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三街碼頭的腥味似乎還沒散盡,魯卓二人坐著碼頭找到的馬車,一路向開平寺趕去。


    魯潯膝頭橫著九尺長刀,看向身旁那雖然腰背挺直,但明顯憂心忡忡的卓淩昭。


    “怎麽?怕你那延州分支,把建州主脈的臉丟盡了?”


    劍匣微顫,卓淩昭抬頭狠狠盯著魯潯。


    “名劍山莊卓氏立族三百載,以行俠仗義為訓,豈會行此醃臢之事!”


    “延平武會最大出資人可是九頭蟲張須敖。”


    “出資而已,九頭蟲狡詐奸滑必然是矯飾身份。”


    “卓公子,整個下三街的百姓都默認九頭蟲幫說了算,當街就敢擄掠丁口,卓氏居然不知?”


    “曉鬆叔定然是受人蒙蔽!”


    “到了就知道了,謊言不過徒勞,真相才是快刀。”


    卓淩昭隻能強自鎮定,想辦法轉移注意力,可他忽又想起方才的情景——九頭蟲幫頭用刀抵住女童咽喉時,竟對他毫不在意,哪怕他才殺了數十人。而魯潯隻一句威脅,刀幫頭便跪成蝦米。


    他有些迷惑,為何這些惡徒不怕名聲更大的他,而是害怕才剛剛聲名鵲起的魯潯,難不成是因為魯潯是小宗師麽?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魯潯忽然開口。


    “卓公子可是疑惑,為何那幫頭寧死不懼你的八劍齊飛,卻在我現身時棄刀跪地?”


    卓淩昭被此話喚醒,當即開口詢問。


    “正是如此,魯大俠能否為在下解惑?”


    “卓公子江湖諢號如何而來?”


    “因卓某眉心天生火焰紋,故而江湖人抬愛,稱一聲‘鳳公子’。”


    “魯某諢號如何來的?”


    “因魯大俠出刀堂皇正大、烈烈如日光奔雷,手中寶刀名為日輪雲耀,故而江湖人尊您一聲‘煌天刀’。”


    魯潯嗤笑一聲。


    “卓公子何必如此,江湖上真正為人熟知的,是我魯人屠、魯砍頭的名聲吧。”


    “這,魯大俠,桌某…”


    “好了,我不在意這些虛名,你可知道為何我本是砍頭人屠,如今卻成了煌天刀俠?”


    “當然是因為魯大俠行俠仗義,江湖尊敬!”


    “狗屁!”


    魯潯不屑一哂。


    “那是因為江湖人怕叫砍頭人屠把魯某叫怒了,真就走到哪砍到哪。煌天刀啊,一聽就是體麵人,那能到哪都大開殺戒呢?他們是想用這蠢辦法,保自己的狗命!”


    卓淩昭眉頭微皺。


    “魯大俠是否太過…偏激了?”


    “偏激?”


    魯潯也不在意當一迴‘爹味’男,開口就是說教。


    “卓公子名動江湖也有幾年了,殺得人還沒魯某七天殺得多吧。”


    “的確,可這二者間有何關係?”


    “因你名門公子求俠名,殺人要顧及門派聲譽,人質因你而死,你便抵不住蠢人非議。我呢?一身兇名,江湖敗類如何敢與我賭善心?見我威脅自然不敢視偽,這就叫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卓淩昭眉間火紋一折。


    “若此人不肯束手就擒,魯大俠難道還真會下手麽!”


    “當然不!”


    未等卓淩昭露出笑容,魯潯的話就讓他的笑容僵在臉上。


    “我會轉頭去殺他全家,然後找到他、活剮了他!”


    卓淩昭瞳孔微縮。


    “魯大俠,且不說禍不及家人!那女童呢?她是無辜的!”


    “禍不及家人?他家人用造業錢吃香喝辣時怎麽不說富不及家人啊?至於那姑娘——”


    魯潯一臉平淡。


    “我不是替她報仇了麽?”


    卓淩昭語氣激動起來。


    “可她就算被賣了,她說不定也想活!”


    “那又能怎樣!今日他如此威脅我,若是成了,未來要有多少人威脅我?”


    卓淩昭霍然起身。


    “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行俠仗義若是拋卻仁心,魯大俠不怕千夫所指麽!”


    魯潯起身相對。


    “千夫所指!他們憑什麽?就因為他們束手旁觀?就因為我救人不成?就因為我沒肯為無關之人喪命!就因為我是個好人!?”


    魯潯用手狠狠點在卓淩昭胸口。


    “好人就應該被人拿刀指著?”


    見卓淩昭啞口無言,魯潯將他推迴座位。


    “無論江湖人還是庶民,怕的不是律法,是比他們更狠的刀。”


    魯潯冷笑。


    “所以,暴力的愉悅,自然要以暴力收場!”


    卓淩昭握緊劍匣綬帶。


    “司馬遷言‘其行必果,不矜其能’,俠客當以公理服人,而非以暴製暴。”


    “公理?”


    魯潯口中字字如鐵。


    “鄭少傑抓我家人、招引魔災時公理何在?九頭蟲買賣人口、富甲一方時公理何在?殺那女童的是這群人渣,不是魯某,沒有魯某,那一船孩童都不得救!”


    卓淩昭沉默片刻,忽道。


    “做事不顧無辜、純係以暴製暴,與惡人何異?”


