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堪稱噪音與色彩雙重暴擊的中央區域。


    前方,高聳的巴洛克風格城堡尖頂刺破藍天,純金箔覆蓋的裝飾在驕陽下肆意潑灑著刺目的光芒;


    左後方,巨大的鋼鐵巨龍翻滾衝下陡坡,載著乘客的尖叫撕裂空氣;


    右麵,充滿未來感的巨大球形太空船正以眼花繚亂的姿態公轉自轉。


    這裏就是常青市頂級的“星光樂園”——以極致的視覺感官和層出不窮的頂級設施聞名。


    就像一個巨型的、高速運轉的多巴胺工廠。


    飽和到幾乎失真的色彩從四麵八方湧來:糖果粉的爆米花亭、檸檬黃的旋轉茶杯、鈷藍色的激流勇進水道……


    每一處細節都在閃光,流動的led光帶勾勒著設施輪廓,巨大的發光雕塑點綴在廣場各處。


    人流不是摩肩接踵,簡直是築成了血肉長城,孩子們手上的氣球匯成了五彩斑斕的雲朵,興奮的尖嘯聲浪幾乎要將電子音樂的強勁節拍都蓋下去。


    陽光灼熱得像是在融化空氣,空氣中浮動著的不僅僅是糖霜和爆米花的甜香、烘烤熱狗牛排特有的微焦氣息。


    更有一種複合型的、令人食指大動的馥鬱香氣——剛出爐的黃油華夫餅、淋滿濃鬱巧克力醬的冰淇淋、還有遠處巨型旋轉燒烤架上傳來的煙熏肉類和辛香料的味道。


    “小林閣下?”


    春政的聲音穿透嘈雜的聲浪,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探尋。


    她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側一步之遙的位置,微微仰頭看我,那雙沉靜的、倒映著樂園斑斕燈光和淡綠色的眼眸裏,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怔忪和無法掩蓋的倦怠。


    “您看起來…有些疲憊。”


    她的話語很輕,卻像投入湖麵的石子,準確擊中了那份被強行壓製的沉重,


    “這個地方,好像…比在下預想的要吵鬧得多?抱歉,也許應該...換一天?”


    她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輕蹙了一下,目光掠過我的左肩。


    我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臉上擠出的笑容不那麽僵硬:


    “啊,沒有的事,春政小姐。隻是……陽光實在刺眼,還有,”


    我瞥了一眼路邊巨大的廣告牌,上麵正播放著驚險刺激的廣告片段和一個醒目的告示,


    “今天好像格外熱鬧…大概還有那個大型國際品酒節湊熱鬧的緣故。”


    確實,“星光嘉釀”美食美酒節正在樂園中心“星光環湖長廊”區域盛大開幕。


    巨大的宣傳旗迎風招展,上麵印滿了世界各地名酒莊和珍饈供應商的logo。


    空氣中先前聞到的那些複雜香氣,有相當一部分就來自於那邊:發酵葡萄的醇厚、奶酪的成熟香氣、烘烤咖啡豆的焦香、高級火腿的鹹鮮、還有無數甜點散發的誘人甜膩…


    它們構成了這喧囂背景音下的另一重豐富嗅覺體驗。


    不少穿著講究的成人都結伴朝那個方向湧去,手裏已捧著精致的試酒杯,與樂園裏尖叫的孩子們形成鮮明對比。


    色彩、光線、噪音、氣味…


    感官已被完全超載。


    我臉上的笑容,努力維持卻顯得異常疲憊的麵具,在春政清澈的眸光下幾乎要瓦解。她的話語,輕柔卻精準地刺破了喧囂,直抵核心。


    “不必勉強的。”


    春政的聲音仿佛帶著一層濾網,隔開了周圍的嘈雜,清晰地響在我的耳畔,


    “您…還是在擔心那位粉發的女孩子吧?”


