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高陽靜立在庭院之中,廊下的燈籠在風中搖晃,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長,長孫衝步履匆匆,連眼角都未曾掃向她一眼,仿佛眼前人是路人一般。


    望著長孫衝離去的背影,曾經恩愛的夫妻,如今竟落得這般光景,高陽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張了張嘴,質問的話語已到嘴邊,卻又生生咽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猛地轉身,大步迴了房中。


    高陽重重甩上房門,跌坐在梳妝台前,鏡中倒映出淩亂的發髻和通紅的雙眼,伸手從抽屜中取出那枚五色石吊墜,吊墜在燭火下泛著幽幽的光,四哥的信在她腦海中不斷浮現,字字句句都似帶著殺氣。


    “既然你不仁,那就別怪我不意!”喃喃自語的聲音中滿是怨毒與決絕。又想起房遺愛,那個懦弱無能的男人,竟然偷偷跑了;還有秦正則,也跟著父皇脫身而去,“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突然暴怒將桌上的胭脂盒狠狠摔在地上,瓷片四濺,“老娘就算是死也要拉一個墊背的!”


    昭陵供養殿,李泰聽著親信的稟報,手中把玩的玉杯當啷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嘴巴大張,眼中滿是震驚,聲音哆哆嗦嗦:“能讓一間房子毀塌?”


    親信神色鄭重,重重地點了點頭:“魏王,千真萬確,是屬下親眼目睹,趙六為此還付出了生命。”


    李泰猛地站起身,在殿內來迴踱步,片刻後揮了揮衣袖:“賞兩百貫給趙六的家人,派人厚葬,莫要讓人瞧見屍體,本王一向恩怨分明,不會虧待出力之人。”話畢頓了頓,目光緊緊盯著親信,“有沒有辦法讓其能夠穩定?總不能每次都這般不可控。”


    親信麵露難色,搖了搖頭:“那方士隻是偶然得到的配方,劑量也是在一次意外中摸索出來的,實在難以掌控。屬下確認,他已無更多的價值。”


    李泰眉頭緊皺,沉思良久,單手化掌做了個橫切的姿勢,眼神冰冷如刀:“手腳幹淨些,此事幹係重大,聲響過大,定要遠離長安城。預備出能破壞宮門的量即可,所有人員都要用最可靠的死士,絕不能有半點閃失,去吧!”


    親信領命退下,待殿門關上,李泰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興奮得跳了起來,許久終是靜下心來,臉上露出難以抑製的笑容。太醫署秘信告知父皇身子堪憂,這消息如同導火索,瞬間點燃了心中的野心。


    他請求留在昭陵一年,日夜等待的不就是這個時機嗎?“若非天命在我,為何會在關鍵時刻讓本王獲得這驚天動地之物呢!”李泰仰頭大笑,笑聲在空蕩蕩的供養殿內迴蕩。


    端起案上的茶水,一口飲盡,直接用衣袖抹了抹嘴角。隨後大步朝母後的陵前走去。今夜,定要再為母後誦讀一遍經文,祈求她在天之靈保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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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中城,城外官道上,綿延數裏的人流如蟻群般緩緩蠕動,高句麗百姓們推著裝滿家什的木車,扶老攜幼地朝城門方向行進。


    孩子們的小手緊緊抓著父母的衣角,老人們拄著樹枝做成的拐杖,感歎著從未見識過的平坦道路,心中充滿了對營州都督的感激。


    張儉站在營州城牆上,望著一眼望不到頭的流民隊伍,嘴扯得跟中風了一般,營州這些年在他的治理下,雖說是糧倉充實、商路暢通,但突如其來的大批高句麗移民,還是讓他感到難以招架。


    城中的工坊日夜趕工搭建臨時住所,可還是跟不上人口湧入的速度。更棘手的是語言不通,負責分發糧食的官吏連比劃帶猜,也隻能勉強應付。張儉望著城外不斷聚集的人群,心中暗自盤算:“正則,別怪叔父甩鍋啊,你能力大,你多擔待著些吧。”


