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宮深處。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漿,每一次唿吸都帶著陳腐的鹹腥和鐵鏽的甜膩,死死壓在肺葉上。前方,空間的畸變達到了頂點——嶙峋、濕滑的黑色礁石以不可能的角度刺向虛空,扭曲纏繞,硬生生在迷宮石壁的包圍中,擠壓出一片令人窒息的空曠。空曠的中心,便是那祭壇。


    它並非建造,更像從地底深處、從時間的腐肉裏掙紮著生長出來的一團噩夢。材質似骨非骨,似石非石,慘白中透著病態的、死魚內髒般的青灰色。無數條粗壯如巨蟒、細密如血管的觸手狀結構虯結盤繞,深深紮入下方蠕動的、黏膩的黑暗基座裏。祭壇表麵布滿深邃的凹槽,裏麵緩慢流淌著粘稠的、閃爍著微弱磷光的幽藍液體,像凝固的星塵,又像垂死生物的淋巴。這些幽藍的脈絡在祭壇核心匯聚,形成一個凹陷的、不斷輕微搏動的旋渦,如同一顆沉睡巨獸的冰冷心髒。每一次搏動,都伴隨著一聲低沉、悠遠、仿佛來自地核深處的呻吟,在狹窄的空間裏撞出沉悶的迴響,震得金萬豪耳膜嗡嗡作響,牙齒也跟著打顫。


    金萬豪站在祭壇前,像一尊被恐懼釘死在原地的雕像。汗水早已浸透他破爛的作戰服,緊貼在皮膚上,冰冷刺骨。那祭壇的搏動聲仿佛直接攥住了他的心髒,每一次收縮都帶來一陣尖銳的絞痛。他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製地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源自靈魂深處的戰栗。他死死地盯著祭壇核心那搏動的幽藍旋渦,那裏麵似乎有無數隻細小的、非人的眼睛在閃爍、在窺視、在低語。


    祭壇的低語並非聲音,更像是一種冰冷的意識流,直接在他瀕臨崩潰的腦海裏衝刷:“恐懼…是你的鑰匙…你的獻祭…通往彼岸的捷徑…打開它…獻上你的恐懼之物…打開它…”


    捷徑。這個詞像燒紅的烙鐵,燙穿了金萬豪僅存的理智屏障。他身後,迷宮深處,那非人的、帶著金屬摩擦的沉重腳步聲和貪婪的、濕漉漉的吮吸聲越來越近,每一次響起都讓他緊繃的神經瀕臨斷裂。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祭壇核心那搏動的幽藍旋渦,裏麵仿佛有無數細小的、非人的眼睛在閃爍。


    “啊——!”一聲被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嘶吼從他喉嚨深處擠出。不是勇氣,而是徹底的絕望和瘋狂壓倒了恐懼。他顫抖著,幾乎是痙攣著,將左手狠狠按向祭壇冰冷的表麵。


    觸感如同按在凍結了千年的屍骸上,冰冷、滑膩,帶著一種吸吮生命力的惡意。瞬間,一股無法形容的尖銳冰寒順著他的手臂瘋狂上竄,直刺骨髓,凍結血液。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僵硬,牙關咯咯作響,眼球因劇痛和極寒而暴凸。


    “呃……呃呃……” 痛苦的呻吟不受控製地從他扭曲的唇間溢出。祭壇表麵那些幽藍的脈絡驟然亮起,貪婪地吸附著他的手掌,仿佛要將他的骨頭都吸出來。


    就在他感覺自己整個靈魂都要被這冰寒撕裂、凍結、吸走時,那搏動的核心旋渦猛地一縮!幽藍的光芒暴漲,隨即又黯淡下去,那股可怕的吸力驟然消失。祭壇表麵的幽藍脈絡恢複了之前的緩慢流淌,仿佛剛才的貪婪隻是錯覺。


    金萬豪猛地抽迴手,踉蹌後退一步,低頭看著自己的左手。皮膚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迅速消融的幽藍冰晶,留下一種深入骨髓的、被掏空般的虛弱感,還有一種……奇異的、冰冷的“連接”感,仿佛祭壇的一縷意識已經寄生在了他的神經末梢。祭壇的低語再次在他空蕩的腦海裏響起,清晰而冰冷:“獻上…你的恐懼之物…打開捷徑…”