    心髒像是被這句話輕輕捏了一下。


    那被強行壓下的、混雜著對小櫻狀態擔憂和左肩隱痛的沉重感,再也無法掩飾。


    我下意識地避開了她洞悉一切的視線,目光在色彩爆炸的樂園裏失焦。


    “我……”


    聲音被又一波過山車的狂嘯和尖叫淹沒。


    巨大的鋼鐵“恐龍”帶著撕裂空氣的轟鳴從頭頂掠過,強勁的氣流夾雜著爆米花、油脂和遠處酒節傳來的複雜香氣撲鼻而來,幾乎令人窒息。


    氣浪掀起春政鬢邊的幾縷黑發,她纖穩的身姿卻未動分毫,那雙沉靜的、映著霓虹光暈的淡綠色眼眸,依然溫和而堅定地注視著我,帶著一種包容一切的耐心,等待著穿透噪音的迴答。


    喧囂的頂峰過去,留下嗡鳴。


    我在那片短暫降噪的罅隙裏,終於吐露了心聲:


    “…是。我總是…放心不下她。害怕她卷入我們遇見的這些詭異的事件...”


    沉重,但承認它本身也是一種釋放。


    短暫的沉默在我與春政之間流淌。


    她微微偏頭,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帶著理解和寬慰的笑意浮現在嘴角。


    “人心牽掛羈絆,如同草木隨風低語,再自然不過了。閣下心中有思慮之人,這份心意…是您的溫柔。”


    她的聲音如同林間清泉,奇異地撫平了周遭的喧嘩,


    “正因如此,您才是我所認識的閣下。”


    她的理解非但沒讓我放鬆,反而加深了我此刻的自責。


    “可是,”


    我低下頭,聲音裏帶著滿滿的歉意,


    “春政小姐,今天明明是專門陪你來的,我這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實在太差勁了。完全沒能好好陪你享受這裏……”


    我抬起頭,看向她,努力表達著內心的愧疚,


    “讓你在這種地方…我卻沉浸在困擾裏,實在對不起。”


    春政輕輕地搖了搖頭,那細微的動作帶著一絲從容。


    “別這麽想,”


    她的語氣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能向信長閣下借到您一天,在下已經很滿足了。”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那片閃耀著七彩光芒、人潮湧動的遊樂區域,


    “而且啊,心事就像林間的霧氣,想得太用力反而看不透。”


    她的視線轉迴來,唇邊那抹淺笑加深了,帶著一點俏皮的提議,


    “先進去怎麽樣?走起來,動起來,說不定心情反而會跟著明朗起來呢?”


    她的話很自然,特別是那句“走起來,動起來,說不定心情反而會跟著明朗起來”,像在晦暗處點亮了一盞小燈。


    確實,光是杵在這裏焦慮和愧疚,什麽也改變不了。


    看著她安靜等待的樣子,再想到自己剛才的失態,一股歉疚推動著我做出了決定。


    “……嗯!說得對!”


    我深吸了一口混合著糖果、陽光和人群熱度的空氣,仿佛要把胸口的悶氣唿出去。


    臉上的笑容輕鬆了一些,多了幾分真誠的釋然。


    “抱歉讓你等我了,春政小姐。走,我們進去玩!”


    這次的話帶著決心。


    說完,我率先邁開步子,朝著那被巨大發光標誌裝點的樂園入口走去。


    喧鬧的聲浪重新包裹而來——孩子的笑鬧、音樂的鼓點、設施的轟鳴——但這一次,當腳步堅定地向前,它們仿佛變成了富有活力的背景樂。


    陽光好像更溫暖了,不再是刺眼,而是照亮了每一處絢麗的色彩。


    爆米花的香氣聞起來異常香甜,遠處過山車的軌跡像在藍天上劃出一道道銀亮的弧線。


    對小櫻的擔憂仍在心底某處,隻是被春政溫和的話語暫時妥帖地收攏了。


    這一刻,屬於這裏,屬於眼前這片熱鬧,也屬於身邊這位善解人意的同伴。


    我側過頭,看到春政已經跟了上來。


    她走得不疾不徐,側臉在光影下顯得柔和又安定,對我露出了一個更清晰的微笑。


    “走吧。”


    她輕聲應和,聲音裏帶著淺淺的愉悅。


    我們並肩,真正融入了那片由無數笑聲、尖叫、光影和雀躍身影組成的、喧騰的遊樂場河流之中。


    “春政小姐,你想先玩哪個?”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快些,目光掃過周圍令人眼花繚亂的設施。


    春政站在我身側,目光平靜地掠過這些高速運轉、色彩斑斕的龐然大物,眼神裏沒有尋常遊客的興奮或躍躍欲試,反而帶著一絲…


    近乎學術性的觀察?仿佛在評估某種陌生的自然現象。


    她微微歪了歪頭,幾縷米色發絲滑落肩頭,淡綠色的眼眸裏映著旋轉茶杯上閃爍的彩燈。


    “說實話,”她的聲音清越,自然地穿透喧囂,“這些設施…在下還是頭一次見到。”


    她頓了頓,看向我:


    “閣下能否…先帶在下去見識一下?您認為‘有趣’的設施?”