    都護府,燭火搖曳。蘇烈盯著正在核對移民安置賬冊的席君買,眼中滿是疑惑。隻見席君買一邊用毛筆快速的書寫,一邊用高句麗語向旁邊的高竹離詢問細節,流利的發音讓蘇烈不禁咋舌。


    待高竹離退下,蘇烈忍不住開口:“君買是何時學會的高句麗語,之前可從未聽說你還有這個本事的嘛。”


    席君買擱下毛筆,爽朗地大笑起來:“哈哈哈,定方兄,駙馬就曾說過我有語言上麵的天賦。去年隨大軍征戰高句麗,九個月時間我便琢磨透了,怎麽樣,神奇不神奇?”說著拿起案上的文書,得意地晃了晃。


    蘇烈由衷地點點頭,眼神中盡是佩服:“我覺得應該是正則在你身上使了法力,要不實在解釋不通他如何就能看出你有語言上的天賦。仁貴去高句麗的次數比你多,他就學會了一句‘不用’。”


    席君買握著文書的手頓了頓,臉上露出狐疑的神色:“不用?不用什麽?”


    蘇烈湊近兩步,壓低聲音笑道:“那裏的客棧一到了夜晚總有女子敲門,他有賊心又沒賊膽,便學會了這句保命符。”話音一落,大帳內已響起二人的笑聲。


    席君買笑得直拍大腿:“我覺得都護也應該學學,說不定哪天能派上用場。”


    蘇烈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眼神變得不善:“公務繁忙,去做事吧!休得在我麵前耽誤時辰。”


    席君買一臉的不屑,轉身便朝外走,口中滿是揶揄:“切,一言不合就整這事。薛延陀的聘禮聽說全了,正向靈州趕運,都護可要盯緊著些,別出了什麽事,這椅子可還沒坐熱了,別被陛下給擼了下去,哈哈哈。”不等蘇烈迴應便大步跨出了大廳。


    蘇烈苦笑著搖搖頭,走到懸掛的輿圖前,想到秦浩曾經的交待,神色變得古怪起來,自己雖久經沙場,可這扮演馬賊的勾當毫無經驗啊!


    “來人,將那個裴行儉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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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五月的晨光裹挾著牡丹馥鬱的香氣,將定鼎門前的廣場染成了一片金紅。


    三十六對黃羅傘蓋在晨風中輕輕晃動,金瓜鉞斧在陽光下泛著冷冽的光。李世民身著赭黃袍,頭戴通天冠,端坐在六匹白馬拉著的玉輦之上,望著儀仗隊伍緩緩駛出城門。


    五十裏外頓所,儀仗休整,臨時營地內,李世民想起昨日鄭元璹捧著自己化名所作的詩篇,漲紅著臉的模樣,不禁嘴角泛起笑意。側頭看向身旁的秦浩:“朕這迴可是給你保了密,否則鄭老將軍定然不依不饒。”


    李世民忽然開口,眼中帶著幾分促狹,“迴頭你得給朕封禪大典做首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作出來,須得超過那司馬相如!”


    秦浩握筆的手微微一頓,抬眼望向這位已顯滄桑的帝王:“陛下,曆來封禪都是帝王的專屬儀式,臣何德何能參與創作。”


    對麵的長孫無忌輕輕撫著頷下銀須,喟然長歎:“這等文章定要留於青史的,陛下對正則的寵愛真是到了極點,臣都有些忌妒了!”這位元老半開玩笑的話語裏,藏著三分真心。


    李世民佯作惱怒,卻掩不住眼角的笑意:“看看,輔機之言才是一語中的,朕給你機會,你居然還推三阻四的,哼。”


    “成成成,陛下,”秦浩無奈地笑笑,從藥箱中取出針灸包,“現在還是聽臣的話,趴下紮針吧!最近這幾日可感覺身子輕快了些?”


    李世民長舒一口氣,靠在軟墊上,神情略顯疲憊:“倒是不怎麽咳血了,可身子依然有些乏累。不知怎地,從遼東迴來之後,朕便覺得虛弱得緊,難道遼東的風真的有冤魂附體?”


