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群山掐住咽喉的靠山屯沉在墨色裏,連犬吠都浸了夜的重量。李老六瞪著茅草頂棚,粗布被褥在身下碾出細碎響動。月光從窗欞裂口漏進來,給泥地上的犁耙鍍了層冷釉。


    第三次翻身後,他摸到炕沿的旱煙杆。銅鍋磕在牙關的瞬間,某種嗚咽貼著耳廓遊進來——像是村口枯井底湧出的風,又像產婦難產時的呻吟。那聲音忽而鑽進房梁縫隙,忽而黏在門板背麵,李老六的後槽牙開始打顫。


    吱呀。老榆木門樞的呻吟驚起簷角夜梟。李老六赤腳踩上夯土地麵,寒意順著腳掌經絡往上爬。八仙桌、條凳、醃菜甕在月下投出畸形的影,灶台鐵鍋殘留的苞米糊泛著青白。嗚咽聲突然凝成一線,直刺太陽穴。


    "誰!"他抄起門閂撞開木門。山風卷著腐葉撲在臉上,十步外的稻草垛簌簌作響。正當他鬆了半口氣時,眼角餘光瞥見柴垛後騰起半截黑影——那東西比夜色更濃,掠過土牆時帶起細碎冰碴聲,恍若毒蛇蛻皮。


    李老六退迴屋內時才發現,旱煙杆的銅鍋已被攥得滾燙。油燈燃起的瞬間,火苗在他瞳孔裏炸開兩朵青藍的星子。燈罩上映出的不隻是自己的臉,還有窗外一閃而逝的猩紅光點,像極了棺木裏未瞑目的眼。


    村裏有個捉鬼道士叫九叔,能跟鬼神打交道。李老六咬咬牙,點起油燈,決定去找他問個明白。


    九叔住村尾,房子破舊,門前掛串風鈴,叮當作響。李老六敲門,門吱呀開了,九叔站在那兒,臉陰沉沉的。


    “老六,大半夜的,啥事?”九叔聲音低得像從地底下冒出來。


    “九叔,我聽到怪聲,還看見個黑影,心裏發毛,想請您瞧瞧。”李老六搓著手,語氣急。


    九叔瞅了他一眼,點點頭,讓人進屋。屋裏幾根蠟燭晃著光,牆上貼滿符咒,桌上擺著桃木劍和鈴鐺,透著股詭氣。


    “坐吧,我給你講個事。”九叔拉過椅子,點根煙,煙霧飄得滿屋都是。


    “啥事?”李老六坐下來,盯著九叔。


    “關於棺釘的怪事。”九叔吐口煙,眼睛眯起來,“二十年前,我碰上的那檔子事,到現在還忘不了。”


    李老六咽了口唾沫,等著聽下去。


    “我年輕那會兒,四處跑,驅邪捉鬼。”九叔聲音慢下來,像在翻舊賬,“有年秋天,我到了個叫黑山村的地兒,跟咱們靠山屯差不多,偏得連鳥都不愛飛過去。”


    “那兒的人迷信,有個老漢死了,家裏請我去送葬。我備好棺材和釘子——那時候的棺釘都是鐵的,容易生鏽。我沒多想,就用了手頭那些。”


    九叔停下來,盯著跳動的燭火,像在看什麽可怕的東西。


    “葬禮挺順當,老漢埋在村外墓地。可第二天,村裏就亂了套。”


    “咋了?”李老六忍不住插嘴。


    “村裏人做噩夢,夢見那老漢,七竅流血,滿臉猙獰,嘴裏還嘀咕啥。頭幾天,大家當巧合,可連著好幾宿,夢越來越真,嚇得人不敢閉眼。”


    “我覺著不對,跑去墓地挖開棺材。一看,我腿都軟了。”九叔聲音壓低,透著寒氣。


    “咋迴事?”李老六身子一抖。


    “老漢的屍體,七竅全是血,染紅了壽衣。棺材裏的釘子鏽得不成樣,像被啥髒東西啃過。我知道,這不是普通的死。”


    “那天晚上,我在黑山村的破廟裏擺了法壇,想查出真相。”九叔繼續說,聲音裏多了點顫抖,“廟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風從破牆縫裏鑽進來,嗚嗚響,像有人哭。”


    “我點了香,燒了符,嘴裏念咒。忽然,香火滅了,一股冷風撲過來,我聽見個聲音,低低的,像從棺材裏傳出來的。”


    “‘誰在說話?’我攥緊桃木劍,大聲喊。”


    “‘是我……’那聲音沙啞,像嗓子被砂紙磨過。我一迴頭,看見個影子站在廟角,臉白得像紙,眼睛空洞洞的。”


    “‘你是老漢?’我問,手心全是汗。”


    “‘我不是他……我是他害死的……’影子往前飄了一步,聲音裏帶著恨,‘他害我沒命,我咒他永不安生。那生鏽的釘子,是我的手,釘進他魂裏,讓他血流七竅!’”


