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斷橋煙雨起情思,


    綠絮無處不飛懸。】


    在空蕩靜謐的鯨館中,花祈夏膝蓋並攏背靠著冰冷的玻璃。


    她耳畔是融合了華國傳統經典戲劇的大提琴古典樂,不過唱詞都被現代的調音設備給磨濁了,聽不清具體清晰的詞內容。


    花祈夏眼前挽起袖子的男生身姿輕盈,從舒展的手臂到繃直的腳尖都被門口的逆光映出旖旎的剪影。


    【偶然間心似繾,


    春光流轉,


    這人間好風景,


    欲去還留戀,


    ……】


    白衣白褲的人左臂與地麵平直成線,右腳腳尖點地忽而整個人如落葉般向前墜倒,又在刹那間——


    在花祈夏唿吸收緊間胯骨驟然發力一擰!以出乎常人極限的柔韌度與力量翻轉了上半身,他的頭頂幾乎擦過地麵,眨眼間一個大跳繼而屈身就地翻滾一周。


    少年白皙的側臉在花祈夏微縮的瞳孔中掠過一道白光,仿佛春筍以驚人的速度衝破厚土,噴薄而出,迸發初生純粹的力量之美。


    下一秒喬星燦神采奕奕的表情如風掃落葉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堪堪延展到極限的指尖猛地收緊握拳,全部的激烈與力量瞬息消散得無影無蹤!


    喬星燦眼眸明亮,動作竟然刹那間變得柔和靈動,海水起伏的光波在他腳尖下遊走,仿佛倒影戴上蔚藍色的桂冠,他修長的脖頸高抬,腳步細碎而急切。


    花祈夏不懂芭蕾,但她懂文字也懂文字以外的意象表達。


    她完全可以從喬星燦的舞蹈中讀到比他跳《白蛇》許仙時更強烈的情感,很顯然他所闡述的角色正在經曆某種極致的轉變——


    從噴薄主導的野性之力到柔腸百轉得如水般,喬星燦臉上自然展露出那種妖而不豔的表情也隨之退去。


    他眉心稍抬稍蹙,爍爍生輝的瞳孔被暈染出淡藍的光華,喬星燦右手上抬,眼珠跟隨指尖移動,驚喜、懵懂、詫異與驚惶……


    隻有山野間覓食跳躍的小獸才會出現的神情,在這一刻被他全然詮釋在那張俊美鮮活的臉上。


    花祈夏被他完美的表演震撼到了,然而胸膛下的心髒,卻在喬星燦單腳旋轉間,與她短促地對視時,忽然不輕不重地跳了下。


    不疼,但好像窗外咕咕叫的鴿子,短小的喙啄掉了一粒鉚釘,帶些涼意的風透過縫隙滲進來——


    她沒由來地覺得那舞姿與喬星燦含笑的表情……怎麽讓她覺得莫名熟悉。


    又悵然若失。


    可是明明花祈夏在這之前幾乎沒怎麽了解過芭蕾舞。


    她知道的舞劇角色也僅限於吉賽爾,羅密歐朱麗葉這些,以及喬星燦之前給她展示的許仙一角。[注]


    ——那現在呢,這個陌生的角色究竟是誰?


    她為什麽會生出這樣奇怪又無可循的感覺。


    “……”花祈夏默默無言,思緒從她眼中飛遠,喬星燦仿佛一隻初入世間的生靈,用腳尖輕輕挑開半空中的水藍光影,波紋給他天真無邪的眼睛塗抹了幾簇墨團。


    接著他在旋轉中一條腿快速揮動,形成連續成扇的旋轉動作,突然!仿佛終於尋找到了什麽般,蜿蜒優美的身體線條猛地收緊又舒展,左腳腳尖滑過地麵,長腿向後伸展,如一隻起飛的蝴蝶,輕輕跳起:踩在舒緩流轉的音符上——


    【最撩人不是這人間美景雨三千,


    竟是那執傘翩翩美少年,


    今人妖相遇合該相戀!】


    ……】


    砰!


    “學長!”


    花祈夏眼睜睜看著喬星燦在一次輕盈跳躍時,竟然在半空如猛地卡殼的機器般身體一滯,隨後重重落到了地上!好似翩然起舞的蝴蝶猝然墜落。


    婉轉悠揚的配樂還在空氣中舞蹈著,花祈夏趕忙站起來跑向半跪在地上的男生,“學長你沒事吧!”


    【相戀,相戀。


    白蛇我這便與他一道神仙眷,


    從此不悔踏人間,


    且看今生與君掙個眠!


    ……】


    花祈夏手觸碰到喬星燦肩膀的前一秒鍾,喬星燦胸膛劇烈起伏一瞬旋即擋住了花祈夏的手,他垂下的睫毛根根分明,簌簌抖動著,脖頸和額頭泛起一層霧麵的汗水。


    “你還好嗎?”