    長孫無忌連忙寬慰:“陛下多慮了,若有冤魂,陛下有上天護佑,那等小鬼焉敢近身?我們不過是年歲大了,受不得風吹草動罷了,臣最近這些日也甚是疲勞。”


    秦浩凝視著李世民,帝王鬢角的白發在陽光下格外明顯,眼尾的皺紋如蛛網般蔓延,唯有那雙眼睛仍藏著昔日的英氣。想起本該還有幾年的太平歲月,卻因李泰的陰謀被生生改寫,心中不禁泛起一絲苦澀。


    “陛下,那臣今日給陛下的下肢也紮上幾針,就是需得脫了褲子,不若讓徐才人過來服侍陛下?”


    李世民瞪了秦浩一眼,眼神頗為不善:“徐才人年紀尚輕,朕可從未招過徐才人侍寢,日後不可如此說了!喊高福這個老東西來吧。”話畢忽然反應過來,“嗯?怎麽?要全脫了?那朕豈不是被你看光了嗎?”


    秦浩忍不住笑出了聲:“陛下可留條龍褲衩。”話音剛落,帳外響起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漸漸由近及遠。


    一日後,儀仗隊伍繼續向東行進,車轍在大地上留下深深的印記,朝著滎陽的方向蜿蜒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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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氈帳內彌漫著濃烈的羊膻味與酥油香,夷男青筋暴起的手攥著酒壺,盯著麵前臉上還掛著未擦淨血痕的拔灼。


    “父汗!“拔灼撲通跪倒在羊毛氈上,粗重的喘息聲掩飾著心中的慌亂,他看得出夷男也到了快崩潰的邊緣。


    夷男猛地抄起匕首,寒光一閃狠狠紮進案上的羊腿:“你說,是不是大唐的士兵?“


    拔灼咽了咽唾沫,額角冷汗順著臉頰滑進衣領:“父汗,那幾十名馬賊一瞧便不是漢人,髡發辮須,身著狼皮坎肩,隻是領頭的那個......“


    偷瞄了下夷男陰沉的臉色,聲音不自覺壓低,“那人頭戴鑲鐵麵的頭盔,露出的眉眼像是漢人,可他發號施令時喊的卻是突厥語,許是個突厥與漢人的雜種。“


    夷男脖頸暴起的青筋突突跳動,咬牙切齒道:“損失了多少牲畜?“


    拔灼喉結上下滾動:“三,三成。“


    “他們就幾十人!“夷男的咆哮震得帳頂簌簌落沙,“就是不動讓他們搶,也不可能帶走!“


    拔灼踉蹌著向後退去,後腰撞上裝滿箭簇的牛皮箱:“父汗,這些馬賊根本就沒有趕牲畜!他們用套馬索捆住我們的騎士,用淬毒的骨箭壓製住牧人......“


    突然被父親拎著衣領提起來,唿吸都變得困難,“然後,然後衝上來許多條大狗!“


    夷男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狗?天狗不成!為何能趕羊群!“


    “兒臣也不知!“拔灼艱難地擠出聲音,“那些畜生通人性般驅趕羊群,頭羊往哪跑,狗群就將羊往哪趕,隻是,它們隻驅趕羊......“


    話音未落,夷男已一腳將他踹翻在地。拔灼重重摔在羊毛氈上,卻不敢起身,隻能手腳並用爬迴父親腳下:“兒臣親眼所見!那些狗脖間都係著紅綢,上麵繡著奇怪的符號......“


    夷男踉蹌著跌坐在虎皮椅上,望著帳外被夕陽染成血色的天空,喉間湧上腥甜:“李世民,你夠狠!這是要斷我薛延陀最後的活路啊!“


    拔灼跪行半步:“父汗,如今怎麽辦?還要從薛延陀本部重新征集牲畜嗎?“


    夷男盯著案上那柄還在滴血的匕首,忽然發出一陣陰惻惻的笑聲。伸手扯鬆領口,讓五月的熱風灌進胸膛:“你迴去吧,將剩下的牲畜繼續向靈州趕。“


    沙啞的聲音裏藏著毒蛇吐信般的嘶嘶聲,“我要給李世民寫信。他如今正去泰山封禪,正是最在意祥瑞吉兆的時候......若是真把我逼急了,大不了帶著所有的鐵騎南下,與他魚死網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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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後,兗州行宮內,李世民看完夷男控訴數十馬賊劫走三成牲畜的奇事,狐疑的看了眼秦浩,揚了揚手中的奏折:“幾十名馬賊?如何做到的?”


