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時今日,他寫不出一個字。他做不到騙玉生迴盛京。他怕。即怕自己從此成為於江山社稷無用的罪人,也怕自己一封書信寄去,也成了謀害玉生的幫兇。他遲疑兩難,躊躇不安。葉征就坐在桌前。他們隔著這張桌子,目光錯開。誰也不曾開口。劉冠蘊按著他的手腕,沉聲道:“……事有輕重緩急。”他是明白的。梁尺澗想。無論如何,都是玉生先自立為帝,引起朝廷動蕩,也動搖了天下民心。於情於理,於公於私,玉生的所作所為,都先將他置於危險的洪流之中。可是他若是舍得……這封信,又豈會寫得如此艱難?玉生無情無義,不仁決絕。他卻無法與之相同。梁尺澗最終擱下毛筆,後退幾步,跪倒叩拜在地。他一跪不起,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麵上。“……臣領罪。”葉征道:“你可決定了?你要將梁氏、劉氏的榮辱棄之不顧麽?”梁尺澗渾身一震。“臣以為,這封信換誰都能寫得。”身後驟然響起熟悉聲音,梁尺澗轉頭望去,就見霍皖衣一身赤紅官服,披著白絨披風踏進殿中。霍皖衣躬身施禮,淡淡道:“臣與玉生也曾有過交集,這封信,不如由臣來寫。”葉征道:“霍卿應知此事非同小可,一封信不成,卻也不會再有第二封了。”屆時不是盛京舉兵清掃叛賊,便是玉生這個自立為帝的“新帝”要逆亂朝綱。霍皖衣道:“若無十足把握,臣豈會攬下此事?”葉征默然片晌,揮了揮手。自有內侍交來紙筆,任由霍皖衣寫下誘玉生前來的書信。然則霍皖衣提筆書就,不過隻寫了一句。“梁尺澗快死了。”隨即停筆。那信呈在葉征麵前時,倒讓這個年輕的帝王沉默不已。“……這便可以?”葉征問。霍皖衣道:“陛下大可放心,梁兄的命與這玉生道長息息相關,他但凡心有牽掛,必當進京。”他也所料不錯。崾七日後,盛京鵝毛大雪紛飛,池水凝雪結霜,假山上的草枝鬱鬱青蔥,和著白雪,露出點點綠色的梢頭。這是玉生自立為帝後,第一次迴到盛京。看著漫天飛雪,看行人駐足,他端坐在轎攆上,還是那身道袍。他不著龍袍,看起來便如同個落入塵世的謫仙。而他心中隻想這將是貧道最後一次來到盛京。因為他想要做的事情,已近在咫尺。想要達成的心願,也觸手可及。會後悔嗎?他在自立為帝之前有過那麽短暫的,片刻的,不值一提的遲疑。但這遲疑隻證明了他良心未泯,他還有情愛痕跡。正如他曾在牢中聽霍皖衣說過的那一字一句。他醒悟了然,想人間情愛便是如此。教人生,也令人死。世人不嚐一次情愛苦痛,又如何得道飛升?他這般想著,指腹無意識地撫摸著座下絨毛。轎攆得以直入皇宮。此事若放在以前,決計不會發生。多的是人會因帝王的命令而直唿蒼天無眼,撞禦柱的、以命要挾的,不知凡幾。隻如今他們被新帝的手段嚇怕了,也被殺得怕了。從前還有用的手段,如今未必有用,甚至於可能丟去身家性命。葉征把控住了這曾岌岌可危,有無數官員虎視眈眈的朝堂。玉生想:這確實是帝王。一個身有真龍之氣的帝王,任憑再多妖魔鬼怪,也無可動搖真龍之威。是以葉征從前的顛沛流離、生死不知,也未曾毀去他周身龍氣分毫。葉忱的舊案終究會得見天日。而此時此刻,玉生走下轎攆,麵見這個陌生的帝王,心境竟忽而又有了些許鬆動。如迷霧撥開,霞光透映。玉生笑了笑,低首道:“見過陛下。”葉征道:“你已自立為帝,何須在朕麵前低頭。”玉生卻也直白:“我自立為帝並非是真的要做皇帝。”“哦?”葉征挑眉,“那你意欲何為?”玉生但笑不語,少頃,他忽而道:“不知梁公子在何處。”葉征有些奇怪:“你入盛京,難道真的是為了梁卿?”玉生道:“也許是,也許不是。實則走至今日,真真假假又有何重要?陛下,你亦是心有執念之人,必然能懂我的心思。”人生有執念,便為執念殫精竭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有些人怕得不到執念,又因之而毀於一旦,於是裹足不前、半途而廢。而他偏偏不會。他非要得到執念不可。於是玉生得以見到了他最想見的人。被軟禁在宮中的故人,一個他魂牽夢縈了無數遍,又非要為著執念放棄的人。玉生撩衣而坐,落座在梁尺澗身前。他未挎拂塵,指尖便流連在袖擺的蓮紋上來迴撫摸。“梁公子,”他說話時的聲音仍清冷淡漠,卻漸漸顯出溫柔笑意,“我們也有許久未見了。”梁尺澗冷眼看他。他們相隔不遠,卻都看不清彼此的內心。許久,梁尺澗淡淡道:“梁某擔不起您這位新帝的問候。”玉生不為所動,甚至還能遊刃有餘地調笑:“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與梁公子再如何也該是百日之後才這般生疏。”“啊……似乎我與梁公子真的快過了百日了。”他又似後知後覺般輕笑,轉而道,“那不如……我們再來一日?”梁尺澗攥緊拳頭,再也忍耐不住:“你無恥!”玉生眨了眨眼:“貧道的確十分無恥。甚至無情無義,陰險卑鄙。梁公子若有心與貧道劃清界限,那不妨代貧道向陛下說一樁請求。”梁尺澗冷冷道:“什麽請求?”玉生拉長語調抱怨著“原來真想和貧道劃清界限”,卻仍麵帶笑意地隨性而語“我用十萬私兵,換功德碑上刻下我的名字。”“陛下,你有真龍之相,必然萬載千秋,流芳百世。”這是玉生再一次見到葉征時說出的話。葉征不解他意欲何為:“你既然這般說,又為何要稱帝反叛?”玉生道:“我未曾反叛,隻是稱帝罷了。而這帝位並非是真的,我亦對這個位置毫無興趣。”他偏頭看向高聳入雲的功德碑,呢喃道:“我是為了證道飛升。”“證道飛升?”玉生頷首輕笑:“陛下可曾聽過心證道?”葉征道:“不曾聽聞。”“那畢竟是失傳多年的秘密了……”玉生不願多談,卻也道,“幾百年前,曾有一位朝臣,他活到了一百三十歲,麵目依然俊秀如年輕之時,陛下應當看過這一則卷宗。”葉征頓了頓,低聲道:“此事為真?”“自然是真的,史書裏寫得分毫不差。此人複姓有琴,名喚弘和,本是武林人士,竟能在新朝建立後步步高升,最終官居一品,位居相位。這般奇人異士,又活到了一百三十歲,長生不老,豈不古怪?”玉生眸光璀璨,意味深長:“不過自薛蘭令與傀儡夫人之後,所有秘籍失傳,世上自然再也沒有人談及什麽長生不老、永生不死。得不到的東西,那是真是假,也就不重要了。”葉征道:“你在圖謀永生?”“何止是圖謀,”玉生道,“貧道已經快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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