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到夜校,先是檢查了合作社幹部們的學習情況。這裏麵富戶家原本就識字的最好,其次是張二妮這些年輕人,最差的是原本的佃戶。


    然後,他與幾個班上骨幹學員,以及兩位女先生,就在課堂裏圍成一圈,談了談夜校後麵的想法。


    “往後,咱們這個夜校要擴大規模,還要豐富學科。擴大規模,主要針對遠近村灣的小孩子,尤其是七到十歲的小孩子。原先咱們在蘇家灣收了不少這樣的孩子,給家裏算了工分,在別的灣子,咱們也要推開這一套,孩子來上學,家裏記工分。這樣,他們用孩子上學計分拿的銅錢,就夠買書本紙墨,也就不會有太大的抗拒。我算了下,我們現在包括蘇家灣附近的五個灣子,加上鄭店二十四村灣,一共是三十個村灣,有口五萬多人,合計七到十歲的幼童約莫三千五百餘,按照七十人一個班,需要辦五十個班,每日支出需要二十兩銀子。目前來看,全部覆蓋難度還比較大,我們暫時隻能先在蘇家灣附近的五個村灣搞,五百多個孩子,辦七個班,每日花銷三兩銀子。你們這批骨幹學員,就是第一批老師。白日裏忙合作社的事情,晚上有時間要來兼職給孩子們教書。當然,願意來的還是多發工錢,按加班計算。不願來的不強求,不過,往後評選委員和會長,這個會是很重要的參照。”


    “豐富學科,主要就是要增加數學、物理、化學、地理、曆史。數學就是術數,算賬,統計,甚至更高級的工程技術,都非常有用。物理和化學你們可能不熟悉,沒關係,教材我來提供,第一批老師我來培養,你們先教數學,再把數學成績好的人推薦給我,我帶他們學物理化學。至於地理、曆史,就是熟悉我們華夏的每寸土地,每個故事,將來走遍天下,都能說出個一二三來。此外,我覺得兩位女先生都很有才幹,有些技藝也偶爾可以教授,比方說畫畫,音律,多懂些東西,對你們以後有好處。”


    蘇慶陽也在班上,而且因為輩分高,學習成績也拔尖,是夜校培訓班的班長。


    對於學習文字,他是非常讚成的,對於學習數理化,他可以接受,畢竟現在產業越來越多,攤子越來越大,的確需要一些算賬的能力。地理、曆史嘛,他說不上來,總覺得沒有必要,但學了也沒啥壞處,明理嘛。不過,對於新增音律、美術他就有些搞不明白,覺得浪費時間。


    “舉人老爺,咱們蘇家灣都是粗人,寫寫畫畫認得賬目就夠了,學那麽些旁的,真的有用嗎?”


    陳吉發莞爾,蘇慶陽明明輩分高,往日裏也最是注重這些,如今卻稱“舉人老爺”。


    底層群眾最重實用,稱謂如此,觀念也是如此。就比方說讀書這件事,有用的他們甘之如飴,覺得無用的便棄之一邊。但何為有用何為無用?底層百姓的判斷,往往就是能不能帶來現金收益。


    為何金錢會成為底層考量問題的主要依據?為何普遍的拜金主義在這個國家如此盛行?歸根結底,在於幾千年的封建統治,統治階級和士大夫階層給老百姓作出的表率,就是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鍾黍。讀書,便是賣與帝王家,便是博取物質利益。長期將物質利益與政治權利、社會地位高度綁定的結果,便是在整個社會形成了唯物質利益的話語體係,形成了全社會共同拜金的文化氛圍,偶有一兩個因私人情操而不拜金的特立獨行者,便會被孤立排擠,最終鬱鬱而終,又從反麵加強了這套政治經濟權益分配體係。


    陳吉發無法一時半會改變這套運行了上千年的利益分配體係,但他卻可以潛移默化的從堅持一些“無用”的東西開始,慢慢培養一些“無用”的人才。


    科技、藝術,人類文明的巔峰之作,哪一個都是在當下看來“無用”的東西,隻有將人類自由意誌的實現作為政治利益的最高目標,人類的發展同政權的利益才能高度一致。如果將物質利益作為驅動,那麽這個政權本身就是落後腐朽的“分肥”體製,運行的核心就是“牧民”,將百姓當產出財富的牲口,本質上同收保護費的山賊土匪沒有任何區別,那麽這套製度孕育出來的,就一定是物質之上的拜金主義,不可能誕生出代表人類文明的耀眼之作,即便偶有不世出的天才,也會迅速被物質的汪洋淹沒,在曆史的長河中不過泛起微弱星光,不成氣候。


