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蜷縮在群山褶皺裏,終年吞吐著潮濕的霧氣。十丈高的老槐樹盤踞在村口,枝椏交錯結成張牙舞爪的網,將最後的天光也篩成慘綠的碎屑。村裏的黃狗入夜就蜷進窩棚,連吠叫都壓著嗓子,仿佛多喘口氣就會驚動山坳裏遊蕩的魍魎。


    李老六踩著暮色往村東頭晃蕩時,山風正裹著腐葉在青石板路上打旋。他粗糲的手掌摩挲著酒葫蘆上凝結的水珠,後槽牙還殘留著炒花生的鹹香——這是給顧畫眉備的買路錢。那老銅鏡匠肚子裏藏著的好故事,可比燒刀子還夠勁。


    霧氣突然濃稠得像潑了米漿,李老六的後頸驀地竄起寒栗。遠處顧家屋簷下懸著的銅鏡叮當作響,月光擦過鏽蝕的鏡麵,竟折射出幾簇幽藍的磷火。他啐了口唾沫,靴底碾碎路邊一截枯骨般的槐樹枝,粗聲哼起不成調的小曲壯膽。


    推門時銅鏡的黴腥氣撲麵而來。顧畫眉佝僂在八仙桌旁,枯瘦的手指正撫過一麵纏著蛛網的菱花鏡。油燈將他的影子投在斑駁土牆上,脖頸詭異地抻長了兩寸,隨火苗搖曳時仿佛隨時會斷。


    "顧叔,整兩口?"李老六把酒葫蘆往桌上一墩,銅鏡匠深陷的眼窩裏倏地閃過鏡麵般的冷光。窗外老鴰突然厲叫,驚得簷下銅鏡齊聲嗡鳴,震得梁柱簌簌落灰。


    顧畫眉喉間滾出砂紙摩擦似的笑聲:"六子,你聽過鏡妖愛喝什麽酒麽?"他蒼白的指甲劃過鏡麵,留下一道渾濁的霧痕,"它們最愛吞活人的膽氣下酒。"


    寒風突然撞開半扇窗欞,油燈"噗"地熄滅。李老六剛要摸火折子,卻見顧畫眉手中的菱花鏡幽幽泛起青光,鏡中赫然映出他扭曲變形的臉——右耳後多了隻血紅的眼睛。


    那是十多年前,我剛接手祖傳的銅鏡鋪子。家裏有麵古銅鏡,傳了好幾代,鏡麵黑得像墨,照不出人影。我爹臨死前交代,這鏡子邪得很,掛在祠堂鎮宅,不能亂碰。我不信,心想鏡子還能吃人不成?有天夜裏,霧濃得伸手不見五指,風吹得像鬼嚎,我閑得慌,拿出來擦了擦。鏡麵冷得刺骨,像剛從冰水裏撈出來,擦著擦著,鏡子裏冒出一股黑氣,腥臭得像腐爛的魚。


    “我湊近一看,鏡子裏有個影子,站得筆直,可沒頭!脖子那兒平得像被刀剁過,肩膀上全是血跡,黏糊糊地往下淌,滴在鏡子裏,‘嗒嗒’響,像敲門。我嚇得手一抖,喊:‘誰在裏麵?出來!’沒人應,可那影子動了,慢慢轉過身,背對我,肩膀一聳一聳,像在憋笑。我頭皮發麻,大吼:‘你是什麽東西?別裝神弄鬼!’鏡子裏傳來聲音,尖細得像針紮耳膜:‘我在這鏡子裏住了好多年了,你擦我幹什麽?我睡得好好的,你非要吵醒我…’”


    “我腿一軟,喊:‘你到底是啥?鬼還是妖?’那影子慢慢轉過來,脖子上的斷口黑洞洞的,裏麵爬滿白花花的蛆,扭來扭去,有的掉在鏡子裏,‘啪啪’響,像砸核桃。它盯著我,低聲說:‘我是個沒頭的魂兒,被你祖宗鎖在這鏡子裏,幾十年前的事兒了。你擦鏡子把我放出來了,我得謝謝你…’我抄起錘子想砸鏡子,它冷笑:‘砸吧,砸了我就徹底出來了,第一個找你…’我手一僵,愣是不敢動。”


    顧畫眉咽了口唾沫,接著說:“我把鏡子鎖進箱子,心想這下沒事了。可那天夜裏,我睡著睡著,夢見一個無頭人站在床邊,肩膀上的口子淌著黑血,蛆蟲順著床腿爬,密密麻麻,像活地毯。它低聲說:‘你放我出來,我得報答你,村裏人多,我喜歡熱鬧…’我嚇醒,滿頭冷汗,屋裏靜得嚇人,隻有窗外風聲,像有人拿指甲撓玻璃。第二天一看,箱子開了,鎖頭斷成兩截,鏡子擺在桌上,鏡麵朝上,蒙著層灰,灰裏印著幾個血手印,細得像小孩的手指。”


