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榗喉嚨裏的嗬嗬聲突然變輕,像是漏風的風箱終於攢足了最後一口氣。他眼珠艱難地轉動,原本渙散的瞳孔竟在燭火下聚起一點微光,死死鎖住鬼子六的臉。


    “公子…… 可知《詩經》裏‘采采卷耳’?” 老人的聲音比蛛絲還要細,混著血沫噴在鬼子六頸間,“卷耳…… 亦是菌屬,可入藥,亦可…… 殺人。” 他枯瘦的手指突然抬起,指甲縫裏還嵌著菌根的泥垢,顫巍巍指向艙壁 —— 那裏掛著幅鄭板橋的竹石圖,石縫間題著句 “咬定青山不放鬆”,墨跡在雨汽裏洇得發藍。


    “《禮記》有雲……‘草木有本心’。” 陶榗的指節突然繃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毒菌…… 亦有本心。榮親王要的不是譜…… 是‘化形’之法。” 他咳了兩聲,黑血順著嘴角流下,在下巴積成個小珠,“老身見過…… 百年的茯苓化成小兒形,千年的靈芝生著婦人麵……”


    柳青青正用銀簪撬開陶榗的牙關,想把鬆茸粉灌進去,聞言手猛地一頓。簪尖挑著的粉末簌簌落在老人唇邊,竟像被什麽東西吸走般消失了。她忽然想起去年剖河蚌時,那青銅碎片上刻著的菌紋,倒像是《周易》裏 “乾為天” 的卦象,隻是最下麵的爻畫扭成了菌柄的形狀。


    “江湖人都道……‘逢菌不采三,遇菇不碰五’。” 陶榗的聲音突然清亮了些,像是迴光返照,“三指…… 毒菌傘徑過三寸者兇;五指…… 菌褶呈五彩色者厲。可他們不知…… 最毒的是‘人心菌’。” 他的目光掃過柳青青按在胭脂痣上的手,忽然笑了,嘴角的血沫拉出猩紅的絲,“《論語》說‘己所不欲’…… 可這菌子…… 偏要奪人所欲。”


    鬼子六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幼時在書房讀《孟子》,“吾善養吾浩然之氣” 那句話旁,曾有位遊方僧人批注:“氣亦有菌,善惡相生”。當時隻當是妄言,此刻看著陶榗胸口起伏越來越弱,突然明白了什麽 —— 那青銅熏爐裏的菌膜,恐怕就是所謂的 “氣菌”,能吸人精氣,亦能藏納秘密。


    “船板上的水漬……” 陶榗的頭歪得更厲害了,眼睛卻直勾勾盯著那片琥珀色的印記,“像不像《尚書》裏的‘洪範九疇’?那是…… 菌譜的鑰匙。” 他的手指在鬼子六手背上劃過,留下道沾著血的痕跡,竟與柳青青足尖畫的圈有幾分相似,“榮府的人…… 懂‘煨菌’之法,卻不知‘菌怕驚雷’。”


    江令宜突然想起父親書房裏的《抱樸子》,其中有篇《仙藥》提到:“菌芝者,自然之英華,五行之精秀…… 遇雷則化。” 她剛要開口,就見陶榗的手重重落下,砸在青銅熏爐上,爐蓋 “啪” 地合上,將那層菌膜鎖在裏麵,也鎖住了最後一絲熱氣。


    “公子…… 切記……” 陶榗的聲音輕得要被雨聲帶走,“《大學》有雲……‘格物致知’…… 這菌子的道理…… 和人心是一樣的……” 他的瞳孔終於散開,最後望向柳青青的目光裏,藏著一絲悲憫,“胭脂痣…… 是門…… 也是鎖……”


    話音未落,遠處的螺號聲再次響起,這次卻帶著變調,像是被什麽東西截斷了。水麵上的綠光突然劇烈晃動,有幾團竟飄到船邊,柳青青探頭一看,嚇得倒吸口冷氣 —— 那根本不是什麽毒菌,而是無數隻螢火蟲,每隻尾端都沾著點靛藍色的菌粉,正順著船身往上爬。