    有趣?我愣了一下。


    在這個以刺激著稱的樂園裏,


    “有趣”的定義實在太過寬泛。


    看著春政沉靜如水的樣子,我實在無法想象她坐在那種能把人甩得七葷八素的離心機裏尖叫的模樣。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避開了那些最刺激的項目,最終落在了不遠處一個相對“溫和”的區域——旋轉茶杯。


    巨大的、裝飾著卡通圖案的茶杯在色彩鮮豔的底盤上旋轉、公轉加自轉。


    雖然速度不慢,但比起旁邊的過山車和跳樓機,簡直是優雅的華爾茲。


    孩子們的笑聲從那邊傳來,顯得格外純粹。


    “那個怎麽樣?”我指向旋轉茶杯,“看起來…挺熱鬧的,但應該不會太嚇人。”


    春政望過去,看著那些巨大的彩色“碗”在盤子上打著轉兒。


    春政順著我的手指望去,目光落在那些旋轉的彩色“巨碗”上。


    她微微頷首:“看著挺有趣~那就先玩這個吧~”


    我們走向排隊區。隊伍不算太長,大多是帶著孩子的家庭。


    春政安靜地跟在我身後,隻是專注地觀察著旋轉的茶杯和周圍興奮的孩子們。


    空氣中,除了爆米花的甜香和人群的熱氣,還混雜著一絲從遠處品酒節飄來的、更為醇厚的葡萄酒香,若有若無。


    排到我們時,工作人員示意我們坐進一個空著的“茶杯”。


    我扶著邊緣跨進去,坐穩。


    春政則輕盈地一步踏入,動作流暢得仿佛踏入庭院而非遊樂設施。


    她在我對麵坐下,雙手自然地放在膝蓋上,腰背挺直,姿態端正得如同參加茶會。


    “叮鈴鈴——”清脆的鈴聲響起,底盤開始緩緩轉動。


    接著,我們所在的“茶杯”也開始沿著底盤上的軌道,一邊公轉,一邊自轉起來。


    速度逐漸加快。周圍的景物開始模糊成流動的色彩光帶。


    離心力溫柔地拉扯著身體,帶來輕微的眩暈感。孩子們興奮的尖叫聲和歡笑聲在耳邊放大。


    我看向對麵的春政。


    她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抓緊扶手或者放聲大笑。


    她隻是靜靜地坐著,目光平靜地注視著茶杯外飛速掠過的景象——模糊的藍天、旋轉的彩燈、其他同樣在旋轉的茶杯、以及遠處那些更高大、更刺激的設施輪廓。


    她的表情沒有太大變化,既沒有恐懼,也沒有明顯的興奮。


    但那專注的眼神,仿佛在解析這旋轉背後的物理法則,又或者是在感受這人為製造的、高速流轉的“動”與她自己內心的“靜”之間的微妙平衡。


    風拂起她鬢角的發絲,掠過她沉靜的側臉。


    在這高速旋轉的彩色漩渦中心,她像一塊不受幹擾的磐石,又像一滴融入激流卻依然保持本色的清泉。


    “感覺怎麽樣,春政小姐?”


    我忍不住在旋轉的間隙大聲問道。


    她緩緩轉過頭,目光落在我臉上,唇角似乎向上牽動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幾乎難以察覺。


    她的聲音在風聲和音樂聲中依然清晰,


    “如同置身於一個巨大的、不斷變幻的萬花筒之中。頗為…新奇。”


    茶杯的速度慢了下來,最終停穩。我們走出“茶杯”,重新腳踏實地。


    周圍的喧囂似乎更響亮了。


    “接下來呢?”


