,即便有谁在这场争夺中胜了,那也会是惨胜如败,看他们的比试便知道了,若真如此,还不如两人分权来的合算。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凤朝歌还是云舒,都是极为自信之人,他们相信自己绝不会败于另一人之手,所以这个提议,他们会欣然接受。 凤朝歌当然想得极为透彻,但他没有丝毫恼怒,只是优容一笑,对赢华真心赞叹“赢世子好谋划,凤某佩服。” 就连云舒也微微一叹,不错!她和凤朝歌都能看清赢华在谋划什么,但即便知道,他们也无法拒绝,这才是赢华真正厉害之处,谋、且阳谋! 这是何等的远见和谋略,而且……所图必大! 酒气萦绕在雅间里,本应感到暖,可云舒心里却浮起凉意……赢华、凤朝歌、攸飏乃至于她自己,处于那样的高处,却仍逃不脱时和势,这对他们来说,到底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尊贵权势?还是独步天下的悲凉与无奈? 第七十五章 宁国政变 赢歆最是受不了席间冷场,于是打破这短暂的沉默“云姐姐,你的武功好厉害,但是那么多个门派的武学,你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这个嘛……”云舒朝她说道“我认识一个武艺高强的老头,是他教给我的,不过你还是不要期望能够见到他。”她神神秘秘地朝赢歆说道。 赢歆完全忽略了最后一句,她才不会关心什么武艺高强的老头呢,只是兴奋的对云舒说道“其实我早就想和云姐姐切磋了,只是王兄不让!” “我听说你和管潮大哥比试了一番,结果如何?”她还真有些好奇,之前管潮在信中曾评价赢歆为巾帼不让须眉,战力极高,并明言这个女子能跟他能堪堪战成平手,实乃名将。 “这个……”以往的爽利好像不见了,赢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是管将军让着我,我不如他!” 云舒笑笑,管潮和她相识多年,又在边陲的战争中历练,单凭战场之上的杀伐,她敢说,无论面对的是谁,管潮至少可以立于不败之地,只是……赢歆脸上的两朵红云又是怎么回事? 赢华也正觉得奇怪,他这个一向争强好胜的妹妹也会承认自己不如别人,而且是在武学上,这真是一件难得的事。 赢歆被云舒和兄长的目光盯的有些难受,再加上那位凤公子一直笑的很有深意,不禁心中羞恼,觉得好像内心都让人看透了一般,不由急道“云姐姐,你提他做什么!只说你肯不肯和我比试?” “下次若有机会便和你比试如何?”云舒看她的模样,笑的促狭,她今日窥到了有趣的东西。 “谁?”赢华沉稳低喝一声。 凤朝歌同时瞥向帘外,难以察觉的气息忽然而至,那明明是善于隐藏的高手所散发出的气息波动,到底是什么人会出现在此处。 “殿下”黑衣女子低首恭敬道。 云舒讶异的看向她,这不是自己安排在沈意之身旁的另外一名王室幽姬吗?她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黑衣幽姬从怀中掏出一只细竹筒,因有其他人在不便明言,之双手奉上。 不同于沈意之先前带信封的桔梗花密信,这种卷成细细一截并放到竹筒内的信封更加便于携带也更加机密,因此她马上明白事关重大。 “起来吧”云舒的声音收起玩笑,语气很淡,透着端严和隐隐高华。 快速扫了一眼密信内容,她的眉头却越蹙越紧,这果然是一件大事,也是自己离开宁国之后最担心的情况。 那就是,宁国出事了! 沈意之信中写的简略,却能让她明白事情发生的过程……那日,宁王宣召世子宁攸飏入宫,令其住在出宫建府前的宫殿内,与宁王共度岁首。然而还未等宁攸飏进入内宫,禁军便在第一道宫门和第二道宫门之间将他围住,同时四子岐王出现,声称世子勾结外臣,意图趁宫中团圆之日行刺宁王,所谋乃弑父篡位之举。 然佳阳公主忽然现于内廷,声泪俱下地向宁王陈情,言四哥岐王早有争夺君位之心,又嫉妒世子攸飏在百姓间声望太盛,因此与宫中年轻妃嫔相互勾结,意图诬陷世子。 闻言,宁王大怒,下令将世子和岐王共同押至御史台接受审问,与此同时,太傅闵直奉太后手谕协理此案。 不过三日,闵直便携岐王勾结妃嫔,私相授受,污蔑世子,调动禁军等数十条罪状进宫向宁王复命,其中还包括了岐王府中下人欺凌百姓,私吞赋税等事迹,一时间民怨沸腾,闹得人心惶惶。 宁王亦对这些证据感到痛心疾首,几番思量之下顾惜民意,下令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于是将王府抄家,并令岐王于正月二十九日处死。 府中姬妾,凡过从甚密者全部变卖为奴,普通下人和美人贬为庶民,王府管家以及曾经欺凌百姓者,全部赐死,一时之间宫廷之内的丑闻传的沸沸扬扬,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云舒眉头紧蹙,这短短几行消息,到底包含了什么样的腥风血雨,岐王一直是宁王最中意的世子人选,他这样被处死肯定不是宁王的本意……而攸飏,他一直被自己的父亲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早早拔去才好,其实真正想要在宫门外伏击攸飏的,就是他自己的父亲吧! 云舒觉得有些齿冷,更别提佳阳在这之间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宁王是她父亲,岐王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哥哥,而宁攸扬作为世子,是她的选择。虽然佳阳一直瞧不起她四哥的心智,但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她能够作为攸飏最有说服力的一步棋,出其不意,就是因为没人能够想到她会和自己的亲哥哥作对。 看着云舒风云变幻的神情,赢华略带深意道“看来广陵殿下同样也收到了那则消息,不过你放心,听闻宁世子安然无恙。” 赢华确实知道这则消息说的是什么,像宁国内乱这样的大事,他自然能够从浊沧最快、最准确的消息渠道获得,相信凤朝歌也是如此,所以他同样了然的未言一语。 当然,这也是云舒为何要扳倒陈连和明妆楼的柳尘香,想要竹钰来接管风月场所的原因吧……细细想来,宁国明明和楚国接壤,她却比远在浊沧的自己还晚收到消息,而云舒当然明白,青楼将会成为她未来获取各国情报时最有利的工具。 可是云舒此时此刻并没有想的这样多,她只是沉默,只是觉得可惜……佳阳,那样一个温婉聪慧的女子,在她选择攸飏的那一刻,或许就注定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反目,或许再见之时,会和初见时那个坚强、却死死拽着自己衣袖的女孩有所不同了吧。 她会更坚强、更强大…… 第七十六章 局势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好一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鹅黄宫袖,殿阁春暖,纤细窈窕的佳人放下手中御笔,幽幽一叹,对宫女问道“银珠,你看我这诗写的怎么样?” “公主写的自然是好”那宫女福了福身,对宫装女子答道“可是公主……您怎么还有心情临摹诗词呢?”银珠看着她,显得十分担忧。 实在不明白为何公主殿下还能这么镇定,前日岐王殿下带着禁军去宫门口,声称世子殿下谋反。可公主殿下不知中了什么邪,那日到宫门口为了世子殿下辩白,说岐王殿下才是真正的谋反之人,可、可岐王殿下才是公主的亲哥哥啊! “银珠…”女子看了银珠一眼,有些不满她的出神“你在想什么?难道也觉得本公主对自己的亲哥哥如此,乃是不仁不义之举?” 银珠闻言,吓得跪在地上,连连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银珠和她从小一起长大,是她的贴身宫女,女子俯视她片刻,叹了口气“你从来不曾这样怕过我,看来我做的事确实令天下人畏惧……” “殿下?”银珠不解地抬起头,见公主的目光还是温柔的,稍微松了口气,犹豫道“其实…外面都在传颂公主的大义灭亲呢,并没有觉得公主做的不对。” 佳阳提起暖手翁,看着外面的鹅毛大雪,只见院外的白梅枝头被压得沉重,分不清白色的是梅瓣还是雪絮,这样纯粹的雪景,也只有宁国可以看得到。 “我知道…”她温婉的声音恰似隐隐梅香。 “公主知道?”银珠有些困惑,公主除了宁国世子府,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如何能知道坊间的传闻呢? “连百姓都愿意相信世子哥哥,你难道还不明白我愿意助他的理由吗?”她轻叹,仁义平和的世子和嚣张跋扈的岐王,天下百姓会信哪个? 她伸手扶起银珠,细声道“如今世子哥哥和四哥都被关在御史台,而太傅大人毅然而然地选择了世子哥哥,我问你,你可曾听说朝中有谁在为我四哥开脱的?” “这……”银珠摇头,虽然每次岐王酒宴请的大臣最多,可是这次怎么没人替岐王殿下求情呢? 窗前雪地里落下一串长长的脚印,有人正从殿门口走进来,佳阳只看了一眼便认出,这正是自己母妃宫里的掌事婢女,名唤行珍姑姑。 “老奴见过公主殿下”行珍屈膝行了个半礼“锦贵妃着老奴来请殿下,娘娘说了,若非老奴亲自来请,恐怕平常奴才还没这个身份来殿下的住所呢!”她用词并不出挑,可语气里尽是讽刺 “你、”银珠听她语气不善,就要发作,再怎么说公主殿下也是宫里的主子,就算行珍姑姑是锦贵妃娘娘的掌事,也不能对殿下如此说话啊! “银珠…”佳阳瞥了她一眼,目光空濛让人看不通透,却止住了她,然后和气地对行珍说道“请姑姑带路吧。” 嘉庆宫是父王御赐给锦贵妃的居所,那里面布置的无比奢华又离朝政殿最近,足见宠爱…… 父王当然很喜欢母妃,否则也不会爱屋及乌地对四哥另眼相看,一心想要将世子之位和宁国交托给四哥。 佳阳进门,只见锦贵妃正端坐在鸾座之内,一贯的凤冠华服、精致妆容,只是此刻脸色铁青,凌厉的杏目中正迸出滔天怒意。 “你给我跪下!” 佳阳目光柔柔地看了锦贵妃一眼,举止间没有丝毫性差踏错,依言跪在地上,深深叩拜“请母妃责罚。” ‘啪’的一声脆响,佳阳被锦贵妃的巴掌打地歪过去,那半边脸颊毫无知觉,只有嘴角一股温热,可想而知这一下打得有多重。 “你这个不孝女!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谁才是与你血脉相连的哥哥?!”锦贵妃的身姿气得发抖,一身环佩叮当作响,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母妃息怒…” “息怒?你让我息怒!我的儿子、你的哥哥,如今被人诬陷有谋反之意被监禁在御史台,而这之中还有你的份,你让我息怒?!”锦贵妃声音凄厉,抓起佳阳的衣襟,力气大的连她自己头上的金钗都瑶掉一根落在地上。 锦贵妃指着宫门的方向,嘶声问道“世子府你才去了几次?那贱人生的儿子又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处处与亲兄长作对!” 佳阳任由她抓着摇晃,听她将世子说的这样难听,温婉的眉宇不由轻蹙,劝道“母妃慎言…” “娘娘请息怒、娘娘请息怒!”银珠看到锦贵妃疯狂的样子和佳阳肿起的脸颊有些吓到,却不敢上前劝阻,只能连连叩头。 “贱婢、你给我住口!”锦贵妃瞪着银珠,怒意凌人,口中吩咐“还不将贱婢拖下去细细审问,怎么公主好好的就去了世子府,怎么好好的就认了别人做兄长,一定是贱婢蛊惑、伺候不周!” 行珍应了一声,招呼门外的侍卫进来将人拖走,侍卫手脚快,一晃神就将银珠拉到了几丈之外,在雪地里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银珠的求饶声响在耳边,让佳阳心里着急,于是连忙对锦贵妃说道“母妃请听儿臣一言,儿臣并没有害四哥的意思,他一定会性命无忧。” “谋反之罪,你还敢说无性命之忧?” 佳阳再次恭谨叩首“儿臣请问母妃,父王一向不喜世子哥哥而青睐四哥,然多年以来,世子的地位仍然未有丝毫改变,这是为何?” 锦贵妃不屑笑道“还能为何?那贱人之子是当初送到楚国之前被王上所封,不过就是个挡箭牌,如今虽然回来却没有入过一次宫,也不知政事,他能做什么?” 佳阳见自己的母妃一口一个贱人之子,觉得内心有些烦躁,然而她却知道此时并不是争论称谓的时候,只道“若真如母妃所说,为何四哥和世子同时被监禁在御史台,朝中全是不利于四哥的证据,却说世子是被人诬陷?”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觉得朝臣所支持的是世子而非你四哥,要知道你兄长岐王才是王上中意的世子人选,谁敢忤逆你父王?” “母妃难道还不明白,若朝臣都和父王同心那世子哥哥应该一早被废才是,如今只能说明连父王都不能轻易废立,何况是四哥呢?” 她看了一眼锦贵妃,看她正陷入深思,于是接着道“若真等朝堂上见真章的时候,那四哥必定会被朝臣攻讦,到那时恐怕就不是御史台监禁这么简单了……而如今虽然四哥也被扣上谋反的罪名,但世子哥哥也受到一样的罪名,再加上父王偏心四哥,绝不会让他出事。” 锦贵妃神色变了变,她忽然觉得不认识自己的女儿了,那个一向温婉柔弱只知风月的女儿,如今似乎变得更坚强、更有魄力,于是对她道“说下去…” 第七十七章 父子无情 “儿臣……虽与世子相交日短,但深信以世子的人品性情,绝不会有意将四哥置于死地,若四哥肯答应以后不与世子争夺王位,儿臣愿意为四哥作保,绝不伤及他的性命!” 佳阳说的很笃定,很自信,也很决绝,换言之如果岐王和世子争夺王位,那么她也不会弃世子而保岐王。 锦贵妃看着女儿,神色复杂“你现在是让岐王放弃世子之位吗?”她看着神色未动的佳阳,眼神逐渐变冷“你放肆!” “其实母妃应该知道,虽然父王心仪四哥,但如今的朝堂…”她顿了顿,然后缓缓道“已不单单是父王的朝堂,儿臣也知道世子之位对于母妃和哥哥而言实在难以放弃。” “但母妃也应该仔细想想,争、对四哥是显而易见的失败,退、则能保全母妃和哥哥的性命,到底哪个对您更重要?”佳阳的话说的已经十分露骨,甚至涉及到了君王权威,好在嘉庆宫里只有她们二人和掌事宫女行珍,并不担心被人听去。 锦贵妃未能言语,她在后宫独宠多年,对于揣摩人心和洞悉朝堂风向并不糊涂,她当然明白佳阳说的并不错,此事一出,以太傅为首的大臣纷纷站在世子一方,就连自己的女儿也是如此,那岐王又怎么去和世子争呢? 若真如此,那也罢了,她看了佳阳一眼,确认道“你敢向我保证,世子不会伤你四哥的性命?” “母妃别忘了,四哥也是儿臣的血亲,我怎会故意害他?” 是了,锦贵妃忽然记起,她的女儿佳阳从小就温婉柔和,即便选择了世子也不会像王上那般心狠手辣。 锦贵妃坐在榻上良久,而佳阳静静等待,因为她知道,放弃……对任何人而言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放弃的是一国国家的权利和财富,然而人生终要有抉择。 青铜灯里的蜡烛快要见底。 “你走吧”锦贵妃抬眼看向女儿柔婉的样貌、坚毅的眼神,忽然感觉有些疲惫,她幽幽叹了口气,懒懒挥手“以后你就留在世子身边吧,不要再与嘉庆宫来往了。” 窗外落雪无声,殿阁中显得有些空,就像她此刻的心境,然而襄助世子是她的选择,所以她不能退、也不能悔。 佳阳沉默片刻,道了一声‘是’,然后跟随行珍姑姑离开,她知道,从此以后再也不便与自己的母妃和四哥来往,眼角有什么滑落下来,但她没有回头,依旧挺直了纤细的身躯,就如雪中的一束黄梅。 她要比以前更坚强,因为曾有人说过,她其实很坚强,而人、总要经历风雨、有自己的选择…… 长长的宫道落满了雪,令人无限怅惘,佳阳并不知道,此时此刻、作为世子的宁攸飏正被人秘密提至朝政殿,那里除了高高的龙座,还有宁王。 朝政殿大门紧闭,门口没有禁卫也没有宫女侍奉,几名黑衣剑客聚集在宫殿内,正围着中间一人,而高高在上的宁王正鄙夷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宫灯被寒风吹得扑朔迷离,杀意四溢。 宁攸飏身陷牢狱数日,却依旧清和温润,那明亮如水的眼,仿佛不与尘世同流合污的身姿,恰恰是宁王最厌恶、最憎恨的,宁王心中无限鄙薄,果然是那个贱婢的儿子! “原来父王是想这样与儿臣过岁首佳节吗?”宁攸飏静静地望着龙坐上的人,那人是他的父亲,却从来没有一丝慈爱是对着他。 “跟你?”宁王倚在龙座中,略显浑浊的双眼带着不屑,像看到了世间最恶心的东西,啐道“你也配?” 宁攸飏没有愠怒,依旧笑的很温和,却毫无感情“既然父王都愿意请冥卫来杀我,儿臣觉得自己配。” 闻言,宁王眼神终于冷下来,十年未见的儿子,长的倒是越来越像那个伊人坊的歌妓了!从前,那个贱婢就是这样故作清高,他不过是宠幸了几个别的嫔妃,那歌妓就不让自己碰她的身子,整天在宫墙内唱些怨怼小曲,生怕天下人不知道他薄幸! “你不就是想要孤的位子吗?”宁王蜡黄的皮肤映在宫灯下,伸手拍了拍龙座“你肯定想干净的坐上王位,可孤若是把岐王杀了,天下人必定认为是为你所害,到时你要如何?” 宁攸飏望向自己的父王,眼中的恶心和鄙夷早就不能令他有任何感觉,被封为世子送到楚国为质的时候,归国途中被宁王的冥卫追杀的时候,因为一道诏令不能入宫而受到臣民侮辱的时候,这个人可曾念过自己的一丝好?不!就连那微薄的血缘都不曾被念及,因为自己一出生就被认定为该死之人! “你恨我?”宁王夸张询问,忽然呵呵一笑“从小连和宫女阉人同食一餐,没衣服穿只会躲在角落里哭的下贱坯子,如今也敢恨我了?” 心中毫无波澜……这个人虽是他的父亲,可那人眼中只有享乐和欲望,没有亲情和人情。 常言道虎毒不食子,而宁王连最喜欢的岐王都可以杀,只为了让最讨厌的世子在坐上王位时留有污点,这样的行为,连个人都不能算,又怎能为王? “儿臣不恨父王,只是觉得……您该死了!”声音很平静,就像死海一般沉寂。 “哈、哈哈!”宁王扬声大笑,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一个自小就被当成废物养的歌妓之子,如今也敢说出这样一番“有意思,你说来听听。” 宁攸飏淡淡扫了一眼冥卫,他们是宁王手里的一把刀,朝廷从国库里分出一大笔开销来养他们,只为了清理那些朝堂上和宁王有异议的朝臣,其中不乏清明官吏。 这些年来,宁国上下人人自危,官员之间相互勾结,耽于享乐,毫不关心民生疾苦,除了都城庶阳,宁国境内常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情状,令人觉得生逢乱世,倍感凄凉。 “因为这个国家已经不再需要暴政、不再需要腐朽、也不再需要你。”他语气很平和、毫无感情,像宣读罪人的判决。 宁王眯了眯眼,忽然觉眼前的人讨厌极了,他有些不耐烦,所以也不想再听,于是快速甩动了一下头,用下巴示意冥卫“还不快点杀了他。” 第七十八章 恩怨过往 宁国冥卫、楚国幽姬、疏国暗影,这些都是深处于朝堂漩涡中,却不为人所知的君王手段…这些组织只听命于一国之君,用残忍而直接的手段除去对朝政不利的人或事,他们虽然不仁、却十分有用。 很显然,宁国冥卫如今已经不仅仅被用于稳定朝堂,他们更多的作为宁王的一柄私人利器,只因个人喜好而行动,这些年来,他们拿着朝廷俸禄却不论忠奸、不问对错,只一味地戕害大臣。 看着他们毫无人道的模样,宁攸飏终于动了怒气。 此刻,淡如清水的眼眸如覆万丈玄冰,他的声音如刀“不问是非、罔杀明臣、奸佞当道、多行不义!”他字字珠玑,心中却感到麻木,宁国王室的阴暗之处已经腐朽至此,君王如此,百姓又当如何? 冥卫听到宁王的命令,毫不犹豫地向宁攸飏攻击,招式狠厉只求一击毙命,丝毫不将宁攸飏的世子之位和朝中大臣的支持放在眼中,可见他们如何跋扈朝堂。 而宁王…….他高座王位用危险的目光凝视下方。 笑的有些得意,朝中大臣和世子的勾结他焉能不知?可就算是太傅闵直也一定想不到,他能借着宫中家宴的名目将宁攸飏召入宫中、斩杀于朝政殿,只待明日宣布世子暴毙,这个宁国就再没有人能反对他! 宁王想到此处,心里觉得有些兴奋,龙袍下的手也紧紧握住,就像握住了整个宁国…… 然而,被围在中间看似危险的宁攸飏却没有动,清净平和的容貌未改,风仪和静如亘古而立,他的墨色长衫带着不争之意。 跳动的烛火将他的面容映的柔和而温暖,一瞬之间,朝政殿中又出现了几个人的身影,他们有的穿着太监服饰、有的身着禁军甲胄。这几人容貌普通的令人忽略,可是宁攸飏知道,他们手里的弯刀只能饮血而归。 看到这些形色各异、却出现的悄无声息的人影,宁王瞬间坐直,不可置信的揉揉眼,那些手持弯刀的杀手为何面容如此熟悉,还穿着宫中衣服? “你、你不是御膳房的奴才吗?还有你!你是柔妃宫里的人,叫什么来着?”宁王颤着手朝那些自己叫不出名的宫女太监点过去,这些宫里人怎么会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这里? 宁王大惊失色,因为他知道,拥有这些脸的奴才们不会武功,也绝不可能来刺杀自己,可此刻他们确实出现在了这里,不由怒道“逆子!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孤的朝政殿!” 温和地看着刺客手中的弯刀,宁攸飏知道,这是自己从那人处搬的救兵到了。自己虽不愿启用这些杀手,将整个组织都拱手让与那人,可是他确信,以那人的骄傲,这个人情是一定会还的。 “父王不必惊讶,儿臣不过是用了和父王一样的手段。”宁攸飏静静看着那个年迈无情的老人,声音清静而无为“儿臣请人来送一送父王。” “你敢和疏国的人勾结?”宁王马上反应过来,她虽然老,但还没有糊涂,前日在世子府作客的是何人他一清二楚! “原来父王知道…”宁攸飏有些悲哀的看着宁王,心中起了些波动,原来这个所谓的父亲还是在意着世子府的事,虽然只是监视。 宁王听他毫不避讳的承认,一时大惊失色,摇摇晃晃地从王座中站起“你这是要做什么?是要弑父弑君吗?” 父?君?宁攸飏眼底一片冰凉,那凉意之后却藏着深深的悲哀与绝望。 神色复杂地望着王座之上的人…这个声称为自己父亲的人,除了满眼权欲、侮辱和杀戮,可曾给过自己一丝关爱和怜惜?答案是没有,从没有! “父亲?”宁攸飏用嘲讽掩盖住自己的悲伤和失望,声音微弱到让人心疼“母妃死于宫中,只能用草席掩埋到乱葬岗的时候,当儿臣被庶母和宫人随意欺凌的时候,当冬日里寒风冻骨儿臣奄奄一息的时候…”他微微顿住,带着无限怅惘和伤感追忆“父王,你可曾想过救一救儿臣,拉儿臣一把?” “当然没有了…”宁攸飏轻轻摇头,并不等宁王回答他“因为父王你最想看到的,就是儿臣和母妃身首异处,以彰显你对年少轻狂的悔恨。” 宁攸飏言尽于此,宁王无言以对……为父不慈、为君不仁,这八个字用来形容自己的‘父亲’,再合适不过。 “来人!”宁王忽然大喊,声音恐惧而惊异“禁卫军何在?内侍何在?快来人!” “父王别喊了、”宁攸飏轻轻拂袖,宁王垂老的身躯就跌回王座上,只听他清冷道“为了杀死儿臣,禁卫军和宫人不是都被您撤走了吗?” 宁王愣住了,为了今日的计划,禁卫军确实已经被自己调到宫门以外,而宫人也被下令擅入者死。 心中倍感绝望,于是老泪纵横,宁王抓住自己儿子的衣袖,声音衰老到让人心酸,十分恳切“攸飏…孤知道错了,以前不应该如此对你们,放过我,孤……终究是你的父亲啊!” 宁攸飏看着宁王蜡黄的皮肤和浑浊的双眼,感觉到他干瘦的手死死揪着自己的衣袖,以及他爬满了泪水的脸,那声音带着惧意、贪恋和一丝深深的愤怒。 然而宁攸飏知道,宁王恐惧的是死亡,贪恋的是权位,只有愤怒才是对着自己的,还记得,攸飏这两个字是母妃为他苦苦求来的名字,这却是他第一次从自己父亲的口中听到。 这高高的王座是多少人的血肉白骨堆积?妄图霸业又是多少杀戮和阴谋垒就?即便得到了那纯金冰冷的王座,除了高高在上的孤寂和空无一人的风景,还能得到什么? 深深的厌倦,这如同毒瘤腐肉般的政治,藏污纳垢的水渠,都不应该再出现在阳光之下,那么就让他们在今夜逝去吧...... “动手吧”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然后声如低叹,却带着空空的寂与悲…… 第七十九章 新王即位 西宁三十七年冬,岐王欺瞒父君、秽乱后宫、褫夺军权,并领禁军于宫门设伏,借谋反之名欲诛杀世子,幸得佳阳公主与太傅闵直为其申辩,暂押于御史台。三日之后,岐王与世子同在狱中,恐事情败露,又令隐卫于朝政殿刺杀宁王,意图篡位。 然,世子自回朝以来,未入宫廷半步,此番骤然领诏,疑有政变,遂提前部署禁军于朝政殿,以救驾的名义将岐王乱党尽数斩尽。上不忍见诸公子陷于朝政之乱,于是年三月让位于世子宁攸飏,宁王大病半月有余,于四月薨逝,此后新王即位,下令拘禁岐王,并处死后宫中与其勾结的柔妃,史称宁国之乱。 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这是一个史官应该做的事,应该有的德行,而不是顺从他人之意,和朝堂之上那些卖弄权术的文人一般,只会审时度势。 佳阳看着朝政殿上唯唯诺诺之人,有些不喜“太史令大人,王上高座,为何还不拜见?” 太史令闻言,赶紧跪下,小心道“臣太史令董漳,拜见世子。” “董大人,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佳阳端庄柔婉地问道,却已有了上位者的威严。 太史令一惊,自知失礼,忙叩首道“臣失言、臣失言,拜见宁王殿下。” 宁攸飏平和地看向他,没有责怪,反而向佳阳挥手道“我与太史令有话说,你先回去吧。” 董漳低着头,听到宁王如春风般和睦的声音,也听到佳阳公主从容离去的脚步声,他暗暗揣度,此间大事已毕,自古君王不杀谏臣史官,自己肯定无性命无虞。 宁王想要的,无非是让他将天家丑闻稍加润色,例如……先王柔妃与岐王的勾结的事情,可是王上为何不说话?他悄悄抬眼,冷不防看到宁王也在看着他。 宁王的目光温和平静,清透如水,沁人心神,可是那眼神无喜无悲,似乎除了温润再没有其他东西,董漳心中疑惑,本以为世子多年不涉政事是无意王位,没想到…… “董大人可看出什么了?”宁攸飏含笑问道。 董漳心中一惊,连忙俯首道“臣失仪…” 宁攸飏微微一笑,并不责怪,他的声音好听,如淙淙清泉淌过心间“大人可知,本王找你是为了何事?” 董漳心中惶恐,他忽然意识到,以往朝臣并不放在眼中、安居于府近十年的那位世子殿下,如今已是宁国之主,于是他心中转了好大一圈,生怕摸不到新主的性情,于是模棱两可道“臣以为,作为史官,应直录君言,不厌恶,不虚美……” “哦”宁攸飏淡淡应了一声,静待下文。 “只是,作为臣子,臣不得不为宁国的声誉和王上百年之后的贤名所虑,是以臣认为,有些不影响大局之事,可以略去……” 宁攸飏沉吟片刻,声音平静道“本王听闻,楚国两百年前曾有明臣沈文若,为君王执笔,号称君举必书,不掩其瑕,如此名臣名士,真令人倾慕。” “王上的意思……”董漳犹豫问道,这天下间难道还有君王愿意让臣民知道自己的家丑?真是令人有些不明白。 “宁为兰摧玉折,不为萧敷艾荣,本王赐你这句话,如何?” 董漳心中惊讶,这是让他直书直言,不为瓦全的意思,要是再不明白,他也就白混了这么多年官场,于是不管心中如何疑惑,他也俯首“臣领命。” 世子即位之后,颁发罪诏,言岐王身为人臣,不守君臣之礼犯上作乱,身为人子,不敬父君秽乱宫闱,其罪当诛,然上感念父子舐犊之情,珍惜兄弟手足之义,免岐王死罪,只令其在牢中拘禁一生,非死不得出。 至此之后,宁国百姓皆感念世子仁孝,拥戴以及,只是岐王秽乱宫闱之事却为寻常百姓所不齿,一时广传于大街小巷,成为人们的饭后谈资。 罪诏颁布的那一日,岐王在狱中破口大骂“大胆宁攸飏,你敢杀父王还秘不发丧,你不孝,把杀父弑兄的罪名推给我,你不义,这等不孝不义之人,如何能承袭宁国,你给我出来!” 狱卒听他骂的如此难听,不敢做主,其中不乏想向新王邀功之人,所以密报给宁攸飏,没想到宁攸飏只是毫不在意的笑笑,赏了这个狱卒三个月俸禄,对岐王却没有处罚,却也没有去见他。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此夜中,牢中来了一位贵人,那人不是新君宁王,而是她最信任的女子,也是岐王一母同胞的亲妹,佳阳公主。 没有人知道佳阳公主和获罪的岐王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自那日以后,岐王在狱中一生安分守己,不言诳语,不咒新王,直至死亡…… 第八十章 朝堂商议 楚王看完折子,得知宁国之乱的结果是岐王被监禁,而以闵直为首的世子派系将宁攸飏推至王位。 楚王垂着眼皮,问道“宁国世子已经继位为王,众卿以为如何?” 朝堂之内陷入寂静,宁王新君曾寄居楚国宫廷之事众人皆知,更直白一些来说,那宁攸飏自小与诸位王子公主一起长大,甚至与苏家和沈家的那两位也有交情,众人面面相觑,王上的心思没揣摩通透,谁敢说话? 其实宁国内乱,如今正是朝政不稳之际,诸国都可以从中捞些好处,而宁国为了安抚诸国必定会答应此事……可王上的意思到底是想趁火打劫?或者派人出使宁国协商结盟之事?还是想将宁王招为乘龙快婿? 楚王的视线在众臣面前转了一圈,庸碌如刘庭者正望着地板不知如何是好,而一贯敢于直言的苏子臻正被弹劾,不好就此事多说,于是提点道“礼部尚书何在?” 礼部尚书从沈意之身后出列,将心思转了一转,想既然王上点名让他说,那必是礼部分内之事,于是沉吟着答道“臣以为,宁国新君初立,应派使臣贺,同时…同时…” 楚王听他说的毫无底气,觉得有些心烦,挥挥手让他退下,然后看了一眼正在专心致志看官服上绣花的沈意之。 当视线落在他身上的那一瞬间,沈意之抬起头,敛襟拱手,礼仪十分周全“臣以为当然要从礼部派史官前去,一则显示我楚国的友好,二则给宁王送一份请帖。” “哦?”楚王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语气却有疑问“沈大人所说的请帖是什么呢?” “回王上,臣所说请帖乃是于下月中旬邀请四国至楚国观礼,因四国皆有朝会之体统,广陵公主殿下已到及笄之年,嫡长公主及笄,必为四国所知。”他提起前襟缓缓跪下,手中玉牌平摊于掌上,伏拜在地。 名言之人都能看出,他此番拜的并不是楚王,而是随先王征战多年,如今高居朝堂,连楚王都要敬让三分的丞相方文渊,碍着丞相是公主祖父的缘由,王上也不好直接开口。 “这个……”楚王听后有些犹豫道“广陵虽然到了及笄之年,可孤还没有定下礼期,况且公主及笄过后就要择良配而许之,这是不是太急了?” 沈意之没有起来,声音既惶恐又诚恳“王上赎罪,公主及笄本是王上家世,不应为臣所置喙……然如今四国之内,浊沧赢华已为世子,且无人能与其相较;疏国虽公子众多,嫡出也只有一位,更别提宁国新君已继任为王。” “我楚国土地肥沃,自古富庶,且接壤宁国和疏国,浊沧虽远但不可不相交;再者广陵殿下乃嫡出尊贵之身,出国之内上到王公下至世家,无一人可堪配,臣以为,驸马之人选比从四国出。” 他一席话说的言之凿凿,掷地有声,连楚王都不好意思回绝,于是向方文渊征询道“丞相,你看……” 方文渊吹吹胡子,他就是再火爆的脾气,再德高望重的身份,此刻也找不出话来反驳沈意之。于情,云舒将到及笄之年,以她的身份自然当得起四国观礼;于礼,广陵出生起即得封地,多年以来受臣民百姓所供养,因此也必为楚国有所牺牲。 “沈大人真是好口才,说的至情至理,老夫可没什么好反驳的。”方文渊瞪了一眼沈意之,心中不满道,这个小狐狸他早就看不顺眼了。 楚王连忙给沈意之使了个眼色。 沈意之连忙接道“丞相大义!” 方文渊‘哼’了一声,懒得理他的小把戏,只转过头去不看他。 楚王笑呵呵打了个圆场,又是夸赞沈意之善于审时度势,又对方文渊颇为礼遇敬重,就连今日朝臣再次提出对苏子臻的弹劾也被含糊了过去。 早朝已退,出得宫门,众臣纷纷回府,只有沈意之和苏子榛走的稍慢,宫门前只剩两顶轿子,苏子臻身旁并立两位侍女,便是当日云舒赠给他的护卫。 苏子臻面无表情的朝其中一人招手道“今日跟随沈大人回府,过几日再回来复命。” 侍女打扮的护卫道了一声‘是’,乖顺的站在沈意之身旁,对二人未敢有丝毫不敬。 沈意之见此形状,不禁觉得稀奇,问道“怎么,殿下当日赐你我二人一人一对护卫,你会有这么好心,送我了?” “你没听说过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话吗?”苏子臻难有几分戏谑,对他道“你的两位全部充当信使未归,别以为我最近被人弹劾你就能高枕无忧了。” “是……殿下回豫安了?”沈意之颇为讶异。 苏子臻摇头,略有深意地在他手上写了一个字,然后看着他沉思的模样,笑笑离去了。 片刻后,沈意之只得一叹,觉得最近难得太平,他走进轿中,对旁边的侍从轻声吩咐道“回府,记得不要走太快,从西市的巷子里走,要绕远路。” 侍从疑惑的看向他,豫安东市住的全是豪门侯府,而西市却鱼龙混杂,其中有很多小巷小道,街道上脏乱全是市井之人,大人公务繁忙,今天怎么特意绕远路专从乱出走? 侍从挠挠头,心里佩服,因为大人的想法他永远也猜不透,所以也只能按吩咐做事。 第八十一章 城中遇袭 沈意之关上轿门,坐在里面揉了揉额角,红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显得随意而自然,他春风般的笑意渐渐淡了,有些无奈地叹道“钓大鱼,合该用鲜饵......” “大人,您说什么?”侍从打马上前,以为尚书大人又有什么吩咐。 沈意之掀开窗帘,看到府里的侍从出现在轿子窗口,于是笑盈盈对他道“我是说,待会你当心点,一定要保住你家大人也就是我的性命。” “啊?”侍从惊讶的看着他,不明白何出此言。 正说着,轿子却忽然落了下来,侍从回头看去,发现轿子前站了五个人,一名黑衣中年人和四个剑客打扮的蒙面人,心里警醒起来。 苏子臻留下的侍女见到来人,拔剑问道“来者何人?可知轿中坐的是兵部沈大人,如此冒犯是不要命了? 沈意之闻言尴尬了一下,这么直白的自报家门着实让他惭愧,虽说是做饵,如此明显也是……他悠悠叹了口气,何不在轿门外贴上一张纸,就写内坐者,沈意之也! 他用手指将轿门推开一个缝,清了清嗓子提醒道“阿稚姑娘,待会记得留下活口。” “你就是沈家那个狐狸崽子?”有人打断他们的谈话,言语间尽是狂妄,丝毫没把沈意之放在眼中。 沈意之听到他的态度,觉得不同寻常,这人明明是在当街刺杀朝廷命官,却可以这么嚣张,从他直接道出自己的名讳可以看出,豫安沈府……他还不放在眼中,那么这个人又是谁? 细细打量那人,中年男人黑衣长袍,似是江湖侠客的打扮,身旁却没有兵器。他剑眉斜飞入鬓,双目炯炯凌然,一头乱发用草绳随便系住,衬出两鬓微白,那样嚣张的面目,也正在打量着他。 沈意之的脸色慢慢沉下来,心中觉得有些棘手,这样随意的容貌、狷狂的气质,他只从云舒口中听过一人,这人却也是世上最为难办之人,只因他的身份不同。 于是沈意之不动声色地笑笑,拱手道“原来是‘老头’先生亲临此处。”他说的非常隐晦,但唯独中年男人能懂。 “老头?”那黑衣中年人一愣,片刻后‘哈哈’大笑,声音恣意而张狂,细辨下竟还有些开怀“原来那丫头跟你提过我,这便好办了!” 沈意之证实了心中猜想,有些想要苦笑,好办?是杀他变得好办吧…他觉得有些危险,如果今日来的是普通刺客,那他一定是安全的,可就算是公主殿下,恐怕也没有想到与那位贵人所勾结的正是这位吧。 他沉吟片刻,道“老先生既然是为来而来,不知可愿听晚生一语?” “为来而来?”那人微微一愣,他一贯讨厌别人拐弯抹角,却觉得沈意之很有趣“你这娃娃倒是有点意思,不过以那丫头的智谋定然算计到今日之事,只不过是我的身份有些出人意料,你无非是想留下一命……” 他歪着头想了想,那天真疑惑的神情和他狷狂睥睨的气质奇妙的结合在了一起“也罢,你且说来听听!” “先生!”中年人身后的四名剑客有些着急,其中一人上前来阻“先生莫忘正事,还有那位的嘱托,这位沈大人一贯狡猾多端,您可千万别上当!” “闭嘴!”中年男人回头瞪了一眼,杀气四溢,他的事还轮不到别人管。 “在下只是以为,以先生的……身份,不应为人所用,即便王上也不会对先生有所不敬,先生虽有所担忧,也该同殿下商议,何需别人插手?”他抬手示意了一下四名刺客,又高举双手示意了一下楚王,说得在情在理。 “楚王?”那中年人听到楚王,不屑的表情显而易见,于是冷冷‘哼’道“他算什么?” 沈意之弯腰行礼,显得谆谆风雅“在下以为,此时先生的身份能得以保全,全赖殿下之师的身份和鸩山之故,然四国之内欲与先生为敌者甚多,因利益而愿结交者也不乏,是以先生更应小心为上。”他抬眼瞟了一眼中年人身后的剑客,似有所指。 于是沈意之摊开右手以示剑客和他们身后之人,分析道“朝局未定便迫不及待,无非是因为于他们而言,可赌一成败。然而对先生而言,此举虽能解近忧,却会无端惹楚王猜忌,且失了殿下与您的情谊,实在得不偿失……况且那背后之人并无远见,恐会掣肘,先生细思便能明白。” 黑衣中年人斜眼看着沈意之,自有一股目空一切的气势,他赞道“小子,听说沈牧丞号称楚国第一文臣,如今看来并非浪得虚名。”他又狂傲的笑了,言语中尽是不屑“不过老夫行事,一向仅凭自己心意,谁也管不着!” 说着,抬起右掌向沈意之击去,身旁侍从和沈意之自己都没有时间反应,只有阿稚飞身上来,一掌把他推开道“大人当心!” “自不量力!”黑衣中年人双手往前一推,阿稚竟连十招都走不过便被那人击飞,跌到很远的地方抽搐了几下。 这一切不过是兔起鹘落之间,阿稚那十招并没有阻挡男人的杀意,沈意之觉得无法逃开,因为那人的手掌就像长了眼睛……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感觉胸口一痛,然后远远跌落在地上,他胸口一片烧灼,感觉血液全部涌了上来。 沈意之艰难地眨了下眼睛,没想到他临死前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后悔自己不肯学武,以致于如今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四名剑客看中年人出手十分果决,终于松了口气,再看躺在旁边奄奄一息的阿稚,不禁觉得庆幸,如果没有此人,光凭他们四个还打不过那名女子。 剑客首领看向沈意之还在呆立的侍从,露出杀意“先生,要不要将他也……”他比了一个斩草除根的姿势。 黑衣中年人看都懒得看,像尚书府侍卫这种小角色还用不着他动手,此番若不是了解云舒的手段,知道沈意之身旁一定会有高手保护,他才懒得走这一遭。 他厌烦的挥挥手,几个轻纵便越过长街向南离去。 留下的剑客和首领也不去管他,只是凶意毕露的看着沈意之,心想若是他没死就再补几刀,可惜东街来了一列禁卫军,首领犹豫地看了一眼这场面,深知若是被抓到刺杀朝廷大臣,便是那贵人也救不了自己。 于是对其他人狠声道“走!” 第八十二章 性命攸关 这时,苏子臻已经回府,之前他在沈意之手上所写,乃是云舒的‘舒’字,这就是要告诉他此事是公主谋划,用的是将计就计,可不知为何,他心中总觉得不安。 苏子臻将看不下去的公文丢在一旁,放下笔、心烦意乱地喊道“付管家!” 连喊了两声都没人应,烦躁之意更盛,于是他冷下脸,对门口的小厮问道“付管家去哪里了?” 门口的小厮见他脸色不善,都打起十二分的小心,答道“回大人话,刚才门口来了个沈府的侍卫,所以管家去前厅招呼,并吩咐小的先伺候大人。” 是沈府的人?苏子臻闻言,赶紧从桌前站起来,二话不说就朝着前厅走……这么多年追随,他知道云舒一向对朝堂的局势算无遗策,但这次有些不同寻常,因为云舒的信中再三嘱咐:如果朝堂局势不好,此计便作罢。 到了前厅,看到沈府侍从正和自己府中的总管说话,苏子臻只一眼就认出,这个侍从正是下朝后自己见过的那位。 这侍从脸色惨淡,手中捧着一封带着血迹的书信,令苏子臻信中一沉,莫非沈意之这次真的遭遇到什么麻烦? “付管家,我家大人说了,若他不能活着回来便让小人来府上找苏大人,这信也是给苏大人的!”他声音微颤,深思恍惚地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家大人死了!”苏子臻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一把揪起侍从的衣领,脸色冷的吓人。 侍从被他冷酷的声音吓了一跳,这位大人声名在外,其严厉冷酷就连丞相和自家沈大人都要礼让三分,于是有些害怕道“回、回禀苏尚书,我家大人被人重伤到只剩下一口气,太医、太医说……” “说什么?!”苏子臻攥紧了自己的手和侍卫的衣领,显然对他的吞吞吐吐的样子很看不上,心中十分焦虑。 侍从吓得腿一软,也不管苏子臻是不是还拽着他的衣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声音哀戚“太医说我家大人伤的太重,快要不行了,大人出事前曾叮嘱过小人,他今日身死恐会引起朝堂政乱,而能力挽狂澜的,唯有苏大人!” 苏子臻睁大了眼,听到沈意之将死的消息时,连连后退了几步,只觉得胸口钝涩、呼吸困难,他咬牙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打开那封印有桔梗花的密信。 快速扫了一眼,然后取出自己的印鉴和密信交给沈府侍从,对他嘱咐道“既然他让你来给我送信,想必是信任你的,马上拿着这两样东西去丞相府找方大人,他看了之后就会明白,你在那里等方大人的回复。” “那大人你呢?”侍从忧虑问道,想起自家大人确实嘱咐过他将信封交给苏大人然后护送他去丞相府,只是为何苏大人却让自己一个人去? 苏子臻面上闪过一丝愤恨和执拗,对府中的付管家吩咐道“备马,我要进宫去找一个人!”然后他随手指了门外一人,又道“府中有一株先王所赏的白参,你带着它去沈府,记得嘱咐太医一定尽力保下沈尚书的命!” 吩咐完所有人,苏子臻才急忙忙出府而向着楚宫的方向离去。 他一路快马来到长定门前,顾不上宫里的规矩,苏子臻没有下马,而是直接朝着后宫而去。门口的禁卫大惊,谁也没想到一向稳重的苏尚书会如此无视法度,禁卫官兵一路追到了碧琼苑门口,眼看着苏子臻走了进去。 禁卫们面面相觑,知道碧琼苑是田贵妃所生的二殿下、云清的殿阁,他们因为知道云清的身份敏感,所以都不敢擅闯进去,只得留在殿外派人通禀楚王。 苏子臻进了碧琼苑,一边长驱直入一边口中高呼“二殿下,臣苏子臻有要事求见殿下!” 所行之处除了满地药圃,没看到什么宫人和内监。 因为碧琼苑处于宫中最为偏远的一角,没有人愿意来服侍,因为自田贵妃因谋逆罪被赐死后,楚王对其子云清也心生猜忌,因此在他成年行冠礼后也没有在京中为他开府建邸,只是拨了这么不尴不尬的一处居所。 苏子臻闯进书房的时候,云清正在窗明几净的桌案旁看一本《药经》,白色的衣袖正用一根绳子拢起,同时手中握笔正记录些什么。 “苏大人?”云清讶异的看过来,和善的眼中带着疑惑,只因一向稳重的苏子臻只穿了常服且行色匆匆。 “二殿下!”苏子臻连礼都来不及行,上前对他长话短说“兵部尚书沈大人被人刺杀而致重伤,此刻性命堪忧,府中所请太医都说回天乏术,臣知殿下医术精深,恳请下顾。” “沈大人被人刺杀?”云清搁下笔,有些反应不过来,沈意之身为兵部尚书,掌朝廷武选、军马、甲械之事,有谁能?又有谁胆敢刺杀他? 苏子臻见云清不动,心中着急,于是后退一步,叩首诚恳道“臣知道此番前来可能会给殿下带来麻烦,可沈意之是楚国朝臣,且身居高位,不能不管不顾啊!” 云清看着他悠悠叹了口气,眼中含着悲悯之态,却淡淡拒绝道“苏大人,你可知我若随你出了这个门会有什么后果?当初父王下令让我闭门思过,非死不得出碧琼苑一步你也是知道的,此番我跟你去便是抗旨欺君……” “臣明白!”苏子臻再叩首“臣此番打马直入后宫,已是不敬之罪,若王上怪罪殿下,殿下便说是受臣胁迫,绝不会让您为难,只求您现在去看一眼沈意之,他还不能死!” 苏子臻没有起来,接着道“他不仅是身居高位的尚书,更是广陵殿下的挚友和臂膀,殿下应知、沈意之此番受难,矛头对准的是他身后何人!” 云清听完这番话,看着他的表情变了。 除了对朝堂的厌倦和身为医者的悲悯,云清还觉得有些无奈,片刻之后,他终是轻轻一叹“罢了,莫说医者父母心,就是上次韩延宗之事我也欠了广陵一条人命,此刻,就当还她吧…” 苏子臻终于松了一口气,深深一拜“多谢殿下!” 第八十三章 回天乏术 两个人一路从楚宫疾驰到沈府门外,除了在宫门处跟禁军周旋了片刻,最后由苏子臻一力作保才能出来之外,没有受到什么阻挠,而沈府门外却连家丁都没有。 沈府的家丁都聚集在会客厅前的空地上。 今日早朝过后,沈府上下没见到沈意之的回府的轿子,还以为是有什么事耽搁了,没想后来沈意之却浑身是血地被禁卫军护送回来,府中一时慌乱,最后由管家林康将他们聚集在此处。 沈意之的父亲就是被称为‘楚国第一文臣’的沈牧丞,也是云舒的师傅,沈牧丞曾任中书令,官至司空,加衔世子太傅,百姓常言文官当如沈牧丞,可见在人们心中他已是文官中的第一人。 后来沈意之任兵部尚书时,沈牧丞深觉上恩太重,故辞去朝中职务,住在了沈府京郊的宅子中,一年也未见得回府一次,每次只小住几日,所以沈意之早已是豫安沈府真正意义上的家主。 沈意之出事后,管家林康安顿好府内侍从,便马上去京郊的宅子里请了沈牧丞回来,林康一想到自家老爷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就不禁叹气,不知是哪里的横祸这么飞到少爷身上。 林康看到苏子臻于是向前迎了两步,皱着眉头哀戚叫道“哎呦苏大人,您怎么此时来了,我家公子今日出了大事,府中不见外人。”他拦了一下,然后看到苏子臻身旁的年轻公子,那公子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白衣,容貌不凡,笑意和善,让人生出亲近之感“这位是?” “林管家,你家大人怎么样了,快带我进去看看!”看到沈意之房门紧闭,苏子臻有些着急。 “这……我家老爷在里面,等小人去通禀。”林康有些犹豫的答道,毕竟沈意之和苏尚书政见不合是天下皆知的事实。 “林康,快请苏大人进来。”沈牧丞推开房门,衣着简便却不掩文人的儒雅和清直,只是神态疲惫、眼眶有些发红,想来十分担忧。 沈牧丞看着苏子臻点了点头表示默许,然后对着他旁边之人露出惊讶的神色,他哑然片刻,然后深深弯腰下去,行的是君臣之礼“见过殿下。” 云清只是点头,侧身避过,显然不愿意受他的礼。 苏子臻赶紧回礼,恭谨道“晚辈带二殿下来看沈尚书。” 沈牧丞看了他一眼,心中知道他二人虽然面上不和,其实是友非敌,于是痛惜的闭上双目,向府中下人挥手,吩咐道“让苏大人和二殿下进去。” 苏子臻道了一声谢,快步走到房门里,一股参汤和药的味道扑面而来,窗前站着三个太医,相互之间正窃窃私语,表情有些凝重和紧张。 太医显然没有反应过来云清的身份,只对苏子臻行礼,被他不耐烦地挥去。 躺在床上的沈意之官服被人除去,早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色中衣,一向悠然随意的面容此刻显得憔悴非常,紧蹙的眉头显示出他并不好受。 苏子臻上前拨开太医,给云清让出一条道,连他这个不懂医术之人都能看出沈意之情况不好,怎能不让人着急“殿下,烦请您看看沈大人的病情。” 云清上前观察沈意之的脸色,然后将手指搭上他的腕脉,闭上眼睛只有一瞬,脸色有些复杂忧虑。 “怎么样?”苏子臻看他脸色不对,觉得更加紧张。 云清微垂下眼,缓声对他说道“沈大人是被武功奇高之人所伤,一掌震裂了肺腑,肺腑之中有血渗出、堵住了经脉,此刻经脉闭塞,难有生机。” 苏子臻听他这样说,脸色铁青的抽了口气,那模样比躺在床上的沈意之强不到哪里去。 他所担忧的并不仅仅是沈意之本身,要知道、如今沈意之身居高位,掌握着楚国军方调度,如果他有事,先不说朝政危矣,单是沈氏一族没落后苏府独大的局面,就可以令楚王动手清理他一番了。 思及此,苏子臻心中发狠,咬牙问道“就连殿下也救不了他?” 云清摇了摇头,叹息道“我医术虽高,却也不能回天,能做的只是拖一拖。”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忽然想起司马策所著的《经脉集注》中所写的言论,于是又说道“不过若有武功奇高之人愿意折损自己的功力为他打通经脉中的淤血,再加上我从旁相辅,或者他还能活。” 苏子臻闻言,心中一喜“此言当真?” “我曾在一本书中看过,只不过这书中所著的方法太过奇异,并没有人尝试,而且……”云清心中觉得不妥,作为医者他不知道这样的希望是好是坏,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想找她,可如今她仍在洛城,而从洛城赶到豫安少说也要半月路程,而我最多能拖十日。” 他皱起平和的眉角,再一次摇头“况且你还要传讯给她,一来一去总要二十日,恐怕来不及。” 苏子臻屏吸不能言语,刚刚才生出的希望就这么僵在脸上,他所想到的当然是云舒,武功奇高而且愿意折损自己的功力救沈意之,普天之下唯她一个。 只可惜天意不善顾,苏子臻声音很沉“便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云清摇头,表示毫无办法…… 房中有片刻的安静,然后听到苏子臻决绝的声音“即便如此也要试一试,若用楚国军方传讯到洛城大概也就三四日,我现在就去拜见王上,沈大人这边就劳烦殿下尽力。” 云清闻言苦笑,却不得不泼上一盆凉水“我还好说,就算是看在广陵的面子上也会尽力一试,只是以父王的心智为人是绝不会为了救一个文臣而动用军方的。”若他能够心软,岂会连自己母妃全族都屠尽,猜疑自己至今呢? 苏子臻起身,深深朝他一拜“明芳自会想办法让楚王答应,只盼殿下仁心相助。” 云清知道此时不管说什么,也不能让苏子臻放弃,只是医者仁心,能救的当然要试一试,他点头答应“你去吧” 第八十四章 此事不可行 苏子臻在礼贤堂外已经跪了一个时辰,楚王可以怪罪他,可沈意之却等不得,于是对内侍总管问道“张公公,可否劳烦您再通禀一句。” 张总管抬头看了眼太阳,心中估算着苏子臻跪在这里的时间,然后依着楚王的吩咐对他道“苏大人,王上吩咐过了,您若在此长跪不起,就请移驾清明殿,王上会在那里接见您。” 苏子臻在心中叹了口气,引诱公子出宫、骑马直闯内廷的罪名不小,楚王不在作为书房的礼贤堂接见他,而要在清明殿审问,那是准备公事公办了。 楚王伸手屏退左右,并没有顾左右而言他,反而直接对苏子臻问道“意之的伤如何了?” 他言简意赅“伤及肺腑,太医皆言回天乏术。” 默了片刻,楚王才用捉摸不透的语气问道“所以你就将孤的儿子拉到宫外的沈府看病?” “臣死罪”苏子臻俯下身去,态度十分恭谨。 楚王没有理会他惺惺作态,接着问“所以广陵……就是你想出能救沈意之的方法?” 苏子臻心中一跳,没想到刚刚在沈府和云清说的话此刻已经被楚王知道,于是大方承认道“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可广陵殿下之前谋划此事时,并没有想到会给沈意之带来如此灾祸,望王上明鉴!” “你起来吧”楚王叹了口气,私闯后宫的罪名可大可小,而私自带云清出宫的事也不过是他一句口谕便可以压下的事,所以、这些他通通可以不计较,唯独…… “孤不能救沈意之……” “王上!”苏子臻闻言大惊,连忙说道“臣知王上疼爱广陵殿下,可救沈尚书并不会对殿下有太大伤害,况且王上应知,沈尚书于殿下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所以臣求王上能以军令传讯给殿下,救沈意之一命!” 楚王神色飘忽了一会,渐渐不愉,有些怪罪道“你既然知道孤疼爱广陵,便就应该知道为何不能以军令给她传讯。”他冷然看了苏子臻一眼,声音带着威严与不容反抗“你可知为了给她传消息要跑死多少匹一等快马,又可知此举会引起多少武将的反感?” 楚王冷冷哼了一声“你以为那些拥兵自重的边关守将会认为孤动用八百里军情加急,只为了救一个重伤文官的性命是值得的?” 苏子臻无言以对,急道“可是沈意之并不是普通文官,他的父亲是楚国第一文臣兼世子太傅,沈意之更是沈家家主,是被方文渊评为相才的兵部尚书!” “正因他是兵部尚书,掌军用调度之事,所以才更被那些将领嫉恨,况且……你说他是相才不错,可孤也曾想过日后让你为相,如果他活着,你们二人在日后必为掣肘!” 楚王看他还欲相劝,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不就是怕沈意之死后会影响到你苏家的前程吗?放心,孤不会因为你一家独大而做什么……孤会将你留给广陵,留给孤的后代。” “可是王上、” “还不退下!”楚王打断他的话,不欲再听。 苏子臻张了张口,不知还能说什么,最终神色铁青地遵命“臣……告退!” 出了宫门,苏子臻没有再返回沈府,而是直接回了自己的府邸,他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招来豫安太守,将王上欲招广陵公主回宫和行及笄之礼的时间告诉他,让他公示于各州府郡县。 豫安太守接过苏子臻手中的信,感到有些奇怪,虽说在官职上苏子臻作为尚书可对太守直接下发命令,可将王上诏命下达四方之事并不在他的职权以内,而是归内侍省管。 “尚书大人,下官虽对公主及笄之事有所耳闻,可却还没得到诏令,光凭口谕便下达各州郡县是不是……是不是有些不妥?”豫安太守小心措辞,对苏子臻谏言道“不如还是等内史令带来的手诏吧。” 苏子臻看向他,表情严肃冷到了极致“这事你也曾听闻,难道还会是假的不成?你应该知道此事公告天下也只是早晚而已,本官难道会为了此事欺你、而去得罪王上吗?” “这……”豫安太守想了想,觉得苏子臻确实没有骗他的理由。 向旁边使了一个眼色,付管家上前对豫安太守道“太守大人,您也知道我家大人掌管的是官员升调之事,更与沈大人和方丞相分庭抗礼,没有必要自毁前程您说是不是。”他把‘官员升调’四个字说的有些重,果然见豫安太守有些退缩。 “那……下官就奉尚书大人之命先行将公主及笄的事昭告各州、郡、县?” 苏子臻朝他点头“你照做便是,若有事我自会向王上陈情,再说大人不是还有我的亲笔信么。” 豫安太守称是,答应了几句,便带着那封印有苏子臻官印的信离开,他心知这封信可作为他听从上级命令的证据,一旦楚王怪罪下来,那也不是他失职,只是奉命办事而已。 付管家当然看得出自家大人是在先斩后奏,于是十分忧心“您何苦如此?内史令的旨意或许过几日就下来了,若王上真要计较大人假传诏令之事可如何是好?” 苏子臻不禁苦笑,付管家所说的他又何尝不知?只是就算他利用诏令下传的便利,也不过是四百里加急,与军令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等这消息传到到洛城就要耗费六七日,云舒从洛城回来最快也得七八日,无论如何都是赶不及十日之期的,他此番作为也只是求一个希望,求一个安心罢了…… 他心中有些沉闷,此刻想来,什么官居高位?什么运筹帷幄?真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所有的权势和名利都不能用来救命,就像他和沈意之这等官位和家世,到了此时不也是求门无路,毫无办法吗? 苏子臻摇头,一日从楚国三进三出,让人觉得疲惫不堪,好不容易到了晚上想吃顿饭、沾点水米,却偏偏又生出些事来,门口付管家走了进来。 面色有些为难,想了一会才对苏子臻小声道“大人,门口有人来见。” 苏子臻揉揉额角,不免倦怠“又是谁?” 管家犹豫了一会,凑近苏子臻耳旁,对他耳语“是宁王……” 苏子臻放下碗筷,只觉得此刻头痛欲裂,烦不胜烦,于是神色越发冷肃不耐“哪个宁王?楚国哪来的什么、”话说一半,苏子臻忽然顿住,想到一个不大可能的推测,然后目光凌厉地向付管家扫去,带着谨慎和询问。 付管家看着他,不敢在口中答应,只能默默点头。 第八十五章 出面相救(一) 苏子臻赶紧迎了出去,将心提到了嗓子眼,诸国百姓此时都在赞扬宁王仁义继位、厚待百姓的事,他又怎会在此时来到自己府上呢?且不说楚王手耳通天,单说宁攸飏此时的身份,作为宁国之主他已和楚王平起平坐,又岂能如此随意的来到别国臣子的府中,这不是让人怀疑他苏子臻私通别国吗? 看到门外正等待通传的宁攸飏,苏子臻一时转圜不过来,多年相识的情分,彼此虽称不上相知相惜,可一同长大的情谊也不仅仅是别国之君与他国之臣这般简单……就如同苏子臻此刻知道,他即便继位称王,也还应是如此素墨长衫,温和如净泊池水的模样,即便那玉冠冷钗束发、高贵衣料加身,又怎能改变他清净致远的性情呢? “臣、楚国吏部尚书苏子臻,参见宁王。” 宁攸飏听他自报家门微微一愣,他好像故意说得很清楚、很响亮,瞥了一眼府门四周几道闪避的身影和视线,马上明白过来,配合道“苏大人平身,孤一到豫安就派人给楚王送过消息,苏大人放心,不会有人拿此事做文章。” 苏子臻这才松了口气,站起来引着宁攸飏进去,听他问道“我先前经过沈府,发现府门外挂满了白幡,这是怎么回事?”宁攸飏显得有些担忧,毕竟他和沈太傅应属师徒。 “白幡?”苏子臻闻言苦笑,感叹道“沈太傅对朝堂的远见,我等后辈远远不及……”看到宁攸飏的疑惑,他将沈意之今日被人重伤以及楚王的想法大致说了,其中一些事关朝政的部分全部隐去,只述其表,但以宁攸飏的明智自然能猜出许多。 “这么说舒儿本来也没料到会这样?” 苏子臻点头“沈意之那家伙对殿下有多么重要,我不说宁王也应该明白,如果殿下知道这将计就计伤到的是他,绝对不会同意。” 宁攸飏停下脚步,腰间环佩相击发出好听的声响,思忖着道“你说意之重伤导致经脉闭塞,所以需要一位武功高强之人为他疏导淤血,那么也不是非要舒儿不可,我是否也可以?” 苏子臻看向宁攸飏。 他是淡薄如水的君子,是性情温和的故交,可是那尊贵的青山白玉冠,锦绣的软墨烟罗衫,腰间的君王印信或是名贵的配饰,都衬得他如明月皎皎的俊颜更加高华和威仪。 即便是从小到大的情谊,此时已君臣有别,此刻的宁攸飏是宁王,并非是质子或是世子,所以他的身体自然是万金之躯,世人眼中,恐怕死十个沈意之也顶不上他一个,何况他要救的还是别国重臣? “宁王贵为一国之君,这……如何使得?”苏子臻蹙起眉头,他更担心如果楚王知道身为世家之首的沈意之被宁王所救,会作何感想? 宁攸飏只是微微一笑,如三月惠风,带着不可言喻的和畅安宁,声如清水“我只问你,若舒儿得知沈大人命在旦夕,而她贵为嫡公主可会伤及己身?” “她?”苏子臻提起云舒,不由牵起唇角,声音笃定而信任“她当然是半分推辞也没有,一定会救。” “那便是了”宁攸飏点头,觉得理所当然“既然她一定要救,那么我救和她救又有什么分别?况且你也说了,洛城到豫安上千里,她一定回不来,那么我岂能让她有如此遗憾?” “可是……”他仍然有些犹豫,毕竟沈意之是云舒的臣子和亲信,与宁攸飏却只是故人,或许将来还会成为敌人。 “不用可是了”宁攸飏打断他,看向门之外,那里有一株枫树,冬日的落叶早已已残败。或许这些枯叶会零落成泥、终有一日再去供养新芽,这样的景色,他曾朝朝暮暮看了许多年,却因为世间的一人而觉得,如此衰颓之景最是美妙如新,所以为了那个人,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值得! 声音却有些涩然“当年王后娘娘仙逝我不在她身旁,但今日……我绝不会再让意之的死成为她心中永远的痛和悔。”宁攸飏语气很淡,却带着痛惜和追悔。 “谢过宁王!”苏子臻不再推辞,深深朝他拜下,为云舒也为沈意之。 云清和宁攸飏幼时同住宫中,虽不相熟但也不是陌生人,于是双双见礼,晚饭十分苏子臻曾派人传来消息,经过打点后,房中只有云清和沈牧丞两人在等着他们…… 当年王后方婉懿曾因怜悯宁攸飏的境遇而将他接到自己身旁教养,从小与云舒同吃同住且是从一人,因此宁攸飏和云舒算都是沈牧丞的学生,只不过多年经事,身份有所变化。 “太傅”宁攸飏朝沈牧丞行了个师生之礼。 此情此景,敬让沈牧丞老泪纵横,正因为在朝廷中浸淫已久,所以才明白楚王绝不会用军令急招广陵公主回京,因为那样回得罪边关的将军和军士,既害了公主殿下,也会害了楚国。 “宁王殿下快快请起,老夫怎受得起宁王一礼,你愿意救意之,是老夫应该感激不尽!”他用衣袖拭去脸上的泪痕,扶起宁攸飏。 “学生自小与沈尚书一同长大,恰如手足,而重伤沈尚书之人与宁国边境摩擦陷害韩延宗、陈连勾结之人和宁国庶阳的刺客都有所关联,即便是为了宁国,学生也不该袖手旁观。”宁攸飏带着平和的笑意,对沈牧丞说道。 云清适时的出声打断他们的寒暄,毕竟伤者为大,若能早些清除沈意之体内的淤血,也可以少些后症“沈太傅,事不宜迟,为沈尚书疗伤的东西已经备好,您年事已高不如回去等候,这里有苏大人和宁王殿下,相信尚书大人一定会平安无事。” 沈牧丞收起情绪,知道他说的不错,于是朝他们三人道“也好,老夫在这里定然会碍手碍脚,就去偏厅守候,若意之有变故,便让明芳来告知我,在此谢过。”他拱拱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伸手带上了房门。 第八十六章 出面相救(二) 沈意之是被武功极高之人一掌重伤,震裂了肺腑而使淤血堵塞在经脉之中,胸口的经脉闭塞令他血液难以通畅全身,长此以往必会断绝生机。因此云清认为此症应在外敷活血化瘀之物,内补中虚,再由他用金针梳理经脉,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需要一内力深厚之人助其打通淤血。 云清虽然能对病情做出诊断,但身体之内的经脉本就四通八达且复杂至极,所以他不能估算行脉的时间和达成的效果,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一再强调运功之人的内里要深厚,好在有宁王相助。 “宁王殿下,记得内里运行要与我行针的方向一致,皆是自中庭向上,需缓慢而渐引,直至淤血逼出。”他嘱咐道。 宁攸飏点头,表示了解。 一般遇此情况,大多数医者为了保住病人的性命,多采用保守之法用银针将淤血逼向四周,待日后病人身体慢慢将淤血吸收。殊不知此法虽然能够保住性命,但却后患无穷,那些未被吸收的淤血可能会在日后麻痹四肢,形成冰冻三尺之重症。 如今云清之法乃自下而上以外力直接逼出淤血,务求不留后症,但也万分凶险。 云清用了三炷香的时间用‘血府逐瘀膏’外敷,接着沈意之被扶起,在中庭穴和檀中穴各施了一针,宁攸飏则手掌横于沈意之背后,运内力从至阳穴到灵台穴缓缓行进。 可是并不顺利,因为宁攸飏忽然感到了气血凝滞之感,他的内里受到阻塞,不能通行,于是赶紧对云清道“二殿下且慢,神道穴处阻滞难行,先不要施针。” 云清闻言一凛,解释道“这里是沈尚书受伤最重的地方,宁王不要着急,试着慢慢疏导。” 宁攸飏听后缓缓闭上眼,摒去一切干扰只专注在沈意之的伤势上......发现他胸口、也就是神道穴的地方重伤之后,经脉极其紊乱,那感觉就好比遭受天灾之后的村庄,只剩下断壁残垣难以接续,无论他注入多少内力进去都如石沉大海。 宁攸飏皱了皱眉,右掌依旧停留在神道穴上,左手双指并拢,以指法从神道穴向上上输入极少内力,意在保护经脉的同时进行疏导,他知道沈意之此刻的伤势经不起内力横冲直撞。 因此,他将力道拿捏得十分小心,这力量就像十万大军的先锋阵营,只为探路而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苏子臻和云清虽然不懂武学,但也知道这样极费心神,只见宁攸飏的脸渐渐白下去,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连呼吸声也变得显而易闻。 左手双指反复疏导数次之后,宁攸飏终于感觉到了淤血上行、经脉波动之感,心中一喜,知道原本沉重如死海的伤势有了松动的痕迹。 宁攸飏张口,声音带着粗重的呼吸声“二殿下,烦请......施针...”这一句简单的话显得十分吃力。 云清早就等待着这一刻,得到宁攸飏的示意,不再多言,手指飞快起落,将金针准确无误地没入沈意之玉檀、紫宫、华盖等几处大穴。 几针下去,宁攸飏艰难的抬起右手,随着云清的针法而动,将力道控制的近乎完美。 沈意之白至发灰的脸色开始恢复一些血色,有深黑色的淤血自他唇角不断溢出,落在白色的中衣上,仿若妖异的墨花。 宁攸飏缓缓收回左手,单以右掌逼出淤血,并按照云清的要求在沈意之几处大穴内行完一周,为的是确保所有经脉畅通无阻。 紧闭的睫毛微颤,宁攸飏已经耗费了太多心神和气力,冷汗顺着他脸颊滴落,以致于右手微微颤抖有些难以为继,可是这最后的一步仍旧很关键。 苏子臻紧抿双唇,紧张到连呼吸都放得十分轻缓,只见那边云清收手,也在紧张地看着宁攸飏,身为医者他当然知道源源不断的耗损内力对丹田是如何煎熬。 那就譬如烈火燎原,冰冻十丈,所有的精、气、力都在快速耗尽,那是东风一过花骤落,蜡炬成灰泪已干。 宁攸飏的衣襟被汗水浸湿,额间的发全部黏在脸上,一贯宁静如画中镜湖的眉目紧紧蹙起......他过了许久才垂下右手,一动不动的坐在榻上,微阖起被汗水浸湿的左眼,显得有些狼狈。 他无力抬手,只用低哑的嗓音对云清说道“二殿下可为沈尚书诊脉,料想应无碍。” 上前查看了一下沈意之的情况,云清也松了一口气,笑着对他们道“沈尚书的身体虽然虚弱,但已无性命无忧,日后好好调理便可。” 本来紧绷着心弦,在听他确诊之后,苏子臻的心才算是完全放下,于是提起前襟,对着一动未动的宁攸飏深深伏拜下去,声音因为紧张而颤抖“臣替沈尚书,替广陵殿下谢过宁王,此大恩我苏氏一族必当铭感五内。” 宁攸飏起的有些急,身形晃了一下,还好云清及时扶住,他道“明芳不必如此,意之的命我本就该救,何况这也是舒儿的愿望。”他示意苏子臻请起,然后对云清提醒道“想必沈太傅已经等候多时,就请二殿下告知吧。” 云清应承下来,去偏厅找沈牧丞,宁攸飏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没有多留便和苏子臻离去,天快亮了,若清晨被府中下人或是太医看到自己不好,再来他也怕沈牧丞对他拜谢,怎么说也是恩师,如此太过尴尬。 所以当沈牧丞走进屋中的时候,他们二人已经离开,里面只有尚在昏迷的沈意之和一缕药香...... 回府的马车上,苏子臻终于有心思将最近发生的事情理清楚,于是问道“宁王殿下继位不久,理应留在宁国处理朝堂政务,为何会来楚国?” 宁攸飏靠在马车中,显得十分疲惫,他身上的汗水吹着晚风,一片沁凉,于是不自觉地咳了几声,道“之前舒儿曾让我查韩延宗被人陷害之事,如今有了眉目,况且我刚一继位,那帮大臣就开始催着我来楚国了。” 片刻的安静,苏子臻问道“宁王殿下到豫安之后真的先给王上递了帖子?” 宁攸飏当然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于是带着一丝清风浅笑,眉宇皆淡“楚宫里的那位处事太过,令楚王不能忍,而我又是为韩延宗之事而来,楚王应该是愿意的。” “原来如此,只是殿下来的有些不是时候……”苏子臻明白他是受云舒所托,但仍然有些无奈,莫说他正因陈连之事被百官弹劾,就连沈意之也重伤难愈。 宁攸飏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道“明芳莫急,朝中还有楚王和方丞相,再说舒儿她很快就回来了,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住自己。” 第八十七章 江湖已远(一) 繁华春里莺语乱,鸿雁南归不复还。 烟波如故何时在,战火难平夜阑干。 抱着琵琶的小女孩并不怯场,清脆的声音唱出壮阔的词句,别有一番风味,楼上的雅间中,云舒听了个正着,于是随意说了一句“如今隆冬却唱这春日愁曲,有些不合时宜……” 伙计知道平日这个雅间中的贵客都是掌柜亲自侍奉,今日要不是有人来给掌柜送信,哪轮得到他们?听到云舒的话,赶紧讨好附和“您说的是,这词也忒愁苦了,说的还是战争不断的事,不吉利……要不小人下去告诉她别唱了。”伙计偷偷打量云舒的表情。 这词写的是京城贵族寻欢作乐,用春景来粉饰天下太平,却不知边关战火连绵、将军百战而死的悲壮情形,和这伙计说的意思差不多,云舒奇道“你说的不错,怎么?你也是读过书的?” 伙计扭头‘嗐’了一声,不好意思道“小人也就认得菜单上那几个字,什么读不读书的,只不过这是广陵公主当年所作的《春行歌》,哪还有楚国人不知道?”伙计眨眨眼,有些奇怪的看着她,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得意道“这么看着...姑娘不是楚国人吧?” “咳、咳咳…”云舒嗓子眼里的一口茶差点把自己给呛死,她一向清淡的眼睛带着无奈和自嘲,如果让人知道自己写的《春行歌》被人传唱,而百姓却觉得她不是楚国人,怎么想都很有意思... 云舒眼角瞥见何掌柜回来,满面愁色,看到伙计、脸色一沉就开始轰人“这里不用你了,先出去!” 云舒讶异地看着伙计麻利地走出去,再看到何掌柜的脸色,于是问道“何叔,出了什么事?” 何掌柜谨慎的看向四周,确认二楼没有什么偷听的人,才谨而慎之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殿下,王上准备在下月中旬为您举行及笄之礼,诸国王侯世子都可以来观看,这封信本是豫安那边派人送到洛城的,可是后来知道您离开才送到了小人手里。” 何掌柜声音沉痛“殿下!”他将信递给云舒,满面哀容“洛城太守让人传来一语,说京城那边沈尚书被人刺杀重伤,如今已性命垂危,药石无灵!”他粗糙略带油光的手拍了下信封“这封密信是苏大人担着滥用职权的罪名让豫安太守传给您的!” “你说什么?!”云舒听后大惊,急忙站起来,动作大到碰洒了桌上酒盏。 赶紧拆开信封,里面果然是苏子臻的笔迹,短短几十个字将沈意之的情况说清楚,依他所言若自己十日之内不到豫安,沈意之绝无活下来的可能。 云舒飞快看了眼落款时间,发现苏子臻写这封信到今日已经耗费了七日光阴,也就是说若她想救沈意之,必须要在三日之内回到豫安,可是广陵城到都城豫安七百余里,三日之内就算她不眠不休地赶路,又如何回的去? 很快收起信,心中明白苏子臻是借下放诏书之法来告知自己,而公主及笄的诏令公示于天下,那么此次一走,她就很难再回到广陵城、回到现在的生活了。 云舒想,当务之急除了尽快赶回,还要安排好眼下诸事,新酒新菜刚刚摆上桌,她却来不及品尝,只是可惜……此去一别,更不知何日才能归来? 何掌柜已经明白她的意思,时局如此,即便是尊贵的公主殿下,也无可奈何...... 只是回归朝堂便要处于天下时势之中,更要卷入人心权谋,从此、楚国天下才是她心之所系,世间再没有广陵城中偷闲的江湖女子,于是何掌柜不由地跪下,眼中有些湿润道“老奴就此拜别殿下,望您善自珍重,等您终有一日回到广陵城时,老奴一定备上今日的一桌酒菜,给您品尝!” 云舒眼中情绪不明,许久后才勉强一笑“远离都城这么多年,还多亏了何叔照料...当年你因母后之事被人算计,本就是我欠了你的,以后不能常来……何叔你,好好保重。” 何掌柜迟迟不起,只因他知道楚国的责任、天下的重担都会落在这个女子身上,有没有再见之时,却也很难说了。云舒叹了口气将他扶起,明白他是担忧、是不忍,可乱世之中容不得她选择也容不得她逃避,既然多言无益,何不干脆的离去? 一路御马尘土飞扬,云舒回到璇玑门的第一件事,就是火速将所有人召集到一起。 首先,对于璇玑门中的高手,云舒都给了他们选择的机会,去或留、是离开璇玑门从此逍遥江湖或是仍在璇玑门中为她所用,都不会有人强迫,全凭意愿。 那些选择离去的人,从此殊途,以后江湖再见不过含笑点头;而愿意留在璇玑门内的高手,都分别被派去了南方洛城,北方祁城,东部清河郡和西部璞城坐镇四方。 最后留下的,不过是韩稽、阮儿、不知所措的李澈和永远站在云舒身后的流烟和屏画。 韩稽的性格一贯沉稳,又跟随云舒多年时间,只看她回来后的一连串动作便明白,于是问道“门主您…是准备回那里去了吗?” 云舒向他点头“韩稽,我知道你也厌倦了那里的人心和权术倾轧,所以我一样给你选择,你若选择走,我很开心...你父亲的事我也一定会帮你办好,所以不用以此为念。”她拍拍韩稽的肩膀,带着安慰“你有权利做你愿意做的事。” 李澈听了这些对话,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于是云里雾里看到,韩稽单膝跪下“臣父愚忠,对殿下多有不敬,而殿下不仅怜悯臣的孝心保下臣父,还愿意给臣选择的机会。”他叩首,诚恳道“这几年的江湖生涯对臣而言已然足够,愿追随殿下,此生身为男儿,当以保家卫国为己任!” 第八十八章 江湖已远(二) 云舒岂会不知他的想法,而且到底是入朝堂还是远江湖,都是他的选择、他的意愿。 转口问道“阮儿呢?” 阮儿福了福身,对于今日的选择她也早已想好,道“属下一介女流,于殿下的朝堂并无助益,愿意留在广陵城、留在惠山为殿下看好璇玑一门四方二十八旗。”她抬起头,眉目秀丽,言语温顺“以待日后殿下起用!” 云舒轻轻叹了口气,他们一个两个说来说去都是为了自己着想,她在世人眼中生来尊贵、权倾天下,世间所有都是唾手可得,可唯独选择,是她难以想象的奢侈。 所以她愿意给韩稽、给阮儿、给她身边的每个人一个可以掌握命运的机会,可是他们…… “殿下…还有回去…是什么意思?”李澈听到他们换了称谓,觉得有些奇怪,痴痴问了一句。 云舒看向他,目光毫无波澜,这个少年、他曾见过如凤朝歌和宁攸飏这般举世无双的人物,也曾被冯七和花想容这样的人算计过、伤害过,只是他清澈的眼、单纯的性情…… “给他……安排一个好去处吧。”云舒漠然地将目光放到罂粟花海之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少年时的情形“我们以后的生活,不适合他。” “我不走!”李澈终于听懂她的意思,云舒要离开了,而且不打算带着他,急道“门主曾经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决定,只要考虑好这么做是否值得,然后做出选择,为何韩大哥和阮姐姐都可以选择,我就不可以?” 云舒没想到他会拿自己说出的话来堵自己,于是沉默…… “是你将我从六合镇带到这里,也是你将我留在璇玑门!如今你要离开,那我、我也要跟你离开!”李澈激动道语无伦次,但是表达的意思还算清楚。 李澈红着眼眶情绪激动,但云舒仍旧不言不语。 韩稽刚欲说些什么,却被云舒一个眼神扫了回去,那不是寻常的宽容和善,而是威严和警告,阮儿见状拉住韩稽的衣袖,对他摇头。 云舒显得不为所动,一向云淡风轻的面容沉下来,冷清到人的骨子里“我曾经告诉过你,做出选择的前提是思量好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但你并不知、我要去的地方比江湖更加险恶,那里的人心算计起来堪比战场、更甚阎罗,你到了那里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他清澈的眼眸带着泪痕,声音仿佛被人丢弃的幼崽、有些受伤“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我能自己照顾自己,而且我还有、我还有武功…”他哽咽着恳求“我爹娘不在了,这世上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我不会妨碍你,我、我一定可以的!” 他渐渐坚定起来。 “好了!”云舒冷冷打断他,却被无助而受伤的神情触动。 云舒忽然想起了那一年,她失去了母后,又不知该如何与自己的父王相处,然后有了鸩山之后与怪老头的相遇、有了江湖中的风雨同路,和无尽的刀锋饮血… 她有些不忍,于是生涩地伸出手拍了拍李澈的头顶,她一直拒绝与人亲近,所以也不懂得安慰人,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 只因她知道,许多亲近的人并不能相守一生,最终都会离去,就如宽厚的父王、母后,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君威难犯,一个是上穷碧落的此生不见。 而朋友……连她也不知是君臣还是竹马,于是她自嘲地笑了一下,罢了,自己有那么多无法选择的事而必须接受的事,又何必再将这种悲哀加在别人身上。 声音也松了下来“韩稽,回去以后李澈就交给你照顾吧…” 韩稽知道她这是同意了,欣喜地推了一把李澈“还不谢过门主。” 云舒摆摆手,随后吩咐阮儿去洛城处理竹钰和明妆楼的事,并让她提供相应的帮助给竹钰;同时命韩稽带着李澈回到京城候命,而她自己则带着流烟和屏画两人先行赶往京城。 八百里路披星戴月,三千尘土风雨潇潇…… 云舒的内心一时焦急似煮沸的开水、一时寒凉如雪山上的风暴,她面上虽然还算镇定,可那镇定就像寒冬里冻住的一汪池水,表面看起来纹丝不动,内里却已经寒凉到极点。 三日时间无论怎样也无法从广陵城赶回豫安,她沿途用自己的印信从驿站换来最优秀的战马,她不吃不喝昼夜兼程,却也到了约定之外的第五日。 她仍不敢有丝毫停歇,更不敢放弃!于是战马迎着寒风,将一腔热血吹冷、再吹冷…… 这一路上,云舒想的最多的就是从前年少时和沈意之、苏子臻二人在宫墙内玩乐,不知忧愁为何物的时光。 那时他们经常爬上茞若殿前的那颗大梨树,眺望着重重宫闱外的天边和月色,暗想外面的流火烛光是如何的丰富多彩,寻常人家是什么样的柴米油盐。 她想起沈意之的生性散漫和最懂分寸,想起从先犯了错时,苏子臻只会尴尬的向父王道歉或是代她受罚…而沈意之却永远像一只狡猾的狐狸崽子,懂得什么样的说辞才会被父王喜欢,懂得利用父王的心意为自己求情。 所以当流烟和屏画苦苦求她保重的时候,她未发一言只是赶路,把她们都远远的甩在后方来不及顾惜。 其实她又如何不知,连续五天没有进食加上风霜劳苦已是身体的极限,可是她不敢想!不敢想若是因为这片刻停留而让沈意之离去自己会如何悔恨! 她心里一直有一分希冀,希望即便过了三日也能有一个奇迹,让沈意之活着! 所以当云舒一路赶到沈府门前,看到满天白幡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不记得是如何下马,不记得为何门外没有侍从,只记得当她一路跌跌撞撞的走进那熟悉的院落,却看不到熟悉的身影时的绝望。 云舒的手在门前顿了顿,然后狠狠推开,如果门内躺的是沈意之的尸体,她会让杀他的人死无葬身之地!然后她不会原谅自己的失策和迟归! 她走了进去…… 房间内温暖如春,药炉的盖子‘噗噗’作响,沈意之正好好的靠在靠枕上,捧着前些年她送的《旅见轶志》,云清给他把着脉,苏子臻在旁边扇火看药炉,房中十分安静,安静到能听到心跳声。 云舒不可置信的眨眨眼,脚下一软,跌倒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她觉得身体有些轻飘飘,仿佛是在一个不可言喻的梦中...... 第八十九章 我只要你安好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飘“你…意之你……” 沈意之诧异的看着冲进来的云舒,一身衣冠不整,柔顺乌亮的头发被风雨缠到一起,显得十分凌乱,她一向慧黠的双眸此刻惶恐而疑惑,而这难得一见的狼狈神色都是为救他,于是神色不由地柔缓下来,声音温暖到醉人心脾“殿下,我没事…” 云舒直到此刻才觉得全身的气力被瞬间抽光,她软软靠在一个人的胸口,环绕身侧的那双手臂盈着一抹莲香,平稳的好似最湖心停驻的一寄轻舟,让人安心惬意。 “舒儿,已经没事了……”头顶传来宁攸飏的声音,感觉到云舒的虚弱,他俯下身托起云舒的双腿,将她抱起。 云舒很自然地将双手环到宁攸飏的脖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心中安然,明白既然攸飏在此处,沈意之当然是他救的。 “攸飏,你又帮了我一次……”抬头望见优逸从容的下颚和漆黑的发。 宁攸飏也正低下头,眉目柔和的仿佛世间的第一缕晨曦,声音像是从湖水中溢出“我只是想让你心安,不想让你悔恨。” “咳、咳咳”门外传来沈牧丞的咳嗽声,听到下人回报说有个女子闯入府门,可是他进来看到的都是什么?宁王抱着、抱着广陵殿下窃窃低语,他们这样尊贵的身份,成什么体统? 云舒动了一下,却没有从宁攸飏的怀中下来,因为抱着自己的手臂太紧,于是也不好挣扎,只是有些脸热道“太傅,我……” “恩师,学生先带舒儿下去休息,您一定是在担心沈大人的伤势,学生就不打扰了。”宁攸飏微微一笑,礼貌到让人气结,然后带着云舒扬长而去。 沈牧丞的嘴角抽了抽,心中有些不忿……他此生唯二的两个学生,如今一个成了宁王,一个生来便是尊贵的嫡公主,他倒是管不得了。 “父亲、”沈意之掩嘴轻笑,没想到一向温和的宁王殿下也会有如此举动。 “哦”沈牧丞回过神,手掌上下摆动两下,示意苏子臻和沈意之不必行礼,坐下直接进入正题“如今广陵公主回京,我相信王上马上会和你们商讨公主及笄之事,不久诸侯公子来豫安、一定暗藏机锋,你们行事一定要注意分寸。” 沈意之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思忖着问道“依父亲看,朝臣会支持殿下与哪国联姻呢?” 沈牧丞捋了捋胡须,眯起眼睛笑的像一只老狐狸,却没有直说,避重就轻道“我来只是想嘱咐你们二人,当今王上是明智之君,其所虑甚多且会随着时局而变化,因此无论你们心中所想的是哪位公子,所上呈的奏表里都不能是同一人。” 他接着说道“就如这些年所做,你们只有在平日里显得政见不合,才能让王上觉得世族同朝有利于制衡,也只有你们两个人政见不合,才能在关键的时候为你们效忠之人所用,明白吗?” 两人纷纷称是,在政治眼光上,他们两个人显然还不如沈牧丞老辣,所以才能一语道明他们的做法。 以往在朝堂之上总是意见向左,所以才会被楚王和其他派系官员误解为敌对的关系,否则无论是军将一派还是荣妃一派都会对他们二人产生警惕。 试想,如果楚国盘根错节近四百年的两大世家都为一人所用,而他们的意见永远一致,那朝堂上下有谁能容? 西边的小院里,云舒躺在床上,看着宁攸飏为她垫好靠垫,铺好被褥,点上暖炉,一切都做的细心而有条不紊,于是笑出声来“别人要是知道宁王殿下为我做这些下人的事,恐怕会将你的仁义之命丢到九霄云外吧?” 宁攸飏听她打趣,无奈而宠溺的一笑“谁让你是尊贵的公主殿下呢?” 云舒听他这样说,勾出温存的笑意,心中也柔软下来,即便他此刻身穿王袍、头戴玉冠,也还是那个轻风浅月、悠远宁静的宁攸飏。 可是她怕,怕这四国政祸、八方风雨会毁掉这些…… “你…也是为我的及笄礼而来吗?” 宁攸飏正要伸手解床帏,闻言一顿,沉默了片刻在床沿处坐下,声音涩然而抱歉“对不起舒儿,这都是我的错。” 云舒摇头“这怎么会是你的错,这是宁国之势、天下之势。”伸手抚平他因自责而蹙起的好看眉角,淡淡说道“当其可以谓之时,不可挡者谓之势……楚国国强主弱,父王虽是明君,但二哥幼年获罪,三王兄平庸无才,世人都以为楚国没有后继之君,所以诸国公子欲效仿凤留笙之于云宓,谋取楚国。” 有时候看的太清楚,也是一种无奈,四国的平衡已维持不了多久,她能为楚国做什么?能为百姓做什么? 宁攸飏心疼的看着她,一个国家的未来,四国之内的争端,为何先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温润的瞳孔欲将云舒凝在眼中,声音却是少见的坚定“你若不愿便离去吧,我即便倾尽宁国也会保你一世平安,从此朝堂风云便再不能将你卷入其中,如何?” 抬眼,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看过去,都像一幅笔墨宁致的水墨画,他该是那写意江南里的暖烟微雨,该是那清水湖畔边的濯濯静莲,可是他的温和于世人而言是百年难求的仁义之君,却独独把所有的静与好、温与柔都留给了自己,夫复何求? “我只要你安好……” 第九十章 安排殿阁 楚王看着阶下站着的一对……可以说是璧人吧。 一个玉冠王袍,带着清如远山的温文尔雅;一个云髻高环,持着世间难寻的清傲绝艳,无论是身份、容貌还是气质,看上去都很相配。 然而楚王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不悦,对着宁攸飏质问“听说今日你们两个是一起入宫的?” 宁攸飏彬彬有礼,客气的解释“小侄这两日初到豫安,因此借住在贵国吏部尚书苏大人府中,如今想来确实有些思虑不周。” 楚王没有情绪的‘嗯’了一声,然后睁眼去看站在旁边百无聊赖的云舒,她正将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眼睛一会看看大殿的屋顶,一会看看四周的摆设,根本没将心思放在这里。 就这空挡,宁攸飏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声音和煦“这是小侄所查到的有关伏击贵国前禁卫军韩统领的部分消息,觉得是时候交给楚王处置,请过目。” “是时候?”楚王从王座上走下来,以今时今日宁攸飏的身份,就算是他也不过与其平起平坐“这么说…宁王早就查明了此事原委,只不过觉得之前的时机...并不适合告诉孤?” 楚王眯起眼,散发出试探而危险的气息,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已不是当年那个被家国遗弃的宁国质子,也不是那个承欢自己膝下的清秀少年,他是一国之君。 “不敢,只不过没有将前因后果查清,不敢随意惊动楚王,况且此事不仅和宁国有关,更涉及到楚国内政,若不是楚王为广陵殿下昭告天下,小侄又如何敢唐突前来呢?” 楚王心中一哼,如何不明白他只是将话说的漂亮,难道堂堂宁国之君,还要亲自送信不成? 凝视了许久,楚王拍拍宁攸飏肩膀,做出满意的模样“你思虑周全,这信…孤会看清楚,宁王先回去吧。”他往回走了两步,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回头加了一句“对了,总住在苏大人的府邸是不太好,驿馆么…也别住了。” 楚王招来总管张公公吩咐道“茞若殿偏殿还空着,宁王也是住过的,现在就空出来吧。” “这……”张公公犹豫的看了一眼宁王,又看了一眼云舒,小心回话“茞若殿是先王后的寝宫,虽然一直空着却由广陵公主亲自打理,宁王殿下住是不是…” ‘不太合适’这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就看到楚王一个眼神扫来,让张公公立时住了嘴。 云舒蹙起眉,不大乐意“父王,先不说茞若殿原本是母后的殿阁,单说宁王如今的身份也不适合住进内宫,宫中尚有命妇,这…不太合适吧?” 还要说什么,却被宁攸飏伸手拦住,他俊逸的脸侧过来对云舒微微一笑,全不在意的回答“还是楚王想的周到,我这就回去收拾行李。”说完安抚地看了云舒一眼,只行了个晚辈之礼便先行离开。 楚王在想什么云舒当然清楚得很,一来宁攸飏幼时在楚宫长大,二来宁国本就是楚国叛将所立,父王这是在提醒文武百官、提醒天下人--宁国不义。 可是攸飏明知道父王在想什么,怎么不反对一下呢?这可是在当着天下人在打他这位宁国新君的脸! 不一会,殿内的人全都离开。 楚王这才走过来,拉这云舒一同坐在王座前的台阶上,此时他不是高高在上的楚王,而是一个语重心长的父亲。 看着自己最喜爱的女儿长成如今的绝代容颜,不是不骄傲宠溺的,再看着她赌气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向她问道“你就这么护着宁王?” 云舒听后撇撇嘴,露出与清傲容颜不符的表情,声音像是从鼻孔中挤出来的“儿臣不敢,只是觉得就算父王不这样做,别人也会记得宁国是怎么来的,何劳父王一次次提醒?” “你啊…”楚王无奈的看着女儿,心中既欢喜又忧愁,拉过她的手拍了拍“攸飏是我看着长大的,可他现在是宁王,除了他,我听说赢华也会来参加你的笄礼,而疏国虽然还没有立世子,但也一定会派公子前来。” 楚王用眼睛仔细描摹女儿的容颜,她长的虽然有几分像方婉懿,但是却太清傲也太绝艳,这种美太过逼人,就像是一把名剑,难掩锋芒。 “舒儿”楚王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叫过她“告诉父王,诸国公子之中,你到底中意谁?想嫁给谁?” “难道不论我想嫁给谁父王都会同意吗?” 楚王点头“当然,我答应过你母后,绝不会强迫你嫁给任何人,你的夫婿由得你自己来选!” 云舒沉默了一会,抬起细密的睫毛,那如幽深静潭一般的眼眸便映着楚王的脸“恐怕父王所说的随便选就是从其他三国的世子中选出吧!” 她自嘲一笑“四国之中,攸飏已继位为宁王,是最为确定的人选,只是输在国中政局不稳;赢华是世子,以后会成为浊沧之主,虽然国土离楚国太远,但我若嫁了他也不难实行远交近攻之策。”她低低一笑,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出失望与寂寥的音色“至于疏国…无论是谁来求娶我,那人也必是未来的世子人选,而且疏国自古与楚国交好,是民心所向,如此看来无论我嫁给谁,父王都有施展拳脚的机会!” “舒儿…”楚王觉得头痛,语气不善“你何必把世事都看得如此通透,你是楚国的嫡公主,无论是身份、名位还是才干,除了他们还有谁能配得上你?我固然是为了楚国着想,但又何尝不是想为你选择一位举世无双的夫婿呢?” 云舒无言以对,心知楚王说的不错,若是他国公主恐怕连自己选择的机会都没有,乱世便是一场棋局,这之中又有谁人不是棋子? 她起身行礼,已经没有了失望情绪“儿臣自会思量楚国夫婿的人选,而对于荣妃勾结刺客、陷害韩统领之事,也请父王禀公办理。” “起来吧”楚王坐回到王座之上,肃目端容“你和宁王的时间算的不错,及笄之礼之后你就要出嫁,朝中再没有牵制外戚的力量,所以这回你要将证据收集好,一击必中!” 云舒明白,荣妃的所作所为光是勾结陈连把持铁矿生意这一条,就已经触及到了父王的底线,而其它事,她要一件一件算清楚,于是心下冷笑“儿臣明白。” 第九十一章 登门拜访 得到楚王的首肯,这件事变得好做多了,只需要在楚王面前做一场说得过去,能堵住悠悠众口的戏即可,因此出宫的第一件事是去找苏子臻和沈意之。 楚国王宫建在豫安城中心,背倚鸩山,城中分东、西两区,西街主要是普通百姓和市集所在,白日里治安有些乱;东街是一条长长的主街,连着布市和三桥街等繁华地带,在主道上林立着许多官员府邸和王府。 云舒路过拱晨街的时候,正看到那里建造府邸,其中所用的材料上乘,檀木玉石正一车车的运送过来。 这里不是别的地方,而是楚王为她及笄之礼过后所兴建的‘广陵公主府’,位置离沈府倒是不远。 门外的白幡已经撤下。 沈意之躺在床上听云舒讲完楚王如今也要公事公办的意思,与苏子臻面面相觑,有楚王同意、宁王相助当然是好事,可是如今却有一个天大的难处。 “殿下,我知道你这次是下了决心要扳倒荣妃,只是…”沈意之抚了抚自己的下巴,连续几日抱病弃朝,那里长出了淡淡胡茬。 “宁王是外人,不可能直接要求王上秉公办理此事;明芳如今正被弹劾无法和荣妃一党相抗衡;至于我……殿下既然想用刺杀朝廷命官之事定罪,那么我就是深陷其中,身为受害者提出此事便无法堵住悠悠众口,也不适宜提出此案。” 苏子臻当然很同意他的看法,也点头道“不错,只是弹劾后宫嫔妃这等大事,只有二品以上官员有此权利,苏、沈两家直系官员没有能做到的,剖开事实这柄利刃,在哪里呢?” “而且弹劾荣妃必会激起外戚一派的反击,那柄利刃必定将会受到折损,轻则麻烦不断,重则罢官免爵,没有谁会愿意承担这样的后果,尤其是位高权重之人。” 云舒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析局势,这些她当然早就想到,而且也做好了应对,于是有些狡黠道“关于这件事,恐怕你们今日要和我去拜访一个人了。” 沈意之苦笑着用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身躯,确切的说是那件白色中衣“公主殿下,下官可是称病了好几日没上朝,现在跟你出去,恐怕这短休就结束了,我可是个病人。” 云舒哼了一声“二哥的医术我还不知道,他都说你没事了,你还要赖在府里吗?”说着拉过沈意之的脉门,平稳的很。 云舒和苏子臻站在门外,等着沈意之换好常服。 苏子臻不屑嗤笑“不就换个衣服,跟个姑娘似的磨磨蹭蹭,每天笑的跟狐狸一样,穿什么就不同了?” 沈意之正揣着袖子优哉游哉的走出来,对云舒说道“殿下可好好管一管明芳这只毒嘴,否则早晚有一天要死在这上面。” 懒得听他们十年如一日的斗嘴,唤来沈府的下人将准备好的马车停在门前,带着两个人去拜访唯一能解当下困局之人。 有资格弹劾后妃,在朝中享有至高声望,且愿意为她所用助她一臂之力的,也只有当朝丞相、云舒的外公—方文渊。 听到云舒上门拜访的消息,方文渊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可面上却做出一副沉着却略显生气的模样,对她道“公主殿下出去野了这么多年,如今又带着两位大人上门,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云舒聪慧的眼睛眨了眨,立马过去拉过方文渊的衣袖“外公…丞相大人,孙女如今有难您也不能干看着不是?” 方文渊原是将才,身材生的伟岸有风度,只是脾气有些暴躁,他气的吹了吹胡须,伸手拍了一下云舒的脑门“你这个丫头,怎么不学学你娘的温婉贤淑,学什么武功又掺和什么朝堂,就会让人担心!” 云舒沉默,自己的母后有多么温柔善解人意,没有人比她还清楚,可是除了忍耐和理解,母后什么也做不了,她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文渊又怎么忍心真的责怪她,如果不是女儿早逝,他这个慧黠灵秀的孙女未必会长成如今模样,叹了一口气“你这个丫头难得来一次,找我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无需那些在外人面前才有的客套,可云舒还是觉得不好意思,毕竟要做成此事必会受到外戚势力的反扑“这次来找外公,是一件棘手的事,之前刺杀意之的人已经被我查出来了,是荣妃……” “果然是她!”方文渊将手重重的拍在茶几上,感觉连地都抖了抖。 “而且我还查到,不仅楚国的漕运富商陈连和她有关,就连韩统领也是被她所陷害,由刘庭问斩的。” “这个女人!”方文渊气不打一出来,当初方婉懿遗憾逝世,多少都和荣妃有关系,这些年来外戚势力逐渐做大,越来越嚣张跋扈,更别提她犯下的种种罪行。 方文渊虽然脾气火爆,但并非没有政治头脑,否则也不会高居丞相这么多年,于是问道“你父王是什么意思?” 第九十二章 楚王真意 云舒轻笑“既然荣妃连楚国的铁矿都敢碰,我相信外公也能猜到父王的意思。” 方文渊睁圆眼睛,挑了挑站在旁边的两个年轻人“公主殿下是早就和这两个小家伙商量好了吧?” “外公~”云舒知道方文渊一直不喜欢自己和苏家和沈家过多来往,怕他把气撒在他们两个身上。 方文渊抬手止住她,眼睛紧紧盯着沈意之“你们沈家是楚国大族,无论楚国换了多少任君主、经历了多少次立储之争,你们都能因为独到的眼光不停地辅佐新君,延续家业,就像沈牧丞那个老狐狸经常做的那样。” “还有你、”方文渊毫不留情地指向苏子臻,评判道“你们苏家虽然不像沈氏那么滑不留手,但是一贯保持中立,在最安全的政治环境之中存活。” 说完,他用粗糙已经长出皱纹的手分别示意他们二人“你们虽然和广陵丫头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可朝政就是朝政,情分也只能是情分,不说云清,就连云淨那小子不也对你们多次拉拢吗?” 沈意之刚听到方文渊说这句话的时候,本以为是就这次的事兴师问罪,可是接下来却越听越认真,以往的随性和漫不经心渐渐撇去,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收起了官场上如同完美面具般的微笑,沈意之站的笔直而恭敬,显得俊雅自放,远非一般酸腐书生可比“丞相放心,下官虽生于世族之家,熟知权臣谋术,但也并非一心向利之人,否则与小人何异?” “况且如今四国平衡之势难以维持,天下将崩,日后必将经历天下散乱、诸侯并争之时局,下官虽不见得有成大业、为天下一统的雄心壮志,但却愿意投明主、尽惠政于百姓。” “你是说……广陵是明主?”方文渊豪放一笑,又马上收住,眼神带着考究“沈大人,这可是一场赔上身家性命的赌局,广陵是女子,你就这么确定?” “下官确定”沈意之目光柔和的看了一眼云舒,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况且如今这时局,谁不是在赌?既然堵得是家国天下,那下官的身家性命也不算什么,再说如果下官输了,那就意味着殿下输、楚国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方文渊终于满意的点头“你想的倒是很通透……” 站在朝堂的最高处,许多事情即便他自己不去查不去问,也有无数的眼睛和耳朵告诉他各种各样的消息,荣妃擅权种种,他早已了解的七七八八。 事实上,从云舒带着沈意之和苏子臻上门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他们的打算,无非就是借自己之口开个头,不过万事开头难,他们找的很对。 “你们的谋划,老夫知道了,明日早朝老夫自然会向王上开口,你们先回去吧,广陵丫头留下,我有话对你说。” 知道公事谈完,方文渊约莫是要和云舒聊一些私事,因此沈意之和苏子臻很识趣的离开,留下云舒一个人在丞相府。 方文渊拈着胡须,直接向她问道“我听说你回豫安之后是住在苏府,而且宁王也住在苏府,你们二人是一起入宫的是不是?” 云舒抿了抿唇“我知道外公担心的是什么,但您应该了解攸飏的为人,他不会以此事为筹码让我嫁给他。” 方文渊阻止她继续说,又问道“我听说王上安排宁王住在你母后的殿阁,而且还是那间偏殿,宁王听到这个消息有没有不满推诿之色?” “外公您也知道攸飏这个人,只要别人没有触及到他的底线,他是不会为了拒绝别人而大动干戈的,更何况父王对他还有养育之恩,即便父王当着全天下的人伤了他的脸面,也不会怎么样。” 方文渊沉默了许久,再看向云舒的时候带着她所熟悉的喜爱和慈祥“广陵丫头,你自小聪慧,可有时太过聪慧也会忽略很多东西。” 他深深叹了口气,带着疲倦和哀伤“你母后去得早,所以你对你父王有所怨言,你只看到他是为了向天下昭示宁国曾是楚国的附属才让宁王住进宫中,可是你却看不到他也是为了你的声誉和颜面。” 云舒怔怔地看着方文渊,确实……如果她身为一国公主夜宿朝臣家中并和别国君主同住在一个屋檐之下会惹人非议,百姓会觉得她身为公主不够自爱,也会有不怀好意之人说她及笄之前有私通宁王之嫌。 但这如果是楚王的旨意便不同了,百姓会觉得父王看重宁王所以才让她过府照看,更多的是有人觉得云舒身为嫡公主,有招待它国贵客的责任。 “宁王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是个好孩子,想来如果不是为了你的名声,他不会住进宫中,毕竟他已经是宁王,这样做伤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颜面,更别提回去之后宁国会有多少朝臣对他不满。” …… 从丞相府走出来,云舒觉得心中仿佛装满了心事却又有些空空的,攸飏对她,譬如朝露之于春花、茱萸之于异客,永远情深义重。 她的心像浸入了一捧忽冷忽热的水里,有些发酸,有些不安…… 她觉得攸飏该是遗世独立的旷世风荷,该是温润清流的淙淙暖泉,他以仁义之心待天下百姓,以爱护之心为她保全名声,这让他看起来太完美,完美到无欲无求,完美到不似世间之人。 可是他予这世界最大的宽容和怜惜,这世界却没回报他一丝善意,他所受的苦,冷遇和算计,却没有人能够了解。 一想到这些,云舒心中就会感到隐隐的抽痛…… 第九十三章 朝堂对证 第二日早朝,沈意之果然不敢再称病,方文渊看到他进来,不着痕迹地凑过来,低声道“你们找的证据我都看了,这只是一番说辞,口说无凭很难让人相信。” “方相请放心,物证下官已经托付给宁王,而这人证嘛……”沈意之眯着眼睛,笑的胸有成竹“就看公主殿下的本事了。” 楚王从容地从大殿走进来,百官都停止了议论,而他却看到已经休朝近半个月的沈意之,轻轻一笑“沈尚书的病好了?” “回王上,臣已无大碍,卧病期间常感恩于王上的宽宥仁爱,唯恐政务有失,所以不敢拖延。” 苏子臻砸吧砸吧嘴望向天花板,事实上他是翻了一个白眼,明明身体根本没事,还辍朝辍的这么理所应当,他苏明芳在脸皮厚度上是应该对沈意之甘拜下风。 刘庭默默站在百官之中,显得有些皮笑肉不笑,心想这沈意之和苏子臻还真以为将罪妃之子携带出宫的事就这么过去了?笑话! 于是刘庭清了清嗓子“臣御史刘庭,有事要奏。” 楚王眼角瞟了他一眼,没有马上问他,接着沈意之说道“你没事就好,也不枉孤派自己的儿子去给你诊病了,清儿的医术,孤还是信得过的。” 他欣慰的一笑,好似忽然回过神来,对刘庭道“刘御史,你刚才说有事上奏,奏吧。” 刘庭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楚王摆明了是知道他要兴师问罪,所以先把这话圆了过去,这苏子臻到底给王上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要这么包庇他。 方文渊一向就看不上刘庭那攀高踩低的样子,对楚王道“臣方文渊,也有事上奏。” “臣要参荣妃万氏,勾结宁国、陷害韩延宗、结党营私、刺杀朝廷命官等十条罪状,此十条罪状上有欺君谋反之不忠,下有离间君臣、滥用权柄之不义,实在不能舔居后宫之首,为祸朝堂,因此臣奏请王上,废黜此不忠不义之人。” 此言一出,如同石落大海,激起千层巨浪,朝堂之上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面面相觑。 刘庭觉得震惊不已,他没想到一向在朝堂上高高挂起的丞相会忽然发难,而且给荣妃定的罪名一个比一个重,令人猝不及防。 “方相!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刘庭惊慌的质问,如果开口的不是方文渊,如果不是楚王还坐在朝堂上,他真想将自己的鞋脱下来摔在那人脸上。 方文渊不急不缓的看向刘庭,问道“听闻前禁卫军统领韩延宗就是你亲自监斩的,难不成你早就知道他冤枉,所以才会这么激动?” “你、你”刘庭急的舌头打结,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他急的直跺脚,恳切道“方大人…方丞相,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刘庭身子打了一个激灵,忙跪在地上“王上明鉴,荣妃娘娘在宫中伺候多年,言行举止无一不谨慎小心,方大人说的那些罪名,是万万、万万不能有的啊!” 朝堂上百官噤声,都在偷偷打量楚王的脸色,一个是王后的父亲、当朝宰相、广陵公主的外公,一个人后宫宠妃、三殿下和乐平公主的母亲,这样的取舍无论对谁来说,都很难,即便他是楚王…… “刘御史,你先起来吧。”楚王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丞相大人,你所上奏的是孤的嫔妃,兹事体大,仅凭一面之词恐怕难以服众吧?” 方文渊拱拱手,对楚王还是很恭敬的“老臣不敢胡言乱语,因韩延宗之事是由楚、宁两国边境之事所起,因此宁王手中查到了一些物证。” 楚王朝张公公点头应允,这件事不久前宁攸飏特意找过他,证物没有问题,只是他本以为广陵会让苏子臻来做这件事,毕竟他只是被弹劾,并没有被拘谨或停职,找丞相来开口,连他都没有想到。 正是这时候 云舒穿了一身‘水影缎’的宫裙,腰缠碧玉青带,带子下面垂挂这水玉凤佩,她那头垂坠如冰丝的黑发绾成朝云近香髻,出入有八名女官相随,身姿高傲如白鹤,摆足了公主威仪。 脚步似踏着千江水月、戴着万里云天那般从容。 她挑挑清傲的眉头,声音无温“荣妃何在,为何不出来接驾?” 