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家村是尋常的村莊,官道從村口經過,向北通往京城。


    幾個月前,蔣家村和附近幾個村子的良田,被官府強行征用,變成皇帝的莊園。


    官兵圈占田地時,順便搶占財主的房宅和財物。


    官府管這塊皇莊叫“鷹場”。


    新皇帝在宮裏豢養好多的鷹。官兵圈占土地時說,皇帝養的鷹要吃要喝,鷹場所得的租稅,就用在它們身上。


    蔣三春在官道旁邊開餐店。他也是財主,但管理皇莊的內官和校尉喜歡餐店的燜狗肉和炙牛肉,不僅容他開店,也沒有搶占他的財物。


    木板搭建的餐館,一方黃色的酒幌從屋簷下斜斜伸出,風吹雨打的,顏色早已舊了,看起來挺寒酸的。


    蔣三春肥頭大耳,一團和氣,可做的是過路客生意,宰客從不手軟。


    正德元年六月中旬的一天,拂曉直到中午,斜風細雨沒有停歇過。


    錢寧率十幾個手下投店吃飯。


    店裏用餐的客人,靠裏麵牆壁那桌,是個背插拂塵、留兩撇八字胡、形容委瑣的道士。


    櫃台旁這桌,是一個腰掛大刀的黑大漢。


    一個腰懸長劍、舉止灑脫的中年漢子,坐窗前這一桌。


    他們桌上都擺放著大盆的肉,大壺的酒,一看便知是有錢的主兒。


    然而蔣三春卻愁眉不展,沒有平時笑眉笑眼的模樣。


    中間的桌位全空著。錢寧叫手下將兩張桌子拚成一桌,吩咐酒肉盡管上。


    都是現成的,夥計即刻擺上幾大盆熱氣騰騰的牛肉和狗肉。


    幾個衣衫襤褸、渾身濕透的男女老少從官道走過來。


    蔣三春眼尖,大老遠認出是大財主蔣伸一家子。


    這家子的良田也被皇莊占用,財物也全充公了。管鷹場的衙門,就設在他們家的豪宅裏。


    他們原本收租過日子,也隻得租種原屬於自家的田地苟活著,家裏自是一貧如洗了。


    蔣伸是秀才。別人牙齒打折往肚子裏咽,他卻認死理。


    種地才幾天,他就沒力氣了,便滿腹憤恨,帶著一家子去衙門鳴冤,結果被打入大牢裏。


    承諾不打官司後,這才放出來。


    蔣三春竟然觸動惻隱之心,抄起油布傘出門,想接他們進店歇一歇,還打算給他們熱湯喝。


    不料蔣老頭很有骨氣。


    被官府洗劫後,手頭沒剩幾個錢,鳴冤路上沒敢吃頓飽飯,一個個瘦骨伶仃,鬼模鬼樣。剛從牢子裏放出來,身邊一個子兒也沒有,又餓上大半天。


    蔣三春好心讓他們進來躲躲雨,喝一口熱湯,他卻一梗脖子說:“老夫倒斃路邊,也不吃嗟來之食。”


    蔣三春熱麵貼上冷屁股,仍揪住蔣老頭不放。


    妻兒知道蔣老頭的為人,雖然很想喝口熱湯,可也不敢勸。


    兩人爭持不下時,蔣老頭的兩個兒子約好似地相繼暈倒在地。


    他們的肚皮貼脊背,剩一口氣撐著,聽說有熱湯喝,就撐不下去相繼倒地了。


    蔣三春迴頭招唿夥計抱走餓昏的孩子,蔣老頭夫婦隻好跟著進店。


    蔣老頭一家進門,黑大漢惡狠狠瞪了蔣三春一眼,低下頭大口大口啃著狗腿。


    蔣三春將蔣老頭一家讓到靠窗口的一張桌子,旁邊是腰懸長劍的中年人。


    他招唿夥計端來一大盤狗肉。這家子不再是大戶人家的斯文吃相,肉一上桌,直接用手抓著狼吞虎咽。


    蔣三春迴到櫃台,抬眼見幾個差爺引著一頂官轎款款往餐店走來,頭都大了。


    做官的出巡一般不會有好事,而他這時候惹禍在身,官府出現必然越添越亂。可這也由不得他。官轎下來的是個縣令。


    差爺大聲吆喝:“縣太爺有公幹,閑雜人等都退出去!”


    沒有人理會他們。蔣老頭一家隻顧著吃,平地一聲焦雷都嚇不倒他們。


    道士和中年人也沒有理會。


    錢寧這夥人自不會將縣令放在眼裏。隻有黑大漢下意識地緊緊握住刀把。


    差爺們見眾人沒有動靜,都有點吃驚,於是更不客氣了,十嘴八舌喝令店裏的人全滾出去。仍然沒有人理會他們。


    差爺們全都來氣了,其中一個大踏步朝黑大漢走去,用刀梢指著他喝道:


    “你他娘的不長耳朵?快滾!”


