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員外呆在東廠的大牢裏。


    現在的外麵是今年最熱的時節,可東廠的大牢裏卻冰涼刺骨。


    也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涼風,直接往人骨縫裏鑽。


    麵前有茶,還有一盤鬆散的糕點,餘員外動也不敢動。


    這真是來喝茶的?


    大牢餘員外不熟。


    這是他第一次來,對東廠他一點都不熟悉,他離開西安府的時候他曾祈禱這一輩子不碰到東廠的人和事。


    如今卻是應驗了,真是怕是什麽來什麽。


    餘員外對東廠不熟悉,但不代表什麽都不知道。


    因為譚百戶是錦衣衛的緣故,他對東廠倒是有所耳聞,但也隻是有所耳聞而已。


    聽說是為了控製錦衣衛才出現的東廠……


    錦衣衛創建的當初是為了大明朝的穩固統治,殺了很多的貪官,殺了很多有異心的人。


    但也隨著酷刑逼供的濫用,產生了許多冤假錯案,許多忠良之士也因為錦衣衛被殺害了。


    錦衣衛的權力也越來越大


    那時候錦衣衛指揮使紀綱的權力大到以射柳枝“指鹿為馬”,威懾群臣,又暗中支持漢王奪嫡。


    錦衣衛的存在已經威脅到皇權,無法有效製衡。


    於是抗衡錦衣衛的東廠應運而生。


    結果,東廠走的也是錦衣衛走過的路子。


    也濫用酷刑,排除異己,造成了大量冤案,許多忠良之士,也遭到了毒手。


    到了明憲宗朱見深,他覺得東廠很難處理了。


    於是他設立了西廠,由太監汪直統領,來製衡東廠。


    餘員外還知道之後又出了一個“內行廠”,至於後來怎麽樣了,餘員外就不知道了,隻知道自己今日來了東廠。


    來到了這裏,餘員外就沒有想過能出去,隻求痛快的死。


    餘員外決定緊緊地閉著自己的嘴巴。


    不說自己是怎麽逃離的,是怎麽重新轉換身份的,又是誰幫的自己。


    下定決心後餘員外輕輕歎了口氣。


    不管自己今日過後如何,隻是苦了餘令這個孩子。


    自己把悶悶交給他了,悶悶還小,什麽都不懂……


    餘令也不大,小的拖一個更小的。


    若是遇到一個惡毒的,自己留下的那點錢財怕是保不住,隻求別害人就行。


    想到這裏,餘員外的心揪著疼,唿吸都疼。


    “餘糧,西安府人,軍戶,萬曆十三年繼承父業入軍戶,萬曆十四年隨軍平湖廣蘄、黃州亂民造反,因功升百戶!”


    “萬曆二十五年完親,妻崔氏,萬曆三十一年有一女餘氏,今六歲,萬曆三十五年得一子餘令,今餘令八……”


    東廠檔頭嚴立恆呆住了。


    萬曆三十五年得一子,如今是三十六年,一年之間孩子突然就八歲了?


    這戶籍是衙門哪個狗日的寫的?


    東廠檔頭嚴立恆忍不住低頭細細地看了一眼案籍。


    餘員外屏住唿吸。


    他以為自己走了,改頭換麵了,吃成一個大胖子了,這事兒就不會有人知道了。


    現在,東廠不但知道,而且還是如此的詳細。


    “對嗎?”


    問話的聲音從麵前的黑暗處傳來,天井透過的亮光形成光柱,光柱之後就是問話人的位置。


    可惜看不見。


    餘員外深吸一口氣:“迴大人的話,是的!”


    “倒也爽快!”


    話音落下後大牢又歸於靜謐。


    餘員外等著東廠的人繼續詢問,奈何這句話結束之後人好像走了,再也沒聲了。


    就在餘員外以為人已經離開輕輕吐口氣的時候,聲音猛然響起。


    突然出現的問話把餘員外嚇得一哆嗦。


    “怎麽離開的軍戶!”


