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下雨了。”


    送走黃老須,徐青站在仵工鋪門口抬頭看了眼天色。


    此時蛙鳴蟬噪,街道外麵的空氣悶熱無比。


    也就隻有貼了冰魄符的鋪子裏依舊如春二月般清爽。


    玄玉邁著小碎步來到門檻處,學著徐青抬起頭往天上觀望。


    不消片刻,天上果然彤雲密布,響起電掣雷鳴之聲。


    徐青縮了縮脖子,生怕那雷劈到他鋪子門口。


    玄玉睜大眼睛,吃驚的看著徐青。


    “真的要下雨了,徐仙家難道也會算卦?”


    徐青莞爾一笑,說道:“地氣生潮,青蛙亂鳴,雲氣相交,快燕低飛。這些不用我算,自有這些聰明的鳥獸告訴我。”


    玄玉似有若悟道:“我懂了,往後下雨也不用我來算,自有聰明的徐仙家告訴我。”


    “.”


    徐青目光瞥向望著街道出神的玄貓,也不知這貓是在誇他,還是在拐著彎的罵他。


    鋪外風攜雨至,有雨水刮落在門檻處,粘濕了玄玉的前爪。


    它抖擻前肢,後退兩步伸出小舌開始舔舐貓爪上的雨水。


    徐青見狀忽然心中一動。


    “玄玉,我給你帶迴來了一樣禮物,你要不要看?”


    玄貓停下爪子,滯在空中。


    它抬頭望向徐青,好奇道:“什麽禮物?”


    後者神秘一笑,跟變戲法似的,手掌翻轉,手心裏便多了一顆白蒙蒙,泛著微光的珠子。


    “好漂亮。”


    “這是避水珠,隻要玄玉帶在身上,就不怕雨水淋身,哪怕跳到河裏也能和陸地上行走一樣,不被水浸。”


    玄玉人立而起,半蹲半立,接過避水珠,捧在爪心軟墊裏。


    它張開嘴,如平日裏銜蟬一般,將圓珠銜於口中。


    來到門檻處,玄玉小心翼翼的將貓爪探到房簷下。


    連成串珠的雨水在砸落到皮毛的前一刻,它的周身便浮現出一層薄薄光暈,將雨水阻隔在外。


    “唔唔唔唔.”


    含著避水珠的玄玉發出意義不明的音節。


    不過看它迴頭時,那歡欣雀躍的模樣,徐青大概也能猜出它在說什麽。


    “你喜歡就好,說起來這些日子也多仰仗玄玉為我打理店麵,這白珠就當是給玄玉的勞酬吧”


    看著玩心大起,跑到雨幕中溜達的貓,徐青微微一笑。


    大雨如瀑,短短一會兒工夫,街上便連一個人影也看不著了。


    玄玉依舊在雨中玩耍,徐青則撐著一把沒有傘麵的竹傘,來到了街頭棺材鋪裏。


    “你這傘有些門道。”


    鋪外風雨交加,鋪裏胡寶鬆愜意的窩在藤椅上。


    剛收攏好竹傘的徐青,笑了笑道:“一把破竹傘,哪來的門道。”


    “倒是你,怎麽又成了孤家寡人,逸真師姐呢?”


    “你是來看我的,還是來看她的?”


    徐青瞧著胡寶鬆警惕的模樣,心裏不免覺得好笑:“你這話說的蹊蹺,難不成我冒著雨跑到這裏,還能是為了看你這把老骨頭?”


    “徐小子,你可別亂來!”


    兩人正鬥著嘴,裏屋逸真道長就拿著刀走了出來。


    徐青扭頭看去,頓時心中一緊,可等他看到逸真另一隻手上拿的梨子時,他又鬆了口氣。


    “師姐,我在跟老胡開玩笑呢,我過來其實是想借棺材鋪的板車一用,好去埠口拉些貨物迴來。”


    徐青說的倒是實話,那偽裝成富商的鄭德禮死在艄公和袁虎手中,如今對方的屍體尚且還在埠口存放。


    他離去時雖說將鄭德禮的屍體做了簡單保鮮,可眼下的天氣畢竟悶熱,兩日過去,誰也說不準這屍體會不會有異味兒。


    所以能盡早將屍體送到衙門,還是得盡早送。


    逸真忍不住側目看了眼徐青,心說你解釋這麽多幹什麽。


    胡寶鬆聞言則神情稍緩,一副守塔成功的模樣。


    “這雨勢忒急,你且坐會,等上兩盞茶功夫,再去埠口。”


    徐青聽出了胡寶鬆言外之意,他好奇道:“你這坐在鋪中,隻是打眼一瞧,就知道何時雨停?”