    恐懼之物。


    這四個字像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他混亂的意識。他猛地扭頭,目光越過身後不遠處那具匍匐在地的、無聲無息的屍體——隊友h。h趴在那裏,後心處那個被他親手用匕首捅穿的破洞,在昏暗的磷光下,像一張咧開的、無聲嘲笑著他的嘴。


    金萬豪的唿吸瞬間停滯,瞳孔因巨大的驚駭而急劇收縮。他猛地低下頭,右手如同被無形的火焰灼燒,痙攣著探向自己腰側那個最隱蔽、最肮髒的口袋。指尖觸碰到一個堅硬、冰冷、棱角分明的物體。


    他的動作驟然僵住。手臂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起來,仿佛那條手臂擁有了獨立的、抗拒的意誌,拚命想逃離那個口袋。牙齒死死咬住下唇,一絲鐵鏽味在口中彌漫開。額頭的冷汗如同斷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腳下冰冷的礁石上。


    “不…不…” 破碎的音節從他齒縫裏艱難地擠出,帶著瀕死的絕望。


    “捷徑…獻上它…恐懼…是你的力量…” 祭壇的低語如同附骨之蛆,冰冷而執著,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誘惑和嘲弄,再次衝刷著他的意識。


    身後的金屬摩擦聲和濕漉的吮吸聲又近了幾分,死亡的腥風仿佛已經吹拂到他的後頸。


    “啊——!!!” 又是一聲撕裂般的狂吼,這一次充滿了徹底的崩潰和孤注一擲的瘋狂。金萬豪猛地閉上眼,右手如同掙脫了所有束縛,帶著一股自毀般的決絕,狠狠地從口袋裏拽出那件東西!


    一把匕首。


    刀鞘是樸素的深灰色合金,上麵布滿了無數次激烈戰鬥留下的劃痕和撞擊的凹坑,無聲訴說著曾經並肩的歲月。刀柄,則被一層層深褐色的、早已幹涸凝固的汙垢完全覆蓋——那是h的血。他自己的手汗,還有無數次在噩夢中緊握它時滲出的冷汗,早已將它浸透、腐蝕。


    金萬豪死死攥著這把匕首,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慘白得毫無血色。他的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每一次顫抖都牽扯著那把匕首,也牽扯著他瀕臨崩潰的神經。他不敢看它,卻又無法移開視線,目光死死盯在刀柄那層汙穢的血痂上,仿佛那血痂正灼燒著他的眼球。他的唿吸粗重得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壓抑不住的、野獸般的嗚咽。


    祭壇核心的旋渦波動驟然加劇!幽藍的光芒劇烈地明滅閃爍,仿佛一顆被強行喚醒的、貪婪的心髒。整個祭壇都開始發出低沉的嗡鳴,那些虯結盤繞的觸手狀結構微微蠕動起來,散發出一種饑渴的、迫切的惡意。


    “是它…就是它…獻上它…釋放你的恐懼…打開門…”


    祭壇的低語如同最甜美的毒藥,灌入金萬豪混亂的腦海。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祭壇核心那搏動的幽藍旋渦。所有的猶豫、掙紮、痛苦,在那越來越近的死亡腳步聲中,被碾得粉碎,隻剩下一種被深淵同化的、冰冷的瘋狂。


    他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如同野獸瀕死的嘶鳴,攥著那柄沾滿h鮮血的匕首,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祭壇核心那個搏動著的、仿佛擁有生命的幽藍旋渦,狠狠刺了下去!


    匕首的尖端毫無阻礙地沒入了那片粘稠的幽藍光芒之中。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嗡——!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髒停跳的巨響猛地從祭壇深處爆發!整個礁石空間劇烈地震顫起來,細小的碎石簌簌落下。祭壇表麵所有幽藍的脈絡瞬間爆發出刺目的強光,如同血管賁張!那光芒不再是幽藍,而是轉化為一種極其純粹、極其刺眼的熾白,帶著一種吞噬一切的貪婪和狂喜。


    金萬豪感到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大吸力從匕首上傳來!那股吸力冰冷、粘稠,帶著一種活物般的吮吸感,瘋狂地攫取著他緊握匕首的右手。他驚恐地想要鬆開,但手指卻像被焊死在了刀柄上,紋絲不動!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某種東西——不僅僅?,硬生生地、貪婪地抽離、吸走!