    “私自脫離!”


    嚴立恆嗬嗬一笑,淡淡道:


    “私自脫離?我雖不知道你是哪一年脫離的,但在軍戶裏你的糧餉每年還在發!”


    餘員外低下頭,這也是他要逃離軍戶的原因之一。


    他在軍中是百戶,大小是一個官員,管一百多號人。


    雖然最後跑的隻剩下三個人,但在發軍餉時卻是滿編,也就是有人吃空餉。


    除此之外還有占役。


    占役就是軍士幫皇親國戚、達官顯貴當免費的勞力,但俸祿卻是朝廷發。


    說白了就是朝廷出軍費,幫這些貴族養免費的勞力。


    這種情形不跑怎麽辦?


    不跑,萬一再來一個張居正這樣的大人物改革軍政。


    上頭一查下來,自己這個不大不小的軍官剛好可以拉出去頂缸。


    所以隻能跑。


    嚴立恆見餘員外不說話,也不再多問。


    他知道軍戶裏麵的事情幹係太大,餘員外敢說,他還不敢聽呢。


    在成化年間汪直當上了京軍的總督後,大明各個大營的軍官職位幾乎全部分給了皇城內的皇親國戚,和勳貴子弟擔任。


    請神容易送神難,現在這群人已經盤根錯節的攪在了一起。


    就算是萬歲爺知道這個事情,他想處理,他也沒有多好的法子。


    土木堡之變後文官開始手握兵權了,這群人才是最難搞的。


    萬歲爺為什麽那麽恨他的先生張居正?


    還不是張居正是文官,是輔政大臣,是帝師,還手控軍政大權。


    朝中臣子聽他的多於聽萬歲爺。


    所以,嚴立恆根本就不敢再問,問出來又能如何?


    廠督都不願管這個事情,自己一個檔頭算個屁。


    “慧心和尚是你殺的對吧!”


    見東廠的人不繼續追問軍戶上的事情,餘員外鬆了口氣。


    這個事擺到台麵多少次了,最後不也不了了之。


    “是我殺的!”


    “好漢子!”


    餘員外一愣,這一句好漢子讓他有些不明所以,有些不知所措。


    還沒迴過神來,隻聽那人繼續說道:


    “萬曆二十三年有個人叫做王森,是聞香教的首領,他手底下有個人叫慧心,我的家人就是被他害死的!”


    “本來判的死罪,奈何這王森手眼通天,行賄官員,死裏逃生,慧心這個惡人也幸免於難。”


    說話的人歎了口氣,悠悠道:


    “那時候我就發誓,我要當廠衛,我要查,我要給死去的家人報仇,這一等就是十多年,誰知道竟然被你殺了。”


    嚴立恆深吸一口氣:“我想不通你為什麽要殺他,也不確定是你殺的,我今日來就是問一下,確認一下!”


    “是我殺的!”


    “好漢子,你替我報仇了。”


    餘員外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也不知道這東廠的人到底要問一些什麽。


    惡名在外,喜怒無常也是一種辦案方法。


    先前的絕望,在聽到這句話又不免生出一點希望來。


    絕望夾雜的希望,這個感覺讓人說不出的難受,就像刀已經架在了脖子上,不知道持刀人怎麽砍。


    “他要把我的兒子過繼給他們的狗屁神佛!”


    嚴立恆又沉默了。


    想到了那個坐在石墩上看自己翻檢屍體的小子,也想到了曹公公身邊的小太監對餘員外磕頭的樣子。


    “餘員外,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大人請說!”


    “軍戶雖亂,但你餘糧是百戶,是六品官,過六品則記錄在籍,無人過問你可逍遙自在,若有過問,怕……”


    嚴立恆輕輕一笑,站起身,邊走邊說道:


    “我見你的兒子餘令聰慧,手掌白皙,想必並未吃苦。


    我知你的兒子先得土司秦良玉賜長刀,又得太子賞賜書籍,再得曹公賞賜珍珠。


    不管你認不認,這都是孩子的機緣,無論是秦良玉,還是曹公。”


    “我且問你,孩子在讀書不?”


