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錘興衝衝地跑過來,一個箭步來了個急刹車,眼含激動,但仍舊規規矩矩地雙掌合十,躬身而拜。


    “阿彌陀佛,俗家弟子鐵錘見過師父。”


    在吳擎呆滯的目光中,老和尚優雅地點點頭,語氣泰然:


    “貪吃,不可衝動,凡事緩則圓,人緩則安,看來你還是像以前一樣急躁啊——”


    雖挨了罵,但鐵錘依舊樂嗬嗬的,眼睛又圓又亮,低頭頷首,“謹遵師父教誨。”


    說完,他又趕緊補充道:“對了師父,弟子已經還俗,您以後直唿弟子的俗家姓名便可。”


    “哦?”老和尚睜開一隻眼睛,咕嚕轉了兩下,“什麽時候還俗的,為師怎麽不知道?”


    “師父,上次給您寄信的時候不是已經告訴您了嗎,您難道不是看到信來找我的嗎?”鐵錘有點驚訝。


    “咳咳——”老和尚掩飾狀咳嗽了兩聲,想起前幾天才掏出來的那個信封,一時間有些心虛,但隨即正色道:“哦,想起來了,寺裏最近瑣事纏身,為師都忙糊塗了……”


    他隨手拭了拭青灰色僧袍,“對了,先前為師遣你下山,本是讓你遊曆四合,以便更加深入地研習經教,參究禪宗,沒想到你這小兒竟就地還俗,可是有什麽頓悟?”


    鐵錘心如明鏡,目光赤誠,繼續合掌道:“師傅,徒兒自極北之地一路遊曆而來,確有頓悟。柴米油鹽,何非法相,酸甜苦辣,亦是色塵。”


    “四方食事,不過一碗人間煙火。”


    “所見諸佛,皆由自心,徒兒惟願遵從本心,也不枉這人間一遭。”


    “大善!”老和尚仰頭笑了一聲。


    “不枉為師一直記掛於你,前些日子還將寺中事務一並交給你梵明師叔,親自前來尋你。”


    老和尚眯起眼睛,摸著胡子細細迴味,也不知是在琢磨鐵錘的話,還是在咂摸牙縫兒裏的辣椒盒子味兒。


    一旁的吳擎端著手裏的盤子,跟聽天書一樣,什麽玩意兒——


    他剛要將盤子放下,餘光卻瞥見那大胡子和尚似有不舍的小眼神,於是又遞過去,“還沒吃飽?”


    這話一出,那老和尚頓時齜牙咧嘴地瞪起了眼睛,頭搖得像撥浪鼓。


    我沒有,我不想,你別害我。


    不等他說話,鐵錘已率先衝著吳擎怒目而視,義正言辭起來:“你這大塊頭怎麽迴事兒,我師傅又沒有還俗,怎能吃這種葷腥之物!”


    “哎——這老和尚剛才說……”吳擎看著對麵怒氣衝衝的小和尚,自覺無妄之災,相當無辜。


    話還沒說完,這老和尚已經重新肅整麵色,出言打斷:


    “鐵錘,不可無禮,佛曰‘眾生平等,諸法平等’,我輩需不起分別心,不可對化緣而來的食物挑三揀四,即便有些許葷腥又有何妨呢。”


    “你雖已還俗,但修心之道亦不可鬆懈啊。”


    鐵錘揚起腦袋認真聽著,眼中充滿崇拜和敬佩,點頭如搗蒜:“師父說得有理,是徒兒著相了。”


    “嗯,你能理解師傅的苦心才好。”


    老和尚摸著胡子點點頭,趁鐵錘低頭時偷偷擦了擦額角的冷汗。


    天地良心,他之前一直吃素是因為高血脂,才被梵明那小老兒逼的啊……


    “大塊頭,正式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師父,靈業寺的梵心大師。”鐵錘興奮之情還未散去,連忙拉著自家師父給人介紹,一臉驕傲。


    “我師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尤其是藥理一道,尤為精通,你有什麽不明白的,盡管問他便是。”


    吳擎涼涼瞥了一眼對麵一臉心虛的老和尚,冷笑道:“是啊,還會看相呢,比道士都牛……”


    “啊?看相……這我倒是不知……”鐵錘圓圓的眼中滿是天真,喃喃道。


    吳擎陰陽怪氣的哼了一聲,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


    “嗬嗬,你這個年輕人,凡事不要計較太多嘛,正所謂‘計較生是非,無視己清淨’,老衲雖在相麵一途上沒有那麽精通,但吊打一些裝神弄鬼的宵小之輩,還是沒有問題的嘛……”


    這老和尚砸吧了一下嘴,捧著肚子晃了晃,開始支使起小徒弟,“鐵錘,中午何時用飯啊,師父為了尋你,一路風塵仆仆而來,腿都要走斷了……”


    “師父難道收到我的信便出發了嗎,這一路可有千裏之遠……”鐵錘驚了,但隨即又有些疑惑,師父剛才不是說前些日子就出發了嗎……


    而且若是走了這麽遠的路,師傅怎麽不見消瘦,反而越發圓潤了。


    老和尚麵色一僵,眼角抽了抽,“鐵錘,你平時也要緊跟時代發展嘛,師父一把老骨頭,哪像你們年輕人那樣結實耐造,定然是坐高鐵啊……”


    “不過,從村口走來這裏,路程也是相當不短的,再加上尋你心切,憂慮頗深,為師確實是身心俱疲,饑腸轆轆……”


    這話一出,小和尚立刻將方才的懷疑拋之腦後,看著師父灰撲撲的僧袍心疼不已,眼淚汪汪:“師父放心,很快就吃飯了,待會兒我去跟老板說一聲,給您單獨準備幾個素……”


    “阿彌陀佛,不可不可!”


    老和尚瞪圓了眼睛,立刻阻止,伴著一副極為善解人意的表情,循循善誘:“你這孩子,也太不知輕重了,為師本就是外人,過來叨擾一頓已經是麻煩別人了,怎可讓人單獨準備飯食……”


    “沒關係的,我們老板人可好了……”


    “說了不可就是不可,師父隨其他施主一起用飯便好,記住,千萬不要提……”


    “誒,對了,上次你寄與師父的木樨沉是從何處得來,詳細說說。”


    “那是我老板自己做的,她可厲害了,就比師父差那麽一點點……”


    鐵錘嚴絲合縫地扒在許久未見的自家師父身上,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兩個和尚親親熱熱,旁若無人地慢悠悠走遠,徒留吳擎自己一個人風中淩亂。


    於是到了中午,眾人圍坐在一塊準備吃飯時,鍾林愕然發現飯桌上原先閃亮的兩個光頭變成了三個,一排青色的鹵蛋宛若一道耀眼的風景線,瞬間照亮了這樸素的鄉間小院。


    許夏輕咳一聲,想起方才鐵錘如數家珍的吹捧,頓了頓,然後向大夥兒介紹:“這位是靈業寺的梵心大師,鐵錘的師父,是當地頗有名望的高僧,這迴是遊曆到此,順便看望鐵錘。”


    【注:四方食事,不過一碗人間煙火。——汪曾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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