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子見他終於答應了,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她讓下人從行李中取出一個小錦盒,裏麵是一張泛黃的幼童照片:


    小女孩身著淺粉色和服,手抱布娃娃,笑靨如花,確有幾分如今蘇漫漫的影子。


    這張照片,鬆島輝一郎不知看了多少次,他自己的錢夾裏也放著同樣的照片


    。但是,母親......唉,自從妹妹丟失之後,母親便茶飯不思,以淚洗麵。


    幾年之後她便患上了嚴重的精神性疾病,每年都要發作幾次,每一次都異常暴烈。不發作的時候則保持優雅端莊的淑女風範。


    父親最近十年的執業生涯中,大半時間在法國度過,想來也是為了讓母親遠離家鄉,避免睹物傷情。


    茜子眼中淚光閃爍:“當年她失蹤一夜,後來怎麽也找不著……餘生無日不思。”


    重一神情哀傷,輕撫夫人的後背,即便是早已習慣這樣的情感爆發,他也依然每一次都倍覺傷痛難耐:


    “你不知道,後來我們私下請了偵探調查,這些年來,倒也有些進展:


    那日大家都在江邊放花燈,有個穿淺粉色和服的小女孩落水,有人說被水衝走了,也有人見到一個穿白衣服的外來傳教士抱著孩子離開……”


    “我當時就覺得蹊蹺,派人細察。


    那天晚上,恰好有個小吃店的老板在江邊賣,他親眼看見一個女孩推著另一個女孩往水邊去,似乎其中有一個人的衣服是淺粉色。再後來,就沒有線索了。”


    提及往事,茜子低頭嗚咽,鬆島輝一郎微蹙眉頭,想要勸慰,卻不知如何說起。


    鬆島重一想起當年京都的河燈祭典,長歎道:


    “那天夜裏,足有萬人放花燈祈福。我們帶清音去觀燈。她特別開心……誰料竟成永別。”


    夜風陣陣,似乎卷來京都古城的煙雨記憶:


    千盞蓮燈漂浮在江水裏,幽幽散發著光芒,景象極為壯觀,仿佛整條江都燃了起來。


    小孩子歡笑嬉戲,然而在那柔美的燈火映照之下,卻隱藏著“有人推孩子下水”的慘劇。


    茜子喃喃:“她小時候就非常漂亮,遭人嫉妒在所難免,隻是沒想到兇手竟是那麽小的孩子,真是天生壞種。”


    鬆島輝一郎微微吃驚,母親居然那麽快就認定兇手是現場的那個女孩了?


    鬆島重一則說:“此事沒有證據,說出來也無濟於事,況且那麽多年過去了,當年那些目擊證人想來已經過世了,多說無益。幸好清音大難不死,逃出生天,也是天命如此。”


    茜子突然怒了,大聲說道:“我偏要說,現場有人認出她了,就是早川家那個叫英子的丫頭,在祭典現場到處搗亂。


    聽說這丫頭性格乖張,在家裏一直被關著。那次是偷偷跑出來的。我覺得兇手就是她,還有,帶她出來的大人,也罪不可恕!”


    鬆島輝一郎連忙附和著母親說了幾句好話,快速轉移了話題。


    過了一會兒,茜子漸漸平靜下來。她興致勃勃地詢問清音現在的樣子、脾氣秉性、愛好等等。


    鬆島輝一郎在遇見蘇漫漫之後,通過核查她的成長軌跡,終於完成了最後一塊拚圖,揭開了她失蹤的真相。


    這麽多年都過來了,他並不急於一時揭露早川英子的罪行。雖然,這也是他必須登頂,死死把早川踩在腳下的根本原因。


    翌日,鬆島安排了一場含蓄的“見麵”。


    “我雙親想見你。你知道,他們也是你生父母,不強求你認親,但是希望你能過來見個麵。”


    蘇漫漫猶豫再三,實在幹不出避而不見的事兒。


    終於在第二天,她抵達了那座典雅的日式邸宅。


    主打一個“絕不內耗”的原則,她是現代人,深諳曆史,立場絕無可能改變。


    但是,不妨礙她見見這個世界的親生父母。畢竟經過這段時間以來的查詢,尤其是拜讀了養父的日記之後,她對於自己的曆史有了深入了解。


    她從京都的花燈祭祀儀式上失蹤,被養父帶來上海,成為“蘇漫漫”,這段曆史已經非常夯實了,無法否認。


    那麽,她是鬆島家小女兒鬆島清音的事實,也難以辯駁。


    蘇漫漫並沒有因為自己的複雜身份而糾結、崩潰啥的,她可不是《天龍八部》裏的喬峰。


    她的養父——基督教神父亞汀,在上海除了傳教就是投身於慈善事業,甚至成為了大名鼎鼎的反戰同盟會的創始人之一。


    人家是一直戰鬥在反戰抗日一線的國際友軍!他養大的蘇漫漫,怎麽可能安然接受日本貴族鬆島家千金的身份呢?


