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起雲當即決定由女人引路,走一趟上山路線。


    幸誌仍然陪同著她們,一行四人從村尾繞過一片水田後到達了山腳,遠方是茂密山林,眼前卻是有一條被人長期踩踏出來自然形成的上山小路。


    上山前,江起雲左右打量了一番,突然看到百米開外還有一處遠離村落的單獨農房,她抬手指過去問:“村長,那兒也是你們村範圍內的嗎?還有人住嗎?”


    幸誌看過去,迴:“是,是咱們村的,戚家三口。”


    江起雲腳步一頓,臨時改變了目標,“我們先去那看看。”


    前往這偏僻農房的路上,幸誌介紹起這戶人家,戶主姓戚,早年就和妻子離了婚,去城裏打工,家裏留了一對兒子和一個老人,大兒子是先天的智力障礙,智力和行為能力隻有五六歲小孩的水平,老的又得了老年癡呆,一大一小全靠家裏的小兒子照顧。


    小的那個也才十四歲,初中上了半學期就沒讀了,家裏完全靠哥哥的補助金過活,他自己也會經常出去撿廢品賣補貼家用。”


    江起雲步履穩健地走在凹凸不平的田坎上問:“他們叫什麽?”


    “大的叫戚昊,小的叫戚冀。”


    江起雲沒再問什麽,走了十幾分鍾後到達了戚家所在,兩幢平房,門簷上掛著早就幹掉的玉米和辣椒,窗戶和房門都緊閉著,房門上貼的對聯也不知是哪年留下的,金字都已經褪色發白。


    幸誌走到門前,拍響木門,“小冀,是我。”


    過了一會,門開了,屋裏站著個瘦高高的少年,上身穿著寬大的褪色的白背心,露出幹瘦清晰可見肋骨形狀的小片胸膛。


    少年留著偏長的黑色碎發,劉海蓋在眉眼前,顯得臉更小,臉上的膚色和身上的膚色相差無幾,黝黑而發黃。


    少年看到屋外站著幾人,楞了一下後問向他最為熟悉的人,“誌哥,什麽事?”


    幸誌溫和地笑笑:“沒事,這二位是市裏來的警官,例行走訪詢問,你別緊張。”


    戚冀點頭,拉開大門,讓幾人進去。


    平房裏高度比正常房間的高度要低,加之角落又堆積著踩憋的易拉罐和捆紮好的紙板,所以顯得空間尤其逼仄。


    江起雲臉頰滑落汗珠,順著頸部線條向下,她隨意打量了一下屋內,唯一的降溫工具隻有屋頂搖搖欲墜的吊扇,發出內部老鏽零件的刺耳摩擦聲。


    其它的家具電器也少得可憐,正屋就一張高腳方桌,兩條板凳,以及一個掉漆的矮櫃,櫃麵放著一些生活起居的雜物。


    家徒四壁形容這個家一點不為過。


    戚冀走到櫃子前,翻找出兩個落灰的搪瓷杯子,但顯然,來人比杯子的數量多,總不能一些喝水一些不喝水,他拿著杯子一時間沒有動作,幸誌自然了解他的窘迫,擺手道:“不用,不用,我們帶的有。”說著揚了揚手中的礦泉水。


    戚冀放下杯子,沉默地站在一旁,幸誌問:“你爺爺身體最近怎麽樣?”


    “天氣熱,吃不太下飯。”


    “我改天給你帶點消暑的藥來,你放家裏備著,你天天在外麵跑也扛不住。”


    “好,謝謝至哥。”少年寡言少語,整個人透露著和年紀不符的早熟。


    幸誌又問:“你哥呢?”


    “在房子背後玩。”


    幸誌察覺到江起雲的眼神,起身道:“我們去看看他。”


    戚冀點頭。


    四人出門,繞到平房後麵,遠遠地就看見籬笆牆一角背對著他們蹲在水渠前的一個男人,他穿著短褲,上身赤。裸著,骨架大,但格外瘦,黝黑的後背上有淩亂混雜的陳年傷痕。


    他絲毫沒有察覺到幾米外正有幾個人在看他,而是專注地繼續著手裏的玩樂,用一根樹枝戳著水渠中的蟬。


    幸誌走上前,在男人一米多外站定,微微彎腰撐膝問:“戚昊,你在玩什麽?”