    春政看向我,眼神裏帶著詢問,似乎已經完全將“向導”的職責交給了我。


    我看著周圍。


    旋轉茶杯的體驗顯然沒有讓她產生“刺激”或“好玩”的常規感受。也許……需要一點更直觀的?


    我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了不遠處一個巨大的、被做成冰淇淋聖代形狀的亭子。


    色彩繽紛的巨型甜筒模型上,點綴著“草莓”、“巧克力”、“香草”、“抹茶”等巨大的裝飾球,散發著誘人的甜香。


    排隊的人不少,但移動速度很快。


    “要不要……試試那個?”


    我指了指冰淇淋亭,


    “據說這裏的華夫筒是樂園一絕。”


    春政順著我的目光看去,眼神在那巨大的“冰淇淋聖代”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確認那並非某種奇特的建築。


    她點了點頭:“好。”


    排隊的隊伍裏彌漫著濃鬱的奶油、巧克力和水果的甜香。


    輪到我們時,我點了兩份招牌的“星光聖代”——


    巨大的華夫筒裏塞滿了香草冰淇淋球,淋上濃鬱的巧克力醬,再點綴著彩色的糖粒和一顆鮮紅的櫻桃。


    我把其中一份遞給春政。


    她雙手接過,看著手中這個比她手掌還大的、冒著絲絲冷氣的甜筒,眼神裏帶著一絲新奇和…


    謹慎?


    仿佛在對待一件需要仔細研究的藝術品。


    這種冰淇淋,愛德華茲先生的店裏應該沒有。


    她學著旁邊人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嚐試著舔了一口頂端的冰淇淋。


    冰涼甜膩的觸感讓她微微睜大了眼睛,那沉靜的麵容上終於出現了一絲符合她外表年齡的、真實的、細微的驚訝。


    “……很涼。”


    她輕聲說,然後又低頭看了看那融化的邊緣,


    “也很甜。”


    看著她那副認真品嚐、帶著點研究意味的樣子,我不由得笑了出來。


    陽光照在她微微低垂的睫毛上,在臉頰投下淡淡的陰影。


    這一刻,她身上那種超越年齡的沉靜似乎淡去了些許,顯露出一種難得的、屬於少女的懵懂和可愛。


    我們拿著冰淇淋,沿著喧鬧的主幹道慢慢走著。


    巨大的過山車軌道在不遠處劃出驚心動魄的弧線,載著乘客的尖叫唿嘯而過,帶起一陣強勁的氣流,吹得周遭的侏羅紀宣傳旗幟獵獵作響。


    她微微側身,避開了那股強風,但目光卻追隨著那鋼鐵巨龍遠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那種……速度極快、上下翻飛的設施,”


    她看著過山車消失在軌道的最高點,然後猛地俯衝而下,引發又一陣尖叫浪潮,


    “便是您之前提到的‘刺激’所在嗎?”


    “嗯,那是過山車,算是這裏最刺激的項目之一了。”


    我點頭,看著那令人心跳加速的軌跡,


    “速度快,落差大,很多人喜歡那種失重和腎上腺素飆升的感覺。”


    春政安靜地看著,直到那列車再次平穩駛入站台。


    她轉迴頭,咬了一口已經開始融化的冰淇淋邊緣,淡綠色的眼眸裏映著遠處設施閃爍的燈光。


    “速度與高度,確實能激發人心深處的悸動。”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分析,


    “就像麵對湍急的瀑布或險峻的山崖,本能會感到敬畏與…興奮?”


    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然後看向我,眼神清澈:


    “小林閣下,想試試那個刺激的...過山車嗎?”


