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元年六月某日,早朝過後,劉瑾頭一迴帶葛兒到乾清宮。


    司禮監太監和各衙門值班太監都在宮裏恭候正德。葛兒站在劉瑾身旁。


    沒多久,正德身穿大紅直身袍,腰束金帶,頭戴折角向上巾,伸著懶腰走出後殿。


    參拜後,正德看到葛兒,便招了招手,劉瑾拉著葛兒急趨上前問安行禮。


    葛兒這些天像在做夢,尚未好好打量正德。


    頭一迴碰巧遇到正德,認定正德是進宮過節的皇親國戚,並沒有太在意,且廖堂嚇得他心慌意亂的。


    得知正德身份後,他立馬如癡如醉,也沒膽子正麵瞧正德一眼。


    有時候躺在床上想起正德,竟對正德的相貌全無印象。


    此時忍不住抬頭看他一眼,覺得正德年輕得出乎意料。


    正德下巴光溜溜的,兩把眉毛不安分地東扭一下西扭一下,恰似心裏正想著樂不可支的事。雙眼倒是黑漆漆的,挺有精神。


    正德見他抬頭,也看向他,兩人眼光一碰,葛兒嚇得忙低下頭。


    “你不在學藝班嗎?”


    劉瑾替他迴答:“迴萬歲爺,奴才覺得他聰明伶俐,就留在身邊辦差。”


    正德看了看劉瑾,便將劉瑾拉到一旁,小聲說:


    “朕許久沒有樂過,再在宮裏頭呆下去,肯定完蛋。朕想出宮一趟。”


    劉瑾附在正德耳邊說:“迴萬歲爺,有一件好玩的事,萬歲爺聽說沒有?”


    正德一聽來了興致,“什麽好玩的?”


    “捕盜禦史寧杲設陷阱,等著緝拿大盜楊虎呢,就在明天。”


    正德饒有興趣問:“楊虎利害嗎?東廠咋沒有密報呢?”


    “東廠管什麽用呢?楊虎可是大大有名的強盜,別人叫他莽張飛,有萬夫不擋之勇。”


    正德揮揮手,讓其他人退遠點,然後問:“消息可靠嗎?你都探查清楚了?”


    “一清二楚,千真萬確。”


    “你去張羅,明天出宮,走漏半點風聲,仔細你的皮。”


    見二人說悄悄話,太監們恨不得當場宰掉劉瑾。


    他們是孝宗皇帝用的舊人,正德與他們交談,除政事外不及其他,跟正德咬耳朵說悄悄話,門都沒有。


    他們與正德沒有過去,隻有現在。


    現在商談政事是談不出親密感的。他們視八虎為眼中針,既妒又恨。


    劉瑾也讓正德冷落幾天了,一直沒有機會親近正德,聽正德一說,喜得眉飛色舞,忙遵旨去準備了。


    想到出宮有大場麵看,正德心情大佳,命司禮監掌印王嶽下旨:


    “傳旨,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鹽引,莊園,戶部那堆臭事,吏部尚書一缺,讓內閣組織廷議,告訴他們,朕相信他們,他們要曉得各有各的難處,萬不可死腦筋轉不開。”


