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撤開後,一道聲音從上方傳來。


    “朕甫一登基,便有言官聯名上奏,難道是朕不德所致?”


    百官注意力盡數被勾了過去。


    紛紛抬頭望去。


    隻見得小皇帝手裏拿著論語,手腕撐著禦案,身子微微站起,神色驚愕地開口。


    這番舉動,就連一旁的馮保都沒反應過來。


    他恨恨將挪開屏風的太監張鯨記在了心中。


    旋即警惕地看向小皇帝,不知道這是鬧得哪一出。


    高拱也是皺眉不已。


    眼下隻有他有這個地位能接下這話茬。


    他看向禦階上的小皇帝,行禮道:“陛下,禦史風聞奏事,向來有之。”


    “如今或許彈劾之人天怒人怨,才有此不約而同,也並非聯名劾奏,無關乎陛下聖德。”


    “還請陛下放心聽政,臣等廷議,便是為了處置這事。”


    小皇帝不通政事,他難得解釋了兩句。


    總之就是,不關你的事,自己玩自己的去。


    朱翊鈞心中清楚,他在廷議上露頭,必然要受到高拱與馮保雙方的警惕。


    所以,這個度一定要把握好。


    別居中平衡沒搞成,被這兩人聯手按下去了,才讓人笑話。


    他早想明白這一層,直接開門見山:“元輔,此事你們廷臣好好商議,朕不多加幹預。”


    “就是這言官一齊上書,彈劾朕的大伴,大伴又說這是結黨,無論如何,都太聳人聽聞,可否給朕解釋原委?”


    你們怎麽議論,怎麽票擬我都不管。


    就是被這事嚇壞了,又是結黨,又是聯名彈劾的。


    到底怎麽迴事,給我解釋一下就行,反正我早晚要知道的。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卻還是一時無人應聲。


    突然,栗在庭出列搶白道:“陛下,此事說來話長。”


    “簡單而言,便是馮大璫這一身的職司,有違祖製!是禍亂之始!”


    嘖,這眼力見。


    要不是個進士,朱翊鈞都想把司禮監掌印給這栗在庭來當了。


    他不去看身旁馮保的神色,疑惑問道:“何處有違祖製,這司禮監掌印,不由內臣當,難道該從進士中選拔?”


    朝臣們自然不能平白受了這話。


    話都到這裏了,也不介意給皇帝科普一番。


    工部尚書朱衡,一個半技術官僚,當場就著了小皇帝的道。


    他失笑解釋道:“陛下,司禮監掌印自然是內臣擔任,不過,按祖製,卻是不能再兼任東廠廠督一職了。”


    朱翊鈞似乎是聽懂了。


    他轉頭看向馮保,懵懂問道:“大伴,果真如此?”


    馮保麵無表情,宛如照本宣科答道:“奴婢區區賤身,哪裏懂什麽國朝成例。”


    “這東廠廠督,是先帝點我的,這司禮監掌印,是李太後提拔的,奴婢也未曾聽聞要革我某職,便一並任了。”


    “若是廷議的結果太後點頭了,咱家照做便是。”


    說一千道一萬,這事也繞不過李太後。


    你說有違祖製,咱家不過是上命難違。


    你們自己廷議就好,什麽結果我都認了。


    朱翊鈞暗自瞅了馮保一眼,果真是八風不動。


    按照如今這個烈度,數十名禦史、科道言官,稍微處理不好,就是國朝大案。


    別說他娘親,先帝複生都不一定擋得住!


    當初先帝以義父事高拱,都能被徐階趕迴家。


    實權皇帝與內閣輔臣尚且如此,更別說監國太後和太監了。


    但馮保卻這般有恃無恐,隻可能是有人要反水啊!


    隻要出來些有分量的廷臣,站在高拱的反麵力挺馮保,李太後就能再度泰然坐在裁判席上了——裁判,是不可能錯的。


    至於什麽是有分量的廷臣?