    春政的目光依舊追隨著那蜿蜒的鋼鐵軌道,帶著純粹的好奇。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又一趟列車正尖叫著俯衝而下,左肩仿佛被那景象喚醒了似的,隱隱泛起酸脹。


    我下意識揉了揉肩頭,擠出一點笑容:“那個啊…刺激是刺激,不過按經驗之談,這種壓軸大戲一般都放最後坐。一下子把‘頂峰體驗’用掉,後麵怕是什麽都提不起勁兒了。”


    春政聞言,目光從過山車收迴,落在我揉肩的動作上,隨即了然地點點頭,淡綠色的眸子裏掠過一絲理解:


    “原來如此。登高山也需步步留力,把最陡峭的山崖留在最後登臨,才有迴味之趣。”


    她不再執著於過山車,視線在周圍密集喧鬧的設施間緩緩遊移,像是在尋找什麽特定的目標。


    片刻後,她的目光定格在不遠處一個造型如同巨大橡樹、枝葉由無數七彩燈珠綴成的遊樂設施上——那是旋轉飛椅。


    無數條懸吊的藤蔓秋千從“樹冠”垂落,乘客坐在上麵,隨著旋轉緩緩升高,如同飛舞在星空森林中的精靈。


    “那個,”


    春政指著旋轉飛椅,語氣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向往,像是被那份懸空感輕盈的畫麵所吸引,


    “看起來…像是在風裏飄著?不如先試試那個?”


    “好主意!”


    我欣然同意。旋轉飛椅比茶杯高了不少,能看到更遠的景色,又不像過山車那樣狂暴,正好適合她。


    排隊時間不長,很快就輪到我們。


    選了兩架相鄰的“藤蔓秋千”。


    當座位緩緩上升,腳下的喧囂似乎被稍微推開了一層。


    風更直接地拂過麵頰,吹得春政發絲輕揚。


    她雙手輕輕抓住身前的安全杆,身體放鬆地依靠在椅背上,目光沉靜地俯瞰著下方色彩斑斕湧動、設施起落閃動的偌大樂園全景。


    升至最高點時,視野豁然開朗,遠方的城市輪廓線和更遠處的青山都隱約可見。


    微風帶來了遠方更純淨的、融合了青草與陽光的氣息,暫時衝淡了下方濃稠的甜膩與燒烤味。


    春政微微側過頭,看向我,唇角向上彎起一個滿足而安寧的弧度:


    “高處看,真是別有一番天地。風很舒服。”


    她的聲音在風聲裏很輕,卻清晰悅耳。


    緩緩下降,重新踏上地麵。空氣中又彌漫開各種食物的香氣。


    經過一個製作巨大棉花糖的小攤,看著蓬鬆如雲的彩雲在師傅手中翻卷成形,連空氣中都飄散起甜蜜的焦糖氣息。


    我買了一支藍粉相間的巨大棉花糖遞給她。


    春政再次小心接過,好奇地用手指戳了戳那綿軟輕飄的糖絮,又小心地撕下蓬鬆的一角放入口中。


    那細膩的甜味化開時,她的眼睛滿足地微微眯起,難得地流露出符合年齡的愜意。


    我們就這樣一人舉著一個巨大的棉花糖,找了樂園裏一處相對不那麽擁擠的、臨近一片小型景觀池塘的長椅坐下。


    池塘裏飄著睡蓮,幾尾錦鯉悠然地擺尾,人造噴泉的水霧帶來了些許涼意。


    雖然背景音依然喧鬧,但這裏總算有了一絲短暫喘息的縫隙。


    我們並排坐著,看著波光粼粼的水麵,咀嚼著口中的甜味。空氣安靜了片刻,隻有棉花糖被撕扯的細微聲響。看著身邊春政沉靜吃著棉花糖的側臉,那份屬於她的恬淡氣質在這種略顯喧囂的背景中顯得格外特別。


    我不由得想到信長她們。


    “春政小姐,”


    我斟酌著開口,聲音也放得平緩,


    “之前…你說不太明白遊樂場是什麽樣子。其實我一直有點好奇…你和信長閣下,還有晴鬥、日向她們不是也常在一起行動嗎?她們應該也見識過不少‘熱鬧’地方,怎麽沒讓她們帶你來玩?”


