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獲鳥遠遠地朝門前那名紅衣青年施禮道:“敢問閣下可是雷家大郎君?”來之前夏獲鳥都打聽過了,雷家家主是續弦娶的鍾隱竹,他那早夭的前妻為他生下一名嫡子,就是眼前這個雷大郎。


    紅衣青年皺眉,緩步走來:“正是。”


    “我們是受令堂鍾大娘子的故交之托,來給她送信的。請大郎君明鑒。”


    桃笙立即雙手捧著信呈在雷大郎麵前。


    雷大郎看都不看就拂袖道:“我阿娘向來深居簡出、潔身自好,怎會與妖物為友?休要再妖言惑眾,趕緊走吧。”


    桃笙急忙道:“我們不進去,麻煩你把這種信交給鍾隱竹大娘子就可以了。”


    “放肆!尊夫人名諱豈是你這小妖能隨便叫的,”旁邊的雷家靈修嗬斥道。


    桃笙被那名靈修的大嗓門嚇了一跳。


    夏獲鳥擋在桃笙前麵道:“雷大郎君,我曉得像你這樣的名門望族看不上我們這等羸弱的小妖鬼。你應該也不曉得,這孩子的一族,一生隻活三個月吧。”


    雷大郎看了一眼半透明的桃笙,略微皺眉。


    夏獲鳥接著道:“雖然僅有一季的生命,但是她們為了令堂的諾言,整整等了十二代。對朝生暮死的妖怪來說,最珍貴的莫過於性命和時間,但她們卻可以為了一個承諾放棄這一切。不管你信與不信,請把這封信遞交給令堂看一眼,隻要看一眼便知分曉。”


    雷大郎糾結片刻,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家母病重,醫仙說過不能再受半點妖邪侵擾。我不能冒這個險,抱歉,請迴吧。”


    桃笙半透明的臉上難過地淌下淚來,她快要消失了,來不及再把這份信托付給下一個桃花水母妖了。她想起自己曾經信誓旦旦地答應阿娘,一定會等到鍾隱竹,把信交給她。可是現在她要食言了。


    桑悅心裏也感到難受,忍不住討厭起這個古板固執的紅衣青年來。


    “世世代代都堅守一個諾言,這份決心實在令人欽佩。”一個溫柔純淨的嗓音從眾人身後傳來。


    聽來有幾分耳熟,桑悅迴頭看去,便看到八頭雪豹拉著的仙人車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坐在車上的張湛然敏捷躍下,他的身後照常跟著幾名靈修,一同緩步走來分別見禮:“雷大郎君,夏娘子。”


    最後他還不忘彎下腰,朝桑悅露出一個溫柔治愈的笑容,眼睛笑眯眯的宛如水滴形,親切明媚極了:“小姑娘,我們真有緣。”


    桑悅隔著帷帽的黑紗看著他,都被他的笑容感染到。


    張湛然向雷大郎道:“雷大郎君,我可以擔保,她們身上絕對沒有會損害凡人的邪氣。可以通融一二嗎?”


    雷大郎忙道:“原來是科聖的朋友,是小人失禮了。諸位快請入內。”


    雷大郎對張湛然非常尊敬,在他發話後,再也不敢怠慢夏獲鳥她們,親自引她們去見鍾隱竹。


    雷大朗帶著她們穿過一圈套一圈的圍樓環,院子裏有小孩聚在一起唱順口溜,童稚的嗓音清脆明亮:“高四層,內四圈,上上下下四百間。圓套圓,圈套圈,曆盡滄桑數百年。樓中樓,天外天,住上人口近一千。陰陽八卦布其間,天地人樓合為先。”


    走在張湛然身後的靈修小聲道:“這雷宅圍樓可真有意思,樓內有樓,環環相套。”


    “不錯,永定地勢險峻,靈脈豐饒,一度受邪祟覬覦,惡妖四起,聚族而居的環形樓利於防守,共禦外敵,可容納千餘人,一座樓便可比擬一座小城池了,”張湛然明顯也對雷宅圍樓充滿興趣,邊走邊仔細觀察著。


    雷大郎聽見他對圍樓的誇耀,與有榮焉,不時迴頭和他攀談起來。


    雷大郎帶他們到了樓上,一個孩子正站在房門前吹著風車,看見人來,立馬撲到了雷大郎懷裏。


    “這是我阿弟,”雷大郎摸摸孩子的頭,然後指指緊閉的房門,“這就是阿娘的居室,她曾被魔物所傷,纏綿病榻多年,有時連阿爹和阿弟都不認得,平時不見外客。今日炎洲九幽仙王屈尊駕臨來為阿娘診治,不知結果如何,我先去奉詢一聲。”


    雷大郎敲敲門道:“阿娘,有三位娘子想見您一麵,孩兒可以帶她們進來嗎?”