    胡寶鬆挑眉道:“等你到了我這把年紀,莫說算天氣晴止,就是算這場雨下幾滴,下多長時間,都不在話下。”


    “這話如何說,怎麽人老了反而耳清目明了?”


    “非也。”胡寶鬆搖頭道:“耳清目明隻是表象,需知寶鏡磨清,隻照一室,心鏡磨清,可照六合。”


    “天機看似玄奧,肉眼凡胎難以預見,但多數都是因為沒有明心。”


    “明心要先經曆世事,堪磨無數,才能照得本心,得見天心。”


    徐青聞聽此言,腦海中恍然浮現出一隻猴子拿著一塊未經打磨的石頭,在溪間堪磨的景象。


    他若有所悟道:“大多數人一生追求外法,卻少有認真打磨心鏡,照見本我。”


    徐青撫掌歎道:“老胡你這是順承天命,今日方知我是我啊!”


    胡寶鬆笑罵道:“你這般年紀,哪來這麽多的怪理學說。”


    徐青嗬嗬一笑,隨口道:“都說朝聞道,夕死可矣,老胡你且說說這些日子都悟到了什麽道理,好讓我和師姐及早明悟,將來也好傳於世人。”


    “我可沒那傳道於世的本事,你要是問我看到了什麽,我倒有點眉目。”


    此時一盞茶時間已過,鋪外雨勢已經達到極點,但卻並無消減的趨勢。


    胡寶鬆幽幽道:“今年原是龍蛇起陸,多事之年,我算出這臨河誕有三害,讓人難以安寧。


    可前幾日我和逸真出門閑行之時,卻看見路上有一蛇,一瘋犬擋在路中間。


    你道後來發生了何事?”


    胡寶鬆笑道:“有個吃醉酒的瘋漢,趕著馬車,把那瘋犬撞死在路邊,車輪又將那長蛇頭顱碾得粉碎”


    “那瘋漢因此驚醒,不再繼續行車。”


    “我見此情形就取出法錢卜筮一番,得出三害既除,三才既安的卦象。”


    “原本我還想著往後臨河難以安寧,如今看來倒是我多慮了”


    徐青心中微動,問道:“那你可曾算出犬、蛇、人,分別代指什麽?”


    胡寶鬆目光落在他身上,沉吟道:“水中怪,觀中人,還有一個非人非鬼不知根底的妖邪。”


    “.”


    徐青仔細琢磨片刻,水中怪可以是水虎、水猴;觀中人可以是天吳觀的水工道人;至於妖邪.


    徐青尋思,這妖邪總不會說的他吧?


    那必然不能!


    活人做好事積陰德,也得等死了才能提現,像想他這種成天做好事的僵屍,本就半死不活,陰德可以說是隨攢隨用,有這麽多德行傍身,這三害怎麽著也輪不到他頭上.


    但徐青轉念一想,那勞什子周處除三害,除的最後一害可不就是周處自己嗎!


    這下連他自己都懷疑起來,僵屍從良難道也算為民除害?


    “你倒是越活越通透了,路上遇見點小事,都能算出這許多東西來。”徐青嘖嘖稱奇。


    “你還年輕,不懂這裏麵的道。”胡寶鬆接過逸真削好的梨,說道:“人將死之時,距離天心最近,往往能看到平時裏看不到的玄機,但這種玄機恰如曇花一現,不能久持。”


    “你道那些天殘地缺的卦師,為何算的那麽靈?”


    胡寶鬆拿手指了指天,說道:“這老天爺啊,可就在上頭盯著呢!”


    徐青來到門口,望了望天,心中莫名。


    此時剛好過去兩盞茶功夫,街道上行人漸多,原來正是風停雨霽時。


    徐青抬頭望天,試圖感受那一抹氣機。


    既然將死之人,距離天心最近。


    那他豈不是伸手就能觸碰天心?


    徐青伸出一隻手,天心沒摸到,倒是手裏多了一隻削好的梨子。


    他扭頭看去,就看到逸真站在他身旁,也正抬頭望著天空。


    有微風拂過,吹動女冠鬢角垂落的一縷青絲。


    徐青眨了眨眼,還沒來得及開口言謝,身後就傳來了胡老頭氣急敗壞的聲音。


    “徐小子,你不是要借板車去埠口辦事嗎,如今天已放晴,你還不趕快前往,可別怪老朽沒提醒你,再過半個時辰,這天可就又要變了!”


    臨河埠口,徐青再次來到這裏時,剛好遇見蔡管事在為新的撈屍人登記造冊。


    “我方才說的話,你們可要記在心上,白沙渡口那片水域是禁地,有水鬼出沒,決不能涉足,若是你們有誰不聽勸告,出了問題。到時候莫說營救,就是屍體也沒人會過去打撈。”


    幾名新入行的撈屍人,還有幾個其他地方調過來的老人,紛紛點頭應承。


    “老蔡,忙著呢!”