一个银红色宫装的女子走了出来,在看到云舒的瞬间露出不屑之色,声音十分骄矜“广陵,你以为你是谁?我母妃怎么说也是你的庶母,该是你来拜见她,而不是她出来接你的驾!” “哦…是乐平啊”云舒拈起微笑,眼中幽冷而深沉“你也说荣妃是庶、我是嫡,嫡庶尊卑,你倒是说说,我应不应该等着她接驾?” “你!”乐平气结,眉宇间既轻浮又焦躁,全然是富贵人家的颐指气使“你少跟我咬文嚼字,你到底来我母妃宫中做什么?” 云舒勾勾唇角,笑的凉薄,如同九天之上亦正亦邪的神祇“当然是搜宫啊…” 第九十四章 默许搜宫 荣妃的贴身侍女成碧走了出来,对云舒屈膝行礼,声音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虽然广陵殿下身份尊贵,可是荣妃娘娘犯罪也还轮不到您来审,不知这搜宫是您自己的意思还是王上的意思?” 云舒笑的很从容,修长的身姿向侧面一让,身后衣着严谨的八名女官被成碧看的一清二楚,这些人可都是在宫中有资历、侍奉在王上跟前的掌事姑姑。 成碧惊讶不已,在宫中侍奉多年,这几位女官的分量她还是清楚的,于是不免笑脸相迎:“几位姑姑是奉了王上的命前来吗?” 为首的女官很客气,却很有仪态,对成碧答道:“奴婢们只是奉王上口谕,听从广陵公主的差遣,至于公主殿下有什么吩咐……”女官抬头看向云舒,将问题聪明的踢了回去。 云舒清淡的瞥了成碧一眼,面含风霜:“我说了,我要搜宫,荣妃何在?” 乐平还站在一旁,被八名掌事姑姑的阵仗吓到,却仍然不服气。 成碧的脸色变了变,答道:“荣妃娘娘今日被沈妃叫去说话,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沈妃是沈意之的堂姑母,看来是沈意之知道她今日会有动作,所以助她一臂之力。 云舒也不挑破,只吩咐乐平先回她自己的寝宫候着,不要妨碍公务,然后就命那几位资历颇深的姑姑进去搜宫。 看着成碧忐忑不安的模样,云舒知道有些事该同她讲讲,事实上,若不是为了和成碧说上几句话,搜宫这种事大可交给那几位女官去做。 云舒的目光毫不掩饰,上下打量起成碧,见她穿了一件松花色的衣裙,虽然布料不错,但从头到脚都按照宫中规制。 身为荣妃的贴身侍女却没有丝毫僭越,性格沉稳平和,怪不得荣妃那样一个多疑跋扈的人,也愿意事事倚重于她。 其实一直以来,云舒对于成碧这个人,印象还算不错。 云舒抬起手,微微一笑:“成碧姑姑不用惊慌,只需稍稍等候。” 听到她问话,成碧忙将焦躁之色藏起,神色恭谨道:“奴婢不敢” 云舒看了她一眼:“成碧姑姑是在盛丰二十三年跟随荣妃入宫的,那时我也不过三岁稚儿,姑姑辛劳这么多年,又独自抚养一个女儿,确实不易。” 听完这些话,成碧的神色仍然没有丝毫松动,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于是云舒接着道:“既然姑姑知道宫中生活不易,又为何想将女儿也送进来呢?二八年华,放在寻常人家连孩子都有了,姑姑倒是不着急…” 成碧沉默了一会,才道:“看来公主殿下是有备而来,早将奴婢的身家查了个清清楚楚,只不过荣妃娘娘对奴婢有恩,我不能做不忠不义的人。” “是吗?”云舒抬起下颚,幽暗的眼眸中似含着无尽风波:“成碧姑姑在宫中这么多年一向耳聪目明,韩延宗之事肯定是再清楚不过了,他愚忠了那么多年,最后又是什么下场呢?” 成碧听到韩延宗,脸色白了下来,也不知是心虚还是被韩延宗的下场吓到。 云舒用微冷的声音接着道:“想来荣妃若是真的信你,也不会让你的女儿入宫侍奉了,这宫墙深深,进来的女人哪会有好下场,最好也不过如姑姑你这般,一辈子谨小慎微求个周全。” 云舒见她脸色不好,明白她一定是深有所感。 “我知道姑姑一家的性命如今都掌握在别人手中,所以当你觉得身价性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不如将这个压在你头顶的人除去。”她声音虽然冷峭,却有着无法抗拒的蛊惑,她近身凑过去,悄悄说道:“特别是……我还愿意帮你的时候。” 其实她并不担心成碧会过多反抗,怨只怨荣妃做事太过,不能收服人心。 很快,几名女官从殿阁中搜出了许多金银财物,这些价值连城的宝物不似宫中制品。 如今想来,无论荣妃这几年再怎么嚣张跋扈,楚王也从没有过问过,这才使她更加有恃无恐,就连这机密的信件也没有藏好。 云舒笑了,笑荣妃的行事有些蠢。 所谓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这么简单的道理,荣妃竟然不懂。 成碧见到这态势,也明白如今证据确凿,又有楚王的默许,荣妃以往所做下的种种错事肯定会有个说法。 可成碧也知道荣妃一向心狠手辣,如果知道自己的背叛,必定会闹个鱼死网破,自己的命也罢了,可是她还有个女儿。 “成碧姑姑可做好决定了?”云舒悠悠问道。 成碧先是想了一会,然后才犹豫道:“奴婢愿意助殿下一臂之力,只是奴婢的女儿和亡夫老母必然会遭到荣妃报复……” 云舒了解地颔首:“我自然会将她们安置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你尽管放心。” 这时,门外的张公公也正匆忙走进来,看到云舒时凑过来,轻声对她道:“王上差老奴来向殿下传口信,说宁王殿下已带着证物来到了朝上,问殿下这里如何了?” 默默看向清明殿的方向,心中松了口气,攸飏,果然不负她所托! 云舒的笑意再次浮起,此刻的笑却像是晨曦清露,显得自信而慵懒:“那就劳烦几位姑姑随我走一趟了。” 第九十五章 朝堂定罪(一) 清明殿上,楚王坐在王位上,而宁攸飏也是一身王袍,坐在楚王的左边。 楚王仔细看完信件,用手抚了抚上面的朱砂印确定道:“嗯…这确实是荣妃的印鉴,宁王确定这信件是从庶阳的一个杀手组织中缴获的?” “不错,宁国庶阳有一个将杀人当做买卖的组织,贯用弯刀,之前江湖之中很多灭门惨案都是出自他们之手,因为这个组织在庶阳安身立命,所以我着人清理了一番,才发现有人在这信中传讯。” “这…”楚王微妙的瞥了一眼朝臣,故作犹豫道:“荣妃在宫中侍奉孤许多年,如今区区几封书信并不足以定罪。” “不错!荣妃娘娘在宫中一向勤勉得力,怎会去做这等令王上失望之事,还请王上明鉴!”刘庭赶紧同意楚王的说法。 楚王笑着将手摊开,显得无可奈何:“宁王你看,光凭几封书信,孤并不能处置谁。”然后打量了刘庭一会,用高高在上的声音说道:“不过此事要是真的,便是通敌叛国之罪,可不是单单惹孤不高兴这么简单,你说是吗,刘御史?” 刘庭心中一惊,有些看不明白楚王的态度,懦然答道:“是…” “不敢欺瞒楚王。”宁攸飏微微一笑,和气的说道:“之前剿灭刺客一党,我已命仵作将他们所用武器和尸体的伤口拓录下来,想来跟随韩延宗押送军粮之人的尸体也会被官府记录,楚王一看便知。” 楚王‘嗯’了一声,派人去取卷宗。 御史刘庭、少府寺周辂、工部侍郎刘乃徇、散骑常侍薛仁等十位官员均跪拜在地,苦苦央求楚王,所言皆是为荣妃开脱,毕竟她育有皇三子云淨和乐平公主云萱,并非普通妃嫔可比,因此请楚王看在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不要疑心。 更过分的是刘庭直言广陵公主即将及笄,各国诸侯公子都会前来豫安,楚国正值多事之秋,希望楚王能够不为别有用心之人利用。 宁攸飏当然知道他是在指桑骂槐,脸色沉下来,薄如云雾的眼眸看的人发冷,可惜他身为一国之君,不便向他质问。 “恐怕刘大人口中所说的别有用心之人,就是你自己吧。”云舒从殿外带着八名女官和成碧走了进来,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那些官员,笑容嘲讽。 刘庭闻言大惊,未曾听闻广陵公主回宫的消息,她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臣御史刘庭,见过广陵殿下,恭迎殿下回宫。” 楚王见到云舒身后的成碧,知道托付给她的事情已经办成,心中觉得欣慰,面上仍不动声色,假装怪罪道:“早朝还没下,孤又没有宣召你,这样闯到清明殿上,成何体统?” 云舒单膝点地,行礼道:“儿臣不敢,只是今早拜见荣妃时不巧扑了空,可是成碧拉却住儿臣,说有事禀告,儿臣一听觉得事关重大,因此不敢擅专。” 云舒抬眼往宁攸飏的方向瞥了一眼,发现他正和楚王同坐,一身君王威仪却目光柔柔的看着自己,心中一紧低下了头。 楚王颔首同意,命令道:“成碧,你是荣妃的贴身侍女,到底有什么事,你便说出来吧。” 成碧只犹豫了片刻,便将荣妃买通刺客在七鹭江伏击粮队陷害韩延宗和前日在京城刺杀沈意之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其中事无巨细连花了多少钱都说得分明,最后还提了一句勾结陈连的事,虽然说得模糊,但有心之人都听懂了。 “你大胆!”刘庭忽然跳了出来,指着成碧的鼻子便骂道:“你跟了容妃娘娘这么多年,她待你不薄,如今你竟然污蔑娘娘、做出这等卖主求荣之事,真是该死!” “也未必是污蔑吧?”云舒冷笑,心中恨得牙痒痒,前事莫提,单是她刺杀沈意之这一条,就足够作死了。 她冷冷瞪了刘庭一眼,命女官打开箱子,众人都好奇的看了过去,只见里面珠宝玉器、古玩字画应有尽有。 “刘大人看清楚,这里面的东西精美却不是宫中制品,必是富甲天下之人所有,正好陈连前些日子被抄了家,不如咱们拿出账册比对比对?” 刘庭趴在地上,听完这一席话身子有些发软,背上的冷汗透过官服看的十分清楚,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云舒看他的样子,勾唇一笑,对楚王启禀道:“父王,荣妃买通刺客、勾结外臣、刺杀朝廷命官,也不知下一个会是谁,还请父王秉公办理,不要让世人以为亲贵外戚便有专权,以免伤了天下百姓的心!” “这、这……”刘庭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殿下慎言,荣妃娘娘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庶母啊!” 云舒的声音本就冰凉无温,此刻更是强硬:“王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何况庶母?” 楚王已经听了好一会,无数个见风使舵之人都在私下揣摩上意,没想到楚王却转过了头,和蔼可亲的对着宁攸飏问道:“宁王觉得如何?” 云舒皱了皱眉,苏子臻和沈意之也皱了皱眉,就连方文渊也若有所思… 这个事,涉及的并不仅仅是朝廷法度,更涉及到楚国的党派之争,甚至是将来的立储之争,因此楚王的态度直接会影响朝局走向。 如果宁攸飏回答不好,那就不免被人揣度诋毁成对楚国别有用心之人,可他要是不回答,不仅显得懦弱没主见,更会被人当成是依附楚国的无用君主,日后还有谁会服从他? 可是面对如此刁钻的问题,宁攸飏却看不出一丝为难,他只是好看的笑了笑,道:“此事理应有楚王决断,本王本不便过问,只是若在我宁国出了此事,我绝不会因为受到朝臣的胁迫僭越而姑息罔法之人。” 只此一句,既没有牵涉楚国的朝政,又道出了所有君王所不能容忍之事,跪在地下的数名官员都开始瑟瑟发抖,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以势威逼楚王之嫌,不约而同地抹了一把冷汗。 众人都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只有方文渊神色欣赏的看了他一眼…… 正在君臣僵持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个明丽却显得十分可怜的生意,那声音大喊道:“王上,臣妾冤枉啊!” 第九十六章 朝堂定罪(二) 殿外传来荣妃喊冤的声音,引得云舒眸中清亮,笑中还有一丝得逞。 之前故意放走乐平去给荣妃报信,为的就是现在这一幕,如果不是当面定罪,怎能陷荣妃于万劫不复之境地? 楚王听到荣妃的声音,神情复杂的看向云舒,他并没有吩咐让人带荣妃上殿,当堂定罪只有死路一条。荣妃到底有没有脑子,竟然会跑道朝堂上来? 他沉下脸,却不得不询问:“是什么人在外面喧哗?” 张内监凑过来,低声说道:“王上,这是荣妃娘娘的声音。” 楚王点头,然后沉默着望向台阶下的女儿……他在等着云舒开口。 虽然荣妃犯了种种错事,虽然他默许自己的女儿在新局势到来之前将外戚手中的权力收回,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荣妃毫无感情,也不意味着他愿意看到自己另一对儿女的母亲要在朝堂上被众臣定罪。 以云舒聪慧,岂会看不懂楚王的意思?可是她偏偏就是装作听不懂,而且还听不懂的很谦恭,低眉顺眼。 楚王的神色在转瞬之间变了几变,终于还是缓慢道:“让她进来。” 荣妃刚入宫时是盛丰二十三年,至今日已经在宫中侍奉了十三年有余,虽然生了一双儿女,但因保养得当仍显得十分年轻。 她虽然是身份尊贵宠妃,但从未来到过朝堂之上,光是看到跪在地上的众臣和感受到朝堂上肃穆的气氛,她就已经被吓得不轻。 更何况,她发现高高在上的楚王已经不是自己的枕边之人,而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国君;平日里这个男人可以对自己的小心思极尽包容,而现在只是放着一双精明慧眼。 荣妃显得很紧张,貌美的脸上带着些许退怯,更加惹人怜爱。 “娘娘啊,虽然有人找了证据说您买通刺客陷害韩统领还收到了来自宫外的金银器皿,可是臣相信您一定是冤枉的!”荣妃一走进来,刘庭马上机灵的向她哭喊。 荣妃虽然有些搞不清状况,但在后宫修炼出察言观色的功夫没人比得上,听到刘庭的提醒马上明白过来,二话不说便跪在地上,哭哭啼啼道:“王上,臣妾在后宫一向谨言慎行,只把教导淨儿和乐平当做自己分内之事,不知是哪里来的闲言碎语,竟然要污蔑臣妾?” 云舒立在一旁不理她,连带着朝中一半的官员也在装聋作哑,于是楚王只好揉了揉有些发痛的额头:“荣妃,你先起来…” 楚王命张内监将宁攸飏带来的书信拿给她:“自己看看,上面的印鉴可是你的?” 荣妃看也不看就推开,委屈道:“王上,臣妾的印鉴又不会时时拿出来用,平日里都是由贴身侍女成碧看管的,说不定是她和别人一起来陷害臣妾。”她抬起眼,怨毒的剜了一眼成碧,奚落道:“本宫自问平日待你不薄,你到底是受了谁的好处来陷害自己的主人?” 成碧的脸色骤然白了下来,跪倒在地,她心有愧疚又顾念主仆情谊,所以不敢反驳,只喃喃道:“奴婢不敢” 云舒见她咄咄逼人的模样,冷笑:“荣妃娘娘,这些书信共有三封,来往数次,难不成都是成碧偷了你的印鉴不成?再说笔法不同极难仿造,不然我让御史台对照您的笔迹鉴定一番,看是不是别人作伪?” “本宫…本宫…”荣妃口中无法说辩清楚,神色紧张的看向刘庭。 “广陵殿下,下官以为这几封书信是宁王从宁国带来的,是否由有心之人伪造还不好说,就这么草率下定论是否不妥?”刘庭马上为荣妃开脱。 “此言有理。”云舒认同的点头,然后对丞相方文渊说道:“方大人身为丞相,是御史台最高官员,对朝政有监察之责,此事就拜托给丞相了,还请您证据确凿,千万别冤了荣妃娘娘。” “是!” “不行,不行!”荣妃听到此案交给方文渊,有些慌不择路的向楚王求助:“王上!” “容妃娘娘且慢,我还有一事请教。”云舒打断她的话,闲闲一笑,手指向箱子中的金银财物,问道:“凡宫中所制的金银器皿必会在底部打上官府印记,这些财物虽然价值连城,但明显不是宫中所用,娘娘是不是也该解释解释?” 提到财物,荣妃倒是硬气了一些:“这些都是我娘家贴补进来的,怎么?还有宫中法度说妃嫔不许和娘家来往的吗?” “娘家?”云舒再强调了一遍,思索道:“据我所知,娘娘出身书香门第而非富豪之家,以您父亲知府的俸禄恐怕穷极一生也买不了几件吧?” 云舒忽然话头一转,疑惑道:“难道知府大人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财路?” “你胡说!我父亲为官清廉守法,怎么、怎么会有不知名的财路?” 云舒见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便将这些金银财物一起交给御史台查明,看到荣妃的脸色越来越慌乱。 只可惜她最想弄清楚的并不仅仅是陈连和韩延宗的事,而更想知道她到底是如何谋划刺杀沈意之的。 “容妃娘娘,最后一件事,我想知道刺杀沈大人的刺客和你信中诬陷韩延宗的杀手组织是不是同一个?” 听闻此事,荣妃的脸才算是彻底变了,若说前面的几桩还有转圜的余地,可在都城刺杀朝廷一品官员的罪名却是任何人都无法承担的,她急道“不是!” “哦…果然不是,我猜刺杀沈大人的人一定武功奇高,必然不是普通的杀手吧。”她望向荣妃,眼中凝起清冷的波光,如同射出了一记冰刀,令人胆寒齿冷。 “我、” “我是说不是我刺杀的沈大人,我又如何能结识到能将人一击毙命的江湖高手呢?广陵你真是说笑了!” 第九十七章 结案赐死 云舒声音冷淡:“原来荣妃娘娘也知道刺杀沈大人要一击毙命,呵……沈大人官居尚书,娘娘刺杀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呢?” “还有、”不想再给荣妃强词夺理的机会,她接着说:“我听说前年十月楚国和宁国边境发生战争,起因是宁国商人偷渡宫中物品,很巧我就将那件东西买了下来。” 云舒拿出一件极为精巧的玉座镶金铜镜,巴掌大的铜镜下面还带着一只手柄:“荣妃,这种手柄玉铜镜的工艺传自西北部族白狄,因为要找到完整的玉石和打磨同样大小的镜面不易,所以宫中也没有几件,不如我们查查存档,看这件东西是不是你的?” 不等荣妃回话,云舒已经向楚王拜下,言道:“启禀父王,少府寺周大人和荣妃私下往来,数次倒卖宫中物品于市井,而韩延宗大人运粮不利一案的起始便是儿臣手中的这柄铜镜,恐怕韩大人是遭人陷害,请父王明察!” 楚王看着荣妃被吓得不轻、容色惨淡的模样有些不忍,但云舒根本不抬头看他,摆明了不把荣妃咬死就誓不罢休的样子。 如此看来,他的好女儿私下里早就收集好了许多荣妃的罪证,之所以一直没有动作就是在等自己给她的这个机会,然后数罪齐发置她于死地。 纵使心有不忍,可荣妃的所作所为确实太过无视王法,连自己也救不得。 楚王深深的看了眼云舒,语气缓慢而疲惫:“着御史台查明韩延宗手否为人陷害及刺杀尚书沈意之一案,少府寺周辂除官服收押于牢中,荣妃万氏……”他默默吸了一口气道:“褫夺封号俸禄,暂幽于晨露殿,等候御史台查明真相后依法处置。” “不!王上救救我,臣妾没有做过,臣妾还有淨儿和萱儿,您不能这样对待我,不能啊!”荣妃被云舒身后的女官剥去服制和头冠,被带走时发出凄厉的呼喊声。 众臣都低着头不敢说话,偷偷瞥向云舒的眼神都带着一丝怯意和退缩,王上的家事今日能被摆在朝堂之上,还处理的如此干脆果决,不得不说这全是广陵公主的谋划,天下间有谁不知道方文渊和沈意之都是她的人? 事后楚王也曾特地问过云舒关于荣妃的事,云舒一五一十的说了,然后楚王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已经不再是那个茞若殿中撒娇的稚子,更不是什么养于闺阁的普通女子。 她更像是一个运筹帷幄的谋者,一个手握重权的王族,和一个智计百出的政客。 如同方文渊、沈意之、苏子臻甚至是宁王这样身份的人,都愿意为她所用,可是,这个认识让楚王不仅仅觉得既骄傲,更觉得担忧和愧疚。 又到了三月季春,茞若殿前那棵老梨树盛开的时节,可是今年云舒却觉得无心赏花。 有云舒的外公、当朝丞相方文渊在,荣妃的案子在御史台被查了个清清楚楚,除了朝堂上的那些罪过外,晨露殿的侍女和内监还招认了荣妃贿赂官员、结党营私、苛待宫人等十几条或轻或重的罪过,这回就算是楚王再怎么有心包庇,也没有用。 因此,月初楚王看到结案奏章的时候,虽然思量了许久,最终还是给了一个令荣妃择日自裁的结果,这件事情他不愿闹得后宫流言纷纷,便交给了云舒去办。 这日,宁攸飏来云舒的殿阁小坐,两人便一起上了宫中地势最高的望瀛楼,桌上摆着几盘精致的点心和一壶清茶,就着三月的暖风煦煦,看着鸩山中的片片花开,难得清闲。 云舒望着他随着暖风微微起伏的衣袂,望着他温暖柔和的出尘姿仪,说起自己的疑问:“那日在朝中,你拿出的尸体的拓印和那柄弯刀……” “是他给我的。”宁攸飏端起面前的青山玉色杯,含笑回答。 云舒轻轻皱眉,神色变得有些复杂:“是……凤朝歌?” 宁攸飏点头,声音像极远的村镇中飘出的炊烟,轻得仿佛看不见:“我听说赢华已经到了楚国,我想再过不久,凤公子也会来吧。” “是么…赢华已经来了?”她摇了摇头,自嘲一笑:“看来父王还真是急着把我嫁出去。” 宁攸飏沉默,对于这个问题,他也牵涉在其中,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时也,势也,这或许是他们此生最大的阻碍和牵绊。 正在相顾无言,云舒的侍女趣儿跑了上来,因为走得急,整张脸都红扑扑的,像熟透了的苹果,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公主殿下,王上让奴婢传口信,说知道韩稽公子是前禁卫军统领韩延宗之子,也是您的人,所以让奴婢来仔细问您,打算怎么处置?” 云舒闻言,心中也是欢喜的,如今这个样子...纵使江湖快意已经远去,纵使宫殿深深自己所在的位置高不胜寒,但总有那么些人在自己身旁,不离不弃。 她轻松的呼出一口气,心中觉得有些拨云见日,轻快笑道:“你就告诉父王,子承父业,至于韩稽带来的那个少年嘛…”她想了想,才接着道:“就让韩稽自己看着办好了。” 第九十八章 城楼巡视 过了没几日,云舒果然听说赢华到了豫安,并且住进了京城内的衍庆行宫。与此同时,楚王也收到了来自疏国的拜帖,帖子上的落款明明白白写着‘疏国凤朝歌’几个字。 趣儿知道参加笄礼这些公子里,一定有一位会是未来她们楚国驸马,因此觉得十分好奇。但当她问到这疏国的凤公子是什么样的人时,趣儿明显感觉到公主丰富的情绪变化。 根据她自小在公主殿下身旁伺候的经验,那是一种不屑中带着几分期许、嘲讽中带着些许追忆的表情,这种表情她从未在殿下的脸上看到过,因此更加好奇,然后她听到了殿下略带怅然的回答。 “他么…就是一只最会算计人心的青狐狸。” “可是殿下也常说沈大人是只狐狸呀?”趣儿偏了偏可爱的头颅,疑惑道。 云舒‘噗嗤’一笑,点了点她的头,摇头道:“这不一样,凤朝歌是世人称道的君子,心中却善阴谋权术的小人,但却有着大谋不谋的开阔才思,枭雄难及!” 趣儿云里雾里的甩了甩头,她根本听不懂这到底是在夸凤公子还是在贬损他,头有些发晕,只依稀记得公主殿下亮闪闪的眼眸中仿佛带着一丝醉人的神秘。 彼时云舒正坐看风起花落,手中闲闲的拈着沈意之的信,信中说明了韩稽被楚王接见后,已经成功上任为新的禁卫军统领,而随行的李澈被他安排在长定门,当了一个芝麻大的守城官。 云舒知道这是韩稽对李澈的历练,同时也有让他远离权利纷争保护他的意思,于是只笑了笑便在下面批注了一个‘可’字。 另外,她及笄礼的吉日被楚王安排在四月初八花灯节,那时、楚国的家家户户都会挂上纱灯以安抚河神祈求风调雨顺,是个好的不能再好的日子。 就这样,朝中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而那年江湖快意、雨雪纷纷,仿佛都已是上辈子的事…… 李澈从小在六合镇长大,在经历惨痛的灭门之祸前,他只是一个无忧无虑、不知世事的少年。如果不是遇到了云舒,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写意纵情,也不能见到江湖中那些‘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的旷世豪杰。 可是回到了豫安,见识到朝堂的风云涌动,听说广陵公主的种种事迹后,他才明白什么是‘公卿会立朝明堂’的辛苦,什么叫做‘中有诗篇绝世才’。 如果说刚开始他还会抱怨韩稽派给他这么一个中庸无作为的闲散值,令他半个月来没有见过云舒一次,如今却是渐渐融入新的生活,开始懂得尽忠职守。 李澈看着城门前的繁华风景、人流马车,觉得为了楚国和她守住城门也是件意义非常的事! “李兄弟!”吴义从城楼下抱着两个披风跑上来,一股兴冲冲,向他这么家境贫寒的人,好不容易才托人找到守城官这么个职位,虽然只是芝麻大点,但在村子里也算是出人头地了。 他兴高采烈的塞给李澈一个披风,用粗放的声音说道:“赶紧拿着,城楼上风大,春天也受不得的,我娘说了,如果年轻时不看护好,以后浑身都是病。” 吴义将脸凑过来,脸上透着一抹幸运,偷偷抱怨道:“像咱们这种刚来守城门的小喽啰哪有这种待遇,虽然这披风是上面给配的,可是那些杂碎都是一个人拿两个份,这两件是我好不容易才抢到的。”他指指下面那些早几年进来的喽啰,有些不忿。 “不用了,这个也给你披吧,我有内功,不怕冷。”李澈将自己的那个推回给吴义,城楼上的这点风对他实在不算什么? “内功?内功是啥,有用吗?”吴义顶着一脸疑惑,长这么大他也没听娘说过内功是个啥东西,随后甩了甩头,将手里的东西推回去:“别跟我客气啊,我也是看你觉得挺投缘才给的,你要是不拿肯定是因为瞧不起我这个粗人!” 李澈有些不耐烦的回过头,看到离他极近的吴义,一张黑黝黝的脸上根本谈不上英俊,脸上的皮肤红红皱皱的,有些晒伤,可是他咧着一嘴白牙,正笑的开心。 他知道像吴义这样的人,普天之下有很多,这些人大多数浑浑噩噩的过一辈子,在柴米油盐和几钱俸禄中打转,即便只能混个守城官的差事已经算是祖上积德。 对这样淳朴的百姓,他不该有情绪,于是他犹豫了一会,点头:“那就……谢谢吴大哥了” 吴义看他穿上披风,佯装发怒的脸马上变了,笑得像得了块金子那般开心,粗糙的手还不客气的拍了下李澈的肩膀:“跟我还客气啥!” 李澈从小家教不错,如今被他这么一拍也不觉得抵触,反而觉得那朴实宽厚的手掌让人心安,于是只是微微一笑便不说话,可是吴义却是个闲不住的主。 “李兄弟,咱哥俩今天可要好好守门,你听说没有,疏国的公子今天要来京城,就从这城门过,你说咱们怎么那么有运气,能看这个热闹?” 李澈闻言没有什么反应,事实上他只是有点失神,口中喃喃问道:“你是说……疏国的昭王殿下,凤朝歌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吴义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仿佛觉这是一件对不住李澈的事,赶紧道:“不过听说统领大人今天会亲自上城门来,那可是咱们的头儿,还有上面也会来人,咱好好表现,说不定还能走个狗屎运升个官什么的……” 吴义在李澈耳边滔滔不绝的说着小道消息,可是后面的话李澈一点也没听进去,除了许久不见的韩稽,他也在希冀,上面的人......会不会是她? 事实证明,所有的小道消息都不是空穴来风,李澈在城楼上第一个等到的人果真是韩稽,他身穿威武不凡的玄甲铜带,戴着武将长冠,一双沉稳有神的眼睛静静扫视城楼上的一事一物。 城楼规定,每十步应有一个守城官,在高官们巡视的时候,所有守城官必须集合在一处,以便听从指令。 韩稽慢慢在这十几个守城官面前踱步,众人都低头表示尊敬,李澈也不例外...... 韩稽的脚步像是特地停在李澈的面前一般,声音稳重而迟缓:“今日疏国的昭王殿下及使臣会从城门,另外、公主殿下也会到城门巡视,所以你们要比平日更加谨言慎行。” 他看了眼低头沉默的李澈,像是特意说给他听的,顿了片刻才接着道:“切记,公主身份尊贵,尔等不能直视、不得僭越、非上提问而不能言、凡上有问必据实以答不得欺瞒,可记住了?” “记住了!”李澈随着众人回答…… 第九十九章 当面一箭 长定门是进入楚宫所必须经过的一道门,督造工匠一般将护城楼做成拱形瓮城的样子,使其具有军事防御作用且便于瞭望军情,箭弩和长矛等防御兵器也配备在楼上,用来对应突发情况。 此时,李澈正站在城楼瞭望台前,将宫外的熙熙攘攘和宫内的井然有序看的一清二楚。因此,当那座以金玉为顶,以凤衔南珠为饰的华丽轿撵出现在不远处的时候,他马上就注意到并明白里面坐的是谁。 “娘哎!姥姥哎!这可是凤撵,里面坐的肯定是公主殿下!”站在旁边的吴义正低声兴叹,这么尊贵的人物让他这种小喽啰见到,可不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了? 顶着一颗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好奇心,分出一只眼朝那尊贵的身影看去。 公主殿下从撵中走了下来,迈着好看的步子,梳着好看的头发,带着好看的笑容,吴义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那种美比他老娘贡在香台上的菩萨和神仙故事里的仙女都好看。 更让人激动的是:美丽的公主殿下居然走了过来,而且越走越近,并站在了他的旁边!确切的说是站在了李澈的身前! 吴义有些怕怕的看了刚才还在和他说话的李兄弟,有些庆幸自己没得罪人,而且他很骄傲,这城门楼子果然是个好地方! 这边…李澈面前的云舒是从未见过的盛装和高贵…… 她长长的黑发挽成高而清华的髻,如乌云蔽月般的细密柔美,发间镶着简单珠花,一袭垂坠而高贵的锦缎勾勒出完美的身材,那衣料随着动作还发出镜湖一般的色泽,腰间玉带垂挂着一个清至透明的水佩。 她面上的笑容清雅合宜,配上那一贯如深渊黑夜的眼眸……倾城绝色四个字也不足以形容她的美、她的貌、她的身姿与气度。 “城楼上的生活,还习惯吗?”云舒只是笑笑问道,语气还是那般熟稔。 韩稽在她身后陪侍,见到李澈没有回话,皱眉咳了一声。 “还、还好…”李澈连忙抱拳,行了一个下属对君上的礼。 云舒掩嘴一笑,有些嗔怪的看了眼韩稽:“是不是你对李澈管的太严,所以吓到他了?” 李澈这次倒是很快反应过来,道:“回公主殿下的话,韩统领对属下很好,也……很照顾属下。”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云舒道:“你不用替他说好话,韩稽是个什么样子我还不知道?他定是将你丢在这里便不管了。” “属下…属下不敢埋怨韩统领。”李澈磕磕绊绊的回答。 韩稽看着他的样子扶额一叹,深觉无奈,平日暗地里观察他跟其他守城官都相处的不错,怎么一见到广陵殿下脑子就有些不好用,难道听不出来殿下这是在诈他吗? “殿下……来长定门城楼,是等凤凤公子吗?”李澈站的和其他守城官一样规矩,但他知道云舒就再他身后,因此小声问道。 “是等他,也是来看你。”云舒含笑 李澈心中有些感动,沉默了一会才犹豫道:“殿下会和…凤公子大婚吗?”不敢去看云舒的表情,因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似乎都不是他可以问、可以关心的问题。 只见远方,铜骑当先,将后面的使臣队伍远远甩在身后,那人一身青衣,临风策马,清简无饰,只披风尘,转眼便来到了近前…… 那笑如青山玉容,眉目如风雅诗章,俊秀丰神,引得街道旁的女子们悄悄注目。 云舒自然也看到了他,笑的复杂难懂,眼神定定望着楼下,口中却说着另外一件事:“其实,凤朝歌的名字还算好听,凤、乃神鸟,朝、意为希望,歌者…美言矣,这样的人,这样的名字似乎注定不凡,他敢图谋楚国、图谋天下,但时势如此,他跟我一样,都没有选择。” 李澈知道云舒这是在回答他,大不大婚,和谁成亲,并不是因为她的选择吧。 或许是被她语气中的深远叹息所触动,或许是为这乱世天下中的身不由己,李澈觉得心中既悲愤又难过,竟然鬼使神差的拿起身后的箭弩,对准了长定门下的身影。 凤朝歌驻马楼前,自然看到了上面的李澈,以及……站在后面盛衣华服、清艳无双的云舒,然后看到那只堂而皇之对准他的箭,而他只是挑眉。 “李澈,你太放肆了!”韩稽着急,对着李澈低声呵斥:“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可不是以前,可以随你胡来,你现在一箭射出,毁掉的何止是一个楚国!” 韩稽还要再说,却被云舒抬手止住,她似笑非笑、带着难得的激赏,可激赏过后却又失笑于李澈的幼稚,他以为杀死凤朝歌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云舒定定的看着李澈,眸中深沉,幽幽问道:“你觉得这一支箭,能杀得了凤朝歌吗?” 她利落的夺过李澈的箭弩,修长洁白的手指搭上箭,对准了楼下凤朝歌的头颅,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彼此的眼中,都是许久未见的熟悉陌生,彼此的脸上,都是神秘莫测的浅浅笑容。 云舒根本不需要思考,一松手,那支箭就朝着凤朝歌飞去。 凤朝歌优容随意的笑容像是卡住了,双脚一夹马肚,人便翻飞而起,长安剑出鞘抵着云舒射出的剑划过,闪出火花,而越影马也快速跑到了一旁。 这一切是真的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旁边的守城官包括吴义在内都吓傻了。 凤朝歌稳稳落于地上,抬头去看城楼上那手持长弓、潇洒轻笑的女子,竟将满腔怒意化作了奇异赞叹。 他用手抚了下心跳加速的胸口,暗骂见鬼,扬声道:“广陵公主是要于这长定门下、豫安城中杀了在下吗?” 云舒见他被吓到,心情无比畅快,扬起清越的声音向他道:“久闻昭王殿下文治武功,今日一试,当做见面礼如何?” 凤朝歌愣了片刻,微微勾起唇角,骂了一句:“该死!”他不懂为何?自己刚刚险些被暗杀,却浮出一丝难以道明的愉悦。 第一百章 苦苦哀求 这些时日,豫安城中的酒楼客栈和家家户户都在议论同一件事,那就是公主及笄以及驸马的人选。百姓们都很期待及笄礼的盛大场面,他们不仅期待,而且觉得骄傲,因为其它三国也有许多人来凑热闹,可以彰显楚国的风雅和人情。 众所周知,因为宁王曾在楚国生活,又与云舒有青梅竹马的情谊,所以楚王安排他住在了内宫之中,而赢华世子和凤朝歌殿下则住进了京城的衍庆行宫之中。 或许是人性乐于偏向自己所熟识的人且宁王的仁德之命传遍天下,京中百姓大多愿意见到宁王与他们的公主殿下缔结连理,结永久之好。 趣儿看着自家殿下仍旧在关心那些奏章和公卷,觉得有些着急:“我的殿下,现在豫安城里都在猜您会和哪位殿下大婚,您怎么还有心思处理政务啊?” 云舒翻阅奏章的手没有停,只是抬了抬眼皮:“是么……他们都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公主殿下一定会和宁王殿下大婚,因为王上想要促成你们!”趣儿双手握拳,有些期待的说道,赢华世子和凤朝歌殿下她都没有见过,可是宁王殿下对公主的心思她却一清二楚。 云舒手中一顿,抿了抿唇看不出喜怒:“是吗?”她不等趣儿回答,手上奋笔疾书,口中不停:“是不是还有好事者说我与疏国的凤朝歌有仇,想置他于死地,所以才在城楼上射他一箭,而这些都是因为我和攸飏情投意合?” “嗯嗯。”趣儿在自己的痴想中点了点头,然后忽然发现不对劲,惊恐的连连摆手:“殿下你不要听他们胡说,您怎么会是这种人呢?” “好啦…”云舒无奈的敲了一下趣儿想七想八的小脑袋,将书信递过来,神色转为严肃:“这是我写给沈大人的信,你去交给禁卫统领韩稽,让他务必亲自送到沈意之手中。” 趣儿刚接过来,门外又来了一位女官,站在蹑云殿门前,欲言又止了一会,才有些惶恐道:“公主殿下,三殿下带着王妃和乐平公主来了,正等着通传……” 云舒知道他们是来兴师问罪的,于是点头:“让他们进来。” 知道荣妃定罪的消息后,他们必然会来找自己,但云舒没有想到,除了她三哥云淨和妹妹乐平,连王妃乔氏和她尚在襁褓的长子云逸也一起跑了过来。 趣儿看着云淨细皮嫩肉的肌肤和阴翳的表情,觉得有些害怕,她一向不喜欢殿下的这位哥哥,总让人感觉阴狠有余,思虑不足:“奴婢告退。” 看到殿中没有了别人,乔氏忐忑的看了一眼云淨,忽然抱着孩子跪下,哀婉哭道:“公主殿下,妾身听说母妃定罪,这些日子以来夜不安寝,想来想去还是和殿下过来求见。” 她声音戚戚:“母妃她一贯安分守己,心中只有照顾好父王和安定后宫,她实在是没有理由陷害、陷害别人啊!” 她的声音因为急切提高了不少,惊得怀中的孩子‘哇’的一声痛哭出来,在襁褓中不停挣扎扭动。 云舒起身,想扶起乔氏:“三嫂请起…” “不!”乔氏瞥了一眼云淨,甩开云舒的手,固执道:“母妃一生为了三殿下辛劳,如今孙儿出生不过个把月,连儿孙绕膝的齐人之福都没有享过几日,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能、怎能被父王赐死呢?” 云舒见她完全不顾怀中的孩子,摆明了是用自己和儿子来博她的同情心,不禁心生反感,向后退了一步道:“三嫂,你要知道,赐死荣妃的不是父王也不是其它任何的人,而是国法。” 这番话虽然是她对着乔氏所说,但语气上明显是说给旁边的两个人听。 “云舒,你就直说吧,到底想对我母妃怎么样!”乐平看她油盐不进的样子,觉得一口气堵到了嗓子眼。 楚国嫔妃有罪自裁,为了彰显尊贵的身份,自然有不同的手段,自尽所用的药有两种,一种名为‘忘忧’,可以让人渐渐失去五感、形同木偶,于是在不知不觉中死去,而另一种却是最痛苦的死法。 这种名为‘生死劫’的药物因为太过残忍,所以由楚国的暗卫幽姬保管,中毒者服下之后不会立即死亡,而是不停的咳血,同时会有一种窒息感遍布全身,直至血尽身亡,而在这过程中,人对于痛苦的知觉会发挥到极致。 “你知道的。”云舒接过乔氏手中的孩子哄了两下,口中漫不经心:“你放心,荣妃一生辛劳,我不会让她太痛苦,她会走的很好。” “你!”乐平怒意滔天,已经急出了眼泪,手中扬起巴掌就要扇过去。 “乐平,住手、”打从进门起就没说过一句话的云淨终于有了反应。 第一百零一章 条件交换(一) 云舒根本就没有将乐平的那一巴掌放在眼中,只是低头拍了拍云逸粉嫩的小脸,襁褓中的婴儿渐渐安静下来,睁开一双明净的眼,看到云舒的黑发觉得有趣,于是‘咯咯’笑出声来,这孩子和她倒是天生亲近。 乔氏见她爱不释手的样子,心中发虚:“殿下…不然还是让妾身抱着逸儿吧。” 云淨没有依她所言将孩子从云舒手中要过开,反而对他们做了一个退下的手势,让乔氏和乐平离开。 云淨那张阴晴难测的脸上浮现出思索,忽然摇头笑了出来:“广陵啊广陵,我果然不能把你看作普通女子,那些同情心打动不了你。” “王兄过奖。” 云淨不可置否:“你也不用拿搪塞别人的话来说服我,我母妃你当然很想除掉,就如同她将你看作眼中钉、肉中刺!”他笑了笑,右手撩了一下头发:“听说你在洛城谈了一笔很不错的生意,今天我们也来谈谈如何?” 将孩子放在一旁舒适的地方,云舒问道:“王兄想要荣妃的命,这我知道,可是王兄又能给我什么呢?” 云淨摸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听说母妃雇来的杀手差点杀了沈意之?”他轻轻一笑,神情有些嫌弃:“以我母妃那蠢笨的脑袋肯定会令你早做防范,可是你安排了两个护卫不还是一样差点丢了沈意之的命?” 他阴阴笑出声,将自己的母妃称为蠢货,声音笃定:“既然那高明的杀手能在你眼皮子底下干掉沈意之,那么我想……无论是苏明芳还是方文渊大人,都可以悄无声息的死去。” 表面上的平和消失殆尽,云舒神色静肃,目中射出的寒光比宝剑更锋利:“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不敢!”云淨拱手显得十分谦逊,可声音中却有一丝得逞的意味,杀人诛心这个道理他还是明白的,不往人的最痛处戳下去,同情和哀求都是浪费! “广陵,其实我如今要的很简单,不过就是要救母妃一条命,若你将她杀了,我要的恐怕更多,外戚的力量有多强大你知道,否则也不会费尽心思扳倒我母妃,你说呢?” 云淨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也知道这种决断并不是立刻能有,于是起身准备离开:“我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是放我母妃一条生路还是等着给方文渊和苏明芳收尸。” 他含笑起身,展了展褶皱的前襟,在云舒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中走了出去,他抬头看了眼和煦的日光,细细远眺了鸩山中的各色春花,觉得美不胜收。 云淨甚至哼起了小曲,女人终究还是女人,再怎么精明聪慧,也还是会被这些所谓的感情所左右,他‘啐’了一口吐沫,要不是他还需要母妃做自己与外企之间名义上的纽带,他才懒得救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第二日早朝,楚王颁布了几条新的政令。 一是楚王念在荣妃育有两位子女、对王室有功的份上,免其死罪改为终身监禁于晨露殿;再来让人费解的是,为沈意之抱不平的丞相方文渊也正是被他所谏言,从此告老还乡不参与朝堂政事;而苏子臻则奉命接替方文渊成为楚国的丞相,同时被楚王任命为长孙云逸的老师。 第一百零二章 条件交换(二) 其实在云淨和乐平来找云舒之前,她就在寄给沈意之信中提到,要以年迈不宜过多操心政务为由,让方文渊告老还乡。 而苏子臻在接任丞相之位的同时兼任吏部尚书,这使他的权利比之前更大、更集中,对云舒而言,并没有损失过多的利益。 “可恶!”云淨将眼前能见到的东西全都砸在地上,千算万算还是小瞧了这个妹妹,早该知道以她的手段绝不会做无谓的退让,放过荣妃却提拔了苏子臻,还将云逸的老师让给他来当,简直其心可诛! 乔氏见他大怒,跪下战战兢兢宽慰道:“殿下息怒,虽然广陵殿下并没有将丞相的位子让给咱们,但如今苏尚书是逸儿的老师,广陵殿下为了这层关系也会对我们优容三分,说不定还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呢。” “闭嘴,你这个蠢货!”云淨一脚踢在乔氏身上,怒骂道:“她这样对逸儿到底是什么意思?她难道还想越过我让逸儿继位不成?”他冷冷哼了一声,道:“她以为能得逞?我会因为有一个傀儡幼主而让她名正言顺的把持楚国吗?!” 乔氏被这一脚踢得不轻,歪在地上好一会爬不起来,脸色吓得煞白,哆哆嗦嗦道:“殿、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的逸儿、逸儿怎么会越过你呢?” 云淨手指着她脑袋点了几下,怒道:“看你生的好儿子!才见了一面就被人家惦记上了!” 乔氏跪在一旁不敢说话,但见他的脸色忽青忽白,阴恻恻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时间又是害怕又是着急,哀求道:“殿下!殿下你不会怀疑我们的逸儿吧?他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以为我会中她的计?做梦!” 就再云淨大发其怒的时候,同样的诏命也被送到了苏府和方文渊府中。 方文渊正气的发抖,想来想去都觉得他是被自己的好孙女给算计了,或许在云舒找他帮忙弹劾荣妃的那一刻开始,就是为了告老还乡吧! 云舒难得乖巧的跪在地上,瞟了眼旁边同样来请罪的沈意之。 “沈意之!好你个狐狸娃娃,老夫在朝堂上为了你的案子出了那么多力,你反倒在背后捅了老夫一刀!”方文渊吹了吹花白的胡子,要不是看在云舒的份上,他早就操刀杀过去了。 “外公~”云舒喊了他一句,想为沈意之辩解。 方文渊哪有不知道的,马上瞪了她一眼:“你也给我闭嘴!” 方文渊是两朝重臣,又是王后方婉懿的父亲,他在气头上的时候连楚王都要退让三分,更何况是她和沈意之? 一晃半个多时辰过去,沈意之跪着纹丝不动,实则在闭眼小憩,并从口中发出轻轻鼾声,云舒则是将地板上的花纹来来回回数了个遍,她觉得回复之后定能画出一模一样的。 “说!这到底是你出的主意,还是那两个兔崽子的主意!” 沈意之迷迷糊糊中被吓了一跳,险些坐着翻了过去,云舒则是赶紧抬头,一脸讪讪的伸出手,指向自己的鼻尖:“都是孙儿的主意。” “你这个死丫头!”方文渊重重拍了一下桌案,木屑横飞:“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外公在什么位子上,知不知道以我的身份能帮你多少!” 方文渊愤怒的指向自己,又点了点它处代表别人:“我是什么身份,那两个兔崽子是什么身份,现在的局势这么紧张,你居然让我告老还乡!那楚国怎么办?你怎么办?你的婚事怎么办?” 云舒尴尬的跪在那里,心中知道外公这次确实是被她坑了。 可听到外公这么说,她也很感动,因为无论她让外公做什么,外公都会义无反顾。即便是让他离开朝堂,他也还是为了自己,为了在朝堂上的形势而担忧。 云舒沉默了一会,叩首道“外公息怒,舒儿知错了……” “你起来!”方文渊轻喝,明显余怒未消:“堂堂公主跪在老夫的厅堂前像什么样子,连君臣之礼都不顾了?”他瞅了一眼沈意之,明显逐客的意思:“我和广陵丫头说会话,你就先离开吧。” 沈意之下意识的去征询云舒的意思,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才恭敬地向方文渊告退。 方文渊当然不会错过他的表情,看到沈意之对云舒如奉君上的模样,他心中有那么一刻觉得不是滋味,暗想自己历经两朝,如今却年迈到要被别人‘照顾’的地步。 方文渊声音和缓下来,有些苦涩:“现在的楚国真的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方文渊从政这么多年,见过不少非同寻常的手段,云舒为何让自己告老还乡,他一清二楚。 如今荣妃已被软禁,外戚一派会感到不安,甚至会奋力一搏将云淨拱上王位,那么弹劾荣妃的自己就会成为指向外戚的利刃,也会成为外戚攻击的对象,荣妃、云淨乃至刘庭周辂之流都不会放过他。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可怜自己的孙女虽为女子,却无法安于家室,如此辛苦的为楚国谋划、为天下谋划,也不知是幸是哀…… 方文渊心中不是不心疼孙女,只是今日楚王已经同意让他告老还乡,诏命已下,再说什么都是晚矣。只是云舒终究是个女子,手段再高明也终究有嫁人的一天,朝堂诡谲,只有沈意之和苏子臻这样的能臣在身边是不够的,他最关心的事还有一件。 “广陵丫头,你和外公说实话,赢世子、宁王、昭王这三个人,你到底中意谁?” 第一百零三章 楚国初会(一) 纱窗日落,点点残阳洒在棋盘上,落下斑驳的影子,棋盘旁边正有一扇窗,窗外是一棵极高又极粗壮的梨花树,上面的淡白挂满了枝头,许多正飘落下来,美不胜收。 远远一望,这就是琼葩堆雪的难得景色。 棋盘前正坐着两位仪容出众的公子,一位白衣常服,一位淡墨王袍,两人正各执一方棋子悠闲对弈。 “真没想到你能从容应对我父王的刁难折辱,住在这偏殿里。”白衣男子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摆设,虽然和多年前没有丝毫分别,可是坐在这里的人身份已经变了。 宁攸飏见他神色冷漠,于是落子对他道:“你难道还不能将过去的事情放下?” “放下?”那公子漠然一笑:“我母亲是楚国的谋逆罪人,我放不放得下难道很重要?” “二殿下……”宁攸飏声音温和,开口却又不知怎么安慰,只得作罢。 云清和宁攸飏自然是相熟的,当年田贵妃被赐死、宁攸飏作为质子来到楚国的时候,相似的遭遇让他们惺惺相惜。 云清显然不愿意再谈当年之事,只是反问道:“我的事不足挂齿,只是你…真是为了娶广陵才来的?” 宁攸飏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向那片白色花海,那白色很纯很单薄,就像一个美丽的梦,他微微僵直的后背显得紧张,手中反复拿捏着棋子,有些茫然道:“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你对广陵并非无情,她对你亦然,既然你们都是要搅在时局中的人,那么我认为她嫁给别人还不如嫁给你,至少你会对她好,护她一生一世。”云清落子。 宁攸飏闻言默然。 “我不如朝臣和父王想的那么复杂,且对朝政没有丝毫兴趣,只是作为广陵的哥哥,我认为你可以给她更好的未来。” 宁攸飏早已无心棋局,干脆将手中的棋子放回盒中。 仔细想想,从继位以来,宁国的朝臣劝过,楚王遣人来问过,楚国百姓乃至天下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他面上从容不迫,心中却波澜起伏。 可他不知该怎样做出决定,因为他们的婚嫁不仅仅是两情相悦的情动、厮守终身的约定,更牵涉到两个国家的臣民安定,更或是天下的局势..... 而此时,宁攸飏只是定定的看着那棵美丽的、繁茂的、他所熟悉的梨花树。 云清有些无奈,拍了他一下道:“我在跟你说话,你到底在看...”话说到一半,将视线移到梨花树上,云清止住了。 那雪白的花瓣高驻、仿若天边浮云,云间嵌着一抹极清傲明艳的水色衣裙,衣裙的主人有一头美好如墨绢的长发,一双慧黠无双的明眸和浅浅笑意。 云清也免不了一愣,似乎没想明白今日的云舒怎么又像个小孩子一样,爬到树上看风景:“广陵,你在那里做什么?” 云舒淡淡一笑,声音仿佛从天边飘来:“二哥,我有些话想和攸飏说。” 云清很快反应过来,将棋盘收拾好向宁攸飏告辞,离去的身影不能再潇洒,话说回来,如果此事不是涉及到云舒和宁攸飏,他恐怕是天塌了都不愿过问。 看着那抹白色身影转进宫巷,云舒才回过头,笑容仍是宁攸飏熟悉的那般...灵动、闲适,安好。 她拍了拍自己身旁的树枝,偏头含笑:“要不要上来看风景?” 这棵树是同年他们一起看风景的地方,是年少时最为新奇的景色,如今住的蹑云殿虽可观遍四时、目及山河,但味道却与过去不同了。 是宁攸飏先打破眼前的沉默:“赢华来了,他也来了,这些你应该都知道。” “我知道…”云舒闷闷应了一声,看着远方的集市和飘着红布的铺子,那大概是个酒庄。 宁攸飏看着她悠闲略带向往的神色,内心一动,脱口道:“对不起” 云舒诧异的转过头,正对上那双清澈见底又温润如玉的目光,对不起什么?是如今的政治联姻还是当年的不告而别? 凝望着他永远安宁平静的笑容和眼眸。 这个人应该是天边的风、湖中的水、应该是无拘无束的山林野鹤或是安闲自在的落叶春花。而眼前的宁王,他已被无奈的身份和毫无所谓的天下禁锢在权利之中。 “你…这次来楚国,是要娶我吗?”话到嘴边,又觉得有些不合时宜。 宁攸飏望着她的表情一愣,看着女子柔顺的发丝随风轻飘,颊边飞上两朵红云,他浅浅一笑,觉得心中有什么陷落去。 “若我说是?” 云舒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的回答,抬头有一瞬间的慌乱,微微别过头,鼻尖飘进淡淡的梨花香,就如同从前的每个夜晚,心就这么安定下来。 再抬头时,那双眼熟悉无比,却沉静异常的眼眸,正散发出淡淡暗光:“若你需要我、需要楚国为助力、需要后方的安定来成全宁国的安稳,我当然会助你。” 她笑了“你曾说过,宁国与你并不是十分重要的东西,但如果这是你此刻的希望,我愿意成全。” 云舒说的真诚而笃定,宁攸飏看了她一会,沉静温热的眼光渐渐冷却下去,恢复了温和与宁静:“那赢华和……凤朝歌呢?” “赢华志在必得但未必能和我父王谈拢条件,而凤朝歌……他、”云舒口中吟这他的名字,神色极为复杂的转了几转,愤恨、迷茫、犹豫和怅惘一一闪现,然后变成犀利的嘲讽:“像他那么会算计的人哪需要你来担心?” “舒儿…”宁攸飏有些无奈的唤了她一声,对她说道:“其实凤朝歌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不堪,我听说你在长定门上差点将他杀了?” “他哪有那么容易死?”云舒靠在树上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当初在洞底断了几根肋骨的人,奄奄一息都能活过来,现在不一样是活蹦乱跳而且还能算计她? 成碧远远从宫巷中走过来,看到在树上赏景的云舒和宁攸飏不禁吃了一惊,以往跟着荣妃只能见到乐平公主娇憨的样子,却从没有见过如此率性随意的云舒和整个京城都在传言仁义的宁王殿下。 原来,王公贵族还可以是这个样子的...... 还好在荣妃身边多年,成碧并非没有见识,于是来到树下行礼:“奴婢见过宁王殿下、公主殿下,王上说宾宴已经准备好,请两位殿下移步。” ...... 烟华台这边,众臣坐在事先准备好的酒榻上窃窃私语。 如今的宁王曾经在楚国为质子的事天下皆知,楚臣中有许多人都曾见过,如沈意之和苏子臻这般甚至还颇有交情,至于上次赢华来楚国的那次宾宴也让许多人曾见识过他的沉稳和机变。 说来说去,最让人好奇的只有这位凤朝歌殿下了。 比身份,他不如宁王已经继位宁国,也不如赢华被选为世子将会成为未来的浊沧之主,更别提墙头上被广陵殿下射的那一箭,怕别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吧? 沈意之看着上座的凤朝歌,他黑发束玉冠,青衣无长饰。 长身玉立的身姿令人望之俨然,举动间风采高雅,有着醉人的风流,可那风流都是恰到好处的,多一分太世俗、少一分太拘谨。 这样的人看似事事完美、事事恰到好处,可若世间真有这样的人,只会令人觉得可怕和不可思议吧。 “他就是那个被殿下恨得牙痒痒、却时常会被算计到的凤朝歌?”沈意之眯着眼睛问,他忽然想到那日方文渊让自己先走,留下云舒独自谈话,于是思忖道“我猜丞相的意思,肯定希望殿下嫁给宁王那样的人吧。” 苏子臻这次倒是深以为然,环顾了一圈,却只看到赢华和凤朝歌,不由问道:“云舒呢?” 那边云舒和宁攸飏交谈过后,被成碧请到了烟华台,云舒今日并无盛装,可她以锦缎为衣、珠玉为饰,谈笑间褪去了江湖中的洒脱随性,多了几分难以难以言喻的高雅清华,缓缓走来与宁攸飏仿佛一对天上璧人。 她已无需盛装。 沈意之看着他二人,回答苏子臻的问题:“人家是开宴出红妆,她却当做平常,不在宴席上,那自然是和宁王在一起。” 宁攸飏身份高贵,只是点头向楚王示意,便去上座,云舒向楚王见礼,向赢华和他旁边的赢歆点头致意,在众臣殷切的关注中,她看向了凤朝歌。 那双凤目正含着深浅合宜的笑,连嘴角的弧度都勾起的近乎完美。 “楚国广陵见过凤朝歌殿下,那日长定门上,我正在教一位熟识的孩子射箭,若是惊扰到了殿下还望恕罪。”她优雅屈膝,声音清妙绝伦。 众臣屏住呼吸看向凤朝歌,这一句连他们都不会相信的敷衍之词,真不敢相信是从素来聪慧高贵的公主殿下口中说出,如果凤朝歌专要挑剔,以此事威胁公主下嫁可如何是好? 可凤朝歌仅是优容一笑,显得风雅无铸:“殿下说的是哪里话,箭术如此精湛,能和殿下切磋是文昭的荣幸。” 云舒听到他对自己的称谓,目光轻闪,表情似叹似憾,相识近十年却是第一次知道他本有字,字文昭……凤文昭…… 原来这些年在江湖上,他们也不过是当做一种玩乐,她未曾明言自己的身份,他也未曾好好的道出姓名,只因他们都知道会有这一日,远江湖而见朝堂,风云诡谲,从此相识不如不识...... 众臣见她不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凤朝歌,面面相觑之下皆觉得有些尴尬,如果公主一直不回答,按礼仪他们是不能够出声提醒,但如此未免有些怪异。 “看来广陵殿下和我一样,都不曾知道公子原来有字,字文昭。”宁攸飏平和的声音在众人耳中响起,而面对云舒投来的感谢表情,他只是安抚一笑。 “广陵,你久‘病’初愈别在风口上站着了,快坐下。”楚王赶紧打了一个圆场,这话是说给众臣听,也是说给赢华和凤朝歌听。 楚王确实不知道云舒和凤朝歌、赢华三人曾相逢于江湖,更没看到苏子臻抚额尴尬的模样,他只是为了云舒这些年未在世人面前露面做出解释,却不曾想引起三人各自所思,然后是心知肚明的一笑。 宁攸飏自然明白个中道理,看着他们几人各怀鬼胎的模样,也觉得有趣,因此笑意也暖了起来。 第一百零四章 楚国初会(二) 赢歆虽然见过云舒两次,但一次是在广陵城中以食客的身份,并没有猜出她就是广陵城的主人,还有一次是在洛城折柳庄中,虽然知道她是谁,却被耍弄了一番,这样来看,是她先输阵了。 输则输矣,难得天下间还有如此女子,可以号令群雄征伐天下,她赢歆这一辈子虽最不甘为女子,但若女子都像她一般,她会觉得骄傲,觉得值得! “云姐姐,我们浊沧儿女虽不像你们楚国人擅长诗赋,但姐姐的章句也早就流传到了浊沧境内,令我们浊沧男儿都希望能娶到你这样的女子,为这个,我敬你一杯!” “阿歆…”赢华有些头痛的看了一眼妹子,真不知道将她带来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虽然全天下都知道他们都是为娶云舒而来,但哪里会有人将话说的这般明白? 楚国的臣子中有人在掩嘴轻笑。 云舒并不在意,反而十分欣赏,若不是各为其主,若不是时局将乱,她真的愿意将赢歆奉为知己,可她此刻也只是一笑赞叹“赢歆殿下巾帼不让须眉,应该是广陵敬你。” 楚王摆摆手,对赢华道“赢世子千万不要苛责令妹,如今世人中明哲保身者多,直言上谏者少,公主能够有话直说,才是痛快。”他看着赢华的目光别有深意。 赢华马上明白楚王的意思,于是朝身后招手,随行的使臣呈上一封书信、一张契约,还有一对玉佩。 那封书信是浊沧王写给楚王的,信中说的便是赢华此行的目的,无外乎愿两国世代交好,结以姻亲等等,无甚特别,而那对玉佩也是上次赢华带来的结缨玉佩。 只是那封文书有所不同,楚王展开看了一遍…然后再看一遍,他终于有些惊讶,手掌在契约文书上来回扫动两下,犹豫道“赢世子,这是?” 赢华定然一笑,声音清晰无比“除了西岚城以外的三座城池,我的封地是在京城周围的四座城池,而京城以北那座,在下愿作聘礼,另外可令广陵殿下带五百护卫入浊沧领土,以备……不时之需。”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众臣犹记得上次赢华前来,楚王曾说浊沧数千万土地无一属地,近百万子民无一亲信,数十万铁骑无一亲兵,可谁人不知这只是一句虚言,不过是为了试探赢华和浊沧的筹码。 自己的国家有四处封地赠与别国公主,允许五百精兵进入都城,相信这样的条件对任何一位君主都是极艰难、甚至绝无可能的抉择,可是赢华做到了,而且做到的很轻松,很自信! 云舒听过之后诧异的望向他,不过见过两面,是什么让他做出这样的决定? 赢华此刻也在含笑看她,眼中的光芒比星子和烛火更明亮,带着明朗的光华,如同日光那般可以驱散迷雾。 楚王大笑两声,对坐在旁边的宁攸飏道“宁王帮孤看看,赢世子是不是还清醒着。”他伸手朝凤朝歌的方向一指,他今日还没有说话,于是声音促狭道“你们年轻人是能喝酒的,宁王和孤一起灌醉他,看他还会不会藏着掖着?” 听到楚王这样说,众臣都奇异的静默下来,无论是方文渊还是沈意之,都在目光炯炯的盯着凤朝歌看,前有赢华拿出诱人的诚意,后有宁王和楚国的深厚交情,他似乎无论怎么说、怎么做都显得极为普通、也极没有胜算。 可是凤朝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饮尽酒杯里的酒,斟满、饮尽,斟满、再饮尽,如此三大杯下肚,仍旧笑的优雅没有丝毫怨言,如此…就算是楚国的朝臣也不得不暗暗道一声痛快! 楚王精明的眼光扫向他,这招以退为进确实不错,怪不得自己那个聪慧善谋的女儿每次一提起他便咬牙切齿,他赞道“朝歌殿下,好酒量!” 四国相会,这场景本应是剑拔弩张的,而楚王却有意将矛头指向他一人。 众臣却见凤朝歌没有一丝退怯,此刻的笑意雍雅如风月,连衣角都是闲适不惊的,这一瞬间,他的姿仪气度不知道折服了多少人。 “文昭自饮三杯,第一杯敬这天地时局,令四国可以相会,大业有期;第二杯敬我疏国和楚国先祖,促成两国世代交好,有姻亲之盟;第三杯敬广陵殿下,无论婚嫁与谁,都能安然自乐,偕老一生。” 凤朝歌的声音在嘈杂的宾宴中响起,夹着淡淡酒意和一丝分不清是真诚还是叹息的祝愿,可是这几句话说进了很多人的心中、耳中。 他看见高台上的楚王和宁攸飏,看到下座的苏子臻和沈意之,看到烟花台上形形*的侍女和佳肴,问道“文昭有些话,不知楚王可愿意一听?” 楚王看了看众臣期待的样子,又看了眼云舒,只见自己的女儿正沉默的望着酒杯,于是道“愿闻其详。” 凤朝歌双目一挑,含着朗朗风姿“依在下之见,浊沧兵强而多战马,但离楚国过远,虽不妨远交近攻之策,但终究远水解不了近渴,楚国和疏国边境之间,必然隔着宁国,至于宁国……” 他轻轻一笑“与楚国毗邻,却不如疏国与楚国的百年交好,若非两百年前司马策一事,恐怕姻亲之盟早就成为了世间交口称赞的一桩良缘。” “我相信无论是四国百姓和疏、楚两国官员,都希望能够看到破镜重圆,此乃民心,楚王应该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这番话没有丝毫夸大,也没有未尽之言,引得众臣心中频频同意,若非两百年前有了司马策这样的奇才,若非司马策爱慕上了云宓,或许如今的四国早不是现在这个模样,或许新的君主已经从疏国或是楚国当中诞生,更有可能是平分天下的局面… 凤朝歌说的很对,天下百姓都为那桩姻缘感到惋惜和遗憾,对于现在时局不稳的危机感,人们都想要逃避或是结束这个乱世,没有人愿意生活在一个随时可能爆发战争的年代,而楚国和疏国结盟给了他们希望。 不错,他们都需要民心,都需要百姓的期望,需要天下臣民的认同,得民心者……得天下! 就在此时,有人看到宁国的使臣急匆匆的来到宴会上,想要闯进来。 “殿下!宁王殿下,臣有军情要事奏明殿下!”宁国使臣被侍卫拦住外面。 方文渊抬头看了眼楚王不悦的神色,又看到宁攸飏不便开口,只得问道“是什么人敢来宾宴上喧哗?放他进来,让王上亲自询问!” 门外的侍从见开口的是方文渊,他即便卸了职,也还是楚王正儿八经的老丈人,于是赶紧放使臣进来。 宁国使臣一到烟华台,就小跑几步跪倒在了两张王座之前,虽然已被吓得浑身冷汗,可他却知道军情紧急的道理,于是颤抖道“臣有军情不得不禀报宁王,望楚王赎罪!” 这里是楚国,且这宴席是为了准备三日之后广陵公主的笄礼,即便是宁攸飏也不便贸然开口,于是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贤侄?”楚王含笑看向宁攸飏,征询他的意见。 如此场合,宁国军情当众说出,不妥,可让使臣当着众人的面到王座前与宁王窃窃私语,更是不妥,三个人就这样僵持下来。 “既然是宁国使臣,闯到殿上十分不妥,宁王正要回去更衣,为何不在门口等候?”云舒淡淡开口,声音清冷而沉静,她向身边的成碧道“成碧姑姑,宁王要去更衣,你便给他带个路吧。” 成碧哪有不机灵的,赶紧上前去请“宁王殿下,请跟奴婢来。” 宁攸飏离席,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七七八八,楚王又坐了片刻,然后一句年纪大了不和年轻人玩太久便也离开,楚王离席后其他臣子皆可自便,一时间都走的差不多。 云淨和云萱两个人因为荣妃的事看不惯云舒,但也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此时不敢多惹是非便早早离去,一时间只剩下云舒四人。 云舒一贯不胜酒意,方才宴中不过喝了两杯,已经微醺,她再一次举起杯,口中的嘲讽之意任谁都能听得清楚“论起长袖善舞,揣度人心,广陵多有不及,此杯敬殿下你,心想事成!” 说完,酒杯‘哐啷’一声被她甩在桌上,拂袖离去。 这宫巷中的每一条路,路旁的每一盏宫灯,哪一扇殿门通往哪个宫室,宫室中种了何种花草,她都可以如数家珍,就算闭着眼也可以走到,因为这里本就是她的家。 不知不觉来到茞若殿前,发现宁攸飏果然还没有回来。 她熟练的爬上殿前的那颗大梨树,楚宫之中只有这棵梨树还承载着她所有割舍不下的情义和温暖。 云舒感受着夜风,看着星空万里却被宫中屋檐框成小小一角,不禁怆然失笑,这里有天下间最华美的房屋,最珍贵的财宝,却也是最诡谲阴暗,身不由己地方,这样的地方,竟然是她的家? 沈意之早就提醒过她,楚国所有的权柄全都攥在了自己手中,世家的信任、丞相的关系、父王的关照还有百姓的拥戴,其他三国终有一日会为了这一切来到楚国,以婚嫁为由,这政治联姻本就毫无选择,她到底在抵触什么? 一滴清泪顺着脸颊滑落,或许是没想到这些趋利而来的人中有宁攸飏?又或许是没想到凤朝歌会用如此心机来谈他们的婚姻? 心痛到无法呼吸,到底是为了谁? “舒儿?” 不确定的声音从树下响起,那人正仰头看她。 温如清水的眸中映着星子和梨花,除此之外便只有她的倒影,这温柔的眼神只有宽容和安抚,仿佛世间最安定的港口。 云舒心中的痛和烦躁渐渐撇去,执意陷在这溺人的湖泊中,她往前迈了一步,作势要跳下来。 宁攸飏微微愣住,很快又宠溺一笑,墨色衣袖随着他宽和的双臂展开,做出能够接住她的拥抱,就像小时候那样。 “舒儿,下来吧。”他说 此时此刻,她背对着天空,看不到令人烦躁的一角宫墙,只能看到他含笑的眼和宁静的怀抱,她忽然觉得,世间的时局再乱,无可选择的事再多,她都有了可以依靠,愿意依靠的那个怀抱。 云舒收回要跳下去的脚。 此刻,她在树上,他在树下,伴着梨花春香……夜风吹皱她华美静然的裙裾,微微一笑,带着从未有过的安宁“攸飏,让我嫁给你!” 第一百零五章 情之无奈 在听到之句话的时,云舒甚至能看到宁攸飏渐渐放大的瞳孔,有耀目、炽热的光芒从眼中闪出,如同巨石投入大海,惊起千层波澜。 “舒儿……”宁攸飏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看着他不可置信的样子,云舒的表情柔和下来,声音再一次确认“攸飏,娶我好吗?” 宁攸飏从未想过这句话他能亲耳听云舒说出,也从未想过云舒会愿意嫁给他,当年簇莲湖中,是云舒救了他,不仅仅是他的命,还让他见到了世间的唯一光彩。 那时她跃入湖中拉住他的手,是对他的救赎,让他在黑夜行路时可以不惧黑暗,可以在权力倾轧中能够辗转求生。 他当然愿意,如果可以,他愿舍弃宁国、倾尽天下、耗尽自己的生命来守护她,让她幸福。 可是怀中的那封信就像一块巨石压住了胸口。 宁攸飏仰望着那道清绝身影,张开双臂,将声音轻轻散到夜风中“舒儿,你先下来好吗?” 云舒足尖轻点,便如月下清辉一样飘在地上,她窈窕纤长的身姿站在宁攸飏面前,抬头看着他眉间的忧愁和苦涩,觉得有些不同寻常,于是神色一肃“出了什么事?” 犹豫再三,还是将胸口前捂得发烫的军情加急拿了出来。 “楚国落平关驻军、宣威将军万寒初半月前被人刺杀身亡,据西平将军管潮查明,刺客出于宁国,此时管将军已率军攻打宁国边境,恐怕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到豫安。”宁攸飏淡淡陈述事实,声音却苦涩如隔夜冷茶。 云舒闻言也有些诧异“怎么会?万寒初是荣妃的兄长,而你出使楚国这么紧要的关头,有谁敢、”她说到这里顿住,满眼不可置信的看向宁攸飏“你说万寒初是被刺杀,是什么人?是不是当初庶阳的那个杀手组织?” 见她连连后退两步,脸上的震惊之色渐转凌厉,声音也分不清是恨是叹,宁攸飏心疼的上前一步,将她揽在怀中“舒儿,这是我欠他的,当初宁国内乱,父王派了王室暗卫想杀我,是我向他借了人,杀了父王的暗卫。” 云舒极力隐忍,将脸埋在宁攸飏的胸口,内心翻起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将理智淹没! 是谁能够审时度势知道楚国在清理外戚?是谁能够雇用宁国刺客刺杀万寒初?又是谁将人心揣度到极致,知道管潮是她的人?知道一旦荣妃出事,管潮必定会为了撇清关系为万寒初讨回公道,闹得人尽皆知?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宁国和楚国边境开战,为了让激发楚国百姓对宁国、对宁攸飏的敌意,为了给他自己铺平道路,可以娶她!可以将楚国的丰沃土地收归囊中! 这样的手段、这样的心思,只有凤朝歌会做!也只有他能做到! 看着云舒像一头受伤的小兽般,将头埋在自己的胸口,那呜咽声是摆脱不了自己命运而受的伤,是凄楚无奈……是惘然无助……宁攸飏感受着透过衣襟传来的滚滚热泪,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人紧紧攥住,无法呼吸。 许久过后,云舒才将脸从她的胸口扬起,一向孤清绝世、坚韧强大的面容此刻带着点点泪痕,再运筹帷幄的强者,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软弱。 云舒将目光深深刺入宁攸飏的眼中,她声音恢复坚定“攸飏,你愿意娶我吗?” 这是她第三次将同样的问题问出口,抛却四国局势,舍弃权谋算计,不顾朝臣和天下百姓,只要他说愿意,那么即便违背人心,即便朝臣反对,都没有人能够阻拦她! 宁攸飏的眼睛清晰而明亮,不是那种兼济天下的温和,不是那如镜湖微雨的凄蒙,如同拨开云雾的利剑,他的眼神……深入人心。 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也是从未有过的悲哀与叹息“舒儿,自从王后逝世,你心中一直怨恨楚王,即便凤朝歌欺你算计你,你仍会感觉到失望和痛苦,其实我知道,这是因为你想要的不是这天下,而是真正与你两情相悦、不留遗憾的人。” 宁攸飏如古玉般修长白皙的手抚上云舒的发丝,仿佛每一根头发都是令他珍视的瑰宝,他声如晚风,带着温暖和浅浅湿润“若可以,我愿用我的性命、宁国上下,换你一世清风霁月,可你要的是白首相约,长久安然,我不敢、也不忍负你。” 宁攸飏勾起一丝苦笑,想到自己所长大的宁国,那是什么样的一个国家……从小被父王厌弃的母妃,然后母妃也离他而去,更别提他本就是被自己父亲丢弃的一枚废子,若不是遇到云舒,他可能不会愿意留在这世上吧? 如此破碎的一颗心,如此沉痛的过往,他怕、怕自己不懂什么是幸福、不知道如何给别人幸福…… 一股深切的悲痛淌过心间,云舒的声音冷凝住,透出丝丝苍凉“我们的命运,便只能如此吗?” 宁攸飏向她一笑,极温和平淡,却带着奇异的温暖,伸手拍了拍云舒的头“不要难过,你有明芳、有方相、有意之和楚王,而我……也会永远站在你身后。” 远远地,宁攸飏瞥见了殿外的那道身影,黑发融入夜色,玉容清贵,那身青色长衫并不如何耀眼,却有着伫立风中的优雅。 那道身影并没有走进来的意思,只是望向云舒的背影,神色复杂的看了一会,然后看向宁攸飏。 两个人的视线就这样交汇,彼此都是平静而深沉,片刻后微微点头,那身影便如来时那般,悄悄离去…… 宁攸飏这才拉开靠在身上的云舒,淡然一笑“边境之事交给我来处理,三日之后是你的及笄礼,你应该好好休息。” 这一夜,楚国的众臣都觉得宾主尽欢,有许多人猜测着、议论着、期盼着,可也有很多人觉得此夜难眠,春寒料峭…… 第二日,宣威将军万寒初被人刺杀的消息传回豫安,众臣都将视线落在了云舒身上,许多人觉得荣妃刚被幽禁就发生这样的事有些奇怪,还好西平将军管潮第一时间向宁国声讨,才将怀疑的视线从云舒身上转开。 紧接着,西平将军府传来八百里加急,说明刺杀万寒初的刺客出身北疆,曾在宁国庶阳出现,如此一来,楚国上下都对宁攸飏多加猜测,以为是他引起了边境不安,一时间留言纷纷,更有百姓强烈反对广陵公主婚配给宁国。 楚王马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请宁王进宫议事,宁王表示会将事情查明平息边境战乱,同时请楚国丞相兼吏部尚书苏子臻同理。 边境之事交给苏子臻,楚王却仍旧焦头烂额,朝臣纷纷上奏,说宁王表面上求娶广陵公主,私下却刺杀朝廷重臣,如此表里不一就是想尽早扰乱楚国国政,其心不善,联名上奏折反对楚国和宁国联姻。 因涉及到云舒,楚王也着人去请赢华和凤朝歌。 可是当内监带着楚王的旨意来到衍庆行宫时,赢华和凤朝歌却纷纷不见踪迹,只有赢歆一人留下,称今早赢世子是受广陵公主相邀去了京郊游山,张内监于是照实回禀,却在宫内见到了随侍在楚王身边的云舒。 张内监觉得有些糊涂,对云舒问道“殿下怎么在这里?” 云舒觉得不明所以“张内监这是什么意思?我昨日虽饮酒不多,却也很早休息,这一早我又能去哪里?” “这…这…”张内监慌张的看着广陵,据实禀报“刚才奴才去衍庆行宫传旨,赢歆殿下说赢世子受您所邀,去京郊游山了,奴才见凤朝歌殿下也不在,以为与您一起去了。” “京郊游山?”云舒也诧异了一会,接着问道“有没有说是那座山?” 张内监见他们聪慧的公主殿下难得糊涂了一回,觉得十分稀奇,却还是好言好语道“哎呦,我的广陵殿下,京郊这地方除了鸩山哪还有别的?” “鸩山……这真是不妙”云舒凝神思索片刻,忽然警醒,赶紧向楚王告退“父王,儿臣有些事要去办,就先告退了。” 云舒草率的行了一礼,足不点地的跑了出去,就连门口和宁攸飏擦肩而过都没有发觉,远远看去就像一串清风。 楚王看到宁攸飏诧异的神色,有些不好意思的嗔怪一句“你看这孩子,都要嫁人了还毛毛躁躁,孤怎么能放心?” 宁攸飏完全不关心楚王说了什么,只是有些担心云舒“广陵殿下这是怎么了?” 楚王从小看着宁攸飏长大,虽然现在身份不同,但也没什么敌意,此事又无关朝政,所以让张内监把刚才的话又照实回禀了一遍。 宁攸飏一边听,一边蹙起眉头,两个人同时受到云舒之约从衍庆行宫消失也太奇怪,尤其是听到他们被约到鸩山的消息又想起云舒刚才的样子,他深觉此事不同寻常,当下也没心情去听后面的事。 “楚王,我担心广陵会遇到棘手的问题,我去看看。”他敛襟一礼,然后也急匆匆的离去,留下殿内一连惊愕的楚王和不知所措的张内监。 楚王向宁攸飏离去的方向眯起眼,思忖了好一会才对张内监问道“依你看,宁王这个人怎么样?” 第一百零六章 司马老头 张内监在宫中数十载,早混成了人精,尤其很会揣摩楚王的心思,将眼珠转了转,告饶了一句“哎呦,宁王殿下是什么身份,哪容得奴才这样的人点评,不过……”他偷偷瞥了一眼楚王静待下文的神色“依情分来说,诸国公子中确实没有谁比的过宁王,宁王性情温和,以后一定会对王妃好。” 楚王精明的眼一挑,手指在张内监头顶点了两下,笑的满意“你啊你,说话总是这么模棱两可。” 张内监有些不好意思,低着身子笑得小心,赶紧吩咐旁边的小太监为楚王换了一盏温度刚好的茶。 古籍有载:鸩为毒鸟,黑身赤目,身披紫绿羽毛,以毒蛇为食,其羽有剧毒,若以羽画酒,饮之即死。 鸩山便是取此鸟的‘鸩’字而命名,传言是因为山中景色奇美,有花开四时之像,其艳丽就如鸩鸟身上的羽毛那般瑰丽多姿,遂有此名。 事实上,此山美景被司马策发现,他喜爱这里的景色,于是在任世子傅时用奇门遁甲建造了一座地下宫室,设有灵巧机关,若非司马策本人和熟知机关者,入则必死,鸩山也是因此凶险而得名。 云舒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她的师父应该要算这里的主人,当她用古朴而复杂的步法打开通往山河殿的地下阶梯时,宁攸飏刚好追赶过来。 “你怎么也来了?”云舒诧异的看了一眼宁攸飏“该不会也是赴我之约前来游山的吧?” 宁攸飏摇头解释道“今日去拜见楚王时听张内监说的,我见你在宫中魂不守舍,所以不放心过来看看。” 云舒看他担心的模样,浮出一丝浅笑,口中毫不在意“这里是司马老头的地盘,我熟悉的很,说不定是那老头觉得无聊,正找人拼桌下棋呢,你是宁王,还有边境之事要处理,不如回去等我消息?” “舒儿…”宁攸飏深深望向她,不容推辞“难道没有人告诉你,你每次遇到的事情越棘手,表情就会越不在意吗?” 宁攸飏一点也不担心政事,即便楚国和宁国边境出了问题,还有楚王和坐镇庶阳的闵直和王妹佳阳,相信他们都会和自己一样,确保边境安宁。 宁攸飏是第一次来到鸩山之底,虽然也曾听云舒提过,可这宫殿的宽阔程度仍旧出乎他所料,只见地室的墙壁上镶嵌着无数明珠碎片,正发出幽绿的光芒,在黑暗中显得无比宁静,有些瘆人。 云舒缓缓走在前面,不时伸手拂去墙壁上的灰尘“其实你真的不该来这里,司马一族的存在早就成为了四国禁忌,虽然司马老头不曾说过,但我知道他心中有恨,他恨当年的四国围剿,令他的族人颠沛流离两百年,他会找杀了你的,或者这本来就是他的目的。” 伸手掏出一颗拳头大的明珠放入底座,将整座殿堂点亮。 霎时间,昏暗幽灯下仿佛被尘土封闭的宫殿亮如白昼,一面巨幅的山河壁画展现在眼前。 这张地图上,除了人们所熟知的四国,甚至连北疆、南蛮之地和大海沧浪都一一呈现,无数山川平原组合在一起,让人观之热血沸腾。 旁边两侧用雄浑的笔锋写着:社稷不怠,山河可期! 宁攸飏从不将至高无上的权势当做自己追逐的目标,也没有吞并天下一统山河的强大欲望,可他仍然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这就是传闻中能书尽天下地图,可以令行军者战无不胜的江山壁……” “不错”云舒的声音疏远而冷漠,在空旷的殿阁中发出清冷的回音“江山壁是当年司马策游历诸国所画,其中有许多道路河流都不曾被人发现,如果行军时能参照这张地图,必定能出其不意。” 宁攸飏只是惊讶了一瞬便收回视线,环顾四周,除了一张紫檀书桌再没有其他东西,也不见赢华两人或是别的人“这里难道还不是宫室的尽头?” 云舒没有乖巧的坐在书案后,而是直接坐在了桌子上,宁攸飏对她偶尔随性的样子早就见怪不怪,只听云舒道“司马老头在的时候只带我来过主殿,不过据我所知,这山河殿一共有八十一间石室,而我除却此地,一间也没去过。” 宁攸飏望着云舒苦笑,还好自己知道她故作轻松的模样,不然她就打算自己一个人闯完这八十一间石室? 云舒打量着山河殿中那扇未曾打开的门,最后一次劝说宁攸飏“司马老头是我的师傅,就算如何怀恨,他始终认为楚国和司马氏本为一体,但却心心念念杀了凤朝歌,甚至会杀了你,我不希望你留在这里。” 宁攸飏望着她的眼神很是无奈“你在这里,我又要去哪里?” 云舒本希望他离开,可听到他坚定温和的声音,心中却觉得十分安定,她含起好看的笑容,既然他不会就此离去,那便一起闯一闯司马老头的宫殿吧。 当年,方婉懿逝世,云舒不愿生活在她父王和一众姬妾们身边,便离开了楚宫,宁愿流落街头也不愿回宫,就这样被外出买酒的司马老头捡到,带回了鸩山之底的山河殿,自己的一身武学兵法皆是他所授。 彼时司马老头带回云舒时,并不知道她是楚国王室中人,只是一念之仁而成全的缘分,却让她在山河殿中生活了三年时光。 三年时间,虽然云舒并没有去过其它石室,但要开启密道并非难事。 “司马氏有一独门功法名曰‘有容决’,可以将前人的内功心法传续到另一人身上,司马老头内功奇高,就算是两个我都打不过他一个,你要是遇到他千万不要硬碰,先走为妙。”云舒边走边解释,她可没忘记年前司马老头将自己重伤并险些将凤朝歌打死的事。 宁攸飏的神情没有丝毫恐惧,舒畅笑容中反倒有些倾慕,遥想当年“若没有云宓之事,司马策恐为当世第一人。” 云舒深以为然,能以一己之身抵挡云宓和凤留笙的十万大军,留下奇门遁甲和万象兵书,就连武功心法都如此令人称叹,他的才学流传后世不过十之二三,而她若非遇到了司马老头,恐怕也很难在这乱世之中得以自保吧? “不过按你这么说,司马前辈岂非武功天下第一?他若想杀赢世子和凤朝歌易如反掌。” “唔……你这么说是不错”云舒偏头想了一会,然后向他眨了眨眼,笑的十分狡黠“老头的武功确实天下第一,可是这里却单纯的很。”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说起权谋和智计,司马老头连自己一个手指都比不上,如他那般一边整日想着复仇四国,一边又游历天下填补地图的人,从来不曾体会过朝堂上的波谲云诡,也不曾了解过人心险恶。 不然司马老头为何敢明目张胆的帮荣妃刺杀沈意之,连脑子都不晓得动一动?还不就是仗着自己独步天下的武功,云舒早就知道是谁刺杀沈意之,本想着等结束了荣妃的事后再去跟司马老头算账,他却先沉不住气、将赢华和凤朝歌弄到这里作怪。 宁攸飏见她笑的灵动狡黠,仿佛偷腥的猫儿一般,不由也嗔笑了一句“你啊,调皮。” 话正说着,旁边忽然传来机括滚动的声音,侧边忽然开启了一道石门。 云舒眯眼看去,面前那人穿着一件黑色旧袍子,疏于打理鬓角微乱,面容狷狂傲视,正不拘一格的站在此处,这人不是她口中正在念叨的司马老头又是谁? “老头,你终于出现了。” 那黑衣老者懒得理云舒,斜眼扫向宁攸飏的方向,眼中忽然跳起星火,声音低沉而危险“你就是宁国刚继位的娃娃?”他打量了一会冷哼道“要不是你住在楚国宫中,此刻也同那两个小子一样是个死人了,你肯定知道老夫是谁,怎么…你不怕?” 宁攸飏哪里有怕的样子,宁静的神色譬如闲游山野“晚辈宁攸飏,见过司马前辈。” “哈?”黑衣老者指着他夸张一笑,像在看不正常的人“还真有不怕死的?” 云舒却抓住他前面的两句话,声音沉静到发冷“老头,你的意思是赢华和凤朝歌已经是死人了?” 黑衣老者方才还在笑的脸忽然极冷,铜铃似的眼睛圆瞪,声如洪钟震的石室中嗡嗡作响“你这是什么口气?老夫将他们带到这里不就是宰着开心,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质问了?!” 老者的声音仿佛放大数倍,在脑中轰然作响,云舒和宁攸飏同时感觉胸口一闷。 云舒缓了片刻,眼中闪出沉闷的光泽,嘿声道“老头,你不敢、不敢与四国为敌、不敢与天下为敌!” “你说什么?”老者的声音接近于嘶吼,带着滔滔怒意。 云舒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放心了一半,以司马老头的性格,如果赢华和凤朝歌真的被他所杀,他只会得意的嗤笑,如今气急败坏的模样只能说明他的计划出了问题,说不得就是因为他的脑子没有那只妖孽转得快。 第一百零七章 铜镜火炉 黑衣老者被她气的几乎失去理智,鼻孔喘息着一收一缩。 就当云舒以为司马老头会对她大打出手的时候,他却忽然平静了下来,眼睛带着不屑“你来这里是为了救赢华和疏国那混小子吧?还和这个娃娃一起?” 老者骄傲的扬起下巴,鬓角的乱发轻飘,然后用大拇指倒着指向身后的两条道“好啊,后面这两条道,赢华和另个一兔崽子各往一条,老夫倒要看看你们怎么走。” 云舒向他身后瞟了一眼,只见一条道幽深望不见底,另一条的墙壁上则布满了尖锐的石子和箭弩,看上去只要一步踏错便会万劫不复。 云舒翻了个白眼,觉得司马老头还是一如既往的幼稚。 她无奈看了宁攸飏一眼,道“现在没办法了,赢华是世子凤朝歌身份尊贵,他们不能在楚国出事,你也不能……”轻轻叹了一口气,还想劝说宁攸飏离开,却又一次被他静静打断。 “舒儿,依赢华和凤朝歌的身份,无论谁出了事都可能为楚国带来战争,你让我此时明哲保身可不是好办法。”他指了指那两条道,示意让云舒先选。 云舒看着他,将千言万语在喉头滚了又滚,终于什么也没说,抬步便往那条布满尖锐石子和箭弩的通道走去。 眼前一花,便被宁攸飏走在了前头,用墨色身影挡在那只容一人通过的荆棘洞口,无论何时,他都愿意代她去走那条最艰险的道路,哪怕只能为她保留片刻安然。 宁攸飏看着云舒,那眼神温如玉、静若水......轻轻一动便满是涟漪,微微一笑然后头也不回的走近了那条艰险的道,哪怕是为了救别人,哪怕那个别人是他争夺天下的敌人。 入画的浅墨身影消失在眼前,坚定到义无反顾。 自始至终,黑衣老者都没有说话,只是在旁边看好戏,宁攸飏离开后,他终于没忍住对云舒哼了哼“我记得教过你,在奇门遁甲中万物相生相克,有时越是看上去危险的东西其实越安全,这宁国娃娃还是太老实,这样被你算计都不知道,不像疏国那个兔崽子!” 云舒知道,论起奇门遁甲,眼前这个行为怪异的老头堪称当世翘楚,自己好歹跟着他学了这么多年,向死有生,看生实死的道理她怎会不懂?只是攸飏无法抛下她离去,那只能留给他一条安全的坦途。 云舒看着老头玩世不恭的样子,将淡然抛到九霄云外,忍不住对眼前人翻了个白眼,揭穿道“死老头,你别在我面前装,要是找得到赢华和凤朝歌你早将他们杀了,看这情况,他们肯定是跑到了一个连你也不敢去的地方吧?” 隐世了这么多年,论起口舌还真比不上云舒。 老者被她气的胸口发闷,带着杀意的掌法在云舒头顶比划了好一阵,最终拍到石壁上,将明珠拍成碎片、化作碧绿的光粉簌簌落下,他怒不可遏,另一只手运气内力向前一送便将云舒推到了漆黑的甬道中。 巨石落下,山河殿中又是静谧一片。 云舒看着面前黑暗的甬道,心中嗤笑不已,暗道以这个老顽童的任意妄为,就算再修上一百年一千年,也变不成攸飏那平和的样子。 既来之,则安之,连司马策的老巢都闯过,何惧自己生活了数年的山河殿? 云舒一边向前走,心中一边赞叹司马策不愧是为人称道的奇才。 在地宫之中也有办法设计如此多的阵法机关,其实严格说来,奇门遁甲之术是人们以天地自然为引,依靠本身智谋所作做的术算。 而地宫之中,三奇所说的日、月、星隐而不现,代表方向的八门也难以分辨,黑暗环境中的奇门遁甲与光天化日之下、或是战场之中的谋略有所不同,简单来说,天地自然中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都不存在,凭借的只能是布阵者自己造势。 云舒本已做好了破解无数阵法、遇到万般凶险的准备,可她一路上除了幽幽黑暗竟然没有碰到别的机关和阵法,安全同时...心也慢慢沉了下去。 据司马策所著的《九星节注》中所说,万物相生相克,生即是死、死即是生,而万物生生相息才有千般变化。 其中,三奇、八门、六甲之术本有四千零九十六局,后减为七十二局,司马策通晓百家后,又根据北疆巫术、中原术算和奇门遁甲将其减省到十八局,由此可见,简即是繁,此路虽是一条黑道,却不可小觑。 云舒苦笑不已,心中忽然想通了一个事实,既然她走的这条道无尖石利器,无箭弩暗弓,这只能说明她走的……是一条有去无回的死道。 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时辰,就在云舒觉得眼睛都快因黑夜中视物而短暂失明时,前方终于传来了一道强光,那是一道尖锐、刺眼,令人觉得仿佛在直视太阳的光! 那道强光如锋利的剑刃一般刺进云舒早已适应黑暗的眼中,剧痛传来,她下意识的用长袖遮住眼前慢慢行走,同时感受到的还有石室中极高的温度。 光亮盛大,连空气中的纤细微尘都看得一清二楚。 云舒眯起眼睛小心打量,发现石室中共有四十九面精心打造的铜镜,而铜镜中的光亮却不知是从何而来,房间中既没有烛火也没有明珠,更像是能有阳光的样子。 再仔细分辨,阵法正中静坐一个身影,强光让人分不清色彩,云舒不知道那身影是赢华还是凤朝歌,更不知他是死是活。 停了好一会,闭了闭酸痛的双目,云舒才走到那人身旁。 那人青衫如许,悄无声息,不是凤朝歌又是谁? 本就美如白玉的脸苍白如纸,凤朝歌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被室中高温烘起层层白皮,他修长的手微微垂下,仿佛和时间一起静止了一般。 云舒快速探到他脖颈后方,发现脉搏仍在跳动,稍微放心,真不知道是不是八字不合,每次和凤朝歌在一起一定是凶险万分。 进入石室中不过片刻时间,云舒就感到眉心的跳动,接着一股尖锐的抽痛感在脑中闪过,令她眼前的画面忽然错乱,光影中她似乎看到了人影,将内力释放出去,却发现石室中确实只有她和凤朝歌。 这种感觉令人难以描述,她分不清这光影是真实还是虚幻,分不清自己是静止了时间还是遗忘了空间。 云舒莫名的向四周看去,试图从这些铜镜中找到答案。 一双滚烫而干燥的手忽然附上眼睫,这短暂的黑暗竟令云舒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耳旁传来的声音已分辨不出它本来的样子。 凤朝歌蒙住了云舒的眼,干燥的嗓音像灶台中被烘干的木头般难听,带着嘶哑“别看,铜镜可以影响你的心智,制造幻境。” 云舒从他的指缝中望去,发现他一向清雅温良的双目早已失去往日的光彩,涣散无神,一滴汗珠从额边生出,很快便‘嗤’的一声蒸发,化成了白烟。 凤朝歌此刻毫无风雅可言,脸色除了疲惫还有灰暗,那神情破败到仿佛一个放弃生存正在等待死亡的人,冷漠而狼狈,甚至在隐隐期待死亡。 看着他这模样,云舒心中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莫名的怒意,她一掌拍开敷住双眼的手,骂道“司马老头拿着一封破信你就来了?明知事有不对为何要来?” 抬起手仿佛是最后的力气,凤朝歌的手掌被云舒轻易拍开,落在被铜镜和强光烘的滚烫的地上,发出皮肤烙烫的声音,格外刺耳,可凤朝歌却似没有知觉一般,任由手上的伤口扩大。 云舒不由自主的颤抖,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这里不仅令他失去痛觉,甚至连求生的意志也一同消失! 凤朝歌冷漠的看着自己那只完美如白玉雕刻的双手正冒出白烟、烫出可怖的血泡甚至脓浆,他缓缓收回那只手,因刺痛而麻木的双眼恍惚瞥到了衣角上的迸出的火星。 在强光和铜镜之间这么久,身上的水分消失殆尽,等待他的结局恐怕是干渴而死、自、燃、甚至是死无全尸吧? 凤朝歌知道他的嗓音像是一直漏风的破鼔,尽可能的使声音显得正常,他木然别过头“你走吧。” “走?”云舒怒目看向他,玉手指向门外因为她进入而变幻莫测的阵法“这里是司马老头设的死局,有去无回!你让我走到哪里去!” 看着他毫无反应,云舒胸口的情绪仿佛找不到宣泄口的洪水,无处发泄,这还是那个世称风雅的凤朝歌吗? 云舒上前揪住他的衣领,不由怒目而视“仅仅是一个阵法便令你困顿至此。”她摇了摇头,觉得有些气馁和失望“你这个样子不配称王、不配娶我、更不配与赢华和宁攸飏争夺这个乱世天下...” 凤朝歌眼角瞥见云舒的裙摆正盖在自己冒着火星的衣角上,猛地推开眼前的女子,疲惫的姿态毫无风度“你走开!”移开自己放在衣服上的目光,看着云舒清傲高贵的身姿,凤朝歌的声音平静到欠扁,皱眉道“粗俗……” “你!”云舒气结到极致,却将后面的话留在了肚子里。 因为她看到凤朝歌的衣角忽然卷起黑边,瞬间燃烧了起来,而凤朝歌只是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仿佛眼前看到的是一杯水、一卷书,极为稀松平常,很快...衣料上的火光为他俊美苍白的脸渡上了一层温暖的黄色。 而他只是皱了皱眉,仿佛只是在嫌弃空气中的焦糊味。 第一百零八章 金刚石门 云舒几乎是从地上弹了起来,飞身到凤朝歌身旁,用袖子不停拍打起火的衣角,可显然房间中的温度已经到达燃点,凤朝歌薄薄的衣物不是她扑打几下就能熄灭的。 因为剧烈的运动和燥热的环境,云舒的脸色开始发红,凤朝歌等坐地等死的模样更让她生气,她一边拍打一边骂骂咧咧“可恶,你这个该死的妖孽、小人,命都要没了还坐在这里干什么?你自己死便死去吧,为何要死在楚国、死在我眼前!” 凤朝歌看着她气急败坏、口出狂言的样子,有一瞬间怔忡,事实上他的身体正处于缺水、极度虚弱的状态,他不是不想做,而是什么也做不了。 云舒光洁的手掌伸到凤朝歌的衣领上,‘嗤拉’一声将他风流尔雅的青衫扯破,露出白而干净的里衣,她甩手将青袍罩在一面铜镜上,石室中的光线弱了不少。 凤朝歌挑了挑眉,相识多年,他们更多的是唇枪舌战,偶尔出言讥讽或谆谆相告,总之一切相敬如宾,止于礼法,如今的模样半次也不曾有过。 云舒哪里回去想这些,秉着一不做二不休的道理,再次扒下了凤朝歌的里衣,同样罩在另一面铜镜上。 随着面前女子的动作,凤朝歌觉得上身一凉,然后缓慢低下头,只见自己上半身的肌肤已经*。 四目相对,一瞬间的尴尬。 凤朝歌见云舒扒光了上身的衣物却还看着自己,不由的再次低下头,明明已经是嘶哑难听的声音,却带着难以言喻的蛊惑“广陵殿下难道还不满意?” 云舒讪讪地收回自己伸出一半的手,将眼睛转开。 此时,石室中的温度开始缓慢下降。 只见洞口外被人布置了一个复杂且时常变换的阵法,中间被一个透明的东西封住,令人无法出入,她伸手去敲面前坚硬的、可勉强被称之为门的东西,忽然觉得似曾相识。 “你可还记得北疆司马策故居中,云宓的那顶透明棺椁?”云舒细细打量着面前看似透明,实则有无数截面的透明物体“这二者似乎出自同源。” 凤朝歌艰难的滚动喉头,对于现在的他,说话都是一件费力的事“这是一种稀有石材,出自北疆,被当地人称作不可征服的圣石,坚硬无比。” 云舒见这里一时半会也出不去,于是找了一片干净的地方坐下,她眯着眼睛打量凤朝歌的上身,原以为他的身体该是完美如玉的白皙和干净,可无论是腹部那令人血脉喷张的肌肉、还是背后的刀剑之伤都在向人昭示,这具身体的主人面临着刀枪剑雨。 “满意?”凤朝歌惜墨如金的问。 云舒缓缓移开视线,神情比刚才淡了许多,她手指上下勾点着凤朝歌的身体和脸,解释道“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太一样……” 这么一张雍雅风流的脸,却有着强壮有力、饱受剑伤的身体,这令他俊美到极点,也让人不免疑惑。 “七岁从军” 看着他极其淡漠的容颜,以往的笑意早就消失不见,作为疏国嫡子,七岁从军令人有些不可思议,就拿楚国云舒的兄长们来说,云清无心政事,连朝堂都没去过机会,云淨虽然惯于勾心斗角,不过也未曾上过战场。 云舒忽然觉得凤朝歌身上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秘密,譬如他为何身为嫡子却没有被立为疏国世子?譬如他怎会七岁从军后成了清虚老道的徒弟?譬如……他这次明知有诈为何要以身犯险? 这么算来,她和凤朝歌之间的新仇旧恨还真不少。 云舒指向凤朝歌身旁的长安剑,这说明他是有备而来,于是问道“司马老头那么简单,他的阴谋诡计肯定瞒不过你,为什么要来,要让人把你逼成这样?” 弥漫在石室中是长久的沉默,凤朝歌一动不动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她聪慧、她美丽、她有着天下至高的权柄和绝世武功,她……是自己的对手,也可能是自己的王妃。 “因为我知道你会来,楚国和宁国的边境战争,现在还不能平息。”凤朝歌淡淡道出真相,顺便迎来云舒失望的目光。 还记得在庶阳,凤朝歌以身犯险只为了刺探自己的心意,而如今他用宁国收服的无影堂帮助宁攸飏继位,又刺杀了万寒初,以此让楚国百姓都抗拒和宁国联姻。 为了婚约、为了楚国和天下,他以身犯险来到山河殿,就是为了将宁攸飏和自己拖下水,目的只是让边境之战再持续一段时间,直到民心都转向他,转向他们。 云舒嘲讽一笑,她早就说过,论起权谋和算计人心,没有谁比得过凤朝歌。 只是… 云舒心中感到有些无力,以及前所未有的疲惫“我记得我说过,感情和婚姻...不需要算计。” 凤朝歌难得没有辩驳,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眼中的复杂神色令人有些看不懂,最后变成平静,只是这平静不同于宁攸飏的温和,而是深幽如夜色。 他将撕裂暗哑的声音放得很低,其中有几分难辨的歉意“对不起……”凤朝歌用幽深的眼睛描摹云舒的清傲容颜声音,显得有些迷茫而自嘲“除了算计,我不不会别的方法。” 疏国王室在凤朝歌心中曾一度是人间修罗场,他亲眼看到父亲杀掉了自己的母亲,亲眼看到庶母教幼弟将人推进湖中,也经历过无数次被人暗害和刺杀的场景,以致于他在自己寝殿中的那些个日日夜夜,没有一次好眠。 战场上,他见过步兵的头颅被人横刀砍下,见过二十多只弩箭穿过同一个人的胸膛,体验过杀死自己并肩作战的战友然后饮其热血的滋味,可这一切都比生活在疏国王室好上太多太多,明刀明枪何惧,只有暗箭难防,尤其是来自于亲人的暗箭。 云舒此时心绪微乱,她对凤朝歌有恨、有怨、有不屑一顾的嘲讽也有相互算计的失望,可他们都自诩当世翘楚,挥挥手便能搅乱风云。 如今她感到迷茫,究竟是他们在追逐这个天下?还是这个天下在无形之中胁迫他们? 凤朝歌定定的望着云舒,幽深洞明的凤眸仿佛看穿了人的身体和灵魂,他没有错过云舒眼中稍纵即逝的痛意。 “你的痛,是为了别人,还是为了我?”幽深的目光闪着异样华彩,他低哑的声音竟然带着令人感到迷醉和深沉。 云舒愣住了,凤朝歌的话就像一把利刃,想要剖开她的心看清一切。 她勾勾唇,避开这个话题,笑的凉薄“我觉得你还是想一想怎么走出去吧,司马老头是铁了心将你千刀万剐。”她用手指向石室的天空,道“这里照映出的光线太强,必定有阳光从某处漏进来。” 云舒所说的道理凤朝歌如何不明白,他摇头表示艰难“四十九面铜镜只需要一小缕光线便能无限放大,若想找出光线的来源必须要让石室中变得黑暗。” 石室暗下来才能找到光源,找到光源才能让石室暗下来,这是一个循环往复的问题,就如同鸡生蛋还是蛋生鸡,这看上去无比简单的问题,实际上却是无解…… “何必如此麻烦?”云舒显得有些不耐烦,她坐在原地,用强大的内力将声音送往山河殿的每一个角落,声音清亮优美“司马老头,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将你的铜镜砸了,将整个山河殿都毁掉!” 优扬的回声在地下宫室中往复回荡,却仍见不到那桀骜的黑色身影。 只是云舒确信,司马老头必定在哪里窥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于是提起凤朝歌的长安剑,一边往铜镜上砸一边冷笑“司马策所绘的江山壁,老头你花了大半辈子修修补补的地图,今日与山河殿葬身地底,别怪徒儿不孝!” “你给我住手!” 黑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洞口外,他的左右手各抓一人,分别是宁攸飏和赢华。 老者将他二人放下,隔着与云宓棺材一般无二的透明墙不停捶打,形容癫狂“你给我住手!毁了铜镜你一样走不了!” 云舒回头,看到宁攸飏好端端站在那里,知道他安然无恙,于是松了口气,转眼又看到赢华身上的破洞,从里面渗出血色,但明显没有性命之忧。 宁攸飏一脸担忧的看着她,恨不得马上穿过墙壁来到另一边。 云舒指着面前的透明墙壁,傲然的笑容中竟有几分黑衣老者的影子“你赶紧把这面墙打开放我出去,不然就等着数江山壁的碎片吧。” “你以为我不想?”黑衣老者有些抓狂的看着她,手指向凤朝歌“若是可以我早进去将他杀了,还等你去救?” 云舒向前走了几步,用剑柄敲了几下透明墙壁,碰撞的声音既不像玉,也不像石,她神色有些古怪“你的意思是,你打不开?” 老者白了她一眼“这是北疆岩山中开采的金刚石,有无数截面,刀枪不入比断龙石还硬,你这丫头不用白费力气,就在里面等死吧。” 宁攸飏闻言,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着急地上前一步,对老者问道“先生既然熟知奇门遁甲之术,可否用阵法将此门打开?” “让我想办法也可以…”司马老头的脑袋难得聪明了一回,眼睛一转对云舒道“云丫头,你是我徒弟,本来我也没想杀你,不如你现在就将疏国这兔崽子杀了,我想办法救你如何?” 石室中,凤朝歌盘膝而坐,听到老者的话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他的脸色和唇色惨白一片,正顶着疲惫到极致的面容和涣散的目光,这样子,用奄奄一息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黑衣老者的意思很明确,云舒杀了凤朝歌,他救云舒出来,不然两个人都要死,更重要的是,以凤朝歌现在的样子,杀了他易如反掌,就看云舒如何选择…… 第一百零九章 天盘九星 云舒看着黑衣老者似笑非笑,眼中闪出精明却十分美丽的光“老头,你说要我先杀了凤朝歌再救我,可若我杀了他你却留我在此自生自灭怎么办?” 依这老头癫狂的性格,若真逼急了别说自己只是他徒弟,就是他的亲生女儿也不会手软,更何况老头本就憎恨四国王室,多杀自己一个不多。 “司马仇,你给自己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不就是还在记恨当年的旧账,想搅乱这个天下吗?不如你先告诉我这阵法有什么玄机,我再杀了他如何?反正你武功比我强了这么多,我肯定跑不掉。” “云丫头,真把你师父当傻子是不是?”司马仇冷眼望着被关在石室中仍在动歪脑筋的云舒,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宁攸飏和赢华“这两个小子明显武功不弱,我放你出来,待会你们四个联起手来老夫可吃不消。” 司马仇看着自己徒儿恨恨的样子并不理睬,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我可以先告诉你这阵法如何解,也可以等你出来再杀那兔崽子,不过……” 他看向自己身后,眼神有些冷漠“这两个小子的武功我要先废了,以防你们联手。” 云舒将视线移到赢华和宁攸飏身上,先不提赢华的身份,单单是宁攸飏,她又怎么会同意这样的事? 司马仇看她半天沉默不语,显得有些不耐烦,神态开始狂躁起来“你快点做决定,阵法要从内破解,老夫待会等急了直接逆行倒施,将你们烤死在里面。” 像是在印证司马仇的话,铜镜上的衣服因罩在高温铜镜上的时间太长而冒出薄烟,云舒知道,等这些衣物烧尽,司马仇会很乐意看到他们在里面被烤成干尸。 云舒进退两难。 一边是她和凤朝歌的性命,一边是废掉赢华和宁攸飏的武功,无论她选哪一种,楚国都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时间缓慢流过,凤朝歌的衣物被烘成干燥的薄片,转眼被烧个干净,云舒的汗水浸湿后背,又再次被烘干。 身体中的水分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流失,云舒身形晃了晃,觉得有些晕眩,铜镜的亮度令石室中进入永昼,从外面看也相当刺眼,她在不知不觉中跪坐下去,一片片金色幻影出现在眼前。 又过了许久。 云舒感觉胸腔干燥到了极点,喉咙痛痒,于是不可抑制的咳嗽起来,同时还要控制不停抽搐的肌肉并避免昏厥,而凤朝歌早已没有生息,不知道是否还清醒着。 司马仇正冷眼眼看着里面的情形,脖颈前却出现了一把匕首,他躲都懒得躲“你这娃娃以为自己能杀了我?”他不屑地嗤笑一声“就算杀了我,他们也还是一样要死,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老夫根本不放在眼中。” 宁攸飏温静的脸冷到极点,微微颤抖的手昭示着想要杀人的冲动。 一旁,赢华也捏紧了剑柄,淡淡杀意从身上流露,有些伤口裂开流出鲜血,他浑然未觉。 司马仇瞟了眼脖子上的匕首,不屑的牵出一抹冷笑,然后将头迅速向后摆动,同时俯下身绕过刀刃并将匕首弹飞出去,这便是他的家传绝技--‘江山指’。 赢华见两人动起手来,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抽出佩剑与司马仇战作一团。 先前在另一间石室中,宁攸飏和赢华已经领教过司马仇的厉害,以他们二人合攻之势竟没有伤到司马仇分毫,反倒弄得自己一身狼狈。 而此刻,赢华黑金一般的眸子灿若朝阳,透出不服输的骄傲之色和隐隐霸气,宁攸飏也渐渐拼出真火。 司马仇一会化拳为掌,一会声东击西,所用的功法令人目不暇接却牢牢占在上风,就在他不可一世觉得能将这两个小子一击毙命的时候。 宁攸飏和赢华飞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赢华从下面横扫司马仇根基,宁攸飏借力飞身而来,手中握的是那柄一开始就被司马仇打飞的匕首。 这招以退为进成功的令司马仇放松警惕,用招式变换和无间的配合一击得中,刺进了司马仇的肩膀。 疼痛激起了司马仇的怒意和狂躁,他神色愈发癫狂,眼中浮起红色血丝,用尖锐的目光刺向赢华和宁攸飏二人。 这两个小子竟然敢伤他?卑鄙! 世人、四国、还有他们的后人都是如此卑鄙! 一贯的以众欺寡! 当年合四国之力围剿北疆,将司马氏赶尽杀绝、如今他们却还敢安然度过这两百余年且没有丝毫愧疚,天下!这没有道理! “老夫要杀了你们!”如狂风暴雨般的怒意化成深厚内里,司马仇打的毫无章法、更谈不上招式可言,可他强大的功法仅仅施展了二十招便让人无法招架。 赢华被踢飞出去,宁攸飏则被司马仇一掌印在胸口,靠在了墙壁上无法动弹,云舒在是室内看到了一切,奈何她此刻也是被困牢笼。 就在司马仇要一掌毙命宁攸飏,再用匕首杀死赢华的时候,有人闯入了山河殿! “老友且慢!”苍老古朴的声音由远及近,层层回声在石室中回荡。 