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為母報了仇,可山君廟裏兩兄弟的心情,卻並未因此輕鬆半分。


    孫二壯經受了這幾日的驚嚇折騰,心裏的壓力委屈一下就迸發了出來。


    這大胖子跪在關花婆的棺材前,手扶著棺蓋邊,那是好一陣大哭。


    關大壯目睹傷情,虎目隱含淚光。


    徐青歎口氣,手捧三柱香,插在棺材前。


    守靈時要點燃三炷香,代表天、地、人,據說隻要整夜保證香火不斷,逝者和生者便能跨越陰陽天地阻隔,感受到彼此念想。


    除此之外,徐青又在靈柩的左右兩邊各點燃一根白色蠟燭,確保蠟燭晝夜長明,寓意則是為亡者的靈魂引路照明。


    徐青剛做完這些,關花婆的身影便再次浮現,不過她卻沒有說話,隻是盯著兩兄弟看了看,最後又看了眼殿裏關小虎的屍身。


    老太太目光幽幽,隨即便步伐僵硬機械的往香殿外走去。


    香殿房梁上的驢繩好像有了靈性,那繩啪的掉在地上,圓圓的繩圈像是蛇頭,繩身則是蛇軀,此時這繩子支棱著繩頭,就遊走到了老太太跟前。


    關花婆腳步一頓,嘴裏好似含了糯米糕,說起話來黏黏糊糊,關大壯和孫二壯也聽不清她說的什麽,倒是懂得鳥獸之音,聽得懂神言鬼話的徐青,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等關花婆話音落下,跟著她往外走的繩子,便發出一聲哀慟的驢叫,接著它便轉過身,沙沙的遊走到孫二壯身前。


    那繩子往上一跳,繩套就剛好搭在了他的肩膀頭上。


    孫二壯嚇得魂兒直往外冒,上吊繩套脖子上,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那是你娘留給你的物件,不會害你,你不用怕。”


    徐青適時開口。


    孫胖子一聽,胡亂揮舞打算丟棄繩子的手頓時停了下來。


    “娘”


    這時候孫二壯才想起自家老娘的魂還在往外走,他急忙扭頭看去,隻見關花婆已經走到了廟門房簷下。


    老太太似乎聽到了孫二壯的聲音,但她隻是腳步停了一下,隨即便毅然決然的邁步走進了雨幕裏。


    殿外電閃雷鳴,慘白的電光照亮整個山君廟。


    徐青眯眼看去,隻見色彩斑斕的雨落在關花婆透明的魂體上,下一刻滋啦一陣白煙升騰,關花婆的魂體就這麽消失在了原處。


    “娘!”


    孫二壯顛著身上的肥肉,跌跌撞撞的跑到殿外。


    他伸手抓摸,卻是除了雨什麽都抓不到。


    抬頭往天上看,冰涼的雨打在臉上,糊得他睜不開眼睛,也不知道是雨還是淚。


    黃衣大漢走到房簷下,也抬頭往天上看。


    香殿裏,素來有眼力見的徐青不願意去打擾兩兄弟,他默不作聲的將關小虎屍體收入箱庭,隨後便取出壽衣壽鞋,胭脂妝粉,花鈿額黃等物,開始為關花婆殮容妝造。


    男屍和女屍殮妝時有著些許差別。


    有道是男女有別,男的生來粗糙,女孩家則生來精致,要不也不會有窮養兒,富養女這種說法。


    女孩家愛捯飭,所以哪怕是衰老亡故的女子,在入柩殮容的時候,也會為其畫上一副好的妝容,讓其漂漂亮亮,幹幹淨淨的離去。


    等捯飭完妝容,孫二壯和黃衣大漢也迴到了棺材前。


    徐青雙手合十,將老太太的手掌握住,朝二人說道:“我要給老夫人念一段超生經文,你二人可靜心寧神,一起為老夫人祓送祈福。”