    那大概是六部尚書一流吧……比如楊博,又比如呂調陽。


    想到這裏,朱翊鈞看向禮部尚書呂調陽,這位新黨二號人物。


    好在他就是為這事請了這幾天臨朝聽政的,背刺可以,等馮保吃夠虧再說。


    他帶著好奇神色,問道:“呂卿,你是禮部尚書,這些國朝成例,你應該最懂了,不知這二者為何不可兼任?”


    呂調陽正想事情,突然被叫了一聲,連忙迴過神來。


    他先行了一禮,開口道:“微臣不敢稱最,但或可為陛下解惑,這司禮監……”


    還未說完,朱翊鈞就抬手打斷了他。


    他隻要前半句,後麵的還是別說了,免得說什麽不受控製的話。


    朱翊鈞:“呂尚書,廷議才是國朝大事,若是禮部沒有要事議論,不妨隨朕到側殿為朕解惑?”


    不管你們現在是什麽預謀,今天都先給我忍著。


    呂調陽張了張嘴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他最後還是推脫道:“陛下,微臣這裏,確實還有事要議。”


    那更不能讓你議了!


    朱翊鈞連忙看向高拱:“元輔,數十名言官上奏,此事太大了,朕心中惴惴,卻又不好攪亂廷議,不如,便將呂尚書借朕解惑如何?”


    “朕衝齡踐祚,不通政務,母後監國,深宮婦人,正需呂尚書開解一番,才好明白科道言官們義憤所在。”


    高拱聽小皇帝這話,著實有些道理。


    言官群議洶洶固然可怕,但皇帝跟太後,終歸是深宮婦孺,就怕不懂事態嚴重性。


    也好,讓呂調陽好好說說如今是什麽個局勢。


    想到這裏,他轉而看向呂調陽:“呂尚書,禮部的事明日再議吧,聖上有召,豈能推脫。”


    呂調陽摸了摸懷中的奏疏,心裏發苦。


    如今言官抬出祖宗成法,可是個絕佳的機會。


    都說馮保身兼兩職,不守祖製。


    這話固然沒錯……可高拱不也是一樣!


    都位居首輔了,還任著吏部天官?


    祖製這武器,馮保區區太監拿不起來就罷了,但對文官而言,卻是通用的。


    高拱隻以為朝臣六部九卿都與他一條心,才敢這麽放肆大膽。


    可若是有大臣一旦挑破高拱這一身職司,與馮保一般無二。


    這彈劾馮保之事,就變成彈劾司禮監掌印與內閣首輔,要麽一起罷,要麽一起用。


    總不能祖宗成法還選擇性適用吧?


    屆時,無論是新黨,還是李太後,都能和稀泥,借口為朝局穩定故,將二人都輕輕放下。


    非但如此,這次聲勢浩大的彈劾,言官們隻用祖製攻訐馮保,怎麽無視了高拱?


    元輔或許不知情,但這些言官究竟是為了國朝政局,還是借題發揮?


    一旦追究下來,也必須有人負責。


    這些言官,以及禦史頭子葛守禮,首當其衝!


    而馮保方才拿出的結黨之說,也就能作為插手禦史台的由頭了。


    說白了,新黨現在要做的,就是撈一手馮保,再斷高拱一臂。


    如此,便能既不把火燒得太旺,防止朝局動蕩,卻又能將高拱按住,直到他體麵致仕。


    這些,就是與馮保之間的默契了。


    也是張居正臨走前的交代。


    而今日正要讓楊博反水,把這一層揭開。


    結果楊博屁股不幹淨,剛一廷議,就被趕迴去自陳罪過,疏乞罷免了。


    楊博不成就算了吧,本來就是中途入夥的,他呂調陽來也是一樣。


    他懷中正備著禮科給事中的奏疏呢,就準備伺機而動呢!