话音落后,众人面前已站了位青衣老道... 他有一头略显稀疏的花白长发,臂间提着拂尘,长长的胡须垂下来,随着动作轻轻飘荡,看上去一派仙风道骨。 “清、虚!”司马仇一字一顿咬出道士的名字。 清虚看了一眼满是铜镜的房间,看到凤朝歌垂头静坐已经昏了过去,云舒也只是勉强自持。 他看清石室中的布置,瞬间做出判断,用苍老出尘的声音提醒道“云姑娘,你头顶的石壁暗合天盘九星之法道,每一个时辰投入的光束不同,生生不息而使石室呈永昼之像。” 清虚掐指一算,对云舒接着道“我进来的时候恰是未时三刻,到现在过了两炷香时间,此刻的光照应在左辅、巨门二星之间。” 浑厚沉静的声音如暮鼓晨钟、如泊泊清泉,令云舒混沌的脑海一清,她思绪迟缓的估算了一下清虚老道所说的位置,然后功聚双目、看了过去。 强烈的光线直射如云舒眼中,眼前的景物一花,打着圈转动起来,这是幻象! 云舒使劲摇了摇头,忍住心中恶心欲呕的感觉,终于在头顶不远处发现了个弹丸大小的光束。 飞快从发间扯下一颗装饰用的南珠,右手微曲,将珠子弹到石室顶端,堵住了那道光圈泄露的位置。 这一刻,石室骤然变暗,交相辉映的铜镜上再没有一缕光。 门外的司马仇见清虚老道甫一出现便坏了他的好事,更加狂怒,手下的招式开始从莫测变得诡异,拳法和掌法如暴雨一般落在清虚老道面前,好在清虚道法高深,没让司马仇占到什么便宜。 与此同时,金刚石所造的门缓缓打开,这令云舒松了口气。 谁也没想到,司马仇前一刻还在门外与清虚老道交手,这一刻看到石门开启,却暴怒飞奔了过来,身形快的如一道黑电,就连清虚也来不及阻挡。 他的目标是凤朝歌! “我要杀了你!”司马仇扬起手掌便朝着凤朝歌击落,只要杀了他!自己所有的目的都能实现! 什么四国、什么平衡之势、什么天下百姓!都是狗屁! 司马仇疯狂的攻向凤朝歌,可他没想到的是,昏厥在地的凤朝歌面前挡过来一道身形,浅色衣裙如清波潺动。 那清绝无双的面容,如凌波出海的身影... 那是自己一手教大的好徒儿,正挡在疏国那兔崽子面前! 手掌堪堪停住... 司马仇睚眦欲裂,只剩了最后一分理智一字一顿道“让、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杀!” 云舒本来就觉得眼前花绿一片,现在也看不清司马仇到底是怎样一副尊容,可是她没有走开,只是颤了颤眼睫,浅声道“他不能死……” 宁攸飏还靠在外面的墙上,他看着云舒坚定的身影和声音,沉默而苦涩的一笑,舒儿…难道你还没发现自己的心意吗? 最后一丝理智崩溃,司马仇捏住云舒纤细白皙的脖颈,抬手将她甩了出去,另一只手化掌为刀,向凤朝歌的头颅劈去。 清虚老道反映了过来,将拂尘扔了出去,那拂尘就如同长了眼睛般缠在了司马仇手臂上,他自己脚下虚踏,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步法瞬间来到他身后,握住木柄向后拉扯,牵制住了司马仇。 这时,赢华和宁攸飏也反映了过来,一个用剑鞘击向司马仇双膝,一个用鹤擒掌握住他的肩膀,就这样将司马仇暂时制伏。 司马仇挣扎了一会,未果。 清虚老道确定他无法挣脱,这才对云舒道“云姑娘,司马老友是你的师父,又在楚国出了事,以你的身份不会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吧?” 云舒见他一副笑眯眯很和善的样子,却把问题全推给了自己,她心中案子撇嘴,想清虚老头不愧是凤朝歌的师父,司马仇的好友。 “师父的武功天下卓绝,能不能请清虚道长将他暂时押往御史台?”云舒笑的很无害,说的很有道理。 很意外,一贯远离纷争的青石谷谷主、不食人间烟火的清虚老道,这回竟然答应的十分痛快“以司马老友的功力确实该由我来押送。” 云舒一笑,以为是清虚老头转了性,品惯了出尘的烟火味,也想来尝一尝凡俗滋味,不料他又补充道“小徒朝歌就劳烦云姑娘送回行宫了,毕竟后日在楚国有盛大庆典。” 庆典?那是她的及笄礼... 清虚老道大智大慧的双眼向她俏皮一眨,显得有几分诙谐,然后又点了司马仇的穴道离开,只留下云舒尴尬笑了几声。 第一百一十章 城内动乱 从山河殿出来,云舒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在鸩山下生活了那么多年,她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庆幸自己还能活着出来。 向四处看了看,发现山中有许多禁卫军,正因为找不着入口四处呼喊。 一个小兵因为见过云舒眼尖的认了出来,欣喜若狂的跑到近前“小人吴义,奉禁卫军统领韩大人之命在此处寻找殿下。” 吴义低着头,对面前的情形充满好奇,他恨不得将眼睛长在头顶,先前统领大人拨出五百名禁卫军在此处巡山就是为了确保公主殿下的安全,谁知道现在眼前除了殿下,还有赢世子、宁王,他轻轻瞥了一眼,那半死不活的应该是凤朝歌殿下吧? 嗬!这人都齐了。 吴义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对云舒的敬畏之情如滔滔江海,他觉得广陵公主真乃神人!肯定是因为当初在城楼上没射死疏国这位殿下,所以设计到鸩山中将他折磨的奄奄一息,还拉上宁王和赢世子帮忙,宫里的贵人真是会玩! 云舒哪有心思管吴义在想什么,直接问道“韩稽何在?” “韩稽?”吴义呆滞两秒,他不知道韩稽是谁,然后又反应过来“哦!韩统领在山的那边,小人是刚好碰上殿下,还没来得及回禀。” 云舒见他反应慢,回话也有些啰嗦,觉得头更疼了,于是赶紧挥手“去叫韩稽来见我。” 吴义赶紧答应着去了,一路疯跑好不容易在东坡头见到了韩统领,发现他正领着自己城楼上的好兄弟李澈一起说话,他这位李兄弟真是厉害,不仅能和韩统领称兄道弟,就连公主殿下都特意过来和他说话。 吴义禀报“统领大人,小人巡视的时候见到了广陵殿下一行,就在那边的山坡上。”他指了指自己来时的方向。 韩稽如乌云压顶那般阴沉的脸色终于稍稍缓解,赶紧往云舒所在的方向赶去,李澈更是一脸惊喜之色,赶去之前还不忘和吴义道了声谢。 “殿下”韩稽远远看到她的身影,走过去单膝跪地,身后是快速集结起来的两队禁卫军,他们甲胄发出碰撞的声音“臣禁卫军统领韩稽护卫不周,令殿下深陷困境,臣死罪!” 云舒又怎么会怪他,只吩咐他将赢华和凤朝歌送回衍庆行宫后再来向自己复命。 原来是楚王早上见云舒走的急,又知道韩稽是她的人,所以派出五百名禁军到鸩山中护卫她的安全,可普通士兵又怎能找到当年司马策所设计的山河殿入口?一天下来对云舒的行踪一无所知,再这样下去,韩稽就要在晚上发布全城戒严的指令,还好他们平安无事。 算算时辰,司马仇也差不多被清虚老道押送到御史台,并交由新任丞相苏子臻审讯,云舒将韩稽带来的五百名军士全部派去护送赢华和凤朝歌。 她自己和宁攸飏则要在宫门下钥前返回宫内,所以从郊外快速回宫,走的十分低调。 黄昏,本该是街市上最繁忙的时刻,可街边小贩的摊位上大都空空如也,这还没有到打烊的时间,往日在市集中穿梭的百姓不知都去了哪里? 云舒和宁攸飏穿过了三桥街,只见长定门城楼下正泱泱围着不少百姓,他们形色各异,有街边的小贩和酒楼老板、有清白人家的女儿和三岁稚童、有书生甚至还有许多像是从城外敢来的农户。 云舒和宁攸飏互相对视,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愕和茫然,短短一天的时间,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有了这万人空巷的样子? 这些形色各异的百姓跪在城楼前,为首的是一个年轻秀才,看样子未曾入入士,只因多读了几本书,满口透着古板的酸腐气,他说的文绉绉“宁国杀我边关守将,辱我楚国国威,边关将士忍饥受寒,他们可以战死沙场,可以死于利剑和强弓,却决不能死于别国的暗害啊!” 那读书人说的言之凿凿,声泪俱下“今日宁王敢一边求娶广陵公主、一边杀害我楚国的忠臣良将!那到了明日,他便敢不顾婚约,犯楚国边境!令我国破家亡!” 他满口念着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说辞,将地上跪着的淳朴百姓都煽动起来,很多人情绪高涨、甚至有人喊着要入宫质问楚王。 许多人都在怕!怕这书生口中所说的家破人亡终有一日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纷纷附和。 “王上!不能将广陵公主嫁给宁王啊!” “对!宁王的做法太卑鄙了!” “王上应该从新考虑公主的婚事!” “.…..” 云舒站在远处,脸上神色莫辨,心中已经怒道极点!他们到底是那只眼睛看到宁攸飏犯楚国边境!暗害万寒初!又是那只眼睛看到自己会害得楚国国破家亡! 她神色冰冷,只知道此事必定有人煽动! 云舒心中窜出一股邪火,且先不论事情的真假,她的婚姻什么时候沦为街头巷尾议论的话柄?将愤怒的视线移到不遗余力的书生身上,那人绝对有问题,既然有胆子利用民心?那不妨将他下狱好好审讯一番! “舒儿…”宁攸飏伸手拉住她,苦笑一声“抓他没有用的,这样只会越描越黑,如果激起民愤,楚国会发生暴动,朝堂不会安稳。” 宁攸飏干净温和的脸上写的满是不赞同,继续劝道“他们只会觉得你为一己之私不顾国家安危,会觉得你无视边境将士的性命,你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民心都会付之东流。” 云舒转过头,心中颤了颤,对他的善和宽容感到不值。 凤朝歌这次算计的真是好,不仅激起民愤让楚国和宁国的联姻变得绝无可能,就连积攒出来的仁义之名也毁于一旦!。 云舒看着宁攸飏难过的摇头,心被一寸寸抽痛,他总是这样,平和、善良、愿意宽容,可这个世界对他的善意呢? “不要拦我!”云舒轻轻拂开他的手。 走近人群,看到城楼下有位身穿甲胄的将士,他手握长戟,一脸威武之色,当看到了云舒的身影出现在百姓身后,冷笑着迎了上来。 那人用粗放的嗓音喊了一句,生怕别人听不到一般“这不是广陵殿下和……宁王殿下吗!” 跪在周围的百姓听到后,不可置信的打量着云舒和宁攸飏,然后轰然作乱。 人们用愤怒和冷漠的目光看向他们,在百姓心中没有党派之争,他们不管掌权的是外戚一派还是公主殿下,他们只要边境稳固带来的安定。 当他们看到陷害万寒初的人竟然就在此处,还和广陵公主在一起,这如何能忍? 骚乱之中,跪在不远处的小男孩膝行过来,拉扯住宁攸飏的下摆,哭喊道“是你害死了边境的将士,我哥哥也在边境,他打仗死了,都是你害的!” “大胆小贼!宁王殿下的衣角也是你能拉扯的吗?”那身着甲胄的将士飞身过来,一脚将小男孩踢开,力气之大让人听到骨骼碰撞的声音。 围在城门前的百姓见到此举,彻底怒了! 这些百姓之中,有许多人的父亲、兄弟、儿子都在征兵时充了军,也不乏被留在边境驻守的军队当中,所以他们不允许、也不愿看到亲人因为宁国的暗杀阴谋而死去! 小男孩的母亲就跪在不远处,看到这景象早被吓破了胆,不禁连连流泪,她不敢过来只能在原地跪拜“宁王殿下饶命,官爷饶命!宁王殿下饶命,官爷饶命!” 百姓愤怒的情绪达到最高,暴乱就在眼前! 只见云舒的脸色骤然转冷,反手一推,那口出狂言的军官就倒飞了出去,在地上连着滚了几圈,银光赫赫的长戟被丢在一旁,他摔得很难看。 本来准备奋起抵抗的百姓看到此景,都觉得有些傻眼,没想明白这五大三粗的官爷怎么就被公主殿下推飞了出去。 云舒的声音犹如寒冰“我道是谁?原来是薛大人!”她冷笑了一声,质问道“事实尚未查明,百姓聚集在城门口可能会伤及无辜,你为何不报上级?又为何不好言劝说?” 散骑侍郎薛仁本就是被荣妃提拔的党羽,经过前一阵子荣妃被幽禁差点赐死的事,他对云舒自然有所怨言,只是不知是谁?有眼无珠地将薛仁派来解决这件事! 薛仁正倒栽葱躺在黄土地上,心中大惊,没听闻广陵公主的武功这么厉害啊,他赶紧爬起来跪在地上,不忿的表情中夹着一丝恐惧。 云舒狠狠瞪了薛仁一眼“散骑侍郎薛仁,不能安抚百姓是为无能,殴打无辜幼童视作触犯军规,来人,将他拖下去交给禁卫军统领听候发落!” 她三言两语就将薛仁打发下去,本以为她会官官相护的百姓心中早叫上了一声‘好’!像薛仁这样的军官平日欺负他们惯了,也不见人为他们伸张正义,如今总算是大快人心! 云舒转过头时,已经换上了一副稍显柔和的面容,她蹲下身、将倒地痛哭的男孩扶起,顺手给他擦了把脸蛋,和善问道“你的兄长是边境将士?他在编军中隶属什么军队?” 小男孩揉了揉眼睛,委屈巴巴的说“我哥哥是飞狼军的英雄…不过他已经死了。” “飞狼军啊…”云舒目光柔和的看着男孩,带着点点笑意“那是西平将军管潮麾下最精锐的的突击军队,你的哥哥一定是位很有本事的人。” 小男孩听到云舒夸奖自己的哥哥,一双大眼闪闪发光,骄傲道“我*箭射的可准啦!” 云舒笑吟吟,举起如葱尖般的修长玉指点向宁攸飏,所有的百姓都像着了魔一般,随着她的手指看去。 她的声音既温柔又蛊惑“那你看这个哥哥像坏人吗?” 小男孩随着她的指点无意识的看过去,只见眼前的哥哥生的既温柔又好看,那张脸比布市里的老先生卖的画还好看,于是他摇了摇头“不像……” 第一百一十一章 及笄之礼(一) 云舒见男孩平安无事,所有的百姓都将目光聚集在她身上,于是站起身,用清越优雅的声音缓缓道“我知道边境将士中有许多是你们的亲人,也知道万将军的死令大家感到心痛和不公,然此刻大家若是群情激昂,令都城暴动不安,则意味着边境的后方不安,军心不安,战争的伤亡只会更多!” 所有百姓都听到了她说的话,有些人同意,有些人不以为然,更多的是沉默。 领头的书生见到此事有大事化小的意思,赶紧说道“广陵殿下与宁王殿自幼熟识,这点天下皆知!您此言是为了撇清宁王吗?” 云舒冷眼看向书生,知道眼下不宜与他争论,对众多百姓承诺道“我愿以我云氏王族保证,必将万寒初之事查个水落石出,也必不忘边境将士身先士卒的忠勇并厚待他们的家人!你们可愿信我?” 她的眼神极淡,声音却沉稳而坚定。 众人有些犹豫,觉得公主殿下的漆黑目光如夜色沉寂,仿佛包罗万象,让人不自觉沉沦在这肃穆中。 有些人动摇了,相信了,有些人半信半疑,却无法反驳,就连那名书生都不置一词。 云舒看着眼前聚集的百姓,他们愤怒、鲁莽、甚至容易被人蒙蔽,可这些都是她的子民…… “来人,去取一些清水给大家饮用,顺便找御医来看一看那孩子。”云舒见大家不说话,便指着刚才被薛仁踢倒的男孩吩咐。 有官军过来领命,却显得有些犹豫“启、启禀公主殿下,按照楚国例律,宫中御医不能给平民诊治……” 云舒脸色一肃,吩咐道“快去” 那官军被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反驳,一溜烟的跑进宫中请御医,云舒知道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在百姓信服和感谢的目光中走远,却没看到躲在城墙后的那个人。 云淨立于长定门之上,将一切尽收眼底,他阴冷的目光中闪过薄怒“刚柔并济,收服人心,本殿的王妹广陵...果然不能小瞧!” “王兄,薛大人可是我们的人,你难道不出手救他?”乐平站在云淨身边,有些担忧的看着楼下,刚才薛仁被云舒三言两语罢官,可王兄却没有要保他的意思。 “散骑常侍是三品武官闲职,没有实权,薛仁做事又如此没有分寸,还不配我来救,就让他自生自灭吧,只是可惜了舅舅!”想起万寒初,云淨真是一万个心痛。 宫门已经下钥,沈意之和苏子臻皆是外臣不得入内,韩稽却因为是禁卫军统领可以在夜间巡卫宫廷,他趁这个便利来到蹑云殿告知云舒,说凤朝歌和赢华已经被安然送回行宫,有清虚老道在,定能安然无事。 云舒总算松了口气,折腾一天,一夜好眠... 因再过两天便是花灯节,宫中已经为云舒的及笄礼加紧筹备。 趣儿更是天没亮便起来服侍,谁不知道后日是举国盼望的盛典?她年纪虽小,可却是蹑云殿公主跟前唯一的一个小丫头,就凭这个,连御前的张内监见到她也会礼貌的叫上一声趣儿姑娘。 趣儿一张小脸因为忙前忙后变得红扑扑,楚王一向体恤她和广陵殿下,因此将原来荣妃跟前的成碧姑姑派来帮衬,虽然一切都被安排的井井有条,但趣儿却十分担忧和气恼。 别问为什么! 今日卯时,天边还挂着淡淡月牙,她起来准备服饰殿下擦脸,殿下已经用完了些清粥小菜。 辰时,成碧姑姑从少府寺取回了笄礼所用的吉服,公主殿下却在看一卷闲书。 巳时,少府寺新任的大人亲自派人送来了一套如意银边簪饰、碧玡瑶带和头冠,殿下看都没看一眼,在读折子。 等到张内监带人来问殿下请帖的事情时,趣儿已经觉得心力交瘁,觉得公主殿下根本不屑一顾的时候,没想到殿下她却停下了手里的事,想了一会意味颇深的将此事交与了礼部尚书负责。 趣儿生气的摇了摇头,午后殿下直接召见了兵部苏大人商讨政事,竟把她轰了出去,真不知道天下间怎会有公主殿下这样的女子?明明长了一副别人羡慕嫉妒都学不来的美貌容颜,却偏偏不喜梳妆,连及笄礼这样的大事都不管不顾的…… 沈意之此时已经从苏明芳口中听说了司马仇设计陷害凤朝歌和赢华一事,又奉命平息了昨日聚集在城门处的百姓游街,他十分担忧。 “殿下,臣今早得到消息,昨日在长定门前煽动人心的那名书生已经死了……” 云舒并不意外,只是问道“有没有查出什么?” “做的很干净…”想到近日来发生的事,万寒初被刺杀的案子还没有结,楚国又发生了暴乱,他猜测道“这件事会不会是疏国那位殿下做的?” “凤朝歌?”云舒看了沈意之一眼,对他道“万寒初之事和他必有相关,但昨日城门暴乱也必不是他所为。” 凤朝歌虽然多谋善虑,但煽动百姓、杀人灭口的事是不会做的,这么愚蠢的计策他肯定也很瞧不上眼。 沈意之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问了别的事“殿下,明芳现在升任丞相之位,不方便时常进宫,他让我问你司马仇被关押在御史台的事该如何处理?” 云舒感到有些头痛,司马仇先是刺杀沈意之未遂,又将赢华和凤朝歌弄成重伤,可他偏偏是自己的师傅,从道义上来讲,他该死,可从情谊上来讲,他于自己有恩。 “告诉明芳先搁置此事,等明日笄礼完成后我亲自去御史台,我今日找你是有另外一件事托付,明日笄礼,明芳作为丞相已经不适合在我身旁随侍,文官和武官还要劳烦你和韩稽了。” 沈意之当然对这些礼仪烂熟于心,他心下慨然,这么多年的相识相伴,那个拽着他和苏明芳衣角的小公主也长成了绝世佳人,笄礼将至…… 根据惯例,公主的及笄礼除了由母亲绾发,由楚王主持和一名正宾外,为了彰显王家威仪,笄礼应由十六名品行端正的女官服侍,并从朝中甄选出文臣、武将各一名随侍在侧。 场地由女子闺房至清明殿再到长定门上供臣民敬仰,普天同庆,这是极为盛大的节日,许多人翘首以盼,因为楚王将会在次日将公主的婚约昭告天下! 方婉懿早逝,云舒的头发将在蹑云殿由楚王代劳,正宾为客,多是笄者的师长,没有谁比‘楚国第一文臣’沈牧丞更适合,因为苏明芳已经是位高权重的丞相,文臣随侍将由沈意之担任,只不过当云舒想让韩稽一同随侍的时候,楚王卖了个关子。 楚国盛丰三十五年春,四月初八花灯节,在万民的企盼和敬仰下,四国瞩目的及笄礼终于开始。 这一日,和风暖日小层楼。 这一日,鸩山郁郁不知愁。 楚王走进蹑云殿中,看到自己的女儿已经换好吉服。 云舒一身清水流波的锦缎吉服,上面用银线秀出片片祥云和朵朵芙蓉,那条青玉色的碧玡瑶带系在纤细的腰肢上,下面坠着一方清透明亮的凤凰水佩,珍珠点缀而成的滕华冠更显高贵,衬得她容色如玉。 成碧揭发荣妃之后,楚王念在她还算安分守己、品性不坏的份上,将她赏给了云舒做掌事女官,成碧毕竟在宫中服侍了十几年,比趣儿那个小丫头懂得要多,尽心尽力之下将蹑云殿的宫务打理的井井有条。 王后早逝,成碧估摸着楚王不会为女子绾发,于是将云舒的大半发髻梳好,剩下一缕留给楚王以尽礼仪。 鬓似乌云,青丝缥缈…… 楚王牵起那缕蜿蜒的长发,触手柔滑,心中欣慰,但更多的是复杂和伤感。 当挚爱的妻子诞下*的那一刻,他便爱不释手的看顾甚至罢朝三日,最终将广陵城赐给了云舒。犹记得云舒尚在襁褓的模样,抱在怀里温软的一团,记得她第一次写出流畅的诗句,自己是多么骄傲开心,记得她第一次在马背上驰骋的飞扬恣意,更难忘她幼时在自己怀中闻言软语的可爱样子。 可是,自己捧在手里如珍似宝珍爱了十几年的女儿,终于长成了如今聪慧明敏,容颜倾世的模样,也终于到了轻绾青丝,及笄待嫁的时候。 “舒儿,你长大了”楚王很久没有这样叫过她,觉得有些生涩。 云舒从铜镜中看到自己的面容,看到父王略显笨拙的手正努力的拨弄自己的长发,觉得有些忍俊不禁,她轻笑出声“父王应该从未给女子绾过发吧?” 楚王在后面的手微微一僵,沉默了许久后才道“给你母后梳过几次头,只是许多年不曾做过,生疏了……” 云舒清楚的从镜中看到自己的脸色一淡,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些年来,他们父女之间似乎在有意回避关于方婉懿的问题。 “父王要跟你说句对不起,我负了你的母亲,而你…也不得不承担起楚国的责任和逐鹿天下的命运,这是你身世的无奈,也是你父王的无奈。”楚王好不容易将那一缕发簪好,声音有些难过。 “父王”云舒站起身,淡妆素裹却美的清傲舒意,她拉过楚王的衣袖“女儿从未怨过你。” 或许在父王娶了田贵妃和荣妃的时候,她有怨,当母后郁郁寡欢重病致死的时候,她有怨,可这么多年过去,她看到更多的是父王的辛劳,是时局的胁迫,和无法逃脱的责任。 听闻此言,楚王胸口一热,终于欣慰的拍了拍云舒的手,他喜爱的看了一眼女儿精致的妆容,又看了眼窗外晨光,对她道“我们该走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及笄之礼(二) 从蹑云殿中走出来,不意外的看到身着朝服的沈意之,他一向襟带散漫,今日却将衣服穿得很周正,那深浅适宜的笑仍是云舒所熟悉的。 与沈意之并肩而立的人不是韩稽,却让云舒感到惊喜。 此人穿了一身玄墨铠甲,甲胄外还披了件喜庆的红色披风,为原本的杀伐之色填上一丝喜气,他眉宇间生的朗阔儒雅,就像一位行在军中的诗人,这人不是管潮又是谁? “臣,落平关守将管潮,拜见公主殿下,愿殿下福寿安康,得偿所愿。” 云舒欣喜地上前一步,却觉得有些疑惑“管大哥快起来,边境战事未平,你怎会回京述职?” 管潮起来在她耳旁低语“边境战事将熄,有韩将军坐镇军中应该无事,臣是奉王命回京,” 她有些疑惑的看向自己的父亲,管潮回京她当然开心,只是边境守将不受王命是不能回京的,可笑她以为和管潮的相识是个隐秘,没想到父王早就知晓。 楚王就站在云舒身边,此时他只是一位想讨女儿欢心的父亲,于是笑得有些自得“今日是你的笄礼,孤当然要派最得力的文臣武将陪你走上一程。” 就在楚王带着管潮去蹑云殿这时间,清明殿前已经摆好了笄礼所要用的东西,其中包括敬献天地的祭品,拜谢父母的酒水和净手的金盆等等,百官也在这里等待观礼。 赢华作为浊沧世子自然被礼部安排了一个绝佳的位子,坐在百官之前的左手位,能将笄礼全程看个清清楚楚。 礼部尚书默默擦了下冷汗,之前广陵公主派人传话,让他负责此次的及笄之礼时受宠若惊,虽然此事本就是礼部的分内之事,然而谁不知道公主殿下一向与苏相和兵部沈大人交好,这等好事哪里轮得到他? 三张座位,只有赢世子来观礼,对面的王座和赢世子旁边的座位是分属宁王和疏国凤朝歌殿下的,但他二人仿佛说事先好一般没有出现,礼部尚书觉得自己很是失策...... 他深觉惶恐,本想请教坐在不远处的苏相,却听到庄重的礼乐响起,这说明吉时已到。 清明殿前铺上红毯,云舒和楚王并行,两侧分别由兵部尚书沈意之和久不在宫中出现的西平将军管潮随侍,很多人感到惊讶,楚国和宁国正起战事,管潮不在落平关守城,为何出现在这里? 以成碧和趣儿为首的十六名女官分别立在红毯两侧,沈意之和管潮所代表的文臣和武将也停留在清明殿前的长阶上,两人跪拜,一人敛襟、双手合于胸前行揖礼,一人单膝跪地、抱拳行将礼。 云舒继续和楚王向前,止步于放着头冠和金盆的祭桌前。 楚王亲自念完祝词后,云舒需要净手并给身为师长的沈牧丞见礼,并接受他行的君臣之礼,然后再让楚王为云舒戴上少府寺精心制备的滕华冠,这才算礼毕。 赢歆和兄长同坐,在看到管潮的那一刻心中飞快跳动了几下,感觉脸颊微热,她长袖中的手紧紧攥了下衣料,随即挂上了明朗的笑容。 她的目光无法从管潮身上移开,因为他高大威武,神情俊朗,心中不禁轻轻赞叹:原来他全身戎装就是这个样子…… 赢华没有看到妹子的表情,径自拾酒杯抿了一口,他注视着缓缓前行的云舒,气度高贵有威仪,可相比眼前这个容色端肃、身形高傲的女子,他还是更喜爱江湖中那个随意洒脱,面带狡黠的女子。 长定门下,豫安的百姓已经围在那里,将城内主道堵得水泄不通,今日的百姓数量比那日暴乱不知道多了几倍。 最靠近楚宫的那座酒楼早就人满为患,官宦子弟和有钱人家早就在楼中预定好了位子,上万百姓来自楚国甚至其它四国,只为了一睹广陵公主的真容。 三楼窗边的房间,视野极佳,桌上摆着清茶和一张棋局,两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正悠闲对弈。 凤朝歌的座位背对城楼,因身体还没完全复原,他脸色看起来有些疲惫,笑容是万年不变的风雅“我以为宁王会去宫中观礼,没想到会邀文昭至此。” “她笄礼后我需要马上回宁国处理政事,今日有些话想问你。” 凤朝歌和宁攸飏都知道那‘急需处理的政事’是什么,却都没有点破,抛开纷争和立场,他们本该是惺惺相惜的对手和朋友,凤朝歌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眼下无论是时局还是民心,都会令舒儿…令她嫁给你,但我却想知道,你到底为何要娶她?在疏国又为何迟迟没有被封为世子?”宁攸飏看的很清楚,无论是收服民心还是政治手段,凤朝歌堪称当世翘楚,若他真想继位疏国,应该是手到擒来,可偏偏他却连世子之位都没有握在手中。 凤朝歌眉头一挑,认真审视起宁攸飏来,本以为他会关心万寒初遇刺或是当日司马仇害他一事,可这两件都只是表象,唯有他所问的这一件,才是拨云见日的真实,于是由衷赞道“宁王眼光独到,文昭佩服。” “不过在此之前,文昭也有一事望宁王解惑,当日在庶阳的杀手本是她留给你的礼物,可你为何不收?宁国内乱的丑闻本可以掩盖下去,你为何昭告天下?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宁攸飏心中亦是一跳,这两件事看似毫无关系,可却也由表及里,凤朝歌的眼光果然不凡。 “宁国……表面上看是风平浪静,可实际却如生在肌肤之下的暗疮,若不将这些阴暗拿出来让阳光晒一晒,是无法尽数除去的,就譬如岐王勾结我父王嫔妃之事,虽然可以隐秘处理,但只会让宫中的阴谋愈演愈烈,不如一刀剜去,更显干脆。” 听完他的解释,凤朝歌并没有表示赞同,凤眸中闪过清幽而探究的光,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也回答他刚才的问题“区区世子位,何必心急,我只是觉得此刻时机不是上佳,至于她……” 凤朝歌的声音低不可闻,似乎在玩味,在思索,还有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迷茫“或许是因为我需要她,又……或许是我心中希望如此。” 宁攸飏看着他的语气中带着少见的迷惘和犹豫,不禁低低一叹。 此时,窗外的街道上响起一片鼎沸之声,许多人朝着城楼上欢呼、朝拜,看时辰云舒已经结束清明殿的笄礼,正在长定门上接受万民朝拜。 宁攸飏和凤朝歌也朝城楼上望去,这么远的距离,看不到她的朱唇玉貌,看不到她的华裳美衣,只有一袭恍若月出云间的淡影和傲质天成的身姿,可是就这远远一瞥,不知倾倒了四国之中多少臣民。 宁攸飏目光轻柔,那是与他在无数个风雨未卜的日夜中相伴的舒儿,是自己刻在心中的人和名字,是他愿意倾其所有守护珍视的唯一一人,她也总是能够轻易折服人心而不自知。 城楼上 李澈终于明白云舒为何执意将他留在江湖,看着那道由百官簇拥,受万民敬仰的清水身影,江湖中放任不羁的黑发此刻用珍珠华冠束起,那身锦衣贵不可言,可是他心中却觉得有些难过。 可能是因为云舒的笑容太过坚强和完美,也许是因为她的肩膀太削瘦,可就是这单薄的身躯将苏、沈两大世家收回麾下,可以让管将军和韩统领惟命是从,她挑起的重担是国家的安定,是臣民的信仰。 云舒看着在下面欢呼着、热闹着的百姓,觉得自己好像被一面冰冷的墙隔绝,她心中微冷,就如同远处空空的街道。 楚王感受到女儿忽然沉默下来的情绪,拍了拍她的肩膀,这种至高无上的孤寂没有谁比自己体会的更深。 “广陵,到了该选择的时候了,嫁给谁?与哪国联姻?以后楚国的道路该怎么走?你应该昭告天下,这才是让楚国安定的最好方法。” 云舒当然明白,就在自己拥有广陵城的那一刻,在自己将苏、沈两大世家握在手中的那一刻,在结识管潮提拔韩稽的那一刻,楚国的军政已经握在手中。 而她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不能如普通女子那般和自己所爱之人相伴一生。 她沉默了许久,直到凉风穿过了城墙,自己的笑脸僵硬“那就……疏国吧” “四国纷争,楚土尤沃,吾身为王族,更应怀翼翼之心,经国范民,使边境安定,今疏国有好,意在互持,更兼民心之所在,宜合丕彝,以厚先祖之风。” 这一日,很多豫安的百姓都听到了公主殿下的声音,那声音不知是怎样说出,遇风而不散,带着清冷高华和的沉静安宁,宣布了楚国和疏国终于在两百年之后重修旧好,重结姻亲之谊。 百姓在欢呼和庆典中度过了这一日的花灯节,许多人在河中放花灯祈福,为边境死去的将士超度,为楚国的安宁祈祷,为广陵公主的婚姻庆祝。 可也是这一夜,有许多人彻夜难眠,在重重宫闱中发出幽深而无奈的叹息…… 江湖卷完 第一百一十三章 江山为聘 “趣儿姑娘,少府寺派人送来公主出嫁的吉服,你过来看一下!”跑腿的小内监讨好的喊了一声。 另外一个小内监看到趣儿,也不甘示弱地凑过来“趣儿姑娘,这是花房新送来应季牡丹,你看看品相好不好?” 趣儿一身杏色宫裙粘腻的贴在身上,豆大汗珠顺着她的小脸流下来,只听她脆生生道“殿下说了,只要桔梗和山茶,你怎么送牡丹来了?” “哎呦,趣儿姑娘,奴才们哪敢记错了,山茶还好说,只是桔梗只有七月开花,奴才们找遍了宫里宫外所有花坊也没见到一个骨朵。” 趣儿月牙似的眉毛一皱,不满道“公主殿下和驸马的文定之期就快到了,你们哪有不尽心尽力?大典就这么一次,豫安没有可以去洛城,洛城没有就去祁城,总能找的到吧?” 小内监听完,脸色跟药汁一般苦,就怕趣儿误会他不尽心,急的快要哭出来。 “我的好趣儿,现在是五月、楚国上下在哪里都找不到桔梗花,你也不必难为他。” 趣儿身后站了一位颇有风韵的中年女官,生的容颜姣好,举止挺拔有度,一看就在宫中伺候很多年。 “成碧姑姑,我怕广陵殿下不喜欢俗气的牡丹嘛。”趣儿有些撒娇的对成碧说,顺带瞪了一眼小内监。 小内监一哆嗦,委屈的扁了扁嘴,也看向成碧。 “你先下去吧”成碧心中暗叹一声将小内监打发走,拉过趣儿边走边岔开话题道“礼部派人来问殿下订婚的安排……” 趣儿被她问住,马上将先前的事忘了,她抹了把头上的汗珠,急躁道“这可要殿下亲自批阅才行......咦?一个上午都没见到殿下,她又去哪里了?” 阴暗的牢房中,几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空气中飘来汗液和污秽物混杂的气味、还夹着淡淡血腥气,十分刺鼻。 被关在牢狱深处的大都是朝廷重犯,每个人单独一间用铁链锁在木栏上,楚国君主多仁义,因此有许多间牢房都是空的。 “这样看起来,楚国的重犯真是少。”凤朝歌闲庭信步的走在云舒旁边,对牢房中的情形做出评价。 “少?”云舒古怪的看了他一眼,被关在这里的人大致只有延误军机和通敌叛国两种,这里十几个人难道还不够? 凤朝歌朝她微微一笑,这笑容清冷,在狱中有些令人发毛“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巡视一下疏国的牢房。” “那还是不必了…”云舒翻了个白眼,他以为这是在郊游?若不是这里关着司马仇谁会来? 苏明芳走在前头,自从司马仇入狱之后就被当做死囚关在最里面的房间,平时除了自己亲自审讯外没有人能够进来,尽头的囚房没有床,房门是用一种比铁器更硬的材料制成,就是为防止司马仇杀人越狱。 走到门前,司马仇躺在草席上,身上穿的还是关进来时的那件黑色长袍,因为长时间没有换洗变得皱巴巴,还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 他抬了抬眼,看到云舒和凤朝歌一起前来,冷道“你这丫头果然要嫁疏国兔崽子?”他恨恨的啐了一口,也不知是不是想起那件四国皆知的旧事“疏国人有什么好?一个个虚伪狡诈,还非要装成翩翩君子的样子。” “噗嗤”云舒闻言觉得好笑,一时没忍住,赞叹道“老头你可真是他的知己,我还以为天下间只有我能看穿他的本质。” 凤朝歌有些无奈的看了眼云舒,这个女子一向对他没好话,可怜他竟无法生气,于是拱了拱手对司马仇道“文昭此番前来拜见,只想知道在四国王储之中,为何前辈只对在下一人恨之入骨,欲杀之而后快?” “老头,这一点我也很想知道。” “呵…疏国人啊,你先祖做了何事你们竟不自知?”司马仇怨毒的看了他一眼,恨不得马上让他变成一具尸体“当年四国围剿为杀司马策一人,而非北疆或是司马氏一族,若非凤留笙将我族人赶杀殆尽,怎会有如今的凋零模样?” 他皮笑肉不笑的看了云舒一眼“云丫头,我不防告诉你一句,莫说司马策,就连楚国的云宓也是被凤留笙所杀,而这个凤朝歌……”他看了又看,冷嗤道“比其先祖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当然要他死!” 云舒和凤朝歌迅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起在北疆所看到的云宓棺椁,没想到其中另有隐情。 “说吧,你要怎么杀我?”司马仇懒得和凤朝歌多说,知道云舒此次必定不会放过自己,但即便临死,他也丢不开与生俱来的狷狂。 云舒神色有些复杂的看了眼司马仇,自己一身武功全赖眼前这个被困牢狱的老头所授,师父二字可不是白当的,可如今司马仇与荣妃勾结在一起,自己又即将远嫁疏国,若不了结,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 “老头,我不杀你,但你的武功天下第一,我必须废了它” 司马仇冷冷看了云舒一眼,不成形的发髻更显得他狂傲无比,他眼神幽幽,心中觉得真是万事随缘度!眼前人的武功是他所授,今日却要来废他的武功,有趣! 司马仇知道多说无益,双手紧握,没等云舒反应过来便运力将自废经脉,动作干脆利落。 云舒蹙了蹙眉,看到司马仇疼的脸色惨白,心中实在不忍,可转念想起差点遇刺身亡的沈意之和险些在楚国被害的赢华和凤朝歌,她什么也没说。 “走吧”云舒轻轻说道,往前走了几步,才有听到司马仇隐忍痛楚的声音“老夫就是后悔,从第一面见到,就该杀了你!” 是缘?是怨? 云舒脚步顿了顿,未发一言,只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离去。 ...... 按照律法,无论是宫中世子纳妃还是公主出嫁,都是关系国祚的大事,必要由太史令夜观星象算出吉时,并按照礼法行完大婚。 四国旧俗,两国联姻应遵循六礼,其中纳征和亲迎最为重要,纳征指的是男子需要备好聘礼求娶女子,亲迎便是要到两国边境相迎,可是如凤朝歌这般亲临都城,在楚国行完文定之礼再回疏国大婚,却是少见。 自那日及笄之礼后,宁王告辞反还,赢华也在不久之后返回浊沧,往后的日子,凤朝歌出入楚宫已经变成了寻常之事。 凤朝歌一袭青衫,临风玉立,风姿俊秀,那自然流露出的笑意浅适风雅。 许多宫女匆匆行过,在路过凤朝歌身旁的时候却忍不住暗暗青睐,如此丰神姿貌,也只有尊贵的公主殿下可以相配吧? 趣儿一路小跑,虽然见过凤朝歌多次,但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仍忍不住俏脸微红,她屈了屈膝,有些羞涩道“殿下,我家楚王和公主殿下正在亭中与几位大人商讨大婚之事,烦劳您移步!” 凤朝歌礼貌点头,那笑意就像春风般和暖绮丽,跟随趣儿的脚步来到簇莲湖旁的小亭中,只见除了楚王和云舒,还有方文渊、沈意之和苏明芳,管潮和礼部尚书也在其中。 “文昭见过楚王,见过广陵殿下。”他磊落的青衫如同垂下的碧莲,清贵生姿。 “见过殿下”其余几人齐声说道。 楚王正襟危坐,一双精明的眼睛山下打量着自己这位乘龙快婿,就容貌上来说,他还真配得上自己的女儿,只是这心思嘛…… “六礼之中,问名、纳吉、请期这三者本应由疏国来做,可既然你在楚国,孤看也不用麻烦了,就让礼部尚书征询太史令后告诉你如何?” 礼部尚书站在一旁,觉得脚下有针毡,一刻已不想多待,这三者本该由男子一方完成,就是彰显妇人从夫之义,他知道王上疼爱公主,不想屈居人下之意,可、可由楚国来做实在不合规矩啊。 礼部尚书这厢一个字都不敢说,那边凤朝歌看了眼云舒,可后者只是转了转眼珠,捧起香茗慢慢的…慢慢的品。 这女人果然喜欢打自己的脸…凤朝歌有一瞬间的无奈。 “楚王所言甚是,然在楚国只能行文定之礼,所谓文定只有订婚而未行大婚,文昭以为文定之期交给礼部尚书,大婚之期交给疏国太史令如何?” “哦…”楚王应了一声,不说答应也没有反驳,看着凤朝歌无比认真“六礼之中,纳彩为第一步,孤王似乎没见到你的聘礼?” “咳、咳咳”云舒被一口茶呛住,自家老头真真是脸皮厚,身为一国之君,连锁要聘礼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她真是佩服! 凤朝歌这边还未说话,沈意之已经揣着衣袖慢悠悠道“当初赢世子将都城周围的一座城池作为聘礼送给广陵殿下并允许殿下带亲兵五百,真是英雄气概。” 云舒听完,用眼神为沈意之叫好,四国之中名臣如此之多,如沈意之这般没脸没皮、性狡若狐的还真没有,于是似笑非笑的看向凤朝歌。 凤朝歌无奈笑了一下,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见到了狼,还是一窝狼…… 他那双好看的凤目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最后定在云舒脸上“一座城池又如何?五百亲兵又如何?广陵嫁与我,此后文昭再不会娶她人,将府中印信交与殿下保管,从此以江山为聘,将府兵尽数赠与殿下又何妨?” 众人惊讶的看着凤朝歌,他语气既平淡又清雅,却让人莫名的觉得心潮涌动,热烫难耐。 云舒脸上一热,微微别过脸,该死!这该死的凤朝歌何时会说这样的话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文定之约 修水浓青,新条淡绿,锦鸳霜鹭,荷径拾苹。 红妆映、薄绮疏棂。 风清夜,横塘月满,水净见移星,堪听…… 楚宫上下,一片红绮艳罗,无论是清明殿上高高的檐角还是烟华台四周的华座,都被挂上了一层喜气。 明日,就是楚王嫡女,广陵城的主人,云舒的文定之期,按照礼俗,豫安城家家户户必须在门前挂上红纱灯,以示普天同贺。 张内监自小伺候在楚王身边,他看着王上和王后大婚,看着云舒殿下出生,如今又要看着殿下她嫁人,连他都觉得不舍,更何况楚王? 张内监见楚王一直批阅奏折到深夜,即使疲倦也不愿歇息,心酸道“王上,明日是广陵殿下的文定之期,您该早些就寝才是啊……” 楚王看了眼漆黑无比的天色,叹气“是啊,明日礼成之后,广陵就要启程去疏国,她的嫁妆可都收拾好了?” “早前一个月就装点好了,一共十二车,车车都是您亲自批下的,绝无遗漏。” “哦,对对,礼部的人来回过话,孤忘了。”楚王拍拍自己的脑门,心中对云舒既怜惜又心疼,别人家女儿出嫁自有母亲打点,可自己的舒儿从小没了母亲,而自己这个父亲常常忙于国事,跟没有也差不多,如今出嫁,他生怕不如女子细心,会漏掉些什么。 一晃十几年过去,楚王忽然记起和方婉懿大婚的那个夜晚,似乎也是这样的夜色。 楚王揉了揉有些发热的眼眶,对张内监吩咐道“去蹑云殿看看,广陵如果没睡就让她来陪孤说说话……” “哎!”张内监重重答应了一句,看着楚王因公主大婚而操劳,鬓角的华发又见多了,他有些伤感的叹了口气,,去蹑云殿通传。 空旷的大殿中响起脚步声,云舒款款走近,精美辉煌的殿阁尽头有一张龙座,那是楚国最至高无上、也是最孤独的位子,此时空空的位子上只摆着那顶九珠王冠。 云舒在王座前的台阶上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脱下王冠的头发有些花白,眼角和额头上皱纹丛生,显得苍老,原来高高在上的人走下来,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中年人。 楚王看到自己的女儿,她仪容修整、步履轻盈,眉宇间皆是难以言喻的聪慧明敏,于是欣慰的笑,拍了拍身旁的石阶,道“舒儿,过来坐!” 云舒犹豫片刻后走上前,和楚王并肩席地而坐,这样轻松随意的姿态大概有十几年不曾见过吧?云舒有些模糊的想。 “疏王这个人…我年轻时见过,他心思重、权谋深,一辈子娶了七十几位娇妻美妾,有子女二十三人,疏国王室是虎狼之地,你要小心。” 楚王皱起眉,片刻后又展颜一笑“不过没关系,我的舒儿很聪明,就算是凤朝歌也奈你不何,而且楚国永远有你父王在,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要是疏国敢欺负你,父王就派管潮杀到边境!” “父王……”云舒无奈的唤了一声,四国平衡之势维持百年,岂是说杀就能杀的? 楚王笑的很淳朴,又有些幽怨“都是你那两个不成器的哥哥,一个每天混在医署,另一个么……天天琢磨勾心斗角的小心思,不成大器!” “有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吗?”虽然事实如此,云舒还是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啊?……哈哈、”楚王见云舒和他斗嘴,就像小时候一样,不禁开怀大笑,笑的心中阵阵发酸,眼角流出泪来。 云舒叹息了一声,白皙的手指摸了摸楚王苍老的容颜,虽然她父女二人因母后的事出现隔阂,但其中的血肉之情仍然深厚,云舒见楚王难过,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心酸的抽了抽鼻子。 “你一个人去疏国我不放心,韩稽是你的人,我看他忠孝寡言,可以托付大事,你将它带到疏国去,另外还要有人为你出谋划策,沈意之…” “万万不可!”云舒被惊到,赶紧打断楚王“女儿这是出嫁,哪有人出嫁还带着文臣武将的?这会令疏王疑心,更会害死韩稽和沈意之!” “况且韩大人现任禁卫统领,沈大人係兵部尚书,他二人离去会动摇楚国的根本,女儿不同意!” 楚王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父王不放心,你身边连一个可信的人都没有。” “难道父王不相信女儿能自保?”云舒的眼光清亮亮的,带着无与伦比的自信和自傲。 不相信?他如何会不信? 一步步看着女儿身兼绝世武功,将楚国的军政大权握在手中,在边境部署管潮和韩延宗这样的名将,在都城提拔苏明芳和沈意之甚至是礼部尚书这样的能臣,甚至为王孙云逸选好师长,为楚国的未来铺好道路,这些手段连自己都觉得毫无疏漏。 楚王拍了拍云舒肩膀,骄傲点头“你真的长大了!” 这夜,云舒听楚王说了很多,从他和方婉懿相识,到遭受祖父方文渊的刁难,到先闻趣事,到楚国内政,甚至是四国的形势和疏国人际,楚王都毫不吝啬的谆谆教诲,就为了让云舒少些艰难。 时间过得飞快,只因春思无限,不知夜长…… …… 十里红妆如火如荼,万千百姓翘首以盼。 趣儿和成碧都换上了新制的桃色礼服,一人捧着喜服,一人捧着凤冠和首饰。 云舒最后一次从蹑云殿的榻上醒来,穿着白色里衣、不施粉黛,可她的容貌清艳绝伦,就如同簇莲湖中的清清芙蓉,如同茞若殿外的白梨花开,在一片红色中更显得素美逼人… 可是成碧和趣儿却为她脱下的白衣,套上了红色里裙。 日高花榭梳云髻,朱颜新妆出镜心。 乌黑的长发绾成华美发髻,以明灿灿的金色凤冠为饰,她画眉深浅,妙目清神,此时是明玉朱颜,香腮胜雪,一贯淡淡生姿的容貌因朱红妆面显得艳美绝伦。 大红色的吉服穿戴在身上,暗绣的金色凤纹被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地,她窈窕而完美的身姿如九天之上的霞光玉带,令人望而生怯。 趣儿伺候了她这么多年,此刻也觉得她的明艳让人不敢直视“殿下你、你太美了。” 云舒微微一笑,转而看向成碧,征询道“成碧姑姑,如今我就要出嫁,疏国路远形势复杂,我未带一兵一卒,无法保证安危,但你一贯懂得宫廷礼数,我想带你随性,不知你愿不愿意?” “殿下?”成碧惊讶的抬头,她本是荣妃的人,若非云舒慈悲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如今她却远比把这份信任给她,心中感动,赶忙跪下道“公主殿下说是询问,但却是为了奴婢着想,自从奴婢揭发荣妃之后,若非殿下庇护,三殿下和乐平公主早就将奴婢杀之而后快。” “你这是同意了?” 成碧磕了个头,声音坚定“此后千山万水,疏国路远,奴婢愿跟着殿下伺候!” “奴、奴婢也愿意跟着殿下!”趣儿赶紧说道。 云舒看着她娇俏的身躯和可爱的脸蛋,轻轻叹气,将她扶起“好趣儿,父王年纪大了,我想拜托你留在楚国,照顾他的身体可好?” “我不要,我想跟着殿下去疏国,我不要跟你分开!”趣儿拽了拽云舒的衣角,眼眶红红的,有些委屈。 成碧见她要哭,赶紧拉过她的手,安慰道“趣儿,殿下是心疼你,而且王上对殿下这么重要,她是相信你呀!” “可是、可是……”趣儿犹豫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 里面在谈话,门外却传来一个怡然清雅的轻声,如温温玉石、似淙淙清泉“文昭请见广陵殿下……” 成碧和趣儿双双对视,溢出笑意,是驸马! 朱门启,红帷落 红莲似的步履走在眼前,女子漆黑的长发束于脑后,容貌是从未见过的婉媚娇艳,她当年俯视江湖时的傲然和执掌朝堂时的自信统统不见,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有些羞涩怯然。 就是这一瞬间的赧然和明媚,令凤朝歌的心口仿佛窒息了一般,却又清楚的感觉到心跳,他奇异的遗忘了身旁的一切事物,什么天高路远?什么家国天下?他只记得他是凤朝歌,而对面容颜绝世的女子,马上就要成为他的妻… 趣儿见凤朝歌俊秀非凡的容貌有些怔忡,不禁捂着嘴轻笑出声,一半打趣一半提醒道“请驸马牵过我家公主殿下,到清明殿昭示文武百官、拜别楚王。” 凤朝歌不自然的抿了下唇,带着笑意的声音竟有些低哑“文昭失礼……” 清明殿前 楚王站在高高的玉阶前,看到凤朝歌和自己的女儿缓缓行来,他们一个俊美高仪,如幽兰般风雅无铸,一个美艳清傲,如荼蘼花开般的绝色风华。 这双璧人虽然正一步步走近,楚王却知道自己女儿已经离自己、离楚国越来越远…… 只听楚王端肃的声音在清明殿中响起“孤承帝祚之休,则知继继之所重,经人道之始,则知亲亲之不敢遗。广陵公主,出于嫡长,性嶷而色恭,德专而言靖,夙表天姻,许于疏国,敷高内外,成之嘉礼。” 百官的目光中,云舒和凤朝歌敬拜天地,辞别楚王,繁复难捱的仪式此刻却让云舒无比珍惜,因为这是她最后留在母国的光景,她只愿时间过得慢点,再慢点...... 可是曲有终时,欢宴散尽,再繁杂的仪式也有结束的那刻,而那刻、就是她该离去的时候...... 云舒的嫁妆和一应物品早就被安排好在城门口等候,只待文定之礼结束便可启程疏国,根据礼制,公主出嫁别国百官可以相送,但必须止于长定门。 楚王因身份至高,又是云舒高堂,礼法上只能由云舒拜别,不能亲自出城相送,许多官员都知趣的回避开,此时长定门下只有和云舒交好的几位官员。 两朝肱骨之臣方文渊、新任丞相苏明芳、西平将军管潮、兵部尚书沈意之、禁卫统领韩稽、礼部尚书徐棣…… 这是她的亲人、幼时玩伴、相知好友,亦或是忠诚下属,将楚国托付给他们,她放心,而他们也必定会明白她的所思所想,因此不必多言。 “以后的楚国,就拜托诸位了!”云舒含着淡笑,道出最沉重的嘱托。 众人心思不一,唯一相同的便是不舍“臣等必殚精竭虑,守护楚国!” 云舒点头,最后望向自己过去十几年生活的那座宫殿,有欢笑、有喜悦、有仇怨、有亲恩,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会变成回忆里的过去,从此故国难归... 她踏上那座远行的红色马车,再没有回头。 多情容易伤离别,不如潇洒离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平城之危(一) 五月时节,楚国北部和疏国南方城镇都陷入了一片淫雨霏霏,天色阴了好几日也不见晴,又因路滑而行的缓慢。 云舒穿着那身隆重的大红喜服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她表情很淡、或者应该说没有表情,浑身散发出的疏远冷意像冰窖一般。 成碧在一旁侍候,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她知道每当公主殿下表现的越淡然、越无所谓的时候,那就说明……这次事情真的大条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以往在楚宫中每当云舒摆出这幅高雅淡然的表情时,苏明芳和沈意之两个都会躲得远远的,以防武功高强的广陵殿下误伤。 成碧愈发小心伺候起来“殿下,沿途驿站进献的新鲜瓜果,奴婢给你备上吧?” 云舒已经在马车上坐了整整五日,因为这礼服压在身上无法更换,她随时随刻都保持着高雅的姿仪,一想到往后的半月时光都要如此度过,她很烦躁、很不耐! 她睁开双目看了眼盘中的瓜果,觉得毫无兴趣,于是冷淡道“你吃吧。” 成碧见她兴趣缺缺、形容不快的样子,心下忧愁,要能找些什么事情哄殿下开心就好了...... 正当她一筹莫展,忽听车旁响起马蹄声,不一会就见凤朝歌推开车窗,带着笑意出现在旁边。 冷厉的剑光闪过! “唔!”成碧捂嘴惊呼,公主殿下不知道从何处拿来武器刺向窗外,她只来得及看到光影并听到刺中衣料的声音,驸马莫不是死了吧?! 凤朝歌的鼻尖几乎已经触到韶光剑,若不是手中刚好拿着包袱此刻恐怕已经命丧黄泉,他好看的眉峰挑了挑,嗓音风雅好听“夫人,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吗?” 云舒不理会他的称谓,只漠然移开视线,跳动的眉峰昭示着她烦躁的心境,她是真的很想杀人! “你要是这么容易死才有鬼,这马车我要坐到什么时候?” 凤朝歌将包袱丢过去,用一根手指缓缓推开剑锋,无奈一笑“里面本就是给你更换的衣物,只是这一剑戳来,哪里有窟窿我就不知道了。” “衣服?给我换的?”云舒闻言,忽然眉梢一弯笑了,虽不能离开,但有件衣服也是好的。 云舒惊喜的看到她那匹通体雪白的俊俏马儿,这还是管潮第一年赴职落平关时从关外领回的,此品种被关外人称为‘灵驹’,脚程奇快,后来被云舒起名为‘踏燕’。 骏马踏燕见到自己的主人,一边小跑着一边哼唧了两下,是久违的亲热。 凤朝歌虽然差点被韶光剑戳死,但看到女子雨过天晴的笑容,竟然觉得有一丝欣喜,他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却忍不住含笑道“你将衣服换了,我们从楚国小路,等快到疏国都城时再与迎亲队会合。” 成碧这回听明白了,驸马这是要带着广陵殿下一路游山玩水,她忧心道“跟随驸马来楚国迎亲的士兵都在队伍中,如若离开公主殿下无人保护,这如何使得?” 凤朝歌朗然一笑,对她道“你家殿下不去杀别人已是很好了,刚才我差点被杀,你没看到?” “我在前面等你。”说完这句,他策马扬鞭,在马车外掀起烟尘…… 楚国和疏国联姻天下皆知,这一路官道上有许多州郡都在为迎亲的队伍而准备,更有百姓挤在拥拥攘攘的官道上看热闹......尤其是到了疏国境内,真不知那位被三国诸侯相争、最终嫁给凤朝歌并可能成为疏国王后的女子到底生了怎样一副尊容? 可百姓哪里知道,他们挤破头也想看上一眼的迎亲队伍中早就少了两个最重要的人。 云舒此时仰卧马背,手中捏着桃子慢悠悠道“喂,你带我离开不会只为了游山玩水这么简单吧?” 这一路上,云舒除了在楚国洛城见过明妆楼的竹钰姑娘,并交代她去豫安找沈意之外,剩下的都是在冷眼旁观。 旁观什么? 凤朝歌自打进了疏国境内,剿灭了一处官府也不敢招惹的土匪窝,罢免了一位欺压百姓的贪污知府,解救了被贩卖为奴的几十位女子,而那些女子一见到凤朝歌的容貌便倾心不已,都说愿意以身相许。 别人是做好事不留名,可凤朝歌做了好事之后也不知怎的?总能被人知道,这不、他仁义侠名已经广为传颂,很被百姓拥戴。 凤朝歌当然不会否定,含笑道“我最好是能多收服民心,不然等你我到了疏国,必定会变成待宰羔羊那般凄惨。” 云舒瞅了他一眼,有些不信道“我一直以为只有宁王才会做残杀亲子的糊涂事,难道疏王也会这样?” “残杀么…倒是不至于”凤朝歌眯了眯眼,显得毫无所谓“可是我那个父王生性猜忌,即便是亲身儿子也不能功高震主,况且他有二十三个子女,多一个少一个也没什么关系。” “二十三个子女有什么不好?”云舒撇撇嘴,楚国王室一向寡淡,如果她父王也有十几个儿子,哪用自己来操心家国大事? “你以为我七岁从军是为了什么?从军之后我的军权又去了哪里?”凤朝歌一贯优雅的脸上居然少见的带上一丝嗤笑“我父王急于将兵权收回,而我那十几位兄弟就如同饿狼扑食般想要杀我而后快。” 云舒闻言竟然抖了抖,深以为十几条狼抢一块肉的场景确实不怎么好看。 凤朝歌本以为她会有些担心,没想到她说“十几条狼想杀你你还活的这么好,可见你才是真正的饿狼。” “咳、”凤朝歌呛了一口,眼前的女子总是有把人气死的本事。 “我们三日前已经过了济城,疏国都城应该在正北方,我们这是要绕去哪里?”云舒问道。 “你觉得平成如何?”凤朝歌道 “平成?”云舒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好在四国地图她在司马老头那看了好几年,于是说道“三面环山,中间有谷地和河流,只是地势太低。” 凤朝歌点点头,同意她的说法并解释道“楚国和疏国虽然毗邻,但相比楚国的地势低平,疏国有更多丘陵和山脉,而这些安置于山谷之中的城池,每到六月淫雨季节便会有泥石滑坡,朝中每年都要拨出近三十万两白银为山体进行加固。” 凤朝歌说到此处目光微闪,低沉的声音让人感到危险“而这修补城池的肥差,每年都由我二哥随王来领,既博了美名,又能得到封赏。” “三十万两白银……”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云舒皱起眉头“既然如此危险,为何不迁城?迁走这样一座城池五十万两足矣,总比每年支出要好。” “迁城……呵呵”凤朝歌冷声一笑“先不说这提案能否在朝中通过,单说这样的城池在疏国就有十几座,不仅国库负担不起,就算时间上也很难完成。” “那你打算如何?听这情形就算你亲临至此也毫无用处。” 凤朝歌回望她的眼睛,目光中有着极冷的幽深和一丝决绝“欲要立之,必先废之!” 云舒听后有一愣,然后变得无比惊讶,难道他要做的是毁掉此城?她难以置信的摇头“你真是疯了!平城中还住了你疏国的三万百姓!” 还欲再说,忽然感觉身后的草丛中有轻微响动,普通人听到只当是林中风叶摩擦,可云舒却忽然向后轻喝“是什么人?” 树林中果然现出一个相貌平平的黑衣男子,他气息沉稳,一看也是武学中的高手,落在凤朝歌面前抱拳道“属下谈冲,见过公子!” 凤朝歌点头,指着身旁云舒道“见过广陵殿下。” “臣疏国安勇将军谈冲,见过殿下。” 云舒有些讶异,四国之中名将不少,若楚国的管潮被人贯为儒将,眼前的谈冲则以勇字当称,只是没想到传闻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谈将军竟是眼前人,更没想到他会对凤朝歌自称属下。 凤朝歌倒是平平和和的受了一礼,十分理所当然问道“朝中之事如何了?” 谈冲未答,飞快看了一眼旁边的云舒,似乎不放心。 只听凤朝歌对他道“楚国与疏国互结盟好,公主不是外人,回话就是。” “朝中随王听闻公子与广陵公主的婚事后十分不满,一面上奏疏王言公主殿下握有楚国军政大权,嫁与疏国本就目的昭然,同时他向工部请出二十五万两白银,以作今年山体加固之用。” “好在御史台查出平城知府往年有贪污的银两,上奏之后令王上大怒,正在彻查。” 谈冲说完递给了凤朝歌一封信“这是都水长呈上的平城山体情况。” 凤朝歌接过信看完后递给云舒,上面写了历年平城山体加固的时间和细节,尤其在今年派人实地勘察过,发现三面环山的每个山体都有倾塌可能,稍有懈怠便是全城覆灭的结果。 根据每年拨出的银两来看,山体加固确实是疏国财政支出的很大一部分,甚至影响到了军中和宫中用度,更可怕的是这些山坡即便每年花大量银钱修葺,但也只是螳臂当车之效,危如累卵。 云舒看完后才明白凤朝歌做出的决定并没有错,平城因三面环山是所有城池中最危险的一座,山体坍塌后虽然会将平城以及平城的百姓毁掉,但其他城池因为危险会自发迁移到安全之处,能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只是……活生生的三万条人命,难道就这么没了? “若是…先将城内的百姓迁走?”云舒思索着问道。 “来不及”凤朝歌摇头,将好看的薄唇抿起“以前朝中曾有官员到当地劝说过,可城中百姓不愿放弃自己一贯生活的地方,反要朝廷贴补金银,拖到今日已经耗费了近九百万两白银,国库已经耗不起了。” 凤朝歌还没有告诉云舒的是,他二哥随王在掌管山体加固的这些年间,年年贪污已近百万,并用这些钱在府中组成了一只精兵护卫,为的就是争储。 谈冲的心也有些沉重,只是他相信公子所做的决定都是对的,于是问道“公子,我们现在怎么办?” “等”凤朝歌只说了一个字。 谈冲有些疑惑,但云舒却明白,所谓等,就是等朝中将平城知府贪污的事实审出来,等这几日暴雨连绵,等山上巨石滑坡将整座平城和城中百姓覆灭掩埋!等这里变成一座死城! 第一百一十六章 平城之危(二) 接下来的几天,云舒亲眼看到凤朝歌从谈冲所率领的精锐部队中调出五百人,这只精锐骑兵跟着他们驻扎到平城百里之外的山坡上,以备不时只需。 如浓墨般深沉的夜色不见月光,更没有星子,早已安歇的城中百姓熄了灯,从远处看毫无生气,宛如一座死城,连续半个月的雨水让山体松动,使山间道路变得湿滑。 云舒仔细盯着前方,半信半疑道:“你确信倾塌就在今夜?” 凤朝歌一言未发,只是点了点头,根据谈冲手下勘察的结果来看,平城周围山上的岩石表面已经出现裂纹,并不时发出崩裂的响动,再加上土地变形和泉水复活等征兆,山体倾塌就在须臾之内。 远处高山上有什么在动,马匹最先感受到危险,如踏燕和越影这般矫健的神驹都开始躁动不安,然后众人才感受到来自平城方向的地表震动。 随着震动越来越猛烈,远方扬起滚滚烟尘,随后是巨石‘簌簌’滑落的声音,从云舒的方向看起来,整个平城都在陷落。 此时,平城中已有百姓从睡梦中苏醒,有些精壮的男子率先跑出查看,惊恐的发现落石从四面八方而来,转眼就将旁边的房屋掩埋! “山塌啦!是山塌啦!”有人嘶吼。 尖叫声从平城的四面八方传来! “快跑!往北方的城郊跑!” “不行啊!救救我的孩子!孩子还在里面!” …… 混乱的求救声和嘶吼声在平城中响起,但又很快被山体滑落的声音所掩埋,或大或小的巨石从天而降,平城变成了一座瓮城,城中百姓就如同蝼蚁一般在绝望中挣扎! 只是一瞬之间,遍地横尸! 凤朝歌和云舒只能看到从三面滚落而下的山体,有些石块比房屋还大,远处的火光和烟尘都昭示着平城正处于一片水深火热之中。 这一刻,弱小而无助的百姓的愿望何其简单?又何其纯粹?他们只是想求生! 云舒将呼吸放的极缓、极沉重,因为她知道就在这片刻的时间过后,便有成千上万条在眼前逝去,而她......仅仅是看着。 更可悲的是,这一切明明已经被预见,挣扎的人们并不知道,只要凤朝歌一声令下,他们本可以避免这场灾难! 云舒不得不承认凤朝歌的做法很理智……但!仅仅因为一个选择,就让平城三万百姓作为保护疏国其他百姓的牺牲品……是否不公?! 天地不仁!为君者不仁! “凤朝歌,你...”完全可以避免,可以找一个更两全其美的办法!云舒想这样对他说,可当她触碰到凤朝歌衣袖的那一刻,她呆住了。 衣袖下的手,正难以抑制的发抖,她看到凤朝歌蹙着眉头,肃然的脸色,从他的眼中寻到了愤怒、哀痛、以及……无能力为。 谈冲沉默着,他的部下们也沉默着,鲜艳的血色从凤朝歌紧握的拳中滴落下来,刺痛了每个人的眼。 这沉默持续了许久,直到... 天色开始明亮,可平城的方向还聚集着淡淡烟雾,昨日在在城中安逸生活的百姓,今日已经化作亡魂,这是云舒第一次觉得,太阳升起带来的……并不是希望。 凤朝歌跨上马,带着谈冲和部下向平城的方向飞驰而去,眼中所见的情况比他们想象中的还糟。 城中的房屋全部被毁,巨石和瓦砾之间到处都是尸体,而那些本应鲜活的身体此刻就如破麻袋一般散落四处,不知名的肢体横在眼前。 雨水未停,冲刷着这座死城,血流成河…… “莫慌!凤朝歌殿下尊驾在此,前来相助!”谈冲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沉痛,如他这样驰骋沙场见惯流血和死人的将军,此刻也不忍直视平城的惨状! 凤朝歌翻身下马,素洁的青衫瞬间染上血污,他却毫无所觉,只镇定吩咐道:“众将听令,军中兵将五人为一组,分开在城中寻找幸存者,凡确定的死者暂时搁置,以重伤为先,一定尽可能多的将人救活!” 众人领命而去…… 一位老妪佝偻着身躯扑倒在凤朝歌面前,拽着他的衣角哭道:“殿下啊!救救我的儿子和孙儿,我那糊涂的儿子昨夜先将我背了出来,我都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他留我一个人干什么?干什么啊!” 凤朝歌蹲下来,扶起老妪,安慰道:“老人家请起,你的儿子是孝子,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救他出来。”只是这话不知道这句话是否能承诺出口。 云舒叹息一声,这城中百姓已经被掩埋了十之七八,大多数人满脸泥污看不出样貌,活着的人正对着死者痛哭流涕,如行尸走肉一般。 “谈将军,不知你手下可还能拨出一人?” 谈冲听她此言有些不解,如今本就人手不够,自然是多个人多份力量,于是问道:“广陵殿下要这一人何用?如殿下所见,平城中的百姓伤亡不计其数,着实是一个人也走不开。” 云舒想了一会,将自己的想法对谈冲说道:“当初我与凤朝歌绕道平城而去京中,楚国的迎亲队直走南安,以他们的脚步应该正在不远处的兴洲。” 她估算一下接着道:“楚国的队伍中有凤朝歌所带的两百精兵,亲队中所携粮食可供一支军队两月之需,我想...应该能解燃眉之急。” 谈冲刚开始听云舒要人还以为她一个弱女子需要人保护,是以觉得有些不快,可后面却越听越兴奋,越听越信服。 确实,若等地方知府一道道折子上去再等朝廷将物资批下,恐怕要耗费两三个月,到那时平城真的要成为一座死城,而凤朝歌殿下此刻又没有兵权,能调来的这五百精兵已是极限。 谈冲心下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愧疚,他感恩地跪下去,恳切道:“广陵殿下深谋远虑,在下先代公子和疏国百姓谢过殿下恩德。” 说完,他派出了一名以突击见长的先锋士兵。 果然不出所料,当谈冲所派出的那名飞骑赶到兴洲时,楚国的亲队也正在城中驿站整顿,当那封盖有云舒印鉴的亲笔信送到成碧和护卫军将领手中时,他们立刻整顿兵马赶了过来。 平城中的人手本就不足,伤亡百姓又多,凡事少不得亲力亲为。 凤朝歌这几日没有合过眼,衣不解带的忙碌在房屋废墟中和受伤的百姓之间,如此不辞辛苦,在俊美的下颚上蓄起了一层淡淡胡茬。 当楚国的亲队带着大量粮食和人力出现在城中时,他有片刻惊愕,随后反应过来这是云舒动用了她的权柄,万幸那两百名精锐士兵赶来确实为自己带来的将士缓解了不少压力。 凤朝歌好不容易吃上一口饭,饿了几日,没想到他执箸的姿势竟还能这么端正清雅。 “我敢说,你要是有一日人之将死...也必会整理好仪容再去。”云舒摇着头打趣。 凤朝歌竟然微笑着接受了她的嘲讽,或许是因为太累,或许因为此事无关朝政,他的目光愈发柔缓:“婚姻嫁娶本是吉事,你将自己的婚队招来此处就不怕有伤福报?” 云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不清的福报和眼前上万条性命,孰轻孰重不言而喻,于是她扇着风闲闲道:“这倒无所谓……” 只是随便答一句,没想到凤朝歌的脸瞬间变了,他阴晴不定的看了云舒一会,他才用清冷的声音道:“是你我的婚姻无所谓?还是你我婚姻的结局无所谓?” 云舒眨眨眼,有些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如此认真?一转眼看到他袖口粘上的几粒米,忍不住拈起来放到眼前:“我说嘛,几天不吃饭的人怎还能维持如此风仪?不过是看起来正襟危坐,实则狼吞虎咽,哎……你这是何苦呢?” 凤朝歌瞠目结舌的看了她一眼,憋屈的没说话。 ...... 经过几天几夜的努力,平城中活着的百姓都被救出并转移到安全的去处,凤朝歌和云舒在回疏国图中救助百姓的事早就传扬出去。 不知怎的,平城灭城的起因是随王和平城太守贪污所致的消息也开始流于市井,于是百姓们无不敬服凤朝歌的爱民之心,同时也在谴责随王的贪心和做法,此舆论甚至引发朝廷动荡,令许多官员开始弹劾随王。 疏国太史令算出的大婚吉时将至,凤朝歌和云舒不能为平城耽搁太久,好在如今朝中派了官员来接收当地赈灾之事,他们明日就可离去。 云舒明白这次凤朝歌的做法并没有错,但她看到一片断壁残垣、横尸遍野的场景还是忍不住嘲讽道:“平城之难你虽早有预见却并没有防范于未然。” “而这次你大获全胜,不仅将疏国的民心尽归囊中,还将你二哥随王推到风口浪尖上,他此生注定与王位无缘,此举同时削减了国库支出,为你继位后的国库丰盈打下基础,真是一石三鸟。” 云舒苦笑了一声,不知是赞是叹:“真不知这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是你的对手?” 凤朝歌早就习惯了她的冷嘲热讽,他声音缥缈如云烟:“还有一件好处你忘了说,那就是自古天灾都会归于帝王失德,我父王也该好好检讨一下自己的德行了。” “你想要的是世子之位?”云舒奇怪的问道。 她明白此刻疏王自省的最好方法就是立尽得民心的凤朝歌为世子,可若凤朝歌真想要世子之位可谓唾手可得,又何须如此拐弯抹角? “呵…”凤朝歌淡淡吐出一口气,笑的凉薄:“区区世子之位有什么意思,我不仅要,还要父王求我来做;不仅要做,还要做的干干净净,平平安安!” 凤朝歌低头看了一眼满是血污的衣衫,轻叹道:“你应该知道的,我最讨厌污点,尤其是王位上的污点……” 第一百一十七章 疏国王室 襄垣是疏国都城,其繁华比豫安不逞多让,又比庶阳更加安宁,像无影堂那般的江湖此刻是短短不可能在疏国都城安家落户的。 一位容貌俊秀的年轻公子在街上闲逛,他用折扇挡住半张脸,不过光是看那青白锦袍和束发的玉石便知他定是出于富贵之家。 那公子一双杏眼四处打量,好奇中带着些许兴奋:“闵太傅,我就说不用跟礼部的使臣一起走吧,他们有什么意思?” 旁边的中年人正是宁国太傅闵直,他低声向旁边说:“公主殿下,这次我们是为了楚国公主的大婚而来,这襄垣城中鱼目混杂,我们要小心提防。” 佳阳自从王兄宁攸飏继位后,少了几分原先在宫中的拘谨和小心翼翼,那温婉自持的性子愈发活泼,她见闵直谨慎,笑道“我王兄就是要我出来散心,身边又有暗卫,太傅大人不用太紧张。” 她看着四周有许多穿着各国不同风俗衣物的人,暗自猜测他们都是来凑疏国和楚国大婚的热闹,有些好奇:“王兄他真的喜欢广陵公主吗?不然怎会送她这么贵重的礼物?” 佳阳下意识的探了一下怀中王兄让她带来的礼物,觉得不解…楚国那位公主并没有同意嫁给王兄,王兄他又何须如此? “这个嘛……王上和广陵公主青梅竹马之事似乎天下皆知。”闵直捋了捋自己半长的胡须,含笑答道。 “可是我觉得……王兄喜欢的另有其人。”佳阳戳着腮,忽然想起之前在世子府见过的那位阿予姐姐,离去前那身红裙黑衣,是无法言喻的潇洒意气。 在她心中,也只有阿予姐姐那般能文能武的人,才配得上自己的王兄…… 凤朝歌虽是疏国嫡出,但疏王和王后的关系并不和睦是举朝皆知之事,于是他理所当然的在成年冠礼后被封为昭王,取其凤文昭的‘昭’字,明眼人看的明白,疏王这是丝毫不走心啊。 只可惜天不随疏王愿,自凤朝歌七岁从军之后颇得人心,无奈只能将其逐出朝堂赶往江湖,可这次平城闹出的风波太大,疏王衡量过后觉得封昭王为世子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然而… 疏王冷眼看着前来回话的小内监,压抑着怒火道:“怎么?昭王还是抗旨不遵?” 小内监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小心答道:“回王上,昭王说…说…自己德行不够,虽为嫡子自小在军事国政上不能为王上分忧…遂…不敢接旨。” “军事?这个逆子!”疏王差点吼出来,好不容易压制住怒火,他问道:“昭王他…真的提到了军权?” 疏王的眉头跳动起来,额角爆出青筋,当初他好不容易立下军功,将疏国以北的蛮族驱逐出境,但自己却将他的功劳压下,并收回军权。 难道世子之位他还不满足?还想要军权?! …… “原来你还想要军权…”云舒斜靠在马车内,享受着成碧切好的果盘。 他们从平城出发,一路快马加鞭的回到襄垣,如今进了都城凤朝歌自然不好骑马招摇过市,于是躲了进来。 凤朝歌唇角一勾,淡笑道:“我七岁从军,不知道多少次从敌人的刀枪剑戟下逃出来,又一次我被北狄人俘虏,他们拿我和朝廷谈判,想要的不过是十万金银和一些粮草,你猜我父王怎么做?” 云舒静静看着他… “我父王让他手下将军带来一句话---为国而死,虽死犹荣。”他表情显得有些凉薄“当我好不容易逃出来还和谈冲将军里应外合剿灭北狄的时候,我父王竟责怪谈将军不遵上级私自行事。” “随后我被召回襄垣问罪,夺取军权驱逐朝堂,而谈将军也因此革职查办…” 说话间,车马已经行到了昭王府门前,明晚之前云舒和凤朝歌应在府中分院而居,待行完大婚之礼后再同枕而眠。 成碧扶着云舒走出马车,见府前的侍女和府丁共有几十名,都恭恭敬敬的跪在门前院子里。 云舒同凤朝歌并肩而行,虽然府中诸人都对她这位昭王府的女主人,甚至是未来疏国王后有好奇之心,但却没有一人左顾右盼。 随意一扫,云舒便知道昭王府这些侍女和府丁武功不弱:“你的王府中不仅仅有这么些人吧?” 跪着的侍女和府丁听到一声清朗的问候。 凤朝歌盯着他看了一会,笑容赏心悦目:“夫人知我,府中除了眼前这些人,另有死士……一千。” 云舒看着他,浅笑的眼眸仿佛会说话,单就楚国的军队编制来说,十人一队,十对一行,十行一旌,十旌为一军。 昭王府居然有一个旌的卫士,还是死卫……若这些死卫稍厉害些能够以一敌十,那岂不是说他凤朝歌的府兵竟能抵挡普通一军的军队? “还不见过广陵公主?”凤朝歌和雅的声音响在众人耳旁,然后听他接着道:“偏殿简陋,将本王的房间收拾出来给殿下居住。” 听闻此言,云舒才反应过来自己即将嫁给眼前这个男子,再看到四周大红色的布置,不禁脸上一热。 凤朝歌含笑看着眼前的女子,一向清越冷淡的容色显得有些羞赧,双颊的红云如此明艳,让人怦然心动。 云舒看到他悠忽明亮的眼神,仿佛能将人望穿,不禁抿了抿唇:“我……饿了。” 没想到凤朝歌听后,眼神更亮,堪比天上星子,笑容更深,如缱绻和风,他吩咐道:“去给殿下准备膳食。” 一道道精致的膳食端上桌来,这些佳肴比楚宫中和听香楼中的更加秀色可餐,侍女全部退下,成碧去外面将云舒的嫁妆和一应物品打点好,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入府时的那丝旖旎和尴尬已经化去,儿女情长从来不是他们握在手中的,更重要的是……局势。 因明日需要入宫拜见疏王,凤朝歌将王室的情况交代给云舒。 疏王风流,一生娶了七十几位绝色佳人,育有儿女共二十三人,其中十二位是男子,每个都是顺理成章的王位继承人。 这十二位王位继承人中,年幼未行冠礼的有四位,尚在襁褓的有三人,剩下的五人都是强有力的王位竞争者。 凤朝歌是嫡子,排行第四,随王是他二哥如今已没有继位的希望,而剩下的三人,颖王和成王一母同胞,少不得相互扶持。 而剩下的那位怀王……其母是疏王继后陈氏,虽然有继妇不如原配的说法,可嫡出的身份也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少不得让人揣测。 “颖王和成王拉帮结派,怀王其母为继后又尚在朝中,虽然随王不足为患,但其党羽还没有死心,你……”云舒叹了口气,头一次觉得兄弟多了也是件麻烦事。 凤朝歌自己倒是满不在意,笑吟吟对她说道:“这样便觉得麻烦,你倒不知我父王那些妻妾和女儿有多棘手……” 云舒听后越发觉得头疼,无奈问道:“你父王的妻妾和女儿中该不会有人和我一样手握重权吧?” “岂会?这天下之大,泱泱万民也不过只得一个你罢了。”凤朝歌温文尔雅的答道,若天下女子都如她这般还要男人何用? “只不过,最毒妇人心,尤其是……胆大妄为还没有脑子的妇人。”他指了指自己的头颅,笑容风雅无边。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大婚之礼(一) 凤朝歌和云舒大婚大婚并没有设在昭王府,而是在疏国王宫,这本就是疏王在明示凤朝歌将会成为疏国之主、成为日后的疏王之意。 云舒一早换好了那身大婚吉服,却看到凤朝歌身旁只有两人,不禁奇道:“你该不会不知道,如果有人想阻止你成为疏国世子,今日是最后的机会吧?” 且不说平城之事凤朝歌已经尽得民心,单是以云舒的身份,她所嫁之人必然是未来的疏王,这一点疏王明白,他的儿子们更应该明白。 凤朝歌只是朝她点头:“用人在精不在多,两人足矣。” 从昭王府到王宫必要经过城中主道,云舒身为女子安坐鸾轿之内,成碧随侍一旁还有昭王府陪侍的几个小丫头跟在身后,凤朝歌骑着他那匹脚力奇快的骏马越影,一身红色吉服显得他高雅俊美之外还有几分喜气。 行到宫门口,云舒讶异的见到守城将领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才见过的安勇将军谈冲,他不是因为私自带兵前往平城而被革职查办了吗? 飞快和凤朝歌交换了一个眼神,只见他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好在云舒知道谈冲是他的人,当下也没讲话。 “臣谈冲见过昭王殿下、广陵殿下,依照宫中禁令,凡入内者缴械全部武器,亲王入内只能带两名府丁随行,望二位殿下见谅!”谈冲看了眼身后的侍女和侍从,向凤朝歌回禀。 谈冲公事公办将两名侍从身上搜了个遍,又将凤朝歌随身佩戴的长安剑缴下留在城门口,只是碍着云舒的身份不便造次,询问了几句后便放行。 每日上朝并接见使臣的承阳殿上,疏国官员都在等候云舒的到来,这些人中有支持继后陈氏一派的外戚、有颖王和成王身边的官员、还有随王一派的拥护者,朝堂政局可谓一渠浑水。 凤朝歌率先开口:“儿臣携楚国广陵公主,拜见父王。” “广陵见过疏王,愿疏王福寿永存,国安长乐。” 云舒依照晚辈对长辈的身份行礼,不是臣子、不是儿媳,更像是一国公主对一国之王的礼仪,令朝中臣子神色各异。 “咳!”有一位面容倨傲的老头咳了一声,似乎对云舒所行礼法十分不满。 云舒并不气恼,望了一眼凤朝歌,就听他用极低的声音对她耳语道:“陈氏之父,当朝宰相。” 于是她妙目一转,含笑问道:“不知宰相大人对广陵有何指教?” 丞相没想到她会出言质问,事实上以他一国臣子的身份在朝堂上还没有资格与云舒说话,他只是看不过一个女娃娃竟然不以君臣之礼拜见疏王,于是憋在那里无言以对。 疏王一直坐在上方未发一言,他在看... 看这个名传天下的女娃娃到底有什么本事,看自己那个不可一世的儿子怎会千里迢迢放下身份去求娶,看宁王和赢世子到底中了什么邪,又或者...将她娶回疏国到底是福是祸。 “听闻广陵殿下拒绝了青梅竹马的宁王和以封地亲兵相换的赢世子,孤可不可以知道文昭到底何德何能,能将你娶回我疏国?”疏王笑呵呵,说的很客气,但却绵里藏针。 云舒连片刻都没有犹豫,将话说的那叫一个圆满:“浊沧虽有强兵,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宁国与楚国常有战事,不宜联姻,唯有疏国才是民心所向。” 凤朝歌挑挑眉,怎么听都觉得这话十分耳熟,他看着云舒微微一笑,竟没有发现自己的宠溺和喜爱,原来竟没发现,原来云舒竟也是个狡黠的红狐狸。 疏王闻言大感头痛,那感觉就像抓住了一直滑不留手的泥鳅,以为手中有什么,但一转眼再看却什么也没有,他觉得云舒的回答很缥缈,很感觉...但也绝对想不到这是自己儿子做的好事。 疏王还是保持的完美的礼仪,和煦道:“广陵殿下所言不错,只是今晚宾宴即是你二人的大婚,现在时间还早,就让文昭带你到宫内稍作休整。” 如果说疏国朝堂上是一滩浑水,那疏国的后宫、乃至整个王室都是一方巨大的泥潭。 所谓宾宴,四国使臣为宾,疏国朝臣为宾,云舒为宾。 正当街上华灯初上的时候,云舒和凤朝歌的大婚之礼也要如期举行。 高台右侧并坐的是疏王和王后陈氏,正前方是祭拜天地所要用的一切摆设和器具,左方来观礼的人数众多,那都是疏王的姬妾和子女。 云舒觉得有些不同寻常,只见高座上的疏王已经换下朝服,只是家常便装坐在那里,她蹙了蹙眉,这不合规矩。 再见到陈王后冷艳旁观的模样,以及她子女虎视眈眈的眼神,她觉得有些危险,心中觉得这虎狼之窝名不虚传。 更能引起云舒注意的是宾宴上的百名护卫,他们身穿禁军服饰,容色皆是铁血的冷肃,那分血腥之气说明他们都是上过战场的将士,于是扯了一下凤朝歌的衣袖,轻声问:“这似乎不是谈将军的人。” 凤朝歌见此也蹙起眉头,但还是安抚的拍了她一下道:“没事。” “呵呵…”不远处响起乖觉的笑声,一位女子对云舒说道:“早就听闻王嫂的盛名,难道诗文传遍天下的广陵公主,竟然如此胆小吗?” 因疏国百官坐的极远,他们只能看清场中的大概情况,至于声音和表情都是一概不知,也听不到他们说话。 云舒反问:“你是何人?” 只见那女子生得肤白貌美,一双丹凤眼顾盼生情,笑容却极讽,正指着她道:“你是嫡,我也是嫡,本公主静慧,今日便想看看王嫂是如何将美名传扬天下的。” 云舒先是看了陈王后一眼,她正闭目养神丝毫没有责怪敬惠公主的意思,而那个疏王……正目光精邃的盯着自己,像是在好奇她的反应,那洞察世事的眼眸就像个道行高深的老狐狸。 “静慧……是个好名字。” 静慧公主听云舒主动夸奖,以为是她服软,马上得意的笑了。 云舒却清冷一笑,马上把话锋一转:“只是公主你要知道,你的嫡和我的嫡不一样,就如你王兄凤文昭的嫡和你的嫡便有所不同。” “你!”静慧狠狠瞪着她。 陈王后的眼睛也死死盯着她,不动声色的冷峭中带着一丝怨毒,恨不得马上将她生吞活剥了。 陈王后刚要训斥,不料凤朝歌却将清雅含笑的眸子抬起来,轻轻往凤座上一扫,声音带着无限清幽道:“广陵此话说的倒是没有错。” 云舒本以为此言更会激怒静慧和陈王后,却没想到她们同时收声,如同中了北疆巫术一般默然,眼中还带着隐藏的惧意。 “好了!”疏王发话,笑的十分和善“大婚之日误了吉时可不好!” 王室婚礼其实与民间并无太大分别,祭告天地,二拜父母,合瓢敦伦,然后再接受王室中其他人的敬酒和祝福。 这繁文缛节在高扬的礼乐中进行,一切有条不紊,很快开始敬酒。 别人倒是罢了,只是静慧公主作为怀王亲妹,自诩嫡出尤为大胆,当她敬酒时,手中端上一杯银樽,那银樽中的酒水浮现出黑灰之色,一看就知道有毒。 这毒虽然未必厉害,但一番苦头是少不了的,难道疏国王室就这这般无理和胡闹? 云舒眯眼看向疏王和陈氏,只见他们状若平常的看向自己,竟是明知其中有毒而不理睬,云舒终于明白凤朝歌对疏国王室的厌恶从何而来,而她只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疏国百官都在下面看着她,并不明白近前发生了何事,只知道云舒似乎无法将大婚之礼进行下去。 不得不说静慧公主这个时机找的极刁钻,若云舒喝、伤身,若不喝,失礼...失的是楚国的礼,也可能会让疏国百姓多方揣度。 云舒只顿了片刻就意识到其中的关键,于是伸出手,接过...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大婚之礼(二) 眼看酒杯就要送到云舒手中,可还没等静慧公主露出得逞的笑容,凤朝歌就截过那只银樽,用内力送出的声音让整个承阳殿都听得清清楚楚:“广陵不善饮,方才那几杯敬天地高堂的酒水已毕,静慧的酒就由王兄代劳如何?” 哦…原来是广陵公主不胜酒力,疏国的官员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 静慧哪想到凤朝歌如此维护云舒,看到酒杯被他含笑捏在手里,她隐隐有些企盼却同时露出惧怕的表情,语无伦次道:“王兄,你…你…” 云舒在一旁将她又恐惧又期待的眼神看了个清清楚楚,心中觉得既可怜又可悲。 静慧拿不定主意,向后面瞥了一眼自己的亲兄长怀王,怀王和陈王后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就在此时,有箭离弦射向疏王! 云舒身处江湖日久,于刀光剑影甚是熟悉,下意识探向自己腰间的匕首,她此时领悟谈冲或许是特意放松管制,并没有搜到云舒身上的武器。 凤朝歌也马上反应过来,飞快握住她探向腰间的手,眸色极深的同她摇了摇头,让她静观其变。 紧接着,刀光四起,那些混在禁卫军中的人突然亮出随身佩剑杀向王座,直指上面的疏王和陈氏。 怀王就在不远处,飞身挑落那只飞过来的箭矢,立刻向近前的禁卫军高声命令道:“护驾!保护王上和王后!” 朝臣都坐在极远的地方,他们意识到宫中混入了刺客,却看不清高台上到底是谁在杀谁?只听到怀王护驾的声音,猜测着大概发生的情况,更有人在惜命而逃,或者大喊着‘救驾’冲上前来。 场面虽然慌乱,但云舒师承司马氏,对天下武学都有独到眼光,几招便看出看出那些刺客的来历,他们手中拿的虽然是疏国宫中禁卫所用的长刀,但诡异的身法似曾相识。 云舒不可置信的看向凤朝歌,这些无影堂的刺客如今正是为他所用,但他们现在出现在这里、想要刺杀的是疏王!是他的父亲! 疏王也震惊了片刻,但马上反应过来,护着陈氏连连后退。 “给本王将那些刺客拿下,要抓活的!”怀王扬声大喊。 混乱中,又一只金色强弩从远方城墙上射出,直指云舒,带着必取其性命的威势,这弩箭与寻常不同,威力极大,带着金光转瞬来到眼前! 凤朝歌一贯最会收服人心,若非亲自指使有谁能够动用他的人? 云舒想明白了其中关键后苦涩一笑,眼角瞥见凤朝歌极其惊讶的表情,似乎并不知道这金色箭弩从何而来,她有些迷茫,竟分不出到底是凤朝歌想取自己性命?还是真的如所表现的那般,他也感到意外? 箭弩虽快,但对武功高深的云舒来说却毫无威胁。 这一刻,她心中盘算了许多,若此箭是凤朝歌为取她性命而来,那她没有躲避的意义,因为自嫁给他起,便注定难防来自于枕边的明刀暗箭。 若不是…… 则意味着刺杀疏王的人为凤朝歌所派,而不管他谋划的是什么计谋,只要承阳殿中疏王或陈氏受伤,而他和凤朝歌却完好无损,都会惹人怀疑。 深处嘈杂的险境中,她这一刻觉得有些悲哀和难过。 无论真相如何,今日都是她和凤朝歌的大婚,即便是今日都要落入权利和朝局的算计之中吗? 掩在大婚吉服下的手只在腰间顿了顿,然后颓然放下,她并不打算抵挡... 金色箭矢仿佛自天上而来的流光,却轻易破入她自以为强大的内心…… 云舒忽然浅浅的笑了,笑的淡入清风,眼眸深处却无比寂落,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金箭没入自己的身体。 罢了,既然已经选择嫁他,便再成全他一次又何妨? 金弩穿过身体,血肉破开的声音格外刺耳。 眼中的那抹落寞还未及掩去,却换上了震惊至极的表情。 云舒看到凤朝歌俊美的面容飞快闪过一丝痛苦,看到他身上的喜服瞬间染上暗沉血色,看着那弩极其强横,竟从后背戳穿左肩大半裸露在前。 细看之下,那金弩的箭身上竟然带着细密的金钩倒刺,这样穿过身体便会将肌理破开,令人痛苦非常,此刻挂在外面的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 与此同时,一名刺客的刀也在忙乱中砍中疏王腰腹! 巨大的疼痛牵扯住凤朝歌的每一根神经,他无法站立,身子晃了几晃便歪倒在云舒怀中,瞬间苍白的脸色上挂着一抹强撑的笑意。 “保护父王!”怀王高喝。 “保护昭王!”那两名从昭王府的带来的侍卫高声喊道。 云舒此时正捧着凤朝歌的身躯半坐在地上,当初在司马策旧居中,那么重的伤势都不见他在意,如今却连说话都在颤抖,可见这箭伤的厉害。 凤朝歌眉头紧促,见云舒担忧心下一软,复杂的暖意浮上心头,不免叹了口气。 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云舒的脸颊,眼神竟是难得的清澈与专注,他声音虽然断断续续,却带着抹长久的温情:“眼泪…并…不适合你…” 抽痛的伤口时刻都在啃噬他的意志,说完这句话后他缓了许久,才又接着道:“你、你刚才……为何不躲?” 云舒动了动唇,任由泪水淌下,竟不知该如何将话说出口,刚才那一瞬间她怀疑凤朝歌是想借刀杀了自己。 凤朝歌又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心痛之余有些叹惋和无奈的苍凉,这份疑心是他该受的,只是刚才自己连思考都未来的及,又算什么? 怀王这边见到凤朝歌和疏王纷纷受伤,知道此刻的时机敏感,他反应很快,当下指着身旁一名将死刺客大喊道:“此人招认是昭王欲谋害父王夺取王位,来人!将凤朝歌给本王拿下!” “谁敢!”云舒冷艳的面容似夹带冰雪,漠然对怀王质问道:“本宫乃楚国嫡公主、昭王王妃,怀王今日在大婚宾宴上污蔑我夫君,难道要无视两国交好,一意孤行吗?” 怀王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很知分寸的对疏王回禀道:“儿臣做不了主,请父王示下!” 疏王也算是有明君之风,如此大的惊吓再加上深受重伤,思考依然清晰敏锐,他盯着怀王和躺在云舒的凤朝歌各自看了一会,然后状似随意的对谈冲问道:“谈将军一向和昭王交好,依你看…这该如何是好呢?” 谈冲看了眼伤势不轻的凤朝歌,果断回道:“臣认为既然有人指证,应该先将昭王殿下暂时收押。” “好!”疏王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然后吩咐道:“那就带去刑部吧…” “臣赞同!”朝臣圈子中传来陈丞相的声音。 云舒胸腔中浮起怒意,王公犯法一向可以由御史台检查审讯,无论是楚国还是疏国都有旧例可寻,可刑部是关押犯人的地方,进去非死即伤,难道疏王就不怕怀王虎视眈眈会让凤朝歌死在里面吗? 疏王冷眼看着云舒,似是根本没看到她的冷漠和威严,只平淡道:“昭王妃虽是楚国公主,但从今日起便是我儿之妻,还是不要僭越为好。” 听闻此言,云舒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还要再辩... 不意凤朝歌却再一次轻轻握住她的手,借此之机将一枚冷硬的东西塞到她手里,触感像是令牌,云舒知道这定是重要之物,于是飞速将东西滑入袖中。 众人都在看着她和凤朝歌,俨然已将他们视作叛臣贼子,却听... “你生…生气的样子…也很、很好看…” 这是凤朝歌昏迷之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令云舒有些哭笑不得,他如此睿智高慧之人,如此百般权谋算计之术,如今这算什么? 看着他清雅贵气的身形颓软如尸体,一贯仪容修整的长衫满是血污,就那么被谈冲扔到刑部的牢房…… 她承认,心中觉得冷冷的很不舒服,或者应该说…心疼…… 第一百二十章 阴谋背后 昭王府中还是一片喜庆氛围,门口摆着火盆,房中的合衾酒和龙凤烛已经备好,可是云舒此时只是颇为疲惫的挥手,让人将这些繁文缛节撤了下去。 凤朝歌身受重伤被关入了刑部大牢,那两名随性的侍卫也一同被带走,可府中训练有素的下人听闻这消息后,仅仅是面露担忧,却丝毫没有慌乱。 虽然云舒只在昭王府住了一日,但她从观察中猜测,府中管事的既不是凤朝歌近前的护卫也不是近身侍候的那名内监,而是库房中那位清点杂物的老先生。 袖中揣着凤朝歌昏迷前交给她的那块金色令牌,上面的血迹已经被风吹干,轻轻一碰便化成薄痂垂落在地,算上雪山谷底撞上绝壁的那一次,凤朝歌已经救过她两次。 云舒想到凤朝歌挡在身前的那一刻,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般喘不过气,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既然凤朝歌早有部署,那她便帮他唱完这一出戏吧。 “季伯?”云舒思考着她嫁妆入昭王府地库时凤朝歌对眼前老头的称谓,试探叫道。 头发花白的老者身形佝偻,仿佛有点耳背,他颤颤巍巍的回过头,用浑浊的眼睛看了云舒好一会,才扯出一丝皱巴的笑:“哦,原来是昭王妃殿下。” 云舒见他碰一下仿佛随时会倒的模样,不禁苦笑,问道:“如今文昭有难,已被疏王关进刑部,季伯难道还要如此吗?” 季伯见她的朱唇一动一动,仿佛听不到声音,呆呆的望着云舒好一会都没有说话。 昭王府的地库很大,分内、中、外三间,石室中装了好些个积年累月的旧箱子,因为杂物太多积了满地灰尘,可季伯从里面走过时连尘土都没扬起。 云舒面上虽然镇定,但心中却十分着急,如今情势危急容不得她细细思量,于是运起左掌,一出手就是十成功力。 ‘砰’的一声巨响,两掌相交产生巨大的冲力,府库中的木箱碎了好些,云舒也连连退了好几步,手臂疼的说不出话来。 再去看,眼前的季伯背也不驼了,眼睛清明精湛,哪里还有方才佝偻的样子? 他抖了抖自己的粗布衣袖,将手背过去,赞叹道“王妃殿下好深的功力!” 云舒拿出那方令牌,对季伯说道:“季伯也不用跟我卖关子了,文昭将府中印信交给我,是因为……他受伤了。” “什么?殿下受伤了?”季伯闻言很是吃惊。 云舒当然不会放过他的表情和细节,笑意中露出一丝狡黠:“他受伤果然是计划之外,那季伯和文昭的计策又是什么呢?” “好哇,王妃殿下这是在套老奴的话呢!”季伯马上反应过来,语气中有些气恼。 云舒却只是笑笑,环顾这积满灰尘的木箱,问道:“初到府中还有些不熟悉,有没有可以说话的地方?” 季伯点点头,从角落翻腾出一直火折子,领着云舒向里面的房间走去。 最里面的房间放了许多金银珠宝,里面还有许多女子用的东西,石壁上还嵌着两座金色小人,一个幼童和一个华贵女人。 云舒觉得很好奇,以她对凤朝歌的了解,当不会出现这些东西才是,于是有些不解的看向季伯。 季伯扭动了一下那方金色华贵女人小像,原来这是开启密室的方法。 他叹了口气:“这是王后在昭王殿下小时候送的。” 原来这是凤朝歌的母亲,已故疏国王后?云舒的指尖轻轻摩挲了两下金色小像,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这小像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不清,相识这么多年她却从未听凤朝歌讲起自己的母亲。 “王妃殿下请进。”季伯见云舒在外面出神,于是出声提醒。 石室中被收拾的很干净,里面放了一个高大的木架,架子里放着数以百计的折子,想来都是各国的情报和疏国朝堂奏章。 云舒找了一处坐下,对季伯问道:“看来昭王府中只有季伯才知道这次宫中发生的事,现在可以给我解释一下你们的谋划了吗?” 季伯看了眼云舒手中的王府印信,没有丝毫犹疑对她解释道:“既然昭王殿下将府中的印信交给王妃,我想他是相信你的。” “王妃所知道的无影堂确实是殿下从宁国庶阳收服的刺客,如今他们已经是王府死士,只不过在三个月前,殿下出发去楚国求娶殿下之事,我们发现怀王的人正试图接触无影堂的刺客。” 云舒奇怪道:“昭王收服人心的手段他应该见过,难道怀王以为这无影堂还能为他所用不成?” 季伯听到怀王的名字,眼中阴郁了不少,他笑容有些不屑:“怀王自诩嫡子,陈氏又尚在宫中,他免不了有些自傲,想着无影堂本就是江湖中人,必是唯利是图之人,所以姑且一试,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 他轻哼了一声,似是嘲笑怀王的异想天开:“之前无影堂被殿下收服的时候怀王曾向疏王进言,说殿下私募府兵,却不知为何没有后续动作。” 云舒稍微有些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接着季伯的话说到:“所以当怀王以为无影堂因趋利而投向他的时候,他便让刺客刺杀疏王,嫁祸到昭王身上?” 季伯点了点头:“王妃猜的不错,只是无影堂并没有真的转投怀王,昭王殿下是将计就计。” 云舒听完摇了摇头,如此说来竟是两个人想杀疏王,怀王和凤朝歌,他们竟把骨肉相残的戏码演的如此精彩。 怀王以利诱之,将无影堂当做废子用来嫁祸凤朝歌,依他曾经将此事上报疏王的情况来看,不用他说疏王也会将凤朝歌置于死地,如此来看竟然是不费吹灰之力,也不废一兵一卒就能杀掉凤朝歌。 他很聪明,只是输在对自己太有信心,也太小瞧凤朝歌上…… 想来原本被革职查办的谈冲也是因怀王进言而被重新启用的,满朝文武都知道谈将军是凤朝歌的人,若疏王受伤或身死他大可以浓墨重彩的在凤朝歌身上添上一笔,说不定他顺利继位后若是谈将军感念今日之情还能招在麾下。 如意算盘打的真是好! 这是多么精彩的一部戏码,多么可悲有可怜的疏国王室! 云舒嘲讽的笑了笑,若不是凤朝歌技高一筹,恐怕早十年就会死在宫殿的角落里吧…… “那之后你们是如何打算的?”云舒问道。 季伯的表情忽然一滞,继而有些忧心道:“不知道,若非那只利剑,昭王殿下应该能全身而退,之后的计划老奴并不知道。” 云舒心中一抽,眼中又浮现出他穿着喜服深受重伤的样子。 原来这真的是计划之外的事,原来他真的没想杀自己,这一刻竟看不明白心中到底是喜是悲? “我知道了”云舒的面容恢复镇定,吩咐道:“就劳烦季伯将王府的后门开着,我想以谈将军的性子,今日必定会过府一叙。” 季伯对她颇为信服,答应着去打点。 云舒坐在石室中等候,此时细细想来这一日从早到晚她竟都在疏国整个王室的阴谋中小心行事,真不知道凤朝歌从出生起这十几年到底是如何过来的。 疏王,陈氏,怀王和尚未出手的颖王,凤朝歌的身边似乎都是敌人,那么他相信的人,又有哪些? 云舒陷入深深的思考中,思绪渐渐清晰…… 季伯却在这时折返回来 “是谈将军来了?” 季伯摇头,对云舒禀告道:“门外有人自称闵直,带着随从想要求见王妃殿下。” 云舒觉得有些讶异,问道:“可是宁国太傅闵直?”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新婚贺礼 凤朝歌和云舒大婚意味着楚国和疏国的联姻,浊沧和宁国派使臣前来相贺也理所应当,只不过各国送来的礼品必须先由少府寺查看过后才会转到昭王府,而像闵直这样的外臣虽可来昭王府道贺却没有深夜前来的道理。 无事不登三宝殿,且是凤朝歌出事当晚,她让季伯再去门口将闵直带到书房,自己也现在那里等候。 夜色深深如水凉... 王府后门外,闵直竟然对那名随从颇为尊敬,他见左右没人,低声劝道:“殿下,今夜有人刺杀疏王,这位昭王也已经入狱,我们不如回去等消息吧。” 佳阳明白现在疏国局势混乱,可她还是来了,她幽幽一叹,带着不易察觉的落寞:“闵大人,你可曾见过凤朝歌吗?” “昭王殿下?”闵直愣了愣,答道“从未见过,难道殿下你曾见过?” 佳阳温婉的笑了笑,又想起当日宁国世子府,凤朝歌一身磊落青衣,含着风雅浅笑,和她品评棋艺。 那样的温文俊雅,那般的气度卓然,怎会是杀害自己亲人的凶手呢? 佳阳下意识的摸了一下出发前王兄交给她的令牌,只是不知王兄和凤朝歌都倾心相许的人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 季伯已经去而复返,他佝偻着身躯,双手颤颤的将后门打开,口齿不清道:“两位…呃…贵人请进。” 佳阳看到这看门的老人似乎腿脚不利落,心中着急却不好催促,再看到旁边来往的佣人伸手矫健,觉得有些奇怪。 季伯将他们二人带到书房前,浑浊的眼睛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才想起要说什么话:“昭王…呃…王妃,等你们。” 佳阳看着季伯一跛一拐的走远,看着书房中的烛火定了定神,虽然她不知道王兄为何将如此贵重的东西交给这楚国公主,但但愿她有不同寻常的胆识,不辜负王兄的厚待。 “虽不知两位为何而来,但如今昭王府人多眼杂,还请进来说话。” 门内传出的声音在夜色尤其清净,佳阳觉得这女子的声音并不陌生,却一时想不起来。 书房内是一大一小两个房间,黄梨木雕刻的小轩窗显得极为雅致,窗旁一张大桌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几份奏折和书卷。 角落的小高台上摆着青瓷底盆,盆子里一束蕙兰,香气幽幽夹着书卷墨香,往里面有一座休憩用的小榻,踏上十分整洁。 榻上坐的正是他们想找的楚国公主,如今应该称她为昭王妃了。 云舒已经换下了隆重的喜服,褪下了繁重头饰,乌黑的鬓间没有饰物,更衬出她淡然清绝的容貌。 “阿予姐姐?!怎么是你?” 佳阳一眼就看到了榻上的女子,那修长玉立的身姿,清淡含笑的面容,天下再无第二个人如她这般能将清淡和明丽集于一身!也再没有人如她能在高贵的威仪中露出这份洒脱和随性! 可是她此身华贵,与当日那个能谈笑指点棋局,又能一边吃葡萄一边暗讽朝政的女子仿佛不是一人…… 怎么是她? 为何是她! 原来自己从第一面就倾慕不已的阿予姐姐竟就是那位名扬天下的楚国公主,阿予…原来是个舒字…… 难怪! 难怪王兄不远千里跑到楚国愿意将这么重要的东西赠给她,难怪连凤朝歌那般的人也只会对她倾心! 云舒看到佳阳做小侍卫装扮跟在闵直身后,也是一愣,然后又眉眼一松“佳阳,好久不见。” 佳阳好久都说不出话来,一时又是觉得欣慰又是觉得难过,还有些许久别重逢的惊喜“阿予姐姐,见到你真的很高兴。”她笑了笑,有些抱歉的对闵直说道:“太傅大人,你去外面等我好吗?” 闵直见云舒长的清艳绝伦,对佳阳又颇为爱护,不疑有他,点头答应:“那臣去前厅等候殿下。” 佳阳见房中只剩下云舒一人,走上前拉过她的衣袖,着急问道:“阿予姐姐,昭王谋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想他是不会谋害自己父亲的,到底是谁诬陷他?” 诬陷? 云舒看着面前的温婉佳人,她美貌柔顺可让人心生怜惜,她蕙质兰心可为宁国坐镇朝堂,所欠缺的只是几分心机和手腕,可这样一个女子也不能看透凤朝歌的内心吗? 她拉过佳阳一同坐在踏上,解释道:“是不是诬陷我不知道,但某些事情在意料之外却是真的,如你所见,凤朝歌此时被困囹圄,生死不知。” “阿予姐姐,你是楚国的公主,王兄说你手握重权,难道你就不能救救他吗?”佳阳听到‘生死不知’这四个字心中一紧。 云舒见她如此关心凤朝歌,不禁促狭道:“佳阳如此关心昭王,难道是芳心暗许?” “姐姐!你说什么呢!”佳阳脸上一阵羞烫,哪有新婚女子问别人是否对自己夫君芳心暗许的? 佳阳低头咬了咬唇,再看云舒时却是一脸正色:“昭王殿下其人风雅俊美,佳阳对殿下只是敬慕,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况且……” “况且这世间也只有阿予姐姐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她从怀中掏出那枚玉石打造的令牌,交到云舒手中,对她道:“这是我王兄让我带来的贺礼,只给阿予姐姐一人的。” 云舒举起那枚令牌看了看,除了一个宁字和繁复的花纹之外没什么特别,于是问道:“是什么东西要让你和闵大人亲自来送?” 佳阳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闵大人才是护送此令的使臣,因为我求王兄想出来散心才交给我的。” 她指了指上面繁复的暗纹:“这是宁国君王的令牌,见此令如见宁王,持此信物可以调派州府以下的全部官员,并且有征调五千精兵的特权,这是我王兄交给阿予姐姐防身用的。” 君王令牌,见令如见君,怪不得要闵直亲自来送,若被宁国一干大臣知晓如此重要的信物握在楚国公主,如今已是昭王妃的自己手中,将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即便贵为宁王也会备受指责吧? “攸飏他......”云舒怔怔看着手中的玉石,什么话都说不出。 那枚玉石是冰冷温润的,可她握在手中,觉得滚烫...... 此情此意,让她如何偿还? 佳阳本欲与云舒多说几句,但闵直知道眼下昭王府有多危险,几翻催促之下佳阳不得不先行离开。 云舒拿出三样事物放在小榻上。 昭王府的金色令牌,宁攸飏的玉质王令,还有那方刻着自己名字的小印。 凤朝歌交给自己的令牌可以动用王府内的七十名府丁,七百名精兵强将,还有剩下的无影堂死士。 宁攸飏的王令可以调动宁国官员和宁国的五千精兵。 而自己的这枚……几乎可以调动楚国所有的官员和兵力。 可如今的局势来看,疏王明显忌惮凤朝歌的谋划和功劳,怀王欲置昭王府于死地,甚至连自己也不放过,更别提颖王还在后面虎视眈眈,这淌水已经够浑,再也经不起更多的势力介入。 最难办的是凤朝歌已经帮她调好弦上好弓,而她却不知道要射向哪里…… 云舒小心的将宁攸飏的令牌和自己的印信收好,只留下昭王府金令,叹了口气,凤朝歌这次真的给她出了一个难题。 书房外有一个影子出现,身形干瘦佝偻。 “季伯吗?”云舒警醒问道。 那身影旁顾两下,然后将书房的门开了个缝隙,迅速钻进来。 “王妃殿下,寅时已过,天马上就亮了,老奴想谈将军今夜不会前来,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没时间了”云舒摇头,她只怕再晚些情况有变,再说凤朝歌的伤势也坚持了多久:“季伯,你说无影堂的死士本就是昭王派出,为的就是将计就计,此言可真?” 季伯点头:“不错,这是昭王殿下亲自告知。” “那你可信我?” 季伯不知道她何出此言,但想到昭王眼下生死未卜却将主事大权交给王妃,于是点头:“老奴信!” “很好”云舒点头,飞快吩咐道:“你找到被怀王控制的死士,让他们全都一口咬定是昭王指使,如果谈将军想要上谏陈情,记得拦住他。” 无视掉季伯惊讶而不可置信的表情,她接着吩咐:“你只需带个口信给颖王,告诉他‘君王之道,在于制衡’,另外我手书一封信,你将它带给宁国太傅闵直。” 季伯看她交代的详细,却并没有参与到这其中,问道:“那王妃你呢?” 云舒勾唇笑了笑,声音微冷:“我要进宫。” 第一百二十二章 牢狱之中 昨日疏王也受了伤,将养在寝殿中,王后陈氏在一旁侍奉。 “儿媳广陵,见过父王、王后。”云舒进门先行一礼。 疏王脸色不十分好,想来昨日的伤势不轻,他抬手示意云舒起身,并没有别的话。 反倒陈氏看着她有些不满:“昨日王上因昭王谋逆之事受伤,今日你这么早就来拜见,难不成还是来求情的?” 云舒看也没看陈氏,对疏王说道:“昨日昭王受伤,儿媳是来请命入刑部探望的,还望父王恩准。” 疏王这才抬了抬眼皮:“按照疏国律法刑部重犯未经判决是不能入内查看的,你的请求孤不能同意。” 云舒微微一笑,也不着急:“说起疏国律法,广陵不才却也知道王公有罪应监禁于御史台而非刑部,昨日怀王殿下当机立断,似乎也未将疏国律法考虑清楚啊。” 陈氏听她说话直指怀王,有些生气,疏王却一个抬手将陈氏的话放回了肚子里,惹得她眼睛瞪得如铜陵一般。 疏王精明地打量云舒,声音有些飘忽莫测:“你说想去探望那个逆子,总要有个理由,该不会是因为忧心夫君吧?” 