    隨著耳邊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餘員外終於看清了問話之人是何等模樣,來不及打量,點了點頭:


    “在讀!”


    “好,我問你,孩子一旦過了童生,需要廩生作保,查祖孫三代,你餘糧和你的兒子又該何去何從?”


    嚴立恆望著餘員外,淡淡道:


    “那時候耽誤了孩子不說,杖一百全家充軍,你餘糧怕是會被判處絞刑?吧。”


    餘員外呆住了,這個問題他想過,可他不敢深想。


    就像一根刺插在肉裏,很疼,但又拔不掉。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餘員外並未在讀書一事上對餘令要求太高。


    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接下來的路如何走。


    望著發呆的餘員外,嚴立恆拉開了牢門,笑道:


    “走吧,迴家吧,今日我找你隻想證明我的眼睛沒看錯,無惡意!”


    餘員外迴過神來,望著嚴立恆認真道:


    “大人教我!”


    嚴立恆歎了口氣:“我怎麽教你,我給你說這麽多不是為了教你,而是感謝你殺了慧心,我教不了!”


    “走吧,迴去吧,再耽擱一會兒家裏人就急了!”


    走出東廠,餘員外才發現自己剛才所處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在監牢裏。


    更像是一個去大府裏做客的等候區。


    扭頭看裏麵深不見底,餘員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嚴頭,他什麽都說了,算是坐實了,拿上去不說大功一件,賞錢是跑不了的,咋讓他就走了呢?”


    嚴立恆輕輕歎了口氣。


    在那一會兒他也心動了,但想到曹公身邊的那個小太監給這餘員外磕頭的樣子他就害怕。


    真要做,他也能做,把餘家這一家人下大獄,隨便安個罪名,誰也不知道。


    但曹公身邊的那個小太監處理不了。


    一旦他尋不到人,一旦他長大了,一旦他要報仇,那就完了。


    自己也不是太監,有兒有女的,幹嘛去惹那些沒卵子的人呢?


    這群人他們是一體的彼此親近,自己這個有卵子的就是外人。


    他們之間雖然也會內鬥,但卻抱團的很,惹一個就是惹一群。


    “軍戶逃的還少麽,今日的事爛在心裏吧!”


    “知道了!”


    餘令在老爹走後也拖著悶悶來到了東廠這邊,懷裏抱著一摞子書焦急的等待著。


    餘令沒有去過東廠,也不知東廠的流程。


    隻要過了晌午老爹還沒出來,餘令就準備把這一摞子書送進去。


    王秀才說這可以救命,餘令信王秀才的話,不信也沒法,隻能死馬當活馬醫。


    也是今日,餘令對權力生出了無與倫比的渴望之心。


    這樣無助的感覺,餘令想想都覺得可怕。


    “爹迴來了~~”


    悶悶糯糯的話語讓餘令猛的抬起頭,刺眼的陽光下,老爹緩緩地從遠處走來。


    “老爹!”


    餘員外笑了,跑過來一下子將悶悶抱起,放在了肩頭。


    牽起餘令的手,快步遠離這個讓他骨頭發寒的地方,他覺得這地方不幹淨,不能讓孩子沾染上。


    “來福,走我們迴家!”


    很平常的一句話,餘令卻聽出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迴哪個家?”


    “先迴京城的這個家,再迴……”


    餘員外扭頭看著餘令,用商量的語氣道:“令哥咱們迴西安府吧!”


    “為什麽啊爹,鋪子咋辦!”


    “爹是在逃軍戶,現在雖然瀟灑,但卻耽誤了你,得迴去,不迴去我這個身份耽誤你念書。”


    “我不去考試!”


    “狗屁,你能讀書為什麽不考,再說這樣的話信不信我抽死你!”


    望著發怒的老爹,餘令低下了頭。


    餘令知道,老爹是真的發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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