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像濕透的裹屍布,沉甸甸地壓在生鏽的甲板上。空氣裏彌漫著鐵鏽、海水腐敗的腥氣,還有一種繃緊到極限的、令人牙酸的寂靜。那把黃銅鑰匙——開啟下層船塢的唯一希望——幾分鍾前還躺在中央控製台那個凹陷的金屬托盤裏,現在隻剩下一個空蕩蕩的凹槽,反射著慘淡的應急燈微光。


    “鑰匙呢?”刀疤臉的聲音像砂紙摩擦鐵板,打破了死寂。他環視一周,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每一張驚惶、茫然或故作鎮定的臉,最後釘在離控製台最近的玩家c身上。c個子不高,總是習慣性地縮著肩膀,厚重的鏡片後目光低垂,像是要把自己藏進甲板的縫隙裏。


    “誰最後靠近過控製台?”刀疤臉逼近一步,手按在腰間凸起的武器柄上。


    人群一陣騷動,目光遊移,互相戒備。金萬豪分開人群走了出來,他那身價格不菲的探險夾克在這種環境下顯得格格不入。他眉頭緊鎖,表情凝重,帶著一種刻意而為的痛心疾首。


    “各位,冷靜!”金萬豪抬起雙手,掌心向下壓了壓,聲音沉穩有力,“鑰匙不可能憑空消失。它關係到我們能不能離開這個鬼地方,甚至關係到能不能活下去!”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眾人,最後,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緩緩落在了玩家c身上。c似乎感覺到了那目光的重量,身體不易察覺地繃緊了一下,頭垂得更低。


    金萬豪的眼神變了,從痛心變成了懷疑,又從懷疑變成了某種“恍然大悟”的憤怒。他猛地抬手指向玩家c,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控訴:“是他!c!我剛才看到他在控製台旁邊鬼鬼祟祟,手好像往口袋裏塞了什麽東西!一定是他!搜他身!鑰匙肯定在他口袋裏!”


    這指控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炸彈。刀疤臉第一個響應,低吼一聲:“抓住他!”幾個早就神經緊繃的玩家立刻撲了上去。玩家c像受驚的兔子試圖後退,但狹窄的空間和瞬間圍攏的人牆堵死了所有退路。幾隻有力的大手粗暴地鉗住他的胳膊,把他死死按在冰冷的艙壁上。c的臉頰被擠壓得變形,鏡片歪斜,鏡片後的眼睛裏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巨大的驚恐和一絲難以置信的茫然。他徒勞地掙紮了一下,嘴唇翕動著,卻隻發出一點微弱的氣音。


    “搜!”刀疤臉厲聲命令。一個壯漢粗暴地把手伸進c那件洗得發白的工裝外套口袋裏摸索。c的身體瞬間僵硬,那驚恐的眼神裏混雜了更多的屈辱和絕望。幾秒鍾的沉寂,仿佛一個世紀那麽長。所有人的唿吸都屏住了,目光死死盯住那隻在c口袋裏摸索的手。


    壯漢的手猛地抽了出來——指間,赫然捏著一把沾著點鏽跡的黃銅鑰匙!在應急燈慘白的光線下,鑰匙那熟悉的、帶著古老紋路的輪廓刺眼無比。


    “找到了!真在他這兒!”壯漢舉著鑰匙,聲音因激動而變調。


    “媽的!吃裏扒外的狗東西!”刀疤臉雙眼瞬間充血,怒罵一聲,缽盂大的拳頭裹著風聲,狠狠砸在玩家c的腹部。


    “唔!”c的身體猛地弓起,像一隻被煮熟的蝦,眼睛驟然瞪圓,所有的空氣仿佛都被這一拳從肺裏硬生生擠了出去。劇痛讓他眼前發黑,喉嚨裏發出痛苦的嗚咽。但這僅僅是開始。


    “叛徒!”


    “想害死我們所有人嗎?”


    “打死他!”


    憤怒的吼聲瞬間淹沒了甲板。拳腳如同密集的冰雹,從四麵八方瘋狂落下。堅硬的靴尖踹在肋骨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拳頭砸在顴骨上帶起令人牙酸的骨裂悶響。玩家c像一個破敗的布偶,在狂風暴雨般的毆打下扭曲、顫抖。他徒勞地抬起手臂護住頭臉,細瘦的胳膊在沉重的擊打下顯得不堪一擊。血沫從他破裂的嘴角飛濺出來,濺在生鏽的甲板上,也濺在施暴者憤怒扭曲的臉上。他的眼鏡被打飛了,落在幾步之外,鏡片碎裂。那雙失去遮擋的眼睛,在劇痛和眩暈的間隙,死死地、死死地穿過混亂揮舞的手臂縫隙,釘在金萬豪的臉上。那眼神裏不再是單純的驚恐和茫然,而是淬了毒的、幾乎要燃燒起來的恨意和一種瀕死的質問。


    金萬豪站在人群稍後的位置。他臉上維持著“義憤填膺”的表情,眉頭緊鎖,嘴唇抿成一條嚴厲的直線,甚至還配合著人群的憤怒點了點頭。但當c那怨毒到極點的目光穿透人牆射來時,金萬豪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神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極細微的、冰冷的得意和確認。他甚至微微側過身,似乎不忍再看那暴力的場麵,但更像是為了避開c那能穿透靈魂的注視。


