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吉發方才有些激動,這會子腦子也清醒了些,心裏歎了口氣,垂眸說了聲:


    “哎,不論這些,你細細想,合作社究竟是怎麽做起來的,是靠士紳,還是靠佃農?”


    段瑾抿著嘴,半晌道:“自然是士紳佃農都有。”


    “沒錯,那我就給你細細說清楚。那幾日在船上,我同你講的,如何激發每個員工的積極性,如何讓他們自主自願的去創造財富,你還記得嗎?”


    “記得,不過扯遠了吧。”


    “當然有關係。你來蘇家灣之後,在商會做了很多改革,分工更加明確,職司更加清晰,這些改動,都是非常好的。但是,這種改動必然會占用更多人力、物力,必然會讓合作社更多資源向你傾斜。”


    “那又如何?商會做事多,賺錢多,自然要更多人力物力。這有什麽錯?”


    “這是你自己的認為。但還有農會,還有車會,還有其他的機構,他們難道不需要投入?不需要更好的發展?你要知道,商會主要是士紳們和商人的產業,而農會、車會才是貧苦大眾的產業。”


    “莊稼漢和車夫又能翻起什麽浪?這些人連字都寫不整齊,也不知道你為何讓他們當委員?當擺設嗎?還是你需要那些泥腿子迎合你,崇拜你?”


    “你呀!看來你完全沒有認真研究過合作社委員會,也沒有認真思考過,我為什麽要建立這個委員會。你可能認為委員會就是如同朝廷的翰林院,是儲備未來各部門人才的地方,所以才非要將自己的人塞到委員會,但實際上,不是的,委員會的存在,不是為了儲備人才,也不是為了權力的順暢,它是個討價還價的部門,是個調和各個方麵積極進取爭權奪利的平台,是作為整個係統掌控者,也就是我,了解係統情況,試探改革策略,反饋執行信息,修補工作漏洞的一個非常有用的窗口,因此,委員會本身並不設置執行機構,隻有一個信息和辦公機構,也就是秘書處,為的,就是讓農夫、車夫、工人能同士紳、商人、各會的負責人,甚至是我本人,有一個平等說話的機會,現在,你能理解了嗎?”


    “既然如此,又不影響你的權勢,不影響合作社的工作,為何不能新增委員?隻加四個人而已……”


    “這麽說吧,你雖然讀了李贄,想解放自己,卻不知道,解放自己的前提,是必須解放更多的和你有共通命運的人,單你一個人,是違抗不了這個世界的。農夫之於地主,就好比女人之於丈夫,三綱五常,這是一套理論,一套原則。你既然想要女人從丈夫手中奪取自主權,那你就必須支持那些不願圍著地主轉的農民,就要扶持那些不願圍繞官府轉的商人。唯有這些人都得到了解放,你的解放才是順理成章,才是天經地義,無人質疑的。而這種解放,從小事做起,就是首先要給這些弱勢群體一個說話的機會。”


    “現在,看起來你隻是增加了四個人,但你其實增加的是商人階層說話的權力。農民本身難以團結,給他們委員的指標,說不定都難以得到真實的反饋,但你現在還要增加商人的指標,人多了,別人還如何吵得過你?別人的信息還如何順利反饋?討價還價的時候,投票的時候,是不是要比你多付出代價,整個係統的資源,是不是向你傾斜?其他地方的漏洞,是不是會被忽略?你既然已經在委員會裏,你這邊的聲音就可以代表你和你手下的利益,又何必再拿四個人進來增加你的權勢?”


    這話段瑾聽懂了,就是要權力平衡的意思。不過,段瑾被否認了人選心中不爽,質問道:“可你也同意了翟少爺和星昭,其他人為何不可?”


    “因為翟少爺和楊小姐代表了各自的產業。若是日後他們的生意有了擴展,這個行業以後的問題,便需要她來反映問題。”


    “我挑選的族中子弟都是優秀人才,將來到了蘇家灣,也可以獨當一麵。”


    “那等他們獨當一麵再說。委員會不是死的,可以界中調整,可以到期改選。但無論如何,它的主要功能不能發生變化,必須是一個平等的代言平台,讓自主追求部門利益、個人利益的各個成員,能在這個平台上公平議價,反應問題,維護係統的健康。”


    段瑾到了這個時候其實已經差不多被說服了,但她好強的很,嘴上還不肯服輸。


    “你說的都是理論上的,實際哪能那麽理想?那些泥腿子在委員會裏又能有什麽討價還價的餘地?還不是被那些能說會道的會長們支配?”