    話音甫落,忽覺身子一輕,接著騰雲駕霧似地向門外直飛出去。


    眾公差紛紛拔出兵刃赴向黑大漢,欲用亂刀將他剁成肉醬。


    黑大漢桌子一掀,身形如同鬼魅般穿梭在人群中,玩魔術似地奪下差爺們的兵刃,片刻功夫將他們全扔出門外。


    縣令蜷縮在櫃台下瑟瑟發抖。


    黑大漢指著蔣三春罵:“你小子活膩了,一家子在老子手裏,還敢報官!”


    蔣三春哭喪著臉道:“小人怎敢報官?也不知道他們來做什麽!”


    “李三,你是越來越不長進了。”隨著說話聲,形容猥瑣的道士輕飄飄蹭到黑大漢麵前,“縣令出馬捉強盜?就這點見識,你們湖廣三巨頭遲早要玩完。”


    李三醒悟過來,瞪著老道士:“你誰呀?怎知道我們三兄弟?”


    道士笑吟吟說:“我不但知道你們三兄弟,還知道你們持劫店主的家人,叫他下蒙汗藥,想搶奪錢公子的兩箱寶物。”


    錢寧一夥邊吃喝邊看熱鬧,一聽這話都有點傻了。


    老道士旁若無人接著說:“除叫花子一家,隻有咱倆好好的,看在你們花大力氣份上,兩箱寶物我隻要一箱,如何?”


    他這話還沒有說完,錢寧的手下就撲過來拚命,可一站起來都頭重腳輕,有的立刻軟倒,有的走上幾步也跌倒了。


    錢寧將筷子往桌麵一放,滿不在乎看著道士和李三。


    李三怪叫一聲道:“好你個牛鼻道人,天下有這樣好揀的便宜?”


    道士笑嘻嘻說:“說得是,貧道就是湊巧撿便宜了,不然,你們在破廟裏商量這樁買賣,怎會聽進老道耳朵裏?”


    “胡說,廟裏並沒有旁人。”


    “我躺在梁上睡覺。你們是地上君子,我是梁上君子。咱們不說這個。說實話,那點東西我還不大瞧上眼,問題是我碰上了,這就叫做天予不取,必受其禍,我們道士信這個。拿箱財物,權當衝衝喜、消消災罷。”


    李三分明看出對方功夫了得,一直沒敢輕舉妄動,隻是氣得七竅生煙:“你想衝喜與我們何幹?我們跟隨這夥人大半個月,才得手便叫你揀便宜,換成你肯不肯?”


    “縣官不來的話,待錢公子迷倒了,你們才算大功告成。錢公子還清醒著,就不算。”


    “我還有兩個哥哥在後頭,還怕他一個快麻倒的人?”


    “好吧,你招唿他們,倘若放倒錢公子,算我晦氣,不要分財物。你也該招唿了,就你一人,錢公子殺掉你應當不難。”


    李三覺得道士的話在理,忙探頭窗外,長長打一聲唿哨。


    腰懸長劍的中年人待唿哨過後,從懷裏摸出一錠銀子給蔣老頭的兒子,說:“買果子吃吧。”


    蔣老頭吃東西後有力氣了,聲色俱厲道:“我們不要別人施舍!”


    顯然他是教訓孩子當如何為人處世。


    中年人抱拳說:“請先生暫避一下吧,這兒不大太平。”


    蔣老頭經他提醒,也意識到危險,忙帶一家人離開了。


    都到窮途末路了,他依然沒放下紳士的架子,向蔣三春鄭重道謝後,很昂然地走了。


    櫃台裏,蔣三春呆若木雞,心已涼透了。


    蔣伸一家前腳離開店子,湖廣三巨頭的老大黃大和老二林二後腳就到,率十幾騎狂奔而來。


    他們一進店,沒來得及跟李三說上話,錢寧長嘯一聲,仗劍殺過來。


    他的身影快如鬼魅,一上來就痛下殺手。隻見一道白影來迴飄忽,慘叫聲接連不斷,眨眼功夫,就放倒四五人。


    湖廣三巨頭也非泛泛之輩,雖被打個措手不及,也沒有亂了陣勢,並很快逼使錢寧轉攻為守。


    錢寧未能一舉驟殲,且三巨頭完好無損,心知不宜戀戰,便以進為退,右手舉劍向黃大和林二各虛刺一下,左手像蛇一樣避過李三的腰刀,一掌將李三打得口吐鮮血,趁他們心慌之際,飛燕似的唿地離去,飄到他原來的位子上坐好。


    道士對錢寧的功夫並不欣賞,嘲諷地撇了撇嘴,心想,言過其實罷。他將心思全放在腰懸長劍的中年漢子身上。


    黃大攙扶李三,埋怨道:“說好麻翻再招唿我們,老三咋就看走眼了。”


