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市醫院,病房。


    年輕男子坐在病床的床頭,手中削著一個蘋果。


    病床上的蘇扶搖明明四十來歲,身上皮膚卻如同百歲樹皮般蒼老粗糲。


    滿是溝壑,細的跟柴棒一樣的手指抓住對麵男子的手臂。


    這一看,就是一雙操勞一生,受苦一生的手。


    “小磊,你告訴媽,你爸還有什麽事瞞著媽?”


    小磊猶豫了片刻,點頭又搖頭。


    “我爸沒有了,不過……”


    “媽,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瞞著你。”


    “小時候我怕你有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就不要我了!所以從我六歲那年,給你端的牛奶裏都放了避孕藥!”


    “我爸其實根本沒病,是他不想和你要孩子的,你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不能生育的!”


    “媽,對不起!”


    蘇扶搖頓時瞪大了眼睛,蒼老的麵容上滿是苦澀和震驚!


    這是她捧在手心如珠似寶的養子!


    現在說對不起,是真的為了懺悔嗎?


    不!恐怕隻是讓他自己好受一些!


    難怪,從兒子六歲那年開始,一直到十八歲讀大學離開家,這途中的十二年,蘇扶搖的夜間牛奶就沒斷過。


    就連母子冷戰,牛奶都每晚出現在蘇扶搖的床頭。


    一開始蘇扶搖還以為這是母子親昵的象征。


    可誰知道……原來那是一杯杯紮心的毒藥!


    蘇扶搖一口氣提不上來,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兒子的手猶豫了片刻,最終沒有按下床頭的唿叫鈴……


    ……


    1982年,夏天。


    筒子樓,蘇家臥室裏。


    八角櫃熱水壺,床頭的美人鏡反扣著,夾著一張紅衣女郎的圖片,一抬頭,書桌上貼著一張費翔的海報。


    兩張床挨著擺在一起,屬於老年人沉重的鼾聲響起,蘇扶搖猛地驚醒。


    越看越熟悉。


    這是她十六歲的家?房間裏躺著早已過世的奶奶!


    拿起鏡子,照映出的是她40年前的麵容,充滿膠原蛋白的少女臉。


    膚若凝脂,眸若漆星,即使眉間有些淡淡的愁緒,那也能看出來,是一張被滋養得很好的,豐盈嬌嫩的美人臉。


    蘇扶搖如遭雷擊。


    閉眼前……明明是她的金婚紀念日,卻被告知,她的二婚丈夫在外早已暗度陳倉,家外有家!


    蘇扶搖十七歲草草嫁人,二十歲更是草率離婚。


    因為自卑,二婚之後的蘇扶搖一直在丈夫麵前抬不起頭,為這個小家兢兢業,業省吃儉用了一生。


    可到最後,她聽到看到的是什麽?


    “那個老女人伺候咱們家一輩子,也夠本了!”


    這是她因為不能生育而領養的一雙兒女。


    二十多年,捧在手心如珠似寶。


    “鶯鶯嫌這個贈品太單調了,給你媽拿去正好。”


    這是她自以為相濡以沫幾十年的丈夫。


    她如視珍寶的金婚禮物,一條細細的金手鏈隻是丈夫給女人買鑽戒時,送的一個搭子。


    而一雙兒女也是那個女人和丈夫的親生孩子!


    隻因為丈夫不忍心女人被帶孩子的勞累蹉跎,才找了個借口領養。


    得知真相的蘇扶搖,再加上病床邊上兒子的那一番“懺悔”,氣得蘇扶搖當場心髒病發,搶救也來不及了。


    然後一眨眼,她迴到了十六歲的家。


    蘇扶搖深吸一口氣,從床上爬起來。


    充作睡衣的舊上衣被冷汗浸透了,蘇扶搖走到門邊的洗臉盆架前,用隔夜的冷水胡亂擦了把身子。


    此刻正值夏天,倒也不怕冷。


    匆忙換好衣服後,蘇扶搖捏了一把自己的臉,又走到床邊,看了看熟睡中的奶奶。


    不是夢,自己真的重生了。


    奶奶還活著……也就說明,家裏還沒有遭遇巨變,父親還沒有因為繳納不起手術費,病重過世!


    蘇扶搖深吸一口氣,壓了壓咕咕叫的肚子。


    左右也睡不著了,蘇扶搖幹脆披上一件薄襯衫,去客廳舀了一碗米,拿了五個雞蛋。


    她麵無表情地推開門。


    瞬間。


    氤氳的米粥香氣,鄰裏打趣的聲音,追著孩子喂飯的輕哄聲……


    蘇扶搖鼻子一酸,她真的迴到了少女時代。


    ……


    剛一迴屋,還沒放好鍋呢,劈頭蓋臉一頓責罵聲傳來:“大早上的,出去野什麽?就說小丫頭片子不安分——”


    蘇扶搖抬頭,眼神清淩淩,平靜地打斷了老太太的斥罵。


    “奶奶,我去做飯了。”


    披著外套,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愣了一下,滿臉狐疑地看向蘇扶搖。


    “你?做飯?”