    “你說的很對,這也是委員會目前的弊端。但,不能因為有弊端,就不讓他們參與決策。能力可以慢慢培養,但這個傳統和架構被破壞,再建立就會特別特別難。你要知道,支配他人的權力讓人迷醉,委員會一旦成為某種強權的工具,再要恢複議事職能就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了。”


    “切,你這是在和自己較勁嗎?”


    “算是吧,於我個人而言,的確是一種對權力的克製和妥協,但這種妥協就像是某種投資,目的,是保持這個係統的長期效率、長期發展。我認為,隻有不斷成長、不斷壯大,最終能取得勝利的製度才是好製度。為了整個體係最終勝出,我個人犧牲點對權力的支配,是非常值得的。”


    段瑾張了張嘴,最終說不出話來。


    如果就連陳吉發都願意為了長期利益,犧牲到手的權力,那麽她這個“三姨太”又如何不能為了長期利益,暫時委屈下權利?


    “想通了嗎?”


    “嗯,還是你厲害。怪不得要搞這套議事製度。你自己就是慣會說服人的。”


    陳吉發笑了笑,又指著名單道:


    “這幾個人,若是真的優秀,讓他們以非正式委員的身份列席委員會吧。正好這件事提醒了我,必須要讓大家學習和接受委員會的工作方式,幹脆從學堂和各分會優秀的年輕人中選一批優秀的來列席旁聽委員會,就當是給下次換屆做好鋪墊。”


    “都聽你的吧。”


    “等會開會,我會提出來,讓大家討論,如果通過了,再這樣執行。”


    陳吉發盯著段瑾的眼睛,認真的說著,後者笑了笑,擺擺手。


    “還真是嚴謹認真的很。算了,不提了,妾身可以走了嗎?”


    “當然,我們去見委員們吧。”


    這次緊急召開的會議有兩個議題,第一個就是公布各個方麵匯總上來的委員推選名單,還是八十八人,第二個,就是確定後備培養名單,按照五十人來增補。


    因為是第一次換屆,很多人對這種方式非常陌生,所以實際上除了陳吉發主動關注策劃的那幾個委員,其他人基本都得到了連任。


    而且,即便是換下來的幾個人,包括蘇茂春和蘇慶陽,也都得到了陳吉發私下裏的補償。蘇茂春拿到了吳記紡織廠百分之一的股份,蘇慶陽拿到了烏嶺鐵廠百分之一的股份,此外,原先合作社給他們兩人工資和分紅沒有變化。


    在這種情況下,委員的名單通過沒有任何阻力,但在後備培養名單的醞釀上,卻爭議很大,尤其是陳吉發打算讓學堂學員在後備培養人才中占比一半,更是讓很多農會、工會的人反對。


    “屬下們的工作好些個並不需要會讀書寫字,各村灣發展的新會員,好些連飯都吃不飽,也不可能讀書。”


    “是呀,這樣搞下去,不是又要迴到原先?那些讀了書的孩子不說不好,但總是和鄉親們有距離。”


    “你們呀!”陳吉發笑道,“隻想著別人家孩子讀書來管你們?你們沒想到讓自家孩子去讀書接你們的班?張二妮,你覺得能不能行?”


    張二妮原先並非委員,如今她爹主動退出,將名額給了她,下一屆她就是正式委員了,而且還提拔為農會副會長。


    “陳先生說的有道理,大家看看小女,原本不過是個泥坑裏打滾的黃毛丫頭,後來先生照顧,讓奴在學堂讀了書,明了理,爹爹說他往後就迴家頤養天年,讓奴代替他在合作社做事,給陳先生效力。各位叔叔伯伯大哥大姐,讀書真的很有用,你們還沒把孩子送去的,趕緊送去。一屆委員會有三年時間,你們現在送去,趕得及下一輪換屆。”


    張二妮的這番發言,陳吉發十分滿意。這妮子算是最早跟他的那批,也是學堂最早的夜校學員,如今在合作社,也算是元老級的人物了,她說話,自然很有說服力,那些委員紛紛不再反對。


    讓合作社的二代們進學堂,再安排到後補人才裏麵去,看起來多此一舉,其實是利用了鯰魚效應,讓普通家庭的孩子有了機會,也刺激了合作社的二代們讀書圖強,也算是對父業子承傳統觀念的妥協。


    “既然如此,那便如此定了。先試驗一屆,往後,如果這套方式效果好,便作為製度固定下來。”


    陳吉發這個臨時會議開了大半天,等好不容易結束,又幹脆去了合作社值房辦公。


    他忙起來卻忘記了,今天還要陪王寶珠迴家省親的事情,直到家裏小廝來喚他,說是二姨娘等他整個上午了。


    真是罪過罪過!


    陳吉發連忙收拾東西,迴去履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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