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枚與淺淺快馬加鞭傳迴雷州大捷的軍報,然戰火燃盡之處,斷壁殘垣間十萬流民的哀慟更催人心魄。大司馬長公主荷花時年二十二歲,捧著明黃聖旨疾步穿過紫宸殿,鎏金銅鶴在暮色裏凝著冷光,案頭軍報上“城郭半毀,流民逾萬”八字墨痕未幹,將捷報的血色榮光襯得格外沉重。


    “撫民如療傷,需下繡花功夫。”皇帝的叮囑猶在耳畔,荷花已踏著宮燈碎影步出東華門。學士蒲雲舟的青布馬車候在簷下,車簾掀開時,見他正將《永樂大典》中記載雷州水利的卷冊捆成竹束,白發在燈影裏晃出雪色:“青山郡主與楊參謀在城外營中清點藥材,衛學士已攜賬冊去查太倉存糧了。”


    三更梆子聲穿透夜霧時,十裏亭外的火把已連成流動的星河。若男郡主的銀甲尚沾著演武場的塵沙,腰間傷藥囊隨馬步輕晃;楊慎西背著的牛皮袋插滿竹籌,每根都刻著村落戶數;衛昕捧著的賬冊在風裏嘩嘩作響,朱筆圈出的“賑災款”三字被反複勾勒,墨跡濃得幾乎透紙。


    “此去雷州,不求青史留名,但求來年春耕時,百姓能認出我們踩過的田壟。”荷花將聖旨折入錦囊,指尖觸到母親遺留的平安扣,冰涼玉質似凝著故國溫韻。啟明星自東方天際升起時,車馬已碾過草間露水,身後是沉睡的皇城飛簷,身前是千裏之外亟待重生的焦土。


    當車輪碾過第七十二道轍痕,衛昕忽然掀簾驚唿——雷州城如被啃噬的梨核橫臥官道盡頭:半截城牆塌作土丘,斷磚裏嵌著鏽蝕箭鏃;護城河上浮著燒焦的門板,水鳥掠過驚起的不是浮萍,而是碎成布條的流民衣衫。


    “先搭粥棚!”荷花勒韁的手背暴起青筋。話音未落,若男已翻身下馬,銀甲在殘垣間亮得刺眼,她指揮兵卒分揀藥箱裏的當歸與甘草,忽在蜷縮的老嫗前駐足——那枯槁的懷裏揣著半截染血繈褓,繈褓中嬰孩正啃著帶皮的樹皮。


    蒲雲舟蹲在城隍廟殘碑前,炭筆在麻紙上勾勒井渠圖:“西城門內三眼古井,如今堵了兩眼。”他指著碑上模糊的“永樂年修”字樣,“須先清淤,再引南河水脈。”楊慎西的竹籌在指間翻飛,每記一筆“無家可歸”,便往瓦罐投一枚石子,至暮色四合時,罐中石子已堆成小山。


    衛昕的賬冊在油燈下攤開,朱筆將“鹽鐵專賣”四字塗改成墨團:“蠻族掠走鹽倉,百姓竟用陶罐煮海水充饑。”他忽然按住荷花欲蓋章的手,“太倉存糧僅夠支撐半月,需速請朝廷調廣州商船運米。”帳外傳來夯土聲,原是若男正帶著流民修補炸毀的糧倉,夯歌混著嬰孩啼哭,竟在廢墟間織出奇異的安寧。


    三更巡營至北城牆,荷花見蒲雲舟正蹲身教孩童辨認穀種。大學士指尖捏著的占城稻種在月光下瑩白如珠:“此稻能在鹽堿地紮根。”不遠處,楊慎西用竹籌在地上推演算術,衛昕舉著燈籠湊近,兩人的影子投在斷牆上,恰似並蒂而生的古樹。


    晨光漫過城牆缺口時,胡枚的玄甲映著炊火微光。他將三百銳士拆成十隊:一隊駐守粥棚木柵,鐵甲碰撞聲驚退哄搶的流民;其餘九隊扛著鐵鍬往城東行進——那裏是淺淺勘測的臨時安置點,羊皮紙上“夯土築台三尺高,防雨季積水”的字跡力透紙背,邊緣還沾著勘察時蹭的草汁。


    “長公主,”胡枚單膝跪地,甲胄上的霜氣尚未融化,“末將查得城西廢棄軍寨可容五百戶,淺淺正率工兵營修補寨牆,三日內便能讓老弱遷入。”他掌心攤開的輿圖上,十六處朱砂紅點標注著隱蔽水源,每處都注著“可飲用”或“需過濾”的細楷。


    恰在此時,若男的傷藥棚突然騷動——三名蠻族俘虜掙斷繩索撲向藥箱,卻被斜刺裏伸出的長槍抵住咽喉。淺淺不知何時已立在棚外,玄色披風掃過滿地藥渣:“這些人雖為戰俘,卻精於鞣製皮革。”她踢開繩索,“讓他們跟著楊參謀編草席,管夠三餐。”楊慎西聞言眼睛一亮,立刻抽竹籌在“匠戶”欄下連畫三道紅杠。


    暮色裏,蒲雲舟望著新搭的木橋感慨:胡枚兵卒用攻城餘料做橋板,淺淺親自校準橋墩,衛昕剛報上石料賬目,橋身已架至河心。“再過五日,南河水就能引到田壟。”大學士望向對岸,見荷花正與流民同夯土牆,銀釵上的泥點比宮宴珍珠更顯灼灼神采。


    夜巡火把照亮城牆根時,竟現奇景:胡枚親兵教孩童紮稻草人驅雀,淺淺在篝火旁給婦人講解毒草辨識,衛昕舉燈核對外賬,楊慎西蹲地教流民以竹籌計數。荷花望著這幕忽然輕笑,從袖中取出平安扣,月光下但見玉扣映著無數光點,恰似千萬雙重燃希望的眼眸在廢墟之上次第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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