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根本就不能確定一切是不是與永安公主有關!”


    西乾清的劍指在了武喬年的脖子上,他緩緩開口道:“你要替西乾月說話?”


    武喬年根本顧不上脖子上的尖銳痛感,他將頭緊緊地抵在地上,再次開口:“主子!算屬下求您了!您冷靜點,咱們找到二爺之後再下定論也不遲啊!”


    西乾清的臉上隻有一片沉寂,他扯了扯唇角,將武喬年的話放在嘴邊咀嚼了一遍:“找到人,那現在人找到了嗎?”


    話一說完,西乾清冷笑一聲,一腳將武喬年踹了出去,越過他繼續向外走去。


    “報!”


    一聲急促的傳喚聲打斷了西乾清的腳步,他轉頭看向一路狂奔而來的下人,開口問道:“說。”


    “啟稟王爺,望女江那邊……有發現了。”


    西乾清眉頭一蹙,將手中的劍丟給了身後的白塵,轉而道:“立刻備馬。”


    白塵連忙將自己和西乾清的劍都收入劍鞘,跟上了西乾清。被踹了一腳的武喬年也一骨碌爬了起來,緊隨其後。


    一刻鍾後,三個人抵達了望女江。


    武喬年的急促的唿吸還沒來得及平息,就見西乾清和白塵已經翻身下馬,往眾人聚集的方向而去了。


    吵吵嚷嚷的士兵們聽到了身後的動靜,齊齊轉身看了過來。


    霎那間,所有人都安靜了。


    熙攘聲消失後,隻剩下“嘩啦啦”的水聲和江邊楊柳的枝條被風吹起亂撞的聲音。一時間,原本靜謐的氣氛竟讓人覺得聒噪得頭皮發麻。


    圍在江邊的數百士兵們一反常態,沒有第一時間見麵行禮,而是沉默了一瞬後,齊齊衝著西乾清所在的方向跪了下來。


    “咚”。


    數百人整齊劃一的跪地聲如同擊鼓一般,重擊在了西乾清的心髒上。


    不僅是一聲。


    “咚”,“咚”,“咚”。


    這聲音是持續不斷地敲擊在西乾清的心髒處,耳膜處,然後在他的整個身體裏迴蕩著。


    西乾清疾馳的腳步忽然停下了。


    白塵和武喬年也停在了西乾清的身後,連武喬年這般遲鈍的人都意識到了什麽,屏住了自己的唿吸。


    風,吹起了望女江的江麵,漣漪陣陣。也吹起了幾朵雲彩,將清晨初升原本就有些昏暗的太陽遮了個嚴嚴實實。


    隔著人群的遮擋,西乾清看到了在士兵的中央處,地上那個被綢布蓋的嚴嚴實實的凸起。


    “咚”。


    這聲,不是西乾清腦中的聲音,是他身後的武喬年跪了下來。但西乾清分不出來,也根本不在乎了。


    在周遭的一片死寂中,先有動作的是白塵。


    白塵越過了西乾清,越過了跪在地上的眾人,直接走到了白布遮蓋的那處。他在原地站定許久,開口問向距離最近的那個人:“在哪發現的。”


    那人垂下了頭,低聲道:“望女江下遊,蘆葦塘裏。”


    白塵的拳攥緊了,過了許久,他鬆開了見血的唇,又問道:“身份確認了?”


    這其實是句廢話,如果沒有確認身份,何至於所有人是現在這個反應。


    被問話的士兵果然沒答,他沉默著跪在原地,雙手舉過頭頂,攤開掌心遞上了一個物件。


    那是西乾皇子每人都有的,與名字一道賜下身份令牌。


    白塵沒接,隻是垂眼看了過去。


    玲瓏剔透的白玉上,赫然是一個顯眼的“承”字。


    白塵錯開了眼,指尖顫抖著將東西拿過,死死地握在了掌心,他聲音低啞著開口問:“除了這個呢。”


    哪怕是西乾清從體內取出那隻已死的同生蠱已經能夠確切地證明了,白塵還是抱有了一絲期望。而現在,他還是想多問一句。


    西乾清不知何時走到了他的身邊,握著白塵的手腕從他手中取走了那塊身份牌。


    西乾清將身份牌在指尖摩擦了幾下,盯著那張白布許久,忽然開口道:“掀開。”