    結果,他也被皇帝打亂了布置。


    這讓他心下疑惑,是不是今天日子不好?


    此時被皇帝和當朝首輔盯著,他也明白現在不是時候了。


    楊博和他是六部尚書,分量足夠,其他言官,可不夠格在高拱麵前說話的。


    當初曹大埜(yě)彈劾高拱十大罪,第二天就被扔到乾州做判官去了,半點浪花都沒掀起。


    麵對高拱,不能玩什麽循序漸進。


    也罷,那便等明日廷議罷,高拱總歸逃不脫這一遭的。


    想到這裏,他才朝禦階迴話:“陛下固請,臣安敢不從。”


    朱翊鈞滿意地點了點頭,便從禦階上,轉身進了側殿。


    呂調陽無奈跟上。


    路過同僚時,與王國光對視了一眼,悄然使了個眼色。


    又朝著麵色難看的馮保,微不可查搖了搖頭。


    ……


    呂調陽本是去往偏殿,結果到了偏殿,太監張鯨卻說皇帝在文華殿外等他。


    他不明就裏,出了文華殿。


    果然看到皇帝正在文華殿外等著。


    呂調陽連忙上前行禮:“陛下。”


    朱翊鈞點了點頭,解釋道:“朕想了想,這事我母後應當也蒙在鼓裏。”


    “朕資質駑鈍,就怕不能全然理解呂卿的話語。”


    “呂卿不妨隨我去見母後,向朕與母後一道分說。”


    呂調陽一愣,旋即為難道:“陛下,微臣豈能隨意踏足後宮……”


    朱翊鈞笑道:“去朕的乾清宮,母後正在我偏殿,受成國公的賀。”


    說罷,便轉身朝乾清宮去了。


    還不忘招招手,示意呂調陽跟上。


    呂調陽無奈,隻得跟了上去。


    朱翊鈞走在前頭閑庭信步,不緊不慢地開口道:“呂卿,不妨先與朕說說,這二職,為何不可兼任?”


    前戲總要有的,不能一上來就直接給呂調陽上強度。


    呂調陽恭謹道:“陛下,此事說來話長。”


    “簡單而言,便是這司禮監權勢過大,舉凡鎮守太監的調派、同三法司錄囚、備守坐營、東廠等大權皆歸司禮監。”


    “掌印與首輔對柄機要;瞼書、秉筆與管文書房,則職同次相;其僚佐及小內使,俱以內翰自命;尤其內官監視吏部,掌升造差遣之事。”


    “這是文。”


    “而欽差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領廠衛數百人,隸役數千,有兵戈刀甲,可緝捕、監察、刺奸。”


    “這是武。”


    “若是二者職權並於一人之手,內庭大權盡在指掌,無異於太阿倒持,乃是禍亂之始。”


    無論準備怎麽反水,這政治正確不能丟下。


    不管做什麽,反正嘴巴上說的,都得是道理。


    朱翊鈞哦了一聲:“原來如此,所以祖宗成法乃是大小相製?”


    呂調陽眼皮一跳,連忙更正道:“陛下,這是職權交錯,文武相維,並非大小相製、異論相攪那一套。”


    朱翊鈞連連點頭,表示受教了。


    呂調陽見狀繼續道:“我朝多有此成例,譬如這都禦史、通政使都設左右兩人。”


    “亦譬如這地方軍政,分由巡撫、三司分管。”


    “此前元輔被曹大埜彈劾,首輔之身不該任吏部尚書,都是這個道理。”


    他不著痕跡地夾帶私貨在其中,暗暗影響著小皇帝的觀感。


    可惜,都是老油條,誰麵上還沒點油滑。


    “元輔?”朱翊鈞恰到好處接過這話,似乎迴想起什麽,“原來如此,呂尚書不說,朕還未想起,現在倒是驚覺,竟與張閣老與朕說的一般無二。”


    他麵色坦然,似乎真有這事一樣。


    呂調陽一愣:“張閣老跟陛下說過?”