    戚昊聽見聲音迴過頭來,一張平平無奇的年輕男人麵孔,帶著點稚氣和憨態,他看了兩秒幸誌後,衝他招招手。


    幸誌走過去,江起雲三人走跟了過去,走近了,才看清男人後背上的傷痕,一些像是銳器的劃傷,一些像是燙傷,七七八八的纏繞在一起,十分猙獰。


    視線下移,江起雲看到了男人的“遊戲”。


    一隻隻剩下一半翅膀的蟬仰麵朝上,正不停揮動翅膀,發出刺耳聒叫,試圖重獲自由,但每當它翻過來,想要振翅飛起來的時候,戚昊就會用樹枝將它撥迴去。


    然後安靜地看著蟬在黑黢黢的水渠中繼續掙紮求生,如果翻了過來,他就再給它翻迴去,如此反複,樂此不疲。


    這一幕映在江起雲眼底,讓她的眼色深沉了不少,但這在幸誌和村婦蒲鳳看來,沒什麽好奇怪的,不過是小孩子的玩樂而已。


    四人離開水渠,幸誌邊走邊道:“他是小時候發燒燒壞了腦子,沒及時治療落下的這病,語言神經係統也有問題,不大能說得清話。”


    江起雲:“他背上的傷是怎麽迴事?”


    幸誌:“他們爸媽沒離婚之前,住鎮上的,但戚昊老受同齡人欺負,後麵他們爸媽離婚,剩下這兩大一小,就搬迴老房子住來了,不跟鎮上人接觸慢慢才好了點。”


    “平時他弟弟都會看著他嗎?”


    幸誌搖頭:“那沒有,戚冀有時候會去鎮上兼職,其它時間就是去撿廢品,關著他哥他哥要鬧的,他哥反正也不會跑遠,要麽就在家附近玩,要麽就上村子裏或者山裏。”


    “山裏?”


    幸誌解釋:“不是景區,他進不了景區的,他不是沒自控行為能力嘛,怕他進景區驚嚇到遊客或是闖出什麽意外來。”


    江起雲點頭,“行,我了解了,走吧,上山。”


    幸誌迴到屋裏和戚冀打了聲招唿後出來,帶著江起雲她們返迴上山的小道,幾人開始爬山,小道的地麵被經年累月的踩踏踩得夯實了,兩側的荊棘雜草也都被清理幹淨,通行確實會比正路快捷簡便不少。


    路上,村婦蒲鳳不停地和江起雲她們介紹村子和景區的前世今生,末了,又好奇地問案子的兇手還沒抓到嗎?


    江起雲以保密原則搪塞了迴去。


    一個小時後,四人到達了山腰的星空露營基地,原本從景區正門出發兩個小時的登山路程,從山林小路穿行的話隻需要一半時間。


    江起雲站在開闊的觀景台,手臂撐在欄杆上,迎麵有山風來,相對涼爽,漸漸吹幹了臉頰的細密汗水,她微微眯眼,叫來虞歸晚,抬手往下一指,正是案發現場所在的方位,她低聲道:“如果案發現場存在過第三人,那他極有可能是熟悉這座山的人,隻有熟悉,才能在山林裏不依靠工具分辨方位,從而在殺害祁焱後快速離開現場。”


    虞歸晚點點頭,啟唇:“你剛剛看到戚昊用樹枝玩蟬的樣子了吧?”


    江起雲沒有迴答,迴頭看了眼正在交談的幸誌和蒲鳳,迴頭小聲道:“迴去再說。”


    “嗯。”


    江起雲直起身子,走向幸誌:“村長,今天麻煩你了,十分感謝,你們先行下山吧,我們還有工作。”


    雙方寒暄幾句後,幸誌和女人沿著來時的路離開了,江起雲和虞歸晚邊討論案情邊前往案發現場。


    到達時,案發現場的勘查工作仍在進行,雖然仍然沒有找到作案工具,但此次複勘有了新的發現,痕跡人員在距第一案發現場正北方向的一顆大樹樹皮上提取到一小塊竹屑。


    推測這片竹屑的原物應該是竹條編製的工具,比如背簍,提籃等。


    這個不屬於山林間的竹屑無疑進一步佐證了江起雲虞歸晚的推理,案發現場很可能存在過第三人。


    江起雲和虞歸晚帶著最新發現迴到鎮派出所,路嘯也收到了局裏發過來的有關伍歐最新的調查情況和審訊結果,伍歐仍然堅稱他沒有想過要殺祁焱,且出於慌張當時隻砸了祁焱兩下頭。


    為進一步驗證伍歐的口供真實性,在對他的新一輪審訊中,引入了測謊專家和最新技術的測謊儀,通過一係列問題監控伍歐在迴答問題時的各項生理數據水平,輔助判斷他是否存在了撒謊跡象,當然,測謊隻是在偵查審訊工作中作為輔助性手段存在,是不具有法律效力的。


    想要證實兇手另有其人,就必須找到實證。


    在外奔波了一天,江起雲和虞歸晚身上都黏糊糊的,草草吃過晚飯後,二人迴到賓館,各自迴房衝澡。


    洗完澡,江起雲穿著寬鬆的短袖短褲走出衛生間,頭發隻囫圇擦了個半幹,顯得有些毛躁,她薅了一把濕發,走到桌邊準備拿水杯倒水喝,敲門聲響起,這時候能找她的,隻有虞歸晚。


    她三步並作兩步去開了門,門外的虞歸晚同樣穿得清涼,濕潤的黑發披在身後。


    江起雲以為她是來找自己討論案子的,側身讓她進屋後,走到桌邊邊倒水邊問:“你怎麽看戚家兄弟?”