    “呃啊啊啊——!”


    這一次的慘叫不再是抗拒,而是被強行剝奪某種生命核心般的劇痛和虛弱。他的身體劇烈地痙攣,眼白上翻,幾乎要昏厥過去。他能“看到”,匕首上那些深褐色的血痂在熾白光芒中如同活物般蠕動、剝離,化作一縷縷細小的、扭曲的黑色煙塵,尖叫著被旋渦吞噬。


    熾白的光芒持續了仿佛一個世紀,又或者僅僅一瞬。當光芒驟然斂去,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手掐滅,整個空間陷入一種死寂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隻有祭壇表麵的幽藍脈絡還在微弱地搏動,如同垂死的脈搏。


    金萬豪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右手無力地垂下,空空如也。那柄匕首,連同他生命中某個沉重的錨點,徹底消失了。祭壇核心的旋渦平靜下來,幽藍的光暈緩緩流轉,散發著一絲詭異的滿足感。


    “禮物…已送達…”


    冰冷、滑膩的低語,如同毒蛇爬過耳蝸,再次在金萬豪空蕩的腦海中響起。


    “嗬…嗬…” 金萬豪跪在冰冷滑膩的礁石上,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喉嚨裏充斥著濃重的血腥味。被強行抽離的虛弱感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他,四肢百骸都沉甸甸的,抬一根手指都無比艱難。冷汗浸透的頭發黏在額角,狼狽不堪。他下意識地抬起剛剛緊握匕首的右手,掌心空空蕩蕩,隻留下一種深入骨髓的空洞和被徹底掏淨的麻木。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細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哢噠”聲,從他身後不遠處傳來。


    聲音很輕,像是什麽幹枯的樹枝被輕輕踩斷。但在祭壇搏動後的死寂中,卻清晰得如同驚雷。


    金萬豪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同受驚的野獸。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球因極度的驚駭而暴凸,死死地、一點點地轉向聲音的源頭——h的屍體。


    那具曾經無聲無息趴伏在地的軀體,此刻正以一種完全違背生物力學的、僵硬而怪異的姿態,緩緩地……拱起!


    h的脊背如同被無形的線強行拉扯,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嘣…咯嘣…”的骨骼錯位聲。先是肩胛骨,然後是整個脊椎,像一節節生鏽的鐵鏈被強行抻直,頂著破爛的作戰服,向上拱起一個扭曲的弧度。他的頭顱低垂著,下巴幾乎要碰到拱起的胸膛。


    “嗬…呃…” 一陣低沉、含混、如同破舊風箱漏氣的聲音,從h低垂的頭顱下方傳來。那不是唿吸,更像是某種內部結構被強行激活、摩擦發出的噪音。


    金萬豪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他眼睜睜看著,h那雙原本無力垂落的手臂,猛地一撐地麵!


    動作迅猛而僵硬,帶著一種木偶被提線操縱的突兀感。手掌拍在濕滑的礁石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緊接著,借助這一撐之力,那具扭曲拱起的軀體,竟然開始極其緩慢地、一寸一寸地……向上抬升!


    先是肩膀,然後是整個上半身……h的身體,違背了死亡的沉重法則,像一具被無形之手強行提拉起來的破敗人偶,搖搖晃晃地、極其不穩地,試圖從匍匐的姿態中掙脫,站起!


    “不……不可能……” 金萬豪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喉嚨裏卻發不出任何完整的聲音,隻有牙齒劇烈磕碰的咯咯聲。他想後退,想逃離,但雙腿如同灌滿了鉛,釘死在原地。


    h的身體已經抬升到近乎直立的姿態,但雙腿依舊軟綿綿地拖在身後。那顆一直低垂的頭顱,猛地向後一仰!