看着疏王既狡猾又探究的眼神,云舒明白眼前这位有些中年显老的男人此刻并不是以儿媳的态度对她,而是将她当做了一个政客,在研究,在思考…… 果然是浸淫王座多年的老狐狸,只一眼便让云舒生出危机之感,此刻才算知道为什么凤朝歌要如此曲折的对付他父亲,因为对方太精明也太缜密。 只不过…她才不会以政客或是对手的身份在疏王面前自居…… “父王,您可别忘了那日除了刺客外,还有两只威力不凡的金色箭矢,它的目标除了您还有我,难不成文昭疯了,连我也想杀?” 她幽幽望向疏王,眼中清光让人心神一动:“再说文昭刚从楚国返还,难不成他不顾两国盟约,想让我父王大军压境收拾女婿不成?” 疏王闻言眯了眯眼,带着稀奇又危险的表情,云舒虽满口都是那个被关在刑部中的逆子,可楚国大军压境威胁的不是别人,而是他。 好!好一个广陵公主,好一个昭王妃! 疏王眉眼跳动了一下,背部靠在垫子呈放松姿态,默默审视……眼前的人哪里是区区女子?就凭她敢只身嫁入疏国,敢当面威胁自己这两条,就算有本事。 可若将她留着,再等自己那位上天入地,胆敢谋权篡位的好儿子出来,还要自己费心费神的应付,何苦来? 疏王拈着下巴想了好一会,才答道:“你以为孤看不出昨日的刺客分了两拨?可无论如何,你那位好夫君,孤的好儿子怕是都跑不了吧?” 呵……云舒心中冷笑,暗道疏王果然将昨日的事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他明知凤朝歌有冤还在顺水推舟。 “这样吧!”疏王突然双手合十拍了一下,像是想到了好主意:“刑部大牢入者必是有罪之人,出则是洗清冤屈,你想去见他可以,只是刑部一向是只入不出,你就在那里陪昭王等着如何?” 云舒抿抿唇角,目中无心绪,原来疏王是想将自己一起关进去,这样不仅能束缚住凤朝歌的手脚,只怕也想将自己也限制起来吧? 可笑疏王身为人父,竟怕别人有能耐将自己的儿子救出? 疏王仍含笑,一动不动的看着云舒,目中十分挑衅,你敢…还是不敢? “广陵……谢父王恩准。” 刑部不必御史台,这里所关押的都是犯了重罪的平民,环境脏乱,时有恶臭。 云舒心中细细数着,上百间牢房竟然人满为患,甚至因为囚犯太多将十几人关在一间狭小的牢房中,他们吃喝拉撒睡都在一处,搞得房中腥臭难闻。 唯一一间石室被当做停尸房,里面放了十几具尸体,想来是狱卒偷懒丢在一旁,每隔一段时间才清理一次,这牢房中的人命才是真正的不值一文。 凤朝歌被单独关在一处较为干净的牢房中,但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团草垛可以将就着躺。 云舒老远就看到他那身刺目的喜服,胸口还插着那只金色带倒钩的箭,他正闭目靠在墙角,刚好找了一处能坐还不会碰到箭伤的位置。 满头乌黑如绸缎的长发还算干净,就是插了几根稻草显得有些滑稽,他时而会皱皱眉,不知是不是箭伤牵扯的难受。 按照以往她必会嘲讽一下凤朝歌也会有今天,顺便说说他的过往以证明罪有应得,可如今一想到他是被自己父亲丢在这里,别说派人诊治,恐怕巴不得他早点死,心中有些酸涩难当。 她眨眨有些温润的双目,开口道:“喂,你还活着没有?” 狱卒不敢为难她,赶紧开了牢房退下,免得听见什么不该听的话。 不知为何,当凤朝歌那双清雅淡漠的眸睁开望向她的时候,心中的重担仿佛放下一般。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挑眉问道:“你怎么来了,还出的去吗?” 想来凤朝歌也对自家父王熟悉得紧,一个急欲置他于死地的人怎会大发慈悲的让云舒进来看她。 这笃定的问句本就说明了父子之间的凉薄,云舒心中疼的一紧,竟慌忙的转开话题,指着一处微湿的草丛说:“这怎么湿了,漏雨吗?” 云舒说完这句话就像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自出生以来恐怕是第一次犯了傻,昨日和今日都天气晴和,又从哪里来的雨水? 这一瞬间,凤朝歌的表情果然很精彩,也很好看。 那一贯简贵绝伦,优雅至极的眉目有些不同...... 他挑了挑眉,是发现珍宝时的奇异,是千回百转的尴尬,是按捺不住的好笑。 几种光华令人觉得眼中一亮,云舒从未在他脸上看过如此生动的表情,然后这些表情转瞬即逝,他沉吟了好一会,才目光幽深的对自己新婚妻子道:“人有三急,本王憋不住......” “呃?”云舒愣愣的看着他。 凤朝歌抿着薄唇,感受着自己因谋反之罪被困牢狱,左肩还插着箭伤,可眼前的女人竟因这种......呃,这种事情对自己冷嘲热讽。 脸上有些发热,这情景无论是对江湖上的凤朝歌还是疏国的昭王殿下,都是如此不可理喻。 可是这感觉,竟然还不赖。 第一百二十三章 算与谋 “回心丹,紫枫露,雪参灵芝散,北疆白熊胆……”凤朝歌如数家珍般吐出这些灵药的名称,最后指了指一旁面生的红瓶子问:“这是什么?” ? 云舒瞥了一眼,形容很是平静的回答:“信石粉。” ? “.……”凤朝歌嘴角有些抽搐,过了好一会,才问道:“你想用砒霜毒死我吗?” ? 云舒掏出那柄刃如秋霜极为锋利的短匕,用自己衣服小心的擦拭了一遍。 ? “谁知道伤你的箭上是否有毒,所以带上以毒攻毒的,你是想坐着还是躺着?”云舒举起匕首指了指凤朝歌的箭伤,丢给他一块白布:“算了,你就坐着吧。” ? 凤朝歌又是十分沉默,这女人的医术还真是不敢恭维,他无奈的叹了口气:“你…医不死人吧?” ? 这金色的箭身一看便是经过特殊设计,上面的钩刺射入人身体后必须要勾连着皮肉而出,伤口比普通箭伤大了两倍不止。 ? 更麻烦的是,金箭取出的过程极为疼痛,且为了后面清理干净,必须得将所有伤口都剜干净,许多人都挨不过这痛苦。 ? 云舒小心剔掉伤口旁的衣物,看到狰狞带着血肉的伤口皱眉道:“都烂了,必须全部清理干净。” 一刀刀下去血肉模糊,本来只有寸大的伤口清理完后变成了可怖的血窟窿。 凤朝歌一贯是受伤也不吭声的人,想当初被怪石所刺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他也不过是忍着过去了,可这时却抑制不住*出来。 那声音低沉嘶哑,就像垂死挣扎的兽,令人心中着紧。 云舒睫毛颤了颤,尽量避开骨骼,要知道刮骨的滋味会令人生不如死。 好在伤口虽深,却并不致命。 金箭取出后,凤朝歌筋疲力尽仿佛刚经历一场大战,他闭着眼昏睡了好久才幽幽转醒。 “现在你该告诉我事情的始末了吧?” 凤朝歌偏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双比黑夜更幽深的眸子令他有些失神…… “无影堂虽是受你之令才会指证你谋反,可父王也确实知道他们是你的人,即便最后他们再翻口供将怀王拖下水也没有用。” “这出将计就计是下策。” “父王…”凤朝歌舍去其他内容,只含笑品味这两个字。 “怀王一心想置我于死地,我当然不会让无影堂去指正怀王,事实上父王并不关心谋反的到底是我还是怀王,重要的是,他要我死……” 是啊,疏王所在乎的只有自己的权势和王位,他不会允许疏国有任何一个人的声望超过自己,即便这个人是自己的儿子。 凤朝歌知道云舒素有筹谋,既然她敢进牢狱之中自缚手脚,那必然已经将外面的事安排妥当,于是问道:“你是怎么布置的?” 云舒将她吩咐给季伯的话说给凤朝歌听,盼只盼她的推测没有太大偏差。 颖王非嫡非长,在疏王一众儿子中不算出挑,他并非不想去夺王位,只是力量薄弱只能保持中立。 老辣的疏王眼光独到,他深深知道凤朝歌要比颖王更加危险和善于谋划,甚至还很得民心,可颖王的目光却很短浅。 一个深得疏王宠爱,母亲还是当今王后的怀王,和一个自小失恃、被剥夺兵权驱逐朝堂的昭王,试问他会先对付谁呢? 所以她才让季伯去煽动颖王。 “早就听闻疏国有‘谈笑风生’四位大将,既然谈冲是你的人,那林一笑、风恪、何乐生他们又是谁的人呢?” 谈冲和凤朝歌的关系朝中可谓人尽皆知,可云舒赌的就是其他三人。 之前她让季伯看住谈冲是怕他太过莽直,可假如其他三位中有凤朝歌的人,那么就会是最大的杀手锏。 “一笑性格洒脱不计得失,战场上最无后顾之忧,风恪机敏善谋略,何乐生虽不如谈冲勇猛但最是缜密,你是怎么猜到的?” 云舒面上淡笑,心中惊讶不已,疏国知名的四位大将竟都是凤朝歌的人,可笑疏王还自以为能够掌控自己的儿子。 “只是闵直这个人我并不了解,听闻他忠直宽厚,未见得会因为我那封信就将无影堂的事推在怀王身上。” 云舒知道无影堂本就是宁国庶阳的刺客组织,之前宁攸飏因刺客刺杀万寒初之事也遇到了不少麻烦,云舒正是以此事劝说闵直。 不错,若闵直身为宁国太傅能够为凤朝歌提供证言,那么不管疏*不信,凤朝歌都会赢得天下百姓的同情,那么真像如何也就不重要了。 没想到凤朝歌却缓缓一笑,清朗的凤眸烨烨生光:“闵直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可宁王是什么样的人我却很清楚……” 他望向云舒,问道:“你不觉得此事由宁王说出,无论是对疏国、楚国还是宁国,都和你有效果吗?” 云舒皱了皱眉,但心中却明白凤朝歌说的不错,如果宁攸飏出来解释当初无影堂是被怀王收服,那么刺杀万寒初、陷害宁攸飏和刺杀疏王的罪名就坐死了,实在是百利而无一害。 只是这样一来,宁攸飏必须在天下颁发罪己诏,怀王也必死无疑。 云舒眼睛黯了黯:“再怎么说,怀王也是你的兄弟……” “兄弟?”凤朝歌冷冷念出这两个字:“他想杀我时可曾想过我是他兄弟?” “这里不是楚国,那些所谓的父子之情,兄弟之情,根本一文不值!”凤朝歌不知是讽刺别人还是讽刺自己,却难掩失望,云舒不喜他的谋和算他知道,只是…… 他何尝不想明白什么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何尝不想毫无心计待人以诚? 可是他也记得,母后自小就不爱他,曾经的疏王后只爱权势,这也是为何父王会亲手杀掉这个女人,为何一直孜孜不倦的忌惮着自己。 在母后刚刚死去的那段时间,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活着。 算计人,可以活,单纯,就是死。 凤朝歌将自己的衣服递给云舒,不发一言,冷清的视线盯着她看了许久,才用微微落寞的声音道:“很晚了,休息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安居牢房 当宁攸飏向天下臣民颁发罪己诏的时候,疏王正和一群大臣饮乐,陈氏和怀王正在自己的宫殿中洋洋自得,因为凤朝歌这个心头之患终于剔除,至于凤朝歌自己和云舒两个人,则是在牢房中埋头大睡…… 云舒不得不承认,虽然她请闵直指证怀王的想法与凤朝歌如出一辙,但他的确棋高一着,而这局棋之始是她和凤朝歌去年腊月来到宁国的时候,怀王面对如此深远的算计,怎会有胜算? 陈氏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吓得魂飞魄散,怎么好端端的,谋权篡位的人就变成了自己的儿子怀王? “王上!怀王是冤枉的,那此刻本来就是凤文昭从宁国收服,这您是知道的!”陈氏跑到承阳殿上哭诉,声音十分恳切。 疏王也是气的不轻,但以他的心智和见识早就明白此事不可挽回,于是沉默着看了陈氏好一会,才道:“王后你起来吧,怀王这个逆子竟然背着你我做出这种受人指摘的事,真是不孝。” 只这一句话,疏王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面对宁王的罪己诏,面对楚国大将万寒初的死,还有朝野皆知的刺杀,这决定并不难。 陈氏如何听不出疏王的放弃之意,她心中又惊又惧:“怀王是您的嫡子,一向孝顺,如今只因为一句诬陷之词,您就要放弃他了吗?” 疏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声音虽然惋惜但仍冷静:“孤何尝不想救我们的儿子,只是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句诬陷,而是百姓离心、朝野共愤,孤不能因为一时心软而伤天下人的心。” “天下人的心?”陈氏死死盯住疏王,枕边相伴数十年,她岂会不知疏王的性情? 疏王一生风流,有子女二十三位,这凉薄的亲情与民心和逐鹿天下相比,她儿子一人的性命何足道哉? 想到此处,满心绝望,眼泪如决堤之水淌出眼眶。 见疏王不为所动,陈氏的面色愈发凌厉,她忽然拔下头上的凤钗横在脖上,玉石俱焚道:“王上,臣妾与您夫妻数十载,而怀王是臣妾唯一的儿子,你救一救他,这诳害天下的罪名就让臣妾来担吧!” 疏王见陈氏以死相逼,连起身相迎都未曾有,他远远的看着,声音沉闷不悦:“王后,你真的要以死相逼吗?” 他的唇角因被触犯到威严而绷紧,哼了一声:“别以为孤不知道那日的金箭从何而来,这宫中有机会偷孤令牌的人只有你一个!” “你要一心寻死孤不会阻拦,难道你想让静慧没了兄长和母亲吗?”疏王冷冷笑了一声,漠然道:“你还有女儿,难道你想让她也不得善终吗?” 不错,他知道那日的金箭刺客是暗卫所为,也默许了怀王陷害凤朝歌,虽然这逆子也将自己摆在计划中,可终究目光短浅难以造成威胁。 可他若是技不如人,也不要指望自己能救他,终究是太愚蠢! 陈氏举着钗在承阳殿里呆立了许久,看到疏王毫无改变的心意,她没想到自己的枕边人竟能绝情至此,若她妥协便必须接受怀王的死,若她不妥协连静慧都保不住,为何? 为何她会嫁给疏王这般绝情寡义之人! 陈氏离开后,疏王身边的大内监马上过来请示,昭王和昭王妃还在刑部大狱里,应该如何处置? 疏王搁下笔,若有所思的问道:“兴安你说……昭王这个人怎么样?” 大内监兴安近前侍奉了这么多年,如何不知疏王的忌讳,尤其是涉及到这位昭王殿下的事,更不得不小心。 “奴才看,虽然百姓又说昭王殿下好的,但他们哪里知道您的辛苦?昭王再得民心,他也没有军权啊,说来说去不是还要看您的脸色?” 疏王的脸色略微显得有些阴郁,之前就是为了防止凤朝歌结交大臣才将他发配边疆,没想到他竟收服了谈冲这样的大将,若不是自己手脚快,此时疏国的军权哪还在自己手中? “你去,让刑部将昭王和昭王妃放出来吧。” 兴安看到疏王的脸色和御膳房的锅底一般黑,哪敢多问,领着命令一溜烟出了承阳殿,说来说去还是昭王殿下最有希望继承王位,他也犯不着跟未来的君上过不去不是? 正打算到了刑部好好谄媚一下昭王,却没想到那方寸大点的牢房中乌央央的站了好些人,一眼望去有刑部尚书,有谈冲将军,还有医署的医监大人。 兴安有点懵,赶紧挤进去,就看到仰面躺在草垛子上的昭王,以及那位坐在旁边,连三岁小儿都知道她尊贵无比的广陵殿下。 “敢问各位达人,这……昭王殿下是怎么了?” 谈冲冷哼了一声不说话,他耿直的个性不允许自己向内监低三下四,更何况他此刻还生了气? 医监吓得连话都不敢说,最后还是刑部尚书尴尬对兴安说道:“昭王殿下伤势……许是过重,我等来伺候殿下洗漱却不成,这……兴安公公是来传旨的?” 兴安在疏王跟前伺候多年,一贯有权有势比官员的权利都大,因此他只抬眼瞥了下医监,便听他惶恐道:“这……下官诊治过了,昭王殿下的伤势虽重,可却没有性命之忧。” “医监大人,您说这话就不对了。”云舒回过头看向疏国的一众官员,声音无比亲善,无比有礼,可说出来的话却带着锋利之意:“金箭穿剑,离昭王的心脏不过两寸,难道真的等刺客刺死昭王才算严重吗?” 谋害王室是大罪,医监被这话吓得跪了下去,告罪道:“王妃息怒,是下官一时言语不当。” 兴安虽然没和云舒接触过,但这两句话问过后,也知道她不是个好惹的主,于是陪着笑,在一旁问道:“王妃殿下,奴才是奉疏王的旨意前来,您看这狱中脏乱,也不利于养伤不是?不如先移回王府,奴才一定派最好的医监来看望昭王殿下的伤势!” “兴安公公果然明事理!”云舒眼角瞥到凤朝歌还在装死的表情,心中翻了个白眼,接着道:“只不过伤到昭王的刺客还没有被捉拿归案,昭王府也不见得安全,还是等此事解决之后再说吧。” “哎呦,看您说的!”兴安笑了一下,继续劝道:“昭王府里的侍卫是所有王府中最厉害的,怎会不安全呢?” “兴安公公,你可别忘了昭王是在王宫里被刺杀的,宫中尚且如此更何况区区王府,难道……是有人巴不得我和昭王早点死?” 兴安没想到云舒初来疏国,说话就如此难以糊弄,一时也没了主意。 云舒的样貌本就清艳难掩,故意放冷姿态之下更加有欺霜压雪之态,威仪高华:“我也知道公公此刻觉得难为,不如你回去再请父王的旨意,我和昭王就在这里等着。” 第一百二十五章 谈判 听完兴安的回禀,疏王额头上就连怀王被害都没有动一下的青筋此刻竟然跳了几跳,他怒容一爆而起,又慢慢平复下来,哼声道:“怎么?孤的好儿子竟然不肯出来?” 兴安低着头侍奉,闻言抬了抬眼角,道:“是,昭王殿下看着像是昏迷,昭王妃殿下说,说……昭王府不安全。” ‘啪’的一声,疏王将折子扣在御案上:“胡扯!那区区金箭就能要了昭王性命?昭王府不安全?这疏国除了王宫就数他昭王府最安全了!” “是,是。”兴安忙不迭的表示同意,接着道:“不过昭王妃说刺杀就是在宫里发生的,所以……” 话说到此处,兴安觉得对面飘来一股阴沉的气息,看到疏王不悦的面色后他哆嗦了一下,不敢再说。 疏王眯着眼审视兴安,琢磨道:“你就见到昭王妃一面,现在竟也敢帮她说话了?” 兴安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跪下冒着冷汗:“奴才不敢,奴才是王上身边的人,哪里会帮别人说话,只是奴才笨,也只能照着王妃的话回复,奴才有罪!” 他不敢抬头去打量疏王的神色,过了好一会没听到旨意下达,才又壮着胆子询问道:“王上,茶凉了,奴才给您换一杯吧?” “不换了。”疏王冷笑了一声:“走,去看看咱们这位人人称道的昭王又在打什么主意了。” 大内监兴安走后,刑部尚书、医署的医监甚至是谈冲都明白他们已经没有留下的必要,尤其是刑部尚书和医监没得在这里自讨没趣,牢中只剩了云舒和凤朝歌两人。 云舒足上穿的那只清水色锦履显得十分高贵,与这脏乱牢狱显得格格不入,她提了下凤朝歌,清泉一般的嗓音带着嘲讽:“喂,人都走了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草垛上的人面色不好,那是受伤后未能好生休养的苍白,凤眸悠悠转醒,睁眼便是一片文采光华,就连云舒都止不住嘟囔了一句‘男人生这么好的皮相做什么?’ “夫人,本王这可是受了重伤。” 云舒撇撇嘴,看了墙角那只唯独被遗弃的红色小瓶:“回心丹,紫枫露,雪参灵芝和北疆白熊胆,你倒是说说这里面那个不是千金难寻的良药,你竟当糖水喝?” 凤朝歌清了清微哑的声音,神色辨不出表情:“本王小时候比较可怜,日子过得很拮据,没喝过糖水……”他顿了一顿,又有些好奇:“怎么?糖水竟是这味道?” 云舒像看怪物一般瞅了一眼凤朝歌,还带着一丝对他没有童年的鄙视。 “呵呵,孤还以为自己的儿子要病死在牢中,没想到和王妃倒是相谈甚欢啊!” 云舒察觉到疏王略带不满的语气,却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笑容既好看又谦恭:“父王来的正好,文昭刚转醒就在怪我对兴安公公的回禀太过无礼,他说就算是扛我也应该将他扛回王府,怎能劳父王大驾呢?” 疏王的眼角抽了抽,青筋跳了跳,觉得云舒的脸皮,委实算不得薄。 兴安的眼角抽了抽,青筋也跳了跳,脸垮的都快成哭了,娘姥姥哎,刚才王妃殿下可不是这般说的! 不用多想就知道凤朝歌这是要坐地起价,所以为防政事泄露,他屏退了兴安,可是云舒却还安然坐在那里。 好吧,于理,云舒也是受害者之一,此事又涉及到两国联盟;于情,她是昭王之妻,自己的儿媳。 因此,疏王只是用眼睛夹了云舒一下,并没有赶走。 “你我父子之间便不用客套了,说罢,你到底想怎样?”疏王站在牢狱门口,被整条通道散发出的难闻气味搞得晕头转向,他皱了下眉。 凤朝歌见自己父王的第一句话果然是朝政,抿了抿唇,面上流露出的不知是早已预见的失望还是显而易见的嘲讽。 云舒环胸坐在墙角,自然没有放过他的表情,她面色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勾起好看的唇角,将一切情绪收在眼里“既然父王如此说,那儿臣就斗胆问一句,怀王的事您打算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疏王冷冷看向他:“你不是都替孤想好了吗?” 那三条罪状无论是哪一条,怀王都必死无疑。 “呵……”凤朝歌清冷一笑,不知是哪里来的冲动,忽然就轻讽道:“这么说父王还是真心爱护怀王?可是依儿臣所见,只要父王的王位无恙,我们这些儿子对您本就无所谓吧?” 疏王闻言并不动怒,只是有些不耐烦:“你从楚国回来这一路上收服了那么多民心不就是为了今日吗?你只说到底想怎么样?” 凤朝歌一动不动地盯着疏王,鼻翼有细微的起伏,云舒在一旁冷眼看着,知道凤朝歌此刻心情坏到了极点,只是疏王却一点也不在意,只是不想浪费时间。 “好啊。”凤朝歌忽然笑了,但那笑容却十分的凉、十分的淡:“儿臣想要的不多,只是除了怀王,儿臣斗胆猜测那射箭的暗卫应是陈氏射出的吧?” 一向心有七窍、肠有九曲的凤朝歌竟然说的这般直接,令疏王都有些侧目。 陈氏他并不在意,只是这样一来怀王一派的势力便会彻底消失,朝堂会面临新一轮的擢降,而这……才是他好儿子的真正目的吧。 “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嫡母。”疏王眼神深暗的道了一句。 凤朝歌目中的光皎亮如月华,他笑的十分清淡,声音凉薄的令人感觉到寒意:“嫡母如何?儿臣的亲母也不过将自己的儿子当成政治工具,难不成她还照顾了儿臣?” 疏王一贯知道凤朝歌面上和善,心中狠极的作风,想了一会最后尝试道:“若孤不肯呢?” 那笑是历经风霜后变淡的轻沙,细腻却划人肌理:“那儿臣就只好让疏国的百姓明白一下王室中发生的有趣故事。” 疏王闻言也笑了,那笑中了然的冷意和警告,竟然还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赞赏,蛇打七寸、杀人攻心,他日日防范的好儿子果然没让人失望,无论如何,对于自己民心和王位都是最终要的东西,岂是区区一个陈氏或怀王可比的? 也果然,他不能放过凤朝歌,自己的儿子...... “如你所愿!” 第一百二十六章 躺着回府 凤朝歌恍然一笑,便是十分的漫不经心:“那儿臣就只好问一问她,父王给了她王后的尊位,怀王又是子凭母贵的嫡子,她何以不满足,还要刺杀儿臣和父王?” 云舒在角落里依旧而观鼻,鼻观心,仿佛听不懂那边虽是父子,却因权位而剑拔弩张的两个人。 终于,疏王还是没能令凤朝歌的心意有丝毫改变,于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便拂袖离去。 可草垛上衣衫凌乱、颇显狼狈的凤朝歌却一点也看不出开心,他亮而深的眸子盯房顶一角,半晌后露出一个微笑,只是那笑容又冷又凉薄,十分瘆人。 所谓做细做全套,虽则凤朝歌的伤并不像传闻中那般严重,但昭王府还是请了八名轿夫扛着担架出现在牢房,又在刑部外移到了车马中。 听闻凤朝歌冤屈的百姓都自发的到刑部门口围观,看到身穿喜服、在大婚之日因怀王诬陷而被困牢狱的昭王,他们沸腾了。 “看啊!那就是救了平城百姓的昭王!”挑担的柴夫指着担架道。 “哎呦呦,好端端的人怎么就被折磨成这样子呦,太没天理了。”买豆腐的大娘对着担架指指点点。 “就是啊,你没听说啊,王上一直没立世子就是因为妖后吹枕边风,想让那个什么怀王继位的。” 习武者的耳力较平常人好上许多,所以云舒将这些窃窃私语都听了下来,她还看到躺在担架上的凤朝歌露出那种既享受又安心的笑容。 旁边还有许多妙龄女子窥得了凤朝歌的玉容。 嗬……那真真是丰神俊秀,风雅至极,可如此俊美的男子竟因遭到诬陷而成了这副样子,有些人开始掩袖哭泣。 云舒听到这夸张的抽泣,不小心在大狱的最后的台阶上一个趔趄,险些没风度的歪倒下去。 谈冲正好因为护送凤朝歌而在旁边,赶紧伸手扶住:“殿下,您没事吧?”念在云舒是他所侍奉的昭王之妃,那日又为了疏国百姓捐赠粮食的份上,他恭敬之外还带着些关怀。 云舒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指指装病的凤朝歌,有些无语道:“你……看的下去?” 身为疏国四将的主上,也真是不要脸。 没想到谈冲一个五大三粗的武将,竟然虎目微热,将哭未哭的抖动了几下下巴,对云舒哀伤道:“公子一心为天下、为百姓,可却如履薄冰时常遭人算计,真是太不容易了!” 看到凤朝歌微启眼缝,含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瞅了他一眼然后接着装死,云舒郑重的拍了拍谈冲的肩膀,真挚中带着同情:“广陵佩服谈将军的耿直!” 自回府以来,凤朝歌以重伤未愈的由头罢朝好几日,一来可以避过怀王认罪的风口浪尖,再来也可以好好休养。 朝中有谈冲和继位大臣推波助澜,怀王的谋反之罪很快被御史台审查,疏王下旨判处死刑。 至于其母陈氏,疏王本念着夫妻情分下旨将她废黜流放,可好巧不巧这时候颖王跳出来,大义灭亲的历数了陈氏的几条罪状,百姓间留言纷纷,都言这陈氏乃是百年难遇的妖后,平陈坍塌就是上天给的警示。 疏王如何不明白这是凤朝歌和颖王的暂时联手,欲要将怀王一派赶尽杀绝,他本想留着一部分官员归为己用,如今也只能心痛地放弃。 怀王无子,陈氏一族却理应株连处死,可正在府中休养的昭王此时却上了一道折子:言稚子无辜,满门抄斩更是有伤天和,遂将陈氏十五岁以下的男子流放,女子充为婢女,不必赶紧杀绝。 经此一事,天下百姓无不称赞昭王的仁义宽容,连疏王都不得不请礼部写好册封世子的旨意,并派礼部尚书亲自传旨。 如此郑重其事,凤朝歌再推辞便是不孝,于是再三推辞之后还是接受了,一时间民心大悦,举国欢腾。 云舒手中拿了本从凤朝歌书房翻捡出的游记细细品读,成碧也刚从府外买回些丝线布料打算给云舒换个荷包。 “殿下,奴婢刚才出门看到长街上的灯火,听说是百姓们为了庆祝昭王册封世子所点的,比咱们楚国的花灯节还好看呢!”成碧显得有些开心,如果昭王的地位稳固,那她们的日子显然也会好过的多。 云舒轻轻放下手中的有趣章节,即便是在昭王府的深苑中,也恍惚能看到天边红彤彤的色彩,她轻轻一叹:“是啊,恐怕疏国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可怜颖王竟然为了扳倒看似强硬的怀王而和凤朝歌联手,此时此刻他方知道什么与虎谋皮,可是悔之晚矣。 成碧见云舒的表情并不似在楚宫时那般清傲,眼角眉梢间有些隐忧,于是不解问道:“昭王如此得民心难道殿下不开心?” 云舒丢下书卷,晚春的暖风吹得人有些懒散,她不紧不慢的解开头上的银钗,在榻间寻了一处舒服的卧,声音好听:“姑姑在宫中呆的久,所以能看出凤朝歌的权谋和心智。” 她靠在软垫上,黑发蜿蜒,可是声音却像风一样轻飘飘:“可你一定没有想过,若他有一日将自己的心思对准楚国,到那时要该如何呢?” “殿下……”成碧听到她落下的字眼,心中莫名一紧,关切道:“这该如何是好?或许…或许这天不会来的这么快。” 成碧心知云舒的话不错,但仍抱着一丝希冀,或许就如同两百年前那样,虽然天下将崩,但四国仍旧是平衡下来,而且相安无事了这么多年。 云舒对局势看得更加分明,但不愿将这烦恼带给成碧,于是只垂眸笑笑,不知是在安慰谁:“或许你说得对。” 她自嘲的勾了勾唇角,眼睫就像扇面般掩去了一切情绪,再抬眼却将自己吓了一跳。 窗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云舒熟悉无比,却总是让人咬牙切齿的脸......那脸上有一对看似清雅实则心机的凤眸,有一只鬼斧神工完美挺立的鼻,再嵌上凉薄的唇瓣,刚好就是一个狡猾的狐狸脸嘛! “夫人”他优美的嗓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低沉,勾出一丝俊雅的笑:“本王可以进屋吗?”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一夜春风 凤朝歌的身影如芝兰玉树,修长的指尖指向屋内,他本从院前路过,却不经意看到了浅髻低垂,慵懒闲适的女子,那个自己一贯熟识,却又似未曾相识的女子。 话虽是疑问,可凤朝歌却已闲庭信步的走进了自己的卧房。 云舒望着他出现在房中的身影,学着他一贯的样子挑了挑眉,失了几分他的清雅,却多了些许令人迷醉风情:“昭王今日不睡书房了?” 成碧很识趣的看了看凤朝歌含笑的俊容,以及云舒家常的妆容,含笑退了下去。 房是自己的房,床也是自己的床,可屋子中却因多了几件女子的物件而显得尤为不同。 譬如那轩窗旁的矮松虽是自己的,但旁边的玉钗却精美非常;再譬如桌上的那套璃龙玉杯是自己的,可旁边盒中的‘碧潭飘雪’是楚国的名茶;总之无论是缓罗轻带的衣裙还是挂着青丝的篦梳都让他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总之,他觉得今晚的月色很皎洁,今夜的春风很和暖…… 凤朝歌眸光轻闪,笑笑的看着斜倚在床榻上的女子,自然而然的坐在她旁边。 云舒看到凤朝歌此刻离她极尽,那双好看的凤眸正带着从未见过的光彩和炽热,她似乎明白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感觉到心跳如鼓,两颊升温,她紧了紧握着书卷的手。 武功高强杀伐决断是她,气度高华翻云覆雨是她,可眼前双目微合,慵懒舒适,仿佛带着难以言喻的缠绵婉转,只一眼,足以魂销。 “你的伤……好了?”她的声音如一捧冰凉的净湖,透着沁人心脾的舒适。 凤朝歌心中的奇异和怦动未曾稍息,这冷冽似甘泉的声音竟如一壶烈酒,将心中燥热燃起。 他似笑非笑,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点在云舒同样白皙的玉手上,温度冰凉,他声音暗哑:“你在紧张。” 云舒眉峰一动本想反驳,可嘴唇动了一下却未发一言,好看的唇瓣本是淡淡的粉,好似最诱人的朱果,带着不可思议的诱惑和芳香。 凤朝歌的眼神变了几变,就像是一块玉石被逐渐雕琢,消失的是现于人前的优雅和仁和,摒弃不见的是碍于天下大势的诡谲和谋算。 原来那双凤眸背后,竟是明台镜湖般的澄澈,折射出比日光还绚烂炽热的光芒,这亮与净竟然无比慑人,似要将万事万物都吸进去。 凤朝歌不由自主的动手抚上云舒白玉似的脸,心中突突了几下,久经风月的心竟似未见世事的毛头小子般,七上八下。 “唔!”云舒轻呼一声,见修长的身影欺身过来,她习惯性地伸手一推,就将那身子提到了一边。 ‘咚!’ 一个青花花的影子像绿松球那般滚到了地上,发髻上玉冠倾斜,俊美的容颜十分呆滞。 凤朝歌狼狈的坐在地上,眨吗眨吗眼,屁股上清晰的痛处告诉他,半刻之前自己从床榻上被人提了下来,他眼眸沉了沉,有几分懊恼,这女人怎会在床笫之间用内力攻击他? 云舒的脚还没收回来,一双玉足微微上挑,她削葱似的指尖惊恐地颤抖起来,指着凤朝歌胯下:“你……你!变了……” 他哪里会想到云舒因从方婉懿离世早所以不知晓男女之事,这主要也是因为她身份太过高贵,放眼整个楚宫都无人有这个身份和她谈论此事…… 凤朝歌眼神闪了闪,呆若木鸡地看了一眼胯部。 正当房中的气氛诡异到极点的时候,房门外的门响了两声,然后飞快地闪进一个黑影。 佝偻的黑影变成精瘦的中年人:“王爷,宫中有急事,王上……传……旨。” 季伯飞快的语速忽然慢下来,像被什么打击到了一般,他说不下去了。 他的主子,昭王殿下…衣衫散乱的倒在地上,王妃坐在床上愣愣的看着这一切,这……一向英明的昭王竟然在床笫之间出师未捷……身……先死,他的思路好像被昭王殿下的怒火烧断。 然后季伯就听到凤朝歌咬牙切齿的声音:“是谁教你进门不用禀报的?” “宫、宫中传旨,十万火急……”季伯强打着精神说完这句话,额角流下一滴冷汗,却看也不敢看王妃不小心露出的晶莹玉脚。 凤朝歌看都不看他一眼:“就算是父王亲自来宣旨,也让他等着,滚!” 季伯从未见过凤朝歌有失风度的样子,也知道如今他并不惧怕疏王,于是低着头退了出去。 云舒看到凤朝歌缓了好一会,才对着他轻轻一笑,明明应该是闺房之间的情动和轻佻,可他却仍是那般的清姿神貌。 他双臂一环就将云舒纤瘦的身躯换了个位置,骨节分明的手好看一挑,清华的水色衣带便飘落在地。 微现的锁骨和玉体若隐若现,配上那张平日里傲然绝色,此时却足以销骨蚀魂的粉色桃花面,凤朝歌觉得身下一紧,呼吸粗重了许多。 凤朝歌那双有力素洁的手可以握剑可以执笔,但此刻只是抚上云舒美妙的柔躯,指尖清凉。 云舒看着他的动作,感受到指尖的轻柔,她轻轻抽了口气,腹部的暖流如一捧温泉缓缓流淌全身,她忍不住*出声。 旖旎床帏是火山之底的熔炉,将晶莹的汗水蒸发在热榻上,那吻由淡转浓,似遍地盛开的朵朵红莲,让人迷醉,不知今夕何夕…… 云舒的神智渐渐有些混乱,只觉得自己如沸湖中的一尾白鱼,在水中沉沉浮浮,像溺水而生的漂泊者,胸口窒息中还紧着那根仿佛随时会崩坏的弦…… 她只记得凤朝歌的眼很深很沉,像九天之上永无白昼的夜,像沧浪海底幽深无底的暗潮,几乎将世间的一切淹没。 一切结束之后,意犹未尽,末日才生…… 清风从窗缝中透出,吹凉了上好的锦罗衣料,云舒闻到身旁之人身上的暗暗兰香,十分清雅。 不知道已经是什么时辰,两人都没有睡,凤朝歌体贴地将薄被盖在云舒身上,披上外衣走了出去。 季伯不知何时返回,在外面不敢打扰,见他走出来才带上了几分忧色,禀告道:“昭王殿下,北疆暴乱,王上派你出境平息!” 第一百二十八章 出征北疆 “北疆暴乱……”凤朝歌眯了眯好看的眼睛,北疆自司马氏和巫族被灭后一直是鬼方人的天下,怎会好端端的在此时发生暴乱。 季伯有些担忧,即便凤朝歌在朝中已经可以和他的父亲疏王分庭抗礼,可名义上疏王是君,他仍旧是臣,于是问道:“殿下难道真的要答应吗?” 凤朝歌明白季伯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他初登世子位,根基不稳,显然是有人在背后使了些招数,却与疏王的心思不谋而合,如此看来,他是不得不答应了。 “你先退下吧。” 云舒自然是没有睡,也隐约听到了季伯和凤朝歌的谈话,她轻薄的罗衣盖着锦被,长而黑的直发被拨到一边,她以肘撑起身体,一双清丽的眸子因方才的缠绵显得波光莹莹。 凤朝歌进来看了她一眼,看到她的水眸虽然明灿,却十分尖锐慧敏,显然已经将局势想了个周全,方才的情动仿佛只是意外,他叹了口气。 果然,抛却世俗的情爱,他们做不到,哪怕只是一刻…… “疏国北方的游牧民族鬼方,也是中原人口中所称的蛮人,他们将自己生活的地方称作凉州,拥有上好的战马和骑兵,虽然人数不多却也骁勇善战,你……真要去?”云舒问道。 凤朝歌走到床边坐下,有些无可奈何:“父王就是想到我初封世子不会抗旨所以才派我前去,只是之前因山体防护将国库耗的一干二净,这也是为什么鬼方在边境侵略多年却还没有被彻底驱逐的原因。” 云舒听后也蹙起眉,觉得此事难办:“若国库没有盈余便无法支撑军队的消耗,筹集军饷少说也要半年,他这是要至你于死地。” 无论是疏王还是满朝文武都知道谈冲是凤朝歌手下的一名得力战将,然因怀王先前刺杀之事,谈冲被临时擢升为禁卫军统帅,而疏王显然没有将谈冲拨给凤朝歌的意思。 云舒想也许正是因为知道谈冲这只臂膀已经被砍掉,疏王才会放心地让凤朝歌平息鬼方暴乱吧,想到这里,忍不住胸中的那一丝怒意。 凤朝歌含笑看着她怒意丛生的眼,本想抬手去摸,行到一半却只是牵了牵她柔顺的发丝,他漆黑的眼眸如黑玉:“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何不对他们手下留情了?因为只要有机会,他们会很愿意让我早点死。” 云舒听到他带着疏离和淡漠的声音,轻飘飘地出现在房中。 是啊……之前在大婚宾宴上和刑部牢房中,似乎疏国所有人的愿望都是要眼前的这个男人死。 可是……. 凤朝歌低笑了一声,如风吟玉琢般的好听,却让人觉得无端有几分怆然:“军中我并不担心,只是朝中却没有什么掌控大局的人,所以在出征前我要做一件事。”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今日迟迟不接旨意的原因,他需要时间去部署,即便不在朝中他也要保证大局在握。 刚好,疏国还就有这么一个人,一个令凤朝歌相信,甚至令他钦佩的人。 “穆青?他还活着?”云舒觉得有些讶异,这个名字虽然在四国之中并不出名,但恰巧她知道。 凤朝歌的母后,疏王的第一任王后出身穆氏已经被很多人遗忘,世人只知宣仁王后这个谥号却不知道其家世来历。 若说苏氏和沈氏是楚国根深蒂固的两大世族,那么穆氏在疏国的地位则更高于这两家在楚国的地位。 只是穆氏子孙稀薄,不似别人那般桃李满天下罢了。 穆青这个人并不出名,就连云舒也只是在某次受到沈意之的趣闻时看到过,他不曾入朝为官,却是宣仁王后的父亲,凤朝歌的外祖。 凤朝歌也觉得有些惊奇,当日母后专权善谋,所以外祖穆青在宣仁王后入宫的时候便有意退隐,从不涉及宫中之事,不可谓不高瞻远瞩,就连疏国也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好在前一阵和外祖提过朝中局势,他愿意相助,只是如今父王派我出兵,来不及部署,我修书一封让季伯带到寿阳,剩下的也只能交给你。” 云舒想了一会,然后摇头道:“这样还不够,你军中必需有得力将领,如今谈将军不能和你同去,林一笑、风恪、何乐生最好都与你同在军中。” 凤朝歌看着她的眼中有些赞赏,没想到仅仅是怀王一事她就将自己的底摸了个清楚,果然她的眼光比世上的任何人都要通透。 “何乐生镇守边关无法随意调派,好在林一笑和风恪尚可,便让他们随我同去吧。” 第二天一早,凤朝歌召季伯前来,将那封写给穆青的信交给他传递,并嘱咐日后府中诸事都交由云舒,同时让云舒随时关注朝中动向,若有紧急情况,便向襄垣城中的那座藏香阁中传讯。 凤朝歌随即领旨向宫中复命,疏王并未责怪他隔了一夜方才领旨,只是吩咐他行军赶早,让其第二日便出征平乱,他没有推辞。 唯一顺遂的是,疏王以为楚国的其他三位大将都只听命于他,于是派风恪跟随凤朝歌行军,名义上是护卫世子安全,实则监视又或许命他见机行事,幸好风恪本就是凤朝歌的人,而林一笑也在北疆不愿处驻军,紧急时可以调派。 在万民的欢呼和膜拜声中,疏国世子舍身为民,亲自平息北疆叛乱的行为得到了宣扬。 此时,疏国已至初夏,宁国却桃花初开…… 宁国都城,朝政殿中。 闵直将自己从疏国的所见所闻写成一道折子递交给他们的宁王,曾经是他的学生,如今却是他的王。 宁攸飏安静的目光落在奏折上,里面写的是云舒与凤朝歌的大婚宾宴上发生的事,他从字里行间仿佛又再次看到那盛大的红妆,惊险的金箭,可无论是什么样的字句,他所看到的只有那个女子。 他一直熟悉的、珍视的女子,那时而高傲,时而慧黠的眼眸。 闵直不敢放过宁攸飏的表情,他看懂了那眉宇间的隐忧和欣慰,再思及那枚几乎可以号令宁国的令牌,不由担心道:“王上,如今昭王已经继位为世子,四国初定,您……是否要考虑立后之事?” 宁攸飏握着手中的奏折,仔细地将云舒的消息再看一遍,确定没有遗漏后才抬眼朝着闵直温和一笑,王冠之下的眼神清明如镜:“太傅……” 他顿了一顿,嗓音如水:“太傅以后不要试探本王。” 闵直心中一凛,赶紧跪下道:“老臣不敢,只是为固国之根本,不得不言,绝没有试探王上的意思!” 宁攸飏轻轻一叹,彬彬有礼:“老师请起吧,如今战乱频生,并未到安定之局,我作为宁国之主,必要瞻前顾后,有所忧虑,还不到时候。” 闵直心里却是不住的摇头,去疏国见了那广陵公主的风华月貌,听闻了宁王与那女子的青梅竹马,再加上令牌的护持,他哪有不明白的? 只是宁王殿下这个人他很了解,看上去虽然平和单薄,可最是执拗不过,如今别无他法,也只能以后慢慢再劝了。 搁下笔,宁攸飏看着闵直行的缓慢的背影,他如何不明白闵直的意思,只不过宁国的内政仍是混乱一团,四国之间并不安分,儿女情长之事,何须挂怀? 他伸手动了动王冠,声音带着笑意:“太傅都走了,你打算听到什么时候?还不出来?” 殿阁后面的珠帘传出一阵‘哗啦啦’的声响,一个纤瘦婉约的影子走了出来,女子生的明眸皓齿,双蛾颦翠。 佳阳福了福身:“见过王兄。” 宁攸飏打量了他一会,发现那个有些单纯却聪慧非常的女子与先前有所不同,只因眉梢间缠上了几缕淡淡哀愁与幽柔。 他岂会不知王妹的心思,于是沉吟了一会问道:“你……见过昭王了?” 提起凤朝歌,佳阳的眼中闪过点点微光,却又暗淡下去,声音细微:“王兄,我并不知道阿予姐姐就是楚国的公主。” 佳阳的心中浮现出那道青色如玉的影子,思起他执笔作画与王兄对弈时的场景,那高雅清简的风姿就如同雕刻在心里,带着隽永不退的颜色和微微痛处,她想她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 只是她对于云舒亦是钦佩和敬慕,或许只有她心中的阿予姐姐才能与那支青色的影子驰骋江湖,携手并看江山,而她……愿意站的远一些,又或者…… 她可以与他们共同面向这四国的江山? 佳阳沉默了许久,心中有无数的心思缠绵而过,那些倾慕的、遗憾的、期盼的、忧愁的,都渐渐化为了一丝不甘。 “王兄,或许...我...可不可以嫁给赢世子?” 宁攸飏皱了皱眉,缓了一会才道:“你应该知道王兄不会拿你的幸福去换取安定,若是为了四国的平衡之局你大可不必如此,我自有办法。” 佳阳听她这么说,心中有些感动,只是…… “佳阳生来尊贵,享用的是臣民的供养,如今为了宁国安定和四国平衡,这是佳阳应该做的。”她顿了一顿接着道:“而且佳阳很想嫁给赢世子,望王兄成全!” 第一百二十九章 穆老先生 “你……”宁攸飏看了她一会,眉头轻轻锁住,虽然他于男女情事并不十分了解,但佳阳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明明她对昭王有意,他的心仪之人,明明是凤朝歌,而非嬴华。 “能告诉王兄为何执意嫁给赢世子吗?” 佳阳想了一会,面上浮现出截然相反的希冀与失落,最后化为坚定:“臣妹曾见王兄和凤公子所下的那盘棋,只是未能尽解其意。” 她眼眸地低垂下,带着失落:“阿予姐姐曾说过,这天下本就是棋局,若是可以,臣妹想和王兄、凤公子和阿予姐姐一起执子对弈,做一个局中人。” 她屈膝行礼于王座之前,若说几个月前她还是一枝教养于暖室之内名贵花朵,那么在经历了内乱的腥风血雨和此次的疏国之行后,她将蜕变成坚强的松木。 她不愿一辈子都活在王兄的庇佑之下,就算来日会遇到无数的险与难,也比做一个局外人要好。 只要她嫁给赢华,宁国和浊沧将会联姻,从此互为一体,相互扶持,即便......她有一日会成为凤朝歌和云舒的敌人,她也愿意与他们共处于乱世之中。 宁攸飏失神的看了一会,似乎能明白这种感觉,所以他终究叹了一口气,答应道:“好。” ----------------------------------------------------------------------------------------------- 凤朝歌发兵北疆,与此同时怀王和陈氏也得到了处置,云舒得到的消息是怀王于宫中秘密处死,而陈氏作为外戚为了平息百姓的愤怒被处以腰斩之刑。 这赐死是凤朝歌出战前与自己父亲达成的共识,因此处置起来又狠又绝。 “殿下,这疏王真是个狠心的,自己的妻儿竟然处以极刑,一点也不含糊。”成碧一边为正在晒太阳的云舒添茶,一边说道。 云舒看着日光洒在自己身上,懒懒地翻了个身,声音却有些笑笑地道:“你以为疏王真的会任人宰割吗?你猜若凤朝歌抗旨不尊,疏王有几分把握能将他赶到边疆?” “殿下的意思是?” 她拈起旁边的玉杯,里边浅青色的茶水看着十分消热:“可怜疏王还以为林一笑和风恪是自己人,以马上赐死怀王和陈后作为筹码发配凤朝歌,只可惜……” 云舒的笑容中带着惋惜,放虎归山啊...... 只可惜不仅林一笑和风恪,就连何乐生将军也已经不是这位年迈王者的亲信,疏王在自己的儿子面前竟然毫无胜算,因此这一局疏王败了,而且败的十分惨烈且不自知。 远在北疆的凤朝歌自然无需她担忧,只是朝中却另有一件大事将要变动,那就是穆青。 从自己手上的消息来看,穆青并不是一个无心朝堂只愿闲云野鹤的人,他出身疏国氏族本应封侯拜相,却在女儿入宫为后的同一年辞去官职回到寿阳老家,并聚集了十分丰厚的资产。 氏族子弟显然不会以经商为趣,而他的辞官似乎只权势如日中天的宣仁王后。因此,此人若不是极为胆小,那便是有着超乎常人的眼光。 云舒今日特地让成碧将房中的小榻搬在院中,自然不只是因为想晒太阳这么简单,而是因为她在等一个人,那个昨日便让季伯奉上拜帖的穆青。 当穆青不紧不慢的从辕门外走进来的时候,云舒刚好喝完了一盏茶,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聪明人,但绝对是最棘手的一个。 云舒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也是一个精明敏锐却不显于外,杀伐思虑皆隐于书卷气后的人;她又想起了疏王,一个懂的权衡利弊、心狠手辣的角色。 可是眼前的穆青却与他们都不同,他那身普通锦袍看起来并不富贵,灰白相间的发显得十分苍老,他内敛的气质很难引起别人的注意,可是那双眼睛,似乎藏着数不尽的思绪和算计。 岁月,让穆青的精明变成内敛,他的算计就如隐藏在锦布之下的银针,不仅淬了毒,还随时准备上任,稍不注意便会万劫不复。 所以云舒的第一种感觉,是危险…… 穆青那双瞳孔略小的鹰目带着探究和考量,他甚至不愿意先开口。 云舒没想到昨日递了拜帖的人今日竟然没等通传,直接来到内院而不是前厅,她起身踱步,缓缓走到穆青眼前,屈膝一礼:“穆老先生。” 穆青的眼睛又在她身上停顿了一会,才点了点头:“原来你就是广陵公主,文昭的王妃?” 他顿住,动了动唇角:“我是文昭的外祖,而你只称我为先生,似乎是不以文昭为夫?” 云舒蹙了蹙眉,她感受到了敌意。 只是这两国联姻凤朝歌才是最大的获益者,这敌意着实没有道理。 她来不及细想,只笑道:“穆老先生严重了,既然先生是为了朝政而来,必然不会希望广陵以私情相称。” 说白了,穆青就是为了疏国丞相之位而来,为了帮凤朝歌稳定局势而来,并不是什么从乡下入城的探亲老人。 云舒说的十分客气,听上去也入情入理,可细细想来却带着淡淡的防范。 穆青看了她好一会,都没有从面前笑容里发现一丝破绽,更没有惧怕或是退怯,果然...这个女人不是个容易摆平的角色。 “你很不错,配得上文昭。”他终于点了点头。 听闻这话,云舒轻轻笑了,笑的礼貌而客气,实则冷淡疏离。 季伯在一旁看着两人三句话不到便有些短兵相接的意味,又想着昭王不在的这段时日,朝中能依靠的也不过是他们二人,于是少不得劝解一声。 “殿下,穆老先生明日还要入宫,是否需要先行休息?” 云舒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对成碧吩咐道:“带穆老先生去先前收拾好的院落,顺便将明日的一应事宜打点好。” 穆青来到都城的事自然逃不过疏王的眼,因此不如大大方方地请他入府,再怎样说这也是天道人伦,疏王即便一百个不乐意也无可奈何,再者穆氏树大根深,当年杀一个宣仁王后已经费尽心思,如今穆青出山,对疏王来说也很棘手。 朝中,唯一感到愤懑难当的便数谈冲了,他身为安勇将军却因身兼禁卫军统领而无法和凤朝歌通路行军,为此事他曾找过云舒许多次,就盼她能想个法子将自己发配出去。 然而凤朝歌留下他的本意并不是认为他适合禁卫军统领一职,只不过是接着怀王的计策借力打力,再来也是为安疏王的心。 第二天一早,穆青去宫中觐见,云舒想了一会,让府中的下人给谈冲送去了口信,吩咐他今日一定要将承阳殿前的禁卫军换成最得力的亲信,而且无论听到殿中有什么声响都权当作没有。 “穆翁,孤看你好似又老了许多。”疏王细细分辨起多年未见的人,那满头花白的发果然又增添了许多。 穆青看着空无一人的大殿,神色未见改变:“中年丧女,妻子病逝,自然老得快些。” 疏王闻言不语,想了很久才记起当年那个美艳不可方物,却一心弄权的女子:“呵……穆翁你可知道,这些年有谁敢在孤的宫中提起宣仁王后,都是死罪!”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再提起凤朝歌生母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憎恨,那女人自进宫以来便十分爱结交朝臣,多番参与朝政收买宦官,尤其生下儿子后便一心想着谋权篡位、甚至想谋害夫君,当真是心如蛇蝎! “所以你就让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让她登高跌重状若疯癫?然后又将文昭发到军中自生自灭,让我一世不能入朝?” 若不是疏王当年让朝臣对宣仁王后假意服从,让她自以为在朝中大权在握,何来之后的谋朝篡位? 若非他心狠手辣告诉自己的女儿若能亲手将凤朝歌杀死便会放心地让她参与朝政,她如何会迷失心智,状若疯癫? 若说宣仁王后是权利熏心的妇人,那疏王无疑是罔顾人伦的禽兽。 而穆青为了保全满门的性命,不得不放弃女儿一人的生死荣辱,可以说他是冷眼旁观看着疏王将宣仁王后折磨致死。 “嘿嘿……”疏王想起那段往事也显得有些痛苦,可他竟然诡异一笑,声音痛快:“可是孤还是赢了,还是杀了那个贱女人,是我让她含恨而终,死不瞑目!” 听到这狠毒充满快意的声音,任穆青是如何深沉精明的人都止不住冷笑:“可是我回来了。” 第一百三十章 官拜太师 穆青胸口被气得一起一伏,花白的长发更显得颤颤巍巍,虽心中知道像他女儿那般独好专权的性格会让任何一个男子感到防备和讶异,却也无法坦然接受眼前的凶手正口出狂言骂女儿是贱人! 即便他是疏国的王,又或许……他很快就不是了。 穆青可丝毫没有敬慕君上的心思,他冷冷盯着疏王:“那又如何?你虽然恨她歹毒。却也不得不追封为宣仁王后,你虽厌憎文昭却不得不封他为世子,哦……当然了” 他呵呵一笑,眯眼道:“你防备穆氏这么多年,几日之后,我却是太师之位,这不得不说是天大的笑话!” “你!”疏王怨毒的拍案而起,因为王座和桌案太紧又不得不曲着身子,看着有几分憋屈。 他心中的怒火在熊熊燃烧,这一生好似都被穆氏祖孙玩弄于鼓掌之中,即便为王也做的这么不舒服,不惬意!今日无论如何他便杀了这个老匹夫,看这天下又能如何! “来人!”疏王连拍三下桌案,急吼吼地召唤禁卫军,眼前之人若不除去,等他升任太师还有谁能拦得住! 穆青心中一惊,觉得自己是否有些莽撞,虽则以凤朝歌今时今日的民心和地位,以穆氏在疏国的悠远声明,疏王必定不敢将他如何,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和疏王都有些失去理智。 若此刻他真想将自己杀了,又当如何? 思及此,他心中暗暗后悔,别说是一句贱人,就算是他要将宣仁王后的尸骨拉出来鞭笞,为了凤朝歌为了千秋大业和疏国江山,他也应当忍一忍才是! 可是,门外却一直没有动静…… 疏王被气得想要吐血,什么时候就连禁卫军也不听从自己的号令了! 他三两步持剑从王座下冲下来,口中高喊着‘来人’并一把推开承阳殿的门,雪亮的剑锋折射出炫目的光彩! “谈冲,你大胆!” 疏王拿剑指着门外身穿甲胄的将军,他身旁的禁卫军形同雕塑,虽见他提剑走了出来却一动不动。 谈冲有些讶异,耿直的脸上写着不知所措,他按照云舒的命令将禁卫军换成了自己的亲信,没想到穆老先生进去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发出争吵,他秉着听到什么都当没听到的想法在外面候着,哪里想到疏王会提着剑冲出来? 此刻他与疏王面对面,若公然抗旨显然就变成了叛党一流,于是他愣了片刻,往里一跨,跪在了承阳殿中。 明晃晃的太阳刺痛了疏王的双眼,他心中着很大的愤怒和冲动,可他见到门外一动不动的士兵,忽然又气馁下来。 谈冲是疏国最勇猛的战将,罚不得!杀不得! 恍惚间,他觉得疏国的天下已经不是自己的,而是……他那个好儿子的! 疏王一进门,门口略有眼力的兵将就将殿门关上,管他里面发生什么争吵也总不会让人看了去。 “臣有罪。”谈冲跪在地上认罚。 疏王气哄哄的将剑扔在一旁,心中哪有不明白的?如今凤朝歌北去,疏国上下并世子府一众人里能使唤谈冲的不过那一人。 “好啊!好一个广陵公主,好一个世子妃!” 穆青心中也敏锐的想到了云舒,能够洞悉自己和疏王必生争端,能够明白谈冲对疏王的重要知道无论他做出何事都不会被朝廷问罪,并有能力胆敢调派进军的人,只有她。 果然好思虑、好胆识! 盛怒之下,疏王却不敢真的如何,若但是穆青可能让他抛去理智,而谈冲却不能有失,三人终究不欢而散。 穆青身为寿阳穆氏后代,宣仁王后之父,世子凤朝歌的外祖,官封一品而至太师之位算得实至名归。 虽然早有耳闻,但当他亲眼看到云舒对朝中事务驾轻就熟,深谋远虑无半点疏漏,心中赞叹之余竟生出些许警惕。 如此女子比当世男儿更加运筹帷幄,难怪楚王曾言若她为男子便可执掌江山,可如今她嫁给外孙凤朝歌,眼下是同仇敌忾,可若有一日短兵相接,凭她的见识和手段,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朝中为太师大人新建的府邸即将完工,那占地数十亩的亭台楼阁早就成为襄垣城中津津乐道的风景,穆青很快便搬离世子府,只是在问及凤朝歌和朝中政事的时候偶尔过府来叙。 莱州是疏国北方之内的最后一座城池,莱州之外有大片的荒原,荒原尽头便是鬼方人口中的凉州,中原人所知道的十万雪山。 营帐之内凤朝歌正与风恪和林一笑议事,原来他出发时便派人将林一笑从肃原招至莱州,其职位由手下副将暂代。 凤朝歌本以为作乱的只有鬼方人,却没想到在疏国国库紧张的这些年,鬼方人已经收服了许多边境部落,组成了一只庞大的骑兵。 更棘手的是,因为情报的缺失他们无法确定鬼方骑兵的数量,派去的两队探路先锋全军覆没,并无一人返还,着实令人心惊。 凤朝歌一身黑色冷甲,头上所束的是玄玉高冠,长达几月的行军令将士身心俱疲,而五百名精锐先锋全部消失于莱州之外的平原。 林一笑见自己的主子眉目冷硬,深恐不能为其分忧,于是开口道:“殿下,鬼方人本就善于游牧且兵马强壮,即便我们在派去先锋部队也会无功而返,不如我亲自带人探路?” 知己知彼方能运筹帷幄,如今的被动局面让凤朝歌很不舒服,他知道林一笑善于突袭,可如今敌明我暗,若林一笑在莱城外马失前蹄未免太过不知。 他沉吟了一会没答应,想着风恪一贯善奇谋,于是朝他扬了扬下巴。 只见那风恪生的并不如何英俊,给人的感觉倒是十分舒服,唯有那双倾斜向上的眉毛透出行军者的凌厉,让人过目不忘。 “末将以为此时不宜擅动,鬼方人既然善于游牧,也知道春耕时节并无粮草可收,而我们却有源源不断的粮草相济,我们不妨晾它一晾,正好休养生息。” 行兵打仗最忌心急焦躁,尤其是长途跋涉军心不稳的时候,风恪说的不错,此刻休养生息才是最重要的,于是点头同意他的想法。 众将离去后不久,京中便有一封家书送到。 凤朝歌见到那信封上被驿站标明的‘家书’两个字,心中微微一笑,这其中必是云舒传来的消息。 短短几行字时而疏朗时而秀逸,气韵流畅处忽有转意迭出,刚柔结合外更显俊逸生动,她的字本就与普通女子不同,却是如此熟悉。 信中说外祖穆青已至京中,在府中小住半月便移居新地,与疏王两方相见时略有争吵,因谈冲在侧没出大事,如今官居太师,在朝中如鱼得水,让他放心。 凤朝歌看着信中用词时,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他都能想到云舒在用‘如鱼得水’这四个字时定是带着些嘲讽,他又将书信看了两遍才贴身收好。 自幼时行军,经历过许九死一生,如今才明白什么是家书抵万金的滋味,他从前只觉得情分是牵累,如今却觉得心中有些暖,这感觉倒也不赖。 凤朝歌以一静治一静,鬼方人倒是像消失了一般,又过了约莫七八日,林一笑才带着一路精骑绕道从莱州旁边的城池去打探消息。 果然鬼方人没有想到疏军会多花上五六日的时间只为了绕过莱州,从三百里外的荒原上一路驰骋将地形和他们的驻扎地打探清楚。 林一笑又故意从鬼方人的眼皮子底下大大方方的回到莱州,并带着精心绘制的地图和珍贵的情报,这举动让鬼方人变得惊慌不已。 其实游牧民族虽然擅长利用地形和袭击进行作战,但他们也不能一直迁徙,尤其是行军打仗时所带的大量粮草和物品,在人力不足的情况下,他们经不起如此耗费人力和粮食的作战方法。 这样一来,他们从知己知彼的主动局面,变为了不得不率先进攻的被动局面。 这是因为一旦凤朝歌知道了他们大营的驻扎地,便会想办法突袭和围攻,若他们无力转移粮草和物资便只能取得战争的胜利,更何况莱州之后还有疏国大片的领土,这意味着丰厚的粮草,所以才要先发制人! 凤朝歌拿到地图的时候心中一定,瞬间分辨出当前的局势,只是微微一笑:“传令全军,准备迎敌!” 林一笑和风恪一贯知道他的能力,当下再无疑虑,反倒有些兴奋的意味,而骁勇善战的士兵们经过半月的休养,无一不是精神抖擞,个个摩拳擦掌等着赚个好前程回乡。 唯有凤朝歌站在城楼之上看着远方扬起的烟尘,胸中见猎心喜。 此战虽险,但平定北方便能让他少些后顾之忧,放眼将来,若他有一日面对的是浊沧的雄军*,便能酣畅淋漓的战上一场,不必瞻前顾后。 饮血沙场,千古功名,万里江山,怎不让人心仪? 第一百三十一章 莱州初战 鬼方人是近百年来北方一代最剽悍的民族,但一向与疏国边境相安无事,此次骤然发难,凤朝歌以为很不平常,可这不平常来的正是时候。 骁勇善战的骑兵来自冷寒的雪山深处,他们辛苦游牧只为了获得能够过冬的粮食,若打赢了这位疏国人口中仁德不已的世子殿下,定然能够获得很多金银财物,又何愁一个冬天? 鬼方人的首领被称为塞尔坦,而这一代的塞尔坦是荒原上大名鼎鼎的阖勒,这名字在许多小部族内被奉为神祗。 阖勒身上披着最名贵的兽皮,用铁片缝成的铠甲贴伏地保护着他英武的身躯,座下那匹黑色战马十分高大,正桀骜不驯的发出哼哼声。 “儿郎们!中原人将我们驱逐在荒原之外百年,是他们占着丰厚的草场和牛羊!吃着上好的大米和白面!而我们呢?” 他右手高高的举起弯刀,仿佛是一只旗帜“让我们攻下莱州城,杀了那该死的中原世子,我们以后就不用挨饿受冻啦!” “攻下莱州!杀掉世子!” “攻下莱州!杀掉世子!” …… 战马下的烟尘渐渐落下,远处高而坚固的莱州城门上挂着黑色旌旗,上面的绣的金色凤凰扬着巨大的双翅,仿佛要飞走。 阖勒一马当先立在五千骑兵的前头,一眼看到了大开的城门,里面外面空荡荡的仿佛没有一个人,他愣了一会,不知道该死的中原人是在变什么戏法。 可阖勒哪里知道莱州作为北方的最后一座城池,是瓮城之外还有瓮城,眼前的空旷城楼是假象,有三万精兵躲在另外一扇门后面。 凤朝歌和林一笑站在城楼之上,看着止步不前的鬼方人,静静而立。 “前面的第一人大约就是鬼方人的阖勒塞尔坦,听闻他十分骁勇,战无不胜。”林一笑看着阖勒的人头在城外凝成一个点,对凤朝歌解释。 “嗯,略有耳闻。”凤朝歌嘴上一边答应,一边眯起好看的眼,他看到的唯有那些高大善战的马匹,心中觉得很满意。 “塞尔坦,这……城里怎么没人啊,还打不打了?”阖勒手下的一名大将奇怪的问道。 阖勒当然知道这是计策,也不会傻乎乎的跑到城里面让人给一锅端了,可是心里面还是忍不住腾起怒火! 这感觉就像是一个人使出最大的力气击向敌人,可却砸在了空出,除了自己觉得手疼之外一点用处也没有。 “疏国的世子,你来到莱州不就是为了杀我部族里的男女老少吗?现在这个样子你别是怕了吧!”阖勒粗犷的声音如平地惊雷在两军之中响起。 别说城楼上的凤朝歌和林一笑,就连在第二座瓮城之内领兵静候的风恪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呵……这阖勒塞尔坦还是个聪明人。”凤朝歌对林一笑轻语,那声音竟没有一丝紧张,反而觉得有趣。 这鬼方人的首领没有读过兵法,却能知道激将,遇到空城计也不上当,反而用三言两语激起鬼方部族的战意。 可是凤朝歌是如何才思敏捷,怎会让人在口舌上略胜一筹。 只能他的声音透着十足十的雅致风流,如一只从关内飘出的暖风,拂过鬼方人的胸口:“宣战的是塞尔坦,本世子只是应战在此,是你鬼方人犯我山河,欺我边境百姓,本世子岂会怕呢?只不过……” 他的声音轻轻拖曳着,带着无限希望令人心动。 “鬼方人虽是关外部族,却也是无数条珍贵的性命,若有人愿意臣服疏国,我愿意作保让他成为疏国子民,从此不必为了秋收冬藏而饮血荒原。” 别人尚且不觉,阖勒心中已是大惊不已,这混小子打的竟是灭族的秋风,他的手下都臣服疏国,那还要他这个塞尔坦有什么用? 这么一想,阖勒觉得怒火中烧,那感觉比喝了两袋烧刀子还难受,于是大喊:“来人,上强弩!” 他用手指着瓮城里面的那个更小的门,发令道:“射里面的小门,将疏军逼出来!” 手下的骑兵战车被架出来,只见那发弩的条子是用兽皮和金线拈在一起做成的,既坚硬又有弹性,而那弓箭形状的东西有碗口大小,这样的强弩只要两发便能突破城门。 凤朝歌竟也没想到他们还有这样的作战武器,心中一惊竟也对阖勒有几分刮目相看,他一边传令让门后的军队分成两边,另外着人上好火弩。 凤朝歌扬起清朗好看的笑容,像鬼方人这样依靠自然生存的民族,对于火种要么尊敬要么畏惧,即便不能杀人也足以让他们自乱阵脚了。 带着火种的木箭头飞到荒原的草地上,形成小片小片的燃烧圈,那些鬼方人见到身边的草地里全是火种,纷纷躲避。 “着火了!快!快扑灭!” “小心别给烧起来了!” 鬼方人高大的战马见到火圈纷纷退避,那是出于动物的本能。 战马嘶鸣中,骑兵的阵型显得有些乱,他们是可以挥起弯刀将敌人的头颅砍下的英雄,是可以茹毛饮血千里奔袭的勇士,可是却不知道怎么对付火阵啊! 阖勒愤怒的勒紧胯下嘶鸣的黑马,看到莱州城最里面的城门已经被自己的两发强弩打开一个洞,只可惜自己的骑兵队现在因为火箭乱了套,根本不知道怎么去打敌人。 高高城楼上那黑色铠甲的身影根本看不清表情,但阖勒却能感受到那人闲适的兴致,这该死的中原人一定在笑吧! 他强行压住自己想杀到城楼上的愤怒,狠狠盯了一下那个身影,高声呼喝:“退!” 出战小捷的消息很快从莱州经八百里加急送回到王宫,疏王看到战报之后阴晴莫测了好一会不说话,可朝堂上既然有了位高权重的太师大人,如何能放过这样的军功。 于是开口向疏王直谏:“恭喜王上,世子亲自出征果然能够稳定军心,臣想为了早日平叛北疆战乱,不如加封世子殿下为辅国将军,必能大捷!” 穆青此话说的好真诚也好不要脸,一品上将辅国将军如同有了疏国兵权,仅仅一个小捷便要如此官职,有些说不过去。 但众人又想,既然凤朝歌已经被封为世子殿下,那就等于是疏国的未来君王,区区一个兵权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何不可呢?既然能够有利于战事,自然是好的。 乱世之中有这么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管朝廷中遇到了什么样的难处,可粮草和一切官职升调都先紧着军中来,谁不明白战争才是唯一的硬道理,于是,举朝都有些沉默了。 疏王心中冷哼,千百分的不愿意,可是穆青不仅不要脸,且不要脸的很有道理,他只能瞟了一眼颖王。 颖王身如挺松满脸恭谨仁孝,任谁看都觉得这是一个好人。 “父王,穆太师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如今只是小捷便封为一品上将,以后平定边疆后岂不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他含着谦逊而低调的笑对满朝文武拱了拱手:“不若先封为定远将军,待他日鬼方平定再为王兄加封一品上将,岂不合情合理?” 对啊! 满朝文武心中皆重重的赞了一声,虽然他们总觉得穆太师的主意有哪里不对,可就是想不出来,如今听颖王殿下这么一说,可不就是这个理? 这话疏王听了心中都赞赏不已,虽说定远将军和辅国上将听着差不多,可这两个一个是官阶一品,另一个区区从四品,从职权上差着十万八千里。 “颖王这话说的不错,孤准了!”疏王痛快的朝下面点了几下手,答应的十分痛快。 襄垣城中本来就那么大点地方,朝廷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日发生的事很快便传到了世子府云舒的耳朵里。 打从见到穆青老爷子那日起,就知道他是个精明强干的主,就连疏王也要在他手里吃不了兜着走,难为颖王在朝堂上能让穆青吃瘪,可见他是个绵里藏针的狠角色。 成碧一边在旁边和云舒闲聊,说起难怪穆老爷子连着小半个月都不来世子府见一面,可不是因为在朝中被小辈顶撞了一番觉得没脸面,惹的云舒深以为然,却只得笑笑不语,却对颖王上了心。 若果真是这样一个胸有金玉的笑面虎,她便不信颖王对于承阳殿上那座金灿灿的椅子毫无兴趣。 想到世子府的情报全是从穆太师和谈冲口中得知的,云舒深觉不妥,想来想去情报来的最快的地方,也只有青楼。 云舒这一天换好了男装,仍做风流倜傥的少年公子打扮,眉目间的清朗竟有一种介于男女之间的隽秀难言,她想起自己在楚国也曾这般暗访陈连的活计,越发觉得驾轻就熟。 在成碧的惊讶和担忧声中,她抚慰了几句,从世子府门前拐了几拐便消失在不远处的街角,心中怡然自得的很,此番月下风流,便要会一会凤朝歌的红颜知己。 有趣! 第一百三十二章 紫苑 青楼本就是富贵人家寻欢作乐的地方,藏香阁又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去处,因里面的姑娘个个玲珑剔透,最知冷暖情谊,所以被达官显贵起了个新名,叫教坊司。 妙就妙在这教坊司的布置全不似寻常楼里那样的俗艳,姑娘的性情在官妓里是一顶一的,还连带着许多大家闺秀闺阁中的玩意,尤其是楼中掌事,人称紫苑的那位姑娘,更是京中的一号人物。 云舒堂堂皇皇地走进藏香阁中,只见她长身如玉,清冷含笑的目光随处打量便散出浅隽风流的意味,辨不清男女的高华面容既不热情也不似高傲,只让人觉得更加好奇,忍不住窥视起来。 许多公子哥也注目过来,竟为她的容颜惊诧起来,这样一位高华尊贵的公子哥,又似带着书生的弱质,却让人觉得威严之外不敢高攀,这是谁家的公子? “这位公子,您许是第一次来吧?”彩云儿从一旁赶紧迎上,目中带着惊艳之色:“这是来找谁呢?” 听她如此问,云舒倒是一愣,凤朝歌让她有事可以来这里,可并没有告诉她该找谁,于是想了想,问道:“这楼里谁是管事的?” 彩云儿听她这么问脚下顿住了,心中警醒,皱起眉头刚想质问,却被云舒淡淡的眼神盯住,像受了什么威慑般,不由自主道:“是紫苑姑娘……” “那我便要找这位紫苑姑娘。” 彩云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唬住,直到云舒朝她眨眼才反应过来,莫名生出恼意来:“你这公子好不害臊,竟然……” 她咬唇不语,发觉一时也说不上来云舒什么不是。 一个小丫头从楼上走了下来,不理彩云儿只对云舒道:“紫苑姑娘请公子上去。” 云舒自问见过千种万种的美人,有高贵自持如佳阳和赢歆那般的,有的婉约聪慧,有的爽直不俗,也见过风尘中的女子,就如竹钰的孤傲机敏,性情平和。 可只有眼前这一位才让人明白什么是柔媚到骨子里,可以不提她含水的美目和细长的柳眉,可以不提她朱唇皓齿黑发如绸,单是那显瘦中不失丰腴的体态就十分令人遐想,更别说那白中透粉的肌肤和柔弱无骨的肌理。 这样的美人,只需微微一笑便能将人酥到骨子里,可她偏偏并不发腻,是柔和的恰到好处,令人舒服。 紫苑的妙目十分多情,只扫了云舒的面上一眼,便含笑打趣道:“姑娘可不是闲了无趣儿,来楼里笑话我们风尘女子的吧?” 云舒手中的扇子一下一下打着手掌,似笑非笑地看着紫苑,想当初竹钰也是一眼就看出她是女子,却没有猜出她的身份,这紫苑又如何呢? 紫苑顺着她的动作看,目光随即凝在了云舒敲打着的扇面上,瞳孔微缩,挥去了身边的闲杂婢女。 “奴竟不知,冲撞了世子妃殿下,请殿下千万赎罪。” 云舒惊讶了一下,很快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今日出门顺手拿了凤朝歌的扇子,那扇面上的金兰画的不俗,是他素日常带的,看紫苑一眼辨认了出来,知道必定是她和凤朝歌走得近没错。 她并不扶,只是笑笑:“姑娘请起。” 紫苑也不谦让,施然起身面色仍旧恭谨,早就听闻楚国的那位广陵殿下是什么样的诗词人物,明慧不俗,今日见过生的如此傲然风姿,又美的不教人直视,心中赞叹不已。 “世子妃来我这地方自然是给世子殿下传消息的,我只是听闻楚国这两年有一位手段非常的竹钰姑娘,也是做我们这官妓的行当,奴家见是同道中人所以打听了几番,知道那位姑娘是殿下手下的人,钦佩非常。” 云舒知道青楼对消息十分灵通,更何况是同道中人,知道竹钰并没有什么稀奇,就连竹钰先前也曾写信告诉云舒疏国有紫苑这样一号人物,只是她不知道叫什么。 她笑了笑,算接受了紫苑的奉承,直接问道:“颖王……常来么?” 紫苑转着眼珠想了想,一笑便是风情万种:“颖王并不来,其胞弟成王倒是常客,不过也只喜相熟的姑娘。” 心中笑笑不语,颖王自己不好意思在青楼逗留,倒成全了成王的风流美名,若说起装模作样,他和凤朝歌才是一家子。 “那颖王府你们是一点也接连不上了?” 紫苑明白了云舒的意思:“王府中办酒席家宴就要有歌舞助兴,官妓本就是做这个,奴家若记得不错,颖王的生辰将至,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请我们藏香阁的姑娘。” 她又想了会,明白云舒和凤朝歌的顾虑,于是接着道:“成王府的消息我们这里多得是,奴家自会为两位殿下监视着,只是颖王那里,恐怕还要殿下助上一臂之力才能知晓一二。” 和云舒设想的一样,紫苑确实对朝中之事知道的不少,所以她很乖觉地体味出世子府如今的处境,凤朝歌在外的这段日子,颖王必有动作。 “颖王府设宴的事我自然会帮你,但你们在王府中的那些暗桩也别藏着掖着。”云舒清泉似的冷眸照着紫苑脸上转了一圈,淡淡的威势携着笃定。 凤朝歌这样一个多疑的人,若说王府中的丫鬟婆子没有为他做事的,难令人相信。 紫苑一惊,没想到云舒将此关节都看得一清二楚,连忙恭谨地福了福身,柔魅的身躯披着紫纱,就像一朵迎风泣露的紫宣花一般。 她不敢隐瞒,说道:“颖王一向谨慎,我们没什么人安插在里面,只有颖王妃身边的丫鬟叫新桃的,出自藏香阁下面的小乐坊,再另有几个园中巧匠。” 云舒暗道颖王果然是个谨慎的人,像颖王那样的人显然不会将重要的事放在院子里说,所以匠人并不能得到什么情报,就来颖王妃身边的丫鬟也要看个机缘才能做事。 她嘱咐紫苑多多注意成王那边的动静,又让她想办法和新桃联系,自己心中也打定主意去会一会颖王,便离开了藏香阁。 很快,颖王生辰大摆筵席的消息从宫里传了出来,云舒将藏香阁的事拜托给了穆青,他在朝中,自然能和礼部以及颖王多多联系。 云舒在府中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拜访一下颖王妃。 紫苑送来消息,颖王妃郑氏的父亲是疏国军器监丞郑明和,不过是个四品的职位,相比怀王的正妃出身世族,郑氏明显有些高攀。颖王府中又有许多妾室,都系朝廷官员之后,想来过的不顺遂。 云舒细细想来,觉得如同颖王这般心高气傲的男子,绝不会把自己内心所想告诉一个出身不高的枕边人。 于是她向颖王府递了帖子,果然不出一日,郑氏便遣人回话,邀请云舒过府一叙。 第一百三十三章 颖王府 军器监丞不是什么大官,也碰不上军机要事,先前几朝屡有废置,因此郑氏嫁入颖王府后并没有受到很大的礼遇。 颖王那个人素日在人前谦和有礼,可他非圣贤又哪能日日在人前人后都是一个模样,少不得回家有烦闷躁动的时候。 每每想起二哥随王正妃出于名门,是废后陈氏亲自挑选的闺中小姐,如今又见昭王从楚国娶回云舒这么个权势通天的女子,再看看郑氏,根本不晓得什么是政务,偶尔说出几句话也不过是妇人之见,心中更加不喜。 云舒今日在成碧的陪同下来到颖王府,她特特挑了一个颖王不在的日子,免得他那疑心生鬼的性子会多想。 门口只有郑氏和四个丫鬟到门口相迎,见到云舒的车架欣喜的迎了上来:“颖王妃郑氏,拜见世子妃殿下!” 云舒只瞟了一眼就心中明白,这郑氏不知朝堂之事,必定对她礼遇有加,甚至亲自相迎。看她站在门口的样子,大约整个王府上下只有这四个丫鬟肯听她的号令吧。 “王妃不必多礼,咱们还是进去说话吧。”云舒扶起郑氏,只见她长着弯弯的眉眼,身形略显丰腴,说不上美貌。 郑氏答应了一声将她引进府里,只见两侧绿荫夹径,远远看到一片楼宇。 郑氏见她打量府中的亭台楼阁,不好意思的一笑道:“府中的事物都是按照规制来的,没什么特别景物给殿下赏玩,还望赎罪。” 云舒表示不在意,然后被郑氏引到了花园中,她以为郑氏是为了让她一路观赏才绕了个远,没想到正看到花圃里正带着婢女游玩的女子。 那女子身量纤纤,穿着一身银红色的长裙,高髻上坠着些珠翠发饰,看着华美但不凌乱,声音娇俏,正和婢女在月季园里扑蝴蝶玩,她身后跟着六位婢女,竟比郑氏还多两个。 银红衣裙的女子虽看上去年纪不大,但却梳着妇人发髻,云舒疑惑的看了一眼郑氏。 “咳!”郑氏端庄住身形清了清嗓,将院中的小丫鬟和那女子都惊到了。 娇俏女子见她眼前的蝴蝶受惊飞走,心中扫兴,转过头看到郑氏在身后摆出一副正妃的样子,不禁眉头一挑,声音清脆地讽刺道:“呦,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的正妃,您这又是打哪来,可不是从王爷书房又受了训罢?” 那女子晃了晃明媚的眼珠子,将视线转到云舒面上,不禁愣了一愣。 云舒只梳了个寻常发髻,穿了身寻常浅裙,可是那清冷的眉目就跟天上的星子似的,明明朗朗却慑的人不敢轻易放肆,尤其那极淡而似笑非笑的薄唇,像晨间的薄雾又流连着高傲的风情。 矫情女子本自负是府中出类拔萃的美人,家世不错又兼着年轻,所以在后院子里轻狂轻狂也很得颖王的宽容,可她今日见着了云舒方知道自己的想法大约有些可笑。 这是谁?从哪里来?莫不是王爷又从哪里寻回的美人吧? 郑氏被她不知分寸的话气得够呛,当下也忘了介绍云舒,张口便训斥道:“王爷平日纵容你便罢了,可别一味不知深浅!” “呵,是么?”那女子微微上挑了一个音,说不出的骄傲俏丽,她见到云舒又惊又怒,恨恨道:“我还道是有些人留不住王爷,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狐媚蹄子来蛊惑王爷,这可不是……” “我打死你个没分寸的东西!”郑氏扬起手掌就往那年轻女子脸上掴去,声音又清又脆,打的很重:“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在堂堂世子妃面前叫嚣?” 女子被打的退了好几部跌在地上,显然被唬住了,以往在王府哪有人敢对她大声,可她嗡嗡作响的耳中还是听到了世子妃这几个字眼,一时吓得哭出来,又不敢出声。 只听那女子跪在地上颤颤了好久,才带着哭腔道:“臣女颖王侧妃张卿,见过世子妃。” 云舒目光轻轻的看了一眼郑氏,这种后宫女子惯用的伎俩当然瞒不过她。 她对那女孩道:“原来是中都督之女,不知者不罪,你退下吧。” 张卿如蒙大赦,赶忙道了一声告退,带着几个小婢女匆匆忙忙的走了。 回过头,见到郑氏正有些不自在的看着自己,云舒勾起唇,不知是赞叹还是威慑:“王妃这番教训做的巧,倒让我给撞着了。” 张卿之父是疏国的中都督,正三品之位比郑氏的父亲官职还高,在府中虽然是侧妃却比郑氏这个正妃还要有脸面。郑氏平日不得宠,又碍着身份不敢说什么,今日正巧碰到自己偏要往花园走一遭,就是为了打压张卿。 云舒知道她过的艰难,也不欲怪罪,只是见她身旁的四个丫头里有一个尤其灵巧寡言的,见到她总是带着若即若离的亲近感,她知道这就是紫苑口中所说的新桃。 她不动声色的一边与郑氏闲聊,一边观察新桃的言谈举止,看她年纪轻但十分稳重,知道是个可以做事的人,于是觉得放心了几分,剩下的便是想怎么将新桃安插到颖王身边。 颖王从宫中办完公差之后回府,看到门前停好的车马,顺嘴问了一句:“这是什么人的车架?” 旁边的内监也与颖王一道从宫中回来,于是答道:“看样子是哪位夫人的车马,大约是王妃找人闲话吧?” 颖王今日穿了一身紫棠色的深色长衫,头戴纱冠,俊美谦和的眉目显得儒雅有礼,他听到郑氏的名字明显有些不悦,但也只是皱了皱眉:“妇人事多,成天白日的约些不相干的人。” 内监知道颖王在宫中因受了疏王的委派有些不快,今日回府又见王妃过的逍遥,自然不喜,没想到刚走到前厅又碰见了张卿。 颖王还没进门就听到张卿哭哭啼啼,心中大感晦气,他就不明白世间怎么会有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 他面容冷下来,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张卿将盖在脸颊上的手拿开,娇声道:“王爷,后面来人了,王妃打了妾身!” 颖王平时最厌烦听这些琐碎的事,后院的妇人和女客他是连多问一句都嫌烦,也从不见那些女子:“不管什么人你也先忍着,王妃怎么说也是正室,下次我再帮你说她。” 受了气的张卿还没等平复,又听到颖王敷衍着她离开,心中不快,咬唇道:“难道连王爷也怕了那个什么世子妃不成?” 没想到颖王听后忽然停下了,他眼中射出了一道暗暗的光,问道:“你说谁?” 张卿见他终于肯正眼说话,心中一喜便娇嗔道:“还不就是世子那位王妃殿下么,仗着楚国的身份倒来咱们府中摆威风,这算什么?” 颖王没有心思再听其他的,心中浮起浓厚的兴趣,若说这世上他所见过的唯一与后宫妇人不同的女子,便是耳闻的这一位,能将他父王气的无可奈何心心念念都想除掉的女子。 他脸上此刻又罩上了那副谦逊至极的面孔,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声音沉着:“来人啊,去后院!” 第一百三十四章 凛冬将至 没聊几句云舒心中就大概有了底,知道颖王心中嫌弃郑氏的出身,再加上妇人无知不懂朝政,自然不是与他琴瑟和谐的两人,所以想要突破颖王这防备还要从他身边的近侍和张卿身上下手。 听闻颖王一向自视甚高,除了必要场合的寒暄,不屑与妇人多言,因此云舒从未想到他会从前厅风风火火的赶来。 远远看到颖王一身深紫色的袍子,步履匆匆地走到后原来,那面容与凤朝歌想比并不惊为天人,但却也是为天质自然的风流公子哥,又兼生了一对颇含深意的眼睛,难怪郑氏一心一意想得他的宠爱。 或许是因为郑氏许久没有见过颖王,一下子喜不自胜,端庄着仪态走过去,欣然道:“妾身见过王爷。” 颖王看也没看郑氏一眼,只细细打量着云舒,先前只在婚宴上远远瞥过一眼,没想到那楚国公主竟是这样一个清寒高华,威仪万千的女子。 他拱了拱手,双袂缓缓合在一起,俊美谦和:“臣弟见过王嫂。” 云舒颔首道:“颖王殿下。” “怀王兄在时,王嫂不曾去见过,如今我三王兄成王那里也未曾去,却肯来臣弟府中看顾一二,不得不说是荣幸之至啊。” 她看向颖王,雪亮清明的眼睛晃得人一愣,笑若梅开:“颖王殿下说笑了,即便是疏国有那许许多多的王侯将相,也要照情分一一拜访不是?” “况且我只身一人嫁入疏国,与文昭的兄弟姊妹素不相识,贸然拜访岂不唐突?” 云舒早就知道颖王这人疑心重,知道自己来王府拜会郑氏必不会安心,她这番说辞十分巧妙,别人觉得云里雾里,颖王该觉得天知地知才是。 凤朝歌出征前在牢狱的那段时日,她曾拖人给颖王带了句话,告诉他‘君王之道,在于制衡’,而且颖王也受用了,所以他们之间勉强算有交情,前来拜访也算说得过去。 果然,颖王想起了这事,更想到了这八个字对于当时的自己有醍醐灌顶之效,仿佛又一双手拨开云雾,让他跳出时局,看到扳倒怀王才是当务之急。 “殿下,世子妃殿下好不容易来咱们府中拜访,可却让张侧妃唐突了,妾身想着那张氏不分尊卑,又不懂君臣之礼,冲撞了世子府,于是出手小作惩戒,还望殿下赎罪。” 郑氏好不容易见到颖王一次,又难得那人人都想巴结的世子府是打着拜访自己的名号前来,于是生出几分骄傲之心,既想向颖王邀功,又满口尊卑礼仪,言语中大有将凤朝歌和云舒奉为君上之意,以表忠心。 颖王心中不悦,无知妇人满脑子想着找棵大树好乘凉,说的好似凤朝歌明天就要继位为王一般,呵……怎能指望她帮衬自己? 不像眼前这一个…… 再次打量起云舒,见她似笑非笑,眸色幽深清静,仿佛世间万事都逃不过她的心思,这样的女子就算是只有着聪慧已经世间难寻,更何况她的身后是整个楚国… 想到这里,颖王更觉得不耐烦,于是挥手将郑氏打发走,既无美貌可赏心悦目,又无慧心可雅谈风月,要来何用? 云舒却看到他轻微耸动的眉宇和眼中滑过的厌弃,挑了挑眉别有深意的问道:“颖王殿下是觉得王妃有哪句话说的不对?” 是尊卑还是君臣不对? ‘咚咚’! 颖王听到自己的心跳沉了一下,抬头便望见那深沉洞察的眼,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孩,身无一物不可遮挡,心思被*裸的摆在人前。 他扯了扯嘴角,声音还是平稳的:“王嫂说笑了,只是夫妻之间有些柴米油盐的磕碰,难免相见生气。” 云舒不管这话的真伪,只道:“有句话想劝王爷,不知是否当讲?” 颖王深处平和的手掌,神情认真:“请王嫂教诲。” “如今文昭出征在外,为的是疏国的安危,百姓的期许,且朝中无人不知如今只有颖王殿下和文昭能入父王的眼,若朝中或军中出了什么事,一则于国事不利,再也就是平白让人怀疑了颖王。” 云舒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将这敲打提到明面上来,她就是要明明白白的告诉颖王,若凤朝歌出了什么事,她第一个就要怀疑到颖王身上。 她再想了想,补充道:“不过我也是多虑了,朝中有颖王殿下和穆太师商量着,又有父王把握全局,还能有什么事?” 颖王不动声色的看着她在那里摇头微笑,似是在嘲讽自己多虑,可长袖下的手却缓缓握成了拳,敢站在自己面前威胁的人,除了他父王疏王,这还是头一个。 有意思,真的是有意思。 “王嫂多虑了,世子七岁从军,一向战无不胜,朝中更是太平,天佑我疏国。”再举起手来是,仍旧是谦和温驯,面上看不出丝毫破绽。 云舒言尽于此,起身告辞。 不知是云舒的警告起了作用还是颖王本身便洁身自好,总之朝中诸事并无特别,凤朝歌所率领的五万大军和鬼方人的战况每隔一月便会传入京中。 自从第一次交战到今日,已经大大小小相互试探了十几次,每次疏国都是以微弱的优势获胜,这并非不是凤朝歌打不过鬼方人,而是鬼方人看起来十分谨慎。 每每凤朝歌使出计策欲引鬼方人举兵对峙的时候,阖勒总是会下令暂避,依着对地形的熟悉和对游牧生活的习惯,屡屡逃脱大军的刺探和追杀,而凤朝歌为防止突袭,也不得不将战争的频率降低,稳中求胜。 春去秋来,当金黄艳红的树叶化作枯草时,呼啸的北风带来干燥和风沙,让人觉得有些萧瑟,世子府的下人和婢女一人发了一套秋衣,夹层的薄袄看上去别有一番风味。 成碧看着云舒依旧单薄轻盈的衣裙,有些忧心:“殿下,天气凉了,这里不必楚国,你多穿一些吧。” 云舒从一堆折子里抬起头,有穆太师送来的紧要军情,但更多的是沈意之从楚国送来的奏折副本,她竟是在这世子府中兼顾这两国朝事。 修长白净的手合上一封奏章,她有些欣慰的笑了笑:“明年初佳阳和赢世子就要完婚了。” 成碧在一旁添上热茶,也笑了笑:“这真是一件喜事。” “这是一件喜事,可疏国就不见得有好事了……” “殿下?”成碧惊讶的张开口,不明此言,难道好好的又要起什么风波? 云舒叹气,将目光放到远处,揉了揉额角道:“寒冬将至,北疆将被大雪封住,到时粮草难行,不知鬼方人会不会趁此反击。” 成碧很有眼色的走到她旁边,将一件黑色披风罩在云舒背上,劝慰道:“殿下也不必太过忧心,世子殿下身边有那么多能臣,必定可以出谋划策。” 云舒总觉得不太对,细思又不知是什么缘故,只能点头:“希望吧......” “殿下!” 没想到话音未落,季伯就从门口闪了进来,眨眼便又从驼背老人变成精神矍铄的样子,主仆两人早就习惯,见怪不怪,只听他声音有些急。 “穆太师来了,朝中有事!”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将弃未弃 走到前厅便看到穆青连官袍都没来得及换,正焦虑的踱步,她走进去问道:“穆先生,到底出了何事?” “哼!”穆青发出一声鼻音,将手中的奏章递给云舒。 一目十行之后,白玉似的手紧紧攥住了信纸,上面写着先锋军打探到错误情报,使凤朝歌的三万大军误入雪山深处,因受到鬼方人的埋伏而全军覆没,主帅至今生死未卜。 笔迹是最近的新墨没错,印鉴是驿站的军印没错,折子也是明明白白八百里加急递上来的。 可云舒看了好一会,还是摇头道:“不可能。” 这并非她不愿相信奏章上的表述,也并非不敢相信事实,只是凤朝歌的能耐她很清楚,身在前线怎么会分不出先锋部队情报的真伪?即便是深入险境,以他的手段也绝不可能是全军覆没的结果。 她垂下眼睫,挂上一抹清淡的嘲讽。 那个人啊......即便死去也会搅得这世上天翻地覆吧。 “穆老先生,现在朝中怎么说?” 穆青的目中腾起熊熊怒火:“那没见识的兔崽子对奏折深信不疑,朝中都在争论是否暂时撤兵。” 云舒反映了好一会,才领会那没见识的兔崽子指的是疏王,可她却一点都笑不出来。至少她和穆青都明白,疏王是故意将北疆战败之事信以为真,如此朝中定然有人主张撤兵,而凤朝歌必定会被当做死人留在那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对身边忧心忡忡的成碧吩咐道:“准备朝服,我要进宫!” 疏王此时是既忧心又悲痛,战败不仅仅是他失了儿子这么简单,对国力的损耗更是不可估量,他揉了揉化不开的眉心,叹道:“世子在北疆生死未卜,难道真是天要亡我疏国?” “王上!世子的安危虽然重要,可如今派去北疆的五万大军已经折损三万,如果再增派援军,从粮草到军甲再到战马,所耗十万白银犹不嫌多,疏国真的耗不起了!”兵部尚书说道。 疏王眼眶微湿,反问道:“难道你让孤马上撤兵,至世子的生死于不顾?” 只见年迈的太常卿‘哐啷’一声将玉牌丢在地上,屈膝便拜,老泪纵横:“王上,臣大逆不道,但有些话不得不说,世子一人的性命尊贵非常,可天下百姓才是真正的凄苦飘零,若能劝住王上收兵,老夫愿以身相殉,追随世子殿下于黄泉啊!” 云舒在门口正听到他声泪俱下的请求,胸中薄怒微生,她一手推来拦在门口的侍卫和内监,抬脚便往承阳殿走。 “好啊!既然太常卿大人如此衷心,不如就由您亲自去边疆查探这消息的真伪如何?” 一道清冽似泉,舒畅若风朗月的声音自殿中响起,众臣只见一个纤长有致的身姿自殿外走进来,那样子清傲中更显冷艳。 一直默然不语的颖王看到她时显得有些惊讶,然后上前含笑一礼:“见过王嫂!” 众臣这才回神,纷纷见礼:“见过世子妃殿下!” 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太长卿被这阵势唬住,然后四脚并用调了个头,对云舒叩首道:“殿下来的极巧,您快劝劝王上,不要因小失大吧。” 她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位老臣,眉如远黛,目似寒星,于是悠悠问道:“太长卿大人竟指望我去求父王让自己的夫君在北疆自生自灭?莫不是老糊涂了?” 她懒得多言,老实不客气地让过太长卿跪拜的身躯,对疏王道:“父王,且不说北疆传回的消息是真是假,若这五万精兵真折了三万而又无功而返,才是让天下臣民笑话寒心的事。” “况且如今北疆至少还有两万兵力,从邻城拨调至少还有一万的空余,运送粮草之时再加援军,未尝不能转败为胜,况且若让人知道疏国于北疆是不战而退,更会沦为别人的笑柄。” 未等疏王开口,颖王后面站着的中书侍郎忽然跳出来,对着云舒道:“殿下从楚国嫁到我疏国未足一年,怎会懂得疏国内政,为一人损耗万千国力,又该如何应对将来的天下纷争?” 中书侍郎打量着云舒的神色,出言质问道:“莫不是有人身在疏国心在楚国,想损耗国库,以达到日后之需吧?” 云舒的眸光让人难以逼视,她清净地望着中书侍郎,反问道:“大人既然说到日后只需,我且问若疏国对鬼方人都要以国库不足而退避三舍,他日四国并乱之事,其他三国会最先将目光投放在何处?” 是自古富庶国库丰盈的楚国,还是兵马强壮不惧征战的浊沧?如果从一开始就向全天下人示弱,那等到诸侯群起之时,只怕第一个被瓜分的就会是连鬼方叛乱都平息不了的疏国吧? 中书侍郎被她几句话说的冷汗津津,同时感受到颖王怒其不争的意味和疏王若有所思的视线,他更加不敢多言,只得懦懦地退回去。 “王嫂见识深远,如此看来北疆战乱必须要平,而世子王兄那里也必须要援,决不能让天下臣民耻笑!” 云舒万万没想到是颖王先开口,可她却觉得更加头疼,此人轻易不出口,出口无好话! 果然,只听他又言道:“只是兵马未至粮草先行的道理王嫂是知道的,如今要四处征调军将,又要准备又五万军队的粮草,还需从长计议,不如请王嫂回去等候,朝中必定尽力支援王兄,还请放心。” 好毒的心计! “嗯,颖王所言不错,谈冲为京中禁卫军统领,如今也没有人押送粮草,还需深思!”疏王很快点头应允。 云舒心中暗骂,再过一个月北疆大雪侵袭必定封山,别说援军和粮草过不去,就算此刻凤朝歌是好好的五万大军也要饿死在荒原之外。 朝中等得,凤朝歌等不得! 她静静看了一眼颖王,只是一瞬,便如万千风霜雨落,冷如寒冰,她的眸光幽深似海,如巨大的黑色漩涡,想要将人吞噬。 云舒移回放在颖王身上的目光,敛去多余的情绪,对疏王含笑作礼:“若父王恩准,广陵愿带一万精兵以及五万粮草,到北疆支援。” 疏王狡猾的双目游移在云舒身上,似在评判,又似是好奇…… 她微微牵动唇角,淡漠而高傲,垂下的目光中含着强大的自信,自从大婚之日她便知道,疏王很想杀了凤朝歌。 但他…更想杀了自己,除去楚国… 良久的对峙之后,疏王果然点头,言语沉沉:“如你所愿。” 第一百三十六章 可信否? 疏王原本还是一副见死不救的样子,听闻云舒要亲自到北疆一探究竟,不到五日便将粮草和军将集结完毕,只待云舒收拾好行装便可以出兵,端的是居心险恶。 云舒坐在房中看着房中众人如丧考妣的面容,不禁动了动眉,声音带上些轻松:“也不知道谈将军忧心的是我还是你家殿下,恐心中想的是就算我死也要讲你家殿下从北疆带回来吧?” “广陵殿下!”谈冲是一届粗人,听到云舒这么说十分着急,他憋了许久才放出几个字:“您怎么说如此不吉利的话!” 云舒轻轻勾起嘴角,反倒一派云淡风轻,她转头看向穆青:“穆老先生,颖王此番的用意必不仅仅是将我和文昭置于险地,其人心思细密绸缪极深,京中必有风波,还望你多多留心。” 穆青更加讶异,看着云舒的眼神变得不一样,本以为她在承阳殿上所说的一番话是在逞强,没想到她到现在也没有一分害怕的样子,反倒有指点江山的随意。 “你这个丫头和我想到一处,也算难得,那老夫就提醒你一句,若北疆战败的消息是假,届时一定好好留心军中之人。” 云舒听闻后略作思考,将此事记在心中:“多谢穆老先生指点。” 当晚,季伯自作主张将这些年疏国所搜集的鬼方人的游牧方式以及今年边境战争的旧档翻出来,一一给云舒过目,他们都盼着自己能解决如今的朝中乱局,唯有成碧一人忧心自己的安慰。 成碧从云舒陪嫁的行李中细细翻捡,将女子所用的一应物品装点好,有繁复的衣裙和胭脂水粉等物品,看的云舒频频咋舌。 她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成碧道:“我这是要行军打仗,你拿这些麻烦的东西做什么?” 成碧年近三十,可她保养得宜的脸上仍有些犹存的风韵,她听云舒这样说心疼不已,不仅怨言道:“殿下自嫁进这疏国之日起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如今却要带兵打仗,难道疏国的男人都死光了,才让女子上阵?” 云舒心中觉得感动,在楚国时她不过以一言救过成碧一命,如今她却心心念念为自己,她目光柔和几分,解释道:“如今凤朝歌左右逢敌,我自然也不会好过。” 她清雅的表情故作忧伤的叹了一下,对成碧撇嘴道:“怪道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我却连那些笼中之物都不如了。” “噗嗤!”成碧被她逗乐,嗔怪道:“若文昭世子和殿下你这般的人中龙凤也算鸡狗一类,那我等奴婢成什么了?” 云舒见她心情见好也不再打趣,容颜微肃:“朝中的八百里加急未必是真,我让你去藏香阁问的口信是怎么说的?”颖王这个人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成碧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于是小心翼翼的从袖中取出那用绢布书写的小条,放在云舒手中。 上好的绢帛被裁成细细一块,上面秀丽的小篆清清楚楚的写着一个字:然。 云舒脸色微白,轻轻闭了闭眼,若紫苑得到的消息也是凤朝歌生死未明,那便真的有几分可信了。 “告诉宫中,我明日便启程!” 这天下乱了,世道也乱了,钟灵毓秀的女子层出不穷,比男子的手腕还要高上几分,更因她们秀丽的容貌和隐秘的纠葛更让世人所喜。 就如两百年前神秘失踪的云宓,如浊沧常年领兵的公主赢歆,如那婉约聪慧的宁国佳阳,都是令人津津乐道的乱世奇葩。 襄垣的百姓听闻楚国的广陵公主、他们尊贵的世子妃殿下将要领兵攻打北疆,无一不兴奋非常,一个个领着阖家老小来到长街上看出征的队伍。 这一次,那位高贵的女子没有坐在四方的鸾轿之内,没有用红纱遮住美丽的容貌,她长发高束,玉带温润,欣长美丽的身姿被一套银色软甲包裹起来,座下是一匹雪白的千里良驹,她的容颜高傲,目光却亲和,除了高于尘世的清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洒脱贵气。 百姓看着那耀眼的银甲和夺目姿容,觉得世子妃殿下似是从遥远的九天之上行来,于是纷纷跪拜下去,从远处看,如同一片深黑色的浪潮,壮观无匹。 这万人膜拜的出征盛况以一道折子的形式送达到千里之外,宁攸飏手中握紧了这道褶子,清远的眉目皱在一起,他胸口难以抑制地起伏,咳嗽起来。 “王兄!”佳阳赶忙抓起椅背上的黑色披风,挂在宁攸飏肩头,余光瞥到里面的字句,心中一惊。 “阿予姐姐她怎会要打仗?” 宁攸飏捏着折子的手因寒冷而没有一丝血色,他平复自己的表情,声如烟雨:“北疆地形因暴雪而四时变幻,冬日南行,她此时去时机有误。” 佳阳听他这样说,有些疑惑:“阿予姐姐才嫁到疏国不足一年,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她带兵,难道……”她心中想到了一处不愿相信的可能。 宁攸飏沉默了一会,却还是如实相告:“凤朝歌被困北疆生死不明。” “什么?”佳阳觉得心脏仿佛要自己跳出胸口,不及片刻眼底已浮现出泪光,口中喃喃道:“怎么会,他怎么会……” 佳阳缓了好一会,晃过神来揪住宁攸飏的衣袖问道:“王兄,你能不能救一救凤公子,也帮帮阿予姐姐!” 宁攸飏容色惨淡,觉得佳阳揪在衣袖上的手仿佛也揪在了心中,他苦笑着道:“你这傻丫头,明年就要嫁给浊沧的赢世子,如今宁国和浊沧视如一体,我……” “咳咳!”说到此处,他觉得心中烦闷不已,一口冷气从口中窜入,让他猛咳起来。 佳阳心疼不已,又知晓自己不该失言让宁攸飏忧心,当下硬生生将后面的话憋在心里,蹙眉问道:“王兄每至冬日便身子不好,怎么这么多御医竟然没有用!”她咬了咬嘴唇,除了自责还生出些许怒意。 宁攸飏拍了拍佳阳的手,那冰冷的肌肤让佳阳心中一惊,只听他闻言安慰道:“当初你阿予姐姐与我同乘一车,也不过发现我畏冷,这病本就禁不得说的,你又自责些什么?” 佳阳见他自己身体不适还要分心来安慰自己,大觉心疼,这世上人人为求泼天财富,永世平安。只有王兄这一人,不为私心,不惜己身,如清水玉石一般温润清和,她心中暗自起誓,此生必定不负王兄庇护关爱。 她心中想着去找御医好好询问一番,又不忍留在此处打扰,于是转身告退。 第一百三十七章 莱州城 北疆的冬天极冷极寒,飘白的大雪似漫天挥洒下来的羊毛柳絮,暴风夹着雪碴子从远处打着旋侵扫过来,吹到身上,如冰锥刺骨。 身着重甲的士兵难以抵御这风寒,相互搀扶着才不致倒下。 打头的将领是出征前疏王封的翊麾校尉,是朝中奉议郎姚谏的儿子姚子淳,疏王见他一心想要从军便借着这个机会将他发配出来,也是随意的紧。 姚子淳虽然年轻,但不是京中吟诗赋词的纨绔公子之流,他为人和善寡言,就算偶尔言之也有语出惊人的之效,只可惜他拖着一具文人的身子骨吃不消风霜。 云舒看了他一眼,问身边的副将:“离莱州还有多远?” 副将回道:“还有五十里。” 云舒看看了眼将暗的天色,心中沉了沉,下令道:“今日再行二十里扎营,明日务必赶到莱州城!” 谈冲手下挑选的士兵极重军法,见云舒发令不敢有丝毫怨言,反倒加快了行军步伐。 云舒对跟在一旁的姚子淳说道:“现在我们在莱州城后方,必不会有危险,你若觉得冷就将重甲脱掉只穿棉衣,会好很多。” 姚子淳仍是恭谨沉默的样子,但一路上早已对云舒心折不已,之前疏王派他跟随世子妃出征的命令他本是不愿受的,只因他有一颗行军打仗保卫家国的雄心,觉得区区女子不过是口上锋利。 可一路上行来,这女子对疏国的地形无比熟悉,当风雪来袭时的随机应变,令谈冲手下的铁血军士甘愿臣服,这是怎样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 云舒淡然生温的笑容一直起着安定军心的作用,她不是不着急,而是这种急躁绝对不能表露在外。 她看了眼姚子淳冻得发紫的嘴唇,将自己的酒囊递给姚子淳,声音清和:“喝点酒,暖和过来才不伤身子。” 姚子淳的手无意触到那高贵的手掌,冰冷之意并不比普通军士少,他心中微微一怔,是了……她是凡人又非真正的神祇,怎会毫无知觉呢? “您……其实很忧心世子殿下吧?” 云舒收回远眺的目光,没想到一向寡言的姚子淳竟然这样问,然后她浅浅一笑,随意道:“其实比起凤文昭,我还是担心阖勒多一些。” 事实上,莱州城内所剩的守军并不比行在途中的云舒好过多少,凤朝歌不在军营之内,剩下的两万人要时时防备鬼方人的偷袭,苦不堪言。 林一笑看着涣散的军心,心中再沉稳也有些熬不住,不禁轻声怒道:“京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如今世子被困雪山,朝中就派了一个女子前来,这不是胡闹吗!” 风恪机警的看了一眼左右,提醒道:“你失言了。” “失言?”林一笑早就沉不住气,指着门口愤愤不平道:“当初北疆平叛是他们将殿下推出来作挡箭牌,如今有了事便撒手不管!” “还说什么公主殿下?!”他口中带着浓浓的讽刺意味,后宫中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勾心斗角他不是没见过没听过,这样的女人小打小闹还可以,行军打仗?呵...... “这种玩弄权术的女人还是留在朝中物尽其用吧,军中法纪严明,可不是唱戏的地方!” ‘哐啷’一声,风恪将手中擦拭的长剑丢在桌上,表情阴晴莫测了好一会,对林一笑警告:“你要是再嘴上没个把门的,小心你自己的命!” 林一笑和风恪在军中职位相仿,若真严格计较起来,林一笑在外戍守,官职恐怕还要再高些,何时听过这样的话,他‘腾’的一声站起身,不服道:“想要我的命?她倒是能熬过行军的风雪再说吧!” 风恪见他如此沉不住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似要看看他的脑袋到底是什么做的。 如同打脸一般,城楼上的守卫一溜烟跑进了副将的房中,目中的欣喜显而易见,他禀告道:“二位将军,京中派来的援军已经进城,等候两位相见!” 风恪与林一笑对视了一眼,个中滋味不尽相同,一是约束警告,一是孤傲执拗。 可他们毕竟是凤朝歌的手下,对云舒的到来不论是军法还是私情,都应该出来一见。 万人之前,雪光之下,一骑通体雪白的骏马上,女子身着白色劲装外罩银色软甲,一头黑亮如绸缎的长发束成马尾,用玉带牢牢箍住。 清远孤傲的眉目流露出平淡安稳的神情,她的皮肤光洁如玉,因寒冷的风雪显得略微苍白,她低头看向林一笑和风恪,缓缓绽放一丝笑意。 风恪心头一动,觉得面上似被幽冷的梅梢点过,留下一片冰洁,这感觉让他无所遁形,尤其是那淡淡清傲的笑容,让他觉得心中稍安。 “哼!” 林一笑被她清艳的风姿震慑出,尤其是不经意流露出的强大自信,让他忍不住哼出声。 “林将军,如今北疆的战局是什么样?”云舒的声音如冷泉,目中直直的望向发声的人。 林一笑听到这声音,抬头望到了幽深的目光,其中的淡漠如一道冰锥射入心里,他到现在也不觉得女子是能够领兵打仗的人,觉得即便摆着地图跟她说也说不明白。 “一笑!”风恪见他不回话有些发怒,真是孺子不可教! 林一笑转了个身,背对着云舒十分不礼貌:“殿下请到房中,里面有地图和阵场演练模具。” 云舒转头将谈冲麾下、由自己带来的一万士兵交给风恪安顿,自己带着姚子淳与林一笑、风恪走进了商谈军务的书房,书房后面的木架上挂着一副北疆地图,前面有个巨大的沙盆和许多漆木小人,用来演练阵列。 林一笑觉得京中的贵女恁地矫情,到哪里都是佳肴美馔地摆着,哪知道行军的辛苦,他装作不知,竟是连茶都欠奉。 风恪尴尬地看了云舒一眼,准备自己动手沏茶,却被云舒素白的手掌挥了挥,表示不必。 林一笑张口便从地形讲起:“莱州是疏国境内以北的最后一座城池,外面有近七十里荒原,荒原之外是……”他将云舒当做连城池也不知的宫中贵女,不想说了一半就被挥手打断。 “十万雪山我去过,地形太过变换不说也罢。”她冷言截断,漠然地瞥了一眼林一笑,他的不敬可以理解,若因此浪费时间延误军机,便过分了。 林一笑胸口一滞,那飞来的眼光竟似利剑,割得人生疼。 云舒素指点向沙盘,蹙眉问道:“这‘六花阵’是谁布下的?” 风恪两人心中惊异,没想到云舒不仅去过世人口中有死无生的凉州雪山,且对行军布阵之法信手拈来。 风恪赶紧答道:“回殿下的话,此阵是先前世子尚在军中所布。” 只见云舒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文昭离开军营的这段日子,是谁在依照‘六花阵’原来的样子进行改动?” 林一笑心中巨震,觉得自己像无知孩童般被人看穿,又不知云舒何意,只得上前一步:“是末将改动的。” “哦”云舒冷漠地应了一声,淡淡道:“文昭先前因为军中人数够多,所以摆出六花阵,使各厢、翼之间可以随意变换,机动而有配合,只可惜如今只剩下两万兵马,强行用此阵颇有东施效颦之意。” 她随手点了几处:“这里,还有这里都是破绽,一旦变化没有接续上便如同废阵,林将军,你是想害的疏国将士全军覆没吗?” 第一百三十八章 威慑 林一笑闻言大惊,这对一个军将来说真是最严重的罪过,于是他抹了一把冷汗,跪下道:“末将冤枉,末将只是想着在军阵上不如世子殿下高明,因此不敢随意更换。” “是么……”云舒语气轻柔,可吐出的话却十分犀利:“行军打仗不是儿戏,难道每个将军犯了错误都说上一句不知者不罪?” “多处怨言,怒其主将,更筹违慢,声号不明。”她的声音清晰而明朗,细思之下没有一条是冤枉了他。 她呵然一笑,从上方俯视林一笑:“若论军法,林将军当斩!” 林一笑听到云舒说完这些话,哪里还有刚才不驯的样子,跪在地上不言不语,他虽然有时冲动,但一向爱兵如子更重法纪。 听完这一番话,他才发觉自己因为是军中主将,行为多有高傲自大和桀骜不驯,可笑他还不自知,固步自封犹如乡野村夫,他眼中闪过悔痛之意,沉重的扣头不起,言道:“请殿下军法处置!” 风恪终于在一旁站不下去,生怕云舒真的直接处置了这位凤朝歌身边的得力部将,于是跪下求情:“殿下,林将军处事虽然欠妥,但如今北疆未平,都城将乱,杀不得!” “哦?”云舒坐在主将的位子上,斜眼看风恪:“京中的情况没有这么快传到边疆,风将军居然知道都城将乱?” 她清亮的眼光仿佛洞悉一切,轻笑着问道:“看来都城颖王之乱,也是你们算计的?” 风恪没想到自己无意间的失言都会引起云舒的注意,于是咬了咬牙,答道:“殿下也可以这么认为。” 云舒讽刺一笑,眯着眼环视了房中一周,确定并没有其他人的气息,对风恪道:“说说吧,凤朝歌人在哪里?” 风恪看到云舒眼底的失望和不屑,知道她有所误会,忧心忡忡地解释道:“殿下,世子他并非有意瞒你,是怕消息传回京中不安全,只是眼下的情况早已超出预料,殿下他真的身处险境!” 云舒的眼神有些莫测,她想了一会才对风恪扬扬下巴,示意继续。 “原本世子打算将战败的消息传回京中引起颖王的动作,据世子估计颖王甚至会直接篡位,然后再让穆太师和殿下你合力平乱,而殿下收服北疆后大胜回朝,只是……” 风恪有些咬牙切齿,声音狠厉:“不知道哪一环出了问题,京中秘传回的鬼方军队部署情况出了问题,世子所率领的主力军队遭了埋伏,如今生死未卜!” 云舒心中一阵慌乱,脸色白了白。 她心中怨怒横生,即将浮上心头的讥讽嘲笑竟同酸楚化作一根鱼刺,哽在喉中不上不下,凤朝歌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为了算计他人将自己置于险境,难道他所生活的地方除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就别无活路吗? 风恪见她如同冰雕一般坐在眼前,脸上变幻莫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以为是在筹谋,故而不敢打扰。 不想,他却听到了似怒似骂的一句‘该死的小人,将自己算计进去活该的紧’。 风恪打了一个激灵,不敢相信高华清傲的世子妃殿下竟然在骂人,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于是又确认了一遍:“殿下,您说什么?” 只见方才还夹着狂风骤雨的眼眸此刻清雅一片,让人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只听她道:“风将军,我看军中虽失了主帅和三万兵马仍旧不乱,这是你和林将军的安抚之效,如今我又带来一万兵马,你们守在城中随机应变,只要不主动追击必定安全。” “难道殿下你不坐镇军中?”风恪讶异的问道,方才言谈他已经知晓云舒的阵法谋略犹在他二人之上,如果有她留在城中必定能够打败鬼方,也是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什么世子曾告诫他二人若云舒来营中便听从她的号令。 云舒虚幻着眼眸浅浅一笑,看上去随意至极却似握着天下生杀予夺,高傲而自信,有着不输于凤朝歌的威视和气度。 “我便去探一探这雪山深处的风光,就算鬼方人杀尽了回朝,你们也需要一个王不是?”她含笑打趣,言语中居然有自信能将凤朝歌带回。 风恪心中终于长吁一口气,觉得多日以来的紧迫压抑有所缓解,虽然眼前的形势比之前只是多了一万兵马,可云舒的到来却是千军万马也抵不上的。 “林将军,请起吧。”云舒似是才想起林一笑般,淡淡吩咐。 这冗长的一段谈话,林一笑竟然还跪在地上,一成不变的保持着额头贴地的姿势,像一个虔诚礼佛的信徒。 他这才知道云舒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终究谋算在心不熟男子,熟知兵法犹在他之上,方才的口出狂言实在嚣张,让他羞愧不已。 林一笑觉得自己没脸起来,却因不善言辞无法辩解。 “请殿下军法处置!” 云舒声音很静:“将军是文昭手下的名将,若杀了你如何面对他、面对它日乱局呢?” 林一笑倒是个敢作敢当的人,对先前的狂妄颇为不齿,道:“末将愿自领责罚,处一百军棍!” 云舒欣慰道:“也好” 随后,云舒带着两人到沙盘上观看了许久,只见原本完整的六花阵的六瓣侧翼因为人数不足而摆布的十分稀松,这样一来,当中军的号令下达快速时,步兵的脚力便来不及完成阵法变换,如此会使阵法产生诸多疏漏。 根据鬼方人擅长游牧,骑兵强大且善于偷袭的特点,云舒将代表军士的小人从新排列,组成了状似鱼骨的鱼鳞阵法,因这个阵法侧翼横出充满变换,又对人数的需求不大,所以能够完美的做到易守难攻,对眼前的形势再合适不过。 林一笑看到阵法眼前一亮,连连称妙,把自己先前的失礼忘得一清二楚。 他此刻才对云舒心服口服,诚恳请罪道:“先前一笑对殿下有些先入为主的误会,有所不敬,实在是一笑眼界狭隘,望殿下赎罪,能够不计前嫌帮助世子平叛北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我愿万劫不复 果然,第一队精骑很快在荒原深处找到了穿着疏国盔甲的尸体,只不过这些尸体被野兽啃食的血肉模糊,而且分散在各处,莫说辨明身份,就连这路军队的原本意图也看不出。 就在云舒准备和另外一队人马深入雪山时,多日的风暴将山路封锁,大雪之下无人能入,可林一笑和风恪二人确定凤朝歌一定被困在其中,心中不由焦虑,可他们却明白若云舒此时去救,也必会陷入凶多吉少的境地。 云舒坐在中军主帅的位子上大感头痛,如今天时地利都仿佛要跟她作对似的,随着军中有尸体源源不断的运回城中,军心动摇多有退却之意,长此以往不必鬼方人来犯,他们自己便溃不成军了。 “殿下!”风恪从外面走进来,一脸沉重严肃。 云舒看到他如丧考批的神情觉得心中一紧,声音仿佛都在发颤:“怎么?是不是运回来的尸体有什么发现?” 她脸色发白,其实是想问运回来的尸体是否有凤朝歌。 风恪知道她有所误会,想安慰一句却实在没这个心情,只好苦笑着答道:“事情不比世子殿下的安危小,末将不敢做主,所以将人带了来。” “是什么人?”云舒蹙眉,风恪身为主将多年,难道不知军营重地不得随便进出不相干的人。 风恪别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道了句‘殿下稍候’亲自出门引进,云舒挑了挑眉,到底是什么人须得这样小心又郑重其事? 只见风恪做事极为缜密,为了迎接这人连中军左右的守卫士兵都小心撤走,带进来一个低调不引人注意的男子。 那男子身着再普通不过的棉布长衫,却因为修长玉立的身材和宁静悠远的气质显得与众不同,外面罩了一件夹棉的霜色披肩,既能遮住面容又很保暖。 风恪身为将军之尊,竟然对那人毕恭毕敬弯下腰去,双手抱拳连头也未抬,低声言道:“中军到了。” 披肩下面伸出一双素玉温润的手,掀开与披肩连在一起斗帽,露出一张温和带笑的俊容,他含着温润目色望着眼前高贵的女子,柔和道:“舒儿。” 云舒惊愕的眨眨眼,看着面前之人半晌说不出话,许久后才艰难的凝出一丝苦笑:“攸飏,你这又是何苦?” 风恪极有眼色,知道事关重大亦不肯多言,只道:“末将到门外相候,还望宁王殿下和世子妃长话短说。”他故意强调‘世子妃’三个字,隐晦而有礼貌的提醒彼此的身份。 宁攸飏清和的目光朝他一扫,无限明了之意:“劳烦将军。” 云舒起身,明晃晃的银甲从宁攸飏眼前晃过,勾勒出完美的身材,那高束的长发简单系起,比平时的清艳更多几分潇洒英气。 “你可知身为一国之君擅入他国军营有多么危险?”若有意图不轨之人将他刺杀也无处讨说法。 “我知道凤朝歌兵败深入险境,你领兵到此必会涉险,如今北疆已被大雪封山,你强行进入恐怕也会无功而返,不如从宁国借道,从潼门绕道也可以出其不意。” 云舒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摇头道:“你真是疯了!佳阳马上就要和浊沧联姻,你这样做会让嬴华感觉到背叛,而疏国必然不愿与浊沧这么快开战,你的恩情他们不会记。” 她的声音十分担忧:“你会万劫不复的……” 宁攸飏的眼神温柔至极,就如同落地消融的雪花,静静地忘了云舒好久,才吐出一句让人此生不忘的话。 “没事的。”他顿了一顿,然后静静说道:“纵然天怒人怨,万劫不复,只要你安然如初,我亦可逍遥黄泉。” 云舒闻言心头滚烫一片,又苦涩非常,万般滋味像走马灯一般轮番侵扰,最终却只化作了一阵心痛,她喉咙一哽:“你…你…” 可宁攸飏却丝毫没有伤感之色,神情就如同游子归乡,叶落归根般的安然,仿佛这就是他此生所愿。 他上前一步想将她拥在怀中,可手举了片刻终究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不用担心,我是有了万全之策才敢来疏国找你,否则不只是我,就连你也会落个私通敌国的罪名。” 宁国边境 宁国的北部也连接着雪山一脉,只不过因鬼方人常在疏国边境游牧,所以宁国未曾与其对战过。 如果从疏国莱州绕道而行可以从青德城进入宁国境内,一路北上至潼门出关,再行进五十里到雪山之中,这路程与莱州直入北境相比也只多花五日路程。 “只不过到时要劳烦你下令,疏国的兵马必须布衣简行,乔装成我的随行护卫,人数至多只能三百,可否?” 云舒叹了口气,犹豫道:“你说的到是不错,可你我都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此行事能掩过一时,掩不了一世,终会给你带来麻烦。” “你啊…”宁攸飏望着她:“我虽不喜杀伐,但好歹是一国之君,区区流言哪就会成了滔天灾祸,连护你的这点力量都没有吗?” 云舒张了张口,说不出一句话。 “一笑,殿下在里面有事,你先等一等。”门外传来风恪的声音。 林一笑看了他一眼觉得奇怪,反问道:“有什么事比军情还重要?这边又有许多尸体在荒原找到,但因为进不去雪山所以只能知道个大概方向。” 他奇怪的看向房中,又奇怪的看了眼风恪,问道:“殿下他没出什么事吧?” 云舒心中轻叹,她本愿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可林一笑也是疏国的驻边守将,不能引起他的不满和猜疑,于是吩咐:“两位将军请进吧。” 林一笑跟着风恪进来,看到房中除了云舒还有位丰神俊秀的年轻公子,他疑惑的看了眼风恪,但见他也一脸为难,于是老脸发热,不禁想歪了。 世子妃殿下果然魅力非凡,竟有如此俊美的公子追到军营来,可如此又将世子放在何处?于是他呲了呲牙,显得十分纠结痛苦。 云舒见他一个刚毅威猛的汉子,此时却露出小女儿一般愁肠百结的表情,知道他误会了,于是大感头痛,无奈说道:“这位是宁王殿下。” 第一百四十章 侠客莫动朝堂人 这一路上,云舒总有些心不在焉,她想,有些人的好注定一辈子无法忘记,有些情一辈子也还不清道不明... 刚一进入宁国青德城境内,路边的官府告示就明明白白的写着‘宁王巡幸北方诸城,命沿途官府驿站做好护卫工作云云’,云舒瞠目结舌的看着与她同坐在御驾之内的人,想不明白与她一同长大,温润如玉的男子怎也学会了这等让人有苦说不出的行径? “怎么了?”宁攸飏转过头,含笑望向云舒。 她本以为宁攸飏会低调行事,带着她和三百疏国将士直接到潼门之外然后再布告天下,可这样一来难免让人猜疑,如今直接以巡幸的名义大摇大摆走到边关,反倒有些厚着脸皮的强硬。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宁攸飏会用的手段。 虽说庶阳那边有佳阳和闵直撑着场面,可这无端多出的三百护卫到边关消失不见,委实是一桩细思极恐的作为,然而...确实是让人无可奈何的流氓行径。 宁攸飏见她眉目浅淡,清雅的面容像被人揉了又揉,似吃了苦瓜一般怪异,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无意间牵扯了胸腹之内的寒意,不禁蹙眉咳了一会。 他笑意闪现,温和对女子问道:“难道这手段凤朝歌用得我却用不得?” 云舒见他畏冷至此,心下担忧,又听他提起凤朝歌,脸色古怪了一会,终化作嗤笑:“攸飏是温良谦谦的君子,别学那厚脸皮的狐狸崽子!” “啊?”宁攸飏听到她骂凤朝歌一时怔住,顿了一顿后笑开了,白玉似的手按住胸口,压抑着一抖一抖的肩膀,他目中温暖,只愿时光停驻在此刻。 云舒早就注意到他畏冷,伸手拉下宁攸飏的手,触手一片冰冷,如同没有生命的冰块般,就连脸色都是白中隐隐透着青,她心中一刺,问道:“你这畏冷之症到底是怎么个说法,从前在楚国相安无事,怎么现在严重到这个样子?” 虽说两年前洛城再见时已经发现这病症,可她以为是体质上的原因,如今见他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有加重的样子,不禁担忧。 宁攸飏的笑意平复,浅的几乎看不到,他轻巧的将手从云舒那里抽回,笑容中满是不经意:“这是旧症,好好调理就是。” 云舒刚想再问,忽然马车一震,猛烈晃动起来,猝不及防之下差点将她摔在地上,好在宁攸飏服了她一把。 这一下之后马车却停了,侧耳听去外面随行的兵士有骚乱之声,然后又很快静下来,像在与什么人对峙。 ‘嗖’的一声利响,冷箭从外面射进,刚好在云舒和宁攸飏只见划过,幸亏他们功夫不弱,各自调整身形避开了去。 做普通侍卫打扮的姚子淳一把掀开帘子,见云舒和宁攸飏安好才松了口气,飞快对云舒道:“世子妃殿下,刺客看上去是宁国人,咱们这三百军士不好擅动,请您示下!” 一向杀伐决断的云舒竟然在紧要关头沉默不语,这要是在楚国,她会下令活捉,在疏国会下令全剿,可如今她并不知道刺客是为她而来还是为宁攸飏而来,更怕这三百名疏国军士的来路被人知晓,会为宁攸飏带来麻烦。 马车外箭雨密布,誓要将马车射成筛子,外面的疏国士兵因没得到命令不敢擅动,只能狼狈的闪躲,姚子淳见云舒此刻还有时间发呆,不由心急催促:“殿下!” 宁攸飏知道云舒是在为自己着想,目光柔和的看了她一眼,然后闪过一丝云舒从未见过的冷肃之色,他一向温和的声音竟然极冷,命令道:“姚子淳,不必顾忌你们的身份,这些刺客杀无赦,不必留活口!” 云舒已经明白这些刺客是冲着宁攸飏,或者说宁王的王位而来,听到外面喊打喊杀的嘈杂,云舒心中升起薄怒,抓起韶光剑飞身而出,留下一句‘好好在车内待着’便飞身出去。 宁攸飏苦笑着轻咳一声,问题是他的武功并不比云舒弱,怎就被保护了起来? 韶光剑出鞘,透出慑人的寒光。 正在打斗着的刺客齐齐看来,只见一位身着浅色软甲的女将飞身而出,耀眼的光华自甲胄上折射而出,衬的女子容颜绝世,狠厉中待着清朗。 手中的利剑转眼解决了三人,然后轻巧落地,握剑遥遥指向其他人。 云舒只见刺杀宁攸飏的刺客形形*,不同服饰但都蒙着面,为首的那人执一柄黑色带红缨的长枪,出手凌厉功夫不弱。 这人身材健壮,竖着不入流的江湖发髻,云舒呵然笑了,呦...这还是老熟人来着。 云舒手中一抖将韶光剑换了个方向,点向那江湖汉子的眉心,冰冷的声音似要将人冻住:“冯七,你好好的江湖侠士不做,竟来刺杀宁王车架,官衙不管江湖事,侠客莫动朝堂人,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冯七粗放的眉毛一紧,没想明白他蒙着面怎么还被人给发现了,若不是为了赚这十万两的银子,谁会来刺杀君王御驾? 他心中发狠道:也罢,既然被人发现,那边一起送入黄泉! 手中的长枪也指向那名银甲的高贵女子,可待他细细分辨完女子的容貌,豪气万丈都被惊悚退怯之意取代,他几乎拿不稳手中的长枪结巴道:“云、云门主...怎么是你?” 看着面前皮笑肉不笑的云舒,冯七几乎想扇自己几个大嘴巴,惹谁不好,非要招惹这个武功奇高又心狠手辣的璇玑门主,她不是退隐江湖了吗?怎会在此? 冯七的脸上像开起了染坊,一会青青白白,一会又忽红忽黑,好不容易将自己一颗受了惊吓又遭了打击的心抚慰好,却换上了视死如归的狠厉! 他没有退路,江湖上接了这活计,做不成也是死! “所有人都听着,杀了这女人和马车中的男子,五十万两银子就是咱们的!” 说完,所有刺客都朝着云舒和三百名疏国将士攻来,冯七一人劈向马车,一枪就将车架一分为二,里面宁攸飏的身影现出,飞身后退,所用的竟也是落地无声的绝妙轻功。 第一百四十一章 北疆之别 冯七举着长枪微微一愣,想不明白怎么现在人人都比他武功高强了,他冯七作为洞天寨的得意弟子,虽说与武林中那些真正的高手还差了一截子,可出手的长枪七种变化,凌厉无双,如今竟只有自保的份。 宁攸飏飘飘落于地下,顺便从身旁的侍卫手上拿过一柄再载普通不过的剑,迎战的意味不言而喻,更奇怪的是,冯七竟然还被唬住了。 余光向一旁扫去,发现自己带来的江湖人士都已被云舒身旁的侍卫砍杀的七七八八,尤其是那女子,说是以一当十也不为过,冯七知道自己没有时间犹豫,于是长枪向前刺去! 一招势如破竹! 接着横扫千军! 那红缨黑枪直指宁攸飏胸口,却被一个灵巧的闪身避了过去,冯七心中嘿嘿直笑,若那宁王真是武功奇高之人哪里会和自己纠缠,直接拿剑劈了自己的枪便是,他心中越发笃定,出招也越来越发起狠来! 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狼群呢,那些江湖草莽虽不见得武功多高,但十几人围着云舒打转,一时竟然也脱不开身,眼角瞥到冯七见杆就上,竟然真敢取宁攸飏的性命,一股浓厚的杀意自胸口涌上! 冯七出手不留后路,如同一条被逼急了的饿狼,即便损耗几分自身的功力也要将到口的食物吞下,又狠又准!而宁攸飏手中剑花飞舞,一招一式兼得衣袂飘飘,看上去如同在自家庭院中舞剑赋诗的翩翩公子。 不错,宁攸飏确实出手高招,功力也不弱,可每当冯七的长枪和宁攸飏的剑交汇时,他都感觉到宁攸飏是在勉励支持,看上去轻松实则后继无力! ‘哐哐哐’几声兵器碰撞的声音,击的宁攸飏连连后退,冯七抓住这个机会飞身而起,长枪从高处朝着宁攸飏的头顶砸落! 这招式实则有一个混不吝的名字,叫开天辟地,云舒一向觉得这名字起得夸张又可笑。 可她此刻实在笑不出,因为宁攸飏直挺挺的站在原地,捂着胸口气息一滞,他的眼神永远平静安宁,似久候、又似永别......这表情让云舒心中狠狠一颤。 来不及细想,她左手对剑柄奋力一击,韶光剑就化作了一道霜色冷光,准确无误穿过冯七的心脏,带出一串深色鲜血滴落在雪地中。 被冯七高举的长枪微微一顿,被宁攸飏侧身躲过。 十几柄刀剑朝着云舒面前砍下,她脚尖轻轻捻动,清朗的身躯便似风中野鹤一般翩然,情急之下用的是灵空门的踏雪身法。 然...好看是好看,终究没有避过侧翼的攻击,那人所用的长刀足有三尺,成功砍到了云舒的右臂上,深可见骨! “殿下!”姚子淳惊呼了一声,带着军士上千,将云舒掩在身后。 宁攸飏眼见云舒受伤,瞳孔骤然一缩,缓了口气就赶到这边来,他蹙着眉头刚想询问,没想到一开口成了剧烈的咳嗽,听着让人揪心。 云舒赶紧握住宁攸飏的手掌,将内力缓缓渡了进去,化作一股暖意散在四肢百骸。 宁攸飏却静静推开了云舒的手,一双沉静的眼眸紧紧盯着向外渗血的那条手臂,怒意泛滥出胸口,却又是一叹,心疼不已:“北疆这么冷,伤口会冻伤的!” 云舒瞥了一眼肩膀的伤痕,结果姚子淳手中的布条,三两下就打成了规整的绷带,熟练的动作让宁攸飏心中又是一紧,却未说话。 “刺杀你的人也是好谋算,前面就是潼门,即便你死在这里,京中也要再过半个月才能知晓,这时间足够做很多事了。”比如将杀手撤出宁国,比如在都城政变。 她看着眼前的一地尸体,除了江湖刺客还有约莫五十位疏国士兵,好不容易到了潼门关,再行十里便是北疆荒原,她却犹豫了。 云舒望向不远处隐约可见的潼门城楼,眼光明明暗暗。城楼的另一边是凤朝歌的生死未卜,还有这三百名兵将的跋山涉水,可她若就这么走了,宁攸飏明显处在随时被刺杀的危险之中,就让他孤身一人回都城,太危险。 此时莫说是心思通透的宁攸飏,就连姚子淳和剩下的军士都知道云舒在想什么,他们当然心系世子的安危,巴不得现在就出关,可若非宁王行这个方便,他们哪里这么容易出来? 一时静静地,所有人都等着云舒的决断。 这时,一阵浩浩荡荡的马蹄声从远处传了过来,因北地人烟稀少听得十分清晰,再趴在地上分辨,更是连方向都一清二楚。 姚子淳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满头雪渣,欣喜道:“殿下,末将听到马蹄和甲胄的声音从南面传来,声音整齐划一,想来是训练有素的军队。”这一定是宁国的护卫军。 宁攸飏脸色瞬间变了变,拉直的唇角闪现出清冷和肃然,但很快被掩盖过去。 他只朝云舒柔和一笑,声音温如玉石:“我曾在驿站传密信给闵太傅,让他征调临近城池的军力护卫我回京,如此也能真正体察一下民情,更能掩人耳目。” 云舒闻言,这才呼出一口气将心中的纠结化开:“还好你有先见之明。”说完还有些不放心,想了一会又提议道:“不然我让姚子淳跟着你,等你平安了再遣他回来便是。” “你啊,说你聪明又犯傻了不是?”宁攸飏温柔的弯起嘴角,揶揄的看着她道:“来护卫我的是宁国军将,让人看到姚子淳岂不引起猜疑?” 云舒尴尬的笑了一声,讪讪道:“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宁攸飏笑意越发深了起来,目光闪闪现出柔和的光华,他含笑看向如同银鹤一般傲坐马上的云舒,那漆黑的长发与雪白的天地甚为相配。 “保重!”他说。 云舒朝他点点头,又默默看了他一会,似乎有些不舍,然而军国大事在眼前,不得不分别。终于,她还是一夹马肚,头也不回的前往风雪深处,那身姿是真正的潇洒绝尘,如一朵冰天雪葩,清傲飞舞于皑皑天地。 宁攸飏盯着那身影好久,不曾离开。 天地间只剩了他一人,此刻才觉得北地的风雪真的是冻骨的寒凉,这难以承受的冷意灌入到肺腑之中,又是猛烈的咳嗽,仿佛要将肺腑一并呕了出来。 他在咳,后面的一万兵马并不着急,只是等着他。 然后,他缓缓转过头,目中的温润光华如同即将寂灭的蜡烛,只留下浅淡的冰雪,他声音静到极处,让人感到极致的孤独与威严。 “说吧,是谁让你们来北疆杀孤?” 第一百四十二章 监禁宁王 若云舒早知道潼门即将发生的事,或许她舍不得走,也不会走,然而...这世间有所愿、有所期,唯独没有如果。 风一更,雪一更,净洗胡尘千里,不挽天河。 或许因天地间的颜色太素洁,又或是千军万马阵列于前太过整齐,令宁攸飏淡墨色的身影显得尤其单薄,如同世间唯一一朵静立独开的墨莲,拙而不妖。 可他只是看着,容颜清淡,甚至还带着一丝笑容,却散发出一股摄人的高贵和从容。 这是宁国守将曹韦第一次见到他们的王,他对朝廷的权贵的不屑也是从这一次变得烟消云散,甚至差点让他当场倒戈,若不是他想为了众多宁国军将多争取一些利益,说不定他会将此次的行动作罢。 然而,他只是心底默默赞叹了一声,才开口问道:“请问宁王殿下,方才离去的女子和士兵究竟为何人?” 宁攸飏掩袖咳了一声,只瞥了他的甲胄一眼,便断定道:“归德郎将曹韦...是何人派你前来?目的为何?” 曹韦心中惊了一下,本以为京中那位年轻的宁王不过是靠着太傅闵直勉强处理国政,实则就如许多纨绔子弟一样,内里是个连宁国有多少官员都搞不清的傀儡。 他瞪着铜铃似的眼睛看了好一会,这一连三问太直接,颇有些市井糙汉子的鲁莽,可放在宁王身上,鲁莽的着实很高雅,很难办。 他尴尬的笑一声,用布满伤痕的手搓了搓大腿,从马鞍山跳下来,仿佛这样才够尊敬,可声音却还是很强硬:“殿下,从现场留下的尸体看,那些所谓的护卫似乎是疏国人。” 宁攸飏似乎就是不想吃先礼后兵这一套,淡了淡唇角道:“你问孤侍卫是什么身份,孤倒是很想问刺客是从哪里来的?”他的眼睛平静好似镜湖,一眼能望到底,但却知道水深千丈。 曹韦显然愣住了,看着刺客好一会才摇头道:“末将不知刺客,但……身为守将不能眼见别国士兵没有通关文牒便入境行走,即便是王上也不行。” 宁攸飏神情一动,问道:“那孤的弟弟想让你怎么样?”他的笑容未改,眼神却凌厉起来,冷问道:“他难道敢让你弑君吗?” 曹韦听到‘弑君’两个字,脸色一白赶紧分辨道:“末将不敢,只是王上私自放疏国军将出关,末将只是奉命将您护送回庶阳,交给闵太傅。” 他心中隐隐觉得不能再和宁攸飏交谈下去,越说越觉得仿佛是自己做错了,可私自放走疏国人明明就是王上的错,对!是王上的错! 不愿多说,他朝身后的士兵挥手:“来人,将王上请到御驾上,另外两千名士兵出关去追疏国人,剩下的人跟随本将出征疏国!” 宁攸飏闻言脸色大变,万万没想到他当初一念之仁,放过了曾被他父王议储过的常山王,只不过将人发配到常山郡,没想到他竟借着地利之便私通边城守将,竟然还藏着弑君篡位的心思! “曹韦,没有君王印鉴、你竟敢听信常山王的一面之词出征疏国!你可知自己将会成为四国之乱的始作俑者,可知你要成为覆灭宁国的千古罪人?”他此刻是真的怒了,常山王为了杀他竟然不惜挑起战事! 宁攸飏被曹韦的人监视在马车上,苦笑不已,说是要将他送到京城交到闵直手中,可常山郡就在边关回京城的路途中,若他猜得不错,常山王必定会趁京中没收到消息前将自己杀死。 更可怕的是曹韦是个急于行动的人,下了命令之后派了五百名亲信押送自己,另外两千人去追云舒,他自己行使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权利,直接领着八千士兵攻打疏国边防。 然而,两千名士兵在北疆之外被闻风而动的鬼方人发现,借着地势之利和机变的骑兵,这两千人终究没能追上轻装简行的云舒,也没能将宁攸飏被监禁的消息送给任何人。 跟随云舒深入雪山的疏国士兵大多不曾来过荒原之外,之前宁攸飏遇刺时死了几十名,再加上北境的暴风寒霜,又有数十人死于风寒和雪流沙,如今剩下的不到二百人。 云舒一早命人将水囊中的水换做烈酒,如今早已变作了一块块冰坨子,每个人行装里的糠饼也被冻得硬邦邦的难以下咽。 姚子淳不似云舒有深厚的内功加身,进了山中几日觉得血都被动冷了,他搓搓僵直的双手,从行囊中掏出一小块油纸包递给云舒:“殿下,出关前咱们带的牛肉都被您下令换做了轻便不腐坏的糠饼,只剩下这一块。” 云舒看了眼那块血红色的生牛肉,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真是奢侈,她将牛肉推了回去:“先留着吧,等有人坚持不住就是救命的东西。” 姚子淳看着她,还是头一次见到有女子能在绝地如此冷静坚毅,他咧嘴一笑,先将牛肉收好,听到云舒发问:“世子在北境失踪多少时日了?” 他蹙眉想了一会:“从京中得到消息开始算,快一个月了……” 姚子淳的声音越来越小,刚到雪山五日的他们都已经死伤大半,世子能有几分希望生存下来,答案不言而喻。 本以为云舒会流露出失望或是难过,但她没有一丝动容,声音平常的问道:“姚校尉,你是如何学会野外求生之道的,可有把握带这一队士兵走出雪原?” 姚子淳不解其意,只是有些腼腆答道:“臣在家中时常常不喜读书,难得感兴趣的也不过是一些奇闻杂事,这法子也是从书中学来的,至于有几分实用……臣不知。” 相处这么多日,云舒从这沉默寡言的少年身上看到了许多可贵的品质,例如从不夸大自己的能力,不邀功,这样年轻的将领只要多多历练,必定另有一番天地。 “之前在边境,见你能分辨宁国士兵的方向,看来有几分可信,如今世子遇险的地方尚不明确,走的太急恐怕你们都会殒命于此。” 她平静的容貌在一望无际的雪山中更显清丽,目光灼灼似星光,让人臣服不已,她说:“我先朝着西北方向走,你带剩下的人慢慢走,若三天之内追不上我便带他们回去,支持不下去就将马杀了,支持十日不成问题。” 姚子淳见她这么说,心情不由沉重起来,三天…若是三天找不到她,那便是她也陷入了险境之中,他咬咬牙:“殿下,我与你一起吧!” 云舒见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难得他能够尽忠尽义。 她伸手拍了拍姚子淳的肩膀,眼神遥远而温和:“他们还需要你带领,两百人的性命交给你,却不知你是否敢应。” “殿下……”姚子淳一路上见到云舒的本事,除了智珠在握,还能三两招杀了江湖刺客,自己说穿了不过是一个能识路的拖累罢了。 于是他想了一会,才郑重其事的点头答应:“请殿下你保重,还有世子,请你们一定平安!”说着将怀里的那块牛肉塞到云舒手中。 云舒不再推辞,收下后默默离去,不出她所料的话,凤朝歌遇险的地方一定在鬼方人营帐的大后方。 第一百四十三章 宛如智障 离开姚子淳和两百人的骑兵部队后,云舒自己一个人在雪域中行走,那样子看上去慢慢悠悠似乎在欣赏美景,可却不知道比之前快了多少。 其实她并非要放姚子淳等人离开,据她估算凤朝歌所在的地方大约在三日路程以内,只不过急功近利只会损失更多的兵力,所以她才以三日为限让他们慢慢走。 云舒顺着满地盔甲残片寻找,终于在雪山的背风处寻到了一处冰洞,门口被疏国军队的甲胄掩盖住,里面昏暗一片。 见过战场上的横尸遍野,见过宫中的尔虞我诈,却从未见过眼前的惊悚和残忍,几十个尸身堆积在狭小的冰洞之中,因为寒冷,那些死不瞑目的尸体显得栩栩如生。 可怖的是,大多数尸体要分成两截看,上半部分是人的脸人的身体,下半部分却因为皮肉被割而露出森森白骨,看样子竟是人食人的惨状! 云舒眼中凉凉,恐惧袭上心头,她嘴唇哆嗦着喊了一声:“文昭?” 然而,没人应。 即便在死人堆里,凤朝歌修长完美的身材都显得十分显眼,云舒很快找到了那具身穿主将盔甲的尸体,尸体表层结了一层冰霜,一动不动的将在那里,看样子已经死透了。 云舒愣住了,她呆呆地看了尸体半晌,然后,巨大的痛惜和复杂情感袭来,几乎淹没了云舒的理智! 这个人?这个曾经被撞断两根肋骨还能活下来,在司马老头面前顽强挣扎的人,就这么死了? 她嘴唇微微张阖,一晃三抖的走到凤朝歌身旁蹲下,胡觉得心头发梗,她盯着俊美的冰雕看了一会,才颤颤巍巍的伸出双手,准备给凤朝歌的尸体合上眼睛。 毕竟人......不能这么死不瞑目的去了。 忽然,她哀伤的表情和颤抖的手都顿住了,心中一吓,嗬!死人眼中怎么还能迸出想杀人的怒火? 凤朝歌恨恨的看着眼前准备让他能够‘死的瞑目’的女人,如果他能动,估计会选择杀人,然而他奋力的合上双眼,抖掉睫毛上的冰碴,决定眼不见为净。 云舒看到他清风朗月般的面容因冰霜而显得神秘,当然,如果顺着唇角留下的液体也能消失就更好了。 她很不合时宜的提醒了一句:“凤朝歌,你被冻面瘫了,还在流口水……” 凤朝歌眉头缓缓蹙起,俊雅凤目中瞬间爆发出灼热的光亮,眼刀飞出仿佛能将人凌迟处死,他用如同风击玉环的声音磕巴道:“你柴万瘫(你才面瘫)……” 云舒:“……” “噗,哈哈哈!”终是没忍住大笑了出来,且越来越大似要背过气去,声音清朗无匹,让人闻之愉悦,见之倾心,竟将眼泪都流了出来,渐渐转变为似歌似泣的响动。 心中却被巨大的惊喜淹没,他没死...他果然没死!还好他没死。 雪山深处,且走不出去。 满地尸身,还是自己人。 四肢僵硬,浑身无知觉。 凤朝歌觉得这实乃生平最惨,绝无仅有,可当他看着高贵软甲加身,被冰雪映出夺目光华的女子,珍贵的眼泪就似珍珠一般洒在自己胸口,他觉得此处也没有那么令人生厌,反倒有些享受起来。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是啊,怎能忘记女子的顽劣,对别人倒是一片高华的样子,却很喜欢让自己多受些苦。 凤朝歌的眼中凝起夜色,阴郁的看着匕首刺进手臂,偌大的伤口只冒了几个小血珠,满脸表达的只有一个意思:你这是想看我死透了没有? 云舒飞了他一记‘你是白痴吗’的眼神,朗朗说道:“血液流动的太慢。” 若不是被冰雪冻僵了脸,他额角一定会‘啪’的一声迸出青筋,他都不能动了还用试吗!? 在看到云舒狡黠的目光后,他觉得自己果然是白痴,当然用试了,分明就是想公报私仇。 好在这女人尚有几分良心,知道用外面的雪水不停揉搓他的四肢,当然,还有脸…… 云舒心中早就笑开了花,平日里算无遗策的凤朝歌竟也有任人拿捏的时候,早就好奇御膳房是怎么做出宁国的白馒头,听老嬷嬷说就是像这样揉啊揉,捏啊捏,还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没想到手感还不错。 凤朝歌看着她一动未动,实则是不能动,眼中明明灭灭似风中残烛:“乎人觉的本狼的万好然吗?” 云舒愣愣的看了他一眼,啥?‘夫人觉得本王的脸好玩吗?’她笑意闪闪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对自己说道,听不懂,嗯!听不懂! 然后又揉啊揉,捏啊捏,再揉啊揉,捏啊捏。 凤朝歌感觉四肢和面部渐渐有了一丝直觉,可那感觉就如同被牵线了的木偶,知道有人摆布自己,就是无法挣脱。 更要命的是,半瘫未瘫的肌肉因有了一点直觉而开始生理抽搐,唇边的液体‘啪嗒啪嗒’的流出来落在前襟上,看着到处乱流的口水,他不用揽镜自照就知道自己的形容……宛如智障。 看着云舒一脸揶揄,还兼得几分嫌恶,可恨的是笑的花枝乱颤的面容,他诚恳的祈求上天,不如降道雷劈死他算了! 云舒又用雪水将他冻住的肢体搓暖了些,才到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用火折子生了火,这是她在北疆多日不舍得用,身上的唯一火种。 暖洋洋的光线映在云舒的侧颜上,将睫毛剪成蝶影,一向苍白的肤色柔和了几分,美的有些虚幻。 凤朝歌动了动嘴唇:“该不似,就你一个人吧?” 云舒听到他说不利落的词语,眼底闪过笑意:“姚子淳带了两百名军将跟在后面,有他在,应该找得到这里。” “他似不错。”凤朝歌揉了揉疼痛的脸颊,给出简短评语,又问道:“阖勒此人有几分狡诈,再加上错误密报,你们是怎么粗来的?” 他既然糟了埋伏,明摆着是有人和鬼方人勾结,所以无论是军中还是京中都需要防范,再加上鬼方人的严防密守,应该很难出境。 云舒沉默了一会,浮现出梳淡的笑意,仿佛将心思放在遥远的地方,用缓慢的语速告诉他宁攸飏来军中寻她并在潼门送她出关的事实。 凤朝歌沉静了好一会,才郑重其事的点头道:“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云舒心中轻笑,凤朝歌这个人虽说性情曲折了些也爱算计人了些,可他却知道什么该有所为,什么是不所为,他说记下攸飏的人情,就必定会还。 没想到他神色闪了闪,神情又幻化成了平日里那般清雅贵气的模样,好似高高在上的道家仙人,又恍惚是生来的王者。 他的声音有几分缥缈之意:“若我真的死了,你会如何?” 云舒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笑笑言道:“收尸啊。” 凤朝歌盯了她一下,移开视线,心中竟然有些发堵,可不是,她刚才就颤颤巍巍地想给他收尸来着,呵……这女人真是。 忽又听到她接着说:“然后将杀你的人灭其全族,以血肉祭奠你的亡灵。” 声音中的冷漠之意十分明显,让人毫不怀疑她言出必践,于是凤朝歌又笑了,唇角弯弯多出几分暖意,好脾气的继续问道:“那……若是宁攸飏死了呢?”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夫人的心性好急 此言一出,云舒却怔住了,眼中迷茫了一会有些不知所措,然后恍惚道:“或许,帮他完成最后的心愿吧。” 凤朝歌眯了眯眼:“若他心愿这个天下呢?” 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却并不尴尬。 过了一会,云舒才缓缓收回思绪,望向凤朝歌的双眼坚定而毫无畏惧:“那我便成全这个天下!”清雅的面貌满是云淡风轻,又含着几分睥睨天下的傲气。 久久的对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太多思绪,凤朝歌眼中闪过冷漠,睿智,深沉,竟还有一丝丝无法言喻的嫉妒。 “哦。”凤朝歌冷淡答了一声,不再看她。 却又听到她说:“我倒是想问问,你是怎么收到错误密报的?” 她挑眉的样子有几分凤朝歌的样子,眼中满是审视,从军营发回宫中的密报分两份,一份送入宫中,另一份在藏香阁紫苑姑娘的手中,而真正传回军营的,也不过是紫苑手中和军营中两点一线罢了。 如今情报有误,有人私通鬼方人欲限凤朝歌于死地,有些耐人寻味,若不是紫苑那里出了问题,便是林一笑和风恪二者其一,这也是为何她只带了姚子淳而放弃风恪和林一笑。 凤朝歌倒是苦笑了一声,心中的凉意让他嘴巴都利落了几分:“我不知道。” “那……紫苑姑娘是和你有过床笫之事不错吧?”云舒斜着眼睛问道,那模样竟然有几分家中正房的大气凛然,让凤朝歌倒抽了一口凉气。 饶是他平日如何妙语连珠,此刻也犹豫起来,心中除了开怀还有一丝惧意,他悟了,这便是人们常说的妻管严? 他俊雅的神情凝了凝,郑重其事道:“夫人,本王也是凡人……” “嗯?”云舒一脸懵,他怎么所答非所问,难不成脑子冻坏了? 只见他又道:“年少不经事,总是风流的很没有道理,本王现在觉得,应该好好悔过。” 凤朝歌见云舒的神情有些变幻莫测,心中揪了起来,既盼望她能将自己放在心上而感到难过,有盼望她不计较前尘就此揭过,一颗心七上八下,指点千军能面不改色的定力早就灰飞烟灭。 却没想到她终于点了点头,似想明白了什么事,笃定道:“果然问题还是出在林一笑和风恪两人身上!” 凤朝歌眼眸沉了沉,虽知道军中或是京中一定有人在背后捅刀子,但他由衷的希望这个人不在军中,毕竟军权为大,他却有些好奇:“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女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边凤朝歌,即便是落魄病容,仍旧风采高华,清雅外含着淡淡的威严,风流俊美到了极致,于是她肯定说道:“哎…就算观遍天下美男还是不得不承认,你……的确有几分姿色,那紫苑姑娘和你那个那个过,怎舍得背后捅你一刀?” 就她见过的女子中,能见过凤朝歌的风采容貌而不为所动的,实实在在只有她自己一个,可怜世人总为皮相迷惑,可悲可叹! 凤朝歌再一次觉得喉头一哽,险些被凉气给噎死,心中跌宕起伏,这女人竟不是在关心自己的风流韵事,只是在猜测幕后黑手,他忽然觉得有些失落,又有些愤怒。 他神色又淡了淡,将‘姿色’两个字嚼碎了吞入腹中,薄怒一闪而过,招手道:“你过来!” 云舒大吃一惊,激动地上前捏住凤朝歌的手,颇有些开怀道:“你不瘫了?” 凤朝歌身躯一震,觉得自己今日极易发怒,他呼吸了两声,忍住将要被捏碎手骨而传来的疼痛,他何时瘫了? 一抬眼,看到女子皱眉捏了捏自己的小臂和肩膀,口中嘟囔了一句‘怎么还这么冷?’然后不停的哈气揉搓起来,那认真的神情比批折子时还郑重了些,然后又去脱战靴,触手抖了一下。 凤朝歌定定的看着眼前为自己忙碌的女子,那冰肌玉容,那销魂蚀骨,那满头墨发,那一身华姿,此情此景却都只为了眼前的自己,无论是忧心还是心痛,没有被朝政或是别人分走丝毫,尤其是那个宁攸飏! 他在心中呵呵一笑,觉得甚好。 此情此景,任你是如何百炼成钢,只化作了一丝绕指柔。 凤朝歌心中怦然而动,双目柔和至极,声音似暖阳和风,说出口了一句极为不要脸的话:“我身上才是真正的冷。” 这本是句玩笑话。 云舒没有看到他似是而非的笑容,只脸色一白,不由慌了神,难不成身上还有什么重创,只因冰雪而暂时压制下去,却因为自己将他回暖而更加严重? 这可了不得了,若伤在腹腔可是要死人的! 她双指合并,似一柄利刃,运上内力便往凤朝歌的盔甲上面划,力道用的刚刚好,甲胄应声而裂,‘咔拉’一声化作废铁,在凤朝歌呆若木鸡的表情中散落两旁,露出线条分明的肌肉来。 不知为何,从牢中回来的那夜之后,云舒对面前的这具身体总是看的理所应当。 云舒尚没反应过来,赤条条的目光搜寻着伤口,未果,然后她抬起头来,用询问的神色看向凤朝歌。 只见那人微眯着双眼,目光深沉似聚集了夜色,异彩划过夜色之中,如满天星子瞬间陨落,十分令人沉迷。他忽然翻身,反客为主,却因为动作过大气喘吁吁的将云舒压在身下。 嗓音低沉动听:“夫人的心性好急。” 云舒只盯着那片星子,却忽然感觉天地颠倒,繁星坠落,心中突突跳个不停,盯着上方的清俊容颜看了好久,才脸上一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然,在这个男人面前,她从不流露一分软弱,只因他算计太深,自己只能将楚国守护的密不透风,到如今已经成了习惯。 于是,她白皙的脸颊勾出一抹清艳绝伦的笑,眼眸温润如黒泉,张口却比平时软糯了几分,却是噬骨的风情,令人闻之欲醉:“昭王殿下这么快就忘了新婚之夜的教训,来耍弄本宫了吗?” 凤朝歌想起那日的倒栽葱,觉得屁股有几分生疼,可他若要退缩也便不是他了,于是闪着凤眸,双手如同穿花绕柳一般的解开软甲和衣带。 因僵冷还没消散,他的动作有些缓慢,却并不妨碍指尖的优雅,一勾一挑就将银甲卸掉,里面的浅色劲装送散开来,露出精致风流的锁骨,真真是要了人的命! 那日自己跌倒床下,后面总是有些生疏和尴尬,如今在看到这具集天地灵秀的玉体,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晶莹的汗珠滴下来,引得云舒轻轻一动。 灵巧的腰肢,纤长的秀腿,再加上那副人神共愤的绝色面容......凤朝歌头一次觉得江山权政都是笑话,拼死拼活守住的王座比不得眼前的缱绻旖旎,他呼吸一个错乱,就见到修长玉腿弹到胯下。 他伸手一挡,心中虽疼的龇牙咧嘴,却习惯了那副清贵神情,面上仍笑笑问道:“夫人在床笫之间总是喜欢谋杀亲夫。” “你......唔,果然是不要脸皮的!”出口的恨意十分文弱,像是在呢喃。 凤朝歌闻言一僵,低头看到白玉一般修长的脖颈,他乱了,满眼满心,除了眼前这个人的冰雪风华再没有一事一物。 他心中勇气了巨大的庆幸、侥幸,此生以来,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得意过。因为追逐的权势和算计的人心对他来说太容易,而最捉摸不透的,也只是一个她...... 幸好,幸好这个人终归是嫁给了自己,幸好,江山倾轧还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幸好,相互猜忌终究尚可逆转,幸好,他终是悟出了自己的心意...... 他放大俊美的笑意,眸色暖盈盈的看着身下的人,从此风雨烟尘,江山同路,若最后是他有幸执掌天下,便与眼前的女子笑看山河。 而、 若他不幸死于这兵权诡谲,人心错乱的时局,大不了还她一个楚国,让她可以自由自在的逍遥江湖。 反正……有那么多人敬她、爱她! 想到此处,凤朝歌心中一痛不禁又卖力了几分,引得云舒低吟出声,目光灼灼如繁星点缀。 第一百四十五章 你有娃娃了 姚子淳看到洞口聚集的盔甲,咧着干枯的嘴唇一笑,心中庆幸,还好走了三日终于找到此处,可又有几分不确定,于是呼唤道:“世子,广陵殿下,你们在里面吗?”说着就要抬脚往里进。 “候着!”一声轻喝从里面传出来,有些虚弱却十分扎实。 姚子淳又是一笑,瞧,世子殿下还是感念自己的救驾之功,不然哪里会这么激动?于是他盯着自己的脚尖有些欣慰,呈小媳妇状。 随行的士兵傻了,没想到沉默寡言的姚校尉还有这幅面孔,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 洞内的云舒吓了一跳,她几乎以为自己的脸面要毁于一旦,好在凤朝歌还有几分威信,于是向侧边一个翻身,极其利落的勾上了衣裙,三两下就把软甲套在外面,看上去除了发丝有些凌乱,难窥其它。 却苦了凤朝歌,手脚因没完全恢复有些慢,看着被云舒内力割开的主将盔甲直流冷汗,这女子怎如此残暴,现在让他去哪里找衣服去? 却听到那该死的女人在一旁压低喉咙轻笑,又十分勾人:“啧啧啧,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世子殿下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来荒郊野岭与人厮混的奸夫呢!” 这时却听到姚子淳担心的大叫道:“殿下身体可有恙?末将失礼,这边要进来了!” 凤朝歌冷冷瞥了一眼洞口,嫌那人多事,然后顺手找过一个和自己身形差不多的普通盔甲套上,口中却还有闲情调笑道:“本王是奸夫?那你倒是说说,谁才是与本王私会的淫/妇来着?” “你......”云舒心中一堵,忽然有些后悔救了这人,眼中冷厉的波光像淬了毒的刀刃,划过凤朝歌的面前后又扫向门口。 姚子淳不妨撞上这想杀人的目光,心中一抖,觉得自己是那大逆不道的罪人,他晃了晃头颅,再打眼看去,那眸子被人敛下,睁开时还是熟悉的那抹清净明亮。 诡异,太诡异了,他竟然会出现错觉? 凤朝歌趁着姚子淳发愣的时候走上前,作势要扶起他,实则挡住他直愣愣的视线,声音矜贵:“姚校尉请起,你来的正及时,只是对不住路上死去的兄弟。” 姚子淳带着的疏国士兵在一路上可谓历尽艰险,可保护主将本就是他们的职责,万死不敢辞其咎,可如今见到世子殿下爱兵如子,担心他们的安危,那是觉得死也值了! “只要殿下安好,末将万死不辞!” 云舒环着手臂坐靠在洞穴一角,偏过头不去听凤朝歌假惺惺的收买人心,半晌后竟觉得身体乏累,闭目养神竟渐渐沉入睡眠。 凤朝歌本就是朝着鬼方人营帐的后方进行突袭,被人追捕了十几天后未果,想必就连鬼方人也觉得他必定不能生存下来才放弃追捕,却未曾想到云舒会带着精锐部队从宁国绕道,不仅没逼死凤朝歌,还让他们相会在自己营帐之后。 姚子淳和凤朝歌一合计,觉得他们此时可作为奇袭部队将鬼方人的粮草烧毁,然后趁乱直返莱州,与城中大军汇合直捣黄龙。 唯一的问题就是奔袭需要体力,而他们的存粮不多战马也不能杀,于是有人提议用死人血肉充饥,此言一出便引起骚乱,同是战友他们当然不肯,可细细衡量下来,比起眼前鲜活的生命,死人确实可以搁置一旁了。 云舒醒来时发现自己与凤朝歌共乘一骑,冰雪风霜从脸颊旁呼啸而过,但环在身侧的修长臂膀竟然还有遮风挡雨之效,她听着身后胸膛里的心跳,觉得并不冷。 “醒了?”那声音低低的从上方传出,带着些笑意:“难为你在冰洞里都能睡得着,冰天雪地是能冻死人的,下次不要这样。” 云舒打了个哈欠,舒服的眯着眼,心中思绪翩翩:怪哉,怪哉,她竟然觉得凤朝歌的声音十分温柔,可温柔一词向来与他不着边际,只因他一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即便是破天荒的温柔,那也是温柔刀。 可如今又有什么不一样了,她昏昏沉沉的想着,竟将凤朝歌的臂弯当做躺椅,醒醒睡睡的过去了,待她清醒时,居然已经天黑,人群中亮起了一小撮篝火。 同行的士兵早就晓得她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又被云舒的风采所折,此刻没人觉得她柔弱,只想着她北疆饮血都能睡得潇洒恣意,这是一份难得的开阔与潇洒,心下更加佩服起来。 实则,这还真是冤枉她了,她是真困啊! 姚子淳正坐在云舒旁边,见她苏醒便递过一块肉,上面白中泛着些黒,不怎么好看,云舒打眼一看就知道这是人肉,心中虽有些抵触但也知道打仗不是品生活,于是伸手接过,张嘴去咬。 油腻的腥味窜入鼻腔,冷气直入肺腑,一股恶心之感不由分说的窜入口中,她脸色一白觉得五脏搅动不停,于是将肉推给凤朝歌,她却抑制不住想吐的感觉,足不点地的飞到远处,一下接着一下的吐了起来。 姚子淳惶恐不已,以为自己做了错事,他下意识的看向世子殿下,却见他眉头微索不知在想些什么。 凤朝歌是在奇怪,云舒不是娇滴滴的闺阁姑娘,从前在江湖上就是惯于杀伐的一门之主。虽说人肉让人不快,可是也没这么恶心,他有些腹黑的眯起凤眸,其实人肉......还是蛮好吃的。 可这深思之态落在别人眼中却是形色各异,忽听斜对面坐着的一个黝黑老兵开口疑惑道:“世子妃殿下莫不是有了娃娃吧?”他说完自觉唐突,于是低头嘿嘿一笑。 场中的气氛一顿,所有人都不说话直直的看着凤朝歌,有些诡异。 这句半认真半玩笑的话语真可谓平地惊雷,几乎炸的凤朝歌想不起自己姓甚名谁?他精明的脑子里有短暂的空白,怀疑和难以置信,然后是铺天盖地的狂喜,继而深深的忧心,以至于他漆黑沉静的眼眸中狂风骤起,异彩纷呈。 他艰难的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将手中咬了一口的人肉丢给姚子淳,起身往云舒那边走去,心中的感觉实在复杂,而他只想一探究竟。 不由分说的执起云舒的手腕,他闭起眼睛生怕自己会错了脉。 云舒轻轻一笑,打趣道:“你这样子只少了肩膀上的桅杆和两撇胡须,难不成要做江湖术士,怎么做起号脉测字的营生了?” 凤朝歌不与他说笑,径自闭目号脉,反复确定后张开双眸,清朗的光华一闪而过,动人心魄,他颤抖道:“这是喜脉!” “嗯?”云舒觉得最近不太听得懂凤朝歌讲话,于是眨眼望着他。 凤朝歌又是气馁又是好笑,欣喜过度的脑袋中竟然词穷,想了一圈竟用那老兵的词解释道:“你有娃娃了...” 云舒:“......” 第一百四十六章 姑且试试 似是被这话吓到了,云舒定定的忘了凤朝歌好久,面色变了几变,如同风中雪人一般。 她惊愕的动了动嘴唇,空茫茫的眼中闪过担忧和纠结。 云舒沉默了好一会,才缓缓抬起头望着凤朝歌,声音有些发飘,她听自己说道:“不然......先不要这个孩子,我...” 只说了一半的话被凤朝歌的眼神打断,他不可置信的往后退了一步,阴沉的盯着眼前女子,一向凉薄的嘴唇竟在微微发抖。 他紧紧捏拳颤抖了片刻,声音带着不可置信的低哑:“你不愿要这个孩子,为了谁?” 凤朝歌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愤怒,他不是不知云舒和宁攸飏有青梅竹马之情,甚至相知相惜,他可以不去嫉妒这所谓的情谊,可以真心钦佩宁攸飏的宽仁大爱,可以敬重他的兼济天下,可此事,他不能允! 可在如此质问之下,云舒竟没有反驳,仍是呆呆的垂下眉眼,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他淡雅优容的眉眼再也没有一贯的平静,如同破碎的美玉,令人觉得可怖,汹涌的怒意被他强行压抑下去,换上淡淡的嘲讽:“你常说我心狠手辣,待人不择手段,可我尚知虎毒不食子的道理,而你如今连自己肚子里的珠胎都忍心不要,你好的很!” 云舒心口一颤,双手缓慢的放在小腹上,陌生之余竟还觉得有些温暖,那不是花花草草也不是阿猫阿狗,花草猫狗尚且有生命,何况人乎? 但凤朝歌错了,她并不是因为任何人而打算放弃这个孩子,只是深陷北疆她怀孕便护不得自己周全,回道疏国尔虞我诈不利于她养胎生产,就算千辛万苦生下孩子恐怕也会为天下大业所累,更何况这孩子身兼疏国和楚国的血统,它日江山有变,她不忍...... 云舒蹙起的眉眼缓了缓,垂眼道:“这个孩子,会受苦的...” 凤朝歌本是愤怒至极,但不知为何在看到云舒复杂的面色和隐约可见的柔情中竟平复下去,化作一腔苦涩,稍作冷静便恢复了平日的九曲回肠,明白了几分。 他目光落在云舒的腹部上,虽然那里还平坦,但他知道自己和云舒的骨肉悄然孕育,他扯了扯嘴角,声音比寒风还刺骨:“明日我派人送你回都城,若你要留下他可保安全,若你要杀他...不要让我见到。”凤朝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今夜好好想想。” 凤朝歌最后一句话似用了很大力气,看似云淡风轻却沉重的坠入人心里去,令云舒微微一痛,连呼吸都错乱了几下,难道她真要为了这混乱的局势扼杀自己的骨肉吗? 两个人若无其事的回到篝火旁,众人看神色知道此事十有八九是真,于是纷纷恭喜。 云舒有些心不在焉,勉强打着一丝笑意,却是凤朝歌都含笑应了并告诉众人早些休息,然后未在与云舒多说一语,却在她睡着之后将自己的披风盖在她身上。 黑夜中,一双清亮的眼眸睁开,感受到凤朝歌的动作,她蹙了蹙眉不说话,自此一夜无眠,到天亮才渐渐睡着。 第二天一早,凤朝歌很早便醒了,一边在旁边整备行装,又与姚子淳细细商讨突袭的细节,同时从中挑选了看上去机敏强壮的五十人准备送云舒回都城。 “殿下,你醒了。”姚子淳看到云舒直起身,笑着打招呼。 云舒朝他微微一笑,然后将清亮的眸子转到凤朝歌身上,却看那人明明听到云舒睡醒却不为所动,连一个眼神都没有递过来,只在跟别人谈话。 一切部署好以后,他走过来不由分说的执起云舒手腕,摸了半晌后放下,嘱咐道:“直接返回都城太过危险,你还是从宁国借道,进到潼关后化作来往商客,如今战乱频频小心些不会有人细查。” 云舒看着他默然片刻,然后摇头:“我不走。” 无视掉凤朝歌上挑的眉眼和询问的眼神,她道:“如今突袭鬼方后营的人不到两百,我多带走一人你们便多担一层危险,且不说我再入宁国会给攸飏找来麻烦,襄垣此时也未见得太平。” 凤朝歌的眼神极淡,用只能两个人听到的声音道:“我说过,即便你不要这个孩子也不要在我面前。”他将眸子转向别处,声音似敲在人的心上:“那也是我的孩子。” 云舒看着凤朝歌缥缈清淡的眼神,想是这么多年,她知道只有在他想杀人的时候才会露出这种表情,却不知......他恨的是谁? 这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再是亘古不变的风雅和平静,他在自己面前所显露的温柔和风情,足以让任何女子沦陷。一夜未眠,她默默将手按在小腹上,心中五味杂陈,她不忍看到凤朝歌隐忍、却又憎恨着他自己的模样。 “虽然未必能保得住,但姑且试一试吧。”她轻轻叹了口气。 凤朝歌身形一顿,然后才转头望向他,漆黑如点墨的双眸深不见底,却含着一丝难以窥见的惊喜,他看了她好一会,忽然勾画出清雅的笑意,翻身上马,并伸出一只如冷玉般修长白皙的手,递向云舒。 云舒看着那只向她伸出的手掌,心中竟然轻松了不少。 她释然,两只同样好看的手交握,云舒便被拉到马上,却听到耳边传来好听的低语:“我既然敢追逐这个天下,难道连自己的妻子和孩儿都护不住吗?” 冷冷兰香吹来,却让云舒心中一暖,曾几何时她竟与凤朝歌生出几分心意相通,又是何时她不是独自站在权利的最高点俯视天下臣民,有个人愿意护她,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姚子淳和其他军士走在他二人前面,凤朝歌怕马上颠簸的辛苦于是放慢速度,竟将踏燕驾驭的如同马车一样平稳,握住缰绳的手十分干净,很难想象这手杀气人来也是绝不含糊。 凤朝歌将马鞍侧边水囊中的烈酒倒掉,塞了许多雪进去放在怀中暖着,这样水不会被冻成冰坨,又将人肉分给了其他将士,换来馕饼和云舒怀中的牛肉放在一起,云舒将这些看在眼里,牵出淡淡的笑容,这颗用来算计朝堂政事的七巧玲珑心,此刻却化作了无微不至的细心。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此时此刻云舒才觉得她与凤朝歌是真的大婚了。 没想到凤朝歌也将手放了过来,悠然淡雅的声音似从胸腔中传出,带着少见的清朗:“他会没事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我要国玺 常山郡位于宁国中部,离都城庶阳不愿,一派青山绿水四季分明,是个适宜耕种生活的好地方,常山王可以移居此地说明宁王对这位异母弟弟还算不错。 然而,居住在常山郡的百姓却发现城中戒严,不禁进出的关口查访极严,就连夜中巡逻的士兵也增加不少,有些紧张的氛围令人惶惶不安,听说宁国边境又打仗了。 一小队人马在夜晚悄悄进城,直接送进了常山王府,经过两年时间这里已经是常山王的天下,没有人敢过问王府中的事,再说也没有人看到。 没想到堂堂王府后院,竟然在密道里有一间精密的牢房,真金铸成的锁十分坚固,里面拷问器具一应俱全,让人觉得有些惊悚。 常山王因受先王器重带了几年兵,在边关把皮肤晒得有些黑,一张面孔看上去孔武有力,一身深紫色九莽王袍,衬的身材高大。 木架子上绑着一个担风袖月的男子,一身淡墨长袍不饰一物,面色微微苍白确实难言的精致俊美,若常山郡百姓知道他们口口声声爱戴的宁王被关在囚室里,不知会作何感想? 常山王此刻坐在牢房外,捧着一壶酒自斟自饮,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与牢房中的宁攸飏搭话,似乎很享受这份宁静。 宁攸飏神情不动,挣了挣手中的铁链,问道:“你以为铁链能困住我?没想到你竟敢将我关押在牢房之内。” 常山王危险的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此人虽然送给楚国做质子,可他也是世子,这些年其他兄弟拼死拼活的打仗算计,竟敌不过一个运气上佳的废人? 他呵了一声:“听说王兄从小在宁国同那广陵公主一处教养,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肯定没受过这样的苦吧?” 常山王的口气异常嘲讽,他从小为了博得父王一顾便四处征战,没想到那老东西一心扑在岐王身上,如今又将王位传给了病恹恹的世子,凭什么? 宁攸飏深深望向他,目光清透:“你不服。” 常山王心口一堵,被这目光和肯定的语气扼住喉咙,心中更加不忿,凭什么这人锦衣玉食的长起来还能有如此威视,他轻哼了一声:“王兄作为一国之君被囚牢房定然会觉得不快,不过你也不用记恨我,因为……既然我敢囚你,就不会让你活着走出去。” 宁攸飏蹙了蹙眉,忍住胸腔中想要咳嗽的感觉,运气内里一动便将铁链睁开,他在常山王瞠目结舌的表情中动了动手腕,寻了处干净的地方座下,那悠然的气度仿佛他才是坐在外面的人。 “你竟然为了一己私欲挑起战事,难道不知自己已经成为了宁国的罪人吗?”他清水一般的眼眸仿佛云雾缭绕,让人看不清真容,那感觉就如同站在云端仰望地下,除了冷飕飕的霜气便是一片迷茫。 宁攸飏是动了真怒,他可以容忍岐王在宫中作乱而不去杀他,可以无视父王的狠毒而留个全尸,因为这不过是他们为私欲而伤害了自己,可如今常山王的所作所为,是要陷宁国于不义!陷百姓于水深火热!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别说的那么好听!”常山王也怒了,一巴掌拍碎了酒坛,宁攸飏此刻云淡风轻却宽仁俊雅的模样让他觉得刺眼,于是破口大骂道:“你若真不在意功名权利怎么不让人知道自己被抓,若真那么无私无畏,好啊!不如你告诉我国玺在何处,禅位于我!” 宁攸飏大可以在路途中想方设法通知州郡官员将消息传回京中,这样常山王和他反目的消息会成为宁国王室的丑闻,虽然可以让自己安全,却让百姓对王室失望,常山王断定他爱惜羽毛,不敢这么做。 常山王十分激动,大喊来自己的亲卫:“来人!给本王来人!” 十几名军中亲卫从门口蜂拥而至,安静的立于常山王身后。 “给本王逼问用刑,务必问出国玺的所在,是生是死本王不管!”他咬牙切齿的瞪着偏安一隅的宁攸飏,拧出变态的笑意。 宁攸飏的眼神浅若清风,一一拂过这十几名亲卫的脸,清冷说道:“本王记住你们的面容。” 记住了面容,是看他们的表现?还是事后诛杀九族? 几位跟随常山王上过战场的亲信本是凶狠之人,此刻却被宁攸飏心思莫测的言语唬住,心中一惧之后暗道,此人决不能活着走出王府! 常山王命人取出蛇鳞制成的鞭子,将宁攸飏重新绑在架子上,看着人一下一下的抽在宁攸飏身上,留下鲜血刺目的血痕,他真是快意在心里,只觉得十几年来受的委屈都得到了偿还。 他瞪着眼睛畅快的对宁攸飏道:“王兄今日好好想想国玺的位置,若明日再想不出臣弟便不得不将剔骨炮烙一一试遍,若后日王兄还是这般嘴硬,臣弟不介意杀了你。” 他心中一松,是了,杀了宁攸飏虽说只能掩盖一时免不了后世责骂,但如今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只有他一个。 那蛇鳞鞭最是刮带皮肉,用来施行最好,几鞭下去,宁攸飏脸色愈发苍白,淡墨色的长衫被抽出斑驳的血印子,连呼吸都是疼痛。 强忍着未发一言,实则是知道人在权欲下会失去理智,一个为权势不惜挑起战争的疯子,无论说什么都是枉然。 额头上滴落的冷汗刺痛伤口,终于牵动了旧时的病痛,宁攸飏不可抑制的咳起来,渐渐从嘴角渗出鲜血,满口腥甜。 模糊的意识中,他大概估算了从京中赶到这里的时间,十日,喘息着睁开一只被汗水刺痛的眼睛,苦笑不已,十日时间恐怕他只剩下一捧白骨。 不到二十年的岁月里,心中却只有一片荒芜,唯一的珍贵如今安好。他心中微动,想到幼年自己依赖的母妃早已逝去,如今爱护的佳阳也和嬴华有了文定之约,至于那个性情清傲、姿容无双的女子......那个从第一眼起就救赎着自己灵魂和性命的女子,也有了自己的归属。 宁攸飏扯着嘴角,勾画出一抹破碎到令人心痛的笑容,在疼痛和血腥之中彻底昏了过去。 第一百四十八章 宁王已死 常山王在深夜中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心中升起一种快意,他倒是纠结的很,既希望宁攸飏挨不住拷打赶紧把国玺的安放地点说出来,又希望他的骨头够硬,好让他多折磨几天以泄这些年的心头之恨。 他知道,太傅闵直和佳阳一定会派冥卫暗中保护宁攸飏的安全,要不了多久就会收到宁攸飏失踪的消息,所以他手脚一定要快,要在那些所谓的忠君爱国之人前面将一切尘埃落定。 然而又经过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宁攸飏不但没有将国玺的下落说明,干脆连话也不讲了,就像个哑巴一样被架在桩子上,无论如何用刑都不为所动,常山王看在眼里只觉得是被一个阶下囚藐视,他有些愤怒。 “王兄?”常山王尝试喊了一句挂在桩子上昏迷的人,见他没反应于是用责怪的语气道:“本王让你们好好问话,瞅瞅,人都厥过去了还怎么知道啊?”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腹,吩咐道:“去,端盆盐水来,叫本王的王兄醒一醒。” 宁攸飏身上的伤口十分密布,如今在伤口上撒盐可谓是锥心之痛,他瞬间从昏迷中疼醒,往日宁和的目光映出深刻的痛意,瞳孔缩在一起的样子仿佛随时要将眼珠子暴突出来,十分可怖。 常山王轻蔑的笑了笑,声音悠闲似乎是在与宁攸飏说着家长里短:“王兄啊,你这张英俊的面孔让臣弟十分不忍,其实不过是一个国玺,世人总说你宽仁大度,你也心疼心疼臣弟,这王位,就让了吧。” 伤口的疼痛渐渐加深,啃噬着他的每一分感官和神经,冷汗如瀑瞬间浸染全身,他发出嘶哑的低吼,辨不出声调,喘息着不言语。 常山王扣了扣耳朵,见桩子上的人还是不言不语,他觉得这些军中酷刑有些打脸,心中愈发狠厉起来,拿起一柄生了锈的小砍刀呵笑着:“王兄不愧是做了两年王位的人,臣弟昨日说过要剔骨,您看这刀钝的都不能做精细活了,一刀下去就是残废,一个废人,要这王位还有什么用?” 说着敲了敲宁攸飏的膝盖骨。 常山王觉得宁攸飏一定还会做那不发一言的硬骨头,于是掂了掂沉重的小砍刀准备下手,没想到他却开口了,说了一席话险些直接将人气死。 那声音嘶哑着说“你以为给你国玺你就能称王了?且不说你蠢钝只知道打仗的脑袋,光是你的出身就足够让人考量了,我母妃虽然只是卖艺不卖身的歌姬,可好歹也是父王封的世子。” “你呢?下三等宫女所生,即便能爬上龙床生出你这么个只有蛮力的孽种,如今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还好我只是你王兄,若我是你父王竟是要活生生气死。” 沙哑的嗓子停下来吞吞吐沫,然后还觉得不过瘾,又说道:“何不拜那腌臜之人为父,方不负你开罪天下的蠢笨,然后乱刀分尸,自弃到乱坟岗让尸骨与狼为伍!” 常山王手中颤颤巍巍,那是被气得发抖:“你…你…”他你了好几句也没你出个所以然,然后诡异一笑:“你想让我杀你?” 常山王自以为看透了他真正的心意,正准备冷然一笑,却不妨看到囚犯脸上露出的那一抹不屑与嗤笑,宁攸飏鄙视道:“都说你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孽种,你若敢便不是那三等宫女生下来的庶子,而是……呃!” 声音戛然而止! 随行的亲兵还没来得及阻止,就看到那柄砍刀插入了宁王的心脏,因刀太钝而射出一道温热的血箭,喷洒到常山王的衣襟和脸上。 俊美苍白的容貌定格在此刻,泊泊流出的鲜血撒了一地,缓缓变凉凝固,那曾经高傲的头颅垂了下去,带着释然。 常山王知道眼前人一心求死,可他丝毫没有中计的懊恼,反而心底一片快意,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抽出砍刀又朝尸体的腹部补一下,待确认人真的死透了才吩咐道:“将尸体扔到乱葬岗与狼为伍,尔等昭告天下,宁王被疏国人蛊惑杀害,此战我们宁国必要为王上讨回公道!” 该死的宁王不是用性命和国玺威胁他吗?常山王心底哼了一声,如今宁王已死,疏国和宁国开战,他挟天子以令群臣,待他一战成名夺下民心,看谁敢质疑他一句! 常山郡中驻扎的将领明白政变已成,眼前他们追随的常山王将会成为宁国的新王,于是争相立功,不多时,宁王已死的消息就传遍天下。 与此同时,常山郡外的一架宽敞马车中,一位衣袍华贵的蓝衣公子正和旁边的女子交谈。 公子面容俊美坚毅,黑曜石一般的瞳孔闪过光彩,自信夺目,而那女子却生的极为温婉,举手投足皆是恰到好处的体贴。 女子手中握着鹅黄色的丝绢,小心擦拭着躺在马车中昏迷不醒的人的额角,那人只穿了一件白衣,上面斑驳的血痕触目惊心,一张面容宁静悠远,赫然就是已经‘死’在常山王府的宁攸飏! 佳阳不动声色,可是袖底下握着饕餮金色令牌的手却紧了紧,这令牌中间镂了一个舒字。 抬眼看面前的男子,此人人是她的驸马、是以数十万铁骑闻名天下的浊沧世子嬴华,毫无疑问嬴华是俊美的,不似凤朝歌的风雅无铸也不似王兄的悠远明和,而是轩朗如朝阳,灿然生辉。 嬴华当然志在天下,谋划的是金戈铁马的旷世山河,但他即便谋也谋的正大光明,把他所知所用摆在人前,偏巧直接的让人挑不出错处。 若与这人执手一生,她是否会变成执子之人,与王兄、凤朝歌和阿予姐姐共谱这乱世华歌? 她的愿望看似宏大,实则又是何其卑微…… 佳阳心中自嘲一笑,告诉自己暂且不要去想未来的事,问出眼下的疑惑:“驸马初次见本宫就知令牌能救王兄,你……识得阿予姐姐?” 身为浊沧世子认识楚国公主并不奇怪,可她口中的阿予姐姐是那个在世子府幽默潇洒的人,是一身红衣潇洒江湖的女子,并不是如今的疏国世子妃。 只见嬴华明朗的目光含着笑意,声音清晰:“不知公主可知璇玑门?” 第一百四十九章 令牌 “璇玑门?”佳阳讶异的张了张口,这两年蒙王兄宁攸飏的器重,为宁国处理了许多情报和奏折,关于璇玑门她也了解一二。 江湖上亦正亦邪的门派,在宁国的几座大城皆设有分支,更传闻璇玑门的门主是今日武林的半个主人且是一位神秘女子,难不成…… “驸马的意思是说,阿予姐姐和璇玑门有什么联系?”她想到这一层先把自己吓了一跳,然后心中动了动又问道:“那凤公子他?” 嬴华知道眼前的温婉佳人即将嫁给自己,以她的身份地位必然会成为日后的浊沧王后,所以有意提点她一些事实,却没想到她的头脑如此清晰,能够马上联想到凤朝歌。 于是他含着一丝欣赏的笑意,赞美道:“公主真是聪慧!” 佳阳震惊于嬴华传递出的消息,又圆又亮的眸子蒙上一层水雾,然后笑的有些苦涩,当日初见云舒便心折于她的容貌风采,那不冷不热的笑意如同高山冷泉,飞扬的红裙如同罂粟花开。 当日凤朝歌与王兄的棋局她未看透,却因三言两语得那人赞了一声冰雪聪慧,如今看来,聪慧也只能是聪慧,并不是能与他携手并肩,漫步山河的相约相守,原来她真的从一开始便种下了难以企及的奢望…… 她闭上眼轻轻吸气,将目中的温热泪光掩下,世间有千般万般的遗憾,若那人执手的是阿予姐姐,那么……她心服口服。 佳阳的丽眸再度睁开,那片朦胧烟雨尽数散去,扬起清和而坚强的笑容,对嬴华颔首道:“佳阳多谢驸马提点。” 嬴华微怔,心中对佳阳泫然欲泣的表情有些不以为然,正暗自叹息天下间只有那么一个洒脱骄傲的广陵,却见佳阳如此,于是也笑了笑:“嬴华之幸。” 躺在马车中的人悠悠转醒,忍着一身伤痕转了转眼眸,将视线落在嬴华和佳阳身上,嗓音沙哑:“佳阳,你怎么亲自来了此处?” “王兄,你醒了?!”佳阳惊喜的看向宁攸飏,然后回答道:“赢世子前日来宫中做客,听到闵太傅说起王兄的事才陪臣妹一起前来!”虽然她总觉得闵太傅是故意将消息透露给世子,但…这都不重要。 宁攸飏看了眼嬴华,在楚国时他们还是为求娶云舒而来的对手,如今竟是妹婿的关系,真是有意思。 “多谢赢世子相救。” 可是嬴华却闪了闪目光,颇具深意的对宁攸飏道:“宁王殿下客气了,要说相救也非嬴华之功,实在是佳阳公主手中有一件宝贝。” 佳阳方才忍住的泪水漾出眼眶,带着庆幸的笑意将金色令牌放在了宁攸飏手中:“这是之前阿予姐姐给我的令牌,曾说它日江湖有难可保我一时性命,还好嬴世子提点,不然王兄便真的被常山王给害了!”说到此处,她声音带着些狠厉。 原来江湖上有一个小宗门派名叫桃花境,虽然没什么高强的武功和内功,可门内有一则最出名的手艺叫回春术,做的就是生剥人皮易人容颜的活计,且只做那些美丽容颜,因是生剥十分阴损,为江湖人所不齿忌惮。 但佳阳不知,桃花境这小宗早在几年之前便被璇玑门收归门下受其庇护,与百妍宫一样听从云舒号令,所以当阮儿见到令牌找到桃花境宗的时候,他们便派出了一名身量与宁王相似的弟子,易容投入常山王府,只为代替宁攸飏一死。 宁攸飏用手握着金色令牌,心中一片温热,知道是云舒无意中又救了自己一命,他是欣喜的,却朝着佳阳苦笑了一声:“佳阳,你可知你阿予姐姐交给你的是怎样的力量?” 那饕餮图案、十二瓣莲以及镂空的舒字云纹可以号令武林群雄,无论是暗杀还是可敌千军的一派之主,还是易颜改容或收集各国情报,都可以轻易做到,可云舒却十分大方的将这牌子给了佳阳,或者……她的本意是保护自己。 宁攸飏心下感动无比,面上却丝毫不动,只将略带深意的目光投射在嬴华脸上,他记得……让凤朝歌和云舒共掌江湖这个主意,便是眼前这个明朗高贵的男子所出。 而他……到底是想要看一看这令牌的作用?还是想引起凤朝歌和云舒的反目?总之不会是单纯为了救他。 “赢世子对这结果还满意?”宁攸飏不愿把话说清,只是试探疑问。 没想到嬴华丝毫没有被看透的窘迫,只是哈哈一笑,带着磅礴大气和让人钦佩的明朗:“若宁王说的是救人的结果,在下觉得自己押对了,至于其他……”他目光灼灼,毫不避讳的看向宁攸飏:“他们也必有自己需要面对的事实,你说对么?” 宁攸飏被他的气势惊到,那是怎样一种自信,敢于将自己的谋划和心意摆在众人之前,不惧天下人的质疑,却又让人不由的生出臣服之意,这人…仿佛是天生的王者! 相比嬴华,宁攸飏知道自己继承王位更像是赶鸭子上架,若不是因为父王一直想娶他性命,若不是太傅闵直苦苦相求,若不是为了身处在水深火热中的宁国百姓,他真愿躲在一处世外桃源,安然的了此一生。 若如此,即算是拼了身家性命,他也愿意守护自己心爱的女子,不为世俗所苦,陪她闲云野鹤潇洒一生。 这人人追逐的天下大业是他的拖累,让他与自己心爱的女子相识相知,却注定错过…… 想到此处,宁攸飏觉得心中一痛,忍不住呛咳了几声,不妨将伤势牵动,从嘴角溢出血来。 “王兄!”佳阳心疼地握紧宁攸飏的手,为他逝去嘴角的血迹。 嬴华摸了摸他的脉,知道是心绪不稳所引起,于是稍微放下心来,问了如今的当务之急:“如今宁国已和疏国开战,据我所知凤朝歌和云舒都不在境内,常山王又起兵谋反,你打算怎么做?” 宁攸飏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他虽乐于宽容,但毕竟是一国之君,决不能容许有人为了自己的私利挑起两国战事。 他目光冰凉,答道:“常山王谋反,当诛,我们先回京中将边境将领曹韦换下,曹韦押回京中问罪,至于边境,将战事拖缓。” 佳阳按照宁攸飏所说拟了一封书信,盖上了自己的印信和宁攸飏的印鉴,让亲信传回京中交给太傅闵直。 第一百五十章 受伤 这一年,宁国再度内乱并与疏国开战,北境鬼方人与疏国世子打的不可开交,这被很多人认定为四国征伐之战的开始,注定在各国史书中添上浓厚的一笔。 北境的风雪中,凤朝歌终于找到鬼方人的大营所在,却惊讶的发现他们后方的粮草并不是牛马一类的生肉,而是糙米、谷类和豆类应有尽有。 凤朝歌将云舒圈在怀中,胸腔鼓动被气得发笑:“北疆蛮夷竟不以生肉为行军粮草,竟同我们关内百姓吃得一样!好!真是好!” 云舒认识他这么多年,却从未见到他发怒的样子,如今他虽还是笑着,却让人闻之齿冷,只是难怪他会生气,本应提供给疏国大军的粮草如今在鬼方人的手中,若不是自己另带了粮草,恐怕那剩下的两万大军会会活活饿死吧。 只是……那偷运粮草,传递错误情报的人到底是谁? 云舒暗暗打量左右,发现这些为救凤朝歌而来的士兵眼中都冒着贪婪的光,这些人自进入北境后便以马肉甚至是人肉为食,饥饿已经让他们麻木,如今看到粮草早就丧失理智。 她感到有些头痛,拉扯了一下凤朝歌的衣角问道:“怎么办?这些人不可能会放弃眼前的粮草。” 可是以他们的人数和力量,绝不可能将粮草运走,面对摆在眼前的饥饿和生死,没有人会记得所谓的理智和忠诚,若凤朝歌命令他们无视这些粮草,那恐怕会激起他们的暴怒。 这……就是人心。 姚子淳吞了吞口水,这些天饿的眼冒金星,此刻却是觉得狂喜:“殿下,这么多粮草够两万人吃上小半个月的,咱们劫走吧?” 众人都沉默了,看向凤朝歌的眼中除了急躁便是贪婪,仿佛一条条饿狼在盯着眼前丰盛的晚餐,只要一声令下便会毫不犹豫的扑上去。 云舒心中有些担忧,她打算先说服姚子淳,毕竟截下粮草意味着惨重的伤亡或全军覆没,姚子淳已经混成了这队人的首领,擒贼先擒王就是这个道理。 可凤朝歌却默默拍了拍她的手,让她稍安勿躁,毕竟人急了不会管你身份是否尊贵,为了活下去的食物,人……是会食人的。 他双臂牢牢地将云舒护在怀中,用清贵而不是威严的声音说道:“本王知道众位将士腹中饥饿,想要将本属于我疏国的粮草夺回。” 这声音在冰雪之中显得尤为温润,但却没有任何作用,众人都虎视眈眈的看着他,那凶狠的样子仿佛只要他说一个不字便会蜂拥而上,分而食之,云舒的心跳了一跳,一贯的教养让她喜怒不形于色,只微微低着头。 若众人真的暴起伤人,她也顾不得这一路相随,韶光剑说什么也是要出鞘的。 却听凤朝歌恍然一笑,声音温文尔雅:“本王同意你们的想法,粮草在前怎能放给敌军,我们必要为莱州的将士夺回以饱腹充饥!” 众人听到他铿锵有力的说辞,心中松快下来,喜上眉梢,却听他话锋一转,接着道:“只是如今我们只有百人,鬼方却有精骑一万,抢夺粮草只有死路一条,然众位将士都是为救本王而来,本王说什么也不能看着你们去送死!”他云淡风轻的说着这番决绝之语。 然后勾勾唇角,风华无限:“这送死之人合该是本王,众位稍候,待我杀尽护卫粮草之人,你们便带着这些谷米回到莱州,也算是本王酬谢众位舍命相救之恩!它日疏国易主,本王之第颖王也必会酬谢尔等的忠勇之举!” 凤朝歌说着翻身下马,在莹莹风雪中低首抱拳,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豪迈,配上他风雅华贵的身姿令人觉得心痛。 云舒坐在马上欣赏着凤朝歌的表演,将表情管理的十分完美,然心中却一抽一抽觉得有些尴尬,可心中却佩服他将人心揣摩到极致。 先给予他们所想要的承诺,又将这事说的无比危险且大义凛然的揽在身上,末了还不忘提点他们颖王执政必会忌讳他们对自己忠心,这真是……云舒心中暗暗一叹,竟找不出一个适当的词来夸他。 只见众人听完这一番话后,个个露出惶然深思之色,又见凤朝歌竟然不顾己身只为成全他们的温饱,于是眼眶红了。 姚子淳激动地上前拉住凤朝歌的衣角,声音有些哽咽:“世子殿下,你尊贵之身怎能为我们而死,是我们思虑不周险些坏了大事。”说完还怕凤朝歌不听,于是求助的看向云舒:“您快劝一劝世子!” 云舒闭目养神的眼睛睁开,听到姚子淳的话差点一个趔趄从马上摔下来,她勉强稳住身形,咳了一声道:“文昭,此刻即便是你送死粮草我们也带不走的,还是从长计议吧。” 凤朝歌似笑未笑的瞥了她一眼,然后一一向众人看去,目光所过之处皆是微微低下的头颅,或惭愧或悔恨不一而足。 “世子殿下,咱们虽然不是不食五谷仙人,但饿上几顿也没啥大不了的,总不能让您为了给我们饱肚子去送死!”那曾经戏言云舒有身孕的老兵目光炯炯,呵呵一笑道:“咱们将粮草烧了!待打了胜仗在回来收拾格老子的鬼方人!”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神情不似刚才如狼似虎,却是更加凶狠,那是求生的欲望,云舒心中微微一叹,只是三言两语的挑拨便有无数人愿意为他付出生命,这人还真是…… 只见凤朝歌将踏燕牵到一旁,声音犹豫中还带着些许担忧,指着东南方向道:“你如今怀着身孕,还是不要涉险,我们烧完粮草从东南那条路撤离,你在那边等我。” 凤朝歌不等她回复,只是笑看了她一眼,便翻身上了一骑普通战马,留下一片挺拔如玉树的背影,带着人潇洒离去。 这人还真当自己是需要保护的弱女子么?她低低一笑,刻意忽略掉心中的柔软,御着踏燕缓缓朝着他们约定的路线行去。 一个月的时间,就连踏燕也饿的皮包骨,云舒一边哼着不成名的小调,心中合计着回到都城后要给踏燕补补身体。 她还记着管潮第一次回京中述职带回踏燕,苏明芳看到这通体雪白的小家伙便倾心不已,和她讨要了许久也没有成功,他又是个别扭的人,拉不下脸求自己竟给踏燕喂了两颗巴豆,将踏燕折磨的不成个样子。 云舒含着笑意望着南方,那很远很远的地方便是楚国,有明芳为相一定将政事处理的很好,只是……很久没有见到父王了。 正思绪纷杂,却见到远处烽烟缭绕,那是凤朝歌得手,粮草正在燃烧,她脸上浮现出笑意,凤朝歌决心要做的事,还从未失手过。 不一会,就看到一骑人马从远处飞奔过来,为首的一人墨发飞扬,双目如漆,优雅的身姿满是风流,云舒浅浅一笑,他动作倒快。 却见那漆黑的眸子中满是焦急,那深刻的惊慌和恐惧似刻在骨子里,云舒见状微微一愣,然后面颊一凉,眼睛旁边被流箭划破。 云舒神情一肃,回头看到一队人马离自己尚有一段距离,为首的是个人高马大的黒髯汉子,他手上拿了一柄极重的长刀,却还能腾出手来朝云舒射箭。 韶光剑一声嗡鸣,半出剑鞘,正挡住那人射来的第二箭,云舒不敢大动干戈,分出一般的内力来护住腹中,竟被这电光火石的一箭震到马下,退了几步才站定。 那汉子已经只身来到近处,哈哈大笑了一声将长刀劈头盖脸落下。 若云舒全力相抗,百招过后必能胜过,但她顾及到胎儿,只用了三四成功力抵挡,沉重的大刀和韶光剑相对,云舒被震飞出去,那力道似砍在她胸口一般,她蹙眉嘤咛了一声,顺着嘴角流出鲜血,然后眼前一黑。 失去意识前,她感觉自己落在一处急急赶来的怀抱中,那人一贯雅致的面容显得有些狰狞,愤怒铺天盖地,大吼了一声:“阖勒!” 第一百五十一章 回营诊治 当凤朝歌浑身是血的回到莱州城中,怀中还抱着昏迷不醒的云舒时,林一笑和风恪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讶,因为一向冷静的世子殿下此刻正红着眼睛,他凌乱的发丝随意披在肩上,显得有些狼狈。 “军医呢?军医何在!”凤朝歌虽可以切脉,但对女子孕事所知不多,前一刻见到云舒伤在阖勒的刀下,他觉得心已经快跳出喉咙。 云舒受伤,那种失去珍贵之物的惶然和愤怒让他提着剑与阖勒战作一团,随行的将领死了大半,他在阖勒的刀下受了很多伤,心中冷冷一哼,但阖勒的一条手臂也被他砍下。 众人受到凤朝歌的情绪感染,都小心翼翼的站在一旁,给军医让开一条通向云舒床榻的道。 军医年纪一大把,出来行军还要担惊受怕,看到浑身是血的凤朝歌和生死未卜的楚国殿下,他觉得事情有些大条,两撇胡须颤颤巍巍的抖动起来:“世子殿下,让老臣先为你包扎伤口吧!” 老军医觉得自己很明智,所谓轻重缓急,日后要继承疏国王位的世子殿下和楚国那位殿下相比,自然是世子要紧些。 没想到凤朝歌却咬了咬牙,伸手揪过军医那张老皱如菊花一般的脸丢在床头,唇角所剩无几的笑意是他最后的教养:“去看广陵,若她或是她腹中胎儿有什么事,本王便将你军法处置!” 听闻此言,众人皆是一惊,老军医心中打起突突,两指颤抖的把上云舒脉门,他们医者知道女子身孕本就危险,再说这广陵殿下随着世子在北疆呆了这么长时间,腹中即便有胎儿也很难生存,与医术无关。 “怪哉怪哉,本应虚寒阻滞,来取缓慢,可广陵殿下的脉仍旧如珠替替然,往来流利……”老军医蹙眉摇头,觉得实乃少见。 凤朝歌轻轻吸了口气,压下胸中的急躁:“有话直说。” 老军医的脸上浮上喜色,拱拳对凤朝歌道:“世子安心,广陵殿下虽受了内伤,但下腹中胎儿却毫发无损,想来是殿下有所顾虑,随意分出不少内里保护骨肉,因此没有大碍。” 那老军医拈了拈胡须,还真有些仙风道骨的问道:“只是殿下获孕不久便没有好好保养,如今又染上了些风寒之症,日后还需要小心安胎才是。”他一边说着,一边取过纸笔将方子写了出来。 听完这一番话,凤朝歌静静地看着床上昏睡的女子出神,目中流动着潋滟光泽,原来……她也是护着腹中孩子的。 老军医没有发现凤朝歌出神,心中还想着有些话要嘱咐,但有些话又不好直说,声音不免有些犹豫:“世子殿下……” “嗯。”凤朝歌淡淡应了一句,抬首去看军医,却见那老头子贼眉鼠眼的盯着自己左右,床榻旁站着风恪、林一笑还有姚子淳,他觉得老军医吞吞吐吐的性格实在让人受不了。 于是他眉头跳动了一下,目光微冷:“你有话不能直说吗?” 老军医虽察觉到凤朝歌的不悦,但他们为人臣子的就是要多多替君上考虑,于是嗫喏道:“不知殿下可否屏退左右?” 凤朝歌还以为是云舒有什么要紧病情未能尽言,刚落下的一颗心又提了上来,带着薄怒飞了一记眼刀,让老军医觉得脖子一凉。 他被吓的‘噗通’一声跪下来,身体也不受控制的颤抖了几下,但是再也不敢犹豫了,声音洪亮道:“敢问两位殿下在北疆时是否行了房事!” 一瞬间的安静…… “噗嗤。”几人中最为耿直的林一笑没憋住笑出声来,风恪和姚子淳一个肩膀抖动一个脸色青紫,却不敢放肆。 尤其是姚子淳,脸色青紫过后又变得通红,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日找到世子和世子妃殿下的洞口,世子曾让他在外面等了许久,想必、想必……他缓缓低下头,觉得难为情。 凤朝歌极为艰难的牵出笑容,白皙的脸上浮出可疑的红晕,他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幽幽的:“你接着说。” 老军医点了点头,耐心嘱咐道:“世子殿下初为人父,殊不知怀孕初期女子和胎儿最为孱弱,如今广陵殿下虽然因习武而较平常女子的身体来的温厚,然这些时日缺少休息,腹中供给婴儿的食物不足,切不可唐突。” 凤朝歌本因军医的唐突有些生气,却奇异的没有漏掉一个字,他认真的神情十分俊美,让房中的尴尬渐渐散去。 送走军医,凤朝歌马上派人去城中按方抓药,林一笑和风恪也喜从中来,连连道着恭喜,姚子淳更是因为北疆的患难与共得知胎儿生存的不易,于是十分感动。 然而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不能被遗忘。 凤朝歌握着云舒冰冷的手掌,心中是如获珍宝的庆幸,也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他另一只手抚住自己隐隐作痛的心脏。 今日,若是自己再晚一步,云舒或是腹中胎儿便可能丧生在阖勒刀下,只是阖勒明显等在他们回营的路上,如此及时的情报只能是跟随他袭击粮草中的人所谓,那么这人,是谁所安插? 幸而对于姚子淳他是信任的,于是眯着眼睛吩咐道:“姚校尉,此次随我袭营的将士立了大功,再加上他们连日饥饿没有战力,暂且安置在一处,好生照看,明白吗?” 姚子淳莫名的看了凤朝歌一眼,在触碰到他危险的目光时马上明白,面色也严肃下来:“末将领命!” 凤朝歌看着姚子淳转身离去,面色如同往常的看着风、林二将,心中若有所思,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与其用言语试探他们等日后反应过来伤了感情,不如直接询问。 “本王此次被陷北疆,广陵遭人截杀,都是因为有人在军中和京中传递假情报,你们可知?”他修长的手指一下下敲击着桌案,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 风恪一向足智多谋,脑子十分好用,马上反应过来凤朝歌的用意,陈情道:“属下在您失去联络后便有所怀疑,但属下对世子忠心不二,绝不可能是构陷之人!” 林一笑反应稍慢,但也渐渐明白过来,他右手握拳捶在了左掌上,恨恨道:“到底是哪个小人敢在军中作怪,竟也不顾将士的性命了吗!” 这二人跟了凤朝歌多年,他对这二人的怀疑本就不多,如今当面询问更知道他们与此事无关,于是亲自起身扶起弯腰行礼的风恪,又拍了拍林一笑的肩膀,那熟稔的态度就像对待自己的兄弟。 “不是不信你们,是因为太看重、太信任才敢直接跟你们说出口,你们可明白?” 风恪和林一笑自然不会心中责怪,只是低头称是。 凤朝歌的神情却越发幽暗莫测,浅淡如风的目光夹着冰雪之意,若背叛自己的人是在京中,现在却不好收拾了。 他缓缓一笑,别人看是十足的风雅,实则却是十足的冷漠。 却见姚子淳去而复返,大步走进了凤朝歌的房间,目光透着沉着:“世子殿下,阖勒带着鬼方人攻城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破鬼方 阖勒失了一条手臂回营,心中又气又怒,他知道凤朝歌也受了伤,且眼下在为那昏迷不醒的娘们糟心,与其给他喘息的机会,不如趁着他身体疲惫再来一次强攻,若拿下莱州城,区区一条臂膀算得了什么? 凤朝歌坐在云舒床头,细心地掖好被角,他不怕阖勒含怒而来,就怕他不来,于是缓缓咧出一抹笑:“本王要亲自迎战!” “殿下,万万不可啊!”林一笑半跪在凤朝歌面前,先前折在阖勒手中的精兵强将不在少数,如今世子的身体又经过多日奔波,他实在不敢拿疏国的将来冒险。 凤朝歌抬手制止了他下面的话,态度坚决:“若你们还认我这个主将,就速去点兵,多余的话不必再说。” 风恪的性格在所有人中最为理智谨慎,他蹙眉看着凤朝歌嗜血的眼神,心中担忧不已,如今的世子已经失去理智,不愿意用手段削减鬼方军队的士气,却要在对方主将失了手臂、后方粮草被烧的情况下强攻。 阖勒没有后路,愤怒而来,破釜沉舟;而他们……因为广陵殿下受伤人心惶惶,加上前日粮草被偷,正是士气低迷的时候。 他若有所思的看向床上的女子,那女子虽然昏迷不醒,但一身清华之气从未散去,过于苍白的面容显示出一种极致的坚强与脆弱,让男人忍不住去仰望,去守护…… 这样的女子,已经将世子的心意握在手中。 风恪轻轻‘嘶’了口气,这个发现让他十分不安,想要劝谏的话在看到凤朝歌手上的血痕时止住了,他改了主意:“殿下,末将请命为先锋,为您压阵!” 不料凤朝歌仍旧摆手,方才还发红的瞳孔深沉下来,让人看不清情绪:“你眼光毒,思虑快,留在中军发令,一笑生性勇猛好战,为本王先锋压阵!” 风恪见他恢复了平时的理智,放下一半心,而林一笑本就在莱州城中憋了许久,如今听说能出战摩拳擦掌,豪迈笑了一声也不再劝,领命去了。 黑色绣青凤纹的中军令旗握在风恪手中,他俯视着两路军队,发现阖勒那方骑兵尽出,算起来接近两万,而己方军队虽有四万,但因粮草拖欠和驻扎城中太久有些士气低迷。 风恪缓缓吸了口气,此刻深处中军将世子殿下、林一笑和四万将士的性命握在手中,他才感受到凤朝歌平日里承受的压力。 阖勒见到凤朝歌真敢出来迎战,黑胡须炸了起来,若有可能他今天真想撕碎了眼前的小白脸,自己的一条手臂,不能白白丢了! “老子刚才见你抱头鼠窜,再加上你们疏国断了粮食,还以为你不敢出来迎战呢,怎么?想着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来送死了吗!”那柄长刀摇摇指向凤朝歌的头颅,挑衅十足。 因治军严明,疏国军队中没有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但许多人都曾看到凤朝歌浑身是血的回城,再加上粮草确实不足心中开始打鼓。 风恪能清楚的看到有人摩擦甲胄衣料,又或有人手脚颤抖,他将心提了起来,暗骂阖勒用心险恶。 其实若云舒在场,必定不会担心,因为论起口舌之利,没有人比得上凤朝歌,又偏生他骂人骂的拐弯抹角,又十分优雅,能活生生将人气死。 果然,只能凤朝歌用内力将声音传遍了战场每一处角落,那份闲适和随意竟让人莫名安心:“本王确实没想到阖勒塞尔坦如此勇猛,被本王削掉了一只手臂还敢来阵前叫嚣,虽然不知到底是何人与你勾结将本属于我军的粮草偷到敌营,但本王已经烧了你的粮草,我们也算扯平了。” 他的声音甚至还带着淡淡笑意,却成功激起了阖勒和疏国士兵的愤怒,只是这愤怒有所不同,一是失了臂膀的惊痛,一是被盗粮草的痛恨! 清贵如环佩相击的音色拂过每个人心头,这番话却是为了说给疏国的士兵听:“将士们,我们背后就是疏国的千万土地、百座城池!我们的妻、子都愿平安生活在那里,是也不是?” “是!”众人声如击鼓! “我们身在前线,所有国库存粮和收成都最先供给莱州,只是被小人所陷害,你们信是不信?” “信!”此言众志成城! “我们能为了一只硕鼠,一个奸诈小人就抛弃我们的国土、我们的家园、我们的亲人吗?” “不能!”许多人嘶吼出来,那是被人陷害的悲愤,是保家卫国的雄心,是破釜沉舟的勇气! 鬼方人的战马被四万人的其声怒吼震到嘶鸣着后退,凤朝歌短短几句话就将士气振作起来,改变了局势。 风恪眼神一亮,敏锐的抓住时机,马上举起了帅旗:“传令下去,左翼围攻!” 林一笑动了,带着左前锋化作一片羽翼,而他就是翅膀的尖端,一马当先带人从侧面包抄过去,意图打乱鬼方人的阵脚。 阖勒高举大刀,同时发布命令:“儿郎们,全都随我杀敌去!”他想要集中全部兵力冲破林一笑的阵型,再逐个击破。 风恪见到阖勒的鲁莽,自信的笑起来,从容指挥道:“中军左队,化为利剑,直指中段!” 他知道鬼方人剽悍,不愿硬碰硬耗费兵力,所以一边扰乱他们的阵型,一边试图将骑兵截成两段。 这命令下去,果然见鬼方人开始慌乱起来,一边要顾忌林一笑,一边小心中军军队,根本不能集中杀敌。 阖勒见到自己这边减员,心中慌不择路起来,竟然朝后面大喊了一句:“军师!快来助我!” 此声刚落,就见众人拱出一名穿着黑斗篷的人,那人用帽子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性别面容,神秘的紧。 凤朝歌在阵前,马上发现了这名气质不同的黑衣人,他目光一沉,直觉可能有变,却来不及告诉风恪,而风恪作为主帅观的是大局,根本没有发现鬼方人中多出了一个黑点。 那黑点的声音难听至极,像只老乌鸦,但却有种奇异的沉稳,他只是扫了一眼局势,便淡淡道:“集中兵力先突围左翼,动作要快。” 于是,骑兵在速度上完胜了疏国步兵,很快朝着左翼杀过去,那样子真如将猛虎放到了白兔群中,到处踩踏。 风恪见到下面的局势变化如此之快,手中紧了紧,马上吩咐传令官:“中军左队并入左翼,化箭为盾,向后稍撤!” 他的反应够快,传令也够快,可步兵的脚力如何比的上凶猛善战的鬼方骑兵,一时间势如破竹,疏军被打的如同一盘散沙,凤朝歌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但他此刻不是主帅不能下令,否则只会将眼前的战局扰的更乱! 风恪心中如同装了块大石,没有止境的沉到心底去,他此刻即便下令收兵,疏军也会在阖勒趁势追击下会丧失两万兵马,还是至少……可若他不撤兵,很可能面临全军覆没! 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他却像被人扼住了喉咙,痛!却毫无办法!冷汗瞬间爬满全身! 此时…… 一只白皙到柔弱,却又十分坚毅的手接过了那只中军令棋,那手很美,仿佛足以撼天动地,有着无限力量。 风恪回头,看到一张略显病弱的玉色容颜,女子披着黑色披风更显消瘦,却沉静到让人安心,同时也让人心痛…… 那是广陵殿下! 云舒没有给风恪一个眼神,她用手勉强扶着城墙站立,神采坚毅:“中军左队向前,截住虎头。” “左翼林一笑后撤,并入中军后方!” “右翼不动,准备合并” 三条军令有条不紊的实施下去,风恪却暗暗心惊,云舒此举是要让中军左队掩护大军左翼撤离到世子后方,可这样一来,中军左队的五千士兵将会成为虎口下的羔羊,那是白白牺牲掉的棋子。 可这样一来,鬼方人必定会朝着云舒抛出的诱饵跑去,而放下更大的果实,这一招不可谓不狠,可却是牺牲最少的战术,可……为何广陵殿下要不断增加中军的力量呢? 一瞬之间,中军左队的士兵如同猎物一般被啃噬的七七八八,可林一笑却在这不到一刻的时间内与世子的中军会和。另外,风恪还惊讶的发现世子因为不知道广陵殿下发令,所以只身一人冲入敌军,打的是砍下阖勒头颅,擒贼先擒王的主意。 风恪胸口突突跳动,他不可思议的看向云舒,难道广陵殿下是知道世子的想法才让林将军并到中军的? ? 仿佛在印证风恪的想法,云舒目光炽热的盯着战场局势,然后马上下令:“中军暂歇,右翼侧移。”她在军中开了一条细微的通道。 凤朝歌在混乱中飞身上前,用那柄随身的长安剑一手挑落了阖勒的长刀,林一笑紧随其后砍掉马腿,随着独臂的阖勒滚下战马,凤朝歌利索砍下那勇猛的头颅,回身看去,军中竟然为他撤退做好了准备?! 他心中惊喜,将温热的目光投到城楼上,看到女子清傲的身姿,她的模样就如一只真正的白凤,虽然安静却耀眼到无法让人忽略。 “两军合并,直指敌营。”云舒见到凤朝歌在弹指之间砍下阖勒的头颅并安全返回,下出了最后一道命令,如此,鬼方人必败! 尘埃落定,她胸口发闷,身形也不受控制的晃了晃,仿佛随时会倒下。 风恪担忧上前,却心惊的发现云舒面色已经苍白至透明,然后忽然喷出一口鲜血倒了下去,他不由自主的伸出双臂接住,发现云舒的额角布满汗珠,身体却冷的似一块冰。 他咬了咬牙,道了一声‘末将僭越’便向着城中军营的方向跑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腹中胎儿 床上的人毫无生气的躺在那里,没有血色的皮肤白的像一块玉石,完美、灵透,却没有一丝生气,很难想象她就是方才在城楼上指点千军万马,大破鬼方骑兵的那个女子。 “殿下,老臣曾说过广陵殿下的身体因在北疆日久而有些虚弱,要好好将养才是,如今她这般在城楼上吹风,以致旧伤未愈,风邪入体,恐怕会伤及殿下的身体和腹中胎儿!”老军医的脸十分严肃,甚至可以说是在指责凤朝歌。 然而凤朝歌却没有丝毫不满,只是盯着云舒修长的玉手不说话,那只手即便是昏迷时也安放在腹部,他心中抽痛了一下,轻声问道:“要怎么救?” 老军医看到他如有所失的表情,不忍多加责怪,可想到云舒的身体还是摇了摇头:“老臣需得下重药才能将风寒从殿下体内祛除,不留后症,只是这样一来……必然会伤到殿下腹中的孩子。” “广陵殿下和腹中的孩子只能二选其一,望殿下早作决断!”世上的人有千般面孔,但在医者面前却只有一个,即便眼前的人贵为王侯也不得不面临生老病死的抉择。 凤朝歌睫毛轻颤,眼神如黄泉边的鬼火明明灭灭,他几乎在一瞬间做出决断,却将指甲陷落在皮肉里,满手鲜血淋漓:“那就请军医用药吧。” 军医领命离去,凤朝歌只是背对着众人望着床上,让人觉得有几分颓然和萧索。 “可恶!”林一笑扬拳捶在墙上,他已经听说了云舒到城楼夺下帅旗的事,可全军将士的性命居然要用广陵殿下的身体和世子的孩儿来换,是他们太过无能! 姚子淳眼眶一热,说不出的难过和心痛,可他也无法说出任何安慰的话,因为任何话对于此刻的世子殿下来说,也只是聊胜于无。 风恪扯了扯两人的衣袖,示意他们不要在这里打扰,于是三人静静退了出去。 老军医知道这件事重要,于是亲自出去抓药熬煮,不一会便端着汤药回来,看到房中一坐一趟两个与世隔绝的身影,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世子若是准备好了,老臣可施针让广陵殿下醒来,药……还是要趁热喝。”他小心翼翼的说道。 凤朝歌只是‘嗯’了一声,向后挪出一个位子来。 老军医上前,手法娴熟的在印堂、百汇等七处主穴施针。 云舒缓缓睁开双眼,直直对上凤朝歌温柔的双眸,那瞳孔如同黑潭,清清楚楚映着自己的面容。 她揉了揉双眼,觉得一定是自己眼花,忍不住调笑道:“你做出这样一副情深不寿的模样,是感念救命之恩想要以身相许?” 凤朝歌听到她细若蚊蝇的调笑,心头荡起涟漪,只是浅浅一笑,竟然就这么默认了。 他将所有的痛处压在心底,抬手将女子揽在怀中,那声音与其说是责怪不若说是心疼:“受了伤还跑到城楼上吹风,再过三天便要班师回京,将药喝了快些养好身体。” 云舒这才发现房中还站着位笑容灿烂的老军医,想到刚才和凤朝歌的对话,她觉得脸颊微热。 一股刺鼻的味道萦绕鼻尖,她蹙眉偏过头,这么浓重的汤药让人闻之欲呕,这是放了多少白芷才能产生的味道,虽然白芷是活血化瘀的良药,却也是腹中胎儿的催命符。 她忽然转头一动不动的看着凤朝歌,那眼神就如同一面黑镜将惊慌和痛处映照出来,无处遁藏。 “你现在,是打算杀了他吗?”云舒的话像一把利剑,直接刺入凤朝歌内心深处? 腹中的胎儿,会因为这副汤药而消失。 凤朝歌端着药的手一抖,抿唇不语,目中有痛色一划而过。 “殿下莫怪!”老军医赶紧上前解释:“世子是为了救你,为了你的身体才放弃自己的骨肉啊!” 那清雅的眸子轻轻颤动,手中的药碗贴近云舒唇边,他已经无法将破碎的笑容拼凑起来,于是冷硬着面孔说道:“喝药。” 云舒的目光如有实质,想要将面前的人看穿,她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扬起手掌朝着那风雅俊美的脸上呼啸而去,发出清亮的响声! 凤朝歌没有闪躲,硬是挨住了那一巴掌,手中的药碗翻在地下碎成几瓣。 他在老军医惊讶的目光中抹掉唇角的鲜血,将破碎的药碗一一拾起,握在掌心,仿佛只有新的伤口才能缓解内心的痛处。 老军医看不下去,顶风作案道:“广陵殿下,若不现在治好伤寒,你日后可能会留下心悸多梦的后症,长此以往,恐……难享天寿。” 云舒那一巴掌仿佛用尽了力气,只半卧在床边,香汗淋漓,艰难道:“劳烦军医,帮我保住这孩子。” “这……”老军医闻言犹豫起来,不由自主的看向凤朝歌,想要听从他的意见。 凤朝歌苦笑不已,他没想到原本不想要这个孩子的云舒,会为此事扇了他一巴掌,可他却能够理解她心中所想,于是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即便要保这孩子,也将广陵的身体调理好。”说完深深的看了一眼云舒,便便头也不回的离去。 云舒见他留下这句话后离开,才缓缓的闭上眼再一次昏迷过去,房中只剩下老军医,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 然而,他们此刻并没有收到来自于京城的密报,不知宁国在十几日之前向疏国边境开战,而驻守边境的便是疏国的另外一名大将,何乐生。 云舒在回京的马车中一直昏迷不醒,即便偶尔醒来也是意识不清,不过半个多月人已经消瘦了大半,只靠着每日军医行针和汤药养着腹中胎儿,凤朝歌每每见到此状都觉得心痛不已。 先前,凤朝歌猜测误传情报之人是京中的紫苑,所以暂时没有和朝中取得联系,宁王身死这个消息也是在进入随州境内听闻的。 风恪等人清楚的知道,云舒是受了宁王的帮助才能进入北疆,所以马上明白这二者牵连。 “宁王遇刺身亡这个消息到底是何人散布出来的?”凤朝歌在风恪的马车上与他们商谈。 姚子淳一直负责在市集采买食物和药材,于是留心打探了一下,禀告道:“据说是从常山王营帐中传出,而且还说宁王是被我们疏国士兵刺杀!” 凤朝歌挑挑眉头,看来是有人想借刀杀人。 他并不担心宁国有人谋反引起内乱,只是先前承了宁王相救的恩情,也知道云舒必不会撒手不管,所以对姚子淳吩咐道:“去打探宁王现在何处以及攻打疏国的将领是何人,想办法和京中穆太师取得联系,记住,不要惊动其他人。” 第一百五十四章 买椟还珠 自从宁王遇刺薨逝,岐王旧部以及常山王一派的官员开始蠢蠢欲动,朝中就陷入一片惶惶之中,好在太傅闵直派人将各府的动向都探查清楚,小心维持之下并没有出什么乱子。 其实,无论是被关在狱中的岐王还是在常山郡占着城池的常山王,他们第一个想拉拢的人就是闵直。这不仅仅因为闵直作为宁攸飏的心腹可以将他们名正言顺的送上王位,更因为他的政治手腕和人脉关系。 如今庶阳戒严,百姓和官员不能随意进出,若说有什么异数,那便只有宁国驸马、未来的浊沧之主嬴华可以随意走动,因为无论是常山王还是岐王,都不愿与已经结盟的浊沧撕破脸皮,数十万铁骑加持,只要不是傻子都不会无动于衷。 禁卫军统领秦彦章接到了上头的命令,亲自排查进入宫中的车马,但对于嬴华他是不敢得罪的。 可马车中却传来女子颇具威严的声音:“是何人拦下马车?” 秦彦章以为里面坐的是浊沧世子嬴华,本想随意询问两句便放行,不妨听到女子的声音,再一仔细思量,这可不是即将大婚的佳阳公主吗? “末将禁卫军统领秦彦章,见过公主殿下!” 佳阳‘嗯’了一声,吩咐道:“本宫有要紧事急着去见闵太傅。”这意思不言而喻,就是让他赶紧放行。 吴彦章每天应付来往的官员,早就练就了一副刀枪不入的铁皮,他打量了一下这宽大的马车,询问道:“末将奉上命巡查恭谨,殿下坐在赢世子的马车中,想必是有人同行,这……” “上命?”佳阳扬着柔婉的声音轻轻一笑,然后转为冷肃和严厉:“你所奉的上命到底是谁?即便是闵太傅也要将内廷事务与本宫商量过后才能决定,这是宁王兄的王命,你不知道吗?” 她坐在马车中冷冷一哼,接着问道:“还是说你奉了岐王兄或是……常山王的上令?” “末将不敢!” 马车中娇俏温柔的女子摇身一变,化为了眉目清冷的高贵公主,嬴华坐在一旁有些刮目相看,不知为何,佳阳冷言发怒的样子竟…有几分像那女子。 嬴华想到那江湖初见的红衣女子,热烈的色彩也不能掩盖她的清傲,那人,即便是潇洒的笑着,也如凉凉的泉水一般若即若离,让人抓不住分毫。 他伸手掀开马车一角,令吴彦章刚好能看到里面坐着的人:“吴统领莫怪,本世子是在城中遇见公主,所以多叙了些时候,见宫门下钥才亲自送公主回来。” 吴彦章称‘是’,眼睛却不自觉的往马车里面瞟,转了一圈后又对上嬴华目光灼灼的黑眸,犀利的让人不敢直视。 只听嬴华开口:“吴统领若是不放心,可带人上来检查一番。” 吴彦章轻轻抽了口气,连常山王和岐王都不愿意得罪的人,他如何敢造次,他嘴上连连道着‘不敢’,给马车让出一条路。 然而他一定想不到,宁攸飏就坐在马车的隔板后面,堂而皇之的进入内停止中。 闵太傅虽说提前收到了嬴华传来的密信,但当他亲眼见到宁攸飏完好无损的站在面前时,还是老泪纵横了一把。 宁攸飏温和一笑,拍了拍闵太傅的肩膀,翻阅着这些天的奏折,然后一语中的道:“闵大人,疏国边境出了守将何乐生,可还派了别人?” 他有此一问是因为知道凤朝歌被困北疆,云舒也随行在侧,若疏王真的派人和宁国谈判,那一定就是那位最近混的风生水起的颖王了。 闵直摇了摇头,也觉得很奇怪:“臣并未听说有新的将领前来,如今曹韦已经被拿下,替代他在前线用兵的是姜巡,按照王上的命令将大军暂驻在宁国境内。” 宁攸飏微微点头,如今的局势太过复杂,且不说岐王只是被监禁在狱中,常山王犯上作乱,但是宁国主动攻打疏国这一条已是百口莫辩,若真是疏国人刺杀便罢了,可若让天下人知道宁国挑起战事只是因为内乱,恐怕会人心尽失。 闵直这些时日十分忧虑,皱眉提醒道:“王上,如今我们要防的是疏国人借题发挥,若疏王以主动挑起战事为名,让我们割让城池,还需早做准备才是。” 宁攸飏点头:“明日早朝如常,诏常山王回京述职,同时令承议郎拟书信递交疏国,另、告诉姜巡按兵不动,不要再主动向疏国发兵。” “王上……”闵直虽明白他想先一致对外将宁、疏两国的战事平息,但如此姑息内乱也不是办法,劝道:“您此时诏回常山王容易打草惊蛇,若他知晓王上归京一定不敢从命,若他直接在常山郡起兵造反,我们恐怕无法平息。” 宁攸飏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可如今已经容不得他缓缓而治,他看着佳阳不语,许久过后问道:“佳阳,你可愿与赢世子提前大婚?” 他这一句,问的既是佳阳,也是嬴华,若他们肯在庶阳大婚,他便可以回京观礼的名义令常山王入京,且让他没有造反的理由。 其实在宁攸飏将文书送到疏国之前,疏王以及颖王已经知晓了宁国动乱。 这突发起来的战事对疏国来说实是天大的好处,因此疏王拟好诏书让颖王至两军交战的边境进行谈判,为的是宁国西部三座最重要的城池,如果他们不应,疏王打算联合楚国攻打宁国,从道义上来讲,就算是浊沧也管不了。 然,诏书还没有下发到颖王手上,莱州八百里加急的军情携着凤朝歌的自荐就送到了疏王面前。 莱州城一战,疏国大胜,阖勒被凤朝歌一刀砍下头颅,从此鬼方人对疏国俯首称臣,且凤朝歌的自荐书里明明白白写着:不求官爵封赏,只求能够代表疏国去边境谈判。 颖王真是恨得牙痒痒,他本欲借着这次机会为疏国立下大功,可以让满朝官员和天下百姓也能称颂他的丰功伟绩,以便于日后夺得王位,没想到凤朝歌进来横插一脚。 记得父王曾允诺过若世子得胜归来便封为辅国上将,这可是疏国的一办军权,父王自然是万分不愿意,如今凤朝歌不求官爵,只求去边境谈判,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父王会应允。 只是……弃军权而博美名,这怎么看都是赔本买卖,凤朝歌难不成脑子坏了,才会做出这等买椟还珠的愚笨之举? 第一百五十五章 常山王逼宫 凤朝歌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这点云舒是知道的,可她此刻直挺挺的躺在马车中没有意识,可苦了风恪和林一笑二人。 在战场上一往无前的林一笑,现在真是苦口婆心:“殿下,你这自荐书才刚呈上去,现在动身还太早,若颖王说您擅自领兵参上一本可如何是好?” 