    就近的士兵們身子抖了抖沒有動作,都將頭垂的更低了。白塵的拳握緊了又鬆開,也沒有邁開步子。


    白塵深唿吸了一口氣道:“主子,您……先迴避吧。”


    西乾清轉頭看向了白塵,臉上的肌肉僵硬地扯動了起來道:“不用,掀開。”


    白塵沉默地上前了兩步,蹲下身去,閉了閉眼,緩緩地將那張白布掀了起來。


    周圍的人紛紛偏頭避開了直視,唯有西乾清,一言不發地盯著那處。


    白布掀起,那人就這般出現在了西乾清的眼前。


    溺死之人,已經完全看不出他原本的相貌了。渾身上下都是泡起的浮白,腫脹泡爛的皮膚看起來像是套在人身體上的另一層皮。


    白塵睜眼掃過,又迅速別開了頭。他轉眼掃向自家主子,就見西乾清就隻是這麽麵無表情地盯著,良久後忽然笑了出來。


    “這是西乾承?”


    白塵聞言一愣,轉而忍著不適又重新將那具屍體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然而,無論是他身上的衣物,腰間的配飾,以及泡到褶皺的脖頸處的那顆紅色的小痣,都毫無疑問的證明了一件事。


    這確實,就是西乾承。


    然而,西乾清卻像是將這所有的一切都視而不見了。


    他走到了白塵的身邊,抬手一掠,就將白塵腰間的佩劍抽了出來。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瞬間,劍尖下刺。


    隻在劍將要刺入西乾承的身體時,被白塵的一隻手握住了。


    白塵的手就這麽直接握在了西乾清下刺的劍身上,尖銳的寶劍瞬間沒入了掌間皮肉,鮮血順著劍身一路流淌,最後滴落在了西乾承蒼白的屍體上。


    白塵抬起頭,一字一頓地問道:“主子,你,要做什麽。”


    西乾清的表情平靜極了,像是在迴答一件事不關己的事情:“這不是西乾承。”


    西乾清平靜而又冷漠的語氣,不由讓白塵迴想起了他們小時候的事。


    那時秦暮晚送了他們三人一人一匹棕色小馬。


    初次擁有小馬的三個男孩子興奮異常,每日悉心照料。然而,屬於西乾清的那匹馬卻不知為何忽然暴斃身亡了。


    不到十歲的西乾清沒有傷心難過,隻是看著這匹馬重複說“這不是我的馬”。


    那時的西乾承和白塵為了哄他,隻能順著他,都不停說自己的那匹才是西乾清的。本來這三匹馬的樣子相近,不仔細看也根本分不明白。


    但西乾清都拒絕了,自己一人與那匹死馬在馬棚裏待了很久。


    白塵和西乾承覺得他一定是傷心難過,直到第二天才敢去打擾他。


    然而,推門進入馬棚後,見到的是被碼的整整齊齊的屍首。


    不是死時那樣完整馬的屍體,而是將馬皮,肌肉,骨頭,器官,一樣樣分門別類地擺滿了整個馬棚。


    小小的西乾清就渾身是血的站在這一切的正中央,指著那顆圓潤的眼珠,又一次地重複道:“這不是我的馬。”


    西乾承直接當場嚇暈了,白塵自己也“哇”地跑出去吐了滿地。最後還是秦暮晚趕來,把他們三個孩子一起扛迴去的。


    ……


    “所有長眼的人都看出來這就是二爺了,你看不出來?你這是要幹什麽,是要拆了二爺的屍首嗎?”白塵高聲喝問。


    西乾清充耳不聞,看著地上那個分辨不出麵貌的屍體,他又一次重複道:“這不是西乾承。”


    白塵看著這樣的西乾清,一時間怒火衝天,他暴躁地揮開了西乾清的劍,手上的血順著甩落一地。這不是當初那匹能被西乾清隨意解剖的馬,這是西乾承!


    白塵用那隻滴著血的手指向了西乾承,衝著西乾清怒喝:“這是二爺!這就是西乾承!這個束發盤扣,是二爺的!這身衣服,是二爺的!還有這顆痣……”


    白塵咬住了自己的舌尖,陣陣刺痛傳來,才讓他有力氣繼續說完:“全是二爺的。這就是二爺。求求您了主子,別再發瘋了。您真要動二爺的屍體,不如先把我砍了,看看我是不是白塵!”