    動作迅猛得帶起一陣風聲。


    一張臉暴露在昏暗的磷光下。


    那還是h的臉,但已經完全失去了生者的氣息。皮膚呈現出一種死魚肚皮般的青灰色,緊繃在頭骨上,幹癟凹陷,如同脫水千年的皮革。嘴唇向後咧開,形成一個無聲的、空洞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齒。最令人膽寒的是他的眼睛——眼瞼無力地半耷拉著,眼窩深陷,裏麵沒有瞳孔,沒有眼白,隻有兩團緩慢旋轉、吞噬一切光線的、純粹而粘稠的黑暗。那黑暗仿佛兩個通向虛無的孔洞,冰冷地鎖定了跪在地上的金萬豪。


    “h……” 金萬豪喉嚨裏擠出一個破碎的音節,帶著無法置信的驚怖。


    仿佛被這個名字觸動,h那僵硬的身體內部,突然響起一陣密集而尖銳的金屬摩擦聲!如同無數生鏽的齒輪在強行齧合、轉動!


    嗤啦——!


    一聲令人頭皮炸裂的撕裂聲猛地響起!h左肩處那早已被汗水、血水和海水浸泡得腐朽不堪的作戰服布料,連同下方灰敗的皮膚,如同劣質的紙張般被一股從內而外的巨大力量硬生生撕裂、頂開!


    一根粗壯、森冷、閃爍著金屬啞光的尖銳骨刺,帶著淋漓的、散發著腐臭氣味的粘稠黑液,猛地刺破皮肉,暴露在空氣中!緊接著,是右肩,同樣一根猙獰的金屬骨刺穿透而出!然後是肘關節、腕關節……劈啪作響的撕裂聲不絕於耳,一根根形態扭曲、帶著倒鉤或鋸齒邊緣的灰白色金屬骨骼,如同被壓抑已久的兇器,瘋狂地從h身體內部破體而出!它們刺穿皮膚,撕裂肌肉,帶著淋漓的黑液,取代了原本柔軟的關節,將h的身體支撐、改造、武裝成一個由死亡和冰冷金屬構成的、令人作嘔的殺戮框架!


    “呃…啊…” h那咧開的、空洞的嘴裏,再次擠出含混的非人聲響。他猛地一挺腰!


    哢嚓!哢嚓!哢嚓!


    一連串密集得如同爆豆般的骨骼斷裂重組聲從他後背炸響!那根原本屬於人類的脊椎骨,此刻如同活物般劇烈地扭動、變形、拉長!一節節灰白色的金屬椎體從撕裂的皮肉中節節凸起,連接處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它瘋狂地向上延伸、變長、扭曲,尖端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致命的寒芒——最終,化作一柄近兩米長的、由脊椎骨節扭曲變形而成的巨大骨劍!劍身布滿嶙峋的骨刺和鋸齒狀的倒鉤,粘稠的黑液順著鋒刃緩緩滴落,散發出濃烈的死亡和金屬的腥氣。這柄猙獰的脊椎劍高高揚起,如同毒蠍的致命尾鉤,懸停在h扭曲變形的金屬骨架上方,微微震顫著,鎖定了金萬豪。


    祭壇核心的幽藍旋渦微微一亮,冰冷滑膩的低語如同最後的判決,直接烙印在金萬豪徹底冰封的意識裏:


    “你…徹底屬於…深淵了…”


    金萬豪依舊跪著,仰著頭。他臉上最後一絲屬於人類的驚駭、痛苦、掙紮,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被一種絕對的、令人骨髓凍結的平靜所取代。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裏,翻湧的混亂沉澱下去,隻剩下兩潭深不見底的、映照著祭壇幽藍光芒的虛無。


    他慢慢抬起手,那隻剛剛獻祭了匕首、此刻沾滿冰冷黏液和虛汗的手。動作平穩得沒有一絲顫抖,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儀式感。


    他的指尖,緩緩地、輕柔地,撫上了h——不,是那具由h屍體轉化而成的、冰冷的、布滿尖銳金屬骨骼的殺戮怪物——的臉頰。


    觸感堅硬、冰冷、毫無生機,如同觸摸一塊在深海沉沒了千年的金屬殘骸。指尖劃過怪物臉頰上那些撕裂皮膚後暴露出的、帶著倒刺的金屬骨骼邊緣,細微的摩擦聲在死寂中清晰可聞。


    金萬豪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麵具的裂痕,一種徹底沉淪深淵後流露出的、空洞而滿足的的認同。他的嘴唇無聲地開合,吐出幾個字,聲音低沉、平穩,帶著一種孩童分享糖果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親昵:


    “輪到你了,老朋友。”


    祭壇幽藍的光芒,在他徹底空洞的眼底,無聲地跳躍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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