凤朝歌没有停下收拾行装的手,比起半个疏国的兵权,父王即便是再不想让他去边境也会松口,至于颖王……自己这次不找他的麻烦已经很好,若他还是没有分寸,他也不介意提前收拾了这个人。 “风恪以前曾和何乐生在一个军营,应该比较相熟,便同我一起去边境安抚将士并且和宁国商谈,至于一笑……”凤朝歌看了眼躺在身畔的女子,表情有些模糊:“你先将广陵平安护送回襄垣,不得有失。” “记住,她若醒来不要告诉他宁王的事,也不用对她说起我的去向,一切等我解决完再说。”他嘱咐道。 林一笑和风恪各自领命而去,凤朝歌伸手将马车的帘子放下,车内又恢复了一片静谧,只有熟睡的女子和几本书卷。 他侧首,目光不自觉的柔和下来,看到女子日渐消瘦的容颜,心中略感刺痛,他握了握那只冰凉的手掌,不由一叹。 无论是风恪还是林一笑,甚至他的父王和颖王都以为他此去是要为疏国夺得更大的利益,却不知他是为了还宁攸飏一个人情,也是……不想让她和女子的距离越来越远。 这或许是生平第一次,他做了一个无关利益的决定,想到此处,凤朝歌牵起唇角觉得有些嘲讽。 姜巡作为宁王亲派的抚边大将来到郢州,万万没想到曹韦竟敢听从常山王之令足足派了五万大军攻打疏国。疏国守城之人何乐生是举世皆知的疏国名将,竟和五万大军周旋半月有余,僵持不下。 “将军,您接管郢州战事已经好几日,但疏国那边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副将问道。 姜巡身着铜色铠甲,梳着武将高髻,他偏瘦的脸颊看上去颇具威严,回答道:“王上派我前来却下令按兵不动,看来是想大事化小与疏国和谈,前日让你送到疏国的书信可准确送达了?” 副将行了一礼,郑重其事道:“那封信是末将亲自送到何乐生将军手上的,并无疏漏!” “这便奇怪了……”姜巡若有所思,无论是对宁国还是疏国,战事都是越早结束越好,毕竟没有人愿意为了毫无结果的战事筹备大量粮草和军需,所以疏国理应见好就收。 就在姜巡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门外有人求见:“将军,疏国大军派使臣前来,就在城门下等候!” 僵持多日的局势终于有了变化,姜巡心中一喜,起身问道:“来的是谁?” 士兵答道:“来的是疏国主将,何乐生将军。” “快请!” 姜巡马上派人去郢州城门相迎,据她所知何乐生在疏国和宁国作战期间一直是中军主帅,如今主帅却作为两军和谈的来使,这说明疏国派了另外一位身份更高、权利更大的人来主事。 很快,何乐生被人从城外迎了进来。 姜巡对与这位手边大将早有耳闻,却从未见过,没想到此人的长相并不似名头一样好听,反而有些过于普通。 那一身精瘦的身材并不高大,皮肤偏黑,五官是让人见过一面也很难记住的平常,唯一有点特色的就是那双眼睛,那也是眼白多眼黑少,可就是这一双瞳孔如点的眼睛,让人与其对视时倍感尖锐。 “何将军亲自来访,姜某有失远迎。”姜巡起身朝何乐生拱了拱手。 何乐生生性话少,面容有些严肃:“此次作为来使是替我家主上送信,对于此次战事进行和谈。”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亲笔信,上面的字体龙飞凤舞,说不出的流畅好看。 姜巡扫了一眼伸手接过,打探道:“难道是贵国颖王殿下亲至?” 何乐生默了一下,惜墨如金道:“是世子殿下。” 姜巡早就派人打探了疏国内情,知道凤朝歌在北疆平乱,所以笃定此次前来和谈的是颖王,却没想到竟然是那位广得仁名的疏国世子! 他心中轻轻抽了口气,记得曾听宁王说过,若见到了疏国世子和楚国那位殿下,一定要小心行事、礼让三分,如今看这情形,边境之时恐怕他做不得主,于是询问道:“不知贵国世子将和谈定在什么时候?” 这时,姜巡已经将凤朝歌的书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发现里面拟定的日期居然在十五日后,这分明是够他将边境的消息传回京中再得到回信的时间,他万万没想到疏王会这么大度,居然没有落井下石? 可他不知道的是,疏王早就命颖王前来,若不是凤朝歌自荐再加上日夜兼程,根本不可能留出十五日的时间给他,这算是从传信的途中省出来的。 再说庶阳,百姓还没有从宁王薨逝的哀痛中缓过来,就接连接到了常山王谋反、宁王尚在人世以及佳阳公主将在几日后嫁给浊沧世子这几个重大消息。 放眼宫中,到处都是红色的鲜花锦缎,为冬日里萧条的景象填了许多生机,就连御花园的树梢上都挂满了用细绢做成的各色假花,远远看去几可乱真。 闵直神色匆匆的走进朝政殿,脸色有些难看:“王上,据我们安插在常山郡的探子回报,常山王虽然接旨准备来京城观礼,可他连着府兵和亲卫一共带了五千人,这可是和宫中禁卫军的人数相仿!” 难怪闵直会担忧,常山王带来的兵力足以和禁卫军一战,而眼下的局势宁攸飏不便诏周围郡县的兵马入京,以防群雄并起的局面,常山王这是要逼宫! 宁攸飏问道:“常山王的行军速度如何?” “这奏折两日连发,却经过了两座城池,约莫日行三百里!”闵直答道。 照这个速度,少至三日多不过四日常山王就会到达京城,即便如今宁攸飏敢去诏回周边的屯兵,也不够他们点兵到这里,常山王也是看准了这点才敢如此行事。 宁攸飏紧缩眉头,思索了好一会,才下命令:“闵太傅你近日要注意岐王动向,狱中加强看守不让他与任何人接触,同时部署好宫中暗卫,确保佳阳和赢世子的安全。” 闵直点头应下,心中的担忧却一点也没有减少,沉声道:“王上,现在最关键的不是岐王一党和公主殿下的安危,而是如何调兵来京城防止常山王逼宫啊!” 宁攸飏淡淡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如同微风浮云,安静而美好,让人忍不住静下心来。 他温和笑了笑,声音如水一般的淡泊:“为何要调兵入京?” 第一百五十六章 郢州调兵 “王上的意思是?”闵直有些不明就里的问。 “如今离京城最近的兵力驻守在奉城,调兵遣将来到京城少说要四五日,来不及阻挡,而姜巡所驻守的郢州距常山郡不过五百里,兵将都是现成的,岂不方便?” 闵直听宁攸飏解释出来,眼神越来越亮,最后有些不可思议道:“对啊,常山王领了最精锐的军队随行,现在常山郡是兵力最弱的时候,如今我们围住常山郡刚好可以化解庶阳的危机!” 闵直钦佩的看着宁攸飏,可神情却带着探究之意,他作为宁攸飏的老师,对这位学生温厚纯良的性格毫不怀疑,可他这次做出的决断似乎与以往不同…… 宁攸飏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他声音柔和至极,甚至让人感觉到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缥缈之意,那是属于上位者的孤独和清高:“太傅,孤以往并不是不会用这些手段,只是不愿。” 闵直含笑点头,心中满是欣慰,王座上的人明明身穿王袍,却有着与世人不同的出世之姿,他的神情永远温和悠远,似浑厚的高山,似清净的流水,却怀着乱世中最珍贵的仁爱与平和。 此生能教导侍奉这样一位君上,余愿足矣。 本应在年后举行的两国之盟提前了一月有余,佳阳和嬴华的大婚之期终于到了眼前,这一天是冬至,应了瑞雪兆丰年的吉祥之意。 纳征之礼在两日前由浊沧的礼官完成,今日午时前由宁王和世子嬴华共同祭拜天地并在册立文书上盖好金印,这些都有前例可循,唯奉迎之礼有所变化。 本应由宁国一路至浊沧才算完成的迎亲之礼,改为由嬴华从宫中将佳阳迎回庶阳行宫便算礼成。 一大早,十几位嬷嬷便围着佳阳左右伺候,银珠作为从小侍奉在侧的宫女自然比旁人更亲近些,凡是贴身衣物以及饰品都由她掌管。 但见镜中的女子温婉秀丽,那长长细眉让人觉得十分柔和,再配上一对烟雨空濛的杏目,让人觉得仿佛深处于江南的烟雨之中,润物细无声。 莲步轻挪,佳人的身形玲珑娇俏,略显削瘦的身形因大红喜服而显得庄重美丽,还有些不胜衣襟的柔弱。 银珠一见之下赞叹不已:“殿下,你长得真好看,赢世子更是英武俊美,公主和世子是天作之合,定能让很多人羡慕!” 佳阳听后不以为喜,抬起纤细的手指摸了摸脖子上的金饰,怔忡道:“银珠,你觉得赢世子和那位世子府中的客人相比如何?” “客人?”银珠愣了一下,马上想起那位不世容颜的青衣公子,有些为难道:“这……如何好比?” 她怕公主听了不悦,于是想了好一会又补充道:“赢世子是浊沧的少主,未来的君王,那俊美公子虽然也不一般,可……可他只是个江湖人呀!” “江湖人?”佳阳微愣,然后幽幽重复了一遍,觉得鼻中发酸,是啊…自己与他不过一面,就连那人在疏国执政的样子都不曾见过,自己对他而言,不过是江湖一见的过客。 而且今日之后,她便连这一分想念和追忆都变成了奢侈,终究,此生没有机会向那人道出这份仅仅一面的倾心。 好在,她如今有了与凤朝歌对弈的资格,即便他们是对立的身份,这样……便很好。 佳阳强自压下想要涌出的泪水,化为苦涩一笑,算是回应了银珠的夸赞:“红色虽美,但太过潇洒热烈,这颜色并不适合我,此生……仅此一次吧。” 银珠歪歪头,有些不懂佳阳的伤感,换做寻常女子,以公主之尊嫁给赢世子那般俊美有权势的夫君,不知道要开心的哪里去了。 “佳阳,我的女儿啊!”窗外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 锦贵妃带着身后的行珍姑姑不由分说的走了进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拉住佳阳的手,感情悲切。 佳阳有些惊讶,问道:“母妃,你不是在被禁足吗?” 说起禁足,锦贵妃真是气不打一出来,恨恨道:“你父王不在了,难道那人还敢阻着我看女儿出嫁不成!你王兄虽然犯了错,但百善孝为先,那人难道不怕天下人耻笑!锦贵妃口中的‘那人’自然是宁攸飏。 佳阳蹙起秀丽的眉,她印象中的母妃一直是位精致美丽的妇人,而且颇识时务,何曾像现在这般为一点小事疾言厉色过? 可当她看到锦贵妃那身半旧的衣裙时,她立刻明白了宫中人的拜高踩低,若不是自己颇得王兄器重,恐怕母妃会过的更凄惨。 “母妃,你不要这样说王兄。”她温言劝道。 “不要这样说?”锦贵妃扬起眸子,狠狠瞪了她一眼:“若不是他害你岐王兄监禁,我不会到今日你出嫁才能看上一眼。” 她轻轻‘哼’了一声:“你以为宁王安了什么好心,倒是来说说,你一个大婚怎就招来常山王围攻京城了?还不是拿你做样子掩盖他的目的,如今好好儿的一个婚礼,闹得人心惶惶,这是成心不让你好嫁啊!” 锦贵妃本有十分不快,却慢慢变成了啼哭,说来说去佳阳也是她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虽不及岐王是个男儿身,可也是心疼的。 没想到佳阳闻言变色,抓起锦贵妃的手,紧张道:“你说什么?常山王已经在城外和王兄对峙?” 锦贵妃从没见过自己女儿疾言厉色,被她吓得愣住了,佳阳却没时间和她细说,马上派遣银珠道:“快去问问,离大婚的吉时还有多久?” 银珠并不知道宁王与公主之间的谋划,只看了眼天色,含笑回禀道:“公主不必着急,离吉时还有一个多时辰呢。” “一个多时辰?”佳阳在房中待不住,往外走去:“去通传,我要见王兄!” 锦贵妃眼疾手快的拉住自己女儿,惊诧道:“你这是做什么?上花轿的吉时不对是要出大乱子的,这对女人来说是大事,马虎不得!” 佳阳推开锦贵妃的手便往外走,以婚礼要求常山王入京的计谋,除了王兄便只有闵太傅、自己和嬴华知晓,如今情势危急,哪里顾得上什么吉时不吉时? “公主殿下!” 佳阳刚走出自己的殿阁,便在宫巷拐角处撞上一人,正是自己未来的夫君,那手握天下兵马的浊沧世子。 嬴华同样是一身红色喜服,金冠黑发、衬得他俊美无双,此刻笔挺的立在宫门一角,那笑容如同天上的灿阳,让人难以逼视。 “赢世子,你怎么在这里?”正如银珠所说,吉时还未到。 嬴华朗然一笑:“常山王带了两千精兵进城,三千驻扎城外,情势危急直指宁王,公主一人贸然前去实在不妥,便让嬴华以奉迎之礼陪公主前去如何?” 佳阳瞪大杏目看着来人,没想到他会出现救急,俊美男子正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并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自己,那样子仿佛是在看一件艺术品,带着平静的欣喜和赞同,却太过孤傲疏离。 耀眼!强大的威严如高高在上的天神,甚至有些自负,却让人没有理由的信服。 佳阳深吸一口气,点头:“劳烦赢世子。” 嬴华将佳阳请进了喜轿之中,无视掉锦贵妃的讨好以及其他人的惊讶之情,引着鸾轿直接来到朝政殿,美名其曰:长兄如父,佳阳应和宁王拜别。 常山王虽然只带了五百人入宫,但已经形成逼宫之势,剩下一千五百人在宫门口挟制禁军,另有三千人在庶阳城外,提防宁攸飏的外援。 大殿中官员多为文职,从未见过战场上的打杀,此刻正瑟瑟发抖的被圈在一起,唯恐常山王一怒就将自己拿来开刀,唯有闵直生了一身傲骨,直挺挺的站在宁攸飏身边。 常山王仍穿了件华丽的紫色锦袍,正大摇大摆的坐在宁攸飏旁边的位子,手中握着酒壶。 他豪饮了一大杯,大声笑道:“多久没有尝过宫中的酒宴了,痛快!” 他手下的兵将将刀架在文武大臣的脖颈上,唯独对闵直和宁攸飏稍有礼遇,只派了几名士兵站在旁边,虎视眈眈的盯着。 只见宁攸飏丝毫不以为杵,还抬了抬手:“常山王若是喜欢,便多饮些。” 常山王斜着膀子站了起来,那样子既有几分京城纨绔子弟的混劲,又有几分粗犷的邪气,他一屁股坐在宁攸飏面前的桌案上,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如今城里城外都是我常山郡的人马,那日我在府中说的话还作数,我只要一个禅让。” 宁攸飏也含笑凑近了几分,低语道:“你既然带兵直入庶阳,等同于昭告天下谋反,既然你不在意自己的身后名,何苦求一个禅让,直接杀了孤岂不是更好?” 常山王稀奇的看了宁攸飏片刻,用大拇指将剑从鞘中推出,斜眼问道:“你以为我不敢?” “不成体统啊,不成体统!”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人堆里响起一个声音,朝中的老学究见常山王坐无坐像、站无站像,活像市井间的二流子,不禁摇头大叹。 “你这个样子哪有一点王侯的样子,竟敢带兵入宫坐在王上的桌案上撒野,你、你……”老学究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竟找不出一个词来骂他。 常山王给了手下一个眼神,就见旁边的士兵朝着老学究的腹部一拳打过去,引得身旁的官员连连高呼。 第一百五十七章 性命之忧 “常山王!”宁攸飏眸光一沉,声音不带一丝情绪:“你将常山郡所有的兵力都移到京城,就没想过自己的后路吗?” 常山王早就对他恨得牙痒痒,之前在自己的府中被人戏弄,扬言天下说宁王已死,却没想到会被宁攸飏反咬一口,惹得天下人都知道自己要谋反,如今却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于是愤恨道:“我的后路,便是成为宁国之主,将天下尽收囊中!” 他拔出自己的佩剑在眼前晃了晃,冷笑道:“你想威胁我,别忘了离京城最近的驻兵地也在几百里外,根本不可能瞬息而至,你的退位已成定局!” 宁攸飏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清净的眼眸如同一面镜子,倒映着常山王的贪婪,声音不怒自威:“孤的意思是,你剩下的兵力和家眷都在常山郡,你可为他们安排了后路?” “你说什么?”常山王心口一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因为常山郡中确实还有自己的妻儿和万贯家财,这些都是他处心积虑积攒起来的。 常山王的脸阴晴不定了好一会,忽然笑了:“即便是你肯从常山郡附近调兵,那也需要时日,可你此刻既然告知了我,以为还能成事?” 他话虽然说得强硬,但语气中的试探和闪烁的目光都透露着心虚,王位他想要,常山郡……他也不能有失! 宁攸飏不为所动,陈述事实:“郢州的守边将领姜巡是孤的心腹,离你常山郡不过五百余里,随时可以点兵出发,你说孤能不能成事?” “这不可能!”常山王从桌子上跳了下来,手中拿剑指向宁攸飏:“疏国和宁国的战事没有结束,即便你派了姜巡前去,疏国也定是不愿作罢,姜巡若带兵去常山郡,宁国等同于在边境开了一扇大门,你不敢!” 宁攸飏从怀中拿出一封诏令,面上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却让人心慌:“这是一份复写的诏令,盖了印的已经发往边疆,你大可一观。” 常山王一把抢过诏令,三两下看完内容,竟与宁攸飏方才所说没有半分出入,他带兵来京已经将谋反之罪坐实,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一定要夺下王位才有活路! 可……常山郡中有他积累的财富和人脉,甚至连儿女都在城中,所以常山郡也不能有失,否则即便得了这个天下他也坐不稳。 他思前想后,觉得自己陷入了两难之局,进则是万丈深渊,退便是尸骨无存,心中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宁攸飏不催促,不诳言,但这种冷静的心态更让人摸不透,常山王终究要在万难之中做一个决定。 于是,他举起自己的剑,出手奇快,准确无误的刺入了宁攸飏的心脏。 “王上!”众臣惊呼! 鲜血,顺着剑锋流下,滴在华贵的帝王桌案上染出绚丽的色彩,常山王心惊之余还感觉到一丝快意,于是他笑了。 宁攸飏身躯一弯,瞳孔因疼痛而缩紧,他低头看了眼在自己心口处的剑锋,只是微微皱眉,那神色如同绘于宣纸上的一朵墨莲,隐忍而脆弱,让人见之心痛。 “王兄!”佳阳痛呼,从喜轿中跃出向王座飞奔,她虽然和赢华已经提前了一个时辰出发,却仍旧没来得及阻止常山王进入宫中。 常山王的手下拔刀阻拦。 嬴华上前,一剑劈开想要拦住佳阳的两名士兵,顺手将他们的双手砍下,目光锋利:“浊沧的世子妃还不是你们可以碰的。” 佳阳一身大红喜服,被风吹落了头上的喜帕,她跑上王座,却被宁攸飏抬手止住了。 宁攸飏勉强朝佳阳一笑,那疼痛中的安抚之意让人心痛,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洒落。 常山王的双目有些充血,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剑柄,仿佛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的声音瞬间沙哑,改变了对自己的称呼:“臣弟这剑只用了两分力,离心脏只有半寸,若再多出一分王兄的命便也不在了。” 他死死盯着王座上的男子,流露出恨意和怨怼,却还是要求道:“先前岐王兄谋反,王兄也不过给了一个监禁,臣弟的要求很简单,只要王兄放我回常山郡,臣弟愿此生不踏入京城一步。”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千多人的大婚现场没有一丝喧哗,常山王一动不动的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宁攸飏没有答复,如玉雕般坐在位子上,只有缓缓滴落的鲜血在提醒人们,时间在流逝。 佳阳见到越来越多的鲜血低落在桌上,以及宁攸飏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心中恐惧到了极致,她用手捂住嘴,将呜咽之声掩下。 闵直和众臣一言不发,生怕惊到常山王,他会一个手抖将剑真的刺进王上的心口,到那时,宁国就算是真的完了。 “我不能同意。”宁攸飏终于开口说话,但却将众人的心摔了个稀巴烂。 刚才痛骂常山王的老学究已经泪流满面,即便是如他这般的迂腐之辈,也知道此刻应该先安抚住常山王,以后再做打算,可王上这不是将自己往火坑里推吗? 常山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咬着牙齿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宁攸飏面色没有丝毫松动,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血液的流失使他眼前一片黑暗,看不到东西,可他的声音仍然无比清晰的传入众臣耳中:“岐王陷害孤,虽也是为了私利,但却只对我一人,还有良知,所以孤可以饶过他一条性命。” “而你……”他顿了顿,用略显空洞的眼神望向常山王的位置:“你为了刺杀孤不惜挑唆曹韦,命他带兵攻打疏国,将宁国将士的性命视为儿戏,将四国的平衡局势打破,给了其他三国攻打宁国的名目。” 他声音冷清,如同上天给凡人下达的审判,公正严明却没有情绪:“你的所作所为不仁不义,陷宁国于灭亡之境,无端挑起内乱,罪不可恕!所以你……必须死!” “但是,你还有王妃和子嗣。”他又补充了一句,却胜过千言万语。 常山王觉得自己的脑子坏了,再不然就是宁攸飏的脑子坏了,否则怎么在自己拿到对着他心口的时候还如此强硬呢? 他的头缓缓朝左边歪去,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宁攸飏,眼中布满血丝。 他手中的剑开始抖,因为颤抖搅动着宁攸飏的血肉之躯,发出令人心惊的声音,许多人不敢再看,用手捂住了双眼。 宁攸飏无力的靠在王座之上,冷汗湿了鬓角,他感受着尖锐的疼痛,任由鲜血流淌,可口中却没有松动一分一毫。 常山王的青筋一根一根暴突出来,狰狞的面容渐转癫狂,他忽然大笑了几声,阴霾道:“那我便让你一起陪葬!” 说着,那柄沾满鲜血长剑便用力向宁攸飏一刺,长剑穿过体内的声音让每个人感到震惊。 老学究满脸是泪,抬头看向王座。 然而,被剑刺穿身体的人并不是宁王,而刺穿人体的剑也不是常山王手中的那一柄。 一柄通体黑色,镶金边的宝剑映在众人眼中,那剑古朴沉着,却带着寻常剑器无法比拟的锋利,而握剑的人正是他们的新任驸马,身为浊沧世子的嬴华殿下。 那柄本该刺穿宁王身体的剑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宁攸飏握住,虽然满手鲜血却将那致命一击止住。 常山王倒下了,宁攸飏也倒下了。 佳阳上前扶住宁攸飏的身躯,心疼不已:“王兄,你觉得怎么样?” 宁攸飏眼前漆黑一片,可他还是露出歉意的微笑,艰难道:“佳阳,王兄对不起你,你的大婚之礼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轻轻咳了咳,缓缓闭上双眼,声音微弱至极:“你不要怪我。” 佳阳含着泪摇头,一头珠钗玲珑作响,她用白嫩的手捂住宁攸飏的伤口,可鲜血还是不停的涌出。 闵直见到这情形,反应极快,对禁卫军统领命令道:“派人将城外的三千常山郡士兵控制住,宫内常山王所带来的全部人等不得私自离开,宫中发生的一切不许外传,违者一律收押,等候处置!” 是夜,进入宫中的所有官员未能出宫,经过闵直的仔细盘问,将那些与常山王里应外合的官员一网打尽,为防止消息外传和有漏网之鱼,一连几日庶阳都处在全城戒严。 佳阳将宁攸飏送回寝宫,派了御医前来诊治,没想到一向在医署中最有声望的医监大人都频频摇头,觉得十分棘手。 “王上的身体在幼时便没有小心看顾,这寒症是缠绵多年的,再加上北境受了些苦,情况更加不好。” 医监又仔细确认了一遍脉象,接着说道:“且王上有旧伤,此次伤在心口处,恐怕会留下后症。” 佳阳闻言有些焦急,反问道:“大人说的后症是指什么,可严重?” 医监轻轻叹了口气,解释道:“凡有后症,大多是积年累月之故,且原因繁杂不一,在没有出现详细症状之前臣也不敢断定,只是王上近日切不可奔波劳累,也不宜为国事殚精竭虑,一定要好好休养!” 嬴华本在旁边,听了此话却又想起另一层隐忧,于是对佳阳和闵直提醒道:“若我估计的不错,疏国和宁国边境之事近日便有决断,若疏国派了颖王亲自和谈,恐怕还需要一个身份相当的人去宁国边境。” 他若有所指的看了一眼宁攸飏:“这个人若不是宁王,还需要闵大人早作安排。” 第一百五十八章 边境商谈 嬴华如今不仅是宁国的驸马,更是在常山郡救了宁攸飏一命,闵直心中感念他的恩德,越发和颜悦色起来:“驸马说的是,只是姜巡将军还未发出消息,恐怕要等知道了疏国那边派来的人选确定,我们再做安排。” 佳阳满脸忧色:“可是如今岐王兄谋反,常山王身死,若真是颖王亲自来和谈,只有王兄的身份才适当。” “这……”闵直有些为难,却明白这话在理。 躺在床上的宁攸飏即便在睡梦中仍微微蹙着眉头,他的身体虚弱成这样,肯定不能去边境奔波。 佳阳想了一会,忽然起身对嬴华行了一礼,温婉的目光让人觉得如沐春风:“驸马,大婚之后我本应马上启程随你回到浊沧,可如今王兄的状况你也看到,不知驸马可否再等我些时日?” 嬴华的笑容显得十分豁达,虽是询问却又十分肯定:“公主可是想走一趟郢州进行和谈。” 佳阳点头:“不错,如今宁国王室除了王兄便也只剩下我了。”她笑容有些柔弱,但声音却坚定异常:“这也是我最后能为王兄和宁国做的事!” 嬴华负手而立,看着佳阳的目光满是激赏,他的动作虽然随意却很霸气,但却让人误以为是在高山之巅。 他笑了,笑的十分疏朗:“嬴华愿陪同公主左右。” 宁攸飏虽然受了许多伤,但并没有伤及性命,在宫中昏迷一日便醒过来,受了医监的嘱咐不敢随意走动,只在自己的寝宫和朝政殿之间两处往返。 佳阳和嬴华已经离开都城三日有余,闵直才收到姜巡的军报,上面明明白白写着疏国派来和谈的人并非什么颖王,而是那位令百姓倾慕爱戴的世子凤朝歌。 宁攸飏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是他。” 闵直也觉得十分奇怪,问道:“疏国世子不是在北疆平叛吗?怎会又来到宁国边境?” 宁攸飏轻轻摇头表示不知,有些担心:“若早知道疏国派来的人是他,我应该亲自前去才是。” 闵直虽没有亲眼见过其人,但世人早将他匡扶平城、化解内乱、收服北疆的事迹到处传颂,就连宁国百姓都在街头巷尾议论着他是如何的仁义英勇,可见他深得人心。 “不知佳阳殿下和那位世子比如何?”在他眼中,佳阳公主虽不是男子,但才干明显比岐王和常山王要高上许多,她天生聪慧,又经过了这两年的历练,可以说颇有政治手腕。 可宁攸飏只是摇头,苦笑道:“以他的机慧谋划,即便是我也难窥全貌,佳阳虽然不输男子,但……” 他没有说下去,虽然他对感情之事不是十分敏锐,但佳阳对凤朝歌的几分倾慕他却能看出来,只是有些话不方便对闵直讲。 佳阳不会骑马,嬴华只能陪着坐在车中,好在他们出发的早,路上不会耽搁多久。 “驸马……为何愿意陪本宫来郢州谈判呢?”她含笑望向身旁的男子,仪态万千,她樱桃似得小口轻轻一笑:“本宫与驸马不过初次相见便是大婚之日,驸马似乎总是对宁国尽心尽力?” 嬴华的笑容一向沉稳、专注,带着隐隐贵气,此时骤然收住,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竟然静的吓人。 他用目光临摹着佳阳的表情,仿佛能将她的心抽丝剥茧看个清楚,他缓缓弯起嘴角,他看到女子楚楚动人的脸因害怕而有些僵硬,却仍强自支持。 他移开目光看向别处,声音低沉如鼓:“公主应知,嬴华与你的婚姻只是为了浊沧和宁国的盟约,也是为了维持天下的平衡之势,嬴华志在天下,没有过多的心思儿女情长。” 佳阳虽然也明白,但却没想到这人会毫不掩盖的说出来,她痛苦的闭上眉目,身躯瑟瑟发抖,却硬逼着自己没有挪动分毫。 忽然感觉到那强大的压迫感骤然一松,嬴华接着道:“但嬴华既然娶了你,便不会负你,今生今世嬴华只有你一个妻子,日后你也将成为浊沧的半个主人,公主可愿信我?” 嬴华的话很残忍,却也很真实,就像一柄钝钝的刀刃划过心口,让人觉得不舒服,但佳阳也觉得很感动,因为他愿意向自己坦诚,愿意许自己一个广阔的未来,即便这个未来很高,很远,有可能会经历无数人的生死。 佳阳的眼睛有些湿润,那是为自己感动,也是为自己心伤,可她仍旧深深吸了口气,握上那只有力强劲的手掌。 她嘴唇微动,用平静的声音说出壮阔的誓言:“佳阳此生与世子同在,这乱世中的棋局,佳阳愿与世子……共执一方。” 嬴华笑了,又恢复那分沉稳适度的笑容:“如公主所愿!” 虽然是在宁国,但嬴华还是先收到了郢州传来的军报,他告知佳阳两国边境前来谈判的人并不是什么颖王,而是如今的疏国世子凤朝歌。 彼时佳阳正在看宁攸飏写给她的书信,闻言手中一抖,那信笺便飘飘荡荡的落在马车中的茶几上,被杯中的水打湿了一个角。 嬴华的观察细致入微,只一个动作便含笑问道:“原来公主和疏国世子一早相识?” 没想到一向温柔文静的女子竟然浅浅一笑,眨了眨杏眼,有些可爱:“正如驸马认识阿予姐姐!” 嬴华愣了片刻,然后哑然失笑。 疏国营帐中,凤朝歌正坐着品茶,他淡青色的衣衫如葱葱玉树,又似幽幽兰芝,竟将这简陋的营帐化作了风雅凉亭,让人看一眼便仿佛置身于雅境,觉得心旷神怡。 他修长简洁的手指展开信封,里面的内容洋洋洒洒上千字,既陈明了宁国正值多事之秋,又道出他们已和浊沧联姻的事实,着实是先礼后兵、谨慎非常。 凤朝歌面上露出有趣的神色,悠然一笑询问身边的人:“你们看这位公主如临大敌的样子,怎么……本王有这么吓人吗?” 早在凤朝歌少年从军的时候起,风恪和何乐生便跟着他,对他的脾气秉性了解的十分清楚,于是相视一眼都撇了撇嘴。 风恪看了眼凤朝歌一心求解的表情,干笑了两声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殿下你确实……有些吓人。” 凤朝歌没动,只是挑了挑眉:“何解?” 何解?风恪心中抖了抖。 第一次见殿下是在军中,就见到他用计杀了敌方整整一队先锋,且别提他领着大军茹毛饮血的事迹,只记得有一次他们被人俘虏,殿下的双手被链子锁住,若不是援军来得及时,他差点就将自己的双手直接斩断。 当时风恪就对凤朝歌的厉害有所领教,不然也不会跟着他到今日。 凤朝歌不理他们古怪的神色,只是眯了眯眼睛,他起身抖了抖双袖,步伐轻快地向帐外走去:“我们去会一会嬴华和那位佳阳公主。” 凤朝歌没有穿上铠甲,只翻身上马临风而去,他的衣衫在空中飘出行云流水的曲线,成为清雅的一景。 嬴华和佳阳早就到达两军交战的边界,远远看着凤朝歌只带了风恪和何乐生二人前来,那闲庭信步的风姿引人注目,让人不得不从心底赞上一声风流俊秀。 即便是嬴华这样的人物,也不由生出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佳阳的目光看似蜻蜓点水,却将柔和沉入眼底,她从看到那玉冠青衣的人起,眼神就无法挪移分毫。 那人行过,即便是风,也化作了倜傥的风流,即便是雨,也只能是温润的清河。 淡黄色的宫装十分美丽,如一朵柔弱的丁香,女子盈盈屈膝:“宁国佳阳,见过世子。” 凤朝歌的礼仪就如同他的人一般完美,他敛襟一笑:“还未曾贺过公主和赢世子的大婚,愿两位琴瑟和鸣,伉俪情深。” 佳阳保持着微笑,只是将眼眸垂下,嬴华点头:“谢过世子吉言,然……今日我们只谈国事,不谈私事。” 说着,众人落座,宁国使臣率先将拟好的文案放在桌上。 佳阳很快收回了自己的心思,因她知道自己此刻代表的是宁国的利益,于是挂上一副端庄持重的笑容:“本宫和赢世子亲至边境,一是为了向世子道生抱歉,而来也为两国的战事感到担忧。” 凤朝歌似是早就想到她会如何说,于是示意她继续。 “虽然两国战事是由宁国发起,但实非我王所愿,只因常山王叛乱所致,却令贵国虚惊一场,实在是该我王亲自赔罪,幸而宁国和疏国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此次也算补救及时,不知世子可否看在两国相邻的面子上,就此作罢?” 凤朝歌漆黑的双目如同美玉,他随意牵了下唇角,声因冰凉:“文昭自然心愿此事能够平息,也能够理解宁王的心情,可战事非同儿戏,疏国也损失了几千兵力,文昭作为疏国世子,不能枉顾兵士的性命,否则岂不让人寒心?” 佳阳点头:“世子说的极是,疏国士兵的安抚费用理应由我宁国偿付,王上特意命我带来五万两白银作为此战的赔偿,望世子能够收下,这便是宁国的赔付条款,请过目。” 没想到凤朝歌一眼未看,清隽的侧颜忽然一叹:“仁名之可贵非钱财可衡量,疏国将士的性命或许在别人眼中并不金贵,可在文昭的眼中却是无价之宝。” 佳阳听着他在一旁跟自己打太极,知道若不直说恐怕这一辈子都别想谈妥,于是拧起眉头问道:“那世子以为应该如何补救呢?” 她抬眼直视那人的面容,他的样貌是如此清贵,如此俊美,可那笑容不深不浅,让人看不清真正的心意,那种两眼一抹黑的感觉让人心底发慌。 只听他道:“两百多年前疏国曾像楚国主动发战,赔偿了五座城池,白银万两;而当年司马策的北疆之乱,却惹得全族惨遭屠戮,无一生还,公主你说,战争的后果是否很严重?” 佳阳藏在袖中的双手一颤,脸色白了下去,难道凤朝歌的意思是割城赔款,否则就要将战争持续下去? 只是宁国在此战中失尽了先机,且是毫无理由的侵犯,即便她和嬴华联姻,浊沧也不可能派兵增援,若疏国打定主意一站到底,宁国是会灭亡的! 她抬起双眼,竟觉得眼前人的笑容十分模糊,就如同最初的那盘棋局,让人难窥究竟,想到此处,她心中感觉到淡淡的酸痛。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一纸诏书 佳阳咬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来,嬴华开口:“两百年前虽是疏国主动向楚国发动战争,却是当时的疏王为了获取更多的中原领土而战,是趋利;司马策则是因偷盗宁国至宝而自取灭亡,这二者相比今日之事有所不同。” 嬴华的目光十分犀利,声音稳若磐石:“况且如今两军对峙,粮草军备也是一项开销,文昭世子也不愿将军资耗费在毫无意义的战争上吧?” 凤朝歌微微一笑算是同意了嬴华的说法,他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宁国提出的条款上:“赢世子的说法固然不错,但宁国先挑起战事是事实,疏国将士的无故牺牲也是事实,难道这些代价只要你我上位者随意挥挥手,便全抹掉了?” 凤朝歌又不以为意的笑笑,用悠然动听的声音说道:“如今这情形,即便我要的是割让城池,巨额金银,我相信宁王也会毫不犹豫的同意。” 他掷地有声,言之凿凿,却一点也没错。 嬴华露出深思的神色,虽然他已经尽量找出和谈中的漏洞,告诉凤朝歌息事宁人对疏国也是件好事,可谁也不会丢下已经到手的利益,何况是凤朝歌这种机敏善辩之人。 可赢华觉得他方才的话没有说完,于是朝凤朝歌点头:“洗耳恭听。”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向凤朝歌,可他只是盯着和谈条款不说话,眸色沉沉似海、有种山雨欲来的压迫,让人透不过气。 风恪和何乐生有些不懂凤朝歌的沉默,照这个形势下去,宁国根本无理可说,疏国的条件可以随便开。 佳阳甚至屏住了呼吸,生怕凤朝歌提出的条件太过苛刻令他无法交代,可就在她因为紧张而将冷汗不布全身的那一刻,凤朝歌的表情却忽然松快下来。 他将目光转开,有些懊恼的轻笑一声,又恢复往日的温雅,让人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只听他说道:“文昭的条件很简单,除了公主带来的五万两白银,我只要宁王的一封诏书。” “诏书中只要说明宁国不会主动与疏国开战即可。” 佳阳闻言惊喜的看向嬴华,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见后者也是一脸深思。 这一纸诏书看上去挺唬人,但细细想来却并没有什么用,浊沧和宁国联姻从此视为一体,若它日浊沧和疏国开战,便算不得是宁国主动发起的,况且等到来日时局混乱之时,谁还管得了诏书上写的文字? “世子,万万不可!”何乐生黑豆似的眼睛闪过惊讶,然后想要制止凤朝歌的行为。 凤朝歌不理他,自顾自对佳阳说道:“前日之事未及谢过宁王,此事从国法上来说都是宁国一意孤行,但从人情来说,本王知道这事也有自己的一半。” 他此时的笑倒十分坦荡淡然:“就当文昭,还宁王一个人情吧。” 佳阳对云舒前往北疆的事略有所知,她点点头,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回原地,一切完成之后,她命使臣将和谈内容珍而重之的收好,便赶回庶阳去了。 凤朝歌因心中记挂云舒的伤情也没有多作停留,带着风恪赶回了疏国。 疏国襄垣,季伯听说云舒的车架已经进城,早早带着成碧等在世子府门前,就连谈冲也闻讯而来。 谈冲不及风恪机敏、亦不如何乐生缜密,却是以一个勇字被凤朝歌收归帐下。 骁勇善战的谈将军没了往日的沉稳,在世子府门前有些焦急,他收到风恪等人秘密传回京中的线报,对北疆之事了解的七七八八,却没从他们平安的消息中得到半丝安慰。 因为云舒重伤,凤朝歌直接奔赴前线商讨和谈事宜,再加上近日京城的紧张气氛,让他觉得十分心焦。 “到了,马车到了!”成碧最先发现出现在视线中的马车,泪眼婆娑。 眼见着出门时还安好的云舒此刻已经消瘦大半,且还是昏迷着被人从马车中小心抬出。 她用袖子擦了擦泪水,紧紧随着护送云舒的人回了房间,口中不住念叨:“怎么回事,好好的人怎么就成了这幅样子?” 谈冲身为下属不好去看云舒的样子,但从成碧的哭声中也能窥得一二,他是老实人,所以一直记得云舒为平城百姓做的一切,于是也有些难过。 他在队伍中找到了熟人,一把抓过林一笑,着急的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广陵殿下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林一笑见军医已经跟着众人进到房中,于是也带着谈冲走了进去,答道:“殿下在北疆被鬼方人伤了,腹中还怀了世子的骨肉……” 不等谈冲再问,林一笑就急着询问病情,世子可是将广陵殿下和腹中骨肉都托付给了自己,再说就冲着殿下在莱州城上救了自己一命,他也得报答。 “军医,这都一路了殿下还是时醒时睡的,到底怎么样你给句准话!” 老军医仔细把了一会脉,叹道:“这一路奔波自然没什么起色,好在病情没有恶化,如今回了京中倒是不缺上好的药材,姑且一试吧。” 老军医半刻不敢停歇,看完脉便跟着季伯下去开方煎药,房中只剩下云舒的亲近之人和几位德高望重的将军。 谈冲看到云舒毫无知觉的躺在那里,心中焦虑像蚂蚁上了锅:“这可如何是好,昨日朝中传回了边境和谈的详报,说世子殿下竟然放着大把的利益不要,只谈拢了一个不主动侵犯的条款,如今颖王率众在朝中上了十几道折子,都是弹劾世子的!” 他看了眼床上的云舒,那表情竟然有些幽怨:“本想着等广陵殿下回来主持大局,如今殿下这个样子,我怕世子回京之后局势都变了。” 林一笑顾不得去惊讶边境和谈的内容,只是问道:“朝中不是还有穆太师吗,我看世子应该已经在回京的路上,最多也就两日。” 他们两人在一旁窃窃私语,却惹得成碧不快,她往日在楚宫是见过世面的,当下也不管两人的身份,冷冷道:“两位将军刚护送我家殿下回京也累了,若要商讨国事请去世子书房,免得打扰病人。” 谈冲和林一笑是粗人,并不像成碧一般细心,如今被一声喝住有些挂不住面子,却又不好跟一个女子计较,况且这女子又不是一般的女子,是广陵殿下的身边人,于是只好一口气噎住,纷纷告辞。 云舒醒来时正值深夜,房中亮着幽幽烛火,一睁眼便看到成碧正窝在塌边,困倦的守着自己。 这么多天汤药灌下去,她觉得嘴里又苦又干所以想找些水喝,却没想到刚支起半个身子便开始头晕目眩,险些又昏过去。 “殿下你醒了!”成碧惊喜的呼了一声,驾轻就熟取过旁边的水盏。 幽暗的烛火下,成碧看到云舒斜靠在枕头上,身形纤细的不成样子,尤其是那削尖的下巴和眍?下去的眼窝,仿佛随便被风一吹便会倒下。 云舒看到她明明很想要哭却强制隐忍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姑姑不必担忧,我是昏迷了太久,多用些时日便养回来了。” 她往日含情莫测的眸子如今放大了许多,看上去就像两汪深不见底的潭子,能将人吸到眼底去。 她动了动清亮的眼眸,淡淡问道:“文昭呢?” 成碧转过身将水盏放好,不易察觉的一僵,然后回头笑着答道:“殿下你回府时奴婢并未见到世子,许是京中有急事要办。” 她想起林一笑曾说世子因怕宁国内乱刺激到云舒,所以不让他们将此事说出,于是便守口如瓶。 云舒‘嗯’了一声不疑有它,吃了些成碧提前准备好的清口小点,便又倒下沉沉睡去。 自从阖勒伤了她,又在城楼上吹了一日风,她的身子便越发沉重惫懒起来,以至于路上都是昏昏沉沉,因无法进食而日渐消瘦。 于是这一睡,又过去了一日夜。 被风吹醒,云舒恍惚听到门外有说话的声音,似乎是穆太师前来探望自己,她神思倦怠的扬着耳朵,却并非有意偷听。 穆太师站在门口,撞到前来探望的姚子淳,他记得这个随云舒出征的年轻人,于是问道:“你说世子只带了风恪和何乐生两位将军在边境和谈,那和谈的结果是一早定好的?” 姚子淳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翊麾校尉,对着当朝太师自然毕恭毕敬:“末将只是奉命送广陵殿下回京,在莱州便和世子分道,故而不知。” “这么说,常山王举兵,扬言宁王已死的事,你们也是半路上才知道的?” 云舒在房中睁开眼,心中震惊不已,听到姚子淳安静了一会,然后答道:“是。” 听到回答,云舒当场愣住,‘宁王已死’这四个字就像一串恶毒的符咒,将自己的心脏戳出一个血窟窿。 她跌跌撞撞的走下床,‘呼啦’一声推开门,被正午耀眼的太阳射了个两眼一抹黑,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缝隙中挤出来的:“你们说宁王怎么了?” 穆太师和姚子淳没想到整日昏昏沉沉的云舒刚巧听见了这话,一时间想不出词来解释。 姚子淳看到云舒那张脱了像的绝美容貌摆在眼前,惨白的肤色十分摄人,他心中一颤,喃喃道:“殿下放心,世子会妥善处置的。” 云舒怒目而视,一把揪起姚子淳的衣领,她是虚透了的人,手腕上却暴出青色的血管:“我的马呢?” 姚子淳被他吓住,毫无意识的答道:“在、在马厩。” 说完,他觉得自己脖子上一松,然后便见云舒跌跌撞撞的向外走去,正是马厩的方向。 姚子淳马上明白她要做什么,于是追上去,大声劝道:“常山王谋反不成已经伏诛,宁王应该没事,世子一定能平息战事,回京就在这两日,殿下你要保重啊” 云舒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虽听得到姚子淳的声音,但却像虚无缥缈的天外之声,完全无法入心。 她只知道向前走,仿佛这个样子才能让宁攸飏平安无事。 温热的泪珠从眼眶中簌簌流下,原来当日在北疆境内的那队兵马并非是前来保护宁攸飏的禁卫,而是常山王的叛逆之军。 云舒的心像是被无数根针戳穿,密密麻麻的都是疼痛,她浑身上下都在抖,出门便撞在了个风尘仆仆的身影上。 “广陵?你这是做什么?”凤朝歌伸手扶住眼前这个纤弱的女子,却摸到了一把尖锐的骨头,他蹙起眉头。 云舒抬起眼,看到凤朝歌俊雅的面容上蓄起淡淡的胡茬,一看就是风雨兼程的归来,可她心中只有怒意:“攸飏呢?” 凤朝歌愣愣的看着她没说话。 云舒清冷的视线如一柄利剑射向面前之人,声音满是嘲弄:“听说你为宁国的战事亲赴边境和谈,如今是得了几座城池?拿了多少好处来加持自己的王位啊?” 第一百六十章 误会 凤朝歌双手一僵,却没舍得松开:“若我说此去并没有为难宁国,你可会信?” “信你?”云舒笑了,却让人觉得十分苍凉:“只怕是画虎难画骨,知人不知心。” 凤朝歌的眼神亮极,闪过万千锋芒,如同刀光血雨一般划过众人眼前,那眼神太冷太寒,带着深深的失望。 “是么……”凤朝歌喃喃自语了一声,转眼恢复了平日的淡然,却让人摸不到任何情绪。 他从边境商谈完便马不停蹄的回到京中,就连风恪与何乐生二人都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却没想到云舒对他不信至此。 凤朝歌不发一言的抱起云舒,嘴角弯成冷硬的弧度:“你放心,宁王虽然受了伤但性命无碍,如今已经回到庶阳养病。”话说到此处没有继续,以他的性情是不屑于解释的。 云舒无力的倚在他胸口处,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只是闭目养神,不去与他说话。 回到房中,云舒才发现凤朝歌的衣衫十分褶皱,就连鬓角都显得有些不修边幅,她静静垂下眼眸,只是不知他的辛苦是为了京城的政局还是自己? 凤朝歌先是找人询问了云舒的病情,又径自在房中洗漱更衣,这期间没有再与云舒有过一句言语。 没过一会,季伯便跛着脚佝偻着身形来到房外:“世子殿下,穆太师已经在书房侯了许久,说要与您一起回宫复命。” 凤朝歌伸手取过一只玉色茶杯,倒出的水是隔夜的冷茶,他拿着茶杯的手一顿,然后不情不愿的喝了。 云舒此时才发现他提着缰绳的手已经一片淤紫,眼中还有血丝,整个人都是以一种疲惫之态坐着。 他稍坐了一会才带着季伯向书房走去,从远处看又恢复成了挺拔清逸的模样。 “外公。”凤朝歌进门先行了一礼,那是晚辈对长辈的敬让。 穆青站在一旁示意凤朝歌可以上座:“殿下,老臣一直在府中等你,就是想问一问此次和谈之后,你是否有什么特别的谋划?” 凤朝歌明白他的意思,苦笑了一下,也不知是笑别人还是在笑自己:“并非有什么谋划,就当还宁王一个恩情吧,之前在北疆受困,若非宁王放广陵离开边境,我恐怕难以返还。” 穆青并没有马上出言责怪,而是用深思的目光看向凤朝歌:“你是为了自己还宁王这个人情,还是为了广陵?” 凤朝歌优雅清华的笑容不为所动,却也没有马上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只回答了三个字:“不知道。” 穆青负手看着眼前端坐在桌前的年轻身影,对他此时的样子生出一股警惕,眼中闪过光芒,问道:“文昭可知,你母后是如何死在这宫廷之中的?” 凤朝歌抬眼,浅笑依旧,他早就记不得母后的样子,却对她追权逐利、对自己疏于管教的行事记忆犹新,于是声音冷了几分:“不记得。” 穆青是何许人?他是能在自己女儿入宫享受王后之尊时急流勇退,是将疏国穆氏的名望推崇志高之人。 他此生见过的王宫贵胄数不胜数,看人的眼光极准,又怎会放过凤朝歌藏在深处怨恨? “文昭,你的父王精明至极,将其他兄弟玩弄于鼓掌之间,他在位的这些年辨得清局势,所做决定也大都正确,而你的母后……” 穆青叹了口气:“她对于权势的喜爱并不亚于你父王,甚至将天下男子的权谋之术都用了去,可她的错处除了没有好好待你,还有一点更致命,你知道是什么?” 凤朝歌显然不愿意提起这段过去,神情阴沉起来。 “她的错处就是将朝堂的角逐当做一场游戏,所以她没有利用枕畔之利杀了你父王,也因为她没有看清这个天下不需要两个同样强大的人,所以才落得这个下场!” 穆青有些难过的摇了摇头:“她终究没有你父王心狠,但却也将疏国毁的不成样子。” 他还记得自己女儿与疏王角逐的那些时日,朝中的无数官员因此丧命,军权也被划分为两派,京中有无数人因莫须有的罪名丧命,人心惶惶。 可凤朝歌对自己父母的追忆没有丝毫感怀,反而是淡淡的厌恶:“太师大人如此说,到底有何深意?” 穆青的眼神渐转犀利,目中的光亮如火似剑,炽热而尖锐:“你倒是说说,这位楚国的广陵公主与你母后相比又如何?” 他的声音又冷又硬:“论家世她父亲是一国之君,手握重兵、家有能臣;论手段她堪比男子,可在阵前点兵、又可翻覆朝堂;若论容貌和俘获人心,且不说远在楚国的丞相苏明芳、西平将军管潮,但看谈冲等人对她的态度,还不能让你警醒吗?” “而你!”他长袖一挥,直点向凤朝歌的鼻尖,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你却为了区区一女子放弃宁国拱手奉上的城池、为了她不顾自己辛苦积攒下来的朝中局势,授人以柄,你到底知不知道有多少人为此事弹劾你?!” 凤朝歌深沉的眸子清润不在,风雅无踪,只是变幻着让人无法窥测的心意,而其中的波谲云诡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或许你说的对。”凤朝歌终于开口,那表情没有一丝笑容,反而冷酷的吓人,可这冰冷是对着穆青的。 他缓缓扯开嘴角,笑的十分凉薄:“我不是父王,而广陵亦不是母后,父王他没有容人相匹的雅量,母妃也没有胸怀天下的气度。”他云淡风轻的移开目光,语气坚定:“可是我有,广陵也有,这便足矣。” 穆青瞪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既是被他内敛中稍显张狂的风姿所摄,也是被他目无余子的气度折服。 若说平日里优雅风流的样貌气质是一张面具,那么潇洒自信才是他强大的本质。 然而,穆青仍然觉得自己的顾虑没有错,他指着凤朝歌抖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一起句话。 却见到凤朝歌淡雅一笑,十分客气的朝他拱手:“若无别的事情,就不打扰外公的时间了,不送。” 看到穆青拂袖而去,凤朝歌才微微松了口气,他坐在书房中撑着额头,觉得浑身上下都似要散架了一般,心中却飞快打着算盘。 按理说他今日进京回府应该马上回宫中复命才是,可他更知道经过鬼方人一战,父王已经察觉到风恪和林一笑是自己的人,恐怕对于何乐生的归属,父王也会产生疑问。 若他是父王,一定会选在自己刚回宫中局势尚不稳定的时候下手,无论是杀是禁都更容易一些,他轻轻笑了,恐怕宫中的那位老狐狸巴不得自己死在外面。 季伯见凤朝歌在里面没动静,于是出声询问:“殿下,现在不早了,是回房用膳还是去宫中用膳?” 凤朝歌姿势不动,抬眼看了眼渐渐昏暗的天色,神情疲惫。 “派人做些清淡的药膳送到广陵房中,我今日不便入宫,便在书房用膳吧。” 季伯看到云舒和凤朝歌在北疆九死一生,反倒是回京却多番争吵,不由轻轻了口气:“请殿下稍等。” 当晚,疏王派身边的内监传来旨意,斥责世子未得确切诏命私自前往边境谈判,且谈判不利损害了疏国利益,而且严令他明日一早准时上朝。 可是凤朝歌病了,上了一道褶子说北疆受困连日奔波云云,以致病情危机恐言语不明在御前失仪,所以需要三日时间在家休养。 这三日,与凤朝歌相熟的将领官员明里暗里的来府中探望,有的更是遮遮掩掩彻夜不归。 太师穆青、奉议郎姚谏以及诸多平叛鬼方时的重要将领都聚集在世子府的地库之中,而最前面坐的正是‘生了重病’不能上朝的世子凤朝歌。 “姚子淳,我先前让你去藏香阁查探最近和她们过从甚密的朝中官员,可有什么结果?” 姚子淳因为是刚入仕不久的新晋官员,在京中脸生,所以凤朝歌将打探消息的任务交给他。 姚子淳想起藏香阁那些热情的女子,脸上一红,答道:“回殿下,京中有许多富家公子哥喜欢去那里,可四品以上的官员只有户部尚书和……和成王殿下。” 他小心翼翼的说出成王,然后十分谨慎的加了一句:“不过末将问过,成王殿下是一贯爱去此处,近几日并不十分频繁。” 凤朝歌点头表示知晓,又问林一笑:“林将军,本王曾命你寻找与鬼方人作战时错误军情的来源,你可有头绪?” 林一笑点头,神情有些惋惜:“末将曾在回京的队伍中见到有人鬼鬼祟祟,所以派人盯上了,只不过那厮狡猾的很,到了京中便将我们的人甩掉了,末将只知道他进了藏香阁。” 藏香阁,又是藏香阁! 凤朝歌冷冷一笑,自己所用之人还没有敢背叛他的,紫苑算是头一个。 这时穆青也开口了:“殿下,你被困在北境之时所有事物都是广陵殿下处理,何不请她前来此处一起商议?” 自从那日回府,凤朝歌除了每日找人询问云舒的身体病情,再没有与她见过一面,此时一愣,却摇了摇头:“不必了,让她休息。” “可我已经来了。”云舒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共游勾栏 凤朝歌的眼神在所有人面前走过一圈,闪着危险的光泽,然后听到穆青起身答道:“世子不用看了,是臣请人将广陵殿下请到这里的。” 说话间,云舒已经走了进来,她的笑容十分清淡,有着不易察觉的疏离,。 凤朝歌起身,顺手将一旁的青色缎子披风拿过来,那披风的样子滑爽平整一看就知道并非凡品,却被他三两下折起来垫在椅子上。 在众目睽睽之中,凤朝歌起身寻了一处其它椅子坐,将那主位让给云舒,却赌气一般,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 云舒舒舒服服的倚在主位上,抬眼去看穆青,她含笑问道:“穆老先生口口声声说此事非要问我不可,那你便问吧。” 穆青也的确不是为了难为云舒,相反他还认为云舒的眼光较风恪和林一笑而言更加敏锐,能够发现一些常人没有留意的东西。 不以个人的眼光而对人有所偏见,这是一个观大局者所应该有的气度与修养,虽说穆青对云舒的计谋手段甚感担忧,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就如今的局势来讲云舒是凤朝歌的最大助力。 “这么说广陵殿下也认为假传军报者不在军营,而是在京中?” 云舒想了一会答道:“陷害文昭误入北境的情报是从京中传来,而阖勒伏击我时所得到的情报是从军中得来。” 她和身旁的凤朝歌迅速的交换了一个眼神,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接着说道:“我和文昭都认为,此时的当务之急并不是那和鬼方勾结的那两人。” 林一笑显得有些惊讶“那两位殿下的意思?” “风将军,不知你可还记得那日两军对阵时出现在鬼方营中的黑衣人,若非他出现我疏国大军应该更早将他们打败才是!”云舒对风恪问道。 风恪严肃的点头,有些惭愧道:“那日若非殿下出现在城楼上,恐怕我军还会被这奇袭乱了阵脚。” 凤朝歌含笑看了一眼云舒,对风恪沉声吩咐道:“我观这黑衣人用兵诡谲并熟知中原阵法,更重要的是他摆明了要对疏国不利,你派几个亲信去北疆查探这名黑衣人的身份。” 交代完风恪林一笑,在旁边侯了许久的姚谏终于插上嘴:“世子,如今京中的局势十分混乱,颖王联系众臣弹劾您,说您在边境放弃了宁国割让的城池,此乃因小失大,而且这几日王上非但没有表态,还嘉奖了颖王和颖王妃郑氏。”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起来,这其中竟有一半是望向云舒的,尤其是谈冲和穆青这二人,他们一个担忧、一个晦暗。 云舒怔了怔,惊讶的看向凤朝歌,却见后者低眸品茶根本将所有人的视线当做浮云,他凉凉的扫了一眼云舒,然后对穆青道:“外公既然声称要和我一起入宫,想必父王已经做出决定了是么?” 穆青极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吐出三个字:“去不得!” 这三个字说得决绝而沉重,凤朝歌却是随意应了一声,那云淡风轻的样子竟让人有些心疼:“看来父王终于决定要杀我了。” 他的声音似笑似叹,将在座所有人心都心里一紧,有些莫名的沉重。 又是一番商谈,凤朝歌告诉众人自己因称病而休养三日的打算,虽然有些不合情理,但却也是以退为进的唯一之法。 众人各自筹谋一番都散了,穆青却在出了府门之后叫住了谈、笑、风、生这四位疏国大将过府叙话,姚谏也带着姚子淳回了自家府邸。 凤朝歌未发一言,只陪护在云舒身边将她送回了卧房,自己则在屏风后面换上了一套干净衣物。 云舒看他修整好胡须和鬓发,身上穿的不是王公贵族的仪制,而是一身普通的青缎长袍,她想起姚谏说起的事,蹙着眉头问道:“你没有让宁国割让城池或拟些过分的文书?” 凤朝歌如玉的脸庞侧过来,笑意淡的似一道水影儿,他目光沉了沉,竟带着薄薄的怒意:“你难道只关心宁国的利益?关心宁攸飏的安危?”他呵然一笑,冷声问道:“是不是宁王救过我一命,我也要以命相抵你才满意?又或我在你心中根本就是只知利益不知恩情的小人?” 凤朝歌清雅的凤眸闪着光泽,带着失望和凌厉之色,那是云舒从未见过的模样,一时不由呆住了。 他心中来气,上前走了一步捏住云舒消瘦白皙的脸颊,带着嘲讽一字一顿道:“我谋的是国、是天下、是万千百姓的福祉,宁王继承王位难道就不考量这些?虽说我比他的手段更迂深些,难道就是市井上的奸诈小人了?” 他这一番话说完犹不解气,咬牙切齿道:“还是说宁王在你心中本就是谦谦如玉的君子,而我便是诡计多端的政客?” 他深邃的眼眸盯着云舒,几个呼吸后才松开手,神情又挂上若即若离的笑意,他自嘲今日的失态,平复心绪道:“你休息吧。” 离得这么近,云舒才发现他乌青的眼圈,整张脸疲惫的不成样子,她当然明白凤朝歌放弃宁国之利的后果,见他不愿再说转头就走,心中抽动了几下,竟然有些慌张。 “夫、夫君……”云舒清寂的声音浮现出淡淡沙哑,竟是别样柔情,万分动人心魄。 凤朝歌的脚步停下了,呼吸一滞,眼中风云变幻起来,他眯着眼睛看向女子:“你说什么?” 云舒脸上有些红,可她早已习惯用清淡的微笑掩盖一切,她慵懒的靠在床角,低声说道:“夫君你……不要生气。” 这回凤朝歌听清了,心跳入鼓,他薄唇动了动,终究叹了口气:“你……哎。” “你这是要出门?”云舒瞥了眼他的常服,随意张口问道。 只见凤朝歌幽幽一笑,满肚子的气终究烟消云散,于是走过来神秘道:“襄垣藏香阁,逛窑子去。” 寻常女子听到夫君逛窑子,必定一哭二闹不死不休,可是云舒只动了动眼皮,问道:“确定了?” “嗯。”凤朝歌淡淡应了一句“派人查过了,成王每次去藏香阁除了常请的胭脂偶尔也见过紫苑,而且最近紫苑都不曾往世子府传过密信。”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云舒:“若身体还好,不如与我同去?” 云舒楞了一下却又笑了,比之方才更多了几丝戏谑:“游勾栏还带着夫人,只怕在整个天下都是闻所未闻吧。” 凤朝歌亲近的捏了一下她的手,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箱子里放了男装,况且一躺了半个多月,出去走走也好。” 襄垣城没有宵禁,因此华灯初上的时候还能看到许多生意人和百姓在街边游走,而各种赌坊、酒肆、乃至勾栏客栈都是生意正红火的时候。 藏香阁作为城中最大的官妓场所,自然迎来送往、络绎不绝。 紫苑是楼中的鸨儿,却也是最受欢迎的姑娘,她的贵客上至王侯公子、下至地方官员没有说不上话的,因此她也姿态颇高,轻易不出来见客。 紫苑乳白色的肌肤在烛火下十分细腻,一汪妖妖桃目泛着水光,匀称圆润的手臂上带着一对玉镯,正柔弱无骨的靠在窗前梳妆。 “楚国的绢花果然逼真,你也很适合紫色。”一道清朗矜贵的声音从门口响起,让人闻之舒心,绕梁三日。 铜镜中,紫苑的眼睛闪过一丝喜色,她匆匆回过头,柔情似水:“世子殿下。” 紫苑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其中的眷恋之色不言而喻,她很有分寸的福了福身子:“多日不见,妾身恭喜殿下凯旋而归!” 凤朝歌十分不客气的找了一处地方坐下,好整以暇的看着女子,眼中含着深深的笑意,却不知几分真假:“你盼着我回来?” “是……”紫苑的眼神有些痴迷,却浮现出些许惧怕,于是后退了两步。 一眨眼,门口出现了位身材纤长、容貌清隽的白衣公子,那公子长得天人之貌,活像画本子里描写的翩翩玉郎,让身为女子的紫苑都自惭形秽。 “世子这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啊!”那公子的声音微凉,却镇的人心神一宁。 紫苑却被这人惊到于是恢复几分清醒,警惕道:“世子妃殿下?!” 她的眼睛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然后将迷恋痴心的神色自凤朝歌身上收回,恢复成一片精明逢迎。 凤朝歌不动声色的看了眼云舒的小腹,然后松了口气转头看向紫苑,声音没什么起伏:“本王在北疆陷入困境是因为有人误传情报,而京中传往边境的情报都经你手。” 紫苑的脸庞被紫绢花衬成一朵芙蓉,她不语。 “成王一向喜欢来藏香阁,除了胭脂便只见过你,他是颖王的亲兄弟这你应该知道,可你似乎并不避讳?”凤朝歌的声音理智到极致,笑的十分冷淡。 他俊美的容颜如同一个修罗,带着种笑里藏刀的锋利:“本王是来问问你,整个疏国的勾栏都交给你打理,你为何要转投颖王?”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同心同德 紫苑闻言脸色一白,含情脉脉的看了凤朝歌一眼,她的神色惧怕中还带着几分希冀:“颖王的动作瞒不过殿下你的眼睛,可是颖王殿下他虽不如你运筹帷幄,可他却知道怜惜我,我也愿意跟着他。” 她说完一动不动的盯着凤朝歌的眼睛,想要从其中找出什么不一样的情绪。 云舒找了处舒服的地方看好戏,心中不由啧啧称奇,看这紫苑姑娘的架势倒不像是背叛凤朝歌转投颖王,而更像是心怀怨念的女子找了别人来气自己夫君似的。 然而凤朝歌连半分别样的情绪都没有,他眼底一片凉薄,就连唇角的弧度都没改变半分:“很好。” 紫苑心中窜起一股寒意,因为她看到了凤朝歌寒冰似的笑容,她呆呆望着眼前人,心中除了深陷下去的痛意还有些许自嘲,可她没有退缩,直挺挺的看着他。 凤朝歌的背影挺直,眼神没有色彩,只是越来越冷漠,越来越深沉,就像乌云压顶那般,带着危险和肃杀。 云舒看这情形心觉不妙,她轻喝了一声提醒道:“紫苑!” 可凤朝歌冷冷勾唇,出手如电,修长的手指掐住紫苑脖颈,毫不犹豫的向旁边一扭。 云舒起身劈手去夺,运力击向凤朝歌胸口,她知道凤朝歌的武功跟她在伯仲之间,所以很有分寸,只用了五分力,无奈距离太远只夺下了一具尸体。 “你!”云舒惊怒不定的看着凤朝歌,却像被人钉在了原地不能挪动分毫。 凤朝歌本来已经反射性的举起双手格挡,但忽然想起来女子正有身孕,于是止住了自己的动作,没有闪躲,竟是硬生生的受了。 他被云舒的内力震退几步撞在墙上,然后蹙眉跌坐在地上,喉头滚动,咽下上涌的鲜血,牵动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原来这世上你最不信任的人,果然是我。” 云舒脊背一僵,下意识的回头去看紫苑,只见她披着薄纱的袖口下藏了一只匕首,只怕凤朝歌方才晚出手片刻,此刻死的人就是他了。 紫苑歪着脖子,嘴角流出黑色的鲜血,眼神空洞却缓缓流出一滴怆然的泪水,她挣扎着动了动手指,指向凤朝歌的方向。 “今生为妓,若能…共赴黄泉…便…不必在乎低贱的身份。”她声音极其微弱,只传入了身旁云舒的耳中。 泪水终于顺着紫衣美人的脸颊落入地毯,那具方才还柔媚无骨的身躯此刻已经冰冷僵硬。 云舒怔怔的望着尸体,从心底升出一股淡淡的悲凉,她目光渐渐幽深,转身去看凤朝歌,声音一片冰冷:“你是否早就知道紫苑的心意,知道她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在你心中的分量而背叛你,知道她今日宁愿与你共赴黄泉才领我来看?” 她目光沉沉的望向墙边疲惫的身影,有几分不可置信的悲哀,以他对人心的揣度怎会不知一个女人对她的情义?只怕刚刚知道是紫苑背叛他的时候便明白了前因后果,何须亲自来处理? 凤朝歌看着她的眸子如幽暗的树林、似暗潮涌动的大海,他含着笑意的冷漠似乎冻坏了别人,也孤独了自己:“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所生活的地方。” 他想向云舒解释,可又不知该如何说明,他只知道自己身边时刻在发生这样的事,若他心思不深、手段不狠,死的一定会是自己。 凤朝歌靠在墙壁旁不起身,他没了往日的笑容,甚至连清贵的气质也化作了冰冷:“我虽惯于算计别人,却从未想过要害你,我并非胸怀大义、肯为别人委屈自己的君子。” 他低头苦笑,嘲弄至极:“你常以为,情爱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讲都是奢侈,我也以为,若我爱上一个女子她必定会死于权利角逐之中,可这个女子不是别人,你……终究与别人不同。” 云舒彻底愣住了,她将凤朝歌的话听懂了,却又好似没听懂,心头却蓦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未及深思便飘飘然飞走了。 心头有什么忽然明了。 当时在楚国,除了攸飏还有那浊沧的嬴华世子,自己明知凤朝歌为人心性却终究许嫁与他,为何? 嫁到疏国之后,以自己的身份权柄即便是疏王也要对她礼让三分,而自己却为了凤朝歌的计划一次次深陷险境,为何? 她若真对凤朝歌无情,大可守着这两国同盟与一纸婚约,不去履行夫妻间的真正行事,可如今腹中却有了凤朝歌的骨肉,为何? 云舒越想越细,越细越心惊,竟然津津流出冷汗。 凤朝歌见她神色古怪,脸色苍白,心中不由慌了一下,抿唇问道:“是否觉得身子不舒服?” 云舒恍若未闻,将眼神飘到窗外。 今夜风浅云淡、夜明星稀。 她眉头不自觉的一蹙,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事情终究要想明白、道清楚...... 原来她并非无情,原来所有的失望和难过,都是因为曾经期许过、盼望过,因为容不得沙子,所以她对于凤朝歌比别人更加苛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知为何,她心中想明白了一些事,反而觉得轻松,还有浅浅的愉悦。 在房间中沉默了许久,她忽然淡淡回首,笑容中带着释然的明净,和稍许无奈和纵容:“我们回去吧,医监说过近日不让我吹风,对胎儿不好。” 凤朝歌眨眨凤目,以他们相识多年的情分和对女子的了解,他觉得云舒忽然有什么不一样了,像是忽然被理解,忽然被接受。 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却含着一丝欣喜,他不敢置信:“广陵,你……” 风拂过女子清丽的鬓角,柔婉了嘴角眉梢,只见她一贯清高冷淡的面容忽然松了下来,浅浅一笑:“我们回家吧。” 凤朝歌一动不动的看着女子,他知道,这次他将自己剖开给女子看,将自己的阴暗拿出来摆在眼前,赌赢了。 似要将云舒永远镌刻在心里,凤朝歌的眸子似要幽深到海里去,又让人觉得清明如镜湖,明眸闪耀似坠入漫天星子。 他伸出一只带着薄汗的手掌,轻轻吸了一口气,笑容里带着小心:“同心同德。” 女子定定看了他一会,似要将他难得的惶然记在心里,然后也伸出一只手:“风雨同舟。” 两只手掌交握,都是素洁、修长,有着握紧天下的力量,这交手一握,似乎是终生不变得契约,两心相许的盟誓。 这一刻,没有天下大业,没有权利争衡,只有彼此。 回府的马车中,凤朝歌疲惫的身躯似融在暖泉之中,他沉睡过去,眉宇间除了安宁惬意还有着淡淡欣喜,云舒望着他如同孩童得到了糖果一般的容颜,安静一笑。 街角的凉风掀起车帘,热闹的街市熙熙攘攘,满是生活的气息,云舒惬意的闭上双眼。 成碧将整理好的折子放在新造的檀木桌上,看着云舒懒怠的靠在一旁,口中不由埋怨了几句:“殿下你有了身孕,世子还托人造了这么大一张桌子给你看折子,这不是成心要累你?” 云舒拥着银鼠皮小毯,手中翻看着沈意之从楚国传来的奏折副本,轻轻叹了口气:“父王竟然将乐平许配给了明芳。” “苏大人?”成碧以前跟在荣妃身边,对朝政略有耳闻,于是笑着安慰道:“一定是因为王上知道苏大人是殿下的人,所以才愿意将乐平公主下嫁,说来说去王上最喜爱的还是殿下你。” 云舒拿着朱笔在上面批阅了‘留心’两个字,摇头道:“只怕深意不在此处。” 荣妃失势,连带着二哥云浄在朝中也受到了影响,况且她出嫁之前父王已经下旨任明芳为太傅教导云逸,这是父王认同了她的想法,想要越过二哥直接立储云逸。 父王将乐平嫁给苏明芳的另外一层用意,恐怕是知道乐平怀恨在心,所以能与位高权重的明芳相互掣肘,说来说去,父王既不相信二哥一党,也不相信苏氏一族。 成碧对朝政本就没什么兴趣,也不愿去关心楚王的深意,所以不再询问,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世子好不容易休朝了几日,结果成日在书房和人商谈政事,没见他关心你和腹中的孩子。” 云舒没说话,只低头一笑,不可置否。 书房中,穆青、谈冲和林一笑正和凤朝歌商讨朝政,可凤朝歌手中正拿了一把藤条摆弄,双手快速翻飞像在编织什么东西。 他眼皮没抬,吩咐道:“你们继续说。” 穆青将折子往前一堆:“你从边境回来就没入宫,眼下除了宁国商谈不利,还有人弹劾你废弃君臣之礼,骄傲自大!” 凤朝歌点头表示知晓,然后问道:“林将军,边境那名黑衣人和细作都查出来的吗?” 林一笑抱拳,回答道:“将广陵殿下和我军回营路线告知阖勒的人末将已经找到,但那名鬼方军中的黑衣人却毫无头绪。” 凤朝歌手下不停,将藤条翻来覆去显得十分灵巧:“追查出那名细作和京中何人有联系,至于黑衣人你派人去边疆碰碰运气。” 众人将该呈报的事都讲完,却见凤朝歌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一心一意的将手中的东西完成。 穆青脸色沉了几分,连表情都懒得动一下,开口提议道:“世子,三日后你就要回朝复职,既然王上这次也允许广陵殿下去北疆调兵,不如带上她一同觐见,以防不测?” 凤朝歌白皙的手一顿,轻轻扫了一眼穆青,声音含着警告:“穆大人,且不说广陵现在身子不适,仅仅是她楚国公主的身份都不应受你的调遣,你以后还是少打她的主意。” 穆青沉默不语,他明白眼前的年轻人不止是他的外孙,更是未来的一国之君,他目光微闪,却没有露出丝毫愤懑不快之色,只坐了一会便告辞离去。 不一会儿,凤朝歌手中的藤盘也完工,只见刚才还四处散乱的藤条已经被编织成了一只花纹紧密的盛器。 他出门将藤盘丢给候在门口的季伯,吩咐道:“去府库中将巴州进贡的葡萄洗好送到广陵那里,记得要用泉水。” 季伯傻了,用浑浊的眼睛盯着凤朝歌看:“殿下你刚才编藤条,就是为了造个盘子?” 凤朝歌果然眯了眯眼,声音清朗如风:“青瓷配绿茶,葡萄当然配藤盘。”说完也不等季伯反应,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往卧房走去,只留下一脸莫名的季伯,一瘸一拐的到府库中寻葡萄去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情势突变 云舒抱着藤盘狠吃了一顿葡萄,然后看着凤朝歌难得悠闲的在窗前看书,没说几句话就开始眼皮打架,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晚饭时凤朝歌见她睡得香甜也不曾叫醒,只吩咐府中的下人过一个时辰再做些清淡吃食送到卧房,而他兴致不错,提笔在桌前绘着一副丹青。 青袖低垂,手执玉笔,桌案前的男子显得温和安静,如同寄情山水的画师,他寥寥几笔勾勒出雕栏玉栋的紫檀床榻,却对卧在榻间的女子极尽笔墨,挥毫间是小心翼翼的精致。 云舒静卧在床榻上,怀中抱着他新送来的银鼠皮小毯,手中还攥着一小串葡萄,秀挺的鼻头微动传出细细鼾声,让人觉得心中痒痒的。 凤朝歌微微一笑,提笔勾勒出她疏淡的眉目,仿佛是安静婉约的女子,但他知道这是假象,若那双幽深似夜,晶亮如星的眼睛一旦睁开,便会让人感到如雪似冰的清傲冷艳。 云舒无意识的拢了拢被角,手中的葡萄便骨碌碌的滚到地下去,没想到她马上惊醒,迷迷糊糊的巴着床头往下看,还扁了扁嘴:“我的葡萄没了。” 那狡黠灵动的表情仿佛又回到宁国世子府,她还是江湖中那个毫无束缚、偶尔开开自己玩笑的潇洒女子。 “呵呵…”凤朝歌笑了。 云舒眨巴眨巴清朗的眸子,疑惑的看向声音的方向,却在触到男子愉悦闪耀的凤眸时觉得脸颊一热。 她心中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起身走过来,看到画卷里的女子。 画中的女子侧卧床榻,黑发如绸,一身红衣散漫的铺在身上,看似慵懒随意却处处透着清湛傲然,那份神韵若有若无,却似将骨子里的东西都刻进了画中。 云舒暗自称奇,别人画的是容、绘的是貌,可凤朝歌却是在画一个人的风骨神魂,若非真正了解画中之人,恐怕很难做到。 她心中发热,却又不自觉的勾起唇角,她轻咳了一声,掩饰性的审问道:“我今日穿的明明是件清水色银丝锦的裙子,你怎么画了个红色。” 凤朝歌和她贴的极近,嗓音温热道:“因为你穿红色最美,那样子即便不用看我也能画出。” 云舒不自在的动了动,鼻尖萦绕着淡淡兰香,她心中不由腹诽起来,没想到这一贯故作高雅的男人竟将撩人的情话说的一本正经,且格外的动听。 她用手肘抵住凤朝歌的胸膛想从桌前走过,却奈何空间太小,一时没转圜过来。 凤朝歌轻轻哼了一声,声音似从胸腔中震动出来,带着惑人的低哑:“夫人再动,本王恐怕把持不住了。” 听了这话,云舒一时心跳如鼓,慌不择路的跳出凤朝歌的臂弯,这下竟用上了灵空门的踏雪身法,翩跹的落在窗前,离了凤朝歌好远。 凤朝歌的眸子如同墨玉,闪着幽暗难明的光芒,他不着痕迹的看了眼云舒的小腹,然后隐忍的吸了口气,继续勾勒着丹青的最后几笔。 “你明日就要回朝复职?”云舒扯开话题。 凤朝歌‘嗯’了一声,用手在画卷上轻轻扇动,让墨迹干的更快。 云舒感受到窗外的徐徐凉风,心头终于松快下来,头脑也跟着清明:“明天我跟你一起入宫,免得你那位好父王做些见不得人的打算。” 没想到他想都没有想,就开口淡淡回绝:“不必,文有穆青,武有谈冲、林一笑,即便父王真想杀我,恐怕也得掂量一下自己的实力。” 云舒皱眉偏头,有些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你明知道有我在你会更安全的。” 凤朝歌的笑容很浅,看上去云淡风轻,实则却很认真:“广陵,以前许多事我没想明白,所以乐得走些捷径,可如今我既然明白了,难道还需将你置于险境来求得自己一个平安吗?” 他嗤笑了一声,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虽然此事会费些手段,但父王若想将我的命留下,恐怕也不容易。” 动听的声音散在风中,却烙在人心口,云舒用目光描摹他的侧颜,天下间也只有凤朝歌一人,能用这么清雅淡薄的声音说出这等傲视天下的言语,却……让人十分称心。 第二日一早,凤朝歌按着时辰入宫复职,云舒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在成碧的服侍下略进早餐。 “殿下你看,这荷露清粥还有奶汁角都是咱们楚国的吃食,你快尝尝。”成碧颇有风韵的眼角弯了弯,有些心喜。 云舒动了一下筷子,却又放下了。 成碧以为她是孕中没有胃口,于是劝道:“之前荣妃娘娘怀二殿下那会也是吃不下东西,你就算没胃口也要为了孩子多吃一些。” “府中的府兵和暗卫都撤下了,只怕有大事要发生。”云舒的视线飘向窗外,喃喃自语。 以她的功力当然能够发现平日隐藏在世子府各处的高手,是那些武功不弱的家丁也难逃她的眼睛,只是今日别说那些隐在暗处的护卫,就连季伯也找不到人影。 从早朝一直到下午,凤朝歌依旧没有回府,云舒却从窗下看到了行事匆匆的季伯,他往返于院子外和府库之间,看着像是在收拾细软。 “季伯。”云舒从窗口叫了一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季伯一瘸一拐的走过来,混黄的眼珠望着云舒,表情有些为难:“宫中传来消息,等下世子便回来了,到时让他跟您解释吧。” 云舒不再追问,只继续将沈意之送来的紧要折子看完,然后又和成碧两个人吃了些晚饭。 夜色很快沉下来,王府中因没什么人所以连灯火都难得的稀疏,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杂乱声,连院墙都被火把找的通亮。 成碧听到外面马儿的嘶鸣声和兵器的碰撞声,心中紧张起来:“殿下,外面似乎有很多人!” 云舒见凤朝歌一日未归心中也有些不放心,于是起身走出卧房,与季伯一起到前厅中看个究竟。 只见府外停驻的兵马和火把没有进来,大门却开了。 凤朝歌身着一件黑色红绣的朝服,头束玉冠,他看似不紧不慢,实则很快走到了云舒面前,显得有些风尘仆仆。 云舒不去看他身后繁乱的火光,也忽略掉季伯忧心忡忡的神色,递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他的脸上带着倦意,却在看到云舒平安时松了口气,然后他沉默了一会,温言道:“广陵,先回楚国去吧。” 云舒清亮的眼眸看向她,神色虽然平静,心中却泛起点点涟漪,即便大婚时那般紧迫的局面,凤朝歌也未曾让她先行回避。 “朝中有穆老先生,你身边有谈、笑、风、生四位将军,即便颖王趁你出征把控了宫中局面,也应该很有把握才是。” 凤朝歌点头,含着笃定的笑意:“不错,局势尚在掌控之中,只是凡谋划都难保毫无疏漏,我怕伤了你。” 他接过季伯打点好的包袱放到云舒手上:“我会让姚子淳护送你到两国边境,成碧随行侍奉,即便父王知道你离开世子府,也必不敢追上去阻止。” 云舒触到他温凉的手指,仍旧有些不放心:“这次的事你有几成把握?” 凤朝歌捏了捏她柔软的玉手,笑容不改,对她安抚道:“放心吧,至少有六七成把握,若处理得当便可不费一兵一卒,我这样做也是为了没有后顾之忧。” 季伯虽不欲打扰,但看到门口蠢蠢欲动的人马,还是出言提醒道:“世子,外面的人都在等着,您入府的时间不宜太久。” 凤朝歌点头表示知道,后退一步静静地看着女子,似在话别,他的眼中荡起浅浅笑意,似春日初融的泊泊清泉,温和缱绻。 云舒跟着季伯走向王府地库中的暗道,回首望去,只见黑夜中独立一个挺拔清雅的身躯,他独自立于庭院之中,如同暗放的一朵幽兰,风华无铸。 嘈杂淹没了所有声音,却见他轻薄的唇角微动。 云舒一怔,在心中不断回放那无声的四个字:一路保重! 第一百六十三章 攻心为上 沉重的石门放下,隔绝了另一边的火光和嘈杂,姚子淳看了一眼沉默的云舒,劝道:“广陵殿下,我们走吧。” 云舒无声的垂下眼睑,转身往深处走去。 没想到就建在离宫门口不愿的世子府,地下竟然有这么一道蜿蜒曲折的暗道,听说这座府邸是凤朝歌亲自领人督造,应该是早有打算。 地道中食物齐全,即便走上十天半月也是足够,但云舒等人只用了不到一日便离开庶阳,出口是京城东面的一座远郊。 刺眼的阳光在众人走出隧道的那刻出现,令人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恍惚,车夫已经备好马车等在这里,云舒看着面善,记得他是世子府中的人。 姚子淳沉默的看了眼身后,掩盖住心中的担忧,催促道:“从此处到边境还有半个月路程,请殿下上马车!” 可无论姚子淳怎么催促,云舒都是纹丝不动。 姚子淳偷偷抬头,觉得此刻的云舒有些高高在上,神情模糊的似清晨的薄雾,有些难以窥视。 “姚校尉,现在我问你,文昭的的打算到底是什么?” 姚子淳似乎又恢复初见时的沉默寡言,他低头想了很久然后屈身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奉世子之命将殿下送回楚国,请赎末将不能告知之罪。” 他伏地不起,仿佛只有这样才不用面对云舒幽深清亮的眸子,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够紧守对世子的承诺,让云舒安然离去。 “不如……让我来猜一猜?”头顶上的声音清清淡淡,却如蛰伏在土壤深处嫩芽,在不知不觉中生长,甚至可以推开巨石。 “文昭此刻在朝中占尽了上风,除了穆大人和你父亲姚谏,应该还获得了不少官员的支持,那几位威名赫赫的将军都为他所用,更重要的是就来禁卫军的兵权都被谈将军握在手中。” 姚子淳身躯一动,却还是牢牢长在地上。 她的声音十分清越:“只是若以兵力围困宫中,难免不会在史书中落个弑父篡权的污点,况且他是为了日后的四国之争,不愿平白耗费疏国的兵力。” 云舒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蹲下平视姚子淳,声音温柔,似在引导人的内心:“你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能够帮他,只要你告诉我。” 姚子淳像是经不住他的循循善诱,身躯抖了抖,仍然犹豫:“殿下……” “你若不肯透出实情我便现在回城,疏王不敢动我自然能求一个明白。” 云舒说完心中也有些紧张,她知道凤朝歌所面临的情况一定比自己说的更加危机,否则不会让她先回楚国回避。她更怕姚子淳会死守凤朝歌的命令,因为她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现在回城给颖王送上门去。 可是姚子淳终究被她说动了,咬了咬牙说道:“世子殿下昨日早朝入宫便被颖王的人扣下,因为黔城的驻兵忽然出现在宫中与谈将军的禁军形成对峙,世子今日也是因为有穆太师和其他几位将军作保才能够回去见你一面!” “你说什么?!黔城的驻军是怎么在文昭的眼皮底下进到宫中的?”云舒心中震惊,怪不得凤朝歌昨日竟然直接让她离开,黔城的驻兵就在都城之外,那一万兵马可是宫中禁军的两倍! 她怔怔的看向石门:“这么说,是疏王和颖王联手?” 姚子淳不敢抬头,目中含着激愤的泪光:“是!” 云舒轻轻吸了口气,她明白凤朝歌此时所面对的情况不能再遭,若他敢反抗必定让父王和颖王师出有名,以镇压叛军的名义就地诛杀,即便是谈冲等人也难逃一死。 “没想到疏王一向看重军权,此次为了拔掉文昭这根扎在心中的刺,竟然会将兵权下放给颖王。”她苦笑着摇头,这恐怕也是凤朝歌难以想到的事。 姚子淳将所有的情况说出,自己倒是轻松了一些,却把云舒当做了主心骨,于是问道:“殿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情况如此危急复杂,即便是她也不可能马上想出应对之法,只好带着成碧和姚子淳几个人在郊外客栈住下。 姚子淳日日取打探京城的动向,好在疏王对凤朝歌手中的军权有所忌讳,对外只宣称世子擅专、未得诏命亲赴边疆,有损疏国利益,所以只是将他暂时收押并未有什么动作。 云舒怜惜成碧本是弱质女流,所以遣她去镇守三国边境的落平关找管潮,另一封密信也由自己和沈意之通信的暗桩送到楚国都城豫安。 “姚校尉,文昭现在被困牢狱,京中的百姓是什么情况?” 提到这个,姚子淳的脸上才有些欣慰:“先前两位殿下大婚的时候世子也曾被王上下狱,京中百姓都为世子感到不平。” 云舒轻轻一笑,对姚子淳轻声吩咐着,让他这几日找些妥当的人在京中散播一些言论。 只要疏王并不是真的想在现在讲王位传给颖王,只要他还顾忌凤朝歌手下的军权不敢轻易加罪,那她就有一半把握扭转现在的局势。 “世子虽然尽得民心,可赎臣直言,百姓虽然有心之所向但大多胆小怕事,况且黔城守军是出了名的强硬,肯定不会惧怕下曲曲百姓流言。” 云舒赞许的看了他一眼:“你说的不错,这些百姓相比黔城守军来说就如同乌合之众,然跬步千里、佰川纳海,那些守军可以不在乎,但疏王不能不在乎。” “况且我们也并不依靠那些百姓扭转局势,只是拖延一些时日罢了。” 姚子淳又疑惑了:“那我们靠的是什么?” 就他来看,眼下的局势可以说是完全被动,唯一的办法便是利用世子手下在各处的军权围困都城,迫使王上放了世子并立下传位诏书。 云舒朝他神秘一笑,透着精明和狡猾,却散发出强大的自信,十分让人安心:“我们靠的是攻心!” 她拍了拍姚子淳年轻的肩膀,声音清凉:“这可是你家世子最擅长的手段,恐怕你还要多学上几年。” 姚子淳感受到那轻如鸿毛的力道拍在肩上,心中既钦佩又仰慕,于是安心的点头道:“是!” 第一百六十四章 故地重游 凤朝歌又一次故地重游进了刑部大牢,他嫌弃的看了眼周围脏乱的环境,心情有些不好。 颖王不似成王那般花天酒地,无论在府中还是朝中都以清廉节俭为人所知,他长了一张看似善良的面孔,可说起话来却满藏机锋。 “文昭。”颖王隔着牢房的栅栏拱了拱手,有些看笑话的意思。 凤朝歌并没有生气,因为颖王在他眼中实在不足为虑,若说真有谁碍着他继位成王的道路,那也是他们高高在上的父王。 “文昭,这次父王将审理案件的权利交给我,我也是不愿的,只不过父王手下可用之人不多啦,总有人要站出来。” 凤朝歌坐在草垛上笑了两声,声音愉悦动听却让颖王觉得有些混不吝:“如此便有劳王兄了。” 颖王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他知道眼前的人并非善茬,但他以前也从来没想今天这样,觉得这个清贵的男子如此…如此不要脸。 “说吧,为什么突然去边境和谈,将到手的城池又还了回去,你若说不清楚,我怕父王不会放过你。” 凤朝歌挑着眉头:“王兄,即便我将前因后果说个明明白白,父王就能放过我了?” 然后他舒服的眯了眯眼,老实不客气道:“我们今日还不要审讯,就谈谈你的想法如何?” 颖王嘴角抽了几抽,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被人牵着鼻子走,尤其是一个已经深陷牢狱的人,于是他心中发出几分狠意。 他向后招收:“来人,将东西搬进来。” 凤朝歌看着颖王手下一件件抬进来的铁架,神情静下来,问道:“王兄这是要用刑?” 两人对视,彼此的竟然神情十分坦荡。 颖王摊了摊手,显得十分无害:“文昭,说来说去父王厌恶你也不仅仅是因为你的军权,你母后和穆太师他们哪个不是在掣肘父王。” 他眼中亮起幸灾乐祸的光,仿佛疏王下一秒就要将王位传到他手中似的:“现在随王失势,怀王也因为你的原因被秘密处死,父王没得选了!” 他笑呵呵的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有恃无恐道:“只要我将你杀了再扮好一个儿子的本分,料想父王也不会让这大好江山后继无人吧?” 凤朝歌用手托着下巴,听得很认真,还十分捧场的拍拍手:“王兄的计谋很妙,想的很周全,隐忍的也够久,文昭佩服。” 他淡淡笑着,忽然调转话锋:“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父王恨我入骨,为什么却只是将我关在刑部而不敢杀我?” “因为他知道,谈冲等人只认我一个主人,即便是父王的号令也不能将他们强行镇压,这后果父王担不起,你……更担不起。” “嗯,你说的不错!”颖王思索了一下凤朝歌的话,表示同意,却忽然笑弯了眼睛,神情贱贱的:“可是我年轻啊,年轻嘛,就是容易冲动。” 他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比出一小节长度:“我刚好比父王多出一点点的邪性,所以他不敢的事我敢,他顾虑的事我权当看不到。” 凤朝歌张开凤眸,一动不动的看着眼前这个并不熟悉的人,在怀王死前这个人一直谨小慎微,表现出对朝政漠不关心的样子,可如今开来此人不但贪图王位,而且还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 颖王从狱卒手里接过钥匙,将牢房门口的锁打开,掂量着一把匕首走了进来,口中念念叨叨:“我记得世子妃,哦!就是那位楚国的广陵殿下!”他拍拍脑门,似在责怪自己说的不清楚:“我听说她有了身孕?” 凤朝歌终于不笑了,冷冷看着面前的笑面虎,心中不愉,他这辈子还没有受过谁的威胁。 “呵……”他凝神想了一会,忽然又笑了,只不过笑的很讥讽、很嘲弄:“我劝你还是不要打她的主意。” “心疼了?”颖王露出一个自以为风流倜傥的笑容,在凤朝歌眼里却甚是可笑。 只见凤朝歌一边叹息一边摇头:“别说我没提醒你,以你的手段心智,我怕你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颖王听后神情一顿,然后忽然大笑了几声,那声音除了尖利还有些不可置信,搞的表情不伦不类。 笑过之后,他睁大眼睛在凤朝歌身上来回扫视,然后将目光凝在一点,突然发难将匕首刺进凤朝歌的肩头。 凤朝歌看着自己身体中流出的鲜血,就像一个旁观者一般不为所动。 颖王将头靠近凤朝歌耳边,声音阴沉:“我记得怀王算计你那一箭就是在这里,只不过上次你有女人来救,这次……你死定了!” 颖王抬头,发现被自己刺了一道的人也正静静地望着自己,那神情别说恐惧,就是眉头也没皱一下,那种漠然的、运筹帷幄的神情确实让人觉得难以招架。 凤朝歌完全有能力躲过去,可是他没有,只眼睁睁的看着匕首刺穿肩膀,然后他伸出一只手帮颖王将匕首从自己的身体里拔出,顺手扭断了颖王的腕骨。 “啊!”颖王感觉到一阵剧痛,他连忙向后退了好几步,用另一只手托住断了的右手,冷汗津津的抵在门框上。 就在他准备下令让人乱刀砍死的时候,颖王府的管家从外面急匆匆的跑进来,他一件眼前错综复杂的情况就傻了,不明白自家主子唱的是哪出? 他看到世子半身是血,颖王则是托着一直弯折的手掌,那情形在阴暗的地牢中要多诡异就有多诡异。 颖王抬头看了一眼打扰自己好事的管家,不冷不热道:“你是来看热闹的还是来回禀事情的?” “启禀殿下,外头出事了,襄垣城中的百姓今日发动暴乱,在宫门前口口声声说世子一心为民要为他讨回公道。”他战战兢兢的瞟了一眼牢中的凤朝歌:“而且听说楚王给王上写了封信,说广陵殿下自从来了疏国就没有消息,听着......像是来质问的。” 颖王疼的满脸是汗,心中愈发暴躁:“好啊,当初她和宁王有一腿的时候我们用的就是百姓暴乱这一招,如今她故技重施难道还会有作用?” “这......还真有。”管家不知死活的回了一句,然后接着道:“王上听说广陵殿下已经出了世子府,流落在外没有消息,就为这个楚国大将管潮已经调兵,说、说要到都城来找那位殿下!” “一派胡言!”颖王怒气冲冲的骂了管家一声:“云舒出逃世子府父王是一早知道的,明明是他默许那女人送回楚国,现在怎么还说是我们将人弄丢了!” 管家呈报的一席话不仅让颖王愣住了,也让凤朝歌有些迷惘,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 “哈!”凤朝歌在角落里发出一声笑,漆黑的目中荡起难以明喻的光彩,他的笑容里一半是清雅、一般是骄傲,却十足气人。 他好似炫耀一般拱了拱手:“承王兄吉言,这次文昭还是有女子来救!”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夺位 颖王的脸色十分难看,他冷着脸站了一会,忽然发狠道:“管家,去找人过来,今日务必送世子上路。” “不可啊!”管家被颖王的命令下到,他弓着身子往前碎碎走了几步,用手掩住嘴低声对颖王劝道:“殿下,肯定是楚国那位殿下传出的消息,现在他们摆明了是以势压人,就连管潮的大军都压在境边。” 管家的眼神向凤朝歌那里飘了一眼:“再说王上都已经下令大事化小,您已经和世子撕破脸皮,切不可在此时连您父王的旨意都不顾!” 这王府的管家倒是为精明人,懂得见风使舵,在牢中劝说颖王放弃一意孤行还卖了凤朝歌一个人情,即便以后颖王打败他也能留下一条性命。 凤朝歌看破不说破,只含着笑坐在一旁,似看热闹一般等着颖王的决定。 颖王心中生气,但就是无法下出将凤朝歌格杀的命令,因为他手中没有凤朝歌的军权,如今所作所为不过是利用父王和世子之间的猜忌而已,若他违拗父王的旨意,岂不是两面不是人? 看着凤朝歌扬长而去,颖王险些将自己的嘴唇上的肉咬下来,他在管家的搀扶下一屁股坐在地下,有些神情恍惚道:“完了,连父王都不能耐他何,彻底完了!” 凤朝歌从牢中出来倍感愉悦,他想云舒一定已经在世子府中等他,从未有过的归心似箭想一根喜悦的弦,将他的嘴角向上牵扬。 可他没有回府,而是从街边买了一匹良驹向宫中跑去,本想着用和缓些的手段和父王周旋,可如今却改变主意了。 他决定先平息这场内乱,给云舒和她腹中的孩子一个安稳的天下。 世子一进宫门,就有小内监慌张的进来通报,疏王是个聪明人,当他下令让颖王不得妄动之时他就明白这次他输了。 凤朝歌进入殿中的的时候,除了高高在上的那个人,闲杂人等早已被屏退,即便是大内监兴安也奉命回避。 “儿臣参见父王。”他拱了拱手,朝王座上的人说道。 疏王精明狭长的眼睛飞快闪过一丝不快,他有那么多的儿子,光是成年的就有五位,可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如眼前这个。 他低头看着大殿中央的年轻人,黑色红绣的朝服十分庄重,即便他此刻大获全胜仍然装的十分恭敬。 “文昭,起来吧。”他的声音又低又沉。 凤朝歌弯曲的身子一僵,然后站直,他的笑容完美,声音却冷漠到没有起伏:“父王,这是你第一次叫儿臣名字,儿臣受宠若惊。” 疏王眼神一沉,忽然问道:“你恨我?” “恨?”凤朝歌轻声反问,然后笑了:“父王想多了,你和母后两个人我都不恨,因为你们根本就不值得。” 疏王没想到凤朝歌有此一语,他紧紧盯着阶下年轻人的表情,似乎在分辨他言语中的几分真实。 可凤朝歌只是含笑而立,目光坦荡无温,见惯世俗人情的疏王有一瞬间的怔愣,因为这毫无瑕疵的面具不似一个真正的人能够拥有的,他不信凤朝歌心中没有怨、没有恨。 他缓缓吸了口气:“你赢了,颖王和鬼方人勾结的证据我已经收到,他一定会被处死,而你……会是疏国未来的君主。” “可是儿臣,不想做疏国未来的君主。”凤朝歌笑的十分礼貌。 “什么?”疏王惊讶的看着自己儿子,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难道这些日子的筹谋算计,他只是无趣了不成? 没想到凤朝歌倒退了好几步,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声音如同清冷的美玉,却无比清晰的传到疏王耳中:“儿臣想做的…是疏国现在的君主。” 疏王皱皱巴巴的脸显得十分苍老,如同一朵被气得发青的绿色菊花,身上散发出的威严和气势十分强大,他冷笑了一声,有些不可置信:“你现在是在说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 凤朝歌眸光淡淡的瞟了他一眼:“启禀父王,如今谈将军掌管内禁就在宫门口候着,何将军回了宁国边境,风将军和林将军各领了五万兵马在莱州和郢州,只等儿臣一声令下。” 他说完还嫌不够,又很客气的提醒道:“父王别忘了,楚国落平关的守将管潮将军此刻也已点兵,随时可进入疏国境内。” 死一般的安静,若不是从窗口透进来的几缕光线,没有谁会发现华丽的殿阁中还有两个身影,他们一跪一座,似是在对峙。 疏王冷静的目光中经过了几番风云变化,其中闪过的算计和精明是在对比凤朝歌和自己手中的筹码。 一阵嘲讽而又失望的低笑从王座上传出来,那‘咯咯’几声像只苍老的乌鸦在寻求最后的生机。 疏王用布满纹路的手掌捂住眼睛,却让浑浊的泪水顺着两颊流淌下来,他另一只手搭在桌子上,然*紧。 “好…好、好!” 三个‘好’字接连从疏王的口中蹦出,却一声比一声苍凉,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而王座上的身影也不再直挺挺的绷着,而是放松的塌陷下去,看起来竟在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百年之后疏国王位需要交给自己的儿孙,而凤朝歌则是最优秀的一个,若不是想到那个耍弄自己一生的女子,他或许会愿意让这个儿子继承王位。 疏王心情有些复杂,说不行是欣慰还是不甘,许久过后,他才从新开口,声音中带着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文昭,孤问你,你这么着急要我的王位,可是为了那个女子?” 疏王如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决定给他一些忠告:“若非如此,你应该为了你的贤名选择一个更柔缓的方式才对,听说你还打算把她送回楚国?” 凤朝歌不可置否,他云淡风轻的站立在疏王面前,一身朝服显得丰神俊秀。 疏王看着这位自己一贯不愿正视的儿子,忽然觉得这表面看上去温雅明和的人却让人难窥心意,他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思量一会还是劝道:“本以为我这一生,见过最厉害的女子就是你母后。” 年迈的君王陷入了自己无尽的回忆之中:“初次见她,我也曾为她的容貌倾倒,若非她一心想要疏国的权柄,甚至不惜离间我与父王和兄弟的情谊,我与她本该是世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凤朝歌眼眸动了动,终于露出一丝可以称之为不屑的表情,嗤笑道:“原来父王和众位王叔还有情谊?你和母后本是一类人,何须做出这等遗憾之状?” 疏王的性情凌厉一生,此时竟然无法生气,他向下弯了一下嘴角:“可相比你那位王妃,楚国的广陵,你母后的手段竟然逊色不少,你母后是依仗穆氏在楚国的声望,依靠你外公对政治的远见,还有她无情的政治手腕。” 他停顿了一会,抬眼往进凤朝歌眼底,那经历岁月沉淀的智慧闪耀着摄人的光芒,竟然凤朝歌也深思一紧。 “可你和广陵夫妻,手中握的都是两国军政,挣的都是天下大局,你看看她领兵的能耐和朝中积累的威信,难道就没有一丝丝的担忧吗?” 凤朝歌身形没有挪动一寸,却不自觉的缩了一下瞳孔,穆青和他的父王,两个同样具有深谋远虑的权者,他们甚至因为自己处在相互对立的一方,却何其相似的说了同一句话? 他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似乎有些紧张,有些患得患失,但他从来不是懦弱的人。 于是他怔了一会,又笑了:“既然父王知道广陵和母后不同,那儿臣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月老测字 ‘正月梅花香又香,二月兰花盆中装,三月桃化红十里,四月蔷薇靠短墙……’院子中的小宫女一边打理花卉,一边哼着小调。 青雉动听的歌声从窗外飘进来,这乡间小调虽与宫中的雅乐有所不同,但却让人感到一股暖意和温馨。 仪元殿是疏国历代王后居住的殿阁,无论是凤朝歌的母后还是前疏王继后陈氏,都是直接入住此处。 可云舒住进来之前,凤朝歌居然命人将此处的旧殿阁全部推倒重建,不仅在里面新开辟的池塘给云舒赏玩,还将原来西边的偏殿改成了一座书房,书房外面种了一片兰圃,幽香袭人。 殿阁的主人一身红色底裙,外面是一件上好的银色滚雪细纱,这名贵的衣袍穿在身上,满是清贵之色,更难得的是银色细纱并非十分厚重,还透出底裙的点点红色。 女子怀着身孕,好生休养之下将原来的容貌恢复如初,除了高高隆起的腹部,身量都是恰到好处的纤细窈窕,且还有种慵懒柔和的风韵。 成碧从外面的小厨房端进来一碗桂花蜜,她埋怨地看了一眼云舒圆滚滚的肚子:“殿下,虽然已经快到五月了,可疏国比不得咱们楚国,你怀着身孕怎么不多休息,有时间就窝在书房里做什么?” 云舒不仅没觉得冷,反而觉得有些闷热,这才让成碧去取些汤饮来。 她看到成碧手里那碗淡黄色还飘着桂花的蜜水,将清丽的眸子眯成一条缝,有些像犯馋的猫儿:“你要来的再慢些,我就要自己去找了。” 一碗桂花蜜水入肚,女子倍感满足,用手支起下巴看着外面的风景。 窗外有棵高高的梨树,因为今年春夏来的晚所以刚结了花骨朵,听说这还是她住进殿阁里的前一个月凤朝歌命人从城外移种的。 成碧见眼前的人没了声音,只一心一意望着外面出神,还以为她心情不好,于是有些担忧的询问道:“殿下,我听说新王继位后三个月就要选女子入宫侍奉,您可是为这个事忧心?” 云舒从窗外收回目光,投在眼前的桌案上,上面摆放的奏折有些杂乱,她伸出一只手随意整理着,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你知道,我不是会为这种事上心的女子。” 还没等成碧说什么,外面凤朝歌已经走了进来,那身黑色王袍衬的他面冠如玉,高雅温言。 自从凤朝歌继位之后,那位精明年老的疏王便声称要云游天下而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他退位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颖王勾结鬼方人的证据公示天下并将与此事有关联的人全部处死。 因此,凤朝歌在登上王位的同时没有招来一丝骂名,他救平城、战鬼方、军功卓著、和谈于宁国的事迹广为传颂,可是说是在众望所归中继承王位。 云舒没有起身,看着他在仪元殿中转了一圈,才朝着书房的方向走过来,那不愠不火的笑容在闷热的天气中让人觉得十分受用。 他的凤眸一瞥,发现云舒的肚皮因为月份太足而顶在了桌边上,于是轻轻皱眉:“我明日让人再给你造一方软塌,以后看书看折子都躺着好了。” 云舒懒懒的应了一声,看到凤朝歌手上拖着的托盘,里面是一条水色的锦布裙子,那裙子的布料虽然也很名贵,但与疏王宫中的相比却是不值一提,于是问道:“这是什么?” 成碧倒了一杯茶房在凤朝歌面前,然后躬身退下。 凤朝歌清雅的眸子闪了闪,现出笑意,就如同邀功的孩子一般,凑过来神神秘秘道:“好不容易等穆青上折子参奏襄垣府尹,他原本是父王的人,我带你出去走走如何?” 云舒心中欢喜,可是却敛下笑意,问道:“别是为了清理门户顺便带我游玩吧?” 凤朝歌笑意更深,从王袍的袖袋中掏出一小截黄花玉色纸,上面有几行风流畅达的朱笔小字。 襄垣城中所有好吃的、好玩的,能闲逛的或是名扬四国的酒楼客栈都一一列举,而凤朝歌那献宝的神情与他一贯的风仪有些不符,甚至谄媚到引人发笑。 云舒愣了一下,然后抚着肚皮低笑出声,肩膀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好久之后才抬头打趣道:“你若再如此形容,我可不敢保证肚子里会钻出一个什么样的机灵鬼。” “好,只要你确定能生出个机灵鬼就好,毕竟这大好江山还是要有人继承。”凤朝歌的凤眸闪过一层柔光,如同夕阳投射在湖中,令人着迷。 云舒此刻只能用瞠目结舌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她叹息:“你的脸皮果然比襄垣城的城墙还厚。” 襄垣城中有两处极受达官显贵欢迎的去处,一是那烟花柳巷处的藏香阁,再有就是汇集天下名食的驾鹤居,无论是楚国的名菜芙蓉鱼骨,亦或是浊沧的拉皮咸浆这里都能品尝。 看着前来报菜的机灵小二,再想起当日在洛城敲诈凤朝歌的那餐佳肴,云舒起了一丝玩笑之心。 “凤尾鱼翅,花菇百味鸭掌,芙蓉鱼骨,糖醋荷藕,翡翠银耳羹,佛手杏仁酥。”清亮好听的声音不疾不徐的报出一串名贵菜名,惹得小二的脸色越来越苦。 “这位夫人,驾鹤居虽然以品物繁杂为人所知,可您报出的菜名有许多我们闻所未闻,只有芙蓉鱼骨和花菇百味鸭掌是可以做的。”他为难的看向凤朝歌,笑的很小心:“公子,能不能换一些?” 凤朝歌看着女子又忽然玩性大发,心中轻轻一叹,即便是自己也曾被她多番嘲讽耍弄,何必去难为店小二,于是他又随口报出一些精致名贵的菜品。 云舒本是一时兴起,自然不会如市井泼妇一样刁难别人,不过片刻便好奇的看向别处。 凤朝歌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酒楼对面的街市上有一颗极为粗壮的大树,树上挂满了红绳和木牌,树下摆了一个摊子,上面写了四个大字:月老测字。 第一百六十八章 街头闲逛 香气四溢的佳肴美馔很快摆到桌上,可云舒仗着自己滚圆的肚皮一筷子接着一筷子,不一会便将这些美食吞吃入腹。 女子出筷如剑,那叫一个快、很、准! 可是旁人看来,女子虽然进食颇快,却有条不紊兼得几分优雅,这样子引得凤朝歌有些瞠目结舌,甚至怀疑她用上了江湖里某些高深莫测的手法。 云舒好不容易酒足饭饱,发现有人直直的盯着自己,那充满趣味和宠溺的目光令她些闪躲,脸颊上飘出两朵红云,然后打了个饱嗝,支支吾吾道:“我…嗯…肚子里的孩子饿了。” 凤朝歌的眸子浮现出笑意,一闪一闪如同星子:“我竟不知,自己的孩儿竟然如此能吃。” 他欺身凑过来,修长如玉的身姿将云舒圈在窗边,因为离得太近云舒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呵气如兰,其中还伴着淡淡酒香,十分醉人:“人常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难不成你腹中便是那传说中喜爱吃食的饕餮不成?” 