    “我愣住了。那影子越靠越近,嘴裏淌出黑血,空氣裏一股臭味。我喊:‘你有冤報冤,別禍害旁人!’”


    “‘報冤?哈哈……’它笑起來,尖得像刀子劃玻璃,‘他害我那天,也沒想放過我家人。我要他全家陪葬!’”


    九叔說到這兒,猛吸口煙,手抖了一下。“我明白過來,這不是老漢的魂,是個厲鬼,借著生鏽的棺釘作祟。”


    “那晚,廟裏陰風大作,影子化成黑霧,撲過來。”九叔聲音急起來,像喘不過氣,“我咬破手指,用血畫符,貼在桃木劍上,迎上去。”


    “‘你走吧,別在這兒害人!’我吼著,劍劈過去。”


    “‘走?晚了!’厲鬼尖叫,聲音刺得耳朵疼。它伸出黑爪,抓向我胸口。我躲開,符咒燒起來,金光一閃,照得它現了形——一張爛臉,七竅滴血,跟老漢死時一個樣。”


    “我心裏發毛,但不能退。師父說過,‘鬼怕心正’,我豁出去,念咒念得嗓子都啞了。厲鬼叫得更兇,廟裏的桌子椅子全飛起來,砸得砰砰響。”


    “‘你鬥不過我!’它喊著,黑霧裹住我,像冰水灌進骨頭裏。”


    “我拚了命,拿劍刺進黑霧。忽然,一聲慘叫,震得我耳朵嗡嗡響。黑霧散了,厲鬼沒了影兒。”


    九叔長吐口氣,眼神暗下來。“我迴頭一看,老漢的魂站在那兒,衝我點點頭,像在謝我,然後就消失了。”


    “那次以後,我才知道,生鏽的棺釘不光爛木頭,還能招邪。”九叔敲敲桌子,聲音沉沉的,“那釘子像厲鬼的牙,咬住死人的魂,咬出血來。”


    “黑山村的事平了,可我每迴想起那張爛臉,還是睡不著。村裏人後來都換了新釘子,再沒出過怪事。”


    他抬頭看李老六,“你今晚聽見的動靜,不一定跟這有關,但小心點沒錯。咱們這靠山屯,山深林密,誰知道藏著啥。”


    李老六點頭,腦子裏全是九叔講的畫麵——生鏽的釘子,七竅流血的臉,還有那刺耳的尖叫。他咽了口唾沫,問:“九叔,那我咋辦?”


    “去墓地瞧瞧吧,看看有啥不對。”九叔站起來,拿下牆上的桃木劍,“我跟你一塊兒去。”


    夜深了,墓地靜得像死了一樣。墳堆一個挨一個,墓碑在火把光下晃,字跡模糊,像鬼臉。李老六跟在九叔後麵,心跳得像擂鼓。


    “別慌,有我呢。”九叔提著劍,走在前頭。


    他們停在一座新墳前,土還是濕的,上頭插著根木牌,寫著“張大爺之墓”。


    “這是張大爺,上月剛埋的。”九叔說,蹲下摸了摸土。


    “張大爺?他可好了……”李老六話沒說完,後脖頸一涼,像有人吹氣。他猛迴頭,一個黑影站在遠處,盯著他們。


    “九叔,那兒有東西!”他喊,手抖得拿不住火把。


    九叔一看,臉色變了。“不是人,是鬼!”


    黑影嗖地衝過來,快得像一陣風。九叔掏出符咒,念一句,符化成金光,射過去。黑影慘叫一聲,消失了。


    “走!”九叔拉著李老六,跑迴村。


    迴了屋,李老六喘得像拉風箱。“九叔,那是啥?”


    “遊魂吧,可能是張大爺的魂,沒走遠。”九叔皺眉,“可我怕跟棺釘有關。”


    “棺釘?”李老六一驚。


    “張大爺埋時,釘子是新的,可今晚這事不對勁。得挖開瞧瞧。”九叔抄起鐵鍬。


    “挖墳?”李老六臉白了。


    “為了村裏平安,沒法子。”九叔咬牙。


    倆人又摸迴墓地,挖了半宿,棺材露出來。九叔撬開蓋子,張大爺躺得安安靜靜,沒啥怪樣。


    “沒事啊……”九叔鬆口氣。


    可話剛落,棺材底哢嚓一響,像有東西動。九叔低頭一看,幾顆棺釘鏽得發紅,鏽跡像血。


    “糟了,生鏽了!”他喊。


    張大爺的屍體猛地睜眼,七竅滲出血。李老六嚇得跑了,九叔卻站穩,揮劍念咒。屍體扭了幾下,化成黑煙散了。


    “還好沒釀大禍。”九叔抹把汗。


    九叔召集村民,把事說了,叮囑下葬用新釘子,別惹邪。村裏人連連點頭,怕得不行。


    李老六從那晚起,夜裏總想起九叔的故事——生鏽的棺釘像惡魔的爪子,抓出血淋淋的魂。他知道,這輩子忘不了了。


    靠山屯又安靜下來,可他每次路過墓地,心還是跳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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