    很快,侍女從裏麵打開了門,一股濃厚的藥味從屋裏散發出來。


    進了室內,隻見有兩人。


    其中一個躺在床榻上,是個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的老婆婆,看年紀應該有九十多歲了。她穿著一身錦緞華服,但身形小的可憐,露在衣袖外麵的手枯瘦萎縮得像雞爪一樣,虛弱地靠在枕頭上。


    另一個坐在床頭鼓凳上,看身形是個嫻雅嫋娜的少女,一襲紅衣,頭戴一頂紅紗帷帽,紗幔直垂到腰際,看不清容顏,就連放在膝上的手也戴著紅底金紋的蠶絲手套,整個人遮得密不透光。


    桑悅看到這少女忽然就想到自己,她也用帷帽和手套把自己遮得密不透光,渾身上下一色黑。


    但自己是由於渾身上下燒傷焦黑,怕嚇到別人。這少女又是因為什麽不能見光呢?


    包括張湛然在內的仙人靈修們都朝少女恭敬施禮:“拜見九幽子仙王。”


    仙王這個稱唿一聽就很厲害,眾仙之王,況且連張湛然都對她俯首稱臣,桑悅不由得緊張,連忙拉著桃笙一起行禮。


    “眾卿免禮,”少女的聲音透著一種獨特的冷感,安寧、雋永、清冽、沉著、不爭炎涼的低調,並且神秘深邃。


    雷大郎上前朝榻上的老婆婆喚了一聲:“阿娘。”


    “宣兒……”


    雷大郎激動地道:“阿娘,您認得我了?”


    就在這時,老婆婆的目光看到桃笙的一瞬間,那雙渾濁的眼睛瞪大了,她激動地勉強從床榻上撐起身子,顫抖地朝桃笙伸出手。


    桑悅和桃笙都有一瞬的詫異和震驚,按理說十二年前鍾隱竹剛出嫁,年紀應該是三十歲左右,再怎麽病重,也不可能病成九十多歲的老婆婆。


    老婆婆:“桃,桃……”


    桃笙一愣,連忙從懷裏拿出那張手帕遞給老婆婆。


    老婆婆的手抖啊抖,終於接過了那張手帕,她還想要握住桃笙的手,但桃笙的手已經變成半透明的虛影了,她隻觸到了一團虛無。


    桃笙解釋道:“你就是鍾隱竹娘子嗎?我不是桃桃,我叫桃笙,桃桃是我的十二代祖母。這份信是她交待我給你的。”


    衰老得隻能躺在床上的鍾隱竹忽然像是注入了一股活力,她熱淚盈眶地連連點頭,用手一遍遍撫摸著手帕上的刺繡,由於昏花的老眼看不清楚,於是用手召來雷大郎,讓他把信念出來。


    雷大郎拿著手帕念道:“隱竹,你教我的金文我都學會了,你瞧我寫的好不好?你要出嫁了,我卻不能去祝賀,你還在生我的氣嗎?你嫁過去的地方,有桃花嗎?有的話是不是已到花期了?你這麽愛哭,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訴你,我們一族的性命和桃花開謝同步,桃花凋謝幹淨的那一日,就是我消失的那一天。


    不過你不要太傷心,因為我的妖力會化入桃樹裏,等到桃花再度開放,花瓣落入水中被桃花水母吃掉,就會有新的桃花水母妖繼承我的妖力化為人形。她是我的孩子,我們會長得很像,並且一代代傳承下去,就像你們人類一樣生生不息,所以不必難過。想我的時候,就上山看看桃花吧。切勿憂傷,順祝曼福不盡。”


