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突然到來,給鬆島輝一郎帶來的,不止於驚喜,還有難言的焦慮和不安。


    他既無法解釋自己選擇的政治道路為何與父親的期望背道而馳,也無法許諾什麽時間能讓清音心甘情願迴歸家族,在這兩個問題上,目前無解。


    他的父親理解不了,清貴出身的他,緣何突然對於權勢和金錢,產生了如此強烈的欲望?


    他也無法告訴父親,鬆島家族已經處於生死關頭,而他,避無可避,隻能獻祭自己,全力一搏。


    所以,他必須攫取更多,擁有更多,控製更多,才能確保自家的安全。


    上海街頭寒意漸盛,白日裏喧囂的市井此時漸漸安靜。日軍憲兵在街頭巡邏,偶爾傳來尖厲的哨聲,給這座看似紙醉金迷的城市更添一份沉重。


    就在一條背街弄堂的深處,有家並不顯眼的日式歌舞伎會所——桔梗屋(ききょうや),門口掛著小巧的和風燈籠,昏黃的光暈溫暖而低調。


    在戰前,上海就有大量日本華僑旅居,各種日式餐飲和居酒屋並不鮮見。


    倒是開戰之後,日僑大量離境,不少商業設施關閉了。估計要等到戰後,塵埃落地了,那些店才會重新營業。


    因戰事陰影,這裏早已門客寥落,閉門跑路也是指日可待。


    唯獨這幾日,有一位顯貴的年輕將軍出入其間,每次都包場。事實上,他這個場子不包也無所謂,根本就是人跡罕至。


    這位將軍便是在戰爭伊始,剛剛榮升少將軍銜的鬆島輝一郎。他在侍者的鞠躬恭迎下走入二樓雅間,身後並無護衛。


    房裏陳設素雅,矮幾、蒲團,還有一株微型竹子插在青瓷花瓶裏,燭台恰到好處地照亮正中央的塌塌米。


    一切都那麽親切熟悉,毫無鋪張的味道。


    “少將大人,倩茹在內奉候。”侍者輕聲匯報後便退去,老板則在門外小心侍立,不敢打擾。


    老板門兒清,這位將軍隻為倩茹而來,而且所求很簡單,泡茶倒酒吃吃日料,偶爾唱兩首曲子,不是時下流行的,而是十幾年前的小調。


    倩茹不算是典型的昭和美人:身材嬌小,臉龐並無驚豔之處,略顯普通。


    然而,她天生有種淡然婉約的氣質,舉手投足透著佛係的味道:


    對外界爭名逐利似乎全無興趣,也不主動迎合客人,反而令人感覺舒適。


    這等性格在競爭激烈的歌舞伎行業裏恐難討好。


    過去,她隻是在角落裏給人端茶倒水,偶爾表演幾段曲藝,完全不咋營業。會所老板對她並不青睞,還常因她“冷淡”而屢屢責罵。


    最近因鬆島將軍的頻繁光顧,老板對她態度驟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畢恭畢敬地讓她當“台柱子”,隻要鬆島一到,就將其專門帶到單獨包廂。


    “太太,倩茹姑娘可真有福氣啊。”會所裏其他藝伎聽見這緣由,也多是羨慕或妒忌。


    有些人甚至懷疑她是不是違規操作,跟客戶建立了“親密”關係,這在歌舞伎行業是被禁止的。


    但倩茹自己卻淡淡一笑,不多作解釋。


    房內隻點著淡淡檀香。鬆島一踏進來,就揮手讓老板退下:“讓倩茹過來,其他人不用上來。”


    待眾人離去後,小野示意手下打開自備的食盒,把精致點心和茶葉陸續拿出來,擺在矮桌上。


    這是鬆島的習慣。鑒於他身份的更迭,如今怎麽小心都不為過。即便來會所消遣,他也堅持吃喝自帶,決不嚐試外麵的東西。


    每次看到這種奇特場景:秘書和助理們布菜,居酒屋侍從不知所措地愣著,倩茹都不禁歎為觀止,這便是有權有勢的煩惱了。


    幸好,她能被允許泡茶,也不算尷尬。


    倩茹輕移步履進門,恭敬地行了個淺禮:“少將大人又光顧了。”聲音平靜如水,沒有嬌嗔諂媚,隻有柔柔的敬語。


    鬆島點點頭,用茶匙從隨身小罐裏取出細碎抹茶粉,倒進茶壺:“你坐吧,別多禮。”


