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呆呆地坐在城牆底下。


    看了一眼破皮的膝蓋,他忍不住吐出點口水往上抹了抹。


    這是娘教的,小時候被蚊蟲咬了娘都會吐點口水抹抹。


    他的手肘和膝蓋一樣都受傷了,手肘其實比膝蓋還嚴重些。


    那一晚他把那個人撲倒滑出去,他人並無大礙,但胳膊,腿,好些地方都磨破了皮。


    如今有點紅腫,不斷的滲著黃水。


    他的鞋子也在那一晚丟了一隻,現在隻有一個腳有鞋子。


    如意並不放在心上,過幾天就好了,小時候經常摔,也沒出現過多大的問題。


    如意已經習慣了。


    唯一不習慣的是肚子餓。


    唯一心疼的就是他的草鞋尋不見了。


    娘和父親在的時候雖然吃不飽,但也不會受餓,到點了就有吃的。


    自從父親和娘淹死後就天天餓,幾乎尋不到吃的。


    至於甜根……


    他是騙餘令的,城牆底下根本就不會有甜根。


    造城的時候城牆底下的土早都拌了生石灰,草樹都不長……


    就算有那也輪不到自己來挖。


    肚子又開始咕嚕嚕的叫,也就在前天吃了三張餅子,早就餓的不行了。


    昨天他去工地看了,餘令不在,他的那張桌子也撤了。


    他很想去找餘令。


    可是他根本就不知道餘令住在哪裏。


    望著不遠處賣餅子的老漢,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餅子的香味在慢慢的摧殘著他的理性,他很想去搶。


    如意很有自信,以他的身手,悄然無息的走過去,搶完就跑。


    那個老漢是絕對追不上自己的。


    搶,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在腦子裏揮之不去了。


    就在他忍不住下定決心要去搶的時候。


    他突然狠狠的給了自己一拳,然後躺在了地上,母親的話在耳邊響起。


    “如意,你給娘記著,娘這輩子成了爛人,但這輩子從未幹過偷雞摸狗之事,記著,當個人,一定要當個人……”


    “如意,別人可以看不起你,但你要看得起自己,娘是年輕時走錯了,以至於步步錯,你可不能錯……”


    如意不是很明白母親的話,但他覺得母親的話沒錯。


    京城有很多自己這樣的人,他們現在都是賊偷,混跡在各處,專門做那偷雞摸狗之事。


    人人喊打,人人厭。


    肚子又開始叫喚了。


    如意把手放在肚子上,他有點後悔把前日買餅子找的錢都給了餘令。


    他看的出來餘令是咬著牙把那碎銀給了自己。


    如果不還他,自己今日說不定不會挨餓。


    就在如意還在後悔不該把錢還迴去的時候,一個小子躡手躡腳的走了過來,然後蹲在如意的身邊。


    “死了?”


    如意聞聲猛的坐起,然後不可置信的望著餘令。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以為今後再也見不到餘令了。


    畢竟,他還隻是一個孩子,那麽聰明,隨手給人的都是銀子,肯定是大戶。


    他家的大人肯定不會讓他出來的。


    他肯定要學習,要念書,還要有很多要學習的事情。


    娘說了,大戶人家的孩子再怎麽差,那也比百姓家的孩子強。


    “你…你……”


    餘令歎了口氣,望著如意道:


    “你這個人可真難找,你說你在城牆根下,京城這麽大,都快要把我跑死了。”


    “你…你……”


    餘令望著如意摔爛的膝蓋和手肘,望著他磨破皮的臉,餘令知道,定是那一晚那猛的衝出,撲倒後摔的。


    “我叫餘令,餘令的餘,餘令的令,你是我的恩人,如果不嫌餘家粗茶淡飯,以後就來我家吃飯,但得幹活。”


    如意咧著嘴笑了,站起身拍了拍身子。


    他就像那灰包,嗆人的灰塵從他身上飛起。


    如意這才反應過來……


    這輩子再也沒有娘給他洗衣服了。


    “我吃的多!”