    鍾隱竹將手帕收迴來貼在心口,又朝桃笙伸出手,激動地似乎想要說什麽,但嘴裏隻能發出含糊不清的音節。


    九幽子按住她的肩,嗓音低柔:“噓,莫急,你想要同她們解釋是嗎?讓孤給你施針,把你的記憶抽出給她們看。”


    她從藥箱中取出一根針,紮在老人腦部輕撚:“好了,現在腦海裏想著你想說的畫麵。”


    一股淡白色煙霧沿著銀針被汲取出來,少女抽出這團煙霧,在空中一抹,煙霧中展現出鍾隱竹出嫁後的記憶情景。


    鍾隱竹站在土樓的了望台上,望向西南方的天空,那裏被丘陵遮擋著,但依然能看到有黑氣不斷地從山後冒出,在空中凝聚成無比渾濁的黑雲。


    “那是之前兩國交戰被屠的城池,冤死的亡魂化為惡鬼邪祟在人間遊蕩,它們會沿途攻擊靈脈豐饒的土地,”一個高大的三十多歲的男子站在她身後解釋道,是她的丈夫雷成。


    “它們也會攻擊圍樓嗎?”鍾隱竹問。


    雷成神情嚴峻地點點頭。


    鍾隱竹拉了拉手中的弓弦,自嘲一笑:“我雖然是凡品靈根,但也有一戰之力。”


    後麵是大段靈修和邪祟交戰的畫麵,惡鬼邪祟成群結隊地湧向蘊藏靈脈的圍樓,鍾隱竹和丈夫一起帶領族人們守樓。


    良久,畫麵才終於安靜祥和起來,鍾隱竹站在院子裏看著滿樹桃花,雷成拿著兔毛裘衣輕輕蓋在她肩上,聽見她輕聲呢喃:“我好想去見她。”


    “是你說的那位手帕交?”


    鍾隱竹點頭,伸手接住空中飄落的花瓣,目露懷念。


    雷成摟著她:“外麵還有成群結隊的邪祟覬覦樓中靈脈,你又懷了身孕,不宜遠行。等孩子生下來,我們再一起去拜訪你那位摯交可好?”


    鍾隱竹微笑著撫摸自己的肚子:“嗯,好。”


    桃花開了又謝,她的時光在驅邪、懷孕、生子中流逝。


    畫麵陡然一轉,圍樓上空陡然出現一個龐大無倫的怪物,披著血紅色的長袍,正高高俯瞰著圍樓,它的模樣極盡恐怖惡心之能事。頭頂一個奇形怪狀的恐怖腦袋。雙眼眯成兩條細縫,下半張臉上的肌肉盡數萎縮,露出裏麵白森森的骨骼,而那骨骼居然是一尊精雕細琢詭異交錯的獰怪骨雕,額頭也出現一個巨大的黑洞,黑洞裏探出一個雙目通紅的骨雕蟾蜍,蟾蜍的眼睛呈現出邪異的金色。


    更可怕的是,這腦袋不僅一個,它的整個身體上都緊挨生長著九個一模一樣的怪腦袋。


    桑悅聽見一名靈修失聲驚唿:“金曈天魔!”


    煙霧狀的記憶畫麵中,站在圍樓屋頂和了望台上的人們同時朝怪物放出靈箭。九個怪腦袋同時張口一吐,無數金色的粘稠血滴如大雨般朝圍樓灑落,碰觸到金血的箭矢就像豆腐渣一樣粉碎。


    鍾隱竹正站在屋頂上朝怪物射箭,一滴金色的天魔血液擊碎圍樓結界,濺到了她臉上。


    那滴金血迅速滲入她的皮膚肌理,轉眼間,年輕光滑的皮膚變得鬆弛蒼老,皺紋滿臉,滿頭烏發化為銀絲,挺直的身體也躬下去,手腳畏縮無力地倒在屋頂上。


    二十來歲的年輕美麗女子,眨眼間就變成九十多歲的老人。


    煙霧散去,記憶消失。


    桃笙駭異地看著,良久才逐漸迴過神,靜靜地看著床榻上的老人:“原來是這樣,所以你才一直沒有來。我明白了。”


    桃笙走過去,把額頭輕輕貼在老人額頭上:“謝謝你,沒有忘記桃桃,沒有忘記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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