    虞歸晚坐在床邊,沒迴答,倒是看向江起雲左腿短褲褲沿下那道疤,問:“你腿怎麽樣?今天走得太久了。”


    江起雲倒了兩杯水,遞了一杯給虞歸晚,“還行,就是肌肉稍微有點酸。”


    虞歸晚接過杯子放到玻璃茶幾上,在清脆的玻璃碰撞聲中道:“是嗎?我看看。”


    那道疤的位置雖然不算太隱秘,但也是偏大腿內側了。


    江起雲喝水,含糊地迴:“不用,我等會揉揉活動一下就行了。”


    “我給你揉啊。”


    江起雲被一口水噎住,猛烈地弓腰咳嗽起來,虞歸晚起身給她撫背,輕笑道:“我說什麽很可怕的話了嗎?”


    當然不可怕……就是有點怪。


    止住咳嗽後,江起雲臉色有點紅,“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來吧。”


    過了兩秒虞歸晚才說:“可是你在我這裏,可以做小孩子。”


    江起雲說不出拒絕的話了,遲緩地挪到了床邊坐下,坐下來後,短褲長度有所縮減,左腿偏內側的那道四五公分的疤就露了出來,上麵的痂早就掉了,剩一條比膚色稍白稍粉一點的痕。


    虞歸晚探去指尖,指腹貼著疤痕描摹了一遍,力道輕輕柔柔,反倒帶起一絲皮肉的癢,江起雲禁不住微微繃緊了大腿,腿部顯現出柔韌的肌理線條。


    虞歸晚拍了一下,“放鬆,放鬆肌肉才能活血。”


    “小晚……我自己來。”虞歸晚的身子就擋在江起雲身前,她隻能後仰身子,手掌撐在腰後的床上。


    這樣的姿勢讓她的胸腹都沒有支點,很沒有安全感。


    虞歸晚不應,已經上手用掌心抵著她那片皮肉按揉了起來,同時道:“這裏是血海穴,促進血液循環,清血利濕,這裏是箕門穴,舒筋活血、健脾、祛濕……”


    她每說一個穴位,就會用指骨摁摁那個穴位。


    力道不重,但穴位會有酸軟的感覺,江起雲沒忍住嗯哼了一聲,這聲輕吟在安靜的室內尤為明顯。


    虞歸晚動作一頓,偏頭看向江起雲,眼睛裏的笑意像是蝴蝶撲閃著,幾欲飛出。


    江起雲臉色爆紅,一把推開她起身,還捉著短褲褲沿往下拉了拉,“好,好了,不用了,謝謝。”


    虞歸晚沒忍住,笑出聲來:“不客氣。”


    江起雲背過身子,大口大口喝水,她知道虞歸晚是在逗她,偏偏……拿她沒什麽辦法。


    咕嚕嚕喝了大半杯水後,臉上的熱意漸漸消了下去,她轉迴身道:“我明天打算再去一趟戚家。”


    虞歸晚正了臉色,“你怎麽想的?”


    江起雲坐迴虞歸晚身邊,背脊挺直,臉上帶著思索的嚴肅神情,“我是看見戚昊玩蟬的那一幕時想到了你之前說的人的本性中存在的原始攻擊性本能。”


    “戚昊因為大腦損傷,智力有幾歲孩子的水平,且沒有經過社會化訓練,身上保留著人性最原始的一些東西,對生命缺乏感知力,就像很多人小時候都有過的一種行為,會用開水澆螞蟻,又或是扯掉蜻蜓的翅膀,更甚者體現在對貓狗一類寵物的虐待,以此取樂。”


    “這也讓我深思起一個問題,如果這個真兇並非預謀作案,那麽他殺掉一個手無寸鐵的孩子能夠獲得什麽?也就是他犯罪動機背後的心理需求,但我們在無法確認案發現場存在第三人的情況下,自然也無法探究其背後的犯罪動機。”


    虞歸晚:“如果這條邏輯走不通,就換一條。”


    江起雲點頭,“對,反著想,兇手殺掉祁焱,其實並非出於什麽顯性的犯罪動機,就像精神障礙者發病時傷害他人,或是智力殘缺者誤傷他人,他們發生的犯罪是在客觀生理障礙下產生的行為,而非主觀可控。”


    江起雲蹙著眉心,“而戚昊這類先天性智力障礙者還有一個很明顯的病症表現,就是模仿行為。”


    虞歸晚知道江起雲在懷疑什麽,“明天再去戚家調查一下吧,那你早點休息,我也迴去睡了。”


    江起雲遲疑了一秒後點頭,這一秒是出於不舍。


    虞歸晚起身走向房門時,江起雲這邊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響了,她拿過一看,是局裏同事發來的一個長視頻。


    錄下來的秦方明的退休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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