    “我跑去找村裏張麻子,他說:‘你家那鏡子是鎮魂鏡,關著個無頭鬼,你擦它幹啥?封印破了,它要出來害人!’我問:‘咋辦?’他眯著眼說:‘得燒了鏡子,把它魂魄散了。’我迴去抱了柴火,點火燒鏡子,可火剛燒起來,鏡子裏傳出尖叫:‘你燒我?我疼!你等著,我要你的頭…’火苗猛地竄高,差點燒了屋子,我趕緊用水潑滅,鏡子沒燒壞,鏡麵裂了條縫,滲出黑血,腥得熏人。”


    “那晚我守著鏡子,半夜聽見‘哢嚓’一聲,鏡麵裏伸出一隻手,瘦得皮包骨,指甲長得彎成鉤,黑得發亮,抓著鏡框,低聲說:‘你燒我,我疼了好久,你得賠我…’我喊:‘賠你啥?你滾迴去!’它冷笑:‘賠我個頭,我沒頭不方便,你的頭看著挺好…’那手慢慢伸出來,後麵跟著個無頭身子,肩膀上的口子冒著黑氣,蛆蟲掉在地上,扭成一團,空氣裏全是腐臭味。”


    顧畫眉聲音發抖:“我嚇得抄起凳子砸過去,那東西縮迴鏡子,留下一攤黑血在地上,冒著泡,像在喘氣。從那天起,村裏出怪事了。村東頭的王二狗夜裏照鏡子,鏡子裏冒出個無頭人影,第二天早上,他媳婦發現他躺在炕上,頭沒了,脖子平得像切菜,血淌了一地,頭滾到床底下,眼珠子瞪得像要蹦出來。村裏人慌了,嚷著找我算賬,說我放出鬼害人。我喊冤,可張麻子說:‘那鬼魂散了,附在別的鏡子上,你得把它引迴來。’”


    “那晚霧濃得像鍋蓋,屋外風吹得像有人在嚎,我點上蠟燭,守在鏡子前。半夜,鏡麵裂縫大了,裏麵爬出一個無頭人,肩膀上的斷口淌著黑水,蛆蟲順著地板爬,滿屋子都是‘沙沙’聲。它站在我麵前,低聲說:‘你把我放出來,我得謝謝你…村裏人多,我挑了個頭,可不好用…’我喊:‘你殺了王二狗?’它咯咯笑,聲音像破風箱:‘他的頭太醜,我戴著不舒服,我想要個好的,你的怎麽樣?’我退到牆角,喊:‘你別過來!我給你燒紙!’它冷笑:‘紙沒用,我要頭,活的,熱的…’”


    “那東西慢慢走過來,肩膀一聳一聳,斷口裏的蛆掉得更多,滿地扭動,像活過來似的。它伸出手,指甲劃過地板,‘吱吱’響,像刀刮骨頭,低聲說:‘你的頭圓圓的,眼睛也好看,借我戴幾天…’我嚇得魂飛魄散,喊:‘救命!’門猛地開了,張麻子衝進來,手拿桃木劍,喝道:‘孽畜,迴鏡子裏去!’劍尖刺向它,它退一步,喊:‘老東西,你壞我好事!我記住你了…’張麻子念咒,劍氣壓住它,它被吸迴鏡子,可鏡麵裂縫更大了,黑血流了一地。”


    顧畫眉喘著氣說:“我以為沒事了,可怪事沒停。村裏人隻要照鏡子,鏡子裏就冒出無頭人影,第二天就身首異處,頭滾到床下,眼珠子瞪得像銅鈴。死了五六個人,家家把鏡子砸了,可沒用,連水缸都能映出那影子。我跑去找張麻子,他說:‘那鬼魂怨氣太重,散到村裏,你得把它引走。’”


    “那晚,我把鏡子掛在祠堂,點上香,低聲喊:‘你出來,我跟你談。’霧氣從門縫鑽進來,鏡麵裏冒出黑影,無頭人站在裏麵,低聲說:‘你找我幹啥?’我喊:‘你別害人,我送你走。’它冷笑:‘走?我在這兒挺好,村裏人多,我一個頭不夠…’我問:‘你要啥?’它沉默半晌,說:‘我想要頭,我死的時候頭被砍了,魂不全,找不到路…’”


    “我問:‘你是誰?咋死的?’它低聲說:‘我叫李二狗,幾十年前村裏人殺的,頭埋在山裏,身子扔河裏,魂被你祖宗鎖進鏡子。我恨你們,恨透了…’我愣了,村裏確實有過李二狗,是個惡霸,後來失蹤了。原來他死了,魂被關在鏡子裏。我喊:‘我幫你找頭!’它冷笑:‘晚了,我的頭爛了,我要你們的新頭,一個個來…’它伸出手,抓著鏡框,指甲摳進木頭,‘哢哢’響,低聲說:‘你的頭最好看,我先要你的…’”