    其他助理紛紛退場,然而小野依然站立在鬆島身後。


    倩茹對此習以為常,任何時候,她跟這位將軍都不曾獨處過,他的背後總會站著個人。


    歌舞伎的專業特長,除了跳舞唱歌之外,就是陪聊。讓客人開心、放鬆就好。


    如果客人如鬆島這樣,不愛講話的,那就陪著好了,隻要他不煩,怎麽都算是服務了。


    所以,現在的局麵就是: 鬆島占據主位,倩茹坐在對麵,給他奉上熱水,他自己泡茶。


    他的茶道是跟專門侍奉王室的僧人學習的,平時沒有炫耀的機會,這會兒,茶到了他手裏,萬萬不可能讓倩茹上手的。


    於是,倩茹連泡茶的功能都被限製了,隻負責端水。


    她依舊不急不躁,平靜如水,不主動開口詢問鬆島的煩惱,也不獻媚,隻是不時地遞上各種茶具。


    偶爾會抬眸看他一眼,那目光中帶著溫柔的空靈,但又不帶侵略性。


    鬆島的出身,決定了他很難徹底融入軍隊,時不時要出來透透氣。桔梗屋就是這樣一個場所。


    倩茹是不是美女,多大年紀,會不會取悅於人,都不是鬆島關注的。


    他隻是想找個人,召之即來,唿之即去,在這裏陪著他發呆,隨便聊聊而已,或者僅僅是單純看他泡茶也可以,這個人是男是女都行。


    他第一天偶然路過此地,吸引他進來的原因是這家店的名字。


    小時候,他唯一一次帶著妹妹清音去路過的居酒屋買糖果,那家的名字就叫這個。


    如此而已。至於為啥找倩茹,不過是那天,正好看到她進門,手裏拎了茶壺,那把綠色的茶壺惹了他喜歡而已。


    當然,他收獲了驚喜。倩茹這種性子,讓他覺得,在這裏能享受“不被打擾”的獨處,一來二去,大家就熟悉了,也不願找別人了。


    但是,今天,他突然想聊聊。


    “你……不打算迴日本嗎?”鬆島冷不丁問道。


    倩茹輕歎:“活在亂世,無非隨緣。我在日本也沒有家人了,迴不迴去,也是無所謂。”


    鬆島勾了勾嘴角,“或者去別處謀生?眼下上海還不太平。”


    “我在這兒也挺好。”倩茹淡淡答道,“老板以前嫌我不營業,如今多虧少將大人包場,我也不用硬著頭皮討好旁人了。……先謝過大人了。”


    鬆島嗯了一聲,仿佛對“謝”字不以為然,淡定地道:“這裏的居酒屋,本來地道的就不多,如今大多關門了,我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聽著他傲嬌的發言,倩茹笑笑不語,又給他添了一杯茶水。


    “您要不要嚐嚐今天的特色點心——抹茶年糕?這是我親手做的。”倩茹端上來一小碟甜品,柔聲介紹道。


    “奧?這可是仙鶴的特色,你自己學的?”


    鬆島的臉上帶了一絲笑意,即便是藝妓,願意為自己下心思,還是很窩心的。


    “嗯,看見您自己帶了幾次這種點心,應該是老家的特產,原本小時候也吃過,記得那味道。”


    “你是仙鶴鎮人?”鬆島大為吃驚。


    仙鶴鎮是鬆島家族的發家之地,他們作為當地第一家族,無人不曉。


    這姑娘如果是仙鶴鎮人,不可能不認識自己家人。八竿子都能找到一個同宗的親戚。


    “小時候在那兒出生,後來跟著家人離開了。”倩茹輕聲答道。


    那個年代背井離鄉的人,總歸有些不堪的迴憶。


    鬆鶴鎮是有名的魚米之鄉,鄉民大多生活不愁。


    全鎮的土地都歸鬆島家族擁有,他們家一貫對祖宅這邊的土地推行極低的租賃費用,因此收獲了無數鄉民的愛戴。


    但凡老老實實種地、捕魚,經營仙鶴鎮著名的美食、刺繡工藝品等等,都不可能活不下去。


    鬆島沒有追問倩茹,他也未必相信倩茹的說辭,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何必認真?


    倩茹趁此機會,默默給他沏了一壺清茶。喝不喝隨便他,她總得服務到位。


    她的動作輕盈,看不出專業歌伎常見的妖嬈姿態,更像一個隨緣的修行者。


    “大人喜歡甜食?”她忽然問,語氣仍然柔和。


    鬆島微一頷首,“從小習慣了。”他的語氣帶點疏離,卻蘊含了一絲柔軟。他家最愛吃甜食的,唯有清音。


    “怪不得您會自己帶吃食,恐怕別人做不到您想要的口味。”


    鬆島漫不經心地端起茶,卻似迴憶起孩童時代,母親與妹妹清音一起給他做甜點……腦子裏一陣恍惚。


    他欠了年幼的清音一筆巨債,這筆債務多年以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直到有一天,長大後的清音來到了他麵前......


    他別無選擇地開始還債,雖然這個債是真難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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