云舒何曾见过他如此不正经的样子,偏生这人连说笑都十分温雅有趣,当下不由觉得血气又上行了几分,脸上的红云如霞光,秀色可餐。 她轻声‘啐’了一口凤朝歌,声音低不可闻却带着惑人的慵懒:“你腹中才装着那贪婪擅欺的东西。” 凤朝歌闻言哈哈一笑,竟是十分旷达潇洒,他的声音悦耳动听:“为夫肚子里装的只有满腹才华,还有一颗热忱的心而已。” 云舒清逸的眉宇一挑,也不知凤朝歌是何时变得如此厚脸皮,她起身巧妙一躲便从凤朝歌的臂弯中走了出来,那身形翩翩如同一缕毫无拘束的清风。 凤朝歌脸上闪过一丝气恼和薄怒,声音淡淡:“‘踏雪游龙’,看来灵空门的身法与你很合用,却让我想剿了他满门呢!” 她知道凤朝歌是在说气话,却还是忍不住笑出声,眼角瞥见对街正在招揽生意的测字摊,眯着眼闪过一丝促狭:“既然你声称是陪我出来游玩,不如逛逛街市?” 一看这表情,凤朝歌便知道女子腹中的坏水又上头了,要说起这坏水来,它一贯藏得极深,只有对着自己的时候才冒出一二,全不似对别人的宽仁大度。 他心中一叹,也不知前世是欠了女子多少银两人命,引得今生血债血偿,偏生他觉得此时极为受用,别说气恼,反而还生出愉悦来,于是无奈的拱了拱手,装出小厮的样子,好脾气道:“悉听夫人尊便!” 街对面的算命摊子上挂了一个大大的‘卦’字,木桌子上还铺了一张白布画着五行八卦图垂到了地下。 算命先生穿了件灰不灰蓝不蓝的布袍子,顶这个书生髻,若说真有什么特别那就是鼻子旁边那颗大痣,上面还挂了一根毛,看着颇为喜感。 算卦的枯坐一天都没生意上门,此刻正捧着瓜子和旁边卖首饰的大娘聊天,那有一搭没一搭的样子随意极了。 他翘着二郎腿将瓜子皮扔在地上,掸了掸手,却看到面前站定了两个华贵精致的鞋面。 只听旁边卖首饰的大娘双手合十拍了一下,赞叹道:“哎呦呦,两位莫不是神仙下凡来的吧!” 测字书生赶紧抬起眼皮,只见面前的男子凤目含笑,华贵无双,一身铮铮青衣如芝兰玉树,俊美的面庞如同鬼斧神工的玉雕,让人目眩神驰。 他犯傻的眨巴眨巴眼,十分恍惚的看向旁边的妇人,那妇人清目流光,即便笑着也生出许多二月融雪的潺潺冷意,一张白皙沉静的面容清艳到让人不敢直视。 正在他痴迷的当口,还是卖首饰的大娘先反应过来,递了一只摊位上最上好的铜钗过来,钗子上还镶了一块红色的石头。 “夫人长得真是美,不管戴什么首饰一定都美出天去,就看看老妇的首饰吧,若好就买一个回去!” 大娘忙不迭的将自己的饰品拿出来,但她看到自己脏兮兮的糙手,又看了看云舒的玉容,觉得这样的物件是在玷污那神仙一般的人儿,于是一时进退不得僵在了那里。 没想到云舒笑吟吟的看着她,然后伸出手将那饰品揣入袖中,丝毫不嫌弃大娘的粗糙:“谢谢大娘,这钗子我买了,只不过我与夫君今日是来测字,下次再来光顾。” “哎!”大娘看到这天仙一样的人儿还这么客气,哪里会有一丝不快,只重重的应了一声便喜滋滋的绕到了一旁。 凤朝歌听到云舒唤他夫君,一颗淡然清雅的心便轻飘飘的飞起来,于是从袖中掏出一大块银子拍在收拾摊上,笑容温润:“今日没带碎银子出门。” 大娘和测字先生看傻了,虽说襄垣接头的有钱人不少,但如此豪气的也不多见,于是测字先生眼睛一亮,心头痒痒。 “公子和夫人可是想测姻缘?” 云舒看着测字先生故作高深的样子,笑容不由扩大,道了声‘是’。 凤朝歌在旁边看的分明,心中无语,知道无论测字先生说什么她都会应着,可眼中却没有一丝不耐烦,反而满是纵容,他沉静的黑眸如潭水,天地间只倒映她一人。 “柴门深叩久不开,小倚竹枝盼月回。月老不知何处去,红绳不系定贪杯。”测字书生念念叨叨的唱出招牌话,将竹签递到了云舒手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夫人摇签。” 云舒也不似其它女子一般心怀忐忑,她手握竹筒,随意摇了两三下掉出一只细竹签,上面写着: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 测字书生脸色顿时微妙起来,砸吧了一下嘴又叹了口气,那样子欲言又止甚是勾人,可云舒仍是淡笑着望向他,反而是凤朝歌凑了过来,问道:“何解?” “二位深处富贵,从小不愁吃穿用度,本身该是门当户对的天作之合。”他捋了捋下巴,又意味深长的说道:“十亩农田不多,却让事桑者倍感悠闲,从这签上来看,二位的情路必多坎坷,还需淡于名利才能得享生活之乐。”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既没错却也不是全对,就看听的人怎么想了。 像云舒和凤朝歌这等权势滔天之人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不信天命只信自己,偶尔算命也只是消遣消遣,就譬如今日的云舒,纯属消遣凤朝歌。 因此她不可置否,似笑非笑的望着高树上的红绳,和善问道:“道长解得很准,只是不知有没有什么法子让我和夫君的情路少些曲折?” 测字书生一贯会察言观色,只看衣着就知道两人非富即贵,又知道这解签一贯是女子深信不疑,于是有些神秘道:“虽有些麻烦倒也不难,只要将你二人的生辰八字写在玉牌上,再亲手挂在树上,再让我画符祝解一番,定有成效!” 云舒果然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伸手写下生辰八字,将牌子郑重其事的交到凤朝歌手中,背对着算命摊的笑容里充满促狭:“劳烦夫君了!” 凤朝歌看着眼前美丽的女子,那身影在旁人看来是一心期盼,但他却知道这是要一心捉弄自己。 他仰头看了眼身后比墙还高处一半的巨型大树,觉得眼皮抽了抽,青筋也跳了跳。 “夫人这是要看为夫爬树?”他有些不自然的问道。 第一百六十九章 挂个木牌吧 可凤朝歌哪里会是轻易上当的人,于是转了转眼眸,对测字先生问道:“这自己将牌子挂到树上和用木丫子挂到树上有什么区别?” 他挑着眉头,测字算命本是百姓求个心安的法子,可对于他来说未免有些不屑一顾,若不是……哎,他看了眼捧着肚皮笑在一旁的女子,觉得无法。 测字先生没想到凤朝歌有些不情不愿,当时结巴在了那里,反而是刚才那位卖铜钗的大娘一脸奇怪:“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一个心诚嘛!” 大娘顿时想起自己守了这么多年寡,一个人拉扯娃儿长大的艰辛,语重心长道:“这位公子,我看你们也不是缺钱的人家,所以平常肯定有人伺候着,可你夫人都身怀六甲的辛苦着,你挂个牌子都不乐意?” 还没等凤朝歌说话,云舒就笑的连眼珠儿都眯了起来,十分有期盼的对测字先生问道:“先生那你看这树上的丫子长得高低不齐,是不是挂的越高显得心越诚?” 凤朝歌心里突突了一下,果然见那测字的愣了下边开始顺着云舒给的杆子往上爬:“是这个理儿!” 于是云舒乐开了花,将写着生辰八字的木牌子放到凤朝歌手中,素指往天上一点,声音清魅:“夫君你看,就上面那根尖尖细细的,最高的那一根!” 这声音透着说不出的清朗华美,兼有几分清纯无邪,虽说凤朝歌心里跟明镜似的,明知云舒装出这一副含羞带怯的样子挤兑自己,可那份明艳动人却让人无法拒绝。 就这一会,街边已经陆陆续续来了好些看热闹的百姓,有的是因为好奇,有的是因为云舒和凤朝歌的容貌,反正里三层外三层将算命摊为了个水泄不通。 那算命的破落书生喜不自胜,还吆喝了起来:“走一走看一看啊,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达官显贵,任你是天人之貌还是丑若无盐,都来结节姻缘了!” 凤朝歌看到旁人正指指点点的看着他,心中无奈的叹了口气,他解开自己的腰带,将锦袍的前襟别到一旁就准备往上爬。 千算万算,凤朝歌没想到自己有当着众多百姓宽衣解带要爬树的这一天,可他用眼角瞥了下笑靥如花的女子,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凤朝歌将裤腰带勒紧,黒长如墨的发丝被捋到一边,那样子虽说不十分雅观,但放在他身上却又是极为耐看,那潇洒风流的样子不知迷倒了街边多少良家女子。 哦,还有前头藏香阁的风尘女子。 可当凤朝歌转身,直面那棵要两人合抱才能围成一圈的参天大树时,他还是忍不住黑线了。 云舒捧着五个月的肚子,向测字摊的老板讨要了一张长凳和一把瓜子,开始坐在旁边磕了起来。这样子本该让人觉得有些不厚道,偏巧,云舒的容貌极美,竟让人觉得她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 嗬!光看那长身玉立的背影,别人还以为站在树前的男子是要赏风弄月、吟诗作对来的! 可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双脚岔开,以一种狗熊掏蜂蜜的奇异身姿开始往上爬,他两只精美修长的手扣在树皮上,两脚死死地攀附在树干上,呈大字形,正如一只黏在蜘蛛网上的大青蛙。 且…这衣…确实是青色的。 云舒坐在下面嗑瓜子,看到树上的人身形凹凸,或者说是撅着屁股,十分艰难的往上面拱,她十分不厚道的笑了。 “哈哈!” 那笑很大很清晰,如同奔流不息的清水淌入每个人心中,让人觉得十分邪肆放达,却令人莫名的着迷。 凤朝歌背对着众人觉得有些气恼,却不由自主的勾起了唇角,从心底里觉得愉悦,可这笑容还没成型,忽听‘刺啦’一声,他再也笑不出了。 云舒傻了,测字先生和铜钗大娘傻了,底下看热闹的百姓也傻了。 晚风飘飘,浮云楚楚。 树上的青色衣裤破了一个大洞,露出一片白白嫩嫩的皮肤,那屁股的弧度极完美,就像一颗新鲜出炉的大白馒头。 云舒被瓜子皮卡了一下,捧着肚子在哪里前仰后合,好不容易没被噎过去,再抬眼时,凤朝歌已经悠然立于树丫子的最高处,那里还有什么大白馒头。 凤朝歌独立枝头,如同一只骄傲优雅的青色凤凰,他亘古不变的笑意摆在脸上,只是望着云舒的眼神相当幽怨。 他动作行云流水的将木牌挂在最高的那棵枝丫上,声音低沉蛊惑从晚风中飘来:“夫人可还满意?” 云舒望着他没说话,嘴角挂了个瓜子皮,呆呆点了点头。 几乎是在云舒点头的一瞬间,凤朝歌便从树上飘了下来,牵起云舒的皓腕一溜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凤朝歌不知什么时候将云舒抱在怀中,经过了好几条街市才将她放下来,看着她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容,竟黑着脸找不到词责怪。 远处的测字摊见人都走了没有热闹看,没一会便四下散去了,而测字书生则是捧着桌上留下的银元宝,喜滋滋回家睡觉。 人闲桂花落,夜静街市空,凤朝歌轻轻叹了口气,将所有的热闹散去,才慢悠悠牵着云舒的手往王宫的方向走去。 笑闹过后更显人走茶凉的淡漠,一时间两人竟然没有人说话。 凤朝歌捏了捏手中温软的手,低声说道:“新王继位三个月需要选人入宫侍奉,你可听人说了?” 云舒一边随着他走,闷闷的‘嗯’了一声,脸上将放肆的笑意尽数收敛起来,换上了高雅难窥深意的淡笑。 她捧着肚子慢慢前行,将街市上的灯火人潮渐渐放在身后,仿佛方才的风花雪月不过是红尘一游,过眼云烟。 凤朝歌一贯知道她的性情,即便真的有了什么不快的地方也不会像寻常女子一般吵闹,至多嘲讽一句便不再谈,可他又哪里敢真的放任。 于是他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广陵,我一贯不屑那至死不渝之说,这你是知道的。”说着用手将云舒的发丝别在脑后,声音清醇:“但我答应过你此生不负,便再不会娶这世间任何一人。” 这话之后,他顿了一会才又继续前行:“誓言于我们而言或许如镜花水月,所以我从不承诺,但我既然说出口,便不会失言,你可愿信我?” 云舒自然从成碧那里听说了这件事,但王族娶妾纳妃延续后代是再正常不过,即便是自己的父王也不能免俗,可凤朝歌却敢说出这一番话。 她低头看着鞋尖,心跳不可自抑的紊乱起来,凤朝歌这个人一贯是表面上的多情,骨子里的无情,可若是他真的深情起来,却让人有些招架不住。 “哎呀!”云舒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近在咫尺的宫门,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你不是说要将襄垣府尹的职位罢免,别是忘了吧?” 凤朝歌神秘一笑:“姚子淳可文可武,用起来十分顺手。” 云舒哑然失笑,原来这人自己逍遥,却将烂摊子交给别人做。 第一百七十章 楚国暗桩 淡淡的月牙挂在天上,似乎在观看着人们为世俗而奔波,它亘古不变,也不知在嘲笑着什么。 穆青府中,风恪四人因马上要返回各自的职位而离京,他们几个人中只有谈冲因禁卫军统领一职留了下来,不禁有些感慨。 他举起酒杯,朝着其他三位和主位上的穆青举杯:“我谈冲和世子在军中相识,发誓要报效一生,如今三位将军都要领职归去,独留我一人守在京城,虽心中有憾,但也甘之如饴!” 他仰脖喝下一杯,紧接着又续上第二杯:“我是个粗人,不动、懂文人叽叽歪歪那一套,但还是要多谢穆太师,愿意为我这三位兄弟践行!” 谈冲大手一挥,指向另外的三个人,他们同朝为官为将,又是在战场上共同拼杀过的兄弟,感情深厚。 风恪、林一笑、何乐生三人想起这一路走来的不易,心中也各生出些豪迈感慨,于是举起酒杯与谈冲同敬一杯。 穆青举杯含笑,眯起精明的眼睛:“我虽然是文昭的外公,但同样也是他的臣子,身为人臣就是要为君上分忧,你们说是不是?” 谈冲听他模棱两可的话有些迷糊,用手抓了抓头有些接不住话,风恪心中却十分明白,于是对穆青说道:“大人有话可以直说。” 穆青知道像谈冲和林一笑这样的武将没那么多文人的弯弯心思,于是直接问道:“老夫请各位过府一叙,只是想问一个问题。”他平静无波的眼神扫向每个人的脸,缓缓道:“你们觉得,楚国的广陵公主如何?” 四个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何穆青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况且,广陵殿下如何又怎么是他们可以评论,这个话……还真有点不好说。 风恪是疏国四将中心思最机敏有谋略的人,他心中隐约觉察出穆青的意思,却也像其他三人一样沉默下来,有的时候,多说多错。 谈冲性格莽直,又与云舒在迎亲的路上遇到,他亲眼见证了云舒用自己的嫁妆救了平城百姓,于是他想了一会,非常认真道:“殿下虽为女子,但却侠肝义胆!” 林一笑见有人开头,也想起在莱州城外与鬼方人厮杀的惊险,于是也点头道:“别的不敢说,但广陵殿下救过我的命,这我是要报答的!” 风恪看着穆青越来越深沉的脸色,心中暗道不好,他踌躇了一会,才思量着开口:“殿下之能却非我等可比,只是如今他嫁给了王上,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 “哦?”穆青笑眯眯的看向风恪,却让人摸不清他的喜怒:“就连风将军这样善谋多虑的人也要为那位说话,看来她的确很有本事,才能让你们心悦诚服!” 何乐生从未和云舒打过交道,但见他们一个两个都将那女子说的十分了不得,于是难免好奇:“穆太师似乎对王后十分了解?” 穆青摇头“并不算十分了解。”他逐渐冷下脸,声音也变得警惕起来:“但我知道,这个女人手握重兵强权,又成为了疏国的王后,她的厉害之处不仅能将你们的忠心收归囊中,还能扰乱你们的疏王!” 他的语调不紧不慢:“乱世之中,烽烟四起,那宁国公主与嬴华联姻打的就是与疏国分庭抗礼的主意,可文昭现在一心放在儿女情长上面,难免损了几分逐鹿之心。” 谈冲和林一笑虽然有些迟钝,但也明白了穆青表达的意思。 风恪紧紧锁起眉头,暗自腹诽宴无好宴,穆太师这个人的厉害他早有耳闻,以他深谋远虑、言出必践的作风,若非有了解决此事的办法也不会贸然将他们聚集起来。 只是......凤朝歌和云舒那边竟是全不知情。 风恪小心措辞,让声音听起来尽可能中立:“大人也说宁国公主和嬴华联姻,这正如广陵殿下与王上大婚,虽然广陵殿下她......并非寻常女子,可如今也算是疏国人,这无可厚非。” 谈冲最是老实,对广陵也极为敬重,于是连忙点头附和:“不错!殿下待疏国百姓也很好,这没什么不妥!” 穆太师见他们一个两个都是只看当下,难免有些恨他们目光短浅,于是声音冷飕飕道:“她救你一人之命,或许会害了疏国千万百姓,这取舍之间难道不该好好思量?” 他轻轻哼了一声,说出自己的担忧:“你只看她现在与疏王相敬如宾,若有一天她要助楚国夺取天下,难道你们也要感念她的恩德?!” 众人闻言无不惊讶,但细思之下又觉得穆青说的不错,可以后没影儿的事如今又能如何? 穆青老奸巨猾的脸上竟然一片真诚,他不疾不徐开口道:“老夫入朝不久,但知道文昭一向信任你们。”他从四人面上一一打量而过,问道:“老夫只是想知道,疏国安插在楚国的应臣是哪几位?” ‘嘶’谈冲吸了口气,没想到穆青如此厉害,但他却不敢说话。 林一笑和何乐生都抬着眼往风恪那里瞄去。 想凤朝歌幼年失怙,又被打发出去在军中呆了好些年,朝中的文臣没人打理因此所用不多,手中也只握着这四位将军的忠心,想来想去这等重要又隐秘的事,一定交给了办事牢靠的风恪。 穆青心中有数,对风恪道:“风将军不必为难,我虽对楚国有所顾虑,但王后如今怀着文昭的骨肉,我不过是派人打探一下那边朝中的情形,你也不必和文昭说。” 四国之中,百姓并非一定拘于出生之地,譬如疏国有许多宁国的商客,楚国朝中有疏国人为官也是正常。 风恪面对着穆青的明察秋毫,心底觉得十分为难,只能站起来深深一礼,客气的婉拒:“末将效忠疏王,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必要禀报,不能独断。” 穆青抬眼去看,只见风恪的样子十分恭谨,且一直没有直起身子,他知道风恪难做,于是眼睛眯了眯:“风将军以为此时的文昭会同意你调动楚国的内应吗?恐怕他的魂都让你们口中敬佩的女子勾去了!” 他声音步步紧逼,不给众人回答的机会,质问道:“你们可知他今日出宫将襄垣府尹的政事交给姚子淳处理,却带着自己的王后在市井中游玩!” 穆青冷冷一笑,觉得红颜祸水不要也罢,因此对着谈冲等人谆谆教诲:“疏国政局初定,可想必四位将军的志向不仅于此,看看这偌大的中原,难道你们不想看到它统一在自己的手中!” 风恪沉默了,林一笑和谈冲也沉默了,他们身为将领,见惯了四国倾轧对百姓的残忍,见惯了流离失所的难民和囤积居奇的富商。 天下大治!这是他们的希望,也是他们的信念! 不想?如何不想! 一直没有说话的何乐生心中燃起火苗,笃定道:“儿女情长不比天下大业!” 穆青点头表示赞同,他看到风恪轻轻闭起了眼,知道他有所松动,于是将语气放缓:“且,我并不是让你们欺瞒君上,楚国的内应也只作探听消息之用,待真有动作之时,老夫必不会拦着你们告诉文昭。” 第一百七十一章 怎么动了? 这一日,暖风和畅,梨白花开,天气终于不再反复,而是一往直前的暖了下去。 云舒从仪元殿中走了出来,带着成碧往凤朝歌的书房中走去,听说那里的古卷颇多,刚好可以一阅。 自从凤朝歌继位疏王之后,世子府中的人跟进来七七八八,那些常用的心腹云舒都见过,也不觉得生分。 能常侍候在君王身畔的除了文武大臣便只有那没了性别的内监,因此原来府中武艺高强的人大都充了禁卫军,唯有季伯仍旧跛着足,佝偻着背过活。 云舒自与凤朝歌大婚那日起便一眼看出了季伯的不同,那等武功高强又精明强干之人,必不是个不起眼的府中杂役,原来在世子府季伯就相当于府中的管家,云舒感念他对自己颇多照顾,所以十分亲厚。 “季伯。”云舒从王宫花园处经过,看到了摆弄花草的佝偻老人,季伯身上总是有那么几分神秘,但她却不想探究。 原来季伯现在是个花园中的工匠。 他看到云舒与成碧二人,眼中闪过亲厚之意,咧着笑一跛一跛的走过来:“原来是王后。”他看了眼头顶的日头,哑着嗓子劝道:“王后既然怀着身孕,还是注意保养些,不要顶着暑热行走。” 季伯是个聪明人,在云舒眼中甚至是那种返璞归真的聪明,于是他只看了云舒来时的方向,便对她道:“殿下是想去疏王的书房吧?”于是指着一条小路道:“疏王还未下朝,殿下从这条路走,最是幽静凉爽。” 云舒点头谢过,成碧跟着云舒却觉得有些好奇:“殿下,这位老人家有些奇怪,他虽然有些跛足眼花但却很得疏*任,而且很熟悉王宫似的。” “谁还没有三两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你也不必问,回头让沈意之去查便是了。” 成碧点点头,宫中藏了多少密辛她比云舒了解的还要清楚,但提起沈意之她却想到了什么:“殿下不觉得最近沈大人的来信少了许多,以往一个月总有两三封,现在却只有一封了。” 云舒并不在意,笑了笑:“前些日子告诉了他我怀有身孕,想必最近楚国没出什么乱子,所以并不紧要。” 说话间走到了疏国历代君王的书房,这是一座三层的独栋阁楼,里面十分宽敞,是仪元殿那座书房的两倍还多,为显庄重,里面的书桌座椅以及楼梯书架一应都是乌木,看上去简洁大气,却少了几分寻常书房的雅趣。 云舒一边走一边看,只见书架上密密麻麻排列着书籍,且这些书籍新旧不一,从史书政要到诗词歌赋,从医乐孤本到江湖游记,甚至有些奇怪字符不知是从北疆还是其他蛮夷之地传来的,总之一应俱全。 成碧见云舒一目十行,竟将这些闻所未闻的书籍一带而过,似在寻找什么东西,然后又见她搬来木梯,于是担心的问道:“殿下想看什么书让奴婢去买就是了,当心跌了自己。” 云舒轻轻提起裙摆,露出水色绣银色兰花的鞋履,然后又缩了回来,她捧着肚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这样子确实不大便利。”于是她指着书架高处的一个蓝本子对成碧道:“我想要那本《韵集》。” 成碧看她肤如凝脂,笑靥清华,却如同一个娇憨的孩子,不禁心中喜欢,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果然有一本落满灰尘的淡蓝色本子,于是便取了下来放在她手中。 云舒放在手中掸了掸灰尘,对成碧颔首一笑:“你坐下,我念叨的字你记在纸上,回头拿给我来看。” 成碧有些奇怪,但还是十分听话的搬了一把小凳坐在小榻上,但那四平八稳的大桌却是万不敢坐的。 云舒拿着那本《韵集》看的极为小心,速来过目不忘的她竟然逐字逐句的推敲。 过了好半天,成碧举着笔的手都有些发酸,才听到云舒嘴里蹦出一个‘熙’字。 她这才明白云舒是在做什么,可是却没落笔,只笑着问道:“以殿下这般才学也要捧着这本书来给孩子想名字吗?” 云舒躲在阴凉的角落,笑意清润:“肚子里的字虽然多,但好似都被孩子挤没了,或许天下母亲都是这般,只愿将所有的好东西放在孩子身上吧。” 她的手搭在肚皮上,目色比平常温柔了许多,可腹中突然跳了一下,让她惊呼出声:“唔!” “怎么了!”有人破门而入,三两步便走到云舒身旁。 “殿下怎么了?”成碧问了一句,却被外面来人的声音盖了过去。 凤朝歌下朝后已经换了一身青色常服,本是缓带轻衣一片闲事,他去了仪元殿听到小宫女说云舒来了自己书房,于是才转来这里,没想到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惊呼,这一声吓,可不轻。 成碧见凤朝歌一阵青烟似的卷了进来,在云舒椅子前将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一根拉满的弓弦,只要一碰便崩坏了,于是轻轻叹了口气。 云舒抬起脸,满脸古怪兼一丝不可思议,她削尖的玉指朝肚皮指了指,声颤道:“这……怎么动了?” 凤朝歌一听,觉得了不得,脸色都白了几分,朝跟在身边的人冷冷道:“杵在这做什么?还不去请医监!” 成碧道了声‘且慢’,然后扶额称叹,还抽了抽颇具风韵的嘴角,眼前这二位都是天下极慧之人,到了为人父母身上怎就成了痴儿? 她看着两个求知欲极高的人,清了清嗓子,有些无奈道:“二位殿下,女子怀孕的时候月份大了,胎儿会在腹中活动,这也是极为正常的事。” “是么……”云舒受教的点了点头。 凤朝歌重重呼出一口气,手中冒出的虚汗将云舒的裙摆浸湿,他庆幸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怪我从小没了母后,有些大惊小怪了。”他勉为其难的笑了一下。 云舒怔怔的看着他,看到他虚惊一场又对于母亲懵懂无知的样子,心中有些泛酸,可她却实在不善于安慰人,尤其这个人还是凤朝歌。 第一百七十二章 赠衣 一时的沉默总会让人觉得难以适应,云舒张了张口,却无奈的发现自己一贯只会打趣眼前之人,若真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反倒三缄其口起来。 成碧很会看人脸色,尤其是宫中贵人的心绪变化,当下只得开口建议道:“奴婢从前侍奉过怀有身孕的宫人,因此知道一些,但究竟如何恐怕还是医监过来妥当些。” 凤朝歌这才回过神来,觉得十分有道理,于是叫人通传,请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跟随大军行走北疆又一路照看云舒回京的老军医。 老军医因出征辛苦,再加上保住了凤朝歌珍而重之的胎儿所以擢升了官职,现在是医署之首,仍然照看云舒和她腹中的孩子。 老军医把了一会脉,又远远观看了云舒的脸色,这才谨慎着开口:“启禀两位殿下,女子月份大了而有胎动是极为正常之事,只不过寻常女子在孕中三四个月即可有次症状,而广陵殿下的身孕已近六个月。” 虽然凤朝歌并不懂得女子怀孕琐事,但药理还是知道一些,听闻此言隐约觉得不好,于是一颗心又提了上来:“到底有什么问题?” “倒也不是什么大妨碍。”老军医习惯性的捋了捋那一寸长的胡须,因行军而晒黑的皮肤看上去有几分干瘦“只是广陵殿下在北疆受了劳累风寒,回宫后也是将养了好些个月才缓过来,想必腹中胎儿也因此成长的慢些,不像寻常胎儿那样活泼好动。” 老军医小心谨慎的瞥了一眼云舒的玉容,年纪大了在宫中必然混成了人精,所以将不吉利的言语吞入腹中,只是悄声又看了一眼凤朝歌。 这心中算计面上不动声色的功夫凤朝歌早已练到极致,他虽见老军医的神色不妙,却还是将一颗烦躁的心压下,和颜悦色的挥手辞退了左右,含着笑看云舒。 云舒懒懒的靠在一旁,刚才翻找书籍的兴致去了一半,只瞪着一双清妙传神的眸子看着眼前人:“你急急忙忙的来找我做什么?” 凤朝歌蹙了蹙眉峰,这女人前几日还在宫外耍弄了自己一番,今日更堂而皇之的占了自己的书房,眼下正质问着自己。 他薄而微凉的唇角弯出一丝无奈的笑意,抬眼示意桌上的东西:“给你送衣服料子来了。” 云舒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眼,成碧更是好奇,有什么金贵的料子能让凤朝歌献宝似的亲自送来? 成碧自从跟随云舒来到疏国,对眼前这位主上自然有了几分了解,若说眼前这位的性情是当得起深沉似海,可他偏巧又生的仪度翩翩、风华清贵,让人最是看不懂,虽说近几日因为广陵殿下有了些许改变,但也不至于改了性情。 这么想着,她便走了过去,看到桌子上摆着一缎衣料。 成碧自跟随荣妃入宫,所见过的珍宝绸缎不知有多少,寻常的物件连眼睛都入不得,可眼前的料子她却从未闻见过! 那颜色说不出到底是青色还是玉色,反正是细细的如同美人的雪肤,雪色之外还有淡淡烟青,打眼看去如一捧映着天光云色的湖泊,美不胜收! 云舒远远坐着,看到这匹潋滟如华清池水,泠汀如明江月色衣料,也不禁啧啧称奇。 她以往在宫中穿的水色绸缎本源于楚国之后方婉懿的喜爱,但那衣料是楚国名贵的‘秋华锦’,虽然也是贵重的东西但却有原迹可寻。 可如今这衣服看上去一片波光,即便如何细致也看不出织工的痕迹,那颜色绝美如同碧空净水,竟是天衣无缝! 云舒与凤朝歌相识日久,他心思难测手段高绝,他们的像是原起于相互的提防戒备,后又失望于彼此的身份猜忌,可他如今对自己的心思早不是两国之间的联姻,而是……一往而深。 她望着凤朝歌静而清雅的笑容,心中微动,又渐渐地跌宕起伏起来。 自从她嫁给凤朝歌,心中想的本是想着相安无事,各自筹谋一生,可如今却全都乱了。 云舒心中五味杂陈,可却有几分再清楚不过的暖意与欣喜,可理智却又告诉她这几分别样的感觉足以令她粉身碎骨。 她有些认真地看着眼前俊美无双的男子,恍惚觉得自己一笑,喃喃道:“文昭,你会后悔的。” 凤朝歌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因为女子口中的文昭二字而软了心肠,本以为自己是一副天生天养的石头心,如今却想错了。 他低头一笑,笃定而温柔:“若我说至死不悔呢?” “你……” 云舒怔怔的看着他,一时无语。 旁边的内监十分伶俐,见此形状赶紧凑了上来,讨好的对云舒说道:“王后明鉴,奴才今日随着主上在朝中,可是亲眼见到主上是如何驳回那些大臣的选亲之言,别说三个月之后的选择,竟然直言此生只有王后一人伉俪情深。” 他偷偷瞥了一眼凤朝歌分毫不改的淡笑,接着说道:“您可还没看到朝中诸位大人受的惊吓,尤其是穆太师,恨不能两撇胡子都气上天了!” 云舒的性情本非寻常女子,不似平常女子那般感恩戴德,反而转着一双黒玉似的眸子,似笑非笑的问道:“穆太师难道没说我是祸了疏国妖后吗?” 小内监一时不妨,竟被云舒诈了出来,顺着话道:“是呢是呢,可他说有什么用啊,咱们主上可是……” 到此处,他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没分寸的话,转眼看到凤朝歌凤眸闪着清寒的笑意,才觉得周身被人凌迟一般,脸色青绿的跪了下去。 “奴才胡言乱语,望王后赎罪!”他肩膀因为恐惧开始抖了起来,作势就要往脸上抽。 “哈哈!” 巴掌还没下去,小内监就听到了一声笑,那笑声并不如女子的娇俏,反而豁达的如同画本子里的盖世英雄,他古怪的抬头看了眼发笑的尊贵女子,觉得稀奇。 只见云舒竟然没有丝毫气恼,笑容尽是不拘和疏旷,小内监从未见过如此放浪形骸的女子,一时呆住了,可又觉得这笑容动听如同天籁,不知不觉竟然红了脸,而后自觉失礼,连滚带爬的告退了出去。 凤朝歌无奈,知道云舒在江湖上时,开心起来能将司马仇气得倒仰,生气时敢拔清虚道长的胡须。更别提那些受人敬仰的江湖豪杰,要么惧她是璇玑门掌人生死的一座之尊,要么又慕她武功绝强只身立于桃林时的绝妙身姿。 这等令人又爱又恨的女子连自己也吃过不少亏,于是抽了抽好看的嘴角,如行走的玉山一般离去了。 老军医深解主上其意,从书房中问诊后就到承阳殿中候着,才喝了两盏茶,果然见到凤朝歌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凤朝歌一进门便伸手止住老军医的跪拜之礼,清淡的笑容中有着些许冷意,他安于王座之上,问道:“刚才见你欲言又止,可是广陵腹中胎儿不妥?” 老军医拱手答应:“王上明察,确实如此。” 凤朝歌随之皱起眉头,声音有些发涩,唯恐情况不好:“到底怎么回事,你从事道出,越详细越好。” 云舒在北疆风寒内伤又为了两军交战耗费心神的事简略带过,只因这些都是凤朝歌知道的,因孕中失了调养,所以胎儿本就十分孱弱。回到襄垣城中虽说身体养回来大半,可幼子不如母体那般恢复迅速,因头三个月调养不足已经现出死胎之像,好在云舒本有内力又救治及时,所以胎儿好歹活了下来,却因为生长缓慢到六个月才有了这可怜的一点胎动。 凤朝歌面色不动,可握着茶杯的手却因为发紧而显得有些青白,在听到‘死胎’二字的时候竟然一下捏碎了玉杯,睫毛颤了几颤,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寒着脸问道:“你只说如何才能保他们的平安。” 其实对于云舒这种情况,老军医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可以让她们母子平安,心中半是犹疑半是惶恐,想了好一会才回道:“臣并没有十分的把握,只是从今往后广陵殿下的饮食需格外注意,务求温补为上,再者还要心绪平和,不喜不怒才是保养之道,否则臣也只能敬告不才。” 凤朝歌听后传令给宫中上下,皆需小心伺候仪元殿,更亲自查看了仪元殿中的宫女和内监名单,斟酌着将毛手毛脚的人全部换掉,又挑了许多稳重家世清白的宫人。 做完这些,天色也完全暗了下来。 承阳殿中的烛火亮起,一簇一簇的跳跃着,奏折繁杂的堆在桌案上,让人看了就头疼,可凤朝歌却有条不紊的查阅,手中行笔流畅,不一会就将左边的折子叠在右边,竟丝毫心力也不费。 烛光明灭,台阶下出现了一个黑影,在夜中毫不起眼,也不知他是如何躲过大殿门口的层层侍卫,就这么唐突在王座之下? 凤朝歌没有抬眼,像他这样的高手自然是针落可闻,更何况这暗夜来访之人本就是他的命令。 “属下拜见主上!” 黑衣人一身劲装,头束发带,腰间别了一把弯弯的长刀,竟是北疆人才会用的武器。 “事情办好了?”凤朝歌抬头看他,漆黑的双目映着暖光,却冷静的令人心惊。 这人原是他在庶阳收服的那批江湖杀手中的佼佼者,许多人在大婚之夜的谋划中被先王铲除,而这一个却是被他留下充在了疏国的暗卫之中。 黑衣人点头:“回主上的话,属下奉命监看朝中大臣的动向,发现谈统领、风将军等四位主将常常出入穆太师的府邸。” 第一百七十三章 豫安城禁 六月未至,疏国是一片初夏景致,楚国却已经炎热难耐,像豫安沈府这样的深宅大户自然懂得纳凉。 豫安沈府承袭三百年,如今的家主乃是当朝兵部尚书沈意之,更别提有着楚国第一文人的沈牧丞尚在,虽说僻居乡野,却仍享天子之师的美喻。 亭前风荷涌动,后面的花圃中又是千层芍药的花期,玉石假山,潇湘竹椅,沈府中的精致一如从前。 有人一袭紫缎袍子,踏着木屐在这好景致里雅玩,年轻公子的面貌十分俊美,且挂着如春风和睦的笑容,只是这笑太深,让人看不清眼中的真情实意。 “大人,苏相前来拜访,看上去行色匆匆且没带侍从,现在咱们府的后门等候。”一位美貌的女子上前禀告,她脸色微白,行走间没有声响,竟是位轻功极妙之人。 沈意之雷打不动的笑脸收了几分,眉头轻轻骤起,怅然的望了一会晴空,叹道:“天气不错,只是不知好景可长?” 他随手将书卷丢在一旁,吩咐道:“去请丞相大人到‘惜文斋’等候。” 自从广陵公主远嫁疏国,方文渊卸职归隐,苏子臻擢升为楚国宰相并加封太傅又娶了乐平公主,楚国的朝堂已经历过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 自从三个月前,楚王的身体从偶有不适变成时常罢朝,期初是每一个月有两三天,现在看着却越来越严重,这一连三天竟然没从内宫传出一丁点的消息,令众臣惶惶。 苏子臻一贯喜欢冷着脸,如今大婚之后更是时常不如意,索性便不笑了:“我以为你在府中忙些什么,除了侍弄花草你还能不能做出高官的样子了?” 沈意之与他自幼相交,听到嘲讽竟难得的没有反驳,眉目间现出隐忧:“自从公主殿下去疏国之日起,我与她一月中总有三四封通信,可如今许多信函没有回复,我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苏子臻沉默了,他曾试图通过竹钰姑娘将手伸到疏国去,可几次试探却发现疏国在某人的治理下如铜墙铁壁,根本没有任何见缝插针的机会。 若楚国相安无事,他即刻就敢断定是疏国那边出了问题,可如今楚王缠绵病榻,朝政不稳,内宫无人,竟然让他分辨不清是自己传出的信函有误还是广陵那边遭劫。 可如今,实在是变得太快…… “如今殿下远嫁,我们内宫无人又不得擅入,上次你说让乐平公主进宫查探,到底如何了?” 听到乐平的名字,苏子臻不自然的骤起眉头,眼中的嫌恶一闪而过:“自从前日进宫前便从宫内传出旨意,说宫内无人,王上留下她侍疾便再没有消息。”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只是不知她留在宫中,到底是王上的意思还是其他人的。” 沈意之知道乐平下嫁是楚王为了掣肘苏子臻的权势所为,那公主骄奢跋扈毫不讲理,且心中对云舒十分怨怼,与苏子臻日日冷眼相对,可他今日却从苏子臻的话中听到了意思不寻常。 “你的意思是……” 苏子臻冷然一笑,声音发狠:“荣妃幽禁未死,三殿下尚在。” 他们二人,自幼长于深宫且承袭大族、身居要位,绝非胸无谋略的良善之辈。楚王重病云舒在外,如说云浄欺上瞒下真的谋得王位,否则莫说是苏、沈两大氏族,就连楚国的江山都岌岌可危。 沈意之以手支额,眯着笑意的眼睛显得有些书卷气,胸中却有韬略万千:“今夜派广陵留下的幽姬入宫,想来云清殿下可以告诉我们一些消息,再者请韩统领过府一叙,你也不要走了。” 苏明芳知道他思虑妥当,但想了一会还是补充了一句:“近日朝中有官员弹劾苏氏枉顾天恩,欺凌百姓,这些官员似乎素来不露声色,记得查一查。” 这边苏子臻和沈意之刚刚谋定,没想到内宫的局势急转直下,不到卯时宫门下钥,豫安城随之戒严,看这情形竟有君王大丧的样子。 没等去请,韩稽就意识到非比寻常,于是换做寻常装扮在沈府后门派人通传,没想到沈府的下人都被支开,是沈意之亲自引他入内。 “两位大人,末将突然拜访实在唐突,只是禁卫军刚接到王上诏令,命豫安城门紧闭,内宫封锁,除乐平公主以及王室亲眷外无人能随意进出,百官觐见都需通过司礼监传递奏折,等候旨意。” 沈意之有些笑不出来了,直接问道:“你是禁卫军统领,即便是王上病危你也可行走内禁,是谁传的旨意?” 韩稽知道事态严重,低声道:“末将看着是原来荣妃的人,我猜是内宫中有人借病要挟君上,假传诏令!” 苏子臻一听更是怒从心生,手掌狠狠地拍在桌子上,冷道:“这还用猜?只是军权在你手中,事急从权,将宫禁控制在我们手中才是最重要的!” “大人说的不错。”韩稽答应一声,却为难起来:“若军权真在我手中当然不惧,只是禁卫军原本招募的就是京中贵族子弟,他们各有心思且有些本就是荣妃一党所提拔,如今一盘散沙,很难重用。” 沈意之和苏子臻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诧,总感觉……掉入了什么人设计的圈套之中。 这边韩稽还没有离开,沈府中又来了新消息。 苏子臻直接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直勾勾盯着眼前的中年男人,皱眉问道:“付管家,可是府中出了什么事?” “大人!二殿下派人偷偷从宫中传来消息,有人指证咱们府毒害君上,这时候三殿下已经领人出宫了!” 付管家满头是汗,竟然失了分寸去拉苏子臻的衣袖:“大人快跟我回府去吧!若让人知道你在此处恐怕沈府也脱不了干系!” “荒谬!”苏子臻怒了一声,却知道眼下不容多说,只对沈意之道:“他们有备而来,我不能再过来,记得将消息传到疏国。” 苏府和沈府以及很多高官的府邸都建在了一条街上,隔得并不远,韩稽看到明亮的火把将丞相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大有以兵权相要挟的意思。 “我出去看看!”韩稽心中又悔又怒,悔的是没有早些整肃禁军,怒的是明知苏子臻被诬陷而无能为力。 一只带着书卷气的手拦住了他,手的主人早没有了笑容,那透露出的两点目光竟如寒锋,令人不寒而栗。 “广陵殿下一向赞扬你稳重,稍安勿躁。” 不知为何,满腔躁动竟在沈意之开口的那一刻平息不少,韩稽正视眼前之人,发现此人不笑时对人的威慑犹在苏子臻之上,只是他以往掩藏的好,只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罢了。 沈意之伸伸手,就见四名女子凭空出现在书房里,分别是云舒走前留给沈意之的两名侍女以及流烟和屏画二人。 韩稽见到旧时有些欣喜,点头道:“原来殿下离开前将两位姑娘留给了沈大人,怪不得毫无消息。” 沈意之不骄傲不谦卑,只是轻轻一笑,却让人觉得夜色更加寒凉,他有条不紊的吩咐道:“我府中的两名侍女一位去郊外请我父亲,另一位设法入宫见到二殿下云清。” “至于流烟和屏画两位姑娘,你们本是殿下身边的人,还请一位去保护云逸殿下,另一位亲自去疏国向殿下陈明情况,且一定要快。” 四个人各司其职,领了命令之后便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的退下,韩稽对沈意之更加另眼相看。他总算明白云舒为何将丞相的权柄交给苏子臻,而又将暗中的势力布给沈意之了。 只因他们其中一个如索命的钢刀般坚硬锋利,可以披荆斩棘;另一个便如隐在花丛中的斑斓毒蛇,看上去不显眼,却随时会咬人一口,十分致命。 沈意之见韩稽杯中的清茶见底,又恢复了一片灿烂的笑意,他抽出一柄文人才会用的折扇,掂了掂韩稽的肩头:“韩统领若无事,陪本官逛一逛勾栏如何?” 韩稽有一瞬间的不解,然后眼神一亮:“大人是说,竹钰姑娘?只是……既然城中戒严,烟花之地难道还开着?” 沈意之笑弯了眼角,声音颇具深意:“开不开我不知道,只是我若是那谋反篡位之人,虽然会下令城门紧闭,却是不敢惊动豫安的百姓和官员的,你说是不是?” 韩稽点头,如果真像他们猜测的那般,荣妃一党与乐平公主私下作祟,将毒害君上的罪名推给苏子臻,而自己则想名正言顺的继承王位,那么一定会是外紧内松,不敢讲谋划透漏给任何一个人。 韩稽自然也想同去,因为竹钰掌控了楚国最详细的情报,于是对沈意之请求道:“大人,末将身为禁卫军统领,此时应该恪尽职守、护卫内宫,不知……不知大人可否能让在下扮作侍从,跟随左右?” 沈意之以扇击掌,打量了片刻,眯眼笑的风流,却让韩稽觉得汗毛倒数,那感觉就如同自己是饿狼前面的一块烧肉,别提多香了! “如此甚好,只是本官见你提拔的那名年轻人不错,就将他一起带上吧。” “大人说的可是…李澈?” 第一百七十四章 苏府解围 付管家一路给苏子臻开道,好不容易偷偷摸摸回了府上,刚巧门口的禁军已经开始叫门。 苏府的侍卫没见到主人发令所以不敢开门,十几个堵在门口用身体压着大门,却不敌外面的粗鲁,听这声音马上就要被砸开了。 “拥拥攘攘的堵在这里做什么!咱们相府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就我在内堂伺候大人更衣的功夫,你们就没有分寸了吗!”付管家走了过来,对着手底下的侍从说了一通,然后大手一挥:“开门!” 一时间,几百名官兵如同打家劫舍的盗匪一般鱼贯而入,明亮的火把将苏府大堂照的通亮,映着苏子臻冰冷的表情,无人敢上前。 为首的男子一身宝蓝色名贵袍子,面容白皙透着阴狠,尤其是那笑,半明半暗让人觉得阴测测的。 他坐在马上慢悠悠的踏过苏府大门,居高临下的看着苏子臻,故作惊讶:“呦!这不是苏相吗?”眼神不住的往后堂张望,似在寻找什么东西:“怎么,府中只有大人一位?” “三殿下。”苏子臻拱了拱手,镇定的询问道:“不知深夜来访可是王上有急诏?” 只见云浄目光阴鸷,其中夹杂着难以窥见的恨意,却偏要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苏明芳,亏你还敢提父王?” 他冷冷哼了一声,直接发难道:“你从小养在宫中,父王待你不薄,更是年纪尚轻就高居相位,可你不但不顾惜父王对你的养育之情和知遇之恩,反而为了一己权势毒害君上!” “你说!你该当何罪!”云浄衣袍想着苏子臻一甩,声音发狠,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了一般。 苏子臻一向喜怒不形于色,那份临危不乱的气度早已练就,他沉默着与云浄对视片刻,然后提起下摆跪在地上:“臣不才,奉王上之命忝居丞相高位,虽不敢说兢兢业业有功于楚国社稷,但也是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不知殿下是否听了小人挑拨,误会了臣?” 云浄听他辩白,仰着脸就如没听到一般,他今日就是要将苏子臻定罪,即便他再能说一马车的剖白之言也毫无用处。 “误会?”他严厉一笑,质问道:“医监诊断说父王有中毒之像,乐平下嫁与你亲自指证你有犯上之举,你还说是误会?” 苏子臻越听越怒,眼中燃起火光,没想到今日云浄骤然发难,竟要用莫须有的罪名置他于万劫不复!楚王在宫内生死不知,广陵外嫁远水解不了近渴,乐平以他妻子的身份来一出大义灭亲,这与强买强卖有什么分别? 付管家跪在侧边,听到此言腿一软瘫了下来,府中的小厮侍从都战战兢兢,唯恐自己沾染上这罪名。 苏子臻深深吸了口气,问道:“殿下以为自己能只手遮天,用莫须有的指证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云浄看了他一会,慢悠悠下马走到他身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耳边低语:“乐平自嫁你之始便与你荣辱与共,自古夫为妻纲,世人难道会觉得她会将自己一生的幸福作为筹码,只为了诬陷你?” “呵……”他阴柔一笑,用手掌掸了掸苏子臻的衣服,愉悦道:“别傻了,如今罪证就在你书房,你瞧,往日你将自己当做利刃送到广陵手里,如今成了人人忌惮的酷吏,满朝文武连一个为你求情的人都没有。” 云浄起身,将苏子臻的乌纱提溜在手里把玩,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苏相,这一次你要输了。” 苏子臻面色发青,心中的怒气直要冲出喉咙,但他也知道云浄说的话不错。自己生性冷酷,赏罚无情,在朝中早不知得罪了多少官员,如今别说有人替他伸冤,没人来催命就已经很好。 可用云舒的话说,他从小就生了一副又硬又臭的骨头,还有几分别扭的心肠,若非如此,他也挑不起这楚国的江山了。 苏子臻不理会自己被人夺冠受辱,只是挺直身躯不卑不亢道:“既然殿下认定臣有罪,那边将臣脱去官袍交由兰台会审,若那时认定臣有罪,自当领罚。” 云浄看着他眯了眯眼,按照他的意思,今天必要将他谋反之罪坐实尽早处置了才好,迟则生变,夜长梦多。 眼前的人非同一般,乃是楚国苏氏一族的家主,今日他能够领兵前来也不过是趁着出其不意且父王卧病,弱等它日苏家回过神来,那还能有他什么好? “苏世侄,苏世侄在不在?”一个文雅年迈的身影走到苏府门口,被云浄带来的禁军拦下。 那温文儒雅的读书人一愣,询问道:“这是怎么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只见那人一身半旧不旧的土布衣裳,作书生打扮,斑白夹杂的发髻用布条系住,看上去有些普通,但风骨高傲,眼神明利。 别人或许不识,但云浄却认了出来,一颗喜怒不定的心开始暴躁起来,他打量着来人,十分不悦:“沈大人?” 有着楚国第一文臣之称的沈牧丞,不仅深受楚王敬重,且是天下读书人倾慕的对象,他作检察史时刚正不阿,作尚书时左右逢源,朝野内外对他满是赞叹之声,就连楚王全盛之时也要顾忌他的名号。 云浄不是傻子,知道眼前的人睿智圆滑,代表着天下文人的舆论,于是也不得不敬重三分。 “不知是出了什么样的大事,竟将沈大人从乡野之趣中请了出来?”云浄阴郁的笑了几声,心中知道此事不能再拖,于是先发制人道:“下午还听人说贵府公子和苏相在府中小聚,竟不知此时去了哪里?也罢,本殿下就派人请了来,等下也好与您同去。” 云浄正愁没机会将苏子臻和沈意之这两人一网打尽,他又不是能化出分身的神仙,捉了苏子臻就管不了沈意之,这回好了,要是能找到他们两人勾结作乱的证据,正好一石二鸟。 沈牧丞明明知道云浄的心思却没有阻拦,反而溜达到了苏子臻面前,怪罪道:“上次你说自己得了一盘做工精良的云子,还说送给我切磋几盘,怎么放了我鸽子?” 他呵呵一笑,似乎真觉得有趣:“你说说你,半夜灯火通明的跪在这里,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犯了什么谋反大醉了呢。” 云浄本来就觉得心中不舒服,听到沈牧丞说的话这才不冷不热的说了句:“沈大人倒是未卜先知,苏相就是犯了谋害君上的大罪,还请您不要包庇才是!” “谋害君上?”沈牧丞的狐狸眼一瞪,含着几分不可置信的怀疑:“苏大人已经官居宰相,位极人臣,他又没有你们天家血脉,谋反来又不能自己继位为王,凭什么做这劳什子?” 这话说的直白,却是最浅显的道理,只是这道理除了沈牧丞无人敢说罢了。 云浄被沈牧丞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脸忽青乎白,仿佛随时都会厥过去,他努力平息自己的恼火,冷声道:“这也是沈大人自己的猜测罢了,焉知不是有人想挟持幼主自掌江山,凡是还是要看证据!” 沈牧丞盯着云浄看了会,点头没说话,那意味不明的神色如同雾里看花,水中赏月,越是捉摸不透越不敢轻举妄动。 就这功夫,刚才被云浄派去沈府请人的禁卫官兵已经打了个来回,神色为难的跪在地上。 云浄挑着沉沉目光问道:“让你去请人,沈尚书呢?” 那小官兵身子一抖,小心翼翼的看了眼云浄,目光又在沈牧丞和苏子臻之间来回游逛。 “回……回殿下的话,末将去沈府求见沈尚书,结果……结果府上的管家说,大人晚饭的时候带着侍从逛……勾栏去了。” “你说什么?”云浄吃了瘪一样看着回话的禁军,涌起想杀人的冲动。 这沈意之分明是知道自己对苏子臻发难所以跑到窑子里避嫌去了,他跑便跑吧,还非要把沈牧丞这个老东西从山里请出来。 沈牧丞在朝中混了许久,比云浄的道行明显深许多,他听了这不着边际的话只是抽了抽嘴角,顺便在心中将沈意之这个成日吊儿郎当的逆子骂了百遍,然后才温文有礼的对云浄说道:“逆子无德,常常游戏民间,他如此不懂世故,臣少不得要回去照看一二,便先告退了。” 云浄看着眼前的老狐狸搅了人的局就想走,恨得牙痒痒,他不阴不阳的瞪着面前的老东西看了一会,冷飕飕地问道:“沈大人漏夜前来,不可谓不辛苦,怎么?现在不取那上好的云子,这就想走了?” 沈牧丞是何许人也?那是在楚王左右深得圣心,令天下文人赞口不绝,且是脸皮厚上加厚的老狐狸一枚。 于是他忝着脸笑了笑:“既然殿下有事找苏世侄,那我便先走了,云子下次再拿。” 云浄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苏府,心中觉得沈府老狐狸的笑容,那可真是贱啊! 第一百七十五章 回忆 月色高悬,在空中渲染出一片淡淡光晕,这极淡的月光衬的夜色如浓墨一般。 风恪跟在内监身后行走,他再如何机敏谨慎,也有些猜不透凤朝歌今夜召见所为何事。若说是为了他明日赴任而践行,那不可能独请他一个,若说听他上奏军情,也不会如此紧急漏液前来。 承阳殿门口,所有侍卫都远远站在阶下,唯有身为禁卫军统帅的谈冲立在门口,满上的忧色有些掩饰不住。 风恪递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谈冲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亲自为他推开紧闭的殿门,也跟着走了进去。 凤朝歌一身家常的浅青长袍,那原本是清华高雅的颜色,却因为金色的王座而显得尊贵无匹。他斜倚在王座上看着阶下,那举态如同家世显赫的富贵公子,身份不凡却十分散漫,只是他眼角的冷意却让人如坠冰窟,不寒而栗。 风恪暗自皱了皱眉,跪下道:“末将风恪,拜见君上。” 他这一跪,上面却没了声息,凤朝歌不见有什么动作,之一双清冽含光的冷眸默默注视,风恪即便没抬头,也能感受到脊背上的冷意。 谈冲有些看不下去,又不敢直接提醒,只是沉吟了一句:“殿下。” 凤朝歌转了转眼眸,又看向谈冲,淡淡一笑却不容质疑:“你也跪下!” 谈冲心中一惊,赶紧挨着风恪的地方跪在旁边,再不敢多话。 凤朝歌手中把玩着一封密信,用牛皮纸包着并没有什么特别,可却被他翻来覆去的拈在手中,谈冲却感觉被揉搓是自己的心,那么战战兢兢,不一会就留下汗来。 信封忽然被人一掷,摔在两人面前,里面的信纸滑落出来,看不清写的什么,却让人心中又刺又痒。 “风恪,念念。” 风恪伸手拿起信纸,心中隐约知道出了什么事,来不及深想只能领命读出来,触目所到之处却让他越来越心惊,就连谈冲也闻言色变。 那信中的娟秀小字像是女子所书,里面都是关于楚国最近发生的事,楚王禁闭在宫中生死未卜,丞相苏子臻被人指证下毒谋害君上,眼下被幽困在自己的府邸之中,无诏不得外出。 楚国一日无君,禁卫统领的兵权被三殿下云浄所夺,全城戒严,朝中有人弹劾苏氏直系官员有鱼肉百姓,收受贿赂等十条罪状,而这些在楚国朝中挑事的人,别人不知道,风恪却再熟悉不过。 风恪用低沉的声音念完密信,静默了片刻扣头道:“末将知罪!” “你知罪?”凤朝歌神色沉沉的看着风恪,似在研判,似在考量,然后缓缓说道:“有人趁我出征北疆在朝中稳固势力,待我回京之后,紫苑转投颖王被杀,藏香阁的情报因此有了耽搁,有人恰恰算好这间隙在楚国动了手脚,这等天衣无缝的谋划,巧妙细致,你却说…这个人是你?” 凤朝歌心中暗暗动怒,想到昨日医监才说过云舒不宜忧心动怒,今日就传来楚国出事的消息,他恨不得立刻揪出造势之人好好惩处,只不过就算风恪不说,他也能猜得到,这人……动不得。 风恪心中一颤,却还是恭敬道:“末将愿意领罚。” 凤朝歌打量了他一会,忽然笑了,笑的如冰雪压枝,寒光乍现“我竟然不知道,就几个月的功夫,你竟然要转投新主了!”他眯了眯眼,问道:“若有一日穆太师打我的主意,你是不是也听他命令,欺上瞒下!” 风恪叩首不语,心中却惊惧非常,凤朝歌一贯在人前风雅温和,即便有不满动怒也绝不让人窥见,如今日这般从未见过。 谈冲一向耿直,有什么就说什么,他闻言大惊,连忙求情:“王上明鉴,风将军并非有意违抗,只是为了疏国的江山大业着想,并不知道会有这么大的乱子!”他趴在地上,心中对穆青有些怨言,先前说好了这些人只为了打探楚国的消息,没说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啊。 风恪看上去垂眸不语,实则在心里大大叹了口气,这谈冲真是个莽直的老实人,被王上几句话就诈出了前因后果,想必这也是为何只召见他们两个人的原因吧。 自从腹中的孩儿有了胎动,云舒总觉得睡不安稳,即便是在温暖舒适的夜中,她也总要梦醒几次,尤其今夜,觉得有些闷热。 “成碧,倒杯水来。”云舒喊了一声,却没听到有人应,于是只好迷迷糊糊的自己起床。 睁开眼,一片刺眼的阳光从窗外恍进来,让她觉得十分晕眩。 云舒蹙眉,恍惚中她记得,现在应该是夜中,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日光,让人觉得燥热难耐? 她拢着腹部站起来,觉得今日的感觉有些不同于以往,虽则腹中还是圆滚滚的一个球,可身子却难得清爽,于是她自顾自地向外面走去,想探个究竟。 没等走到门口,殿门突然开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宫女蹦蹦跳跳走了进来,发上一对双环髻衬的她娇憨可爱,小脸红扑扑的像个苹果。 “趣儿?”云舒微愣,看着小宫女仿佛没看到自己一般,朝着身后的床榻跑了过去。 云舒回头一看,发现房中一事一物都清新雅致,无论是垂下的纱幔还是桌上摆放的茶具都十分熟悉,这里竟然是母妃的寝宫‘茞若殿’。 “殿下殿下,你怎么还在睡觉,沈公子在花园等了你好久了,今日不是约了两位公子游赏御花园吗?”趣儿拍了拍躺在床上的女孩。 躺在床上小憩的女孩哧溜一下从被子里钻出来,光润可人的小脸上放大笑意:“对啊,你不说我都忘了,怎么不早点提醒我?” 说着,一双粉嫩的小脚踩上绣鞋,偷偷摸摸的从寝殿里钻了出去,一路朝着御花园跑的飞快。 楚国御花园的深处有一捧湖,名曰簇莲,簇莲湖前有座凉亭,临风而立。 小女孩冲到亭子里,发现玉石地板上被人挖了一条细细长长的小水道,水道拳头大小,有九转十八弯,只能能流到簇莲湖中,看上去新鲜极了。 亭子中坐着两个男孩,一个锦衣贵气,一个满脸不屑。 那贵气的男孩笑的灿烂,说道:“这玩意儿我听父亲说过,叫曲水流觞,民间很是盛行,所以给公主做来玩玩。” 女孩的鼻子鼓动几下,如同嗅着青草的白兔一般,十分可爱,她眼睛亮晶晶的,一脸馋兮兮的样子,陶醉到:“好香的酒味。” “你给我闭嘴!”另一个男孩苦大仇深的骂了一声,哼道:“待会把人招来,看有你好果子吃。” 女孩哪里会和人斗嘴,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只盯着转在水道里的酒盏,巴不得能停在自己眼前和上一盅。 苏子臻和沈意之两个也是初识酒滋味,这桃花酿不似别的酒呛人,甘冽之外还有淡淡甜香,越喝越没有节制,竟然晕晕乎乎起来。 云舒静静看着亭中,那三个人却看不到自己,在浓郁的酒香中东倒西歪,她已依稀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可是这梦如此真实。 看,就连拂面的清风都如此明晰,荷叶上的露珠正在簌簌落下。 第一百七十六章 非池中物 女孩已经喝高了,在凉亭的长椅上哈哈大笑,她不知道哪里寻了一朵大红花,戴在自己的脑袋瓜子上放声高歌,嘻嘻大笑道:“我是女王!” 年幼的苏子臻转转眼珠,看到疯疯癫癫的女孩觉得十分不屑,犯了个白眼,却一股酒气涌上来:“嗝……大逆不道。” “说谁呢!我就是女王!”女孩高兴,竟然一屁股坐在苏子臻身上,跟骑骡子一样,一边打着屁股一边醉醺醺道:“嘿嘿,现在本女王命令你们,摘朵花来送给我。” 说完,从小苏子臻的身上爬了下来,还一手拍在他的屁股上,声音洪亮的喊了声:“驾!” “哎呦!”小苏子臻屁股被打,一时重心不稳,摔了个狗啃泥,他黑着脸向后看去,只见女孩笑的狡黠又认真,却没半点不好意思。 女孩黑发张扬,玉色的双颊泛起红光,双目闪耀着动人的光彩,惹得苏子臻一时看呆了,竟红着脸坐在泥里,没有怪罪。 年幼的沈意之趁这个功夫,已经歪歪斜斜的走了回来,手上抓着一朵紫色桔梗花:“血雨周身罩,紫光掌中绕,衣袂飞白鹞,青丝随风飘,观赏使人心悦,其根祛痰宣肺,用处很多的花,公主喜欢吗?” 女孩捧着手里‘浑身是宝’的紫色小花,左右打量了一会,然后揣到怀里,撇嘴道:“老气横秋!” 她歪在柱子上,眼中因醉意而显得有些朦胧,打个嗝,自己都能闻到桃花酒香,甚是安逸。 “你快点!”看到苏子臻撅着屁股埋在花丛里,她有些不耐烦。 过了好一会,直到女孩觉得自己都快睡着了,那脏兮兮的人才从泥巴地里跑了回来,捧了一手的小百花,且是连根拔起。 他一手将花扔在女孩怀里,花朵上的泥土洒在湖色的裙摆上,像是将天上的精灵拽入凡尘。 “你这又是什么说法?”女孩呵呵傻笑,愈发迷醉。 苏子臻听到她的笑声,一双还未长开的大眼也渡上一层欢快,他将头瞥开,别别扭扭的道了声:“忠、忠诚。” 云舒呆呆的看着亭子中,后面的事当然是他们三个被人发现在御花园中醉酒,她自己被前来照看的嬷嬷领走,听说苏子臻和沈意之两个回府被打了个屁股开花。 亭子里道出倾斜着酒杯酒罐,还有那幼时玩过的曲水流觞,只是东西都在,人却不见了,这或许就是人走茶凉的感觉吧。 云舒笑笑,上前把那两朵小花捧在手中,温柔的触感让人觉得心中微暖,楚宫中很多人知道自己喜欢桔梗和白蔓君,但却不知道这是因为她收下了两个人的忠诚和友谊。 她低头,忽然感觉手上一刺,只见那朵白色的小花忽然萎缩下去,化成了一片红色血水从指缝间渗了下去。 那红色的鲜血衬的云舒的手更加苍白修长,红白二色相间,妖冶可怖。 云舒忽然感觉心口刺了一下,又似被什么东西挖空了,却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心跳如雷,就如同空旷的大堂里在击鼓,那感觉说不出有多么诡异。 “呃!”她痛乎一声倒在亭子外的地板上,眼前渐渐模糊,仿佛行走在迷雾里一般。 “殿下,你怎么了?快醒醒!”成碧进来,看到云舒早已汗湿重衣,正捂着小腹痛乎,心中吓得不轻。 云舒睁眼的时候天还没亮,腹中隐隐作痛。她看到成碧变了颜色的脸,什么都没说,只是安抚的笑了笑。 “沈意之这个月的信,还没收到吗?” 成碧点头:“还没有呢,上次来信才过了半个月不到,想来还有些日子。”她伸手给云舒擦了擦汗,担心道:“殿下现在怀着身孕,不要想太多了,这些日子疏王也太忙,都没怎么来看你。” 云舒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身上无力感觉疲惫的很,此时再回想,她竟然还觉得梦中的场景历历在目,如同真实一般。 可这不祥的感觉越是真实,就越让她不安。 云舒蹙了一下眉,叹道:“你去休息吧,我再睡一会。” 承阳殿中,红色的烛光果然亮了一夜,风恪和谈冲二人也几乎跪了一夜。 凤朝歌含笑,冷如秋水,对二人吩咐道:“对我们在楚国的官员下令,无论如何要保住苏子臻,没有命令不得再生事端。另外,以后沈意之送去仪元殿的奏章副本先送到我这里,不要让广陵知道。” 他半垂着凤眸,心中打定主意能平息楚国的内乱,为了不让云舒费心,他只能报喜不报忧,至于那纷杂的政务,他自信可以收拾的下。 风恪觉得凤朝歌处理楚国政务有些不妥,于是道:“王上三思!” “风将军!”谈冲拉了拉身旁的衣襟,示意他不要再多言。 果然,凤朝歌正抬眼俯视风恪,笑意中闪着危险的光泽,那轻轻勾起的唇角就如弯刀,锋利无匹:“这件事要是被穆太师知道,那本王就当你们是效忠于他,明白吗?” 谈冲和风恪都在心中惶惶的‘嘶’了一声,有些胆寒。 效忠穆青,便意味着背叛,背叛,他们就是凤朝歌的敌人,而座上那位对待敌人……又岂止心狠手辣这么简单? 二人退出大殿,发现夜色极深,不到一个时辰就是早朝的时间,可他们偏巧要装出从宫外进来的样子,真是辛苦。 谈冲想着今夜的事,不敢怪罪君上,也只能苦笑:“这次穆太师做的太过分,他国内政,怎能随意玩弄?” 风恪一向善谋,忧虑道:“穆大人曾说,广陵殿下已经可以左右疏王的心,且她确实手握一国的兵马政要,或许……” “真不知道你们这些聪明人在想什么。”谈冲五大三粗的叹了口气,想起在平成初见云舒时,她的风华,确实令人倾倒,于是叹道:“殿下嫁给咱们王上,那不正是天造地设,你们没事乱搞这些做什么?” 这么一想,他还有点埋怨穆青哩。 风恪摇头,目光飘忽不定:“广陵殿下,并非池中之物……” 第一百七十七章 楚国之危 此后的一个月,凤朝歌几乎很少回到寝殿,除了上下朝之外基本上都在书房度过,云舒听了医监的嘱咐很少劳心,只当他是刚刚掌权所以事情繁琐。 实则,凤朝歌虽没到焦头烂额的地步,但也有些废寝忘食的意思,就连喝口茶水都要计算着还有多少政务没了结。 这人的心机如何还可另说,但人究竟是人,不是铁打的身子骨,超脱世外的仙人,两国国政被他这么样的捏在手里,有些应接不暇。 他一只朱笔在奏折上翻飞不停,如行云流水,听到谈冲和何乐生二人进来,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云舒的身孕已经快八个月,除了腹部四肢还很修长纤细,唯有双足发肿,坐立都有些难受。 成碧一直侍奉左右,知道她已经五六日没有出过寝殿,可云舒并非闺阁之中的女子,会为了春日而愁,夏日郁郁,身子不便她刚好多看几页书,反正也不过是这两个月。 云舒手里拈了一本棋谱,上面记载着许多残局,仔细看看也算有趣。 她翻了几页忽然神色一凛,清净的目光如有实质,对着外面的草丛问道:“不知阁下是何人?竟能在疏国内宫来去自如?” 梨花树后的人一阵犹豫,缓缓走了出来,只见一个做宫女打扮的美貌女子正无声的看着她,目中激动含泪。 “流烟?”云舒惊讶的放下书,飞快感知了一遍周围,发现并无不妥,才示意她走进来,问道:“我不是让你跟在沈意之身边吗,可是楚国出了什么事?” 流烟原本是楚王派给她的暗卫,在江湖中的那几年也没有离开过,眼下看到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心中却犹豫了。 云舒紧了紧双手,蹙眉吩咐道:“有什么说什么!” 流烟武功不弱,用内力一探就知道身旁能威胁到她的人不多,这才放心的将楚国之事回禀。 自从云浄带人围了苏府后,禁卫军因沈牧丞那一溜达解围,不敢将苏子臻关入御史台,只是圈禁在自己的府邸中暂时免朝。此后,朝中要求对苏子臻严查之声不绝于耳,却不知最近为何又有人将弹劾的奏章收了回去。 那些朝中作乱的官员暂时消停,可云浄却不肯罢休,还声称苏子臻身为太傅却不知检点,于是将云逸接到身边亲自抚养,这是变相革了他太傅一职。 此外,禁卫军统领韩稽因楚王中毒之事受了牵连,被贬为副统领,而禁卫军大权落入了之前被云舒罢官的散骑侍郎薛仁手中。 云舒从这一连串的回禀中得到了三个重要消息:楚王重病、苏子臻遭难、荣妃一党起复,可这些消息她连一丁点的风声都没听过。 她面如寒霜,问道:“沈意之呢?” “沈大人自从出事一日三封密信的传到疏国来,却如石沉大海…”流烟担忧道。 云舒心中起伏不定,她微微合上眼,再睁开时,目中除了冷静还含着隐隐煞气,一张清傲的容颜如同刚刚开了刃的青锋,令人胆寒。 成碧被这神色吓得不轻,想要劝说却见眼前一花,云舒的身影便闪到屋外,足不点地的飞掠而去,这上乘的轻功已经许久不用了。 流烟略一犹豫,然后飘身追随而去。 云舒的身法本就绝妙,她有意隐藏气息,连谈冲这样的高手也无法发觉,夹道旁的景色飞速退去,风吹的脸上生疼。 这一路上她好像想了许多,实际上却什么都没有想…… 唯独心中传来深刻的痛意,如同被饿虎的利爪剖开心肺,又被人狠狠地摔在地上,看上去完好无损,内里却是稀巴烂! 指甲深深地嵌在肌肤里,那痛意提醒她,整个疏国!整座内宫!若无凤朝歌的明令,别人何敢至此? 楚国乱,乱后无主!以他们二人的联姻之盟,除了凤朝歌还有谁能得到这个天下? 风静云止,世间的一切仿佛都轻飘飘如同虚幻,她轻轻立在书房外,发现门口的侍卫都被调开,里面有人在谈话。 谈冲忧虑道:“王上,现在楚国君王病危,虽然弹劾苏相的官员已经按兵不动,但云浄却趁这个时机想要篡位,现在的局势……我们已经把控不住了。” 何乐生本就对凤朝歌因私情而放弃楚国江山的行为有些不满,听到这消息想了一会,然后劝道:“既然楚国内政已乱,王上也深陷其中,不如借着云浄的手将楚国官员重新布置,到时不仅云浄难以继位,就连苏相和沈意之也会心有余而力不足。” 何乐生的这招鹬蚌相争,得利的只有疏国,就算将来云舒再得人心、再有手腕,也不过区区一女子,不足为患。 凤朝歌一记眼神扫过来,又冷又淡,却有几分肃肃杀意,让何乐生不敢再言。 过了一会,书房中才接着传来凤朝歌的声音,可云舒却觉得这声音又冰又冷,像从地府传来:“云浄?凭他也敢?凭他也配!” 流烟随着云舒后面落于书房外,把书房内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她心中有气,但更多的是担心。 云舒胸口不停的起伏,但她却死死的压抑住,脊背笔直的挺在那里,如同迎风傲雪的白鹤,她怔怔的,如同一个没有生气的假人。 流烟不知如何劝说,却看到云舒忽然一颤,似乎要倒下。 小腹一阵酸痛感袭来,让她几乎站不直,蔓延而上的抽痛如同一条毒蛇,它冰冷阴狠,却狠狠钳住猎物不放,再寸寸抽紧,让人窒息。 “殿下!”流烟察觉出不对,出声询问。 书房中听到流烟的呼喊立,大门被人慌乱推开,凤朝歌急急走了出来,看到云舒挺立在门口。 云舒看到凤朝歌的脸,看到他脸上的淡淡青茬,看到他如墨长发束着王冠,一脸震惊。 她牵起唇角想笑,目中却沉如深渊,一片死寂。 凤朝歌觉得自己心跳不再,他看着面前苍白到透明的容颜,目光寸寸移到她攥出血迹的手掌,胸腔中肆虐起狂暴的疼痛,几乎将他吞噬。 “广陵……”他声音沙哑,竟带着从未见过的脆弱和深深的哀求。 谈冲急了,马上出言解释道:“殿下不要怪罪,王上并没有、” 未出口的话被何乐生截住,他不去看眼前的女子,单膝跪地,恭敬道:“请殿下体谅我王!” 云舒不理他,只看向凤朝歌,那目光中有冷淡、有热烈。 冷淡的如坠冰窟,热烈的……却是恨意!那恨,让凤朝歌心里真真抽痛,却无法直视。 腹中的痛意未曾稍减,腹中像是被布下了一座充满戾气的战阵,有无数个小人在里面搅动着皮肉。 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滑落,云舒便如倾颓的玉树般倒在地上,低头一看,青草茸茸之间挂满了血迹! 凤朝歌呼吸一窒,神魂飞到九天之外,他上前将几乎昏迷的云舒抱在怀里,对谈冲二人吼道:“还不去请医监!” 第一百七十八章 珠胎落地 云舒出事的时候不过午饭刚过,医监大惊失色赶到仪元殿,看到凤朝歌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是叹了口气,便和宫外请来的稳婆一起进去了。 凤朝歌坐在仪元殿外的凉亭上,整整一个下午没动一下,看上去是沉稳,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两腿发软的感觉。 雕窗只开了一个角,让人看到殿内忙碌的宫人以及进进出出的血色。 何乐生不知道云舒身体的情况,也不如谈冲等人曾与云舒在战场和前线上相识,但他看到凤朝歌的模样,还是后悔了。 谈冲与何乐生侍奉在凤朝歌左右等待产房中的消息,将他空洞到无法聚焦的眼神和比平日苍白的脸色看的清楚,那双贵气的眸子只有在医监偶尔出来的时候才会闪过一丝光华,然后又很快黯淡下去。 云舒躺在床上,腹部的绞痛牵扯着她的每一寸神经,可这深入骨髓的痛却及不上心里半分! 十年相识,比不上群雄并争的天下,一纸婚约,比不上立足巅峰的权势…… 可笑的是,不久前他还含情脉脉的问自己可否信他,今日却将她的身孕当做砧板,令楚国如鱼肉一般任人宰割! 他凤朝歌的情,不过如此! 成碧跪在窗边,心疼的握住云舒的手,她圆睁的双目没有泪水,像干涸的湖泊,也像绝望的深渊。 稳婆看着云舒脸色苍白痛苦,似乎无力生产,可身下的血却要流尽了一般,着急的喊道:“王后坚持住啊,想一想腹中的孩子,再用点力!” 云舒睁着眼,实则是一片黑暗,稳婆的声音向天外来声那般空旷寂静,就连身体的疼痛都离她远去,而她自己……就如同随波逐流的浮萍,那般无力。 她很想笑,笑她们不用白费力气,笑自己是出气多进气少的离岸之鱼,可就算是鱼尚且有相濡以沫的伙伴,而她……孑然一身。 “不好了!王后晕过去没气息了!” 稳婆从下午忙到深夜,可一整晚的汗水都没有这一瞬间出的多,因为床上的人玉手低垂,胸脯不再起伏,平静的可怕。 凤朝歌一晃,险些从石凳上跌下去,他的手不知何时嵌入桌子里,指甲断裂,满手鲜血,摇摇晃晃的要往仪元殿中走。 有人,拉住了他的王袍。 谈冲虎目含泪,声音悲恸:“王上,你要是进去冲撞了广陵殿下,更会妨碍生产,还是别进去了!” 他跪下,‘咚!咚!咚!’三个响头磕在地板上! 凤朝歌屏住气息,顿了片刻,然后缓缓吐出,开口竟是气若游丝:“起来吧。” 然后听到老医监的声音:“参汤拿来,给殿下灌入口中,要快!即便咽不下也不能停!” 成碧转身去拿,可是流烟身手更快,转瞬取来桌子上备好的参汤,含泪撬开云舒的嘴,不由分说的往下倒。 一碗参汤下去,全洒在了被褥上,竟没有进入口中分毫。 “汤来!”流烟不去听旁边的哭泣之声,现出自幼从杀戮中培养的坚毅。 三碗下去,终于在最后一刻因为参汤误入口鼻而引起云舒的呛咳! 苍白脆弱的眼睑轻轻扇动,云舒睁眼,大口大口的喘息,脆弱和挣扎让人心疼。 稳婆朝着她身下一看,惊喜道:“看到孩子的头了,王后再用些力!” 云舒艰涩的动了动手指,她也很想用力,可疼痛和过多的失血早就夺走了她的全部力气,身子就如同不是自己的。 她躺在流烟的怀里动了动嘴唇,开口却是让所有人心伤的话:“叶落归根,将我和孩子送回楚国吧。” 这个意思,所有人都听得懂,这是自知将死的遗言! 老医监年纪大了,看过的医书比流烟等小辈吃的饭还多,当机立断道:“屋里的姑娘请将王后放平,稳婆从殿下的上腹轻轻向下推拿,小心些!” 各人都按他的吩咐做事。 深沉的痛意如影随形,云舒感觉身子忽然急急下坠,最后一口气也呼了出去。 转眸去看,只见窗缝中透过一缕微光,斑驳的梨花树影外,坐着一只清雅而哀伤的影子。 她只来得及看向成碧泪眼婆娑的脸,虚弱道了声:“天亮了。” 云舒在无知无觉中昏迷了三天,凤朝歌也木然在仪元殿外坐了三天,就连新出生的孩子也没看过一眼。 谈冲与何乐生自知不能在内宫中久留,在知道云舒母子安然后无声告退。 凤朝歌罢朝三日,只有穆青曾来看过一次,却对着不言不语的凤朝歌叹了一声就离开了。 醒的时候,是第四日的傍晚,霞光铺满了明静的天空,颜色热烈到如火如荼,可床上的人只看了一眼,转头对流烟吩咐道:“去准备马车吧。” “殿下要回楚国?”她本是为此而来,可是现在却犹豫了:“小世子刚刚将生,殿下的身体也没有恢复,不如再等等?” 云舒睁眼望天,不语。 流烟知道她说一不二的性情,叹着气出了门,看到门口衣不解带的凤朝歌时没打招呼,只准备回楚国的东西。 房间内空无一人,凤朝歌走了进去,云舒没看他,却将眼睛闭上了。 凤朝歌苦涩一笑,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她都未必会听,于是静了好一会,才哑着声音问道:“你要走?” 云舒终非寻常女子,不会因为凤朝歌的利用而哭闹不休,更不会做心死状不吃不喝,她想的,永远是如何在不利的情况下收拾残局,在她眼中,似乎利用和不信,才是感情本来的样子。 “楚国需要我。”她的冷静,她的决断,又岂知……不是绝情? 凤朝歌眸子闪了闪,终于将那抹伤情压在心底,任谁也难以窥见,他咳嗽了两声,复问道:“那孩子?” 疏国大定,凤朝歌必定疼爱独子,穆青虽不喜自己却如何不疼重孙?谈冲感念她曾助过平城,风恪、林一笑皆受过她的恩惠,必定对孩子疼爱有加。 而楚国…… 她清冷的声音如浸过寒霜,淡淡道:“成碧会留下照顾他。” 凤朝歌心底的波动一闪而过,成碧和宫人再怎么疼爱,孩子的母亲终究是眼前的女子而不是别人。楚国凶险不错,疏国安定也不错,可她的种种思量可说是为之计深远,也可说是……薄情。 他一贯觉得自己薄情寡义,却不知薄情的人认真起来便是至死不渝;眼前的女子仁善聪慧,可她的聪慧从来只对着天下人,而非自己…… “咳、咳咳……”凤朝歌单手握拳挡住嘴,将浅浅的怨意和冰凉的冷意咽下,再抬眼净竟得有些心灰意冷。 他眸光清淡的扫向眼前的女子,未再多言一语,只道了声:“你多休息。” 第一百七十九章 归楚(一) 从疏国襄垣通往楚国最近的官道上,一架四平八稳的马车快速经过,马车旁还跟着一匹雪白的马儿,没有人骑,只是很有灵性的跟随着车架的路线,或偶尔去找些草料吃。 马车中的摆设并不十分豪华,但却舒适,里面有张软硬合宜的卧榻,榻上是清凉的紫竹席,上面还搭了件薄薄的貂皮小毯。 榻上斜靠着一位面色白皙的美人,那肤色晶莹剔透如玉温润却没有血色,这是一种病中的苍白,却更好的衬出她清淡冷冽的气质。在她旁边侍奉的女子穿了一身黑衣,容貌也很不俗。 两人在车中很少交谈,地板和黑檀茶几上堆满了信函,这些信函的开口处都有一朵火漆桔梗花。 流烟的耳力惊人,听到身后百丈开外若即若离的马蹄声,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打量着云舒的神色,问道:“疏王在后面跟了我们一路,属下要不要请他过来?” 云舒并不说话,这些时日积压的政务繁多,她不能不一一看过来,于是丢下手中的那一封,蹙眉吩咐道:“下一个。” ‘哎...’谈冲在心里轻轻的叹了口气。 那日在书房中的谈话被广陵殿下听去,差点要了她们母子的性命,而广陵殿下刚一清醒就准备回到楚国,竟是丝毫没有考虑过他们王上和小世子。 而疏王呢?一听说殿下回楚国便着人备好了最舒适的马车,自己又丢下疏国的政务在马车后默默跟随,几个日夜没有停过。 “王上,广陵殿下已经五个日夜没停过车,要不要臣上前去劝一劝?若是伤了身子可如何是好!”谈冲担心的问道,实则,他是想让凤朝歌也休息一下。 凤朝歌听他这么说果然担忧的将眉峰皱在一起,然后摇了摇头:“坐在马车上没有大的妨碍,还是让她尽快回去吧。” 然而就在第六个日中上,云舒的马车终于停下,原因是……马死了。 流烟下车查看了下口吐白沫的灰色杂毛马,虽说是匹杂毛的,但疏国宫中的马脚力非比寻常,这样骤然倒在野外的山沟沟里,那一定是累的。 云舒只瞥了一眼便知道这马不能再用,又走动了一下觉得自己生产之后下体还没恢复,于是咬了咬牙狠心道:“去把踏燕拴上拉车吧。” 流烟心中有些惊讶,这匹良驹是跟随云舒多年的坐骑,是落平关外极其金贵的品种,就算万金也不见得能寻上一匹。 流烟想到此处,不由又看了云舒一眼,发现她抿着唇不为所动,却不知她心里也在滴血。 “谈冲,把你的马套上车吧。” 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带着毋庸置疑的威信和令人心仪的风流华贵,原来是谈冲和凤朝歌赶了上来。 流烟看了眼那匹棕色骏马,虽然也是从宫内马厩随便牵来的,但谈冲挑马的眼光明显比手底下办事的人强多了。 她道了声谢,将谈冲骑的那匹马套在了马车上。 谈冲当然遵命,心中也并没什么不乐意的,事实上他一直将云舒对平城百姓的恩德记在心中,只不过眼下别人要么坐在马车上,要么骑在马上,而他有些尴尬罢了。 流烟看到身为禁卫军统领的谈冲露出了尴尬而不是礼貌的笑容,心中也觉得有趣,她小心的打量了一下云舒的神色,然后说道:“既然谈将军与我们一路,又将坐骑让给了我们,不如就同乘一车吧。” 谈冲心中当然愿意,但是也随着她的眼神看了一眼云舒,不敢答话。凤朝歌眼中的希冀一闪而过,然后很快消失,看向别处。 云舒只轻轻扫了他们一眼,绝不矫情,点头道:“那就请谈将军和疏王上车吧。” 谈冲和流烟心中皆是一喜,只有凤朝歌在听到云舒对他的称谓时皱了皱眉,却并没有开口。 原本还稍显宽敞的马车因为凤朝歌和谈冲的加入而显得有些拥挤,云舒大多数时候都是一言不发的,凤朝歌品茶看书,即便是看窗外的风景也能自得其乐,只有谈冲在那里觉得坐立不安,憋得有些郁闷,于是自请到马车外当车夫去了。 沈意之一日三封的密信忽然断了,却在马车行路的第十日传来一封黑色火漆加兵部尚书官印的印鉴,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了云舒手中。 信中写的极简:楚王薨,苏子臻罪证落实,云逸从外邸被抱入宫中。 ‘楚王薨’这三个字就像三把刀子,恶狠狠的戳在云舒的心口,她只见一颤,差点拿不住那轻飘飘的纸,她怔怔的盯着这几个字好一会,却悲哀的发现自己连软弱的资格都没有。 情况已经不能再坏了...... 这短短十几个字的密信并不长,可它背后所代表的危急形势却刻不容缓,单单是楚王薨逝和苏子臻被人陷害这两条,已让云舒蹙紧了眉头。 云舒出嫁之前,楚王命苏子臻为太傅教导云逸,已经显露出他想传位给孙辈而非云浄的意思,而云逸此刻被带到宫中,名义上是楚王想念嫡孙,实际上是利用幼储逼苏子臻放权。 可是虎毒尚且不食子,云浄敢用自己的亲生儿子当做威胁的筹码,就是知道他们不想放弃扶立幼主的机会。 “停车!”云舒忽然轻喝一声,令外面的谈冲吓了一跳。 她掀开马车的窗帘向外看去,踏燕那匹马儿又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撒欢了,于是吹了一声口哨。 不消一刻,就看到一白一铜两色骏马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白的是踏燕,铜色是越影。 云舒心中有气,凉凉薄薄的冲凤朝歌递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仿佛在说:看,你的马和你一样,都是匹会勾引人的好马。 凤朝歌愣了一下,但心中却因为云舒不客气的眼神好了不少,仿佛晨曦的一滴朝露,夜间的晚昙花开,就连心尖都一颤一颤的。 他顾不得自己微微好转的心情,赶紧下车拉住那身体还没恢复好的女人,然后一脚跨在越影的背上,用极其矜贵却有些欠抽的口气道:“你的身子骑马肯定不如与我共乘一骑快。” 朗朗凤眸闪过淡笑,他敢这样开口就是因为知道云舒并不似小女儿一般矫情难缠,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识时务者为俊杰。 果然,云舒恨恨的瞪了他一眼,声音比寒冬腊月冰川下的雪水还要冷:“用最快的速度!” 第一百八十章 归楚(二) 云舒斜坐在越影的马背上,除了耳边裂裂的风声就是凤朝歌沉稳的心跳声,然而这一切都不足以引起她的注意。 沈意之的信中说楚王已经被毒害而亡,那个比谁都精明却已经年迈的老头子,那个圣心难测却独独把所有的疼爱都给了自己的那个父王。 还有苏子臻,那年陈连和荣妃勾结,她碍于身份无法直接将陈连捉押,苏子臻是不是就像自己现在一样,不顾风尘,披星戴月的赶完这上千里路程,心中的担忧和焦急无法言说? 思及楚国种种,她心绪杂乱,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株随风漂浮的野草,飞速倒退的风景,竟没有一丝一缕能抓在手里。 待凤朝歌与云舒那一骑飞快行到豫安城门前,曾经被云舒痛斥过的薛仁从城楼上走了下来,他的脸上冷冷一笑,带着些许不屑和嘲讽,却偏偏要装出一份大义凛然的样子。 “臣,新任禁卫军总统领薛仁,参见公主殿下!” 云舒俯视了他一眼,几不可查的皱起眉头,很多时候你无法跟一个心怀报复的小人计较,况且还是个甘愿俯首,岸貌道然的小人。 于是她轻启朱唇,声音微凉:“薛将军请起,疏王与本宫回楚国省亲,还望你能够放行。” 云舒这话已经说得十分客气,她不挑明宫中出现的政变只说是省亲也是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而薛仁当然不会顺着台阶往下走。 只听薛仁轻轻一笑,却是皮笑肉不笑:“公主殿下不知,如今宫中戒严,凡诸侯将领都不得随意出入京城,您还是别为难末将了。” 凤朝歌对这些权术之事最为熟悉,就薛仁那副嘴脸只看一眼便明白了七七八八,可他既是他国君王,又是楚国的贵婿,身份有些尴尬。 云舒脾气再好,此时眼光也不由沉了沉,宫内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这薛仁竟还敢在自己面前拿着鸡毛当令箭,她冷冷一笑,有些锋利之意。 若是这薛仁死了,倒省去不少麻烦,只是现在被人口上一层叛乱的帽子并不妥当,一时犹豫,和薛仁对峙起来。 就在云舒觉得内心焦炙,却又莽撞不得的时候,紧闭的豫安城门忽然打开来,这不仅让云舒觉得有些诧异,更让薛仁火冒三丈! 没有他的命令,到底是谁这么大胆! 城楼上,慢慢走出了一个少年,那少年生的白皙,与城楼上五大三粗的汉子绝不是一类人,反而有些沉默寡言,唯独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让人心中一清。 云舒看着那个有些熟悉,却已经长高甚至已经成为一个男子汉的少年,心情有些复杂起来。当年说是为了照顾他也好,说是他不适合这里的生活也罢,总之她对少年并没有多少照拂。 多年的风吹日晒和官场人情,将少年的棱棱角角打磨光滑,他懂得了沉默内敛的可贵,也见惯了人心趋利的种种。 如今李澈一身城门校尉的打扮,显得从容。 “是谁准许你开门的?!”薛仁气急败坏的吼了一声。 本来按照云舒和凤朝歌的身份,薛仁是没有资格在城门拦阻的,只不过他知道上头的想法,若荣妃和云浄知道云舒此时回到楚国,一定是不允通行的。而他对云舒的阻拦也不过是拿捏住面前女子担忧楚王、挂心苏子臻的心意,这才有了微妙的对峙。 可如今,城门既然已经开了,他也不好当着凤朝歌和云舒的面再命人关上,于是有些怒了。 李澈的声音有些低,甚至是恭敬而毫无僭越的:“末将听闻宫中下令,只是禁诸侯、止边将,所以看到广陵公主归楚,想来一是探亲,二是忧心王上,末将虽然不才,也知道百善孝为先的道理,况且疏王既不带一兵一卒亲临豫安城下,末将不敢阻拦。” 这一席话说的有理有据,将前因后果解释个明明白白,又将薛仁本来想诬蔑云舒擅闯城门,恐有谋逆的话全部撇清,还点明了凤朝歌的身份,且还是不带一兵一卒。 凤朝歌当然不会错过薛仁气得发抖的虎躯,却只是挑眉看了眼李澈。若他没记错,这个小崽子是云舒当年为了寻找司马策故居而暂时收养的,且当年差点在城楼上射了他一箭,如今看来,若然是个尖牙利嘴的小狼崽子。 这时候,宫门之内忽然传来喊打喊杀的声音,虽然传到城门口只是细微的一丝丝,却足够让云舒脸色白下去。 云舒神色复杂的在李澈身上滚了一圈,便和凤朝歌策马离去,直奔楚国内宫的宫门而去。 当她远远看到出嫁前被自己招揽在麾下的礼部尚书徐棣和宫墙深处的火光时,她知道苏子臻出事了,且还带上了沈意之。 徐棣得了沈意之的安排,在这里等候多时,看到云舒的时候,不禁微微松了口气:“殿下玉安,老臣已经等候多时了。” 云舒听着越来越近的嘈杂和操戈之声,一个旋身从马上飞落下来,却因为身体没有回府而晃了晃,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宫内到底什么情况了?” 徐棣叹了口气:“老臣只知道苏相本禁足在府中,听闻小殿下被云浄殿下带入宫中后,便带着府兵进宫了,一个时辰前,三百名禁军以捉拿叛贼为名也从宫门进去,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有沈意之和徐棣的打点,他们当然能想办法进得去宫门,事实上在她进到楚国境内的时候,荣妃一党应该也受到了消息,而且知道她来不及调兵遣将,如今她自投罗网是别人巴不得的事,哪里还会阻拦呢? 云舒感觉自己的步伐越来越快,喊打喊杀的声音冲破耳膜,她眼中有些温热,这是苏子臻破釜沉舟了。 其实云浄也知道苏府的势力太过庞大,所以他不过是将自己的儿子,云舒眼中的幼主接近宫中作为筹码,要挟苏子臻放权。可他万万没想到苏子臻会丢了西瓜拣芝麻,就算拼着自己阖府的性命不要都要保住权势和幼主。 云舒的脚步越来越快,心中的不安也到达了极致,就好像她看到滚热的岩浆中不停冒着沸腾的泡,让人怀疑随时都有灭顶之灾。 她将不安死死压下去,就同闷死一个十恶不赦的大罪人,只有这人断了气才是一了百了,此时此刻,她只盼望苏子臻是平安的。 近了,近了!她在自己心中默默说道! 清明殿的白玉阶梯已经隐隐看到,只不过那团团拥簇的禁卫军身影就像里三层外三层的蚂蚁,让人看不到真实的情况。 她心中刚要一松,可是下一刻,所有的喧嚷和兵器交汇的声音忽然停住了!仿佛时间被人框住,所有人都变作了痴傻的木偶,就连呼吸声都可以听得到…… 这诡异的安静令云舒脚下一顿,心中仿佛被重物敲了一下,她用手按住胸口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她像一个垂死挣扎的人,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却觉得瞳孔无法聚焦,只能在混乱的人群中徘徊。 红色的血迹从白玉石阶上蜿蜒而下,那安静的流淌的红色液体让人觉得惶恐,从无数个如蚂蚁一般的禁军的脚下,那炽热的颜色烫伤了云舒的眼。 她慌了,她害怕!怕怕那个自小别扭的男孩再也不会摆出冰山一样的脸,怕那个明明担心自己却总是出言训斥的小大人再也不会发出声音,怕从此以后再也没人因为自己的为难千里出行...... 苏子臻对于她而言,是青梅竹马的玩伴,是雪中送炭的知己,他不能出事! 云舒觉得自己的身子有些轻飘飘的,可出口的声音却有些尖锐冷酷,甚至有些歇斯底里:“沈意之何在?!”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敢信 禁卫军手中的兵器和盾牌刚才还在耳旁呼啸,这一刻却仿佛孩童的玩具一般,拿在手里只是摆设,却凝构出了一副荒凉的画面。 许多人惶惶不安的看着躺在大殿中央的人,他曾经是所有人心中呼风唤雨、高不可攀的权臣,是举朝上下无人敢惹的冷面酷吏,可此时……他也不过是血肉之躯。 “哇……呜呜呜!”稚嫩的孩童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画面,他紧紧揪住旁边那个人的官服,被吓得放声大哭。 孩童的对面是一个满脸阴鸷却含着丝丝快意的男子,以及满身华贵却形容恶毒的美妇,他们身边跟着层层禁军,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男子圈在其中,说不出的萧索寒凉。 地上躺着的人一身红色官服,一丝不苟的书生发髻,他的性格素来冰冷强硬,即便感觉到属于自己的生命在逐渐流失,也不过是略微迷惘的皱了皱眉。 他看着旁边极为熟悉的兵部尚书服制,多想在看一看这只从小笑眯眯的狐狸,他是否还笑着?呵......他心中有些难过,视线模糊的不像话,费力张口,想说什么,却不由地咳出一串血迹,声音是几不可闻的沙哑:“她…回来…了吗?” 幼年相识的伙伴,十年同僚,沈意之的眼睛蓬勃出愤怒的火光,他再怎么圆滑,也掩盖不住此刻想将对面的人碎尸万段的表情! 苏子臻看着胸前的银色长枪,觉得自己身下粘稠,他有些厌恶这种脏乱的感觉,动了动手指想要抹掉唇边的腥甜,却终究无力垂下。 眼前阵阵发黑,胸口的窟窿冰凉凉的,生命就像手中的沙,即便再怎么攥住也不能再挽留分毫。因此他索性将眸子望向天空,望向那片星辰、那片轻柔的云,或许才是最终的归宿吧… 看着面前之人呼吸渐渐微弱,最终归于平寂,很多人大大松了一口气。 沈意之袖袍下的手攥得死紧,从出生那日起至今,他从没有受过如此侮辱,也从未感受到此时此刻如惊涛骇浪一般的恨意,那恨意让他双眼血红,有了想杀人的欲望! 沈意之的心似乎不再温热,从那人被长枪穿身的那一刻就变成了冰冷的石块,他眼中漠然的倒映出那可怜而幼小的天家血脉,苍白的笑脸挂着脆弱而惊惧的神情。 他反手用力,一寸一寸掰过那孩子的抗拒,让他直面眼前的血腥! 就当所有人都沉寂在自己的惶惶不安中时,一道清越、隐含愤怒,却让所有人心神一清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那含着雄浑激荡的内力震的人耳膜嗡嗡作响:“沈意之何在?!”….. 众人都朝声音的方向看去,不禁大吃了一惊! 那满身高华,气质清冷的绝色女子很多人都曾见过,可不就是两年前风风光光从楚国出嫁的广陵公主?而他身旁那俊雅非凡的男子,不用多想便是最近刚刚继位的疏王,只是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触到那冷冽漠然的视线,许多禁卫军都觉得心头一颤,仿佛自己做了什么有悖天理伦常的大逆不道之事,都纷纷移开了目光,并不自觉的让出了一条道。 云浄和荣妃心中大惊不已,相互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看到相同的情绪,心中觉得有些慌乱。 云舒的身形几不可查的晃了一下,嘴唇瞬间咬出血丝来。 她不信神佛,刚才却在心中狠狠地求求上苍,求这地上的鲜血不是苏子臻的,求他只是在宫中遇到的麻烦,被人困在其中,但他不会有事! 可是远处的阶梯上,一个清冷孤傲的身姿横在那里,鲜血从那人身上蜿蜒而下,铺满了整座玉阶,那俊脸上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冷酷坚毅,只是毫无生气可言。 云舒觉得自己脚下生了荆棘,每向前踏出一步都是如此的艰难,且鲜血淋漓! 苏子臻!这个自幼陪伴自己成长,用双臂搭成小轿让自己玩耍、江湖十年担心自己的安危、不远千里奔赴珞城为她处置陈连、出嫁之后迎难而上成为自己助力的男子! 不!她绝不相信! 原本走的极慢,也极沉重的步伐忽然化作了一阵风,转瞬到了台阶之上,她伸出手想要将地上的人揽进怀里,却被人拦住了。 是谁! 她愤怒的扫向一旁,发现沈意之目如寒潭,虽然表面上一派冷静,内里却暗潮涌动,满是机锋,他摇了摇头,表示不赞同。 云舒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如今荣妃一口咬定苏子臻是谋害父王的叛逆之臣,她当着禁军的面公开维护恐怕会激起众怒,落人口实,只是他无法对玉阶上的人置之不理,更不可能这样做! “是广陵回来啦,如今你父王不在了,本想着派人去疏国通知你一声,没想到你自己就回来了。”荣妃故作亲热的说了一句,眼圈却红了:“若是你父王知道你赶上了大行祭礼,一定也很高兴。” 云舒冷着脸看了她一眼:“没有父王诏令,荣妃倒是能出来了?” 她凉凉的打了一句招呼,冻的人直打哆嗦,这眼神就算是朝中大臣看了都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行事有没有出错,更何况是荣妃这样的深宫命妇。 荣妃被她一噎,忽然觉得有些心虚,那些假装热乎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云浄瞥了眼胆怯的母妃,这样子比禁足之前要胆小的多了,于是心中暗暗骂了声‘没用’,才操着貌似温文尔雅的声音道:“王妹不也是没得诏令就回宫了么?而且如今京中戒严,你是怎么疏通进来的?” 这话说的倒是以退为进,比荣妃那个草包要绵里藏针的多。 李澈皱眉,就像将在豫安城门下的话再说一遍,这道理既然是道理,那就讲多少遍都是可以被人接受的。 没想到还没等他开口,不远处就传来一道清贵淡雅的声音:“本王听闻岳丈身体有恙,所以带着广陵回楚国省亲。” 凤朝歌淡淡微笑着,话不多却恰到好处,在外人听来他是找个了理由说明他送云舒回楚国的原由。 可云浄的目光沉了沉,沈意之的眼睛挑了挑。 他们都听出了一个意思,那凤朝歌分明是在说,广陵是本王带着回楚国尽孝的,有事先找本王。 第一百八十二章 明芳已逝 凤朝歌冷淡却不失威严的声音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李澈皱眉看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沈意之淡淡一扫,然后移开。 云淨眯着眼睛,那危险的目光犹如吐着信子的毒蛇,然后轻轻一笑,问道:“怎么?疏王想要插手楚国的家务事?亦或是......国政?” 沈意之、徐棣、李澈,甚至是许许多多的禁卫军官兵都将视线再一次放在了凤朝歌的身上,那些眼神不善,因为他们之中很多人都意识到凤朝歌身份的敏感、不合时宜、以及......他的强大。 凤朝歌没有看云淨一眼,因为在他心中此人不过尔尔,而他所在乎的,只有此时此刻站在月光之下,一身风华,却因愤怒和痛苦而微微颤抖的身影。 云舒和苏子臻,因为他们的十几年相识,因为他们不言而喻的信任,因为他们日日夜夜一同成长的情谊,所以一切都变为了理所应当。理所应当的性命相托,理所当然的千里相随,那是一个国家的重担,不可谓不深重,然而云舒从未想过,苏子臻会为此而死,甚至等不到她见他的最后一面! 云舒一动不动的立在大殿玉阶之上,她轻轻嚅动嘴唇,她想询问,想呼唤,想唤醒面前仿佛沉睡的男子,她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落入了饿虎的爪牙,被指甲穿透,被无情的撕碎,那种彻骨的痛与凉,让她几乎无法承受! 低头,她看到了苏子臻半合半张的双眼,眼珠灰暗没有光泽,却散发出死亡的冰冷与淡漠。 云舒藏在袖袍下的手微微发麻,她心痛、骨头痛,连灵魂都是痛楚的! 她记得!那双眼曾经执拗、一贯冷厉,却装满了对她的忠与信,这些她从未说过,可却深深的知道! 如今......那双凌厉俊美、充斥着嘲讽和对自己关怀眼再也不会有任何情绪与波动,因为它正冷冷的映着月光,而它的主人,已经死去! “明芳...”她嗓音沙哑,却将声音放的极轻柔,仿佛怕惊到那只脆弱却必须远去的灵魂,那么的小心翼翼、那么的缥缈清淡。 沈意之的眼眶有些湿润,因为他知道云舒是在痛!是在悔!是在愧! 可是,造成悲剧的罪魁祸首竟然在窃喜! 云淨淬着毒的眼睛闪过一丝庆幸,还好事情发展的够快,还好苏子臻那条狗能在广陵到来之前一命呜呼,他冷笑注视着女子的一举一动。不错!她高贵、清冷、绝艳,还有令人深恶痛绝的一身傲骨! 但此时此刻,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灰色的影子,她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痛,这就够了! 如果不是为了完美的结束这场大戏,云淨真的很想仰天大笑! 想想吧,这个一直以来才情手腕都凌驾于自己之上、夺走了父王的宠爱和百姓拥护的可恶女人,无论何时都以嫡出的身份高高在上,视他人如无物的自大者!她就要完了! 云淨几不可查的咧了一下嘴,又很快恢复成一脸痛惜的模样,笑容无声,说不出的诡异,却将自己胸腔中近乎疯狂欣喜暂且压下。 “王妹,大逆不道的罪臣苏明芳,毒害父王后,还带着府兵直冲内宫,此举无异于叛乱,为兄虽然为他感到可惜,却也不得不依律行事,希望你明白。” 云淨的嗓音本就阴柔,刻意压低之下还带着几分暗哑,不难听,却让人觉得厌恶。 他先看了一眼四周,发现众人静默无声,才拔高声调对刚刚赶到的薛仁下令:“苏明芳一介文臣竟敢豢养府兵进宫谋反,不仅毒害君上还挟持储君!” 他负手而立,一派深明大义的样子,吩咐道:“本殿下现在命你去苏府将其余人等收押候审,所有罪证全部送去御史台,一律不可放过!” 薛仁自然不会对云淨的命令有丝毫疑虑,于是屈膝领命:“末将领旨!” 听完命令,沈意之的眼中跳动出一簇簇火苗,他死死的盯着薛仁,却因明白苏子臻最后的嘱托而不敢妄动。 这时,一声无比清冷,如同严冬里冰凌破开风雪的声音突兀响起。 “我看谁敢?!”云舒的一声冷喝,让云淨愤怒,却让薛仁打从心眼里一哆嗦。 云淨的表情变了几变,不忿、嫉妒、隐忍、狠毒,总之十足十的复杂,他用掺杂了毒液的眼神望向云舒,声音阴柔缠绵:“这事由不得你徇私!不管你是护友心切还是怕被牵连,苏氏一族都不可能安然无恙!” 说完,他再一次环顾四周,见到薛仁、荣妃,还有许许多多的禁卫军兵将,这些都是他的人,都依着他的势,所以楚国的大权,楚国的王位,都属于他! 可是云淨心中刚刚发芽的欣喜还没来得及生长出来,就被紧跟着薛仁后面进来的韩稽和西平将军管潮给压了下去。 韩稽一向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管潮蹙眉看了一眼台阶上干凝的血迹以及云舒的背影,上前行礼:“末将管潮,见过广陵殿下、二殿下、荣妃娘娘。” 一石激起千层浪! 荣妃再是个久处深宫的妇人,也知道现在局势正往不利的方向变化,于是她有些惊恐的看了一眼儿子,说到底,他们母子二人所依靠的不过是薛仁和他手下的禁卫军而已。 云淨见到管潮出现先是一惊,然后马上反映过来,他已经明令禁止将领进出都城,但管潮却刚好在薛仁急忙追云舒回内宫的功夫杀了进来,这样精细周到的筹谋,只有一个人! 他咬了咬嘴唇,恨恨的看向云舒,神色中的歹毒可见一斑,可云舒却将视线放在了一个死人身上,对云淨的心情漠不关心。 此时此刻,即便是只能逞口舌之快,云淨也是开心的,所以他开口了:“不知道管将军是得谁的命令进京?还好你在父王薨逝之后回来,否则如你这般擅离职守,恐怕又要让人误会是来造反的了!” 他不屑的看了一眼管潮和韩稽,然后冷笑一声接着说道:“也罢,既然来都来了,正好给罪臣苏明芳收尸,这是我们天家对他最后的仁慈!” 管潮听着他口中所言,不禁皱起了历经风霜却仍然儒雅的眉头,他看到沈意之攥紧的拳正在吱吱作响,只因这话,句句扎心! 云淨说完这话,看着他们明明痛苦却形色各异的表情,心里终于舒坦了几分,于是转过身准备带着薛仁和荣妃从长计议,却被人叫住了。 那声音很静,似是凝结了晚风,那音调很冷,如同腊月里的冰湖。 云舒幽幽开口,带着沙哑:“且慢!” 云淨没想到她有胆子叫住自己,于是怔了一怔,才回过头去。 未曾想,对上的是一对充血的眸子,那双眼睛周边泛红,本该是极怒之状,却因为强制的冷静没有迸发出来,可那些被压抑住的怒意就如同蛰伏在火山之下的岩浆,因为有了压抑,爆发时才会更加猛烈! 云淨从未见过像这样一双包含了恨意与冷意的血眸,所以他不由自主的退后半步,声音轻颤:“何事?” 云舒像盯住猎物一样盯住他,缓缓勾了一下唇,那笑容太过冷艳邪妄,像是勾魂使者迈向地狱前的召唤,她道:“父王死的不明不白,王兄一片孝心,不等个水落石出便要离开吗?” “你什么意思?”云淨心中一哆嗦,他当然不觉得云舒是为了放过他才说了这样一句话,于是有些心虚。 “苏明芳死了,既然你说他有罪,那他的家眷何在?”她冷冷地瞥向管潮,下令道:“丞相苏明芳夜死于宫中,其嫡妻云萱难逃干系,苏府上下所有人等皆有嫌疑,我命你即刻将云萱带回交给御史台,并将苏府所有人等禁于府中,若有反抗,一律格杀!” 管潮半分犹豫也没有,领了命就要往后宫去拿人,此时此刻,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云萱此刻一定躲在自己的母兄身后,想要扮演一个事先不知情却告发有功的孝女,可惜,这是笑话! 荣妃听完当场呆在那里,然后马上明白过来,于是对着云舒叫嚣道:“你不能!你怎么能?乐平是你的妹妹,你竟要将她下狱?” 云舒看都没看她一眼,反而将视线投向云淨,因为她知道,荣妃一党的主心骨到底是谁,她笑的如同鬼魅:“王兄觉得呢?” 云淨真是恨得牙痒痒,本来王位已经是到手的鸭子,他杀了苏子臻,马上就可以对付沈意之了,可没想到顷刻之间,云舒回来,管潮也畅通无阻的跟了进来,于是王位就这么飞了。 可他不允,王位是他的!无论谁回来,王位都是他的! 他这个人,一贯能屈能伸,所以……若真能紧握天下大权,掌万人生死,享齐人之福,一个母妃,一个妹妹又算什么? 于是云淨暂且服软,点头了:“话虽如此,但我不希望乐平受委屈!”说完,他一分犹豫也没有,便命人拖着啼哭不已的荣妃离开了。 薛仁和禁卫军已然退下,管潮和韩稽也各自领命出了内宫,空旷的大殿和台阶上,只有沈意之和幼小的云逸在一旁守候,还有静静躺在地上、已经冰冷僵硬的尸身。 凤朝歌一直站在几丈外静静的望着云舒,看着她站在高处发出诏令,却令整个楚国为之改变,她是那样的冷静强大,却也是这般的脆弱孤单。 那深处巅峰的气度令他欣赏、令他狂热,可人走茶凉后的疲惫与寒凉,只想让他拥女子入怀,温言安慰。 可是不行,因为此时此刻,她正恨着自己! “殿下!”沈意之忽然轻呼一声,因为他看到云舒的身子晃动了一下,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第一百八十三章 成为君王吧 云舒没有动,仍然保持着高傲独立的样子,用一种上位者的角度俯视着那具冰冷的躯体,可沈意之看到了,她目中满是悲哀和苍凉。 她在哭,却没有留下一滴泪,因为痛的是心,哭的,也是心。 许久许久,直到月色都已淡淡,女子终于抬起了手,那双手因为攥紧的拳而鲜血淋漓的手,看上去那么轻,却又那么沉重。 她想要去摸一摸苏明芳的脸,想要合上他淡漠空洞的目,更想抹掉胸前长枪戳出的血窟窿,可是未能如愿。 已经虚透了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后倒去,跌入了一个人的怀抱。 从始至终,凤朝歌的视线都只停留在云舒一个人身上,见他支撑不住,足下用力一点便飘飞出好几丈远。 他伸出双臂想要将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子护入怀中,没想到沈意之一个箭步,敏捷的将凤朝歌推开,凤朝歌一时不防往后退了两步,云舒便自然而然的落在了沈意之怀里。 沈意之的脸上再没有一丝笑意,他强大的气场竟然压过了曾经的苏子臻,凌厉非常,带着不易察觉的敌意:“疏王殿下,敝国公主劳您护送,上下铭感于心,只是此时此刻,即便是广陵殿下,想必也希望你有所回避。” 凤朝歌看了眼沈意之怀中的人,不禁蹙起了眉头,他并不在意沈意之的无理,却不愿云舒倒在别人的怀里。 可他也明白,穆青背着自己在楚国的一番作为,不管瞒过了谁,也瞒不过苏子臻和沈意之二人,所以,他无话可说。 蹑云殿中,安神香混合着药香已经萦绕了四个日夜。 人在不安时往往会做噩梦,就如云舒曾多次在危险之中梦到自己的过去和不祥的血色一样,可这一次,她的眼前没有梦境,有的只是黑暗和明晰的痛苦。 她清楚的知道,苏明芳死了,而她却是那个最初的凶手,是她的命令害死了青梅竹马的玩伴。 痛,头脑中有无数纷杂的情绪,身体持续的高温让她觉得极度缺水,无论是眼皮还是四肢都沉重到无法自控,可是身上的这些痛,不如心中的万分之一! 黑暗之中,有人给她喂水喂食。 汤药苦涩、清水如泉,她昏昏沉沉了不知道几个日夜,终于觉得自己能够醒来,可是她的睫毛微微颤抖,她不忍去了解真实的世界。 一双温热的手忽然附了上来,那人轻轻的握住云舒的拳,声音温柔而低沉:“既然醒了就睁开眼吧,这双手禁不住你的折腾了。” 云舒的身体一僵。 