    顧畫眉聲音發顫:“我喊:‘你不能害人!’它咯咯笑:‘不能害人?你們害我幾十年,鎖我在這黑窟窿裏,我要報仇!’鏡麵猛地一閃,它爬出來,站在屋裏,肩膀上的口子冒著黑煙,蛆蟲滿地爬,空氣裏全是腐臭。它走近我,低聲說:‘你的頭,我要定了,摘下來戴上,肯定好看…’我轉身就跑,可門鎖死了,窗戶‘砰砰’響,霧氣裹著黑影鑽進來,滿屋子都是‘哢嚓’聲,像骨頭碎裂。”


    “張麻子衝進來,拿出一麵新鏡子,喊:‘孽畜,進來!’鏡麵一閃,它被吸進去,可它掙紮著喊:‘放我出去!我還沒玩夠!我要頭!’張麻子咬破手指,滴血在鏡子上,封住它,它慘叫著被困住。我喘著氣問:‘這下完了?’張麻子搖頭:‘它怨氣太深,封不住多久,你得把它埋了。’我連夜挖坑,把鏡子埋在村北墳地,壓了塊大石頭,可沒幾天,村裏又出事了。村西頭的劉大媽照水缸,水裏冒出無頭人影,第二天,她頭沒了,滾到炕下,眼珠子瞪得像要說話。”


    顧畫眉擦了把冷汗:“中元節那天,我和張麻子在墳地擺香案,燒紙錢,念咒,喊:‘李二狗,你走吧,別纏了。’風吹得‘嗚嗚’響,霧氣裏冒出個黑影,無頭人站在墳頭,低聲說:‘走?我走不了,你們害我,我要你們陪我…’張麻子喊:‘你想咋樣?’它冷笑:‘我要頭,村裏人的頭,一個不夠,十個也不夠…’墳地裏突然伸出無數隻手,瘦得像枯枝,指甲黑得發亮,抓著土,爬出幾十個無頭鬼,肩膀上的血口子淌著黑水,低聲喊:‘頭…我們要頭…’”


    “張麻子嚇得退後,喊:‘快跑!’我撒腿跑,迴頭一看,霧氣裏全是無頭人,搖搖晃晃地追過來,嘴裏喊:‘別跑…給我們頭…’我跑迴村,鎖上門,可夜裏聽見窗戶‘哢嚓’響,像有人拿刀砍。村裏人嚇得搬走一半,可剩下的還是死,一個接一個,頭都被摘了,滾到床下,眼珠子瞪得像活的。”


    顧畫眉的獨眼在油燈下泛起渾濁的淚光,指尖劃過菱花鏡邊緣凝固的血漬。簷下銅鏡突然齊聲震顫,震得房梁簌簌落灰,月光透過窗紙在鏡麵割出慘白的裂痕。


    "那夜祠堂的銅鏡全碎了。"他喉結滾動,枯瘦的手掌按在鏡麵洇開的黑斑上,"張麻子把桃木劍插進自己心窩,血濺在鎮魂鏡上,說要用活人血咒封住鏡妖。可他的血剛碰到鏡麵,整麵牆的銅鏡都炸了——"


    迴憶在青光中裂成碎片。


    我抱著鎮魂鏡往祠堂跑,碎鏡渣紮進腳底板都顧不上疼。張麻子的血沿著青石板路滴成符咒,身後幾十個無頭鬼踩著血印追,蛆蟲在石板縫裏鑽出沙沙的響動。祠堂供桌上的祖宗牌位全倒了,香灰撒得到處都是,那麵祖傳的黑鏡子自己浮在半空,鏡框滲出的黑血把供桌蝕出蜂窩似的窟窿。


    "快!"張麻子嘴角溢著血沫,桃木劍插在胸口顫巍巍晃動,"把鏡子按在它本體上!"我撲過去抓浮空的古鏡,手指剛碰到鏡框就凍得發麻,鏡麵突然睜開三隻血紅眼睛,眼珠子骨碌碌轉著瞪我。供桌底下伸出幾十隻慘白的手,指甲黑得發亮,抓著我的褲腿往下拽。


    張麻子突然暴喝一聲,拔出心口的桃木劍擲過來。劍尖穿透古鏡的瞬間,所有銅鏡碎片騰空飛起,像被磁石吸住的鐵屑般聚成漩渦。我看見自己的倒影在碎片裏裂成幾百塊,每塊碎片裏都站著個無頭鬼,肩膀斷口湧出的黑霧裹著蛆蟲往我鼻孔裏鑽。


    "畫眉!"張麻子的喊聲像是從水底傳來,"鏡妖要借你的身子還魂!"他撲過來抓住我手腕,枯樹皮似的老臉突然裂開蛛網般的血紋。供桌上的黑鏡子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嘯,鏡框崩裂的瞬間,我看見張麻子的倒影被無數碎片割成肉糜。


    再睜眼時,我躺在祠堂的青磚地上。晨光透過破碎的窗欞灑在滿地銅鏡殘片上,每片碎鏡都映著張麻子殘缺的臉——左眼插著桃木劍碎片,右臉爬滿蛆蟲。而那麵祖傳的鎮魂鏡,正端端正正掛在我家房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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