    鬼子六突然拔劍出鞘,劍身映著綠光,在艙內劃出道冷弧:“《孫子兵法》雲‘置之死地而後生’,看來我們得把這熏爐扔出去,引開他們。” 他看向江令宜,“令宜,你懂水性,帶著陶老先生的竹籃從船尾下水,往蘆葦蕩去,那裏有陶家的暗樁。”


    柳青青卻按住了他的劍:“《鬼穀子》說‘陰道陽取’,不如我們用菌湯做餌。” 她轉身迴艙,片刻後端出那碟翻倒的鬆茸,將剩下的菌肉塞進熏爐縫隙,“這些鬆茸吸了陶老先生的血,氣味能蓋過菌膜,榮府的獵犬聞著這個,隻會往反方向追。”


    此時艙外傳來 “嗤嗤” 的聲響,那些螢火蟲竟在船板上留下靛藍色的痕跡,組成個奇怪的圖案,像是朵巨大的毒菌。陶榗的屍體突然動了一下,眾人驚得後退半步,卻見老人緊握的右手鬆開,掉出半片幹枯的靈芝,芝蓋背麵用朱砂寫著個 “雷” 字。


    鬼子六撿起靈芝的瞬間,突然明白了陶榗最後的話。他將熏爐塞進懷裏,對江令宜和柳青青道:“《易經》有‘雷雨作,解’,看來我們得等一場雷陣雨了。” 雨幕裏,遠處的快船越來越近,船頭的黑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像是催命的幡。


    船頭的黑旗已能看清布料的紋路,榮府私衛的唿喝聲裹著雨珠砸過來,其中一人揚手甩出鏈爪,鐵爪帶著倒刺的弧光直取鬼子六後心。柳青青足尖點著艙門門檻,將半碟鬆茸汁液潑向空中,菌液在雨裏炸開成細小的珠,撞上鏈爪時竟發出 “滋滋” 的聲響 —— 那汁液混著陶榗的血,竟能蝕穿鐵器。


    “癡心妄想!” 為首的私衛摘下麵罩,露出張布滿菌斑的臉,左頰有道月牙形的疤,像是被某種菌傘邊緣劃開的舊傷。他手中短銃再次舉起,槍口正對著陶榗的屍身,“榮王爺有令,活要菌譜,死要熏爐!”


    話音未落,鬼子六的軟劍已如白蛇出洞。劍光劈開雨幕的刹那,艙內燭火突然劇烈搖晃,劍身上映出的綠光被斬成無數碎片,那些沾著菌粉的螢火蟲像是被無形的刃氣掃中,紛紛墜向水麵,在浪裏爆出點點靛藍火星。這一劍竟暗含《孟子》“吾善養吾浩然之氣” 的剛勁,劍風掠過陶榗胸口時,青銅熏爐突然震顫起來,爐蓋縫隙滲出的白煙凝成道細劍形狀。


    “劍氣養菌!” 柳青青失聲驚唿。她曾在古籍裏見過記載,上乘內功可催發菌子活性,此刻熏爐裏的菌膜顯然被劍風驚動,竟順著陶榗尚未冰冷的血脈遊走,老人枯槁的手指忽然蜷了蜷,指甲縫裏的泥垢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泛著淡紅的新肉。


    私衛的火箭還是響了,擦著鬼子六的耳畔飛過,擊碎了艙壁上的竹石圖,鄭板橋的題字在硝煙裏化作紙蝶,其中半片帶著墨痕的紙屑恰好落在陶榗唇邊。令人驚駭的是,那紙屑竟被老人輕輕吸了進去,喉結滾動間,原本灰敗的麵頰泛起層奇異的潮紅,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皮肉下蘇醒。