    西乾清察覺到自己握劍的那隻手忽然開始顫抖,他使勁地握了握劍把,反而顫抖得更厲害了。


    西乾清覺得有些好笑。


    西乾承死了?他從來沒想過西乾承這個怕死鬼會死在自己前麵。


    西乾承這個人向來蠢笨,不受西琰的重視,也沒有什麽實權,在一眾皇子之中幾乎沒有存在感。為什麽會有人想害他?除了招致自己的怒火外,獲得不了半分實際的好處。


    為什麽?到底是為什麽。


    白塵就這麽安靜地站在西乾清的旁邊,許久後,他開口道:“主子,先將二爺……帶迴去吧。”


    西乾清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完全聽不見白塵的聲音。


    白塵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西乾清的迴應,他咬了咬唇,揮手示意周遭的士兵起身,開始安排任務。但他人卻沒敢離開西乾承的屍體半步,就這麽一邊用餘光盯著西乾清,一邊吩咐。


    “二爺先……找人清理一下,帶迴宮裏。一隊人護送,剩下的先迴營吧。”


    隨著白塵的吩咐,所有的人才終於爬了起來,開始有了動作。


    幾個人過來,重新為西乾承蓋上了白布,接著就要抬著他往馬車上去。


    白塵眼尖地看到了西乾清握劍的手動了,他先一步擋在了西乾清的身前,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握住了西乾清的手腕,緊盯著西乾清的眼睛道:“主子,咱們要帶二爺……迴家。”


    直到西乾承的屍體被人抬走,抬到了遠離西乾清攻擊範圍的地方,白塵才終於鬆開了手。


    不知為何,白塵覺得自己的臉上忽然有一股溫熱。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竟然是水。


    不,是淚。


    直到所有人都已經收拾妥當準備迴程了,西乾清還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主子,不迴嗎?”白塵開口問道。


    西乾清又隔了很久,才動了動僵硬的脖子,啟唇道:“你送西乾承迴去。”


    白塵點了點頭:“好。”說完,又看了一眼西乾清,才登上了裝著西乾承的馬車。


    馬車緩緩行進,車廂裏除了白塵和西乾承的屍體,還有武喬年。


    武喬年從看到西乾承屍體的那一刻,就開始崩潰大哭了。


    “二爺……我,我該死!您對我那麽好啊!我怎麽能沒看好您……二爺,我該死啊!我該死!”武喬年跪在車廂裏,一下一下地用頭撞擊著車廂底板。


    “二爺!我真的該死啊!為什麽死的不是我……”沒過多久,武喬年額頭上就磕出了血,血跡順著他的臉滑到了眼角,再糅雜上他的不斷溢出的眼淚,濺落在地。


    白塵看著西乾承身上的白布發呆,一言不發。


    武喬年聒噪的哭聲持續了很久,白塵突然開口:“別哭了,讓二爺安靜會吧。”


    武喬年保持著跪在車廂裏的姿勢,聞言狠狠地搖了搖頭,他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鼻涕眼淚:“不,二爺不喜歡安靜。二爺喜歡……二爺喜歡別人和他說話,他喜歡和我說話。”


    白塵愣了愣,忽然笑了,他點了點頭輕聲道:“對,二爺喜歡說話。但……二爺不願意看人哭。”


    武喬年的哭嚎聲一滯,他抽搐著扭頭看向白塵,隻停頓了一秒的哭聲又一次響起了:“嗚……可……可你明明也在哭……你也在哭……”


    白塵揚起的唇角忽然有片刻的僵硬,他嚐到了沿著唇縫進入口中的鹹味。


    武喬年哭了整整一路。


    在將馬車駛入宮中,眾人前來將西乾承抬下時,武喬年已經沒有跟著一同爬下馬車的力氣了。


    白塵抹了一把糊了滿臉的淚水,看了眼依舊跪在那處抽搐的武喬年,拍了拍他的肩膀,跟著人一同下了車。


    又是一通兵荒馬亂地收拾和指揮,夜晚將近時,整個宜梅宮上下都掛起了白幡。偶爾經過某些角落裏,還能聽到侍女或者侍衛們的低聲啜泣。


    因為,西乾承,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


    在這宮內行走的人,多多少少都會受過他的恩惠。即便是一件很小的事,身為二皇子的西乾承也願意幫扶。


    白塵與武喬年站在了迅速布置好的靈堂裏,不待等那股悲傷溢滿心頭,忽然有侍衛衝了進來。


    “報……報!主子!主子他去刺殺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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