    所以,陳吉發要顛覆這套封建製度,要進入前世人人都可以安居樂業的現代社會,就必須從一開始就破除階級、社會地位、經濟利益的高度綁定,將人的個性追求充分展露出來,那麽適當的其他學科基礎教育就是必不可少的。


    但考慮到這個時代的客觀條件,他並沒有特別堅持一定要蘇慶陽這些已經形成價值觀的人去扭轉思想。


    “慶陽小爺爺,往後還是叫我名字吧,輩分還是不能亂了。至於學習的事情,夜校的合作社幹部就自選吧,有興趣來聽一聽。但是七歲到十歲的孩子必須要跟著學,咱們打好基礎,孩子們將來肯定不局限於蘇家灣、江夏,可能還不止局限於武昌、湖廣,眼界開闊些,將來與更高層次的人打交道才遊刃有餘。咱們拚死拚活,不就是為了給孩子們創造一個可以同人談論音律詩詞的機會嗎?”


    “再者,畫畫、音律這些東西,看上去平平無奇,卻是影響人精神非常重要的工具。你琢磨琢磨,平日裏是不是喜慶的音律聽了更加有勁,悲傷的音律聽了渾身疲軟?這東西用好了,不僅僅是個消遣的東西,還能提高做工的效率,提高休息的效率,甚至鼓舞士氣,摧垮敵人的意誌。曆史上有個典故,叫做四麵楚歌,漢朝的開國大將韓信,就是用楚地鄉曲摧毀了楚霸王項羽的士氣。慶陽小爺爺,這裏麵的道理,我們自己要學懂,還要讓孩子們也懂,這樣他們將來立足世間的本領就又多了一樣。”


    蘇慶陽聽了這個話,琢磨片刻,覺得也是這個道理。其他人也紛紛點頭。


    “還是陳公子通透。咱們奮鬥不就是為了孩子?”


    “對對,我這把年紀不懂就算了,孩子不懂,將來出去被人看不起。”


    “讀書人就是讀書人,懂得多,了不起!”


    “是呀,咱們孩子以後也要讀書,也要懂!”


    見大家統一了思想,陳吉發又提了些具體的想法,交代了些教育孩子與現在夜校之間的差別和注意事項。現在沈玲娘暫時是夜校的負責人,她默默記下,點頭應是。


    宋彩蝶還雲裏霧裏,不明就裏,對這個所謂夜校的新事物充滿了好奇。可惜聽了這麽一晚上也沒搞清楚情況,隻能慢慢跟著學習。


    散了會,陳吉發陪著兩位女先生迴客房,想著順便再單獨交流下數理化教學安排的事情,就看到守在夜校門口的徐成洛。


    “吉發哥哥,鄭舉人來了。”


    陳吉發眉頭一挑。徐成洛知道他不想見鄭舉人,但還是勸道:“看著是誠心認輸,來求你的。”


    “能求到死對頭麵前的人,都不是易與之輩。”


    “哥哥要是不想見就算了。”


    “聽聽他怎麽說吧。鄭家那攤子事很複雜,咱們也不能隻聽鄭老三一個人說話。把他帶到合作社公房,多安排幾個人看著。”


    說起來,這還是陳吉發第二次見鄭舉人。


    第一次見,是上次處理熊韻芝那個事情。那會子陳吉發不過是個縣學裏的生員,同舉貢老爺差了等級,人家根本沒有把陳吉發放在眼裏,隻同知縣大人講條件。


    那個時候,鄭舉人大概隻以為陳吉發是個幫縣令跑腿,拿出來敲打他鄭家的棋子,卻不想,如今人家年紀輕輕中了舉,形勢已經全然不同。


    再見到陳吉發,已經是白身的鄭舉人,不僅客氣了許多,也是從心裏重視起這青年,真心誠意來談條件的。


    剛一見麵,鄭舉人就衝著陳吉發長揖到地。


    “冒昧叨擾!往日多有開罪,陳公子大人大量,鄭某先向您致歉。”


    陳吉發坐在幾案後麵,漠然的看著鄭舉人,等後者眼看微微發顫,快堅持不住的時候才開口道:


    “鄭舉人多禮了。坐下敘話。”


    鄭舉人抬起頭,眼中並無不忿,要麽是他真的服輸,要麽便是隱忍的太好。陳吉發寧可相信後者。


    “謝陳公子賞座,鄭某不敢。來此隻求您高抬貴手,放過家中兩位犬子……”


    “等等!”陳吉發打斷了他,“你的兩個兒子犯了刑律,流放刑拘,都不歸在下管。”


    鄭舉人突然就涕淚俱下,竟然“撲通”跪了下來。


    “陳公子,是鄭某有眼不識泰山,該賠的罪都由我來賠。但鄭某隻有這兩個兒子,如今都在牢中關著,不見天日,日夜折磨。他們從小就是沒有受過苦的,如今這般光景,又能堅持多久?我今年五十有二,活不太久了,這輩子如我這般,也不再爭什麽長短了,隻這兩個兒子,人生還長,您高抬貴手,給個機會!若是您肯鬆口,鄭某執掌家業這麽多年,還存了些銀子,便都是您的!”


