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容與雲裳擺好最後幾碟晚膳已是日沉西山,月上梢頭。


    屋外一池春水映著纏繞在淡淡餘霞中的彎月,十來條錦鯉在盈盈波光中糾纏著桃花小巧明豔的倒影。


    屋內,秦羽涅與蘇辰砂圍坐在花梨木圓桌旁,刀鸑鷟正準備隨著花容她們一同退下卻被蘇辰砂喚住,留她一同吃晚膳。


    盡管難掩眼中彌留的詫異,但依舊端了圓木凳來坐下。


    “花容,再去添一副碗筷來。”蘇辰砂將自己麵前的碗筷推至刀鸑鷟跟前,“先用我這副。”


    “是。”其實早在蘇辰砂留下刀鸑鷟時花容心中便頓生疑惑,此刻的話語落在她耳中更是讓她胸中憋悶,隱隱不快。


    她去的很快,拿了碗筷進來迅速地放置好便匆匆離去,低垂著頭,看上去麵色有些陰沉。


    這一舉動倒是引起了蘇辰砂的注意,近來他一直察覺花容的情緒有絲絲異常,卻又說不上究竟何處不太對勁,方才她的表情太過低落,蘇辰砂心想許是女兒家有了心事,自己卻也不好貿然過問。


    刀鸑鷟抬首便看見蘇辰砂溫柔的眉眼揉進了滿室通明亮堂的燭光中,她本想推拒,說等花容拿了來她再用也不遲,但蘇辰砂的舉動卻讓她心上生出融融暖意,她想如此接受應當不算過分,“多謝公子。”


    “想必慎王殿下不會介意阿梨與我們同用晚膳吧。”


    “當然。”薄唇微啟,若是不仔細聽怕是以為秦羽涅並不曾開口說話。


    “多謝慎王殿下。”聽秦羽涅如此說,刀鸑鷟便也向他報以謝意,就連那雙眸子也噙著淺淺的笑,如同一彎海藍色的弦月盛著深海的璀璨波光。


    秦羽涅並未再多言,伸了象牙竹筷向著盛著桃花餅的青瓷碟中,金燦燦的外皮包裹住櫻色的花泥,環繞在盤中,襯著青瓷的淡色讓人食欲大增。


    “今日午後你光顧著喝酒了,桃花餅卻是一個沒吃,此刻總算是想起來了。”桃花餅自幼便是秦羽涅愛吃的點心,小時候有次他倆為了搶一塊桃花餅甚至還大打出手過,如今想來也算是一樁笑料,“這桃花餅是今晨派人去山莊裏取的,鈺姨她知道你要迴來了特地為你做的。”


    “替我多謝鈺姨,讓她費心了。”言罷,皓齒咬住桃花餅的一角,含進嘴中,酥脆的外皮和軟嫩的內心口感絕佳,桃花的芳香在口中四溢開來,“鈺姨的手藝不減當年。”秦羽涅吃的細致,如同品嚐山珍海味。其實,這桃花餅是他自幼最愛的糕點,自長年在外打仗後便極少有機會吃到,偶有一次嚐到便比旁人更珍惜些。


    “阿梨,你也嚐嚐。”說著,便將一塊桃花餅夾進刀鸑鷟的碗中。


    “多謝公子。”說著,她執起竹筷來將碗中的桃花餅分成四份,夾了一小塊放入嘴中,的確是酥香醇綿,“唔,這位鈺姨做的桃花餅可真是天下一絕。”


    蘇辰砂聽了此話卻突然下意識地望向秦羽涅,雖見他麵色無常,似乎並未在意刀鸑鷟所言,但自己心裏卻暗自一沉。


    “賢妃娘娘做的桃花餅可真是天下一絕。”他兒時也曾對著秦羽涅的母妃說過這樣的話,那是他第一次吃到桃花餅,便覺著天底下最好吃的桃花餅定是出自賢妃之手,無人能夠與之想比。


    他還記得那時賢妃娘娘輕撫他的頭說往後想吃了便讓羽涅迴來告訴她,她會做好派人送去將軍府的。他那時也曾以為他日後能時常吃到的桃花餅卻在十五年前賢妃消失之後成為了永遠的念想。


    連他都對往日種種與賢妃相關之事記憶猶新,他想秦羽涅怎會有一刻迫自己去忘記。


    但他不曾隻曉得是,秦羽涅曾真的逼迫自己去遺忘,他的確不喜形於色,他慣於將所有的情緒都積壓在心底,任由它們不斷地堆積再堆積,直到快要漫延出心口時,他方覺著像是被人扼製住咽喉,生生地逼出淚來,暈在眼角,冷風凜冽而過便幹澀刺痛,讓他難受到無以複加。


    他心中一直認定是自己沒有在那時護住母妃護住皇弟,因為那時的自己太過弱小,如同蜉蝣般自身難保,敵方任何一個人隻要抬抬手動動腳便能叫他死無葬生之地。但他卻因此生出了無盡的愧疚與自責,他甚至想,那時為什麽他能獨自留下來,活下來,而他的母妃與皇弟卻生死不清,下落不明。


    他在那般年少稚氣的年紀,不怕日曬雨淋,不畏病苦傷痛,不懼遠赴他鄉,不恐受人冷落,隻害怕嚐到桃花餅,最害怕嚐到桃花餅。因為會讓他想起杳無音信的母親,她的音容笑貌纏繞在腦海中日日夜夜讓他寢食難安。