    朱翊鈞露出迴憶的神色:“六月初二那一天吧,張閣老向我陳述天下大弊。”


    “說到稅賦、度田、開海、吏治,舉了些例子。”


    “論及吏製失衡的時候,便談到了元輔、馮大伴、還有南北直隸的事。”


    六月初二,就是張居正召對那一天。


    張居正自然是沒說這些話的,但是,既然當時隻有他二人,那以後他們說了什麽,就是朱翊鈞說了算了。


    別說張居正不在,就算他在,也得捏著鼻子認了。


    喜歡揣著明白裝糊塗,那就一直難得糊塗下去吧。


    但這下可給呂調陽整不會了。


    這,張閣老都跟陛下說了什麽啊!


    呂調陽總歸是老江湖,也不能聽什麽信什麽,不由試探道:“張閣老倒是未曾與微臣說起此事。”


    朱翊鈞奇怪地看著他:“怎麽,呂卿經常刺探聖聽?”


    呂調陽臉一黑,連忙告罪:“微臣……”


    朱翊鈞隻是開個玩笑,逗逗老頭。


    笑著擺了擺手:“或許因為呂尚書不是閣臣,說太多也不懂吧。”


    “否則,你道朕為何要支持考成法,屈尊請日講官與兩宮考成課業?”


    呂調陽這下倒是遲疑了。


    皇帝支持考成法這事,雖然讓新黨振奮良久。


    但究竟出於什麽心態,一直也沒個說法。


    如今看來,莫非真是張閣老暗中影響?


    朱翊鈞給足了呂調陽思考時間,偷偷觀察其神色。


    見臉上顯然露出糾結的神情,他趁熱打鐵道:“不止是考成法,張閣老那日說的,朕都深以為然。”


    “度田、一條鞭法、京營改製、海運、官學等等,簡直令朕豁然開朗!”


    “呂卿啊,這才是為宗廟國家計,多跟張閣老學學。”


    朱翊鈞閑庭信步,嘴上說話情真意切。


    新黨?


    誰說一定是張居正的新黨,為什麽不能是朕的新黨?


    他當然不會全盤接收張居正新法的內容了。


    其中局限性,不說別的,就是這度田的強壓虛報,一條鞭法不顧經濟規律淩虐北方,這些他都接受不了。


    當然,老規矩,冠名權不爭,內容可以優化嘛。


    他還犯不著跟張居正搶功勞。


    呂調陽卻不知道皇帝的想法。


    哪怕他一身養氣功夫,此時都忍不住頻頻皺眉,抓撓胳膊了。


    張閣老與皇帝的共識,竟然還超過他這個多年副手、心腹同道!?


    張居正可沒跟自己說得這麽全麵!


    什麽京營他都隻模模糊糊聽了幾句。


    官學、海運又是要改什麽?


    他此時已經不是狐疑了,反倒是有些心酸。


    對自己這多年的老友,都有所保留,反而是對十歲天子和盤托出。


    果然,學成文武藝,終究還是要貨與帝王家。


    話到嘴邊,隻能強顏歡笑道:“是,微臣是應該多與張閣老學一學。”


    朱翊鈞突然轉過身。


    誠摯地看著呂調陽:“不過呂卿說的,也頗為契合張閣老所言。”


    “馮大伴與元輔,確實有些不合祖製。”


    “那呂卿,你又對此次言官彈劾,有何看法?”


    -----------------


    ps:有讀者問到書友群的事,說一下,作者因為不可抗力,暫時不會創製任何形式的討論組群。


    另,別噴斷章嘛,大家又愛養書,不這樣引點追讀,這書早就暴死了。而且,也隻是在保留一章劇情完整的情況下,留了一點小尾巴。


    總要考慮現實問題的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萬曆明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鶴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鶴招並收藏萬曆明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