    “卓公子飽讀詩書,縱然不知商君論刑,也應知喬玄不允盜請,使時無劫質之事。”


    魯潯指尖撫過刀身暗紋。


    “是以,賊子奸兇畏威而不懷德,靠孔孟之道教不好,唯有以刑去刑,以殺止殺!”


    他一拉韁繩,想偷吃莊稼的馬吃痛之下嘶鳴提速,再顧不上偷吃。


    “若無我砍頭人屠、殺人如麻的名聲,靠你鳳公子的清名可救不下那女童!不怕告訴你,若不是河蟹當頭,我非將那群人渣一個一個碎碎剮了,把血肉從碼頭鋪到廣平寺廟門前,讓天下人看看拐賣人口的下場,如此,延州府內至少三年沒人敢再碰此事!”


    卓淩昭看著手中劍匣。


    “若暴力能證道,還要俠義何用?”


    “俠義?”


    魯潯冷笑。


    “卓公子敢不敢與我打賭,開平寺裏,是俠義勝,還是刀更快!”


    二人不再言語,閉目養神,隻是時不時拽一下韁繩,讓馬車在顛簸中向著開平寺前進。


    ——


    開平寺中,立於偏院的媽祖殿內,天妃案前,兩中年男子相對而坐,左首之人身形高手,麵上九道肉痕,手腳枯長,形如竹節蟲成精,正是九頭蟲張須敖,有詩為證:


    瘦骨嶙峋似蟲妖,九痕橫麵厲如刀。


    陰眸難藏奸光漏,做聲直如幽鼠嚎。


    他看著對麵之人,語氣凝重。


    “卓莊主,泉州人送來消息,魯潯那廝已不肯繞道而行。”


    隻見他對麵坐著一位身高不足六尺、體重少說十石,冬瓜也似的肥臉上勉強點出兩顆綠豆小眼,八寸寬、三層褶的下巴上強留出一溜稀疏軟卷如‘迪奧’毛一樣的胡子,勉強裹住肥腸大嘴的雄性(?)。


    它一身素著,蘿卜粗、蠶蛹長,肥得好似長了蹼的挫手費力撚開一把折扇,在春寒料峭的夜風裏猛搖,扛在褲腰帶上的肚腩下,一把古樸佩劍被肥肉褶子死死夾住,劍鞘都起毛刺了,偏偏劍柄鑲了顆鴿子蛋大的紅寶石,就算瞎子,光聽描述都知道此物價值連城。


    這人時刻端著文雅,但笑容卻總有一種皮笑肉不笑的感覺,半分平易近人中透露出一百二十分的虛偽奸滑,一張癡胖不耽誤褶多的黏臉上,強做一副風流倜儻、建安風骨的神態,實則每一條褶縫裏都塞滿道貌岸然、裝腔作勢、附庸風雅的肥油。正是拜劍山莊莊主卓曉鬆,真可謂:


    蠢醜強扮風雅,扇小難遮癡肥。


    假仁實藏鬼蜮,冠纓下隱機獰。


    聽了九頭蟲的話,卓曉鬆毫不在意。


    “不是早有預料了麽?不然為何籌辦這延平武會?”


    他站起身來,走到媽祖前恭敬點香。


    “明日武會,我以武林正道之名聲討魯潯濫殺,你安排人手煽動不知情的門派附和。元敬郡王有穩定一方之責,一直以來也受我等孝敬,三州閩北多少門派得了好處就要出多大力助我!明日,邵州武林之人也將派人前來站台,建州祖家我那三侄兒也會到場,到時候,咱們便可借幾方合力壓服魯潯。”


    張須敖點頭。


    “那賬本...”


    “將我們自己的燒了。”


    卓曉鬆冷笑著扔出幾個帶血的腰牌。


    “各段口都掛著其他幫派名號,已被我逐各滅了口,隻剩‘報倌’一條,今晚便要出城去了,等貨送到了再滅口不遲,到時便是查到也牽連不到你我。”


    “至於各家禮賬嘛。”


    卓曉鬆眼神陰鷙。


    “送到各家去,他們會知道該怎麽辦的。”


    張須敖不由自主的揉搓臉上的肉痕。


    “泉州佬不會出賣咱們吧?”


    “出賣?怎麽出賣?泉州佬還能知道我們在下三街碼頭裝貨?不過是被利用的傻子罷了!”


    卓曉鬆還不知道九龍江幫已經發現了端倪,並將此事告知魯潯。


    “如此,便高枕無憂了?”


    張須敖笑聲陰沉。


    “那是自然,小宗師雖大,卻大不過江湖規矩!魯潯?毛頭小子而已!”


    卓曉鬆裝模作樣的歎了口氣。


    “唉,僥幸修成小宗師,卻要為一群野草一樣殺不盡、滅不絕的蠢民出頭,來找武林同道麻煩!沒奈何,作為江湖前輩,隻能勉為其難,教教他規矩。”


    張須敖嘿嘿一笑。


    “鄉野村童嘛,總是不識時務,以為自己練就上乘武功就可蔑視江湖規矩!正要有卓莊主這樣的百年名門弟子指導,方能走上正途啊,卓莊主,功德無量啊。”


    “小樹不修不直溜嘛,學了點殘卷缺章,就以為能跟大派比肩,殊不知草根就是草根,不識時務,侍奉高門,再怎麽運氣好也跳不出汙泥!早教後輩做人,省得他以後吃虧嘛!”


    卓曉鬆轉過身來,與九頭蟲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哈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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