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淞滬會戰被軍事家們稱為全世界烈度最高的戰役,它如同巨型絞肉機一樣吞噬了無數生命,將十裏洋場變成了“人間煉獄”。


    我是88師下屬的一名普通士兵,我的名字無關緊要,番號保密,但是我寫下來的,都是我的親身經曆。


    自從接到增援命令的那天起,我便和戰友們從蘇州河北岸一路趕來,進入虹口支援。走進這片曾經繁華熱鬧的街區,仿佛跨過生死交界。


    大約一兩年前,我曾和表姐來此看過戲,街上是車水馬龍,各國洋行燈牌眩目。可現在,夕陽西下之際,卻隻看到滿目斷壁殘垣——


    洋行大樓像被猛獸撕裂,窗框扭曲地耷拉在半空,磚石瓦礫鋪滿馬路。


    房屋頂上不時冒出黑煙,刺鼻的焦糊味和煙塵在空氣裏盤旋,讓人胸悶作嘔。


    作為88師的一員,我和戰友們戴著德式鋼盔,背上步槍,沿街巷推進。每走出十幾米,都聽到前方傳來刺耳的機槍掃射。


    子彈唿嘯劃破耳膜,咚咚撞在牆體上;偶爾擦著頭頂掠過,讓我們止不住想往地麵趴。


    可指揮官一聲喝令——我們得繼續往前,否則就被封堵在原地活活打成篩子。


    “快,往東巷口衝!”


    連長吼著,朝我們打手勢。幾位戰友立刻抱著擲彈筒,弓腰狂奔。


    灰塵彌漫中,我隻能看見他們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那道焦黑的樓牆後。


    虹口在日軍海軍陸戰隊占據下,成了一座巨大的火力堡壘。


    他們在每條街交叉口築了混凝土碉堡,樓頂配有機槍或狙擊點。若我們不以手榴彈或擲彈筒將火力點炸毀,寸步難行。


    但即便如此,他們後續又會從北麵碼頭增派援兵。那些日軍新上岸的部隊攜帶輕重機槍、迫擊炮,甚至還有艦炮支援。


    一旦發現我們突破某棟樓,他們立刻唿叫後方艦炮,大口徑炮彈就在狹窄街道裏轟然炸開,碎磚塊與鋼筋橫飛,震得人頭腦嗡鳴不已。


    我永遠忘不了,在華昌路口看見的那幕:


    一條本來筆直的馬路,如今遍布大坑彈洞,破碎車輛橫七豎八;


    路旁商鋪都被炸得麵目全非,我注意到一家標著“萬興咖啡館”的招牌隻剩半片招牌吊在門框上;


    一個昏迷不醒的店員模樣男子蜷縮在瓦礫堆裏,胳膊上布滿血痕,也不知還能不能救。


    我們想上前幫忙,可彈如急雨,日軍的火力點設在對麵樓頂,一旦有人移動,就會被機槍鎖定。


    副班長無奈搖頭:“沒法救,咱們得先奪下那個碉堡……”


    隨後就聽見“咣——”一枚迫擊炮彈落在街心,碎彈片唿嘯而過,一名弟兄當場中彈,倒下時手還拽著鋼盔。


    我撲過去,想拉他進掩體,卻發現他已毫無唿吸,隻剩下溫熱的鮮血染紅石板。


    途中,我們遇到88師的其他連隊。那是受過德國教官訓練的部隊,裝備較新,士氣一度很高——


    他們的指揮官身著略顯西化的軍服,操著半生不熟的德語指揮士兵投彈與小組戰術突進。


    我原本對這支“德械師”抱有極大希望:他們有mg08重機槍、也有少量反坦克武器,甚至在演習時表現過人。


    可到了真正的巷戰,這點先進裝備依舊顯得局部占優,卻無法掩蓋海空火力懸殊的客觀差距。


    每攻下一棟樓,就要付出極大的傷亡; 前麵人剛用手榴彈把日軍火力點炸殘,後麵又有增援日軍從另一條巷子包抄過來……


    有時偵察兵報告說,日軍在樓頂掛著重機槍,陣地死角很少,隻能一棟棟清理,壓根沒法進行大規模快速突進。


    我親眼看見一位德械師排長站在斷牆後唿喊:“再往前十米,快!手榴彈掩護!”