    孫二壯聞言便坐在草墊上,學著徐青雙手合十,嘴裏念念有詞,想來是關花婆生前教給他的一些咒文謁語。


    一旁八尺來高的壯漢有樣學樣。


    此時棺材前燃有兩根白蠟燭,關大壯坐在靠右的蠟燭前,緊挨著孫二壯,雙手同樣合十,像個金剛羅漢,滿臉虔誠。


    燭光撲朔,身後畫有斑駁壁畫的香殿牆壁上,有一個胖乎乎的胖子身影,還有一個身軀魁梧的壯漢影子,映在上麵。


    那壯漢影子隱隱約約像個老虎模樣。


    徐青則靜坐在棺材側麵,閉目不語。


    此時廟外風雨依舊,徐青腦海中的度人經則像是被風吹過,嘩嘩開始翻頁。


    老台山,關門村。


    “咯咯咯~”


    滿是奶氣的稚嫩笑聲出現在農戶家外。


    “哎呦!這是誰把孩子丟到這兒了?”


    清晨滿是霧氣的村落裏,有年過中旬的神婆抱起了被遺棄在自家門口的嬰兒。


    “你這孩子,被爹娘丟了,怎還這麽高興?”


    繈褓中的孩子依舊衝著老神婆笑。


    “是個女孩呢,長得多漂亮,怎麽就不要了呢.”


    神婆左右尋不到遺棄之人,便抱著女嬰走進了自家院裏。


    這個女嬰便是關花婆。


    自從有了孩子需要照顧後,神婆便時常與人看事,隻要掙下錢來,她就會拿來養活自己撿來的閨女。


    每當關花婆問起身世,神婆就說自個是她的親娘,但當關花婆問自己的阿爹是誰時,神婆卻總是支支吾吾迴答不上來。


    關花婆見神婆總是帶她去山君廟,便脆生生的說:“我知道了,我爹是山君老爺,是大老虎”


    神婆這時就笑著道:“山君是你爹,那娘豈不就成了母老虎?”


    小時候的關花婆什麽也不懂,就迴答說:“娘是母老虎,那我就是小老虎!”


    日子如流水,小小的關花婆漸漸出落成了大姑娘,神婆則滿頭銀發,嘴巴也皺皺的往裏凹陷,說起話來就像是嘴裏嚼著糯米糕,黏黏糊糊不再清晰。


    此時的關花婆挑起了生活的擔子,每日裏除了與人看事瞧病外,就是學習女紅,做針線買賣來貼補家用。


    老神婆有時很慶幸自己撿到了關花婆,但慶幸之餘她又有些愧疚


    關花婆看在眼裏,卻從不多問。


    一晃多年過去,在神婆壽數將盡之時,關花婆守在床前,這時迴光返照的老神婆忽然向自己的閨女說起了一件事。


    “閨女,娘對不住你,其實娘不是你的親生母親.”


    關花婆則握著神婆的手,低聲道:“我知道,其實我一直都知道,我和普通人不一樣,我到現在還記得娘把我抱迴家的樣子”


    神婆一愣,眼神有些迷離,慢慢的她又重新看向關花婆,聲音顫抖道:“我我還做了一件錯事,當年我抱著你尋找你家人的時候,在村口看見了遺棄你的爹娘,隻是我年歲已大,膝下又沒個一兒半女,所以.”


    關花婆身形一顫,愣怔片刻後,便伸出一手,一邊抹眼淚,一邊笑著道:“他們丟了我,娘就算追趕上了,他們想來也不會要我,許就又把我丟到了另一個地方,若是如此,我可能就遇不到娘,也活不到現在。”


    “在我心裏,娘就是我的親娘。”


    老神婆死後,關花婆就成了關門村裏的新一任神婆。


    這一日,關花婆坐在家門口,身旁放著針線筐,然而正在她縫補衣裳的時候,斜對麵的田畦地那頭,卻忽然傳來了一聲野獸低吼。


    關花婆放下針線,抬頭看去,就見圍攏田地的矮垣牆上,出現了一頭吊睛白額的大蟲。


    若是一般人這時候許是早就撒腿逃命,或是躲進屋中,但關花婆看到那大蟲靠近自己時,卻沒有絲毫動作。


    直到那老虎掂著一隻虎掌,一瘸一拐來到她身前時,關花婆才開了口。


    “你是受了傷,捕不到獵物,就想過來吃了我?”