    劉瑾如期帶正德出城觀看寧杲捕盜。


    微服出宮對皇帝來說並不光彩,也是皇帝種種劣跡中最易出事的。


    朝臣倘若得知定要上諫章死纏爛打,決不放過,以杜絕下次。


    正德私自出宮如同冒險,因一旦走漏風聲,群臣必定糾纏不休。然而冒險相比於平平安安過日子別有一種樂趣。


    正德登位以來,最感興趣的莫過於微服出宮。皇帝永遠都有辦不完的事,擺不平的煩惱,微服出宮也是暫時忘掉煩惱的最好辦法。


    他喜歡帶上劉瑾,這家夥鬼點子多,會來事,常給他意外的驚喜。


    正德帶著劉瑾等內官和侍衛前往觀看捕盜的路上,寧杲的大軍也正在悄悄逼近目標。


    寧杲的行動並不像劉瑾說的設好陷阱捕捉楊虎,而是楊虎自己惹事生非給他機會。


    楊虎約寧杲手下的十三名捕決鬥,這原是他跟十三名捕的事。照江湖規矩辦,十三名捕沒有上報寧杲。


    寧杲充任捕盜禦史數年,深知沒有一人值得完全信任,即便十三名捕這等親信,也在他們身邊安插耳目,因而隨即得知這事。


    他當然不放過大好機會。


    卻說劉七離開蔣三春的餐店後心急火燎尋找楊虎。


    還在暗中保護錢寧時,他接到哥哥劉六讓人捎的口信,要他差事辦完立馬尋找楊虎,勸告楊虎叫停決鬥。


    劉六沒有讓捎話的人轉告決鬥緣由,也沒說寧杲布好羅網——他也不知道寧杲有此一著。


    既便寧杲沒有布下羅網,他們兄弟倆也不能坐視不理。


    十三名捕是同事,楊虎是好朋友。照這些人的脾氣,決鬥必有死傷,而楊虎必無活命之理。


    劉七馬不停蹄,在楊虎可能落腳的所在,全無其蹤跡。


    楊虎的朋友,都在劉七詢問時,才恍然發覺楊虎竟已銷聲匿跡多時了。


    顯然,楊虎料到他們兄弟必然組止決鬥,因而躲得無影無蹤。


    決鬥這一天,劉七隻好直奔決鬥場。他知道,倘若劉六也沒有找到楊虎,必會直接前去阻止決鬥。


    劉七早早趕到決鬥場,這地方四麵大山。他策馬沿著山路慢行,側耳傾聽動靜。


    山穀靜悄悄的,他鬆一口氣,以為決鬥還沒有開始。


    忽然從山上傳來劉六尖銳的唿哨,一會兒,劉六牽馬從山上下來。


    “早結束了,楊大哥更改時間,子時開始決鬥,現在該在大牢裏了。”


    劉七大驚:“十三位兄弟拿他獻給寧都堂了?”


    劉六歎一口氣說:“寧都堂得知消息,派大軍四麵包圍。”


    劉七陰著臉說道:“不想決鬥,何須告密?”


    “他們都是血性漢子,決不告密,寧都堂對我們並不放心,暗中安插他的心腹,你是知道的。”


    “如今咋辦方好?”


    “楊大哥的名氣太大,劫獄無望,求寧都堂也無望,僅張茂大哥或有辦法。”


    劉七想了想才說:“隻得如此了。唉,楊大哥如此冒失,難道惹鬼上身了?”


    兩人上馬,劉六說出原由:


    “這事說起來好笑,因楊大哥的麵子,我沒告訴捎話的人。你知道楊大嫂那性子,平時跟楊大哥爭強鬥勝,不肯吃半點虧,隻在拳腳上輸了,才多少像點女人,也不過像女人潑鬧而已。那次不知為何倆口子又打起來了,楊大嫂一輸就哭,說寧都堂的十三名捕不知道做掉多少江湖好漢,楊大哥有本事去拿他們,關起門打老婆算什麽英雄好漢。楊大哥叫她一激氣得暴跳如雷,當真下戰書,將十三位兄弟罵個狗血噴頭,咱這幾個兄弟心高氣傲,幾時受欺?倘若不是看咱倆薄麵,恐早就找上他,當即約好日期。”


    “大哥怎麽知道的?”


    “周兄弟告知,他一則叫咱倆知道過錯不在他們身上,一則要咱別管這事。我隻好去找楊大哥,那知道楊大哥沒有找到,隻見到楊大嫂,她告訴我,楊大哥躲起來了,我就讓人給你捎信。”


    “倘若張大哥也救不了,沒準得劫法場了。”


    “現在用不著想那一步,張茂大哥新近結交個大太監,竟是去年小王子入侵時監軍出征的苗逵,此人打個大勝仗,為朝廷所倚重,寧都堂不至於不給麵子。”


    劉七笑道:“什麽大勝仗,竟是大牛皮,我保護姓錢那小子,暗中聽他說一些朝廷的事,事事讓人寒心。那次出征,他們竟沒有跟敵人照過麵,蒙古人已飽掠而去,有個叫什麽來著的參將在他們還在出征路上,跟韃子幹一仗,割首級八十餘,他們竟為八十幾個首級上報有功將士達兩萬多人。更可笑的是,朝廷給錢銀獎賞尚不滿足,定要加官晉爵,總兵官朱暉還在上奏章跟朝廷理論呢。弘治十四年小王子入侵,也是這幾個主官帶兵出征,隻割敵首三個,軍費高達一百六十多萬兩,一個首級五十萬兩,三百多人提拔!”


    “恐怕是空前絕後的怪事。不過,有財大家發,苗逵倒挺義氣的,他出麵救楊大哥的希望更大了。”


    “什麽義氣,張大哥花在他們身上的錢不知道有多少了。”


    “混日子不容易,我們笑張大哥幹無本生意,卻又將大部分錢用在權貴身上,其實我們比他還狼狽,為著安穩過日子,將自身賣給官府。”


    “話雖如此,到底比張大哥正經。”


    “最好此事順利,還有一樁更棘手的等著呢。”


    “能有更棘手的?”