    春政撕棉花糖的動作停了一下。


    她沒有立刻迴答,目光依舊望著池中遊弋的錦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過了一會兒,她才慢慢開口,聲音比平時更輕、更平,帶著一種遙遠感:


    “信長閣下…她們都很照顧在下。”


    她頓了頓,似乎在尋找確切的詞句,


    “願意和我這個來路不明,甚至…連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裏都記不清的人做朋友。”


    我的心頭微微一緊。


    她緩緩轉過頭,看向我,淡綠色的眼眸清澈依舊,但深處卻仿佛藏著一片未曾照亮的迷霧。


    “沒有記憶,沒有歸處。”


    她的話語平靜得像是在敘述別人的事情,


    “隻是醒來時在一座公園附近,茫然無措…像一片無根的落葉。”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似乎在透過我,看到了那個初遇的時刻。


    “就在那時…閣下出現了。”


    她的聲音裏注入了一絲極淡的、卻真實可觸的暖意。


    “在下還記得那個下午,風也有些涼。您…從那個紅色箱子裏,”


    她微微側頭,似乎在迴憶自動售貨機的樣子,


    “拿出了一份金平糖,”


    她看著手中蓬鬆的棉花糖,嘴角微微彎起一點弧度,仿佛那絲甜味喚醒了記憶裏的另一份滋味。


    “遞給了當時茫然、連話都說不利索的在下。”


    她的聲音輕柔,


    “那份味道,很甜,很暖…像是一點點把凍結的東西化開了。”


    “也正是因為遇見閣下,後來才得以認識信長閣下她們,才有了…容身之處。”


    她補充道,語氣帶著真誠的感激。


    “說到容身之處…”


    我接上話,


    “你剛才提到愛德華茲先生收留了你?我看你在他店裏幫忙做得很好。”


    我迴想起她和那位沉默寡言但手藝精湛的咖啡店紳士相處的場景,雖然交流不多,但彼此間有種奇特的默契和尊重。


    提到愛德華茲先生,春政的神情明顯柔和了許多。


    “嗯,”


    她輕輕點頭,語氣中帶著敬意,


    “愛德華茲先生…他是個很嚴肅的人,但心思很細。他沒有問太多在下的來曆,隻是在下那時身無分文,又不知該往何處去…他就說店裏缺個幫手,問在下願不願意學點手藝。包三餐,也有一份很微薄的薪水,還能住在店後的小閣樓裏。”


    她將手中融化的棉花糖輕輕卷了卷,繼續道:


    “與其說是收留…更像是給了在下一條可以自己走的路,一個…可以立足的點。在那裏打打下手,整理櫃台,學著記那些西點的名字和分量…日子很簡單,也很踏實。愛德華茲先生話很少,要求卻很嚴格,他對點心品質的堅持…讓在下學到了什麽是‘本分’。他人雖然看著冷硬,但從不苛責在下笨拙,晚上也總會默默把當日沒賣完但還完好的小份甜點,留給在下當夜宵。最後還幫忙讓我進入常青學園學習……”


    她的描述讓我腦海中浮現出那位身材高大、常在烘焙間沉默忙碌的背影。


    他們之間確實沒有過分的熱絡,卻有一種建立在“認真做事”基礎上的、牢靠而無聲的信賴與關照,像是冬日裏壁爐邊各自專注的人,無需言語也能感知到對方的溫度。


    春政抬起頭,目光清澈地看向我,帶著一種終於觸及核心的坦然:


    “所以今天…邀請閣下來這裏,其實是想表達在下的謝意。”


    她頓了頓,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聲音又輕了些:


    “金平糖的恩情,指引的緣分,還有…這難得的立足之地。在下一直記在心裏。可思來想去,不知如何迴報。錢財太過單薄,其他…似乎又無從著手。”


    她微微低了低頭,手指無意識地撚著那支小小的棉花糖棒,


    “直到…聽到客人們談論這座星光樂園……”


    她抬頭看向我,淡綠色的眼眸在池塘的反光下顯得異常明亮,帶著一種近乎赤誠的認真,


    “在下想,既然對這裏的一切都感到新奇,那請閣下一同前來探索,或許…是最能表達心意的方式了。”


    她的聲音恢複了些許平日的淡然,但眉宇間那份深重的疏離感,似乎被剛剛的傾訴悄然融化了一部分,


    “休息好了。那件刺激的‘最後大戲’就留待稍後,”


    她側過頭看我,眼中重新燃起一點探索的光,


    “那麽…下一個熱鬧,就麻煩閣下再帶我去看看了?”


    她的笑容這次真切了許多,在午後的光影裏,帶著一絲卸下某種重負後的輕盈期待,再次匯入那片色彩與聲浪的洪流中。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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