    餘令打趣道:“所以你才那麽厲害!”


    如意又笑了,撓了撓頭,不好意思道:


    “一天一頓就行,重活交給我,我會拉犁,十歲的時候就給北城的順員外幹過!”


    “家裏沒田。”


    “那你家是幹嘛的?”


    “賣布的!”


    ........


    餘令帶著如意走了,如今的餘令有很多錢。


    從娘娘廟迴來後老爹就給了餘令一個錢袋子,裏麵有很多碎銀。


    餘員外很開心。


    因為他在娘娘廟他搖了一個諸事皆順的上上簽。


    餘令帶著如意去了京城最出名的鮮魚口街。


    這裏先前就是一個賣魚的地方,臭烘烘的。


    但因為緊挨著崇文門大街這地方火了。


    永樂初年是賣魚的,到了正統年間因為這裏的吃食便宜且多樣。


    勞作的百姓就愛來買,慢慢的人就多了。


    到了現在……


    鮮魚口街邊上布滿會館、客棧、商店、攤點、作坊廣布,商鋪、餐飲、茶樓和手工藝作坊。


    可謂是星羅棋布。


    餘令給如意買了兩雙布鞋,一雙厚的,一雙薄的。


    衣服餘令沒買,家裏有布,陳嬸和廚娘都是好手藝。


    其實鞋子也不用買。


    陳嬸和廚娘也都會做,但如意的腳多大得量,還得做鞋樣,一套下來少說七八天。


    說到鞋子,餘令有些不開心。


    在鋪子裏餘令看中的是一雙黑色高幫白色厚底的皮皂靴。


    那質量好,看著結實,結果因為餘令不是儒士生員或官人……


    人家夥計不賣。


    人家夥計說了,太祖爺規定了庶民、商人、雜役等不能穿靴子,隻允許穿草鞋或簡單縫製的直縫皮鞋。


    違反規定的處以極刑。


    (ps:這個皮鞋不是現在的皮鞋,是直縫皮鞋,去博物館的時候導遊講這樣的鞋子,穿著很臭,容易爛腳,有興趣的可以去看明朝的鞋履製度。)


    在餘令看來這不僅是簡單的穿著指導了,而是一整套等級森嚴苛刻製度。


    把人分三六九等就算了。


    鞋子這樣的穿在腳上走路的也分。


    夥計其實並不高傲,他反而是在為了餘令好,真要買,他其實也賣。


    現在這個製度雖然名存實亡了。


    但就怕嘴賤的給你舉報了。


    一旦被舉報,這個製度就會立刻生效。


    因為這是太祖爺留下的,這是祖宗製度,現在的皇帝都不能改。


    太祖的本意是好的,是想禁止民間的攀比豪奢之風。


    但這也太狠了,辛辛苦苦一輩子,想穿個好點的鞋子。


    結果還犯法。


    餘令沒有過多的去糾結這個事情。


    站在過來人角度來看待這個事情本身就是有問題的。


    在當時作出這個決策肯定是有原因的。


    餘令給如意買了好多好吃的,就連跟在身後的小肥也都開了葷。


    吃過了自己從未吃過的各種好吃的。


    買完了,餘令就朝著家裏趕。


    早已等候在門口的悶悶聽到巷子裏餘令說話的聲音立馬就笑開了花。


    拉著陳嬸就讓她開門。


    “今後你屋子就住在我邊上,雖然小了點但也沒辦法,家裏就這麽大,湊合一下,缺什麽你跟我說!”


    如意看著大瓦房有些呆愣,這樣的房子在他的眼裏就是豪宅。


    原先他家住的是草屋,三個人擠在一起的草屋。


    下雨的時候屋裏到處漏水,一個不注意壓茅草的石頭會掉下砸的人頭破血流。


    下大雨的時候爹娘沒跑出來,就是被壓茅草的石頭砸到了腦袋,然後跑不出來......


