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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這是打算學德語?夠用功啊。”司雨寒見秦青這幾天出來進去都帶著個小本本記滿單詞,頭都不抬的拿手機查單詞查意思,絞盡腦汁的翻譯,還問她這裏這麽翻意思對不對,把司雨寒也問得頭大。


    秦青內牛滿麵……


    她也不想啊,代教授學富五車,故事後麵跟著就是分析,勾引得她不要不要的,就是裏麵有大段大段的德文。她倒是能問施教授,可她連單詞都不會讀,難道一個一個給施教授拚?那也不能把人家老教授當在線翻譯使啊。思來想去,靠人不如靠已,還是她自己弄懂,再結合前後文猜上一猜,大概能明白個*不離十。再有不懂的問題集中一下再去問施教授,這也像個學習的樣子。


    所以她現在就跟德文死磕了。什麽?你說《徐家屯民俗初考》有一千三百多篇?風太大她聽不清!


    再走過那幢麵目全非的小樓時,已經有工人在施工了。秦青過去問,怕學校是看這樓實在太破終於打算拆了,幸好工人說這是在修複,門、窗、牆,還有屋裏,全都要修。


    窗戶上釘的木板已經拆掉了,露出斑駁不堪的內裏。白色的窗框支離破碎,漆也掉光了,玻璃也全都被敲的粉碎。站在外麵看那些窗戶,就像老人幹涸的眼眶。


    秦青唏噓一陣就離開了,走出不遠就看到施教授站在遠處望向這邊,他的心情也很複雜吧。


    再看到這幢樓被打開,施無為是恐懼的。


    他到現在都還清楚的記得,最後見到代先生的那天。


    那天,他坐在台上,坐在人群中,他沒有勇氣離開人群,走到代先生身邊去。


    代先生瘦了很多,身形佝僂,身上穿著寬大的不合身的舊衣服,他拖著手銬和腳鐐,緩緩挪上去,鐵鎖拖在地上的聲音像刀子一樣刮在施無為的心上。


    他站在那裏,就像上課時一樣。他站在前麵,學生們坐在下麵。今天他也站著,聽他的學生宣判他的罪狀。


    代玉書出身貧農,本應是偉大的無產階級的一員,但他在幼年時就脫離了無產階級,投入了資本主義的懷抱!


    他受到資本主義的資助,前往資本主義國家學習他們的主義!成為他們堅定的支持者!在他迴國後,傳播資本主義的毒!汙染廣大的無產階級接班人!罪大惡極!罪證確鑿!是人民的敵人!幸好!有我們的戰友看穿了他的險惡麵目!向我們的組織揭發了他的醜惡罪行!他從頭到腳都是資本主義的流毒!罪人代老狗!你認不認罪?


    代先生似乎有些茫然,有些不解。他思考了很長時間的措辭,平靜緩慢的說:“我離家時虛歲十歲,周歲不過八歲而已。但我是家裏最大的男孩,家裏孩子多,我想讓父母減輕負擔就離開了。我打定主意,哪怕餓死也不迴去,因為隻要我少吃一口,我的父母兄弟就能多吃一口。”


    “我流浪了三年。那個年代風雨飄搖,沒多少人家肯請人,因為自己家都吃不飽。我找不到工,隻能做乞丐。”


    代先生仿佛又迴到了課堂,他上課時大家都不會走神。教室裏非常、非常安靜,隻有代先生的聲音在迴響。


    “徐家油坊撿迴了我,少掌櫃給了我一口飯吃。我當時是真心實意要賣身給他家。但少掌櫃沒有接受,他讓我跟他的妻子、兒子一起吃飯,讓我跟他的兒子一起上學。少掌櫃的兒子迴家接掌油坊,我卻因為成績好,被少掌櫃送到了縣城、進京城、上大學……”


    代先生的聲音非常輕,柔軟又多情。施無為知道,代先生一直都非常感激油坊的少掌櫃,他是真心愛戴他們的。


    “之後更是支持我去留學,一直到我失去他們的音信,我每年都能收到他們給我寄的錢。”


    代先生堅定的說,“我在快餓死的時候,因為想著要吃一口飯再死,想著家鄉的父母親人,才能活下來;當我在求學時,不管是在國內還是國外,都因為有著一股救中國,救人民的信念才能堅持下去;當我迴國,也是憑著這股信念。”


    “君子,寧折不彎。”


    “你想讓我否認我受過徐家油坊的恩慧,否認他們待我的真情厚意,否認求學的初衷,否認我一直以來的信念?僅僅為了求一條生命?”