    他自幼愛吃的點心,自那之後許多年他都不曾再嚐過。


    他承認他在逃避,他想要忘記,卻沒有料到這世上之事一旦在人心上深深烙印,便會在迴憶來時愈發洶湧激烈。


    後來,他親自請鈺姨為他做了一次桃花餅,他期望自己直麵當年已經發生且無法改變的所有事實,他盼著當他再次嚐到桃花餅時能夠清楚地記起他曾經錮封在心底與母妃相關的那些記憶,以此不斷地告誡自己這世上之事除去生死,一切都未嚐到了不可挽迴的地步,但凡有心,終能尋到通路,覓得結果。


    刀鸑鷟終於察覺了二人之間低沉微妙的氣氛,蘇辰砂羽睫微垂,秦羽涅眼裏平靜如水,但整個人卻仿若被罩入一層屏障之中,讓人覺著與他相隔甚遠。她這才想起怕是自己方才那句話出了差錯,思襯片刻,刀鸑鷟終是緩緩啟唇,“公子,你該喝藥了,我這便去端來。”一來她知曉公子與慎王殿下定是有話要說,她再留在此處便是不妥;二來她並未以此為借口,爐火上的確還溫著公子的藥。


    “你去吧。”刀鸑鷟心思玲瓏,蘇辰砂自是看在眼裏,便未出言阻止。


    “是,蘇梨告退。”她起身離去,跨出門檻,順手將門掩合在一起的那一瞬她透過那狹窄的縫隙看見秦羽涅冷漠而堅固的麵具轟然崩塌,他嵌在冷峻麵容中的眉眼此時此刻竟也變得柔和起來。


    隻有那樣一瞬,但刀鸑鷟卻看的清晰,借著清冷的銀月和綽綽光影將他此般模樣如同鏡像般映在心裏。


    蘇梨走後屋中事態卻是要繼續發展,蘇辰砂見門已掩了個實,耳邊是漸遠的腳步聲,便出言問道:“此次可有賢妃娘娘與七皇子的消息?”


    秦羽涅動作一滯,將筷子扣在桌上,在心中歎了口氣,對蘇辰砂搖了搖頭。


    蘇辰砂許是早已想到是此結果,眸光雖暗了幾分,卻是意料之中並未太過悵然。


    “就連父皇如今也漸漸放下這許多年的執念,相信母妃與皇弟許是真的不再在這世上......”秦羽涅嘴邊泄出一絲苦笑,眉眼隱在絨黃色的燈下,生出幾分脆弱來,“有時甚至連我自己都覺著或許他們真的已經......”


    蘇辰砂聽至此處,伸出手來覆在秦羽涅放於桌上的手,一點一點握緊,想要讓他感受到自己內心裏與他同樣惶惶不安中的一絲心靜與安然,“你知道,這世上諸多事無法單憑你我的意誌就能改變。”


    “我知道,但我就是無法放下,也不能放下。”秦羽涅與蘇辰砂四目相對,眸中盡是堅定不移,閃爍著流光,熠熠生輝,“即便隻剩下零星半點的希望我也要繼續找,我不願因自己的一次輕視便真的錯過此生再見他們的機會。”


    “我懂。”蘇辰砂眼簾微閉,“你盡管去做,無需顧忌,我的人都但憑你差遣,我同你一樣相信他們會有迴來的那天。”


    “謝謝你辰砂。”再抬首,心中釋然,既是多年執念,不見真相,未求結果,又怎麽能輕言放棄。


    倏地,相視而笑莫逆於心,無需再多言。


    窗欞外月色冷峭,室內燈火如豆,春夜微風正暖,二人再次舉杯對飲,胸中鬱結皆煙消雲散。


    刀鸑鷟低垂眼眉,看著自己的身影被月光拉長,耳邊迴蕩著方才蘇辰砂與秦羽涅的談話,她立在門前,久久沒有離開,卻也未推門而入。


    她摩挲著手中青瓷藥碗上細密的紋路,纖長的眼睫如同驚風的蝶般輕顫,她沒想到,冷峻堅韌如秦羽涅,傾盡一身勇氣為自己鑄造一麵連浸著骨血的冷酷麵具,卻又將最柔軟記憶在此間烙印封存,讓其成為無人敢於觸碰逾越的禁地。


    他冷峻而堅毅,淡然卻沉著,一副錚錚鐵骨,戰場廝殺,遍看河邊無定骨;一身錦衣環佩,放眼朝野,遍觀廟堂人心惡。世人許是認為他本就這樣,他本該這樣,忘記寂寞,忘記脆弱。


    他忘記了寂寞,在寂寞中生長出豐滿而光澤的羽翼,但他卻無法忽視脆弱,那與生俱來,人人皆會不期而遇的脆弱,他隱忍在心卻難擋它重見天日,所以他隻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克製著,待它能夠坦然的展現在他信賴之人麵前。


    此時此刻,那個人便是蘇辰砂。


    刀鸑鷟心中感佩如此親密無間,情同手足般的兄弟之情,就如同這照耀了千秋萬代的明月般澄澈透亮,一塵不染。


    想到此處,她斂袖,伸出玉白般的素手來輕叩門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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