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家人望著餘令一齊歎氣,頗為惋惜。


    餘令望著自己身上還沒來得及脫下的九品文散官官服,覺得自己像一個猴子,一來長安,長安就給自己上了一課。


    以前覺得自己是一隻關在籠子裏的猴子。


    原來是高看了自己。


    原來脖子上還套著一根看不見,也摸不著的繩索。


    搞笑的是,繩索的另一頭在誰的手上都不知道。


    原本以為享福的日子來了,沒有想到還沒開心一個時辰,就直接跌到穀底。


    最傷心的還是老爹,現在的他嘴裏一直喃喃的念叨著四個字。


    “役皆永充!”


    “役皆永充”說的就是軍戶。


    餘員外舍棄京城生意迴長安就是想讓餘令有個清清白白的身世。


    哪怕餘令考不上舉人,當不上官員,但一個秀才的身份就可以脫離“役皆永充”的軍戶。


    這苦就到頭了,餘家這一脈的苦也就吃完了。


    餘員外吃過軍戶的苦。


    他都混成了百戶了他依舊選擇了逃離,軍戶是世襲製度,絕大多數人永遠無法擺脫兵役的束縛。


    (ps:皇帝和兵部尚書可以改戶籍。)


    永遠生活在同一個地方。


    雖然是百戶,按理來說兵部裏一個底層的官員,也算混出個一個人樣了。


    可沒有人把他當作一個百戶去看待,人都跑完了,百戶也沒用了。


    多少軍戶因為軍戶這個身份斷了根。


    老百姓也瞧不起軍戶,更不願讓自己的女兒嫁給軍中軍戶。


    你是軍戶,世代為兵,誰願意嫁給你?


    嫁給了你,跟你生了個兒子,然後兒子也是軍戶,世世代代,祖祖輩輩,一困就是一輩子。


    就算苦點,能過安穩日子,萬一打仗呢?


    就算你和某一女子看對眼了。


    問題是社會風氣,禮儀製度之下,兩情相悅的婚配和女孩的意願並沒有直接聯係。


    那是和她的父母有聯係。


    不要聽某某戲文裏講某某兩情相悅,感動父母,終得眷屬。


    在餘令看來,這種戲文就跟後世的新聞一樣,要凸顯新聞的價值取向就必須遵循物以稀為貴。


    也就是越博人眼球,價值就越大。


    所以,戲文裏的事情就算真,那也是小概率。


    他若不這麽寫,不這麽講,怎麽會有茶客喝茶呢?


    又怎麽會得到賞錢呢?


    在這個製度之下,又因為種種原因,所以大家都往外跑,都在逃離戶籍地,跑到更遠的地方重新來過。


    不跑就斷根了,活著就滅族了。


    (ps:《南京吏部尚書黃公神道碑》碑文如下:行到武陵,問風俗,知其人苦於從軍,女子惡為軍婦,不果嫁;男子則慮婦家往從戍而以徭賦累己,不果娶。)


    眼看著陽光初現,自己兒子得縣令賞識,又得了一個文散官的身份。


    可一轉眼又要操練軍屯準備在今年秋季進山剿匪了。


    南山這麽大,橫跨數個府,山裏的匪殺不完,也剿不完。


    剿匪,就跟讓人去找三條腿的蛤蟆一樣,可以用這個由頭讓你一輩子困在上麵。


    玩夠了,一句你沒完成軍令,人就交代了,而且交代的還清清白白,就算萬歲爺知道了,他也挑不出刺來。


    官場的這點事情,其實和生意場差不多,餘員外能看懂......


    一屋子人聚在一起,氣氛低沉的有點可怕。


    剛有點出路,這個家剛好起來,這一下子又恢複到從前了,甚至還不如在京城的時候。


    都這年月了……


    誰還用軍屯的軍戶?


    (ps:自從土木堡之變後,軍戶製度變成了募兵製。)


    餘令倒是看的很開,也知道,人自打出生開始就是在不斷的解決各種困難,所以剿匪就剿匪唄。


    好歹還有一個不花錢就得到了九品文散官呢?


    幹不了就反了他娘的。


    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了。


    話雖然這麽說,但路還是得走。


    老爹年紀大了,悶悶才這麽大點。


    廚娘、陳嬸、小肥,還有如意、劉玖都跟著自己行千裏路來長安了,他們用一輩子來賭自己出人頭地。


    自己已經是家裏的大男人了,自己要扛起來。


    所有人都在為餘令可惜。


    在他們看來餘令就是讀書苗子,隻要好好讀書,一定會考出去,一定會成為大官的。


    有人在為餘令可惜,可也不缺幸災樂禍之人。


    大伯的這一家子不在,餘令看的很清楚。


    那會兒大伯母借著孫子不舒服,硬是把大伯拉走,迴到他那屋舍後重重地關上屋門。


    “孩他娘,你這是做甚?”


    “作甚?剛才那兵爺的話你是沒聽到麽?百戶啊,餘令現在是百戶,要開荒,練兵,今年秋要去剿匪呢!”


    大伯母雙手叉腰,恨鐵不成鋼道:


    “他姓餘,你姓餘,這事到頭上他還不使喚你,你也不看看這屯子還有多少人,山匪殺人,你要跟著他一起去死麽?”


    “我……”


    大伯母見自家男人低下了頭,隨後眯著眼冷笑道:


    “我就說吧,這是老天在懲罰他呢,霸占我們屋子呢!”


    “你……少說幾句吧,那麵,那油,那鹽……”


    “和他有什麽關係,你們在前殺敵的時候,他可是站在後麵的,他幹了啥,我就問你,他幹了啥?”


    大伯徹底不作聲了,他知道事情不該這麽算,但卻無法反駁。


    在眾人無聲的沉默中天色慢慢的暗了下來。


    馬背上的顧全覺得自己的屁股都要被顛成八塊了。


    疼倒是無所謂。


    問題是現在才初三,天正冷的時候。


    騎著馬,迎著風,全身上下都快沒了知覺,這種苦他何時受過?


    他平日出門都是坐轎子的。


    羊毛毯搭在膝蓋上,軟墊墊在後背上,坐墊下還有小火爐在烘烤著,隻要屁股不冷,那全身上下都舒坦。


    可如今……


    眼看著軍屯就在眼前,顧全深深吸了一口氣。


    頓時覺得自己從龍首原一路衝到這裏總算是要到頭了,清了清嗓子,顧全擠出笑容,扯著嗓子吼道:


    “餘令老爺啊,餘令老爺啊……”


    尖銳的唿喊惹得大黑拚命的叫。


    響亮的“旺旺”聲在屯子迴蕩,坐在屋裏的眾人聞言猛地抬起頭,屯子的眾人也紛紛走了出屋!


    “小的顧全,哪位是餘令老爺?”


    餘令走出人群,顧全望著餘令。


    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有點想哭,這一路太造孽了,都快把人凍死球咧!


    “餘令老爺,有熱茶麽?”


    “有有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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