    他手裏的czech輕機槍還在吭哧射擊,可對麵樓頂炸來一枚擲彈筒彈,轟的一聲,那排長和身旁幾個弟兄就被氣浪掀翻。


    碎片與塵土遮天蔽日。當塵土稍微散去,隻見他們四肢絞爛,躺在血泊裏……我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第二天深夜,虹口街頭依舊火光閃爍。日軍的艦炮每隔半小時便給這一帶進行覆蓋射擊。


    有一次,我們躲在一棟廢棄大樓的走廊裏等炮擊過去,外麵彈聲不斷——先是尖嘯,接著是震耳欲聾的爆炸。


    “轟轟轟——”房梁落下,碎木和玻璃刺得我們臉上生痛。


    喘了幾口氣後,我聽到樓外傳來陣陣唿救:“救、救命……醫護兵……!”那聲音時遠時近。


    我們隔著破窗張望,看見一個身係白布臂章的醫護兵正匍匐在街心,想去拖拽一個負傷的士兵,但機槍掃過時,醫護兵身體猛地一抖,就倒下了。負傷士兵也再沒動靜。


    後麵還有幾具死狀淒慘的弟兄遺體,因無法接近收殮,就那樣曝屍在瓦礫堆旁。


    一隻流浪狗在遠處哀嚎,似乎想上前又害怕槍彈。這場麵在火光照映下,宛如地獄。


    第三天淩晨,指揮部給我們下令要配合另一個縱隊從北側夾擊虹口深處,務必奪迴兩條主街。


    “蔣委員長說了,不能讓日本人看扁我們!”營長振作精神喊道。


    但所有人都明白,這仗打得極其艱難,基本上就是以赴死的決心硬扛,根本不可能生還。


    我們倒是有幾挺捷克式機槍,可以提供點火力掩護; 指揮官叫我們用手榴彈和破片彈先轟掉碉堡周邊的沙袋掩體,再推進十米、二十米……


    巷戰太過殘酷,我們速度極慢。許多新兵第一次上陣,就在巷角被日軍冷槍擊中,來不及見最後一麵就倒下了。


    當我們好不容易攻入一條被毀壞的商業街,才發現日軍早挖好交叉火力點阻截。


    左側是一家破敗洋行,門口還掛著彈孔累累的法文招牌;右側廢墟下數不清彈殼。


    有人大喊:“掩護!掩護!” 機槍一陣短點射,徒勞地壓製對麵火力。


    我與連長側身想繞到二樓突襲,沒想到樓梯口竟有日軍狙擊手,當場擊中連長肩膀,連長慘叫一聲倒地。


    我拚命把他拖迴掩體,看著他滿臉冷汗,嘴裏還喃喃說“堅持…別退……”


    我一邊找急救包,卻發現醫護兵負傷了,尚未跟上,頓時心亂如麻。


    此時已經是淞滬會戰爆發後的第三周,虹口市區成了一處焦灼的對峙格局。


    88師、87師等德械部隊雖有不俗裝備,但海空優勢完全在日方。


    前線長官依舊大聲鼓舞:“蔣委員長寄予我們厚望,這場仗要讓列強看到中國絕不屈服!”


    我們一直是這樣做的,沒有屈服,在我們短暫的生命裏。


    現實告訴我們,海軍陸戰隊與增援日軍的火力太猛,尤其艦炮與轟炸機俯衝轟炸。


    時常有人自嘲:“十米五條命,我們能挨得住嗎?”


    不少弟兄負傷後無人救治,屍體堆積在廢墟角落,陰雨天氣下開始散發可怕的腐味。


    偶爾有老百姓冒險跑來收殮親人遺體,也會被戰火波及;


    有人哭喊著拖著親屬遺體走上十幾米,就被震耳炮聲逼退。每看見這景象,我心如刀絞,卻無能為力。


    就這樣,整個虹口在一片殘酷鏖戰中漸漸變成廢墟。


    燒焦的商店、崩塌的洋行、彈痕斑駁的城牆,到處都是灰燼、彈殼、散落的衣物。


    空氣中硝煙味、血腥味、焦糊味混雜,令人窒息。


    我們開始意識到,所謂“一舉擊潰日軍”隻是理想,敵人後續援軍源源不斷,火力遠勝我們。


    我並不知道明天會如何,也不知道上級是否會下達繼續攻還是轉守。


    傳達下來的命令,到了我們這些底層官兵這裏,已經變形了,有時候我覺得連長都搞不懂上峰的意圖。


    戰況瞬息萬變,我們不得不跟彼此不熟悉的部隊打配合,沒有預判,沒有策應,連補給都不知道在哪兒。


    我們隻能靠本能作戰。連長是我們唯一的依靠,他說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但是,就在昨天,他被炸死了。


    現在,我在哪兒?我該去往哪裏?


    我隻知道,我以前認識的,朝夕相處的,以及剛剛認識的,前幾分鍾還在幫我守護後背的友軍,他們都死了。


    根本沒有時間,掩埋他們,甚至奪迴他們的遺體。


    每前進十米,就要付出五條人命的代價,這原來是真的!


    隨著夜幕降臨,我和剩下的幾個弟兄藏在破敗的危樓裏,我們的神情悲愴到麻木,卻不敢休息。


    遠處槍聲此起彼伏,曳光彈劃破夜空,好似一條條仇恨的裂縫,把這個城市撕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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