    陳吉發聽了他的敘述,沒有立刻開口,良久,盯著鄭舉人的眼睛,淡然問道:“多少?”


    對方可憐兮兮的眼中閃過瞬間的狠厲決絕,咬牙道:“三萬五千兩現銀,都藏在窖裏,鄭家親族兄弟都不知道。”


    陳吉發想起趙坤興審案時拿到的那本口供,鄭老四的確不知道鄭舉人自己還有另外一筆賬,但他也懷疑鄭舉人還有別的來錢渠道。


    陳吉發琢磨著,這份銀子不少,如果能動用,鄭舉人沒道理之前不動用,那個時候拿這麽大一筆銀子猛砸,憑借知縣劉勷的支持怕也很難拿了他兩個兒子。但他並未如此做,現在卻跑來自己麵前買平安。


    如此這般,隻能推論為,先前他並不想不顧一切,而如今,有什麽因由逼著他隻能破釜沉舟。


    陳吉發覺得這裏麵肯定有什麽風險,但他也眼紅那三萬五千兩銀子。


    如今他中了舉人,各項事業正是可以大規模擴張的好時候,投資需要啟動資金,這筆錢,正好能當啟動資金。


    都說第一桶金是染血的,此言不差。


    “這件事因你我爭鬥而起,但卻不見得由我們收得了尾。你且先迴去,待我同縣尊大人細細商談,再與你迴答。能成與否,要看天意。”


    “謝陳公子不計前嫌!”


    鄭老兒在地上狠狠磕了三個響頭,誠意十足。


    陳吉發沒有說多的話,吩咐護衛送客。等他走了,便叫來徐成洛。


    “安排兩個暗哨盯著他。”


    “好嘞,沒問題。”


    “小心點,總覺得他不是那麽讓人放心,許是借這件事來做什麽害人的大事。”


    “他現在是秋後的螞蚱,就算還有啥能耐也蹦不了幾天了。哥哥若是真看他不爽,要不找機會除了他?”


    “喲嗬,如今口氣這麽大?”陳吉發失笑道,“咱們不能學他,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有些事現在不能做,為了這麽個小癟三髒了自家的手,不值當。”


    “嘿嘿,還是哥哥看得長遠。”


    “少拍馬屁,把他盯緊了,如果能查到藏銀子的位置,立刻過來向我報告。”


    徐成洛應了聲,便下去安排了。陳吉發仔細琢磨鄭舉人的話語,裏裏外外透著些古怪,卻又看不出哪裏古怪。


    罷了,見招拆招,船到橋頭自然直。


    陳吉發這邊忙碌,卻不想,有個姑娘今晚卻因為他在夜校說的那些話胡思亂想,睡不著覺。


    她喜歡音律,但往日裏,大家都說女孩子玩絲竹,隻是為了提高嫁人的身價,母親也總說,還是多學學女紅,學學管家,音律能調節夫妻情趣,但最終做賢妻良母才是大家閨秀該有的樣子。


    而今天,有個年輕的舉子,卻發表了一番振聾發聵的言論,他說,原來音律自有其妙用,是世人無知不了解。原來音律可以影響生產生活,千年前就有大將用音律破敵,被世人認為是輔佐情趣的玩物,原來也是有大作用的。


    宋彩蝶躺在床上,望著頭頂的橫梁,月光從窗外灑入,將她的心裏照得亮堂堂的。


    被賣為歌姬以來,她憂心母親和兄嫂,憂心未來的命運,始終心中忐忑不安,對音律的那份愛與執著,在如此的人生變故之下,似乎也不值一提起來。


    而如今,她似乎重新找到了命運的方向。如果音律能夠影響世界,那麽,是不是隻要這份影響足夠大,她就有能力尋找失散的親人,重新築起曾經那個溫馨的家?!


    輾轉反側,內心激動難耐。


    宋彩蝶幹脆起身,推門,秋夜的冷風讓她清醒,讓心中那份熱切的執念迴歸了更多理性。但這份理性卻也讓熱情更加堅定,前路更加明晰。


    或許,老天真的體恤她的苦難,被送給這位年輕的舉子,竟然是否極泰來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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