    “他還活著!” 江令宜扶住幾乎傾倒的陶榗,指尖觸到老人腕脈時,竟摸到微弱的搏動。更離奇的是那半片幹枯的靈芝,被劍風掃到熏爐邊後,竟從斷口處冒出嫩白的菌肉,朱砂寫的 “雷” 字被汁液暈開,順著爐身的紋路蜿蜒爬行,活像條赤色小蛇。


    鬼子六的劍已連挑三人手腕,軟劍在他手中忽剛忽柔,時而如《孫子兵法》“其疾如風”,時而似《周易》“潛龍勿用” 的隱忍。當他避開第五支透骨釘時,餘光瞥見陶榗的眼皮在顫動,老人緊閉的嘴唇間溢出絲白霧,落在竹籃裏的 “見手青” 上,那些毒菌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縮,菌褶的靛藍色漸漸褪成無害的米白。


    “是菌膜在救他!” 柳青青突然解開腕間金鈴,將鈴鐺拋向熏爐。金鈴撞在爐蓋上發出清越聲響,震得私衛們耳膜發麻,而陶榗的胸腔起伏越來越明顯,喉嚨裏不再是嗬嗬的漏風聲,而是帶著節奏的喘息,像是久旱的土地終於迎來甘霖。


    為首的私衛見狀目眥欲裂,從懷中掏出個瓦罐,揭開的瞬間,股腥甜氣息撲麵而來,裏麵爬滿了白色的菌蛆,每條都有手指長短,在罐底扭成團,“敬酒不吃吃罰酒!讓你們嚐嚐‘腐心菌’的厲害!”


    他將瓦罐擲向艙內的瞬間,鬼子六的劍突然迴挑,劍脊精準地磕在罐沿上。瓦罐在空中翻轉,菌蛆灑了漫天,卻在接觸到劍風的刹那紛紛僵直 —— 這一劍暗含《大學》“格物致知” 的精微,竟能分辨菌蟲的要害。更神奇的是,那些墜落的菌蛆落在陶榗身上時,竟像遇到克星般化作清水,順著老人的衣襟滲入皮肉,原本發黑的刀傷邊緣,竟長出層淡粉色的新肌。


    “不可能!” 私衛們臉上的菌斑開始發燙,像是被爐火炙烤。陶榗突然睜開眼睛,瞳孔裏不再是死氣沉沉的灰,而是映著劍影的清亮。他抬手抓住鬼子六的劍鞘,聲音雖虛弱卻中氣十足:“公子的劍氣…… 合了‘雷澤歸妹’的卦象,竟能催活‘迴春菌’……”


    老人說著坐直身體,扯開衣襟露出胸口,那裏的青銅熏爐已變得滾燙,爐身刻著的菌紋活了般遊動,在皮肉上印出朵赤紅的靈芝印記。他抓起竹籃裏剩餘的幹鬆茸,往嘴裏塞了兩把,咀嚼間,鬢角的白發竟泛起幾縷墨色,像是被晨露滋潤過的枯草。


    “榮府的走狗聽著!” 陶榗突然站起身,雨水打在他臉上,竟順著皮膚的紋路匯成細流,像是年輕了幾十歲,“《異菌譜》第三卷有雲,‘菌逢正氣則旺,遇邪念則腐’!你們身上的菌毒,怕是活不過今夜子時!”


    話音剛落,天際突然滾過聲驚雷。第一滴雨點砸在艙頂時,陶榗抓起青銅熏爐擲向空中,爐蓋在雷聲中徹底崩開,裏麵的菌膜化作道七彩虹光,將整個船頭籠罩其中。那些私衛慘叫著捂住眼睛,臉上的菌斑開始潰爛,而陶榗站在光裏,原本佝僂的身軀漸漸挺直,竟真如《抱樸子》所言,菌芝能讓人 “返老還童”。


    鬼子六的劍還護在三人身前,劍身上的水汽凝成顆顆水珠,映出陶榗重煥生機的麵容。柳青青摸著自己發燙的胭脂痣,忽然明白那既是門也是鎖 —— 或許她的身體裏,早就藏著某種與菌共生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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