    長孫無忌接過夷男的奏折,眼角的皺紋愈發深刻,秦浩唇角勾起一抹淺笑:“陛下可還記得臣多年前朝陛下要的那十來條吐蕃進貢的獒犬?


    臣可是費了好大番功夫,獒犬過度興奮總是追逐羊群,不過總算是反複引導才使其掌握了基礎的驅趕技巧。隻是馬匹野性難馴,體型又大,倒不好用這法子。“


    長孫無忌滿臉的服字,胡須隨著唿吸顫動:“正則的本事還真是五花八門,總是讓人出其不意啊,老臣服氣了,今日算是又開了眼界。”


    李世民拊掌大笑,抓起案頭的玉如意重重一敲:“夷男未能按時履約迎親,這婚書便如廢紙!若因此毀婚便不是朕的過錯了。”


    喚來高福時,帝王眼中已騰起烈烈的戰意,“傳旨李思摩,死守定襄!再令蘇烈整軍備武,薛延陀但有異動,即刻發兵!”


    秦浩點了點頭:“他們若主動南下是最好不過了,也省得臣再苦苦尋找借口,薛延陀如今已是秋後的螞蚱,蹦噠不了多久了,他們若真敢興兵來犯,便是自取滅亡,臣提前為陛下慶賀,此次封禪更能錦上添花。”


    長孫無忌沉思片刻,輕聲開口:“陛下,若婚約取消,新興公主的婚事......“聲音放得極輕,“臣的族侄長孫曦,原配早逝,品性端方......“


    “輔機這話遲了。“李世民抬手止住他的話頭,“朕已應了知節,將新興許配給程處默了。“


    長孫無忌的目光從皇帝轉向秦浩,見秦浩垂眸斂目,有些疑惑:“夷男這才遞上奏折.......”忽而輕輕一歎,明白了過來,沒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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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透過窗欞,將紗帳染成暖橘色。晉陽與徐惠笑作一團,錦被被掀得淩亂,鬧得急了,晉陽突然彎下腰劇烈咳嗽,肩頭不住的顫抖。


    徐惠慌忙跪坐起來,素手按在她胸口輕輕揉搓:“慢些慢些,仔細傷了氣!”


    晉陽小臉漲得通紅,像熟透的水蜜桃,一把拍開那隻作亂的手:“好你個小丫頭,占我便宜!”


    徐惠笑得倒在榻上:“都是女兒家,怕什麽呀?”忽然眯起眼睛,指尖在空中比劃,“沒想到晉陽看著嬌弱,竟是位雄偉的巾幗英雄呢!”


    “就會打趣人!和你一個小丫頭有什麽可比的,我二姐那才叫巍峨壯觀。”突然坐直身子,眼睛亮晶晶的,“不和你扯這個了!快給新興寫信!父皇都親口應下婚事了,咱們得趕緊把好消息告訴她!”


    徐惠咬著下唇,把弄著衣角上的盤扣:“這算不算泄密呀?陛下肯帶我來參加封禪大典,已是天大的恩典,我可不敢再觸黴頭。”


    “你呀,白讀了那麽多書!”晉陽跳下床榻,“說什麽懂父皇,根本隻看到了皮毛!你以為方才在屏風後偷聽,真能瞞過父皇的耳朵?”


    筆尖龍飛鳳舞,晉陽邊寫邊念:“新興皇妹,你的秦浩大哥哥幫你選了乘龍快婿!記得準備件精致的小背心,他最愛貼身穿著,至於內褲嘛……”突然狡黠一笑,“你非要送也不是不行,反正程處默不敢有意見!咯咯咯……”


    徐惠聽得麵紅耳赤,抓起個繡枕砸了過去:“沒個公主樣子!當心被人聽見!”紗帳外,夜風卷著槐花香氣溜了進來,混著兩個少女銀鈴般的笑聲,飄向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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