    鬆島重一與鬆島茜子見到蘇漫漫後,喜出望外,根本無需再驗證了,她必定是清音啊!簡直就是等比例長大的美少女!


    茜子更是從第一眼看到她便紅了眼眶:“孩子……你……”


    她哽咽住了,千言萬語,全都哽在了喉嚨裏,化為一聲悲慟的哭泣。


    啊啊啊!蘇漫漫大驚,連忙看向鬆島,她可應付不了這樣水做的大美女!


    鬆島茜子年輕的時候是千嬌百媚的大美女,如今上了年紀,不但風韻猶存,氣質更勝往日,愈發溫婉優雅了。


    鬆島重一是老婆奴,立即上前攙扶住妻子,溫言道:“好了,沒事了,孩子不是好好的嗎?”


    鬆島茜子對丈夫的安慰置若罔聞,隻是一味地看著蘇漫漫。茜子見她容顏秀美,神色嬌憨,跟小時候如出一轍,心生憐愛,忍不住熱淚盈眶:


    “孩子,我是你母親。你若願意迴京都,我們隨時帶你走。”


    蘇漫漫勉強微笑,心中卻十分為難,她不習慣處理這些場麵,尤其是跟優雅的資深大美女打交道。


    雖然,她不想讓人家失望,但是......


    鬆島輝一郎在旁邊看出眼色不對,連忙打斷他們的深情凝視,微笑道:“我們先就坐吧,不急在一時。”


    鬆島重一是退休的大使,立即聽懂了這句外交辭令,顯然,兒子是不願讓女兒開口拒絕,所以趕緊轉移話題。


    他立即意識到,事情不會按著妻子希望得那樣發展。


    偏偏,鬆島茜子今天的情緒過於激烈,病態已經抑製不住了,席間不斷催問蘇漫漫何時啟程返迴京都。


    蘇漫漫幾次要拒絕,都被鬆島輝一郎打岔圓了迴來。


    但是,他們都低估了焦慮症患者的執拗。茜子仿佛難以放下這個無解的話題。


    她神情黯淡地說道:“我們找了你十五年了,日夜恨自己沒看好你。為何你不肯迴去?”


    蘇漫漫咬住嘴唇,有千萬個理由支持她不迴去,但是此刻,她拿不準應該說哪一個?


    是對侵華戰爭的抵製?還是對這血緣背後文化差異的疏離?亦或對自我認同的矛盾?


    最終她隻能避重就輕,輕聲說道:“我已習慣在這裏生活,沒想過迴日本。”


    茜子聞言徹底破防,淚如雨下。蘇漫漫隻得無奈地看向鬆島輝一郎,期待他解圍。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但是,蘇漫漫做“鬆島清音”的日子太短,少小失散,對日本親人早已沒有印象;


    在她心目裏,亞汀神父是唯一的親人,魏若來則是她要追隨的人,信仰和親人都在中國,她怎麽可能離開呢?


    “母親,清音已經成年,她受西式教育長大,有自己的想法,如果一時不願迴歸,也在情理之中,來日方長。”


    鬆島輝一郎的勸慰異常無力,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


    鬆島重一則沉默不語,臉色蒼白。他心下已經有數了:


    清音視中國為她的祖國,撫養她的神父,是反戰同盟會的創始人,\"反戰抗日“恐怕是他們的宗旨,如今日本對華施暴,女兒怎能甘心迴日本貴族圈?


    一陣沉默後,蘇漫漫終於無視鬆島輝一郎的警告,打算把此事做一下了解,她起身深深鞠了一躬:


    “對不起,讓你們白來一場。我很感謝你們,但我暫時不會迴去……什麽時候迴去,要看局勢發展。”


    重一沉聲道:“你的意思是,除非日本戰敗,否則你不會迴來?”


    這話說的,忒實在了。怎麽就不可能呢?蘇漫漫笑笑不語。


    她原本不想暴露的,現在掩飾已沒有必要。


    她是反戰分子,鬆島早就知道,要不是他兜底,自己也不能蹦躂到現在啊。


    茜子一味抽泣不語,蘇漫漫既內疚又有點無語,她這個便宜老媽,咋那麽脆皮呢?一看就跟自己不是路人。


    便宜老爹還算靠譜,畢竟他不也是反戰的嗎?


    “我們尊重你的選擇,但若你有一天想迴家,記住我們永遠等你。這裏有我們家族的徽章。”


    鬆島重一從懷裏取出一枚精致菊花徽章,遞給蘇漫漫。這是妥協了?


    蘇漫漫拿在手裏,撫摸著徽章表麵雕刻的藤紋與菊花王朝標誌,隻覺得烏雲罩頂,壓力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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