    花祈夏不知道他的舞蹈怎麽戛然而止了,就好像編排到這裏就沒有下文似的,但更擔心喬星燦現在的狀態,“學長,有沒有哪裏傷——!!!”


    左手被猝然抓住用力朝前一拉,花祈夏重心不穩身子前撲,兩人之間距離驟然拉近不過咫尺!


    喬星燦抬起頭,撞進她盛滿關心與驚詫的眸子裏——


    那是純粹的,不摻一絲雜質的感情。


    一滴濕汗順著耳際滲入鬢發裏,喬星燦被海水倒映得格外深邃的眼睛,直直穿透花祈夏的瞳眸。


    他仿佛壓抑著某種格外激蕩的情緒般隱忍而急切地從她眼睛裏搜尋,試圖吸納什麽足以使他滿身骨骼肌肉重新運作的東西——


    可是,沒有。


    在兩人麵對麵僵持的短短幾秒鍾,喬星燦感受到花祈夏用力將自己的手抽了出去,幾乎一觸即分。


    他好似失魂落魄的傀儡倏地鬆開了五指,額前微卷的碎發晃蕩下來幾縷。


    喬星燦一眨眼,其中情緒迅速冷卻收斂,他望向花祈夏,眼底浮出一絲疲頓,啞聲開口:


    “抱歉,我隻是跳錯了節拍。”


    花祈夏大概還是被驚到了,她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腕,沒紅,但剛剛她鮮明感覺到對方掌根牽動手指的抖動,這說明喬星燦在那一刹那間心緒是極其不平靜的。


    ——這讓花祈夏有一瞬間想到了某個角色,那張角色的臉在喬星燦抬頭望向她幾秒鍾裏,與他的眼睛覆蓋重合。


    堂吉訶德。


    那個沉迷於自己是中世紀騎士的瘋子。


    花祈夏在喬星燦拉住她的手和她對視的刹那間,竟然荒誕地從他眼裏讀出與堂吉訶德如出一轍的光芒——


    偏執與迷戀,瘋狂與清醒微妙地平衡著,刺得花祈夏心頭一震。


    花祈夏茫然地緩慢轉動脖子,不遠處的玻璃後水光瀲灩,她無法參透喬星燦那種眼神的情緒,隻覺得若有所失。


    難道眼前這位舞者,他那獨屬於自己的理想主義,就盛在這廣闊冰涼的藍色海水中嗎。


    “……那什麽,你先起來。”


    對方卻低著頭靜默許久,花祈夏小心開口:“學長……你怎麽了。”


    喬星燦慢慢抬起頭,從唇邊隨之浮現出笑來,花祈夏一怔,似乎她在短短幾秒觸碰到的偏執與沉鬱隻是她的錯覺。


    少年標準弧度勾勒的雙眼看著她,笑意盈盈:“沒事啦,不小心摔了一跤。”


    喬星燦一收腿從地上利落站起,他手背撣去衣擺上的灰塵,笑聲帶著點兒不好意思的自嘲:“後麵還沒來得及編排,跳得不大熟練。”


    花祈夏盯著他沒有任何瑕疵的笑,垂眸“哦”了聲,“這樣。”


    “嗯呢,真不好意思祈夏,讓你看笑話了。”喬星燦走到一旁拿起地上的挎包,單肩背在身後,又提起保溫桶,說:“祈夏,帶紙巾了嗎。”


    花祈夏暫時壓下其他情緒,手摸了下口袋,掏出一小包棉柔紙遞過去:“給。”


    “謝謝。”


    喬星燦擦掉臉上的汗,抬手對那蔚藍色的玻璃做了個“拜拜”的手勢,花祈夏隨之看過去,那裏隻有靜靜懸在半空的鯨魚骨架。


    少年單手壓在挎包帶上,笑著說:“今天就先到這裏吧,後麵還沒排好,我下次再給你看。”


    “嗯……好。”


    喬星燦帶花祈夏走出鯨館,遠處靠近大門隔檔的花圃邊停著他那輛被盛修吐槽為“刀螂”色的保時捷。


    那個叫kevin的助教正恭恭敬敬等在車邊。


    黃昏撲麵而來的熱風才讓花祈夏後知後覺館內的溫度有多低,喬星燦低頭看她。


    “祈夏,我請你吃飯好嗎,南區有家江南菜館,他們家的腐乳肉很不錯,網上評分很高。”


    恐怕這些人裏除了花祈夏,也隻有喬星燦會關注到各區各地網上安利的餐館和果茶店,甚至一下子就用“腐乳肉”三個字抓住了花祈夏的興趣。


    這種相似的喜好和習慣讓花祈夏剛剛悵然的情緒稍微平複了些,不過她搖了搖頭:“不了學長,我哥在家做好飯了,下次吧。”