    如今他竟然有了一間青磚綠瓦的小房,他不好意思享受這些。


    可他又沒有什麽可以拿得出手的。


    如今餘令又給吃的,還給住的,如意總覺得心裏過意不去。


    想了半天,又憋了半天,他突然道:


    “簽契吧,我賣身給你!”


    餘令聞言忍不住笑了笑:


    “簽什麽契,你又不是奴,再說了,你有戶籍麽,安心的住,如果哪天有了好去處,隨時可以離開。”


    “不怕白眼狼?”


    “就算是,那也是白眼狼救了我。”


    如意又笑了,餘令這才發現他有一個很好看的酒窩。


    書房的譚百戶聽著窗戶的外麵傳來孩子們隱隱的對話聲,知道時間已經不早了。


    抬起頭望著餘員外:“那個人是你殺的吧!”


    餘員外殺人雖然能騙過很多人。


    連衙門仵作,和很多錦衣衛同僚都認為那光頭是死於劍傷。


    但在看到傷口的那一刻,譚百戶其實心裏都已經隱約有了答案。


    這個傷口他太熟悉了,他甚至都不用想就能還原當時的場景。


    餘員外笑了,沒否認,認真的點了點頭:


    “對,是我,他要讓我的兒子去供奉什麽狗屁的邪佛,讓我的女兒去當什麽童子,我能忍?”


    說著餘員外看著譚百戶,笑道:


    “扭捏了半天,喝了一肚子茶,扯了一大圈,現在總算說實話了,怎麽,你是來抓我去邀功的?”


    譚百戶歎了口氣,低聲道:


    “我來是想告訴你下次有這樣的事情能不能先跟我說一下,你的法子好,但容易被人查出。”


    “查不出,我用的東西和你們不一樣,衙門已經定案,是死於劍傷,是死於仇家的暗殺,跟我沒關係。”


    譚百戶望著自信的餘員外喃喃道:


    “你應該讓我來的,我現在是官,錦衣衛也沒有了當初那麽森嚴的製度,我一句話就夠了……”


    餘員外歎了口氣:


    “你成家立業了,也要為你譚家的財米油鹽奔波勞碌,我怎麽敢事事都麻煩你!”


    餘員外說著,忽然抬起了頭:


    “你現在有了家,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


    譚百戶聞言猛地一愣,然後搖頭苦笑。


    一個戰壕爬出來的兄弟現在都有了家,也都有了要照顧的人。


    餘員外這是不想讓自己難做。


    “裴明禦史進宮了,雖然沒有見到皇帝,但皇帝知道了。


    錦衣衛接手了這個案子,這個案子比想象中的還要複雜。”


    “目前得知的消息是這是脫離白蓮教的聞香教。


    這幫人殺不絕,也殺不盡,這次錦衣衛準備悄然行事,然後一鍋端。”


    餘員外站起身打開房門道:


    “好了,我知道了,天色不早了,你也該迴去了。


    今後少來我家,要是讓左鄰右坊知道你是錦衣衛,都不跟我走動了!”


    譚百戶笑了,喝完杯中的茶,然後離開。


    走到院子裏,望著大變樣的餘令一時間有些認不出來。


    圓潤了,白了,個子也猛的往上竄了一大截。


    “譚叔好!”


    望著越看越順眼,且彬彬有禮的餘令,譚百戶是越來越覺得自己那侄兒不是個東西。


    也不知道別人家的孩子到底是咋教的。


    “嗯,好,有空多來家裏走動,你我兩家不是外人!”


    “好!”


    餘員外笑嗬嗬的看著,一直把譚百戶送到大門口。


    走下台階的譚百戶忽然想起了什麽,他猛地迴頭看向院子的餘令。


    “怎麽了?”


    譚百戶笑了笑:“哦,沒什麽,沒事讓令哥多來家裏走動,我那逆子......”


    譚百戶深吸了一口氣,想到自己在書房見到餘令寫的字,咬著牙道:


    “唉,算了不說了,我迴去打他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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