她不想再理会手掌火辣辣的痛感和上面粘稠的液体,而是‘忽’的一下睁开双眼,她目光含着晶莹,冷漠的望着身旁的人。 那个人俊美、风雅、气度无双,然而她却知道这个人完美皮相下隐藏的卑鄙、阴谋和不择手段,曾经她觉得可以理解,现在只有痛恨! 云舒发现自己正躺在蹑云殿中,身边的一景一物都无比熟悉,却不见了沈意之的身影,她心中狠狠一颤,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动手捏上了凤朝歌的脖子。 纤细苍白的手掌渗出丝丝鲜血,显得既瑰丽又妖娆,可那冷玉一般的骨节寸寸收紧,带着强大的恨意! 这一刻,她是真的想杀了眼前的人! 凤朝歌被这强大的杀意摄的一愣,眼中有短暂的不信和伤痛,可他却一动不动任由床上的女子施为,薄唇紧抿,心脏却痛楚的收缩。 “沈意之呢?明芳不在了,下一个就是他对不对!”女子痛吼出声,只因她醒来之后没有寻到沈意之的身影,她明明记得,是沈意之接住了昏倒的自己。 “这是你第二次想要杀了我。”凤朝歌自嘲一笑,一颗心竟被人生生撕成了两半,血肉模糊。 云舒看到了凤朝歌的眼睛,其中深沉似海,处处暗流涌动,他总是那么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 ‘滴答’,‘滴答’。 艳红色的鲜血从手掌一路滑落,滴在凤朝歌的前襟上,苍白与血红,鲜明的颜色对比,竟让人从心底生出一种红颜枯骨的凄美决绝之感。 粘稠的血液不断滴落,手掌还在收紧,凤朝歌的脸上开始暴露青筋,他的双眼因充血而微微凸起,看起来有些可怖。 可他不阻止,不反抗,因为他想看一看,自己刻在骨子里,烙在心上的人,她是否真的这么恨,恨到可以杀了他! 终于,凤朝歌因为窒息的痛苦而发出一声低哼,可是他仍然死死的盯着面前的女人,嘴角那抹笑意配上他此刻的面容,十分诡异。 谈冲好不容易想办法找到了沈意之,请他引荐入宫,没想到刚一进来就看到了这样一副诡异、凄艳、令人心惊胆战的画面。 他吓得不轻,顾不得什么礼仪,急急迈了几步走到剑拔弩张的床前,伸手打开了云舒的手,看起来那么有力的一双玉手,实则…没什么力气。 谈冲奇怪的看了一眼自家主上,觉得有些奇怪,不明白他为何不躲? 云舒当然看到了沈意之,心中庆幸他安然无恙,然后一痛,若明芳愿意把局势缓一缓,若能等她回到楚国,那么他也会是安然无恙的,而不是像现在这般。 沈意之看到云舒比纸还白的脸色,放柔了声音,关心道:“殿下感觉身体如何?” 云舒看向她,朱唇微启,眼中蓄起晶莹的水雾,没有滚落,又消失于无形,她声音小心而艰难,带着丝丝痛意:“明芳他……怎么样了?” 那声音语调仿佛苏子臻还活着,只是因某些事暂时离开京城,那份珍贵的心意,就连谈冲这样的糙汉子都觉得有些心酸。 沈意之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房中的凤朝歌和谈冲。 云舒斜靠在床榻上,用手无力的撑了一下额头,她不愿再看旁边的人,只吩咐殿外守候的宫人将他们安置在行宫,容后再谈。 沈意之一直静静等候,直到蹑云殿中只剩下了他和云舒两个人,才道:“殿下,明芳谋反的罪证是乐平公主亲自呈上的,如今并没有推翻的证据,所以他只能被当做乱臣贼子,按律应该分尸,用草席扔到乱葬岗。” 云舒心中早就对苏明芳的结局有了计较,手却不由自主的发抖。 沈意之说完垂下眼眸,有种人最善于伪装,可心中的痛却不曾少过谁,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够理解云舒现在的所思所想,那便只有他了。 一样的心痛却无法言明,一样的脆弱却必须坚强。 沈意之的眼闭起、然后张开,叹息道:“阿舒,你应该知道,明芳的心意一向如此,在他眼中,没有什么比你来掌握楚国的江山来的重要,即便是葬身无处,他也是甘愿的。” 云舒躺在床上,怔怔的看着床顶,‘阿舒’这个称谓,沈意之已经很多年不曾叫过了,即便是在幼时,他也常常只称呼她为公主。 是啊,沈意之就是这样一个精明的人,他比苏明芳更明白和王室牵扯不清的下场,所以他有意的回避,不像那个执拗的人,总是连名带姓的叫她。 ‘云舒’这两个字是她的名字,是母后对她生命最初也是最终的期望,可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苏明芳会将这两个字叫出来。 如今……还有谁呢? “我知你的心意,又岂会让他暴尸荒野?”沈意之的语气凝滞了一下,才接着道:“我已命人将他的尸身用死囚换掉,葬在父亲别院后的青山上……那里风景不错,你放心。” “意之……”云舒用手遮住双眼,将光线死死隔绝:“你说真的值得吗?父王和母后,都为江山而死,明芳被害,也是为了这握不住的权势,数百年前,司马策、云宓、凤留笙,他们都是当世豪杰,你可知他们的下场?” 云舒的语调有些阴郁:“司马策连累全族被灭,四国共同围剿,云宓在雪山谷底英年早逝,而剩下的那个……据说凤留笙未曾娶妻,孤寂一生,你说他们后悔了吗?” 这也是她最想知道的答案,明芳已逝,她、意之、凤朝歌,乃至于纠缠在四国之内的宁攸飏和赢华,亦或是许许多多的兵将和百姓,他们会如何?会不会后悔? 沉默,两人相顾无言。 云舒找不到她想要的答案,沈意之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良久过后,沈意之出声:“或许不值得。”他顿了一顿,又接着道:“可是这权势对你而言是拖累,对别人却是求而不得,江山和百姓或许是身外之物,困住了你一生洒脱,却也是不可逃避的责任。” 沈意之收起笑容,露出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他走到床前,拿下云舒伤痕累累却执意挡住双眼的手。 他那么的郑重其事,又满含信心,眼中隐隐波动的流光,是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狂热! “殿下,成为楚国的主人吧,不是背后的掌权者,不是王上的嫡女,不是丞相大人的嫡孙,更不是我和明芳的挚友。” 他神情真挚,一字一顿道:“楚国现在需要的是一位真正的君王,而你,正适合。” 或许是沈意之甚少这样义正言辞,也或许是多日以来的昏睡让人疲惫,云舒怔住了,脑袋不在思考,只是望着眼前的人。 即便她不曾向世人展示自己手中的权柄,但沈意之是知道的,楚国真正的主人本来就是她。 因为楚王的有意放权,因为云清的不争不抢,因为管潮和苏、沈两家的支持,整个楚国没有人能撼动她的地位。 可现在沈意之却说,让她成为楚国的君王! 第一百八十四章 秋后算账 阴暗的地下冰室中,有无数面冰块砌成的墙面,一面面、一座座,将地下构建成了一座冷飕飕的迷宫。 冰块迷宫的深处,一个女子正在角落瑟瑟发抖。 女子的发髻虽然有些凌乱,却让人难以忽视她镶金带银的穿戴。珠玉镶嵌而成额饰点缀着她的容貌,如果不是她一惊一乍的表情和神神叨叨仪态,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娇美可人。 “不会的,不会的,会有人来救我的,我不会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女子带着哭腔的声音不停地安慰着自己。 她是天之骄女,是人人必须仰视的公主,京城中没有达官显贵不想与她成婚,还记得在她宣布择选驸马的那天,成百上千的年轻俊彦往宫中递了帖子。 可是这一切都被毁了,因为她嫁给了一个自己最讨厌的人。 呵……天下有哪个公主会嫁给自己最讨厌的人呢?若不是为了王兄的大业,为了她未来的荣华富贵,她死也不会嫁给那个贱人的走狗! 想到此处,女子的眼中滑过厌恶,只一瞬,便被冰室之中彻骨的寒意击溃,这里真的好冷,没有一丝人气,她好害怕…… ‘吱呀’。 冰库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点点光线从台阶上洒落,照在那些堆砌好的冰块上,折射出五彩斑斓的色彩。 云萱仿佛听到了胜利的声音,那叮当作响的门锁仿佛是金玉相击的富贵之声,她想都未想便提着石榴色的裙摆向冰库大门跑了过去,脸上带着惊喜和激动。 “王兄,我就知道你会……”她兴高采烈的表情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凉水。 沈意之玩味的看了眼云萱的表情,轻轻勾起了唇:“公主殿下这几天在冰窖,受苦了。” 不熟悉沈意之的人,通常都觉得他温和有礼,是个如春风般和睦的君子,那是因为他的狐狸心性和阴狠手段,不是谁都可以有幸见到的。 云萱看到沈意之吓了一跳,险些肝胆俱裂,但听到他温润的声音竟然开始犯蠢:“沈大人,你…你是来接本宫出去的吗?”她小心翼翼的看着面前身着官服的人自欺欺人道:“咱们、咱们这就快回宫去吧,想来、想来母妃和王兄要心急了。” 沈意之微微眯眼,就像一只在丛林中看到猎物的狐狸般,他心底冷笑,面上却愈发客气:“臣确实是奉广陵公主之命来押殿下出去的,不过不是回宫,而是去兰台。” “什、什么?”云萱往后退了几步,睁大的眼睛像是被吓傻了,她僵硬的扯了一下嘴角:“我不信,王、王兄和母妃在哪里?” 沈意之懒得和她废话,直接吩咐道:“押走。” 两名禁卫军官服的人直接走上前来,一左一右架住云萱向门口走。 云萱被这两个粗鲁的禁卫军吓傻了,她一边死死地往后扯,恨不得趴在冰上变成冰墙的一部分,一边流出恐惧的泪水,不一会就将原本精致的妆容哭花,十分狼狈。 “我不要……我没有罪!”她呼喊着:“是苏明芳!是他谋害父王!他才是罪人!” 云舒坐在书房之中听完了沈意之的回禀,面色没有半分变化,她合上奏折,声音有些讥讽:“这样的心智,竟然有胆子谋害父王陷害明芳。”她斜眼问道:“明芳书房里那些罪证是假的,证据找到了吗?” 说到这个,沈意之的脸上也浮现出疑惑的神色:“说来奇怪,书房中明芳和宫中内监通信的笔迹已经交由兰台从新比对,但他们也不能确定笔迹的真伪。云萱进入苏府书房的时刻掐算的极准,没有人看到,所以无从下手。” “这么说,想要为明芳洗刷罪名是不可能的?” 沈意之点头:“起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不可能的。” “好,很好。”云舒手中死死的握住朱笔,冷冷一笑,美艳冷酷,如同罂粟绽放:“以为我没有证据我就不敢杀他们,可宫中莫名其妙便死去的人实在太多了,不是吗?” 她与沈意之相视而笑。 云萱在宫内的冰窖被沈意之发现的消息传到时,荣妃正与云淨在殿阁中商议大局。 自从云舒回来后,薛仁便因失职之罪被关进了刑部大牢,禁卫军统领大权又重回韩稽手中,而这一切,全是因为管潮。 若非管潮在落平关有十万兵权,若非他带领了三千精骑有了与禁卫军一战的兵力,荣妃和云淨绝不可能轻易认输。 荣妃是一介深宫妇人,在她的心目中,楚王是天,云淨是地,她不过是作为一个附属品跟在自己的夫君和儿子身旁罢了。 如今楚王死了,儿子的权柄又被别人夺去,她自然觉得天翻地覆。 荣妃身上的华贵宫裙已经两天没有换过,面上的脂粉也脱落的七七八八,她顾不得自己狼狈,拿着手帕拭泪道:“淨儿,无论如何乐平都是你一母同胞的妹妹,广陵那个小蹄子对我们恨之入骨,她不会善待你妹妹的。” 云淨正坐在宫殿主位上,用指甲敲着梨木茶桌,面色不愈。 见儿子没有说话,荣妃的心里更加焦急,哭哭啼啼求道:“你父王从小宠爱那个贱蹄子,母妃不知道受了多少气,他对你兄妹二人是不闻不问、没有一点关心的意思。可是如今就剩下我们母子三人,若哪一天我不在了,还不是要你们二人相互扶持?” 荣妃思及过去,愈发沉浸在自己的心酸中喋喋不休,完全没有注意到云淨越来越阴沉的脸色。 她攥着手帕往外面一指,怨怒道:“你看看薛仁那个没用的东西,就算提拔他到了禁卫军总统领的位子他也坐不牢,如今我们无权无势,真是连个依靠都没有啊……” “你说够了没有!”云淨一巴掌将桌上的瓷杯扫落在地,茶水渐上了荣妃的衣裙 他目光阴沉不定,如同跳跃的鬼火,哼道:“瞧瞧你这个样子,遇事只会哭哭啼啼,若我是父王也瞧不上你这个样子,还有乐平那个蠢丫头,死了倒也干净!” “你、你!”荣妃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气的脸色铁青,可云淨却一点悔改的意思也没有。 荣妃不想在这个时候与儿子起争执,自己拍着胸口缓了一会,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云淨用手托住下巴,他比平常男子还要白皙几分的面容显得有些阴柔:“料想她也找不到苏子臻被陷害的证据,眼下就算是再生气也不能把我们怎样,这就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说道此处微微一停顿,抬头看向荣妃:“至于乐平……若她真的被广陵害死,我一定会为她报仇。” “你说什么?”荣妃愣了一下,然后失声捂住嘴,眼眶瞬间充满泪水,她听出云淨壮士断腕的意思,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你妹妹她、她……” 宋妃连连摇头:“你不能这么心狠!” “两位贵人不必争执了,你们谁都跑不了。” 声音忽然从殿阁外面传进来,然后有人一脚踹开了宫殿紧闭的大门,有几个黑衣人鱼贯而入,将荣妃和云淨母子围在了殿阁中央。 荣妃被这一伙人吓得六魂无主,她抬头看到了韩稽和沈意之,还有九位服饰统一的女子,她们皆是一袭黑衣,走路没有声音,且每张脸都苍白的可怕,那种缺少人气和生气的模样就像墓底下封存起来的死人尸体。 “你们是……父王的幽姬?”云淨马上认出了这几位女子的身份,心中生出一股慌乱。 沈意之一向有礼,即便面前站的是他想撕碎了再把肉扔进狼窝的人,他还是笑了笑,拱手道:“臣沈意之,奉命来送两位上路。” 荣妃闻言一哆嗦,瞬间浑身发抖:“什么上路,上什么路?!” 显然,沈意之心情不错,对荣妃的问题知无不答,他笑了,回答道:“娘娘糊涂了,既是上路,那自然是黄泉路。” 荣妃睁着眼,张着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人却不由自主的瘫了下去,缩在地上如同筛糠。 云淨‘霍’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看上去还算镇定,可声音中的颤抖却出卖了他的真实情绪:“你们竟然敢谋害我?” 他不信的摇了摇头,强硬道:“我是父王的儿子,是广陵的王兄,她不能这么对我,未经御史台会审便私下处决皇亲国戚是犯法的!” 他伸出一只手,指着沈意之的鼻子吼道:“你们放肆!竟敢如此行事!” “要是律法有用苏丞相便不会蒙受不白之冤,也不会死于非命了。”韩稽诚实的摇了摇头,眼中划过伤痛之色。 可他此时的诚恳,无疑给了云淨致命一击。 云淨的手还没收回来,依旧指着沈意之,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自己现在正面临着死局。 “不、不能,你们不能就这样杀了我……”他眼神慌乱,就像濒临死亡的人在找一切可以救命的东西。 “广陵……对!广陵!她这样做会被史官笔录,会被文臣指责,她会留下一生的污点。”云淨忽然转变了模样,他往前走了两步靠近沈意之,哀求道:“你们让我见见广陵,让我见见她。” 第一百八十五章 尝尽苦痛 沈意之站在大殿门口,逆着光,他笑眯眯的看着曾经高贵的楚国三殿下,如今想尽一切办法苦苦求生的男子,就如同在看一个死人,那笑容里的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殿下不愧是时时刻刻想着要继承王位的人,果然对帝王权术掌握的十分娴熟,只是臣今日没有带禁卫军,没有带史官,只带了暗卫前来。” ‘嘶’! 韩稽狠狠地在心底抽了一口气,他今日对平日笑脸迎人的沈大人又有了一层新的认识,临死前还要嘲讽云淨无望的帝王之梦,这厮太狠了,竟然扎心! 云淨虽然是庶子,但也曾请名师指导过拳脚功夫,但那些所谓的名师一贯会纸上谈兵,论起真刀真枪谁也不敢往云淨身上招呼,所以在强大的暗卫面前,他很快便被制服。 比起快刀斩乱麻,用钝刀慢慢磨人才是最痛苦的,荣妃早就受不住这生死的惊吓昏了过去,云淨却感觉自己仿佛是在被人凌迟,而凌迟自己的那把刀,名为死亡。 “沈意之,你到底想怎么样?”云淨颤声问道。 若真如沈意之刚才所说是奉命来送自己上路,那他为何迟迟不动手? “殿下别急。”沈意之立在门口,对云淨说道:“既然你执意要见广陵殿下一面,我想她是愿意的,更何况人还没有齐,下官只能静候。” 云淨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难道杀人还如设宴饮酒,要等人齐了才能开宴不成? 日光渐渐下沉,方才还晴朗的天气已经悄然变化,片片乌云仿佛压低了天空,也不知今晚是否要迎来一场瓢泼大雨。 侧耳去听,殿阁外面响起了不易察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走过来,然后有谁推开门。 云舒一袭冷色长裙率先走了进来,她用眼神扫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一言不发的坐在大堂的软榻前。她身后的女子穿了一身黑衣,在夜色中尤其不起眼,但她肤色很白,衬的两只乌黑细长的剑眉十分凌厉。 黑衣女子手上还半推半提着一个人,那人黑发散乱,面容充满了惊吓和憔悴。 “乐平?”云淨眯着眼睛认了一会,蹙眉喊了一声,他马上觉得有些奇怪,于是掉头对云舒问道:“你到底意欲何为?” 云萱恨恨的看着云舒身旁的人,若说刚被抓住的时候她感觉到害怕和恐惧,那接下来的时间便是耻辱,身为公主却被人堂而皇之的送进大牢,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刻见到了母亲和兄长,她松了一口气,底气也足了不少:“云舒,你半夜私自从御史台将我提出来到底想要做什么?”她勾起一边的嘴角,不屑道:“怎么?把楚国的江山和律法看的最重的人,也会干出知法犯法的事吗?” 她说完这几句话,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片沉默,沈意之、韩稽等人无一不蹙着眉摇头,云淨脸上一热连‘蠢货’这两个字都骂不出口。 将三个人一同关押在宫殿之内,若非是为了一网打尽,还能为了什么? 云舒冷冷的看着云萱,那眼神冰冷厌恶,充斥着深沉的恨意,她那种高傲冰冷的神色,让云萱觉得自己是一只埋在尘土里的虫子,就连仰望的资格都没有。 “你既嫁给了他,为何要害他?”云舒想了许久,只问出了这一句话,是替苏子臻问的。 云萱讨厌透了她这种高高在上的样子,自从她出生之日起,云舒,以及她的封号广陵,便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就因为她是嫡出,所以父王便格外偏疼,她有封地,有妄议朝政的资格,她被权臣环伺,甚至连军权都牢牢地握在手中,相比之下,一个妃子所出的女儿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呵……呵呵呵~”云萱坐在地上笑了起来,望着高高在上的云舒,她充满了嫉妒和憎恨:“为什么?因为他是你的人!” 云萱指着云舒的鼻子,她坐在地上狼狈的像一个市井泼妇:“从小到大,他在宫中未曾看过我一眼,我知道他忠于你,他就算是娶我也是为了给你的权势加一层保障,他是在替你监视我,以为我不知道吗?” 看到云舒瞬间怔住的面容,云萱觉得自己快意极了,她吸了吸鼻涕,咧嘴一笑:“所以说,他本就该死!” 云舒的手死死抠住桌角,她闭上眼,将所有的情绪掩盖起来,心中却翻起巨浪,心中刚刚结痂的伤疤又被人残酷撕开,千算万算,却不知道害死明芳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 世人总觉得她宽容仁义,那是因为自己并未把别人的唐突当做唐突,而眼前这三个人仿佛是为了让她直面自己心中的邪恶而存在,那种想将人拆之入腹、五马分尸的恨意,很汹涌! “把东西拿来。”云舒淡淡吩咐道。 流烟就在身旁,听到命令之后转身走了出去,一盏茶之后又端着托盘回来,上面放着两个鸡蛋大小的黑色瓷瓶。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荣妃缩在角落,看都不敢看眼前人,云淨的瞳孔紧紧一缩,心中涌出恐惧和不敢置信:“这是什么?” 是什么?呵…… 这座宫廷内院是楚国至高无上的存在,清明殿里金碧辉煌的王座亦或是美轮美奂的内宫楼阁,承载的都是帝王权柄,以及……无数皇家秘辛。 自古而来,内廷中莫名其妙而死的人太多,父子不和、兄弟阋墙、争宠上位或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无数秘密,对于那些身份高贵却在权欲里倾轧的人们,即便是死亡也会被渡上一层纸醉金迷的华贵之色。 为了让宫中的贵人们死的高贵而有尊严,专理宫廷内务的尚方司历代致力于研究秘药,所谓秘药便是那种能将人折磨致死的毒,却能让人在经历种种痛苦之后面容鲜活。 云舒的手抚过托盘上的两个黑色瓷瓶,笑意有些模糊:“这是‘忘忧’和‘生死劫’,我想王兄和荣妃并不陌生。” 听到这句话,荣妃脸色骤变,却连昏厥的力气都没有,她委顿的倚在梨花木椅上,只簌簌的流下泪水。 楚宫之中处决皇亲贵戚的毒药有两种,一种可以让人渐渐失去形、声、闻、味、触这五感,从而变成一个鲜活的傀儡,在无知无觉中死去,名为‘忘忧’。 而服下‘生死劫’的人,不出半个时辰便开始抽搐呕血,服毒之人除了会感到五脏六腑的灼烧之痛外,还有一种封闭气道可以令人感到窒息的作用。那种感觉会令人痛不欲生,直到呕血而死,这药的歹毒之处就是让人尝尽人生苦痛,含恨而终。 “不……不要、”云淨连连后退,满脸抗拒,他素来阴柔的面容带着一丝狠意:“既然都是要死,为何不给我一个痛快?!” 是的,若说方才他还抗拒着自己罪行暴露要被处死的结局,他此刻只求速死,因为这样便不用在几个时辰内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摇尾乞怜! 在场众人若说有谁不明白这两个瓷瓶中是什么,便只有不知是愚蠢还是天真的云萱了。 她看到自己的母亲和兄长一脸恐惧,那种对生命的渴望和对死亡的厌恶感染了她,于是她哆哆嗦嗦问道:“这是、什、什么鬼东西?” 云舒回过头冲她轻轻一笑,冰冷而富有深意。 云萱怔住了,如果说眼前站着的是一个可以操控人生死的神,那么她一定是来自地狱,这夹杂了高傲与邪魅的笑容,让云萱的头皮阵阵发麻。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她笑着对云萱说。 云舒抬起高贵的足走到了云萱面前,她半曲着膝捏住了小巧的下巴,声音如暗夜之中的幽昙,摄人心脾:“你知道看着自己在意的人死去是什么感觉吗?若是不知,就好好睁大眼睛看着,你的母妃和王兄,是怎样死去的。” 云萱的下巴生痛,她一边呜咽出声一边死命挣扎,她看到暗卫拿着那两瓶药分别走向了瑟缩在角落的母妃还有几乎被死亡逼疯的兄长,她觉得云舒就是恶魔,一个吃人肉、呵人血的恶魔! “不,我不要!我不要‘生死劫’!”云淨一边摆手一边往后退,一点也没有往日的运筹帷幄。 “等一下!”他高声呼和,然后连滚带爬的跑向了拿着另一瓶药站在荣妃面前的暗卫,他上来就抢那瓶可以让人死的更加安逸的‘忘忧’,神情好似饿了三天的乞丐看到了新鲜出炉的肉包子,可悲又可怜! “哈哈哈!”云淨摊开双手仰天大笑:“我拿到‘忘忧’了!是我的,是我的,都是我的!”他跌跌撞撞的站起来往外跑,却被眼疾手快的韩稽一下擒住,丢在角落等死。 云萱亲眼看到那瓶令人闻风丧胆的‘生死劫’灌入了荣妃口中,可是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不!你这个歹毒的贱人!你杀了我母妃!你杀了我王兄!”云萱捂着嘴尖叫,她疯狂扯向云舒的裙摆,用力之大磕破了自己的手掌,扯碎了云舒的裙裾。 不到半个时辰,云淨的双眸就变得灰暗,四肢自然的垂落在地,他顺着墙壁滑到在地上,以一种十分柔软的诡异模样躺下,像一个破败的棉布娃娃。 荣妃尖叫着*,大口大口的血污吐得满地都是,她一边抽搐一边竭力伸出手,好似想抓住什么。 云萱好不容易听清她在说什么。 她说:“不要折磨我,快点杀了我。” “啊!!”云萱捂着头尖叫,眼前的一切已经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她的脸混杂了泪水和鼻涕,她在地上爬来爬去,想要从门口离开这个地狱一般的地方。 可是……大门紧锁。 “殿下你看……”流烟看到云萱的样子忽然紧张起来:“她的下身好像在流血!” 果然,云舒看到地板上有血迹,虽然不多却明显是从云萱的双腿之间流出,已经生完一个孩子的她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紧张又惊喜,若云萱真的怀了孩子,会不会是明芳的? “快传医监!” 第一百八十六章 小殿下丢了? 云萱马上被转移到了另外一间殿阁,前来诊治的医监随即确定她有了身孕。 凡是宫中尊贵的女子成婚,都会有嬷嬷随行在身侧,为的就是保证新婚夫妇新婚之夜顺利圆房,能够早生贵子延续香火。 云舒等医监诊断之后马上让人把管事嬷嬷找了过来,成婚那夜,乐平和苏明芳果然行了夫妻之实,苏明芳是喝多了酒,又因为顾忌楚王的心意所以圆了房,而云萱不想让苏府的人觉得自己不受宠而失了面子。 听到这个消息,云舒的心中又忧又喜。 原本按照沈意之的意思,不管乐平腹中的孩子是不是明芳的,她都必须要死,其差别无非是马上赴死或是等生产之后再死而已,宫中去母留子的做法实在太多。 云舒想了很久才决定留云萱一条性命,这不仅是她对苏明芳的愧疚和感怀,也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 云萱最终被贬为庶民,且产子之后要将孩子要放到宫中教养,至于她则会被赶出京城,终其一生不能再踏入一步。 “殿下,久批奏折伤身,奴婢带了点宵夜过来,请您食用一些,千万顾及自己。” 云舒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那声音珠圆玉润又带着端正清和,乍然之下还以为是宫中当差许久的掌事姑姑在说话,回头一看却是位年轻宫女。 宫女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梳着再寻常不过的高髻,一双圆润的眼睛显得聪慧机敏,可她静若处子的神态则让人感觉到端庄持重。 云舒觉得心口有些烦闷,压着胸腔咳了几声,在眼中浮起惊讶之色:“趣儿,竟然是你?” 趣儿是自小便服侍云舒的宫女,因为她生的可爱所以才被楚王允许陪伴在云舒身旁,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说是宫女其实更像是玩伴,只是方婉懿病故后,云舒离宫了些许年,后来又因为与疏国的联姻离开楚国。 在云舒的印象中,趣儿一直是个天真无邪、娇憨动人的小女孩,她实在无法将那个可爱如苹果的趣儿和眼前这位端正严谨的宫女联系在一起,所以她觉得惊讶。 趣儿眼中含着泪光,却仍然按照宫规给云舒行了一个大礼:“奴婢见过公主殿下。” “你怎么会在清明殿中侍候?”云舒抬手示意她起身。 趣儿拭去眼角的泪光,努力微笑道:“公主殿下出嫁之后,王上很是思念,他希望趣儿侍奉在身旁能够常常提起您,所以将趣儿召到清明殿当了掌事宫女。” 云舒心中泛起阵阵涟漪,想到自己离开前父王在城楼上的身影,她觉得既感动又哀伤,目光也随之柔和下来:“辛苦你了。” 趣儿不想云舒在处理朝政的时候被自己感染,所以忙将自己的敬重和感怀收了起来,她用手摸了摸脸颊上的泪水,破涕为笑道:“公主不知,现在宫里的人都称我一声趣儿姑姑,生生把趣儿给叫老了。” 她将用中药熬成的骨汤端到云舒面前,笑道:“进来的时候听到殿下咳了几声,您要保重玉体,若是先王知道您这样辛苦,一定会心疼的。” 云舒端起来喝了一口,然后将桌子上的奏折暂且搁置,思索起另一件事来:“趣儿,你既然一直服饰在父王身边,我有事想问你。” 云舒心中对楚王的死充满了疑惑,父王是被云淨和荣妃毒害致死嫁祸给了苏子臻,此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但她仍对其中的详尽情况充满了不解。 恨只恨荣妃做贼心虚,在父王驾崩当日便命礼部着手大丧事宜,还未等她回到楚国便草草下葬,害得她连父王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趣儿屈膝:“奴婢必定知无不言。” 楚王不是任由荣妃在自己身上搞小动作的人,再加上云舒嫁到疏国之前已将荣妃的势力清扫的七七八八,她应该没有能力再兴风作浪。况且,楚国宫中的安危明里是交给了禁卫军,但暗中则是由楚王的暗卫监督掌管,绝不会给人见缝插针的机会。 云舒想不到有谁能在暗卫的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除非那个毒害父王的人本身就是暗卫中人,可怪就怪在从她回楚国接手暗卫势力的这段时间来看,暗卫之中无人有异心。 趣儿按照云舒的思路将事情想了一遍,当时先王发现自己中毒是在云淨带兵围困苏府的前几天,而据医监所说,先王所中的是种*,至少要两个月以上的积累才会有效。这就是说,有人在宫中神不知鬼不觉的给先王下毒,而且两个多月没人发现,无论怎么想这都不可能。 云舒不明白,除了荣妃到底还有谁要害父王?而那个幕后之人到底是为了害死父王而让楚国陷入万劫不复,还是为了帮助荣妃推云淨上位?如此这般,苦思无果…… “殿下可要去王上的墓前吊唁?”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趣儿只说了前半句话,不想再增加云舒的烦忧。 云舒心中有些难过,却还是摇了摇头:“楚国内政不平,害死父王的幕后黑手没有抓到前,我不会去的!” 这是一种承诺,是她对父王、也是对自己的承诺,回到楚国之后她没有去父王的陵墓前祭拜,甚至没有将失去至亲的哀痛放在脸上,那是因为她记起母后病逝时父王所说的话。 方婉懿死后楚王曾说过:对逝者最好的慰藉并不是日日相见的哀悼,而是铭刻于心的纪念,若将悲伤挂在脸上,最快乐的是你的仇人,若将悲伤埋在心里,虽然是刻骨的疼痛,却能让你时时记起对逝者的承诺和亏欠。 她明白,所谓亏欠是父王对母后的亏欠,如今也是她对父王的亏欠,就让她在匡扶楚国找出幕后黑手之后,再来偿还对父王的亏欠吧。 一连几日,云舒在自己的寝殿和清明殿前来回往返,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 云淨和荣妃已死,为了不让百姓对他们的暴毙产生猜测,云舒将荣妃曾谋害朝廷命官的事实公告天下,对外称荣妃是畏罪自戕,云淨则自请去王陵为已逝的楚王尽孝,从此在众人的视野中销声匿迹。 那夜云淨发动的兵变已经平息,当日在场的文臣除了沈意之和徐棣外再没有其他人,参与谋反的禁军全部被处死,其余朝臣心中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对当日之事全都三缄其口,他们眼下最关心的不是云淨和荣妃之死,而是新君继位。 大臣们并不反对云舒处理政务,但没有人认为她会成为新王,这不仅仅因为楚国历史上没有女君继位的先例,且因她已嫁为人妇还有一个儿子,若不出意外她的孩子将成为未来的疏国世子。 这关系,着实有点乱。 趣儿仍然是清明殿的大宫女,她为云舒的朱笔研墨,却不敢将心中的疑问说出来。 “你是不是也觉得楚国应该早立新君?”云舒眼皮抬都不抬一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奴婢不敢。” 云舒微微一笑:“你自小服侍我不必这样诚惶诚恐,沈意之每每提及此事你也都在我身旁,说说你的看法。” 女官可以议论朝政是自古就有的规矩,先王在时她一直恪守本分,对朝政之事一贯是多看多留心,却不曾多加置喙。 趣儿知道云舒不会为此事责怪她,于是沉吟道:“其实奴婢以为沈大人说的不错。” 她看到云舒正专注的看着自己,脸上一红,轻咳一声才接着道:“云淨殿下自然是罪无可恕,奴婢也知道云清殿下一向对朝政漠不关心,即便是您去请他他还不一定愿意呢。” 云舒歪在椅子上不可置否,她何尝不明白国不可一日无君的道理,可是她对自己的心意尚不明了,难道她真的想要楚国的王座和一统江山的快感吗? 趣儿见她不言语,以为她不愿再谈论这个话题,于是说道:“奴婢听说其他几国已经派出使臣前来吊唁先王,殿下打算如何安排?” 云舒‘嗯’了一声:“使臣的名单和玉帖到了吗?” “早就已经到了,只是……”趣儿犹豫地看了一眼云舒的脸色,接着说道:“只是疏国说他们的王既然在此,那便不用派使臣前来了,宁国也是宁王……亲自前来。” 头痛,着实是令人头痛,如果说这个世上有云舒最不想同时见到的两个人,那便是宁攸飏和凤朝歌,因为联姻之事,他们各自有多思多虑的一面,况且他们三人的身份变了,有些事会牵扯到国政,这绝非她所愿。 云舒看了趣儿一会,然后深深叹了口气:“知道了。” 云舒正自己在心中忧愁着,却听到清明殿外面响起一阵脚步声,隐约听到有宫女正火急火燎的和门口的侍卫争论。 趣儿眉头微蹙就要出去询问,没想到殿门一打开那宫女急急地跑了进来,二话不说就跪下认罪。 趣儿本想斥责那宫女不懂规矩,却听宫女抽泣着说道:“公主殿下,奴婢失职没有照管好小殿下把他弄丢了,奴婢有罪,奴婢有罪……” 云舒好不容易听懂然后心中一惊,声音也随之拔高几分,顿显清亮:“你说什么,你将逸儿弄丢了?” 那宫女像是被吓到了,跪在地上只知道哭,她只想着自己弄丢了小殿下,这罪名就算留个全尸也是从轻发落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幕后之人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请记住顶点小说.booktxt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八十八章 马厩交易 薛仁原本就在等待云舒到来,但猛地听到她的声音还是有些惊惶。 云舒没有等到薛仁的回答,她推门走了进去,看到薛仁蹲在角落里挟持着云逸,他粗壮的臂膀环住云逸的整个身躯,做防备状。 云舒蹙了一下没,对他投鼠忌器的模样感到哭笑不得:“薛仁,现在是你要挟我,地方是你选的,东西是你要的,没必要这么战战兢兢吧?” 她微微扬起下颚:“将逸儿放开。” 云逸年龄虽小却出奇的懂事,自从被薛仁掳走之后不哭也不闹,仿佛知道这样会让自己更加危险,可孩子毕竟是孩子,在他看到云舒的这一刻,心中的害怕和无助全部释放了出来。 “哇!姑姑,姑姑救我!” 痛苦的奶娃娃一下吸引了两个人的注意,薛仁心中纳闷起来,这孩子早不哭晚不哭,怎么刚一见到熟人就哭的撕心裂肺。 见到那奶白弱小的娃娃,云舒心中浮现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上次见到云逸的时候他还是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如今却成了个聪明到令人心疼的孩子,那种既亲近又怜爱的感觉,或许就是这孩子与自己的血缘吧。 两个人各自有不同的想法,在一片安静中,云逸渐渐将放声大哭变成了小声抽噎,不一会,窗外就传出了几声哨音。 江湖中的许多门派都会用哨子传信,更有甚者能将哨音当做一门语言,在不知不觉中传递几个字甚至十几个字的消息。 云舒看到薛仁明显松了口气的神情,知道这哨音是他安排的帮手,此刻大约确定她没有带别的人前来埋伏,所以给薛仁传信。 “没想到薛常侍还认识这么多江湖上的朋友。”云舒微微一笑,成竹在胸。 薛仁显然对云舒深谙此道感到惊讶,但这并不妨碍大局:“殿下好耳力,只是不知臣要的东西准备的怎么样?” 薛仁要的东西是赦免诏书和黄金,他挟持云逸竟然还想要平安和财富,这要是威胁其他人或许有用,但对于云舒来说却是痴人说梦了。 诏书,她带来了,钱财,她也带来了,却并不打算给他,宵小之人的气焰一旦助长,将永无宁日。 云舒的眸光轻轻闪动,她从袖口处掏出两物,一张是明晃晃的诏令,另外还有一叠银票。 薛仁看到诏令的时候眼睛都直了,只要得到赦免,他便不是从刑部大牢私逃的要犯,以后也不用在追杀中逃亡,他可以安度余生,取上几房娇妻美妾,在大宅子里享受富贵逍遥的滋味! 云舒看着他直勾勾的眼神,轻轻咳了一声道:“薛常侍,你要的东西我都带来了,把逸儿交还给我吧。” 薛仁听闻这句话,下意识的挡住云逸,他知道自己此刻之所以还活着,都是因为有这么一道尊贵的护身符,他谨慎的问道:“我要的是黄金五千两,为何你只带来了银票?” 云舒发出一声苦笑:“薛常侍难道不觉得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携着巨额黄金招摇过市,是一种惹祸上身的行为?” 薛仁想了片刻,算是认同她的说法,说道:“先把诏书给我。” 显然,在性命和钱财面前,薛仁还是有取舍的,无论如何这赦免诏令能够保他一命,至于钱财只能容后再论。 云舒知道现在的薛仁正处于一个高度紧张的时刻,所以她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直接将诏令丢了过去。 薛仁的眼睛在看到诏书抛过来的那一刻变得通红,他一手抓住云逸,另一只手接住诏令,他的手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黄色的诏令如同稀世珍宝一般被他捧在手里看了一遍又一遍。 ‘前散骑侍郎薛仁,后任禁卫军总统领,多年有功于楚国社稷,虽有过,却不掩其功,今贬为庶民,令其永生不得入京城,却仍享优容,赦其不敬之大罪’。薛仁读完心中狂喜,他知道这份诏令上的字是真的,金玺也是真的。 “我已经依你之言发出赦免诏令,但官职是不能留任的,这你应该明白。” 薛仁兴奋不已,他本意也只是保命,若云舒真的让他在朝中留任,那才是更令他担忧之事:“公主殿下的意思臣明白,若是臣得以安身立命,必然不会回来再添烦恼。” 云舒点头:“薛常侍是明白人,那么接下来我们一手交人,一手交钱。” “慢着!”薛仁忽然喝止了云舒的动作,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云舒,说道:“广陵殿下智计无双,就连荣妃娘娘和三殿下都屡次折在你手里,臣也不能不多个心眼。” 云舒含笑不懂,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虽然臣这样做有些不厚道,但臣的本意只是自保,不为伤人,现在方圆五里之内的十几位高手都是臣请来的朋友,殿下最好还是信守承诺,不要耍什么花样。” 云舒定定的看着薛仁,她的眼神幽深不见底,那种高深莫测的神情让薛仁觉得有芒刺在背:“敢这么威胁我的人不多,但你应该知道逸儿对我意味着什么,只此一次,下次再犯,我一定让你尸骨无存。” 薛仁的脸色一变,他从未想过有云舒能够如此淡定的面对自己的胁迫,但却又感觉她本就该是如此的波澜不惊,这种感觉十分奇异,心中却对她更加相信,慢慢放下了戒备。 云舒的反应符合她的身份地位,她的反应很完美,无论是对薛仁只此一次的放纵还是下不为例的警告,都让薛仁觉得自己成功了,因为云逸几乎被认为是幼君的身份,他相信钱财和诏命是真的。 “好!”薛仁咬了咬牙。 云舒淡定的点头,对他道:“接好你的银票。” 云舒将银票从袖袋里面拿出,反手抛向了离云逸最远的角落,薛仁马上飞身过去接住,云舒则闪身到与他相反方向的云逸身旁。 “好了逸儿,没事了。”云舒抱起云逸拍了两下,不等薛仁反应便闪身出了旧马棚,那身法干净利落如同白驹过隙。 火折子被云舒抛出,点燃了堆在马棚中的干草和树丫子。 薛仁足够谨慎,但他还是小瞧了云舒,他不知道的是,云舒生活在鸩山山底的那些日日日夜夜,曾无数次偷偷跑出来游玩。因此,无论是这间马厩还是十几里外的茶摊她都曾来过,马厩是一座茅草屋,屋外有之前喂马剩下的干草,遇火则燃。 云舒将银票抛出后,五万两白银票子如同硕大的雪花洋洋洒洒飘到了茅草屋的每个角落,薛仁爱财,舍不得这些白花花的银票,可外面的火势极大,不一会就将整个草棚吞没。 “不要……不要!”薛仁趴在地上将银票往怀里揣,他急的直流眼泪,可是火势不等人,他在房间坍塌的最后一刻抛了出来,看着里面更多的钱财化为灰烬。 “诏令,我的诏令!”薛仁将怀中的诏令打开一看,发现诏令被几颗火星子溅上破了几个洞,而且那些洞还在迅速扩大。 薛仁心凉了半截,忙把诏令扔在地上踩了几脚,再捡起来看,那明晃晃的诏令蹭满了木灰,上面全是星星点点的破洞不说,还有好几个大脚印,说这是宫中的诏令,他自己都不信! 大气之下,他掏出怀中的暗哨,吹出长长的音调,他和那些江湖人事先沟通过,这种长长的声音便是杀人灭口! 云舒带着云逸在树林中穿梭,踏燕是匹有灵性的马,在山中起火的同时便自己逃命去了,怀中趴着的孩子正紧紧攥住衣衫,他没有哭、却用眼泪将云舒胸口的衣襟浸湿。 云舒听到哨声之后眉头一皱,低头问道:“逸儿,你怕不怕?” 云逸哭的一张小脸变成了花猫,他像只猴子一样贴在云舒的腰际,抽泣道:“有姑姑在,逸儿不怕。” 看到云逸这么的懂事和坚强,云舒心中安心,对这个孩子又多了几分怜爱之意,她用手拍了拍云逸的后背以作安抚。 又过了一会,方才还无比静谧的树林渐渐发出窸窣之声,云舒知道这是有高手在围堵自己,几个起落之后,云舒知道自己无法离开,只好停下。 而在云舒停下的瞬间,十几位江湖高手也纷纷从树林深处现身,将云舒和她怀中的云逸圈在中心。 云舒向四周环视一圈,发现在场的并非是只有三脚猫功夫的不入流弟子,相反,许多人都是熟悉的名字。 “善哉,善哉,施主言而无信,我等只能为朋友出来拔刀相助了。”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站出来说话,他脖子上挂了一串珠子,不是什么佛家真言,而是雕刻着蝙蝠。 云舒转过身看向他,一双美目将那和尚看的垂涎三尺,和尚乍一见云舒美貌,连着心肝都颤了颤,色眯眯的样子哪里像佛家子弟。 “酒肉和尚,江湖上谁不知道你吃喝嫖赌样样都做,如此年初佛家真言,真是令人无法适从。” 酒肉和尚听见那如珍珠落盘,冰融雪消的绝妙声音,眼睛眨了眨,有些奇怪道:“施主竟然知晓老衲?” 云舒不回答他,将视线从众人的面上一一扫过,她不见惊慌,声音清晰:“酒肉和尚、灵空门常欣、东镜十三阙的纪无愁。”她说出几个人的名字,如数家珍。 然后笑道:“我知道你们是谁,那么你们可知我是谁?” 或许是她含笑不语的样子太过冷艳,又或许她沉着冷静的语气太过笃定,许多人心中都闪过一丝疑问。 “若我说,我是武林之主,你们又当如何?” 第一百八十九章 意外受伤(一) 酒肉和尚闻言,心肝颤了一颤,他想起来了,武林之主持凤凰双佩,只不过……嘿嘿。 包括酒肉和尚在内的武林高手都将眼下的情形在心里转了一转,若眼前女子不是武林之主,那么为了这笔生意还有巨额钱财,应该杀之;若眼前女子真的如她所说是武林之主,那么他们今日动手不就是得罪了她,如此……难道不应该也杀之? 众人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睛中看到犹疑、戒备、还有一丝丝的狠毒。 云舒哪会不明白她们的想法,只是她觉得如果这其中有人估计自己的身份,或许会对云逸手下留情,她想这点情面,众人应该是愿意给的。 不一会,被大火烧蒙了的薛仁急匆匆赶到此处,原本宽阔威武的模样搞得满脸木灰,狼狈又滑稽。 “你们在等什么,还不杀了他们!”薛仁心中又惊又怒,唯恐事情有变。 云舒见众人为难的面孔,有心再给他们一个台阶下,于是扬声道:“诸位不必为难,我今日留下本就是为了取那薛仁的狗命。” 听到云舒笃定张扬的语气,英雄豪杰中有人不服。 纪无愁自诩仙风道骨,每次出行都穿的衣袂飘飘,他脸色微微一面,哼道:“这么说姑娘便有把握能从我们手上离开?” 云舒轻轻颔首,笑意轻盈:“不错。” “好!”灵空门的常欣身为女子,更是欣赏这等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她抱剑向前走了几步,对云舒说道:“在下佩服你的勇气,也不忍看你这样的女子受伤,不如这样,若你能放这位薛公子并给他想要的东西,我常欣不仅不会与你动手,还保你平安,如何?” 这几句话说的实在大气,比男子还多了几分一夫当关的豪气,云舒心中喜欢,但仍然笑着摇了摇头:“常姑娘不必多说,今日我必取此人性命!” 常欣有些失望的看了她一眼:“如此,便得罪了!” 众人一起围攻上来,云舒却毫不惊慌,她手提韶光宝剑,用的是飘逸潇洒的灵空门身法,舞的是传自司马氏的诡异剑招,但更多的是合百家之所长。 前来相助薛仁的英雄豪杰中,许多人已经开始暗暗心惊,用他们的眼光来看,云舒出其不意的招式常常是在用越山派的剑法化去酒肉和尚的掌法和拳法,又用东临十三阙的指法破开灵空门的身法。 在场年纪较大的纪无愁有些挂不住脸面了,他一边打一边扬声说道:“姑娘东征西引所学果然精妙,只是老夫无暇欣赏,也不得不拿出些真的东西了,希望姑娘不要怪罪!” 众人皆知,纪无愁的脸皮一向厚的很,可是被云舒打的落花流水,他们也不希望就这么输了,好在云舒年纪轻,他们这些老掉渣的人用上那么一丁点的真实功力,便可转败为胜,只用常欣轻轻哼了一声,对他表示不屑。 一时众人又加紧围攻,那些一甲子半甲子的人动气真章来,令云舒顿时感到吃紧,尤其是这些时日她将自己的身体折腾的有些不像样子,功力大损。 酒肉和尚和常欣一左一右和云舒僵持,他们一个出其不意、一个身法灵动,且都公里不弱,更架不住纪无愁那个老不要脸的突然从天而降,操持着一甲子的功力往云舒的头顶上轰。 云舒虽然轻巧向后一退避开其最强势的攻击,但强大的气浪还是震的她经脉一同,连连向后退去。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云舒觉得自己又受了些许内伤,但她知道今日必有一场恶战,所以她忍住了那口涩涩的腥甜。 可惜,身子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源和青草,这种雪上加霜的行为明显不可取,最终,她还是忍不住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痰。 纪无愁老道又眼尖,见到云舒受伤忙指挥道:“上!” 酒肉和尚肥腻腻的头颅抖了抖,心道竟然有比我这虚伪佛家人脸皮更厚的人,可手上的招式却一点也没放松。 常欣不忍,跳到外圈喊道:“姑娘若是停手,我方才的话依旧不改!” 未等云舒回答,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快速传来,仿佛从十几里外瞬息来到眼前,这速度竟然比当日云舒赶来折柳庄更快。 “不必!”那人一声朗朗低喝,竟把酒肉和尚和纪无愁双双向后震了几步。 常欣心中巨震,是什么人能够如此轻而易举的击退这两个武林中声名远扬的前辈! 那人素青衣袍,却在山野之间显得华贵清雅,一双凤目浅浅流光,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生生的让人止步在原地不敢上前。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常欣扪心自问,不似江湖之人却武功奇高,若是江湖之人却贵气非常,这气度,太过不凡…… 凤朝歌根本不理众人,而是闲庭信步的走到云舒面前,凝眉抓起云舒的手腕探了下脉,然后微微松了口气。 他转过身,却没有打招呼的意思,而是不冷不热的笑了笑:“既然人还未见就已经大打出手,文昭就不打招呼了。” 酒肉和尚自己生的胖且其貌不扬,平日最讨厌那些面容俊美的公子,尤其是凤朝歌这样容貌的,更是恨极,他一改方才的心不在焉,撇了撇嘴:“什么人,竟然比纪胡子无愁还不要脸!” 凤朝歌看着纪无愁一脸琢磨不透的样子,好心提醒道:“纪前辈,他这是再说你呢。” 纪胡子是什么?不要脸是说谁呢?!纪无愁一向堪比城墙的老脸被打的啪啪作响,他的眉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抖了几抖,勉强压下怒意。 凤朝歌笑容温雅,气度如兰:“在下凤朝歌,青石谷弟子,疏国之主。” 呦呵! 酒肉和尚在心里为眼前的小白脸吆喝了一声,又在心底默默啐了口口水,这人的名头真响亮,响亮到让人惹不起。 凤朝歌知道自己的名号足够吓人,在江湖,青石谷备受人推崇;世外桃源般的存在,在朝堂,疏国安定富足,兵强马盛,无论是江湖人还是百姓还是土匪,都不能与官逗,更何况他是疏国顶到天的大官? “你带着云逸骑我的马先走,我随后就来。” 凤朝歌根本不理身后那些人的想法,他催促云舒离去,他要她安全。 “你……咳…”云舒想拒绝,却想不出那什么话来拒绝。 一转眼的功夫,凤朝歌已经自己动手将角落里的云逸丢在马上,然后拍拍马屁股。 云舒看到云逸幼小的身体像匹麻袋一般被马驮在背上,摇摇欲坠的样子太过心惊,于是她恨恨的在心底里骂了一声凤朝歌,然后飞身上马,带着云逸离开。 “姑姑,刚才那个人是谁,他会死吗?”云逸看到云舒在危险中对敌,他心中害怕,此刻才敢说话。 他是谁?云舒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于是只好用冷硬的笑话说道:“要知道那个人在我心里从来都是一只玉石雕刻的人像。” 云逸一脸懵懂:“为什么是人像?” 云舒策马:“因为人像是假的,他那张脸就算再过几千年也不会变一下,更不会死。” 云逸:“……” 云舒:“……” 云舒有些尴尬,轻轻咳了一声,不好意思道:“我说的笑话,是不是不好笑?” 小云逸沉默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的姑姑:“原来姑姑在讲笑话。” 云舒:“……” 策马奔腾了许久,但他们还是没有离开鸩山,如果想要赶到城门口,至少还要半个时辰、七八里地的路程。 “逸儿,我们停下来歇一会吧。” 云逸十分乖巧的点了点头:“是等玉雕像叔叔吗?” “谁是玉雕像?” 微凉的身躯忽然落在马上,凤朝歌轻舒猿臂,将云舒和云逸圈在安全的马背之上。 云舒尴尬的沉默了一会,老实答道:“你……” 凤朝歌:“.……” 楚国的初夏,夜风是温热的,如同刚蒸完的糕点,扑着水汽和热气,可凤朝歌的身体却凉爽的如一块真正的玉石。 他们两人贴的那么近,就如同无数次枕畔相邻时那样,曾经以为,他们是惺惺相惜的对手和知己,可上苍却让他们成为了相濡以沫的夫妻。 如今两国的山河秀丽绵长,却成为了他们之间最宽广的鸿沟,云舒的心境如同春季初雨,凉凉的涩然。 “凤朝歌,回疏国去吧。”云舒淡淡对他说道。 等了半晌,云舒以为他不会再回答,却听他断断续续道:“此事……此事容后再说。” 凤朝歌的声音微哑,在夜色中飘散而开,甚是好听,云舒却觉得他消沉的有些没道理,于是坐直身体转头问道:“你怎么了?” ‘咚’的一声,刚刚还稳坐马上同她和云逸说笑的人,竟然直挺挺的坠马落到地上。 云舒的心瞬间慌乱,她来不及勒马,抱着云逸直接翻身下来,跑到凤朝歌倒下的地方,他还没有起来。 “凤朝歌,你……你怎么了,可是受了内伤?”云舒颤抖的握住凤朝歌的手,那手掌冰凉。 凤朝歌轻轻喘气,他想抬手摸一摸云舒的发梢,告诉她自己没事,又想紧紧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自己其实是开心的。 可是用尽了力气,换来的只是指尖微微抽动,他的手,没有知觉了。 第一百九十章 意外受伤(二) 云舒见他没有反应,或者说反应极慢,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她想仔细审视一下凤朝歌,却对上了一双灰蒙蒙没有光彩的眼睛。 这种眼睛,云舒太熟悉了,因为就在前几天,她还用一种名为‘忘忧’的毒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那个人死前也是像这样渐渐失去知觉,如同傀儡一般在木讷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你受伤了?”云舒感觉心像是被人狠狠挖去了一块,一双名为恐惧手正伸向她,死死拽住她的脚踝,将她狠狠拉入深渊。 其实凤朝歌并非完全看不见,只是觉得眼前有一片灰蒙蒙的雾,那雾是拨不开的厚重,让他看不清云舒的面容和表情,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他思考了片刻,轻巧道:“只是后肩被划了一道血痕。” 云舒神色凝重的拉开他的衣领,果然在他的脖颈右侧看到了一道极浅的血痕,伤口就像被切菜刀划破的一样,若这道伤口没有毒,确实无伤大雅,只可惜那伤口流出的血迹是棕黑色的。 凤朝歌视线模糊,感官也迟缓了许多,但他还是感觉云舒的手在轻轻抖动,于是他反手握住,低声安慰了一句:“不妨事。” 云舒根本不听他所言,用手紧紧地抓住凤朝歌的手腕,可即便她抓的再紧,凤朝歌都没有反应,云舒知道,这是五感在慢慢消失。 云舒的心脏狠狠缩了一下,声音幽幽:“你可知道自己中的是什么毒?” 凤朝歌聚精会神,好不容易才听到云舒的声音:“大约……是某种秘药吧。” 楚国用来处决王公贵族的秘药凤朝歌不识,却可以猜得到,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因为麻木有种任人宰割的感觉,对于他这样一个喜欢将世事掌握在手中的人,这种感觉尤其可笑。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凤朝歌问道。 云舒看了眼天色,回答道:“城门已经关了,再走几里,我会让城门守将开门放行。” 凤朝歌手指伸了一下,却没碰到一片云舒的衣角,于是他只好慢慢说道:“这样大张旗鼓的进城,你是想让人知道云逸被薛仁偷走了,还是想让人揣度本王是在楚国遇害,且我中的毒还是楚国不为人知的奇药。” 云舒沉默了仅仅片刻:“你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毒有多霸道,它可以让人失去五感变成麻木的活死人,你的心脏会慢慢停止跳动,你会死的。” “没事……”他艰难的停顿了一下:“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这毒应该是薛仁偷到了先前中毒之人的一点血液,并不如真正的秘药那般强横,我暂时还死不了。” 云舒瞪了凤朝歌一眼,却突然想到他看不见,那灰洞洞的眼睛令人有些不是滋味,她看了一会,恨恨地讽刺道:“是吧,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该当如此。” 这是她经常送给凤朝歌的话,而且还一次次应验了,只盼这次也一样应验才好。 天色完全暗下来,薛仁和酒肉和尚等人还没有放弃搜寻,他们将整座鸩山翻了个个,却连凤朝歌和云舒的影子都没看到。 凤朝歌是中了秘药没错,这是薛仁在无意中得知了‘忘忧’的秘密,这还是荣妃曾经吩咐过他让尚方局准备好用来对付云舒的,没想到反被其先发制人。 所以当他用那柄沾了云淨之血的袖箭伤到凤朝歌时,他心中狂喜,只可惜他虽然成功了,却并不知晓地下行宫的存在,再过上一百年,他也找不到云舒。 地底之下 云逸从来没有来过这么神秘的地方,但地下阴暗潮湿的环境还是让他有些害怕,所以云舒又点上了夜明灯,让整个石室灯火通明。 “姑姑,玉雕像叔叔怎么了?”他想找人说说话。 云舒将凤朝歌放在清理干净的紫檀书桌上,在山河殿的气势磅礴之下,她头一次感觉凤朝歌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也是可能生病可能会死的凡胎肉骨。 “他受伤了。” 云逸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脆生生问道:“那他会死吗?” 云舒心中一梗,更惊讶于眼前这个三岁孩子说出的话,她皱眉道:“什么死不死的,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以前逸儿有个奶嬷嬷不见了,父王说她犯了错,死了。”他的大眼微微向下垂着,那种掺杂着疑惑和想念的神情让人觉得他太过幼小,太过脆弱。 “还有太傅……我有一天偷偷跑到墙根,听人家说太傅也死了。” 提到苏子臻,云舒的心更是狠狠一颤,她看到云逸缩在一个小角落里,咬牙问道:“你还听到什么?” 云逸白嫩的小脸因为这两日的惊吓变得很白,他的眼睛不似孩童的天真和清亮,而是与年龄不符的敏感和小心翼翼:“那些宫女说,我也会死。” “放肆!”云舒已是怒极,她忽然拔高音量,清艳无双的容颜有些扭曲:“是哪些混账说出这些不要命的话!” “呜……哇啊啊!”云逸被吼的愣了一会,然后放声大哭,小脸红的像一只花猫。 “咳……咳咳”凤朝歌尴尬的咳了几声,方才两人的争执声音太大,连他都听见了一点,他用不听使唤的五感慢慢说道:“从没见过对孩子这么凶的女人,若是你对自己的孩子、” 凤朝歌说道这里忽然一顿,他险些都忘了,他们已经为人父母,只可惜事情出的匆忙,他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自己的孩子。 听到云舒久久不出声音,他心中既有些埋怨她的狠心,却又对她的隐忍和索要背负的东西感到痛心,他更恨自己,楚国如今的情势,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 “广陵……” 凤朝歌用缓慢低哑的声音唤着那个早已镌刻在心间的名字,他的声音风雅如兰,缱绻温柔,今时今日,他觉得有些累了。 “苏明芳的死,我很抱歉,我欣赏他,更觉得可惜。” 云舒不去看自己心中鲜血淋漓的伤疤,伤既然已经成为了伤,那就让它鲜血淋漓的去面对这世界的风雨,这伤痛可能会在狂风暴雨中疼的瑟瑟发抖,也可能因为日晒和空气而慢慢溃烂,可她愿意这样去记住那个为自己奉献了忠诚的人。 凤朝歌是明智之人,当他在疏国受到苏明芳受怨,楚王被毒害的消息时,就已经明白自己和云舒之间临的是四国逐鹿的深渊,跨不过的是生与死的沟壑,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惶惶不安。 “若你愿意听我解释…” “不必了”云舒淡淡打断凤朝歌的意图,用毫无起伏的声音道:“明芳已死,楚国政局混乱,意之独木难撑,外公远离庙堂已归隐山林,二哥不理政务,云逸还小。” 她在凤朝歌无法看到的时候苦涩一笑:“文昭,你与我之间不只是那些生生死死的恩怨,更有千山万水的遥远,阻隔在你和我之间的,唯有时势。” 凤朝歌怔怔的躺在紫檀桌上,楚国的秘药果然厉害,让他感受不到地宫的冷潮,看不到夜明珠的光亮,更加无法辨别云舒的位置。 只是若这药真的如此霸道,为何还让他感受到心痛的滋味? 好一个生生死死,好一个千山万水,好一个时势。 可凤朝歌不知道的是,云舒看着她的眼神也是同样的温柔,同样的酸楚,还有一丝丝的无奈。 她苦笑,笑自己的多情和无情,笑自己那颗深爱凤朝歌却又死死恨着他的心,她用烈火灼烧着自己的一半心脏,也用冰冷刺骨折磨着另一半。 云逸自己坐在地上玩了一会泥巴和墙壁上的明珠碎片,终于忍不住饥饿和疲劳沉沉睡去,或许在睡梦中,他和普通孩子一样,都是无忧无虑的。 凤朝歌睁着空洞的眼睛一动不动,云舒虽然闭眼假寐却没有一刻能够睡着,此时此刻,两个人真的形同陌路。 过了一夜时间没有回宫,云舒知道韩稽一定会亲自到这里来寻找自己,江湖上的那些年,她与韩稽讲过山河殿的存在,他不知道具体位置,却知道是在鸩山之中。 闭目养神了一个晚上的云舒,听到韩稽在地宫的上方寻找自己,她回头望了望这里无比熟悉的一事一物,若她不想,没有人能找到自己。 “走吧,他们在找你了。”凤朝歌开口。 云舒叫醒云逸,看了看这里无比熟悉的一事一物,若她不想,没有人可以找到自己。 喊声越来越近,云舒终究垂下眼眸,在心底重重叹了一声,道:“走吧,回宫之后我让二哥为你诊治,他的医术堪称国手。” 凤朝歌微微点头,露出有些疏离但却十分完美的表情,就连笑容的弧度都是恰到好处的亲和和客气:“多谢。” 通往外面的阶梯从阵法中慢慢开启,一面是死气沉沉终年见阳光的地底宫殿,另一面是碧天晴雨后的葱茏山林,深沉的地底像是鬼府,芳草的倾向如同天堂。 可是对一些人来说,黑暗并非是地狱,光明也不一定是天堂。 “走吧。” 走吧,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从此天高路远,各安一方。 第一百九十一章 焦头烂额 楚国最近发生了几件大事,惹的各国纷纷投来拜帖,名义上是要吊唁楚王的薨逝,可实际上却是那些关心楚国政局和天下大势的人寻得的一个借口罢了。 血淋淋的事实被掩盖的极好,百姓在城中还是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尤其是从各国前来的车马,在街市上络绎不绝,京城的行宫里也住满了四国之中最尊贵的人们。 “殿下每次天在朝会前都这么早开始批折子吗?”沈意之穿着一身红色官袍,优哉游哉的在书房里与云舒闲话家常。 云舒之所以常常说沈意之是狐狸,那都是因为他太会审时度势,也太能看得清大局,尤其是那些隐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下的礁石。 如今楚国的暗礁显而易见。 “沈大人今日来的好早,公主殿下今日是寅时起的,并非每天如此,只是因为最近朝政繁忙。”趣儿见云舒没有回答的意思,所以打了个圆场。 云舒瞟了她一眼,趣儿立刻噤声,然后福了福身下去了。 “各国君臣都到了,最近需要处理的事务多,你这么一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这么早找我有什么要说的?” 大殿中空无一人,云舒与沈意之的谈话不似君臣,而是两个相识多年的好友。 “殿下可见过二殿下了?”沈意之揣着袖子问道。 云舒早就猜到他的来意,可是听到的时候还是微微叹了口气,然后停下手里的事:“意之,我知道你的意思,二哥那边我去问过了,只是相比成为楚国的王,他显然更倾向于山野间的生活。” 沈意之毫不意外的点点头,继续说道:“那殿下可考虑过我和你说的事了?” “我曾提议殿下自己掌握楚国的朝政,这并非是臣的私心,只是如今的楚国除了殿下和云清殿下之外,并没有合适的人选。” 沈意之难得说了这么多话:“殿下应该知道你若要亲自即位最大的阻力便是楚国官员的阻挠,即便殿下和我并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但楚国的朝政已经经不起任何风波。” “意之……”云舒揉揉额头,觉得有些烦闷。 “殿下…”沈意之坚持说下去:“臣觉得这次四国之君齐聚楚京是一个机会,若殿下当众宣布自己将会即位,有云清殿下的支持和四国之君的默许,我想楚国的朝臣的反应就不会过于激烈。” 云舒抿唇沉默了一会,她明白沈意之的担忧和急迫,但还是叹了口气:“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那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她的声音并不是一贯的冷清,而是含着微微暖意以及无可奈何:“若真如你所说,楚国由我继位,那么曾经被父王议储的逸儿该如何?” “况且朝中众臣皆知,以前因为云淨的野心,支持逸儿作为幼储的人正是你我,如今出尔反尔又让天下人如何看待?” 沈意之听后不发一语,然后上前走到了云舒身边,他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目光灼灼如星,那是一种无所畏惧却隐含尖锐的神情。 “你应该知道,这不仅仅是我的想法,也是明芳的愿望,即便他从未说过,但我知道他一直在期待你站在至高点的那一刻。” 云舒呼吸一窒,她感到有些疲惫。 沈意之没有表情,他虽然看上去是个好脾气的人,但骨子里却比苏明芳还要冷血:“自古而来被议储而未能登上王位者,唯死而已,这不仅仅是天家人情淡薄的原因,只是因为两个无比尊贵的人只会让有心之人挑唆,震动朝纲。” 云舒摇摇头,她正是因为知道这样的结局,所以才不能答应沈意之的提议:“我不想让他死,云淨和荣妃有罪,他无罪。” 云舒从书桌前走了出来,在沈意之的对面站定,他们彼此的距离就像曾经那样近:“父王这两年一直在为逸儿继位铺路,而我不仅已经出嫁到疏国,还有一个将会被立为疏国世子的儿子。” 接下来的话云舒不必再说,因为她相信沈意之能够衡量清楚。 沈意之站在云舒的面前看了她许久,那双锋芒毕露的眼中风云迭起,又慢慢平复,最终化作一声苦笑:“殿下还是这么的独断。” 云舒见他放下了犀利而坚硬的外壳,这才在心底吁了一口气,然后微微一笑:“便当你是在夸我罢了。” 沈意之颇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看到天色不早,二人便一同出了书房准备上朝。 从书房到清明殿的这一路上,沈意之总是保持着落后于云舒半步的距离行走,他们虽然是朋友,但相处模式永远更接近于君臣,从小如是。 云舒犹记得自己母后刚刚病逝时的那些个日日夜夜,父王哀痛到无暇处理政务,更无暇关照自己的饮食起居,可他却忘了一个孩子失去母亲之痛比他失去妻子之痛更加恍然不安。那时候陪在自己身边的便只有沈意之和苏子臻,只不过陪自己在陵前痛哭的永远不是他,因为君臣不同席,也自然不能跪在一处。 “殿下既然已经决定,臣也不好再多说,可如果殿下要回疏国,臣就是拼着性命也会拦下的。”沈意之用轻松的口气说着生生死死,他不会忘记是谁动手来扰乱楚国并截下自己的信件的。 云舒的思绪从久远拉回到现在,她不可置否的笑了笑:“听你说起以死相谏还真是不敢置信,明芳同我说当父王命你二人寻我回京,否则便要罢官的时候,你可是一毛不拔。” 他们两个谈论着过去的事,那些琐碎好似农民在阳光下晒着的小麦,发出深沉黄色的光泽,美好而温暖,只是言犹在耳,有些人却永远也不能再回来了。 “你放心,我会留在楚国摄政。” 整个早朝,云舒耳中听闻的都是礼部在抱怨缺银子。 楚王大丧、荣妃下葬、云淨暴毙,礼部已经接连安排了三场厚葬,如今各国的使臣甚至是一国君王前来,礼部又要安排宾宴还有祭拜的诸多事宜,焦头烂额不说,就是银子太过吃紧。 还有一件事麻烦,那就是他从来没有接待过四国之中两位君王亲临,还有一位几乎已经是下一任浊沧之主的赢华,即便是两年前云舒及笄礼的时候,那也是疏王还没即位,宁王又因为楚王默许的原因住在了宫中。 简单来说,京中的大房子不够住了,要再建一个。 徐棣哭丧着一张脸,请求云舒能够暂时从国库中支出一些,可户部却说朝中所有部门都是按照份例来的,若给礼部开了这个先河,日后各部银钱吃紧的时候都出来哭一哭,那国库不是各位尚书自家开的了? 况且,国库的税收本来不多,每年要为了河流决堤、前线军资还有旱灾而拨出库银,如果现在拆东墙来补西墙,等到真有了突发之事,哭都来不及。 这户部尚书说话倒真的一点也不含糊,直接将徐棣的老脸气成了猪肝色。 徐棣急的出了很多汗,对云舒启奏道:“殿下,并非老臣不懂得节省银钱,只是因为诸位贵人身份相当,若让谁住偏小的地方都是不敬,臣失职是小,若造成了他国的误会那就是大大的不妙了呀!” 他的手随便指向一方,若有所指:“譬如那赢世子,他虽还未称王,可若让其感觉到我楚国的轻视,日后以他强大的兵力,恐为楚国带来灾祸!” 云舒听到两位众臣在朝堂上唇枪舌战,要命的是谁都有道理,心中又是叹息又是头痛。据她所知,这三个身份尊贵的人并非小肚鸡肠的凡夫俗子,即便有谁住的不如意,恐怕也是一笑了之。 但徐棣说的不错,即便他们三位不追究,可若是让这三国的臣民知晓,一定会以为他们抱不平,终究是麻烦。 “臣有一言。”沈意之忽然开口。 云舒坐在椅子上颔首:“沈大人请说。” “据臣所知,疏王是和公主殿下一起回的楚国且已经住进了衍庆行宫,宁王在一个多月前通过礼部送来了玉帖,可赢世子却是临时改为亲自前来。” “臣认为疏王身份尊贵且已经安排妥当,不宜更改,臣与宁王有过几面之缘,若宁王愿意可暂居鄙府,臣必奉为上宾,如此君臣之礼尚可保全,至于赢世子尚且不及宁王一筹,殿下只需效法宁王即可,这样一来,只要宁王不曾抱怨,那么赢世子便不会怪罪。” 沈意之的一席话说的不缓不慢,与徐棣的火急火燎形成鲜明的对比,更难得的是此举勉强合乎礼法,也算不错。 “不错不错,沈大人所言很是有理!”徐棣想见到救星一样对沈意之投去了感谢的眼神。 云舒点点头:“这法子可行是可行,只是由谁来做这个东道主呢?” 她的视线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所到之处皆是众人低眉顺眼的样子,瞧他们战战兢兢的样子就像一和她对视便会接到烫手山芋是的。 云舒将视线落在徐棣身上,结果他把身姿压得更低,看着马上要佝偻到地下去了,她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对户部尚书说道:“丘大人刚才说的头头是道,不如这差事你就领了去?” 户部尚书听了一个机灵,然后缓缓跪下:“臣不敢。” 第一百九十二章 无辜稚子 下了早朝,云舒回到清明殿内,看着堆积成山的奏折,不禁抬手揉了揉眉头。 这些大臣一大早开始争吵不停,除了每个人都在为了银子据理力争,并没有提出什么解决方案。 “殿下,喝一点梅子羹吧。”趣儿端着一碗令人垂涎三尺的淡紫色汤汁,上面还撒上了些干桂花。 云舒敷衍了一句,头疼道:“这些老臣就会哭银子,说是国库和军饷最重要,不能妄动,若等哪一天真的打起仗来,恐怕他们谁也不会多出一个铜板。” 趣儿见她本来就有些不耐,反而有些犹豫了:“殿下,二殿下从衍庆行宫回来了,现在就在殿外等着,您看……” “二哥?”云舒想起来,凤朝歌前日中了毒,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心中微微一抽道:“快请他进来。” 云舒走到台阶前,看着云清穿了件普通的棉布衣,头发用布带子系起来,就如同一个云游四方的医者。 云舒眉宇轻轻跳动,有些紧张道:“二哥,凤朝歌的毒如何了?可有大碍?” “若我说救无可救呢?”云清放下医箱,看到面前的女子不发一言,瞳孔却紧紧地缩了起来,嘴唇稍显苍白,任谁都能看出她的紧张。 云清心底默默一叹,说道:“疏王所中的‘忘忧’之毒是从别人血液中提取的,其药效比毒药本身低很多。我虽然对这种药研究多年,可以将表面上的症状慢慢除去,也就是你所说的解毒,但这种秘药成分复杂,有两味我也还没有参透,所以是不是完全解了我不清楚。” 云舒蹙着眉头:“这毒会麻痹四肢,封闭五感,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或者……对写字练剑会不会有影响?” 那样一个面上风雅,实则骄傲的男子,若是让他无法提笔,不能握剑,岂非比杀了他还要残忍?思及此,云舒便不能不担心。 云清看了一眼云舒不自觉咬住的唇,摇了摇头:“目前看不会。” “那就好…”云舒轻轻呼出一口气,终于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有些抱歉的看了一眼云清。 当年田贵妃被认定是叛党,在宫中被赐死,实则就是这种名为‘忘忧’的秘药,这也是云清多年来一直苦苦研究此药的原因。 “谢谢你,二哥。”云舒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终于把心中的石头稍放:“我会依你所愿,在逸儿即位前让你出宫。” “好。”云清点了点头,清淡的脸上终于浮起一丝笑容,他略微沉默了一会,才又道:“你和疏王,就算我作为旁观者也能看出一二,你真的要留在楚国,不跟他回去吗?” 云清静静地看着这位楚国最尊贵的女子,她的对凤朝歌的担忧,对他的情,连自己都能看得明明白白,而凤朝歌对云舒的舍命相救,当然也非比寻常,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刚出世的孩子。 云舒的身体果然不易察觉的僵了一下,然后扯开嘴角苦笑了一声:“逸儿还小,楚国已经没有可用之人了。” 云清沉默了,他虽从不喜权力争斗,但不代表他看不到,正因为他不喜,才能将如今楚国的情势看得清清楚楚。 其实,这楚国的重担,本应该落在自己身上…… “广陵,对不起。” 云舒愣了一下,才知道他在自责,自责自己身为楚国王室长子,却把担子抛在了自己身上,于是她摆摆手:“二哥不必自责,人各有志……” 望着云清决然离去的背影,云舒意识到,这个清风霁月的男子终于要离开他认为满是腌臜的宫廷,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在清明殿中与自己相见了。 云舒有些疲惫颓然的靠在椅子上:“是啊……人各有志,是她自己要来逞这个英雄,又能怪谁?” 衍庆行宫的主房中,有个人影正穿着中衣,披了一件青色的外袍,坐在烛前看书。 他长长的墨发半垂半束,玉色王冠就解下来放在一旁,他面容很俊美,一双凤目波光流转,鼻梁高挺,薄薄的唇似是在笑,面色尤其苍白。 男子手中捧着一卷《楚国志》读的津津有味,明明是史书,却令他轻松愉悦。 白皙有力的手指刚刚恢复知觉,轻轻划过书上的文字:‘广陵公主,名舒,诞于豫安,生为嫡长,上封广陵,少聪颖,能成诗,长则明慧,沉断有谋……’ 不知是不是楚王授意,他最喜爱的女儿,在史料上洋洋洒洒写了许多行,不吝辞藻,但这些用于史书的中正文字,怎能将那女子的容貌气质刻画的尽善尽美? 窗边看书的人低低一笑,当那双好看的手抚摸到‘及笄之礼,极盛,四国同贺,万人空巷,后嫁于疏国昭王’时,忽然顿住了,他笑意一僵,有些气息不稳。 云舒远远落在行宫内的树梢上,从窗棂的缝隙中看到这个令她不知该爱还是该恨的男子,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 那人姿仪甚美,风雅无铸,即便是病中的苍白,也如一张浅青画卷,令人驻足。 听到凤朝歌的咳嗽声,云舒止不住的心中一痛,她本来就尚未修养好的身体轻轻颤动,惊走了树上的飞鸟,发出‘扑朔’之声。 凤朝歌的手顿了一顿,状似疲惫的闭上了眼,过了好一会,又睁开,分明没有一丝睡意。 他看向院墙外、曾有人停驻过的树梢,掩饰不住的失望和悲哀,他的脸仿佛又苍白了几分,心中怅然若失,似乎有一件珍贵的东西,他曾经得到过,现在却不翼而飞了。 就在众臣为了哪家的王住哪家院子争论不休的时候,大内监张公公已经回禀,说宁王殿下来到了京城,很自觉地住进了那叛臣苏明芳的府邸。 虽说叛臣苏明芳的府中还没来得及被抄,可是宁王这么堂而皇之的住进去也不合适,这是什么意思?不把楚国放在眼里?还是说他本就是支持那叛臣的所作所为? 云舒的手轻轻一抖,心弦颤动,攸飏……他是多么的了解自己的心意?是知道明芳对她而言是何等的重要,即便他没有住进去,自己也会强硬的将苏府旧宅保下来。 清明殿前,户部尚书丘大人主张抄家,与沈意之分作两派又吵起来。 云舒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你方唱罢我登场’,按住胸口低低咳了两声,这身体经过了内伤、奔波、怀孕、又被苏明芳之事急怒攻心,已经大不如前……否则芳菲时节,她岂会觉得冷? “好了!”云舒静静打断争吵的两派,目光端正的看向户部丘大人:“大人今日底气很足,既然如此,就如昨日说得让宁王下住你府上如何?” 看到丘大人畏畏缩缩的样子,她扯了一下唇角:“既然你怕招待不周,那就不必吵了,至于苏府,容后再论。” 她摆摆手,让所有人都退下,明摆着不想再议。 没过一会,门外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小小只的身影,只有成年人膝盖那么大点,束着小小的圆形发髻,后面是趣儿再追着他。 “云逸殿下,等一等,公主还在处理政务,你现在不能进去啊。” 云逸圆溜溜的大眼睛早就盯住了王座上的云舒,三岁幼童,怎懂得什么是政务?又哪里会听趣儿絮絮叨叨? 他屁颠屁颠跑过来,‘啪叽’一声摔在了王座前的台阶上,本来看到云舒还有些兴奋的表情说变就变,立刻‘哇哇’大哭起来。 “呜—哇哇哇,姑姑,疼……呜~”他一边哭一边抹的满脸是灰。 云舒吓了一跳,赶紧走过去把他抱成立着的,拍了拍他浑身是土的小衣裳。 ‘咕噜~’ 云逸的肚子叫了一声,然后他不哭了,傻傻的盯着云舒桌上那碗淡淡紫色的梅子羹,开始不住地流口水。 “姑姑,饿……” 云舒原本笑着的嘴角僵住了,她看了看云逸身上那件从前几日回来就没有换过的衣衫,上面有灰尘又有油渍,原本白嫩嫩的小手满是泥土,连指甲缝里都是。 只不过她只是顿了一下,就一把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一大一小坐好。云逸扭了扭屁股就开始狼吞虎咽,他不会用勺子,用满是泥土的小手抓梅子吃,像个小叫花子一般。 云舒的脸上爬满阴翳,她抚着胸口高低不平的喘了几口气才将怒意压下去,她扫了趣儿一眼,目光如刀,趣儿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低着头推出去处置人去了。 眼见着云浄和荣妃都被处死,云舒却处理着楚国上下的政务,这以后是谁掌权是明摆着的,宫里那些内监宫女,有哪些是善茬?这几天是变着法的折磨云逸,唯恐不尽心! “好一副舐犊情深的画卷啊!”一声说不清是讽刺还是嫉妒的声音从殿阁外传来。 一个逆着光、此刻略显消瘦的身影出现在那里。 这张极俊的容颜在白日里更加苍白,比起昨夜烛火前更显病态。 他目光终于再没有一丝温润和风雅,如同两根针一般定定的看着吃饱喝足、正打着饱嗝的娃娃,这女人将自己的儿子撇下,居然对仇人的孩子这样关爱? 云舒的神色变了几变,有惊讶、有光彩、有恨意、又无奈,最终化为淡淡的平静,没有一丝波澜:“疏王为何而来? 第一百九十三章 奴婢不要钱 凤朝歌心中本有些愤愤不平,看着她对别人家的奶娃娃照顾有加,他心里就不是滋味,然而随着云舒的眼神归于平静,他的心好像也冷了半截。 他抿着嘴唇看了半晌,从怀中掏出一块雕琢神兽的精美玉牌:“这是孩子的名字,你看一眼,若没有问题,回疏国之后入玉碟。” 云舒觉得呼吸一滞,想到刚刚降生的孩子,那是自己和凤朝歌的骨与血,她喉头滚动了两下:“璟凌?” 光彩如玉,高高在上……真不知道这是凤朝歌最好的期望,还是最残忍的期望? 情绪牵引着胸口的寒意,云舒忍不住掩袖咳了几声。 凤朝歌听到,眉头不易察觉的一蹙,心中还是该死的心疼,他听到女子的声音:“也好。” 那日之后,凤朝歌再没有进宫过一次,就连宁攸飏到了豫安之后也只打了一次照面,他们各自安分守己的住在行宫和都城两座最大的府邸之中,这种刻意避嫌的举动看似平静,却让朝臣惴惴不安起来。 譬如发生了一件凶案,若事情与你无关,你当然能够自然的在人面来走来走去,可若真是你杀了人,反倒束手束脚唯恐不能撇清。 这就如同此地无银三百两,许多人看出,随着楚王薨逝,宁王和疏王即位,四国之间的形式越发紧张。 这天,赢歆好不容易脱离了王兄的看管,跑到宫中来看云舒。 她站在阶下仍旧春光明媚:“云姐姐,你怎么跟王兄一样,每天坐在书房里批折子,不无聊吗?” 云舒微微一笑,半是打趣半是无奈:“不如你清闲。” “哎……”她轻轻叹了口气:“自从王嫂怀了孕,王兄便不许人在浊沧大声喧哗,我已经憋了两个月,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 佳阳嫁给嬴华之后,感情不错,前些日子嬴华来到楚国,云舒听说佳阳没有随行多问了两句,这才知道她已经怀孕了。 “若非王兄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打扰云姐姐养病,我还真想拉你出去比试一番。”她忽然想到几年前在这刘庄看到云舒力战武林群雄,与疏王势均力敌的样子,眼睛都亮晶晶的。 云舒笔不停,只是笑笑。 成碧从殿外走了进来,对赢歆行礼,然后回禀:“殿下,韩统领和管将军求见。” 韩稽一身禁卫军甲胄,倒衬的管潮的劲衣长袍儒雅起来。 “殿下,臣已将禁宫之中欺辱过云逸殿下的两名嬷嬷,十四名宫女和三名太监全部扣押,请殿下示下,该如何处置?” 云舒合上手上刚刚批复完成的奏折,目光渐冷:“为首者赐死,其余贬为奴籍,赶出京城。” 自从下定决心,对于曾经在云逸身上抹过污点的那些人,她不仅不能姑息,还要严惩不贷。 赢歆被云舒的语气冻得哆嗦了一下,然后在看到管潮的时候变成了满满的笑意:“管将军的一番‘赐教’,真让阿歆受宠若惊。” 她身子朝着管潮的方向一偏,在‘赐教’两个字上加重语气,带着赌气和埋怨,她可还记得当初自己被眼前这个看似沉稳老实的人耍的团团转。 管潮眼角瞥了云舒一眼,看到后者微微笑着,似乎没有怪罪,才拱手朝着赢歆告罪,不好意思道:“并非有意,请公主原谅。” 赢歆见到修长端正,面貌英俊的男子在自己面前弯下了腰,一头浓密的黑发垂到了自己面前,她心中‘咚咚’跳了两下。 “你、你这是做什么?我只不过开个玩笑,又没有真的怪罪你。”她往后退了两步,摆摆手道。 云舒当然知道管潮是受了谁的命令,才会在落平关处与嬴华斡旋,也是致歉的意思:“你这次来楚国,我让趣儿给你安排几个人,好好游玩一番可好?” “哎呀,下人陪着有什么意思?”她偏了偏头,问道:“云姐姐要是能陪我一起去才好,听说姐姐这里有好酒,别处喝不到,不如我们一醉方休?” 云舒为难的看了一眼堆成小山的奏折,况且她也不善于喝酒,虽然贪杯,却酒量很浅,于是在不善言辞的韩稽和儒雅英气的管潮之间看了几圈。 “不如让管将军陪你去吧,他难得述职回京,可是清闲的紧。” “啊?”赢歆愣了一下,忽然脸颊红了一下。 “末将遵旨。”管潮的脾气一向很好。 赢歆和管潮从宫门口走出来,本来是有些紧张,但出来之后走了一段距离,发现管潮自始至终都带着微微笑意,配上小麦色的肌肤和炯炯有神的双目,不知怎的,让人安心放松了下来。 走了一会,忽然发现城中的百姓熙熙攘攘,互相推搡着往一个地方去,好不热闹,赢歆心中好奇,没有细想便拉起管潮的手汇入人流。 待看清楚了,赢歆又不免有些失望:“我以为是什么,原来是人贩子在卖丫头啊。” 她回头,发现管潮小麦色的皮肤竟然透着微微红晕,她抬起左手往管潮的额头上一放,奇怪道:“咦?没有发烧啊,你的脸怎么了?” 这样一动,她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拉上了管潮的手,她像被烫了一下,赶紧将两只手都收了回来:“对、对不起啊,我们浊沧没有那么多规矩的。” 赢歆拍了拍自己的双颊,心跳如鼓,那只握着管潮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一层薄汗。 正尴尬,忽然听到人贩子高声喊道:“看一看奴婢了啊,身家清白,吃苦耐劳,不要钱!” 豫安城里达官显贵不少,有钱的商人不胜枚举,奴籍是地位最最底下的一等,一般都是犯了大罪被贬为奴籍,或是父母世代为奴,贩卖奴婢的事在豫安很常见,但从未听说还有白送的。 “喂,你说你这奴婢身家清白,谁信啊?这豫安城里,想买个清白的奴婢怎么也要几两银子,你白送?” 人贩子也不生气,笑着道:“奴籍也是有籍贯和记录的,您一查准保没错。”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小酒肆:“这两个奴婢原本是伺候我老娘的,如今老娘不在了,左右也养不起,索性送了人,倒也干净。” 赢歆看了眼那两个白白净净,插/着稻草的小姑娘,疑惑问道:“卖个好人家能得几两银子,干嘛要白送?” 管潮解释道:“在楚国,奴婢转卖他人需要到官服将奴籍转移,卖的价钱越高交给官服的钱也越多,况且如果是卖的,日后奴婢犯了大错会对原主产生纠葛,送的就不会。” 原来人贩子并非是人贩子,而是酒肆老板,于是有人来了兴趣:“你这奴婢怎么个送法?” 酒肆老板笑眯眯道:“这简单,你们谁来我家喝酒,喝的最多的奴婢就送你了。” “你说的倒好听,喝酒不要钱啊?你这是送奴婢还是卖酒呢?”人群中不乏京中的生意人,这点小九九只需转个弯就明白了。 酒肆老板也不恼:“瞧您说的,去哪家酒肆喝酒都要钱不是?再说了,您要万一赢了呢,酒钱也不用付,还能白得俩奴婢。” 要说这人啊,都有那么些个侥幸心理,都觉得自己说不定就赢了,还能捡个大便宜。酒肆老板这招老套,但是挺好用,三言两语间就有好些个人跃跃欲试。 管潮四处征战,一些市井间的玩意没少见,当下也没有多大兴趣,问道:“要不要换个地方看看?” 没想到赢歆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管大哥,你快看,那两个婢子胳膊上是不是受伤了?” 管潮这等威风凛凛的将军,没事自然不会将人家姑娘的胳膊瞧那么仔细,赢歆这么一提醒,他果然看到那薄的透风的粗布衣裳下面,有着斑驳青紫的淤痕。 好啊,原来这个酒肆老板故意打骂奴婢,还将他们当做卖酒的牌坊。 还没等管潮说话,就听到赢歆气呼呼的声音:“不就是喝酒吗?我来!” 管潮看着她打抱不平、伸张正义的样子,简直和年幼时的自己没有什么两样,于是低低一笑,有些纵容道:“好、” 然后他咧了咧嘴,冲酒肆老板笑道:“是不是只要喝了第一,不管喝多少酒你都不收酒钱啊?” 那语气大有把酒肆喝空了的架势。 酒肆老板看着管潮微微一愣,这人看着像个江湖人,却不知怎的,很有威势,但他只愣了片刻,便转着眼珠问道:“是二位一起?我怕待会有人上来车轮战,你会撑不住呦!” “啊?哈哈哈!”管潮忽然笑了,笑的如虎长吟,气干云天:“尽管来!我一人足够!” 赢歆看了他一眼,微微扬了扬鼻孔:“我也来,到时候把你喝空了可别耍赖。” 酒肆老板看他们这样,心里早就偷着乐去了,不怕有人挑衅,就怕无人问津啊,他的酒不贵,只要喝的人多了,还怕没得赚吗? 于是马上张罗开了:“来来来!” 第一百九十四章 闹事 酒肆老板在长桌上倒酒,看着两个奴婢还跪坐在草席上,于是踢了一脚,低声咒骂道:“别坐在地上装死,还不快起来倒酒!” 这举动被赢歆看到,惹得她一怒,却因为在楚国不好发作,她赌气似的端起喝酒的碟子喝了一口,然后嚷道:“再来一碗!” 管潮是个能喝的,几碗下去还嫌不痛快,干脆扔了酒碗直接换坛子,在看热闹的许多人见他们喝的快活,再闻到酒香,纷纷过来凑热闹。 地上摆的酒坛越来越多,赢歆和管潮仍然没有倒下,反倒喝趴下好几拨人,于是,前来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就像那老板说的,开始车轮战了。 管潮越战越勇,赢歆却晕晕乎乎起来,她就是想要那两个奴婢,就是看不得别人欺负女人,以前在浊沧的时候,她习武习得好,连父王宫中的禁卫都打不过她。 有一次,趁着嬴华出征剿匪,她也偷偷跟在了兄长后面,在阵前杀了许多恶人,后来被嬴华发现,却被勒令回去。 她不肯,身份却在军营里传开了,就算嬴华护着也挡不住流言蜚语,那些曾经一起上阵杀过敌的士兵,她不在乎身份,拿他们当兄弟,没想到之后却因为自己是女子,没有人肯信服她。 后来,父王要封她为将军,朝中所有人都在反对,说女人带兵必定会令军心不稳,女人啊……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很难生存,她们唯一的出路就是依附男人,为了男人而活,公主尚且如此,何况婢子乎? “姑娘,姑娘?” 赢歆甩了甩发胀的脑袋,看到酒肆老板那张精明讨好的脸,他正摆着手在自己眼前晃,笑呵呵:“姑娘别逞强了,还是付了酒钱早点回家吧。” 说实在的,酒肆老板还没见过如此能喝的女人,他是为了赚钱,又不是为了闹事,看这女人穿的讲究,万一真喝出了事,他上哪说理去? 管潮还在喝着,双脸泛红,但还是坐在凳子上岿然不动。 赢歆头晕目弦,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行,看了看周围,还真叫她找到两个认识的。 嬴华和宁攸飏刚从清谈会上回来,所谓清谈会就是上流社会世家子弟一起喝茶聊天、谈论时政的地方,像他们这种人,偶尔去听听不一样的见解还是有必要的。 “阿歆,你这是在做什么?”看到自己妹妹喝的晕头转向,嬴华就是教养再好也不禁感到头痛,且很想骂人。 赢歆笑了,好啊,这个酒肆老板以为自己没了帮手,正等着收钱呢,这不是白送了两个来。 她笑呵呵的站起来,走到两人面前,憨态可掬的行了一个礼:“兄长,宁……唔” 宁攸飏抬手扶了一下险些倒在自己身上的赢歆,温和而有礼:“嬴姑娘当心。”然后收手,时机掌握的恰到好处,让人舒服。 嬴华一把捂住了自己妹妹的嘴,要是‘宁王’两个字被她说出来,不知道又会惹出什么风波? 他一贯爽朗有风度的面容迸出青筋,埋怨的看了一眼喝的正欢的管潮,叹了口气。 “王兄,我悄悄跟你说。”赢歆凑到两个人耳边,将那两个婢子被酒肆老板贱卖,哦不,是白送,并且对她打骂,搞的伤痕累累的事说了,虽然说得颠三倒四,但两个人都听懂了。 嬴华和宁攸飏看向那两个正在倒酒的婢子,果然透过衣服看到被人鞭笞的痕迹,嬴华心知自己妹妹最看不得女人受欺侮,此番肯定不会放过他,只好苦笑着朝宁攸飏拱了拱手。 “喂!我这里加了两个人,有多少酒,还不赶紧搬上来!”赢歆对酒肆老板怒目而瞪,那样子哪像个公主,简直是个男人。 酒肆老板看看新来的那两个,一个穿着华贵,一个带着仙气儿似的,看着都不好惹,他怕出事,于是不想认账:“姑娘,你原先也没说有这么些个人。” “怎么?你现在想反悔?”赢歆哼了他一声,用脚怼了一下地下趴着的那一撮人:“喏,这几个刚才上来喝,也没见着你说不行呀。” 酒肆老板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旁边那两个,只好把火气发到那两个奴婢身上,推搡了一下:“还不赶紧倒上!” 那两个奴婢浑身是伤,不敢多言,手上却颤颤巍巍的连酒坛都拿不稳,嬴华虽然从来不苛待下人,但对奴婢也没有多少同情心。 宁攸飏见那奴婢有些吃力,托了一下酒坛:“我自己来。” 他的声音不喜不怒,中正平和,却如同微风拂过,十分好听。 倒酒的婢子知道这人是在照拂她,于是抬头看了一眼,正看到宁攸飏半垂着眸,肤白俊逸的样子,脸一红,低下头走了。 管潮正喝的半醉不醉,感觉到有人坐在自己身边,回头一看,发现还是熟人,他看了两人一眼,抱拳,然后接着喝去了,真是放肆。 嬴华看他这样子,估计也喝的不少,真想一巴掌拍醒他,但他涵养甚好,憋了一会‘哈’笑了一声,不知是被气得还是被逗的。 嬴华开始一碗接一碗的喝起来,没想到一向高坐朝堂的世子酒量与管潮不逞多让,向他们这种行军打仗的人,茹毛饮血都是家常便饭,何况区区酒水? 最让人瞠目结舌的要数宁攸飏了,他文质彬彬的坐在凳子上,倒酒的时候安静如同作画,喝酒的时候没有声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品茶,可奇就奇在,他的动作看上去安静冷清,实际上速度却不慢,没一会,酒碟子就堆得和嬴华一样高。 大殿中的宫人一早被屏退,高高的柱子撑起龙脊,高两丈,宽大的桌案能让两个身高体壮的汉子平躺,四周的烛火已经燃尽熄灭,只剩下桌前一盏。 这么空旷的殿阁内,一点纸张翻动的声音都听得分外清晰,却显得女子削瘦的身子更加寂寞。 趣儿上前挑了下灯芯,烛火更加明亮。 云舒看了看桌上摆的新王即位所需的繁杂书册,揉了揉眉心,这两天真的是废寝忘食。还有两天就是父王薨逝整一个月了,趁着诸国使臣没走,要赶紧将云逸扶上王位,否则楚国这帮老陈必定事多。 她按了按有些发痛的胃,问道:“什么时辰了?” “戌时三刻”趣儿看到云舒发白的脸色,担忧道:“殿下今日午膳和晚膳都没有用,可要传些宵夜?” 她点了点头:“传吧。” 趣儿朝她行礼,还没等走出清明殿,门外就跑进来一个小内监跟她撞了个满怀,恁地没眼色。 “做什么慌慌张张?没长眼睛吗?”趣儿低声喝了两句。 云舒见那小内监跑的匆忙,脸色比土还难看,心知这顿夜宵也吃不成了,于是强打着精神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回殿下的话,今夜有人在布市喝酒闹事,打伤了人,被巡查的州府官兵发现,关进大牢里了!” 趣儿见到云舒递过来的眼色,马上领会,于是冷道:“芝麻大点的事,不去找豫安府尹,竟敢跑到清明殿上来?” “回、回姑姑的话,那在布市上闹事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是……”他踌躇不安的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心一横道:“是管将军和浊沧的公主殿下。” “嘶~”趣儿轻轻抽了口气,然后紧张道:“不对啊,管将军是一品大将军,怎会闹出如此误会?” 那小内监趴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了:“因为……因为,宁王和赢世子也在闹事的人中,管将军顾忌身份,不敢明言,遂……遂……” 哎……云舒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嬴华高傲,攸飏平和,管潮稳重,这三个人到底是怎么混在一起的?还一起混到了监牢里,等着自己去捞人? 问题是,怎么能将他们的身份瞒天过海,在不让豫安府尹知道的情况下将人捞出来呢? ‘咚咚咚……’没人开门。 过了片刻,敲门声再一次响起,比平时的声音更大。 “谁啊!”一声不满的呼和从门里传来,那声音乍一听五大三粗的,有些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门外的人安静了一会,好似叹了口气,然后慢悠悠的回答道:“知道……” 门里的人也不说话了,他听到这清清凉凉的声音,打了一个机灵,就说这声音怎的耳熟,打开门,果然见到门口站了一个风姿卓然的女子。 谈冲顿时呆若木鸡:“殿下怎的,这么晚来敲门?” “凤朝歌呢?”云舒所答非所问。 话音刚落,一个青色衣衫的男子便出现在长廊尽头,隔着庭院望向门口,那人头发未束,且湿哒哒的,像是刚刚沐浴完。 实则,凤朝歌洗澡洗到一半,听到有陌生人敲门早将耳朵竖了起来,云舒一说话他便披上衣服出来了,连头发也没来得及擦。 他眼尖的看到,云舒的手里提了一个食盒,而他恰好也听说了一些事,于是眯了眯眼,吩咐道:“送客” “啊?这……”谈冲有些为难的站在那里,明明王上这几天都盼着殿下过来,白日里有事无事就往门口看,怎的今日不太高兴? 云舒尴尬的将食盒放在地上,然后绕过回廊追上凤朝歌,他转身转的决绝,实则没有走太快,人还在廊子上。 “帮我一个忙、” 第一百九十五章 牢狱 凤朝歌堪堪定住脚步,回头望向那个水色衣裙的女子,眼神闪了闪道:“退下!”这句话却不是对着她说的。 谈冲一听自己主子语气不善,哪里还敢在这碍眼,干净应了一声消失在了夜色中。 云舒怔怔的看着面前情绪失控的凤朝歌,她从未见过眼前的人不笑、不风雅、不客气的样子。 凤朝歌的脸上没有一丝笑,他仔细的看着面前的人,她只是浅浅的惊讶,又恢复了平静。心中自嘲一笑,是啊,她永远高高在上,看上去对每个人都和颜悦色,实际上却对他一个人心狠。 云舒感受到一双手,轻轻触碰了自己的脸颊,似乎带着无限的温柔缱绻,却又冰冷的吓人,那双手缓缓往下移,掐在了脖子上。 “帮忙?帮你去救嬴华,还是……宁攸飏?”他嗓音有些沙哑。 清明殿中,她平静无波的诉说着离别,似乎离开疏国、离开他是那么容易的事。她不听自己的解释,不顾他们的骨肉,那么多次的生死与共,只换来她的若无其事,然后坐在楚国的最高的位置上,告诉他这才是她应该在的地方。 呵……真是戳心。 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掐死她,这样就不用心烦意乱到几近崩溃。 云舒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这个男人的情绪,愤怒也好,挣扎也罢,竟让她觉得有些沉重,在心底叹了口气,开口想说:算了。 没想到那个人忽然松开了手,然后转身,从门口走了出去。 长街上没有人烟,只有各个府邸前挂的灯笼发出一丝光亮,两个人在一扇朱红色的大门前站定。 云舒抬起手,准备敲门。 “我来吧。”身旁的男子拦下他,当起了小厮的角色,这举动到让云舒觉得诧异,不明白这人方才还怨气深重的模样,现在怎么这么积极? ‘咚咚咚’,空旷的敲门声再一次响起。 过了一会,有人踢踏着鞋子走到门前,那人打着哈欠从门缝里问道:“你谁啊?大半夜的。” 门外的男子安静了一会,淡淡道:“凤朝歌” 小厮有点不耐烦:“什么鸟啊凤的,有事明天去豫安府,这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凤朝歌:“……” “呵呵”云舒用袖掩着唇低笑了几声,十分愉悦:“看来你的名号在楚国并没有这么如雷贯耳啊。” 云舒上前走了一步,冲着门缝道:“恕你无罪,让豫安府尹出来。” ‘嗬’,这口气大的有点吓人啊,门口的小厮都要被气笑了,从他管着府尹大人家的门开始,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攀亲带故的、喊冤诅咒的、还有吹破牛皮说自己是天王老子的,比蚂蚁还多,是...这豫安城的大人物多如牛毛,可要真是哪家的大人,会没有帖子直接上门来? “哎我说你烦不烦啊,大半夜的你不睡啊。”小厮开了个门缝,伸出手来往外抖了两下,这是赶人呢。 小厮本来想说句话就把门关上,没想到一个纯金的令牌在眼前晃了晃,他甩了甩头,定睛一看,娘哎!这居然是禁卫军的腰牌! 他也不犯困了,更不敢犯浑,把门打开看了一眼,只见门外站着两个贵不可言的人,一个青袍披肩,一个锦衣华裙,于是有些拿捏不定:“二位是从宫里来的?您稍等,我去通报。” “你这个没有见识的,疏王殿下你不认识吗?宫中的腰牌不认识吗?你还什么鸟!还什么凤?!若非你蠢,别人还以为你是有意辱骂呢!我让你有眼无珠!让你有眼无珠!”豫安府尹的声音从宅子里传出来,还有噼里啪啦揍人的声音。 云舒知道豫安府尹是故意讲的大声,让自己和凤朝歌能够听得到。 不一会,豫安府尹便携着他那个‘有眼无珠’的看门小厮出来了,然后衣衫不整的跪在地上,显得尤其匆忙:“不知两位殿下深夜造访,有何吩咐?” “咳、”云舒看到小厮被打的如同猪头一般,清了清嗓子,问道:“豫安府牢房的通行令,应该在你这里吧?” 豫安府尹有些狐疑道:“确实在下官手中。”心中却腹诽道:豫安府的通行令不在我这能在哪里,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云舒换上了一副笑眯眯,和蔼可亲的表情:“不知道本宫借用一下大人的通行令牌,方不方便?” “方便方便”豫安府尹反应奇快,忠心不二的将令牌放到了云舒面前,心里却算起了小九九,他讨好的问道:“不知殿下深夜去豫安府牢房做什么?可需要下官伺候?” 自然了,像豫安府尹这种在京中为官的人,肯定是圆滑的,可圆滑并不代表大意。他可以毫不犹豫的将令牌交给云舒,却不能交的不明不白,否则哪一天真出了什么事,自己还不得成了替罪羔羊? 只见云舒微微低下了头,笑的富有深意,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娇羞:“我与疏王去考察一下牢房,疏王就喜欢这些阴森森的地方,说要看看楚国的牢房与疏国的有什么不同。” “咳、咳咳……”凤朝歌的情绪一波动,就扯的胸腔疼痛,他的毒可是还需要修养呢! “嘶~”豫安府尹的脸瞬间扭曲了,然后马上换上了一副好下属、十分理解主上的样子,心中却替凤朝歌道了一声英勇,这是要打野/战啊!早听说贵人的玩法层出不穷,竟真有人好这口?! “那......下官就不打扰了”豫安府尹一边作揖,一边露出大家都懂的眼神。 凤朝歌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青白,跟吞了苍蝇一般,云舒却在心里佩服豫安府尹的想象力,觉得憋笑快憋出毛病了。 阴暗的牢房中,新关进来两拨人,一个是嬴华等人,剩下的是酒肆老板和他的伙计。 今日下午,他们四人一道喝完了酒,将所有不服的人都喝趴下,然后便向那酒肆老板讨要奴婢。酒肆老板一算计,发现赢歆几个人喝了二十几坛子,且按照事先说好的不用付钱,再加上白送的奴婢,简直就是赔本的生意啊。 嬴华后来居上,喝的最多,还没等结束就先趴下了,赢歆见酒肆老板喝完不想认账,对那两个奴婢反而更加粗鲁,火气上来了,抬脚就踹,顺带砸了酒肆里剩下的酒坛。 人都说喝酒误事,管潮见酒肆老板和他的伙计敢对赢歆动手,二话不说便将自己血饮沙场的佩剑拔了出来,酒肆老板被他吓得到处乱窜,一边窜还一边大喊:杀人啦,杀人啦! 果不其然,这边的闹剧将州府官兵引了过来,管潮却有大杀四方的架势,好在宁攸飏留了一丝理智,上前劝架。可是哪有官兵怕闹事的百姓的道理?于是两方打了起来,你给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宁攸飏见局势混乱,也举着拳头,却不知道打了谁,又被谁打了? “唔……”宁攸飏坐在牢房的草席上,发出了一声喟叹,他转了转手腕,觉得刚才打得有些狠了,不知道那时谁推了自己一把,刚好将手腕扭伤了。 “别动,痒……”赢歆囫囵了一句,伸出腿将自己的兄长翻了个面。 宁攸飏看着地上的人堆,有些羡慕起那些能够醉酒、蒙头大睡的人,多少年养成的习惯,时刻提防着别人的暗害,就算喝在多酒,生了再重的病,他都还保留着一丝清醒。 可这并不代表他就好受了,该痛的头、翻涌的胃,还是一样难受…… “攸飏,你怎么样?” 听到这个声音,宁攸飏的心轻轻一跳,仿佛流入了新的生命和生机,这些天忍住不去见她,才是最煎熬的事。 昏暗的灯光下,云舒看到宁攸飏乱糟糟的发,脸上不知道被谁打了一块淤青,而那双平静的眸子中,染上了些许醉意。 云舒打开牢房的门,将食盒里准备好的清粥小菜拿出来,那粥还是温的。 “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宁攸飏觉得有些抱歉。 云舒摇头:“没事,只要我能进来,随便找个名目将你们带出去就是了,毕竟豫安府尹的职权有限。” “你瘦了”宁攸飏看着蹲在眼前的女子,心中一片柔软,她从小便是高贵的公主,却不只一次为了他走下高高的王座,走到自己面前。 “你和他……还好吗?” 云舒点点头,有些话不用说明,彼此都知道,至于那个他是谁…… “多谢宁王关心,文昭与广陵甚好。” 宁攸飏听到这个声音微微一愣,他抬头,看到凤朝歌整个人站在牢房外的拐角处,披着一件青色外袍,长发飘散,看起来像是被人从睡梦中叫起来的。 他朝着凤朝歌微微点头,凤朝歌也报以一笑。 说来奇怪,他对云舒的感情虽然隐藏的好,但凤朝歌并不是完全不知,相对的,凤朝歌对云舒的感情宁攸飏也一清二楚。 可他二人却如同君子之交,不曾怒、不曾怨、不曾恶语相向,只有当年梨花树下的相交如水,以及今日的礼貌颔首。 宁攸飏和凤朝歌打过招呼,又对云舒问道:“一直不方便与你相见,你真的要将云逸推上王位?” 云逸是云浄的儿子,荣妃之死、云浄之死,以及将乐平贬为庶人,就如同一个人患有隐疾,虽然现在还看不出端倪,可一旦病症爆发,那大约就是不死不休的结局,他担心她。 云舒何尝不知道,她养的或许是一只狼崽子,只是…… “若非如此,就算我肯放过他,也会有无数的人替我动手,杀了他,你知道的。” 宁攸飏轻叹,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失去了云舒、失去了王位的保护,那个孩子一定活不到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