    熟悉的聲音響起,蔡管事扭頭看去,入目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徐青樂嗬嗬的笑臉。


    “!”


    “你別過來!”蔡管事反應迅速,他下意識抄起割水草用的水鐮,就開始跌跌撞撞的往後撤步。


    “老蔡,你這是幹什麽?我找你有事。”


    “你別過來!你先給我說清楚,你是人還是鬼。”


    “廢話,你看我地上的影子,鬼能有影子嗎?”


    看到地上果真有影子,老蔡這才將信將疑的挪步到徐青跟前。


    隻不過他心裏仍有些拿不準,於是便身體前傾,跟點炮竹似的,伸出手指就要往徐青鼻息間試探。


    “啪!”


    徐青沒好氣的把那多事的手掌拍下。


    僵屍能聞活人氣兒,能吐冰涼的陰氣,但卻吐不出活人的熱氣。


    可他要真一口陰氣下去,這蔡管事的手臂怕不是得當場麻痹,屆時縱使他有百張口也說不清了。


    “別整這些有的沒的,我是不是活人我自個還能不知道?你快帶我去撈屍人停屍的地方,我這還有急事兒呢!”


    蔡管事聞言這才徹底相信徐青還活著的‘事實’,他一邊帶路,一邊忍不住打聽。


    “徐兄,你是怎麽從水鬼口中活下來的?”


    “害,這你就不懂了,我知道一些秘方,這鬼怪之物,最怕汙穢之物,那水鬼拉我下水後,我一緊張,後門就開始放氣兒,把它熏狠了,也就鬆了手”


    徐青一本正經的胡言亂語。


    不過他說的倒也不全是假的,汙穢之物確實對一些低級的鬼怪有克製作用,甚至一些威力非凡的符籙,被天葵水、人中黃汙染後,也會失去效用,或是威力大減。


    蔡管事不疑有他,反倒是把這話記在了心裏。


    他在撈屍隊裏的職責除了登記外,還有一個任務,那便是采購撈屍人所需的出行裝備。


    諸如豬尿泡、水鐮刀、撈網撈繩這些,都是撈屍人下水時必不可少的東西。


    眼下他又有了新的采購方案,那就是弄些汙穢之物給撈屍人帶上,以防不測。


    穿過幾處魚欄,幾條水上棧道,最後兩人在一座樓船前停了下來。


    “這就是停屍地方?”


    蔡管事點頭道:“這艘樓船停在這有些年頭了,說是當年長亭王操練水師時打造的一艘觀演船,後來朝廷因錢款緊張,勒令停止打造水師戰船,這艘船也就因此荒廢了下來。”


    徐青跟著蔡管事來到樓船上,那些撈屍人打撈的屍體就那麽停在甲板上,用一張草席掩蓋,供人辨認。


    甲板之上,有木板敲定的遮陽棚作為遮擋,此處臨近河邊,不時有河風吹拂,一兩日內倒也放不壞屍體。


    隻不過若是在限定時間裏,無人認領,那麽這些屍體就會被人送到義莊處置。


    徐青看到這處屍源,心裏卻是打起了盤算。


    他早先與牙行的李四爺敲定了長久的合作業務,其中無主屍體便是他的主要貨源之一。


    按道理這些屍體本也應該送去仵工鋪,但怎奈李四爺不爭氣,被津門幫奪占了埠口這處地界。


    有津門幫從中阻撓,這些屍體最後便都被送去了城外義莊,並無一具被他收殮。


    “津門幫”


    徐青思索片刻,隨後開口道:“蔡管事公事繁忙,鄭德禮的屍體由我一個人抬送就好,就不勞煩管事了。”


    兩人又客套幾句,蔡管事這才轉身下了船。


    看著船上擺放的屍體,徐青樂嗬嗬的開始為他們超度。


    這些屍體均是凡品,有漁民船客,也有戲水玩水時不慎被水流衝走溺亡的大人或是孩童。


    徐青一路超度下來,除了獲得一些不值一提的獎勵外,還發現了一具穿越千裏之地,從西垂犬丘部族一路漂流過來的戎族勇士的屍體。


    更離奇的是,這具屍體的死亡時間僅有五日。


    除去停屍的時間,也就是說這屍體漂流千裏,隻花了兩三日。


    再看屍體麵貌,依舊栩栩如生,且沒有絲毫屍味,反而是散發著淡淡的異香。


    常言道高山響鼓,事出有因。


    看過對方記憶的徐青對此並不意外,至於這戎族勇士是如何保持屍體不腐,還能漂流這麽許久不被河魚啃食,具體的原因還要從五日前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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