    又一隻穿著厚重工裝靴的腳狠狠踹在c蜷縮的腰側。這一次,骨頭斷裂的脆響清晰可聞。c的身體猛地向上彈起,又重重摔迴甲板,口中噴出的鮮血染紅了下巴和前襟。極致的痛苦像燒紅的烙鐵貫穿了他的神經,意識在無邊的黑暗和刺骨的痛楚中飛速下墜。就在意識徹底沉入深淵的臨界點,一股冰冷的、非人的力量猛地攫住了他!時間不再是流動的液體,而變成了碎裂的玻璃、被瘋狂倒轉的錄像帶。毆打者的拳頭、噴濺的血珠、金萬豪那張虛偽的臉……所有的一切都開始以驚人的速度模糊、扭曲、倒退!視野被刺目的白光吞噬,又在瞬間重組。


    一切聲音驟然消失。揮出的拳頭凝固在半空。噴出的血珠詭異地倒飛迴破裂的嘴角。玩家c發現自己完好無損地站著,背靠著冰冷的艙壁,歪斜的眼鏡穩穩架在鼻梁上。剛才那撕心裂肺的劇痛仿佛隻是一場過於真實的噩夢殘留的幻影,隻有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


    “搜他身!鑰匙肯定在他口袋裏!”金萬豪那沉穩有力、帶著控訴的聲音,竟然再次響起!語氣、節奏、音量,與幾秒鍾前——或者說迴溯前——完全一致!


    人群再次因這指控而騷動,目光再次聚焦到c身上,刀疤臉再次作勢欲撲。然而,這一次,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被金萬豪的指控和玩家c吸引過去的瞬間——


    “叮!”


    一聲清脆、突兀的金屬撞擊聲,異常清晰地刺破了剛剛升騰起的緊張空氣。


    聲音的來源,就在金萬豪腳邊。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識地、齊刷刷地循著聲音猛地向下移動。


    就在金萬豪那雙擦得鋥亮的昂貴登山靴旁邊,生滿紅褐色鐵鏽的甲板上,靜靜地躺著一把黃銅鑰匙。它甚至還在微微地滾動、震顫,發出最後一點細微的嗡鳴。應急燈慘白的光線落在那些古老的紋路上,冰冷地映照著四周瞬間凝固的無數張臉。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甲板上的空氣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前一秒還洶湧澎湃的憤怒和指控,此刻被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茫然和錯愕取代。刀疤臉前衝的姿勢僵在原地,伸出的手還停在半空。那些準備撲向c的玩家,動作凝固,像一組組滑稽的雕像。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釘在那把靜靜躺在金萬豪靴邊的鑰匙上,然後又緩緩地、帶著難以置信的驚疑,移向金萬豪的臉。


    金萬豪臉上的表情,精彩得如同打翻了的調色盤。那精心維持的“義憤”和“痛心”像是劣質的油彩被潑上了強酸,瞬間溶解剝落。他的瞳孔在鑰匙落地聲響起的刹那驟然縮緊,幾乎縮成了針尖!臉上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幹幹淨淨,慘白如紙。嘴巴下意識地微微張開,似乎想吸一口氣,又像是要發出一聲驚唿,但喉嚨仿佛被無形的手死死扼住,隻發出一點短促的、被噎住似的“呃”聲。那份震驚太過純粹,太過赤裸,以至於他的身體都控製不住地微??寂的環境裏,在無數道聚焦的目光下,反而成了欲蓋彌彰的注腳。


    老周一直沉默地站在人群邊緣,像一塊不起眼的礁石。他灰白的頭發被帶著鹹腥氣的海風吹得有些淩亂,臉上深刻的皺紋裏嵌著疲憊和常年累積的謹慎。當金萬豪第一次指控c時,他隻是默默地看著。當鑰匙從c口袋裏被搜出,人群開始瘋狂毆打時,他的眉頭鎖得更緊,嘴唇抿成一條堅硬的直線,但依舊沒出聲。此刻,當那把鑰匙詭異地出現在金萬豪腳下,當金萬豪臉上那副麵具瞬間崩塌露出底下驚惶的真容時,老周那雙總是帶著點渾濁、像是蒙著一層薄霧的眼睛,驟然變得銳利起來。


    他眯起了眼,目光如同探針,精準地刺向金萬豪那張失血的臉。老周捕捉到了那瞬間縮緊的瞳孔,看到了那褪盡的血色,更清晰地看到了金萬豪在巨大震驚和恐慌之下,右邊臉頰靠近嘴角的地方,那塊肌肉極其細微地、不受控製地抽動了一下——就像平靜的水麵被投入了一顆看不見的石子,蕩開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漣漪。那是神經在失控邊緣的顫抖,是謊言被命運以最殘酷方式戳穿時,身體最本能的反應。


    老周的目光緩緩下移,落在金萬豪那隻戴著黑色戰術手套的左手上。手套看起來很新,但此刻,那隻手卻僵硬地垂在身側,五指緊握成拳,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甚至能透過緊繃的布料,看到手背上微微凸起的肌腱在無法抑製地、高頻地顫抖著。那不是憤怒的顫抖,而是恐懼穿透骨髓、深入神經末梢引發的失控痙攣。


    老周重新抬起眼皮,目光在金萬豪慘白僵硬的臉、地上那把沉默的鑰匙、以及剛剛遭受了無妄之災、此刻正靠著艙壁急促喘息、眼神裏殘留著巨大恐懼和尚未消散的怨毒的玩家c之間,緩慢地、無聲地掃過。甲板上,隻有粗重而壓抑的唿吸聲,還有那把黃銅鑰匙在冰冷甲板上折射出的、幽幽的、帶著嘲弄意味的微光。濃霧依舊翻滾,像巨大的白色裹屍布,將這座漂浮的鋼鐵廢墟連同其中凝固的背叛與驚疑,緊緊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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