    代先生灑然一笑,“代某,從不懼死。若愛惜性命,為苟活於世而汙心,那代某又為什麽出國留學?又為何迴來?”


    代先生當晚就自盡了。


    校長被關在女廁所裏,因為他曾經收了日本人的錢替日本人蓋校舍也被定為漢奸。施無為去給校長送飯時,說了代先生的死訊。校長哭笑一夜,第二天就認罪了,被送到了市監獄服刑,還成了那裏的優秀犯人,最擅長給送來的人做思想工作,但也因為如此,平反時,這個監獄的人活下來的最多,他們最後都得到了善終。


    施無為走了三十年,當他迴來時,還是已經退休的老校長替他關說,讓他能進這所學校。老校長知道他的心結,因為當初代先生受苦時他沒有站出來,他就折磨了自己的良心三十年。老校長勸他:“小施啊,你要明白啊,這世上啊,就兩種人。一種是比你強的,一種是比你弱的。你抵得過比你弱的,卻要在比你強的人麵前低頭。這不丟人。”


    施無為:“……代先生死了。”


    老校長一笑,“死了就強嗎?不,死是逃避。老代是君子,君子……太清高,心不沾塵。讓他在糞裏滾一圈,比殺了他更讓他難受。他不能接受自己所為之付出一切的世界來否定他,所以他寧可拒絕去看這個世界。但如果他能活到現在呢?你覺得他會不喜歡現在這個世界嗎?”


    施無為不知道該說什麽,但他想代先生是會喜歡的吧……


    老校長眯著眼睛說:“早知道他會有這一天,我就該早早的把他毒啞,再剁了他的手,那些人拿他沒轍,他也不必把自己難為死,至少現在啊……他還能住在那座小樓裏……”


    施無為不敢走近去看那幢小樓,他逃走了。他也是個弱者,心靈的弱有時比*的弱更讓人沮喪。他曾在那日後無數次的想,他不敢去救代先生,甚至連句話也不敢替他說,到底是為什麽?無他,怕死而已。


    他和老校長不同,老校長不怕死,他隻是要留著命去做事而已。如果真有那一日,老校長在鍘刀落下前,隻會和代先生一樣朗聲大笑!


    他能做到嗎……


    施無為看看自己衰老的雙手,苦笑搖頭。他能在生命結束前,得到答案嗎?


    秦青走過花壇時,看到一個老先生拄著拐杖獨自坐在花壇邊,茫然的看著周圍路過的學生。他看起來真的很老了,至少有八十歲了。


    她怕他是迷路了或是跟家人失散了,就走過去:“老先生,您需要幫助嗎?”


    老先生被她嚇了一跳似的猛得扭頭看她,嚇得她也趕緊說:“老先生,別怕,我是這個學校的學生,你的家人呢?”她突然覺得這位老先生很眼熟……


    老先生衝她微笑,點點頭,然後掏出一個筆記本,翻開一頁遞給她。


    ……還真是個走失老人。


    秦青懷著“撞上大事了”的心情接過來,看了一眼就嚇呆了。


    【你好,我是代玉生。我是歸國華僑,我不會說中國話,這是請我的孩子幫我寫的。我來杉譽大學是為了看一看我的哥哥代玉書曾經任教過的學校,如果可以,請幫我聯絡我的導遊:xx,手機號:158xxxxxxxx】


    秦青趕緊仔細看這位老人,他果然在眉目前於代教授很像!


    老人衝她笑笑。


    她趕緊撥電話給他的導遊,話說這位老人也真是牛,他是怎麽來到學校的?一句話不通就敢跑來……還別說,挺有代教授的範兒呢。


    秦青打完電話對老人示意,然後站一邊陪著他等。她想了想,又撥了個電話給施教授。如果是舊人,說不定施教授也願意見一見?


    施無為接到電話時以為是學生,聽了一句就顫著聲音問:“你說他叫什麽?”