    蘇扶搖一臉坦然,“奶,叫我弟和媽吃飯吧,一會爸爸我去喂。”


    蘇老太太幹癟的嘴唇開開合合,愣是一個字都沒發出聲來。


    這臭丫頭,長心了?知道孝順了?大早上起來做飯,不會一鍋都糊了吧……


    蘇老太太將信將疑地走過來,掀開鍋。糙米恰到好處地開了花,熱氣氤氳,米粥香氣飄了出來。


    ……


    吃飯之前,蘇扶搖主動進屋,喂了躺在床上的老爹。


    老爹其實沒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躺在床上吃個東西還是可以的,隻是虛弱得厲害,醫生叮囑,最好連路也別走。


    所謂的喂飯,無非就是注意老爹別嗆著,飯碗別灑了。


    “爸不爭氣,要是身體好,還能供你複讀一年。”老爹吃了兩口,有些愧疚地說。


    蘇扶搖釋然笑笑,整理了一下老爹胸前的毛巾:“爸,我就不是學習那塊料,我早點掙錢,家裏還能寬綽點,說不定到明年,就攢夠手術費了呢?”


    蘇扶搖三言兩語,掩蓋了自己的性格突變。


    而看著一夜之間懂事不少的蘇扶搖,老爹眼裏卻隻有滿滿的心疼。


    都說窮人家的閨女懂事早,如果可以,他倒希望,蘇扶搖不要這麽早被迫懂事。


    ……


    餐桌上。


    碗筷輕微碰撞的聲音響了起來,老太太皺著眉頭:“造孽啊,大早上吃五個雞蛋,什麽家庭?”


    “丫頭片子就是不懂事,一個雞蛋三分錢,一睜眼睛就吃掉一毛五,給你饞得……”


    蘇母的神態本來就疲憊,聽見老太太在那邊絮叨,臉色更是不好看,開口道:“媽,扶搖好不容易給家裏幹把活,下次她就懂了。”


    “什麽下次?還想有下次,吃金子啊!”老太太嗆道。


    蘇母抿了抿唇,還想說什麽,蘇扶搖已經接過茬,幹脆道:“奶奶說的對,全家就這點雞蛋,可得緊著您金孫吃。”


    一邊說著,蘇扶搖朝著老太太伸手。


    老太太一愣,隨後把雞蛋塞進嘴裏,含含糊糊地嘟囔:“死丫頭片子,從我一個老太太嘴裏刨食兒,也不嫌丟人……”


    旁邊的蘇文星倒是嚇了一跳!


    老姐平時唯唯諾諾的,奶奶說往東她不敢往西,落榜後整天在屋裏除了哭就是哭,更別提主動做早飯了。


    今天給全家做飯也就算了,飯桌上還敢嗆奶奶了?


    她不是從小就怕奶奶嗎,什麽情況啊……


    蘇文星一邊心裏嘀咕,抓緊把雞蛋給吃了。


    倒不是有多稀罕,蘇文星身為蘇家的寶貝金孫,一個雞蛋總是能吃得起的。


    關鍵是平時餐桌上雞蛋就他一個人吃,怪怪的。


    今天反到覺得沒有那麽噎得慌了。


    老太太心裏也是犯嘀咕,大丫頭這是轉性了?


    決定還是再試探一下,老太太眼珠子軲轆一轉:“蘇扶搖,反正你高中也考不上,就別在家閑待著了。”


    “迴頭就去工廠麵試,找個班上,家裏可養不起一張吃白飯的嘴。”


    老太太說完,小眼偷瞄大孫女的神色。


    旁邊的蘇母,臉色一僵,想說點什麽緩和:“媽,這才放榜多久,扶搖還能再休息休息。”


    蘇扶搖聞言愣了一下,很快也想起什麽。開口道:“好,奶奶,我吃完飯就出去。”上輩子這個時候,工廠好像就在招工。


    還是食堂來著。


    俗話說得好,大旱三年,餓不死廚子!


    這個年代的廚師,可是個相當好的工作了。


    上輩子的蘇扶搖也去麵試,也理所當然地被刷下來了。


    不過這輩子可不一樣了。


    蘇扶搖前世甚至還專門學過營養師和廚藝,全為了伺候一家老小。


    這輩子……


    蘇扶搖放下碗筷,看著清可見底的碗粥。


    她隻為自己和家人。


    與此同時,老太太也詫異地盯著蘇扶搖。這丫頭片子,到底是真知道給家裏分擔,還是隨口糊弄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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