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道夫的工坊區在灰階暮色中沉睡著,唯有零星鐵匠鋪的爐火仍像未閉合的傷口,在斷壁殘垣間滲出橙紅光芒。聖藤根係從石板縫中鑽出,銀灰色的脈絡在牆上織就法理網絡的暗紋,往常會隨著工匠們的心跳輕微震顫,今夜卻詭異地沉寂——直到一陣破碎的琴聲從巷尾飄來。


    那琴聲不像任何已知的樂器。它像生鏽的骨儀鉗刮過鐵砧,又像聖藤根係被強行扯斷時的嗡鳴,混雜著某種甜膩到發腥的旋律。格裏戈裏正用淬火鉗夾起一塊剛鍛好的馬蹄鐵,鐵砧上的恐懼精萃殘餘突然泛起銀藍色漣漪,仿佛被琴聲驚醒的噩夢。


    “誰在那裏?”他粗聲喊道,順手扯下牆上刻著安娜笑臉的石板——那是用抗魔黏土捏成的,此刻石板背麵的聖藤紋章正滲出淡藍色黏液。


    陰影中走出一個流浪詩人。他披著綴滿碎鏡片的鬥篷,懷裏抱著一把造型扭曲的吉他:琴頸是根指骨,琴弦泛著血肉的光澤,音箱上鑲嵌著無數張微型人臉,每一張都在無聲地大笑。詩人的麵容隱在兜帽裏,唯有下巴線條異常光滑,像是用蠟精心塑成。


    “給疲憊的工匠唱支歌吧,”詩人的聲音像蜜糖拌著玻璃碴,“唱支關於血肉自由的歌。”


    他撥動琴弦。刹那間,格裏戈裏感到握著淬火鉗的手不受控製地顫抖,鐵砧上的火星竟隨著琴聲跳躍,組成扭曲的笑臉圖案。隔壁皮具工坊的學徒哼起了調子,錘子敲打皮革的節奏逐漸與琴聲同步,嗒、嗒、嗒,越來越快,像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鼓。


    “錘擊應隨心跳而舞,”詩人吟唱著,鏡片鬥篷反射出千萬個跳動的光斑,“聖藤何必束縛熔爐?讓鐵水奔流如血脈,讓齒輪咬合似牙床——”


    歌聲裏藏著某種鉤子,勾著格裏戈裏的意識沉入溫暖的黑暗。他看見自己的錘子落下,不是敲打鐵塊,而是捶打一塊會蠕動的粉色組織,組織上布滿細密的血管,隨著錘擊節奏收縮,發出滿足的歎息。


    “叮——”


    一聲尖銳的金屬脆響刺破迷夢。格裏戈裏猛地驚醒,發現自己正用淬火鉗夾著一塊剛出爐的齒輪毛坯,而鐵砧上,本該是規則齒紋的地方,此刻卻隆起無數細小的肉丘,肉丘頂端滲出透明黏液,在爐火下折射出虹彩。


    更恐怖的是,齒輪表麵凹凸不平的紋路,竟清晰地複刻著他右手的指紋。


    “看看你創造了什麽,匠人。”詩人的笑聲從鬥篷下溢出,鏡片碎片紛紛脫落,掉在地上化作蠕動的蛆蟲,“這是血肉對法理的迴應,是自由的形狀。”


    格裏戈裏倒退一步,撞翻了盛放恐懼精粹的陶罐。藍色液體潑在齒輪上,肉丘突然劇烈收縮,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嘯。他這才看清,齒輪中心的軸孔裏,正緩緩擠出一截帶著絨毛的粉色肉須,肉須頂端開著一朵極小的、酷似色孽神徽的花朵。


    “把它……把它毀掉!”隔壁皮具工坊傳來慘叫,格裏戈裏衝出門,看見學徒倒在血泊中,他手中的皮革刀插進了自己的大腿,而桌上的馬鞍雛形已變成一團不斷抽搐的血肉,上麵布滿了無數張正在開合的嘴。


    聖藤巷的晨霧不知何時變得粘稠,銀灰色的根係在霧中泛著病態的潮紅。格裏戈裏彎腰撿起一塊掉落的齒輪碎片,碎片邊緣的血肉還在微微搏動,他突然聞到一股甜香,像是安娜最喜歡的、用希望粉塵烘焙的餅幹味,卻又混雜著腐肉的腥氣。


    “爸爸?”遠處傳來安娜的唿喚,帶著哭腔,“我的記憶石板……它在流血!”


    格裏戈裏握緊碎片,金屬割破掌心,鮮血滴在血肉齒輪上。那一刻,他清晰地聽見碎片裏傳來低沉的笑聲,那笑聲與流浪詩人的吟唱重疊,在聖藤巷的霧靄中迴蕩:


    “法理是枷鎖,血肉才是自由——歡迎來到,混沌的工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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