    “代玉生。”秦青說。


    “對,對!這是代先生最小的弟弟!名字都是他給取的!代先生說過要送他去留學!”施教授語無倫次的說完也不跟她告別就掛了電話,她還愣著,心道地點都不知道您一會兒怎麽過來啊。不等她再打過去,施教授已經打迴來了:“這人在哪兒呢?”


    “北實驗樓前的花壇邊,他說是來看代教授任教過的學校。”秦青盡職盡責道。


    施無為再三交待:“你陪著不要走!千萬不要走!我馬上過來!馬上就過來!”說完電話掛了。


    秦青對著斷掉的電話無奈的說:“我一定陪著,一定不走。”


    等了五分鍾,就看到施教授騎著自行車奔來的身影,話說他哪裏來的自行車?(注:友情征用。學生a:教授……您這麽大年紀別騎那麽快……我那閘不太好……您摔了我真賠不起……


    還有,導遊呢?沒有導遊,代老爺子可是一句中國話不會說啊!


    說話間施教授跳下車(來往學生瞠目結舌,還有忘了走的,奔過來對坐在花壇邊的代老爺子就上前一步緊緊握住雙手,嘰哩咕嚕一串話就冒出來了。


    秦青:“……”原來施教授會德語!


    代老爺子大喜!也嘰哩咕嚕迴去,兩邊交流一陣後,就手拉手走了!(喂!


    秦青第一次覺得自己有當背影板的天分。還是代老爺子心好記得她,拉著施教授指秦青:“嘰哩呱啦!呱啦嘰哩!”


    秦青:“嗬嗬嗬嗬嗬”隻能笑了!


    施教授看到秦青立刻認出來了,“原來是你啊!”


    她懂了,剛才教授根本不知道是誰打的電話,來了以後也沒看到除代老爺子之外的第二個人!


    施教授還是很溫柔的,對代老爺子又指著她說了一串,代老爺子立刻對秦青更熱情了,秦青繼續笑得更燦爛。


    學德語是有先見之明的!但很明顯這個先見之明還不夠早!


    施教授對她格外溫柔的說:“代老先生不是不會說中國話,他是隻會說德語和家鄉話,不會說普通話。”


    代老爺子說了一串土話,聽著真是土嘎嘎的,跟他的外表特別不搭!


    施教授點點頭,對她說:“代老先生來了中國後用家鄉話打車訂房都沒人能聽懂。”


    很對。她就沒聽懂。


    所以代老爺子才隻說德語。


    施教授說:“我帶代老先生去看看學校,再一起吃頓飯,你……”


    秦青立刻道:“教授我還有作業要寫,下午還要上課!”吃飯她就不陪了!


    施教授點頭,對她擺擺手,牽著代老先生心滿意足的走了。


    等等,是不是有什麽忘了?


    十分鍾後,秦青坐在小吃店裏等自己那份咖喱蓋飯時,接了一個電話:“喂,剛才是不是你打電話?我來了,沒找到代先生。”


    秦青:“……你是不是來的有點早?”


    “老師不下課啊同學!人呢?”


    “跟施教授走了,施教授說要請代老先生吃飯逛校園,你打個電話吧。”秦青的麵上來了!她看到麵就一心二用了。


    “代先生沒手機啊。”


    “給施教授打啊。”秦青加辣椒,一麵熱情道:“要不我給你打?”


    “……等等,施教授是哪個?”


    “教民俗的。”秦青道。


    “……是不是施無為教授?”


    “你認識啊。”秦青覺得這就沒問題了。


    “……謝謝再見當我沒打過這個電話!”


    “……你這導遊是不是太不負責任了?你知道我看到那位老先生時他就一個人嗎?!”秦青惱了!


    那邊開始哭:“姐姐!施教授是教德語的!他是我的教授啊!我哪敢往他跟前站!饒了我吧姐姐!我還沒收錢呢!我迴去就倒找代先生錢行不行?饒了我吧啊!”啪,掛了。


    秦青隻好放下電話開始吃麵。


    那邊,施教授請代老先生吃飯,代老先生還記得他那無緣的導遊,他現在有施教授了,想著應該跟人家打聲招唿,當然,導遊費他是會照給的。


    “(德語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嗎?德語係人不多,叫什麽名字?”施無為笑著問。


    代老先生發不出正確的讀音,直接把小本本給施無為。


    施無為看了後,打了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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