    老虎低聲嗚咽,拿著自個受傷的前爪兜了兜身前的針線筐。


    關花婆見老虎俯臥在地上,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有些好笑道:“既然不是為了填飽肚子,那想必就是遇見了難處,想要找人幫忙?”


    老虎再次嗚咽一聲,並將自個的虎掌抬了抬。


    關花婆見這虎似是通些人性,便也不再害怕,她湊到跟前,拿眼一瞧。


    隻見眼前諾大的虎掌上,有一根寸許長的柞木釘刺,深深紮進了老虎的掌心裏。


    “大老虎,你忍著點疼,我用針幫你把刺挑出來。”


    說罷,關花婆就從針線筐裏拿出縫被頭的大針,把那柞木釘刺挑了出來。


    “你在這裏等著,我屋裏有血餘炭,最能止血鎮痛”


    不多時,關花婆拿著裝血餘炭的小藥罐,幫門外安靜等候的大蟲上了藥,又用布條將它流血的傷口包好。


    做完這一切,關花婆笑著擺了擺手:“去吧,以後可要仔細些,莫要再讓這些刺紮到。”


    送走老虎的第二日,關花婆按照慣例,前往山君廟禮拜,不過當她打開院門的時候,卻發現門口多了一隻兔子屍體。


    關花婆左右巡視,這才在遠處土垣上,看到了昨日救治過的老虎身影。


    對方見關花婆看來,就低吼一聲,隨後便跳下土垣,消失在了田間地頭。


    往後的日子裏,老虎隔三差五就會送來些糜子、獐子、野雉等獵物,直到一個月後,它才不再出現。


    關花婆以為老虎已經報完了恩情,這樁事就算徹底了結。


    可沒曾想,兩年後的某日裏,正歇息的關花婆聽見了院門外傳來的虎吼聲。


    她連忙披上衣物,等打開院門,就瞧見土垣上有隻母老虎帶著兩隻小老虎蹲在那兒看她。


    關花婆不明所以,直到聽見門口不遠的幹涸水渠裏,傳來幼虎的唷唷聲,她才迴過神來。


    虎生三子,必有一彪,這一彪不是因為母虎想要拋棄,而是對方奶水不夠,養不活它,所以隻能丟棄。


    但這頭母虎不一樣,它認得關花婆,知道對方沒有孩子,便把自個養不活的幼虎送了過來。


    那母虎似是覺得自己還挺大方,在土垣上驕傲的朝關花婆揚了揚腦袋。


    關花婆看到這一幕,立時就想起了自個當初被父母遺棄的事。


    她和神婆不一樣,如今幼虎的親娘就在眼前,她可不會坐視不管。


    關花婆抱著小老虎就去追那頭母虎。


    但她一個女人,又哪能追得上山中大蟲。


    見關花婆抱著自己孩子追來,母虎大口一張,叼起自個兩個孩子,頭也不迴的就竄進了山林。


    關花婆又氣又急,她連孩子都沒有,哪會照顧幼崽,更何況還是隻吃肉的老虎。


    但母虎已走,若無人照管,這幼虎指定難以活成。


    沒奈何,關花婆就與人置買了正產奶的母羊,開始喂養起眼前的幼虎。


    這女兒家一旦到了年紀,大多數都會產生母性,這是自然規律,人性本能。


    關花婆沒有丈夫孩子,如今有了這麽個小老虎,她還真就把它當成了自己的親生孩子對待。


    小老虎生來瘦小,她就給取了個名兒,叫大壯,隨她的姓。


    期間母虎還送過幾迴獵物,不過它從不主動與小老虎見麵,每迴把獵物放到門口,叫上兩聲,便消失不見。


    關花婆雖存了心思想要抓它現行,但卻一次也沒見到過母虎身影。