    喬星燦聞言也沒有強勸,接著聽花祈夏問:“學長,你剛才跳的那個舞,是什麽角色?聽配樂好像和《白蛇》有點兒像,也是傳統劇目嗎。”


    如果編舞出自傳統雜劇文學的話,花祈夏剛剛那股沒由來的熟悉與異樣也就有了解釋——


    畢竟她在古代文學課上研究過的各類元明清劇目的角色也不少,難免在看喬星燦跳舞時產生了本能的專業代入。


    “對,不過不算什麽角色,就是個自製的無名練習舞,隨便跳的。”


    喬星燦把保溫桶還給她,見花祈夏神情遲疑,笑著問:“怎麽了?”


    “沒什麽,隨便問問。”


    喬星燦:“對了祈夏,接下來三四天我會很忙,可能沒辦法經常和你見麵了,你在簡曆和陳述修改上有問題可以直接發給我,我會盡快迴的。”


    花祈夏點頭:“好。”


    她猶豫了片刻,再次抬眼:“學長,在我這個觀眾看來,你跳得真的已經很好了——別給自己太大壓力。”


    她不得不承認,喬星燦剛才的舉動令她有些膽戰心驚,如果說那是他對芭蕾舞的熱愛,那麽花祈夏則會更加茫然,她怕自己將來找到了熱愛的方向,也會在某一時刻流露出那種幾近於偏執的情緒。


    ——這就是熱愛該有的樣子麽?


    聽見花祈夏的叮囑,喬星燦目光微動,有些意外的眉梢上揚。


    嗡嗡。


    盛修發來了消息,問花祈夏什麽時候迴來。


    他拍了草嘟嘟按著飯盆等飯的模樣,花祈夏看得笑了一聲。


    “那我先走了。”


    花祈夏收起手機,向前的腳步逐漸變得輕快,心裏已經盤算著路過市區的時候再買份燒肉粽,“學長加油,想吃湯圓的話下迴我再給你帶,拜!”


    她踩著下午燦爛的陽光趕來,又伴隨黃昏離開,在喬星燦凝鈍許久的目光中消失在鯨館外,年輕的男生站在原地,這一刻忽然覺得周遭過分安靜了些。


    “喬哥。”


    kevin走上前來。


    “kevin,”喬星燦臉上歸於平靜,“我剛才跳了白蛇。”


    kevin:“是《斷橋》還是後兩幕?”


    “《斷橋》,白蛇化形,斷橋初遇。”喬星燦閉上眼,腦海中飛速閃迴剛才堪稱完美的所有動作。


    “哥,不能隻停在《斷橋》啊。”kevin麵露難色,“團長剛才來電話問後麵兩幕進展,他不敢催你,托我問問你現在,呃,現在是卡在那裏了。”


    兩個人往保時捷的方向走,喬星燦忽然問:“kevin,你知道《情起》最核心的情感輸出是什麽嗎。”


    “不就是……白蛇接下來留在人間和許仙相愛相戀?”


    “那是過程,不是情感。”


    喬星燦按了一下嘴角,那裏被滾燙的芝麻糖漿燎出細小的紅痕,他緩慢地長舒一口氣,這個動作讓他周身的氣場一鬆,仿佛褪去一層塵封的殼——


    “是愛欲,白蛇對人類初開的愛欲。”


    他啟唇念出那聽不清唱詞的舞曲伴奏:“白蛇我這便與他一道神仙眷——”


    喬星燦仰頭看著西沉的太陽,“《斷橋》初遇已經排演完美了,可我看不見接下來的愛欲啊……沒有愛欲。”他低聲喃喃地:“她眼裏沒有……怎麽辦呢。”


    kevin麵露不解:“誰?”


    “沒誰,走吧,迴學校。”喬星燦抬腳,步子沒邁出去動作便停頓了——


    他隔著館外大門的隔檔,與馬路對麵那個長身玉立的男人對視。


    喬星燦忽然勾起唇角,對kevin說:“你先迴學校吧,讓他們把後兩幕配樂demo發我郵箱。”


    “好的。”


    ……


    “謝醫生,挺厲害啊,居然能找到這地方來。”喬星燦佩服地搖了搖頭,開玩笑說:“應該不是祈夏告訴你的,該不會請了公安局的朋友幫忙吧?”


    車窗倒映著謝共秋生人勿近的麵孔,他沒有接喬星燦玩笑的話,淡淡開口:“你利用她。”


    ————


    【注1】:唱詞片段融合京劇白蛇傳與昆曲牡丹亭選段,根據故事情節做出相應改編,特此說明。


    【注2】:吉賽爾、羅密歐、朱麗葉皆出自經典芭蕾舞《吉賽爾》《羅密歐與朱麗葉》中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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