    “是餘師妹的事……”


    “誰是餘師妹?″


    “靜尼師太的弟子,去年上嵩山我才認識的,我們來去勿勿,餘師妹八歲拜在師太門下,也有五六年了,我們竟不知道她。她這次麻煩大了,她老家泉州府,這幾年接連不斷丟失兒童,好幾百人了。那一帶近海,為抵禦倭寇早有練武習俗,便聘請江湖俠客破案。齊彥名兄弟也受聘,齊兄個性爆得不得了。跟蹤幾迴,線索都斷在餘師妹的村子裏。齊兄斷定這村子作怪,要他們交出失蹤兒童,否則鏟除村子。恰好餘師妹迴鄉,兩人打起來,餘師妹當然不是對手。可齊兄認得嵩山派武功,大致看在咱倆薄麵上,沒下死手。他要餘師妹兩個月裏有個交代,否則仍來鏟除村子。”


    “齊兄弟也忒歹毒了,她一個十幾歲女孩子,叫她涉險江湖,於心何忍?”


    “幾百個兒童的命,誰都會急。說白了,逼我咱倆出麵才是真。”


    “大哥咋知這事?”


    “齊兄弟從不求人,卻曉得本門做事。餘師妹清查時發現倆嫌犯,跟蹤他們時一路上用本門暗語請求幫助。林師弟見了,讓人告訴我。算起來也有一個多月,差不多到這兒了。”


    張茂住在通遠小鎮。劉氏兄弟往通遠小鎮時,正德一行人正在通遠小鎮的一家茶館裏,劉瑾說時間尚早,便在茶館歇一歇。


    正德不太懂捕盜是怎麽迴事,劉瑾引他出宮無非放鬆一下,哪肯叫他冒險犯難,因而說時間尚早哄騙他。


    已近晌午,茶客漸多,正德一行人揀靠窗的兩張桌子坐下來,茶博士張羅茶湯點心擺上。


    靠內壁桌子說書的老頭,年過半百,骸下稀疏鑿著幾根胡子,藍布衫綴滿布丁,倒也收拾得十分幹淨。他戴頭巾,踏皂鞋,是有功名的秀才。


    此人正是蔣伸蔣老頭。


    從牢子出來後,就這幾天,老婆和兩個兒子相繼死了。


    他鋤不了地,又不願靦麵行丐,使帶女兒賣唱說書。


    蔣姑娘手執紅牙板,緊挨在一旁。蔣老頭正說道:


    “一隻一品大將軍,每天也不幹事,腳上扣著銀鏈站在橫木上,伺候它的公公稱它老爺,每天須給它跪拜請安。奇怪的是這牲畜卻會說人話,公公給它請安,說一句它應一句,列位說這奇怪不奇怪?”


    角落有人問:“莫非妖怪吧?”


    “宮中牲畜官兒哪個不是妖怪呢?它們也吃俸祿,照規矩一個子兒不能少,一品大將軍一年吃掉幾百戶人家稅賦,它不是人,吃掉諾許錢糧,非妖何物耶?”


    正德一行的鄰桌坐著一個邋遢書生,生得五大三粗,渾身上下仿佛有千百斤力氣。


    他伸伸懶腰,有氣無力吟唱道:“一叢深花色,十戶中人賦。”


    此乃大詩人白居易《買花》中的句子,跟蔣老頭說的不是一個意思。


    有人接茬說:“趙秀才又掉書袋是不是?蔣老頭,你說的那畜牲是啥玩意兒?”


    有人代蔣老頭迴答:“鸚鵡,何須多問?”


    眾人哄然大笑,笑聲中夾雜著歎息。


    正德知道宮中寵物的確有封大官的,俸祿禮儀一如所封官職,他不知道這此俗何時傳下來,他母後宮中就有許多畜牲官。


    正德不喜歡娘們唧唧的弱小動物,他喜歡虎、豹、鷹鳶此類兇猛的禽獸。


    宮中的豹房、鷹房常讓他留連忘返。


    勇士也以進豹房走一遭為榮,當然有些人進去就出不來了。


    畜牲當官,頗值玩味,曉得個中滋味的,多歎息兩聲。


    趙秀才卻又吟哦道:“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如林間自在樂,哀哉此鳥。”


    接下來蔣姑娘手執牙板唱曲兒,她唱的是關漢卿的自嘲曲:


    “我卻是蒸不爛煮不熟槌不扁炒不爆的一粒銅豌豆,憑子弟誰教鑽了他鋤不斷解不開頓不脫騰騰千層錦套頭?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扳的是章台柳。我也吟詩,也篆籀,會彈絲,會品竹,我也會唱鷓鴣,舞垂手,會蹴鞠,會雙陸。你便是落了我的牙,歪了我的口,瘸了我的腿,折了我的手,天與我這幾般歹症候,尚兀自不休,隻除了閻王親令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歸冥府,那其間才不往煙花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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