    隨著時間推移,關大壯如同它的名字一般,越長越健壯,越長越威猛,關花婆不敢繼續把它養在關門村,於是就去到了二十裏外的山君廟,讓大壯充當起了山君。


    這樣就算有人在附近瞧見大蟲,那也有說法應對,就說是山君顯聖,想來能夠遮掩過去。


    如此日子一天天的過著,關大壯長大後,關花婆便用神婆傳授的法門,引領著關大壯走上了香火修真這條路。


    關大壯被人養大,天性聰慧,不出兩年,就能口吐人言,五六年間,就能憑借香火顯形入世。


    又是幾年過去,這日關花婆在山君廟裏收拾香燭供物,卻忽然聽聞廟外有嬰兒啼哭聲傳來。


    她心裏疑惑,便來到山君廟外,結果就看見廟門口多了一個破舊竹籃,籃子裏有個繈褓,繈褓裏是個胖乎乎的嬰兒。


    關花婆心裏一驚,急忙四下搜尋,卻見不著遺棄孩子的人。


    若是平常人,這時候多半沒有辦法,但關花婆不一樣。


    她急匆匆點了柱香,不多時一陣狂風刮來,一頭雄健的金睛虎就出現在了她身旁。


    “幹娘喚我何故?”金睛虎口吐人言。


    關花婆簡短潔說,關大壯聽聞遺棄孩子的事,似是感同身受。


    “幹娘放心,我已聞得生人氣味,且待我將他們捉來審問。”


    “莫要傷人性命。”


    “我省得。”


    關大壯離去的功夫,關花婆低頭看向籃子裏的繈褓。


    她雖抱過小時候的關大壯,但那畢竟是隻老虎,不是孩童。


    如今關花婆想要抱起那孩子,卻茫茫然無從下手,直到小孩朝她伸出手,她這才迴過神來。


    她小心翼翼的抱起嬰兒,說來也怪,眼前嬰兒一到她懷裏,就安靜下來,不再啼哭。


    不多時,又是一陣狂風刮來,卻是關大壯趕了迴來。


    “如何,可曾找到這孩子的爹娘?”


    關大壯默然片刻,方才開口:“我去晚了一步,這孩子的爹娘已然雙雙墜入澗中身亡。”


    關花婆聞言卻是犯了難。


    “這可如何是好,沒了爹娘,這孩子往後該何去何從?”


    此時關大壯冷不丁說道:“幹娘雖有我照應,但說到底不如人類子嗣妥帖便利,若不然幹娘就將他收養了吧”


    關花婆原有此意,但礙於關大壯的麵,不好開口,如今養子既然開口發話,她自是願意收養這個孩子。


    將繈褓抱入廟中,身後金睛虎叼著竹籃亦步亦趨的跟著。


    迴到香殿,關花婆照看嬰兒的時候,發現嬰兒脖子上戴有一個長命鎖,上頭刻著一個‘孫’字


    走馬燈跑到這裏,基本算是補全了徐青想要知道的事情。


    他看到此處,也已然明白了關大壯為何會和關小虎不一樣,因為前者並未經受過太多苦楚,那母虎與其說是遺棄,倒不如說是把自己的孩子過繼給了‘姊妹’,而關小虎卻不同。


    那小老虎可是真真正正的經曆過被母虎苛待拋棄的事。


    關花婆再往後的事,就和關大壯說的基本一致,並未有多大出入。


    徐青也看到了關小虎襲擊關花婆的畫麵,當時關花婆就坐在院中樹下,手邊放著的依舊是針線筐,不過她卻沒有躲避,而是有些自責的說了一句話。


    “是幹娘沒教好你,是我這做娘的不稱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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