    李三喘著粗氣道:“沒想到賊漢子這般狠。收工吧,生意不做了。”


    道士知道錢寧玩空城計,挨得過一時算一時。


    “這不可惜嗎?錢公子雖未麻翻,可這番打鬥後,你們無須再動手,他自己也會倒下去。”


    錢寧說:“牛鼻道人說對了,兩箱財物換幾條人命,你們賺大了,拿走吧。”


    湖廣三巨頭仍有所忌憚,讓手下抬走五個死傷的,再將櫃子抬出去,都裝上外麵的馬車裏,才鬆一口氣。


    三兄弟上馬車親自押車。


    道士想必認定見者有份吧,跟著也跳上車。


    湖廣三巨頭巴不得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也不理會他,心裏都想到一塊去了,路上再做掉道士。


    他們沒想到這樣一來反而害死自己。


    離開餐店不到一裏地,道士向後麵看了看,中年人並未跟上來,便忽然抽出拂塵,三下五除二將三兄弟送入陰曹地府。


    可憐湖廣三巨頭都沒有看清拂塵怎麽來的,死後眼睛都睜得大大的,似乎不相信這是真的。


    剩下七八個嘍囉嚇壞了,揮鞭狂奔而逃。


    道士將屍體和傷者扔下車,心滿意足跳上車把式的位置,一抖韁索,兩匹馬撒開四蹄跑起來。


    他還沒有來得及品味一下橫財到手的驚喜,就看到前麵路上站著那腰懸長劍的中年漢子。


    道士渾身汗毛全都豎起來,畢竟他剛結束一場血腥的殺戮,而中年漢子又太過神秘莫測了。


    到了那人跟前,道士乖乖勒住馬問:“閣下想分一杯羹嗎?”


    “我沒猜錯的話,你是鄱陽湖大盜牛籠頭。”


    “閣下既然知道我的賤名,何不一人一箱分了?”


    “傳聞你小心謹慎,果然不假。你擔心錢寧武功太強,也知道錢寧擔心李三有外援,沒有聚殲機會不肯輕易出手,才騙李三叫出同夥,意在讓他們兩敗俱傷,好漁翁得利,是不是?”


    “說得在理,卻非實情。我隻想知道那小子的武功真如傳聞的那般厲害嗎?倒不怎麽將他放在眼裏,我隻提防著你。吃了蒙汗藥沒事吧?”


    “吃下去哪能沒事,隻不過發現早,沒吃太多而已,你不覺得失望吧?”


    牛籠頭大度地說道:“錢寧借著為皇帝大婚采購貨物,實則敲榨江南官員。兩箱寶物實屬不義之財,不如我們對半分罷。”


    “牛籠頭,凡事逃不過一個理。寶物是不義之財,這話不假。可你為什麽殺掉這夥人?他們雖然是強盜,可從不殺人,論罪是不該死的。”


    “他們不是持劫店主的家人嗎?”


    “蔣三春的家人沒死,我救下時,他們毫發無損。”


    牛籠頭眉頭一擰,陰著臉說道:“你是湖廣三巨頭的朋友,還是蔣三春的朋友?”


    “凡事逃不過一個理,牛籠頭,廢話少說,動手吧。”


    牛頭摸不清他的來頭,就又換一副笑臉說:“和氣生財,有財大家發,幹嘛非得打架呢?”


    “你要是跟湖廣三巨頭講這理就好了,我也懶得管閑事,不義之財落在誰手裏都是一迴事。不瞞你說,有人要我暗中保護錢寧,可錢寧的所作所為令人不齒,所以我隻保他的命,不保他的錢財。”


    牛籠頭大感意外,心想湖廣三巨頭與錢寧拚個你死我活就好了。


    那樣的話,這人要保護錢寧,自然非出手不可,他就可以掂出他的份量。


    牛籠頭行事小心謹慎,也料不到有此意外。他心裏更不踏實了,這才誠心誠意想分給這人一半。


    “你既一路保護錢寧,分一半又何妨呢?”


    “還是打架吧,不打架你心裏不服。不瞞你說,江湖上都稱我劉七。”


    牛籠頭一聽劉七這名字,好比撞上活鬼一般,眼睛睜得有牛卵那麽大。


    原來,明朝從憲宗皇帝開始捐稅租賦一年比一年苛迫,因而鋌而走險、幹無本買賣的多如牛毛。


    孝宗末年,因匪患成災,朝廷設立捕盜禦史,專門負責緝盜。


    劉七和他的哥哥劉六原是文安縣財主,從小在嵩山少林寺學得一身好本領,捕盜都禦史寧杲威逼利誘,將他們收為己用。


    各道江湖好漢聽到他們的名字無不聞風喪膽。


    劉七暗中保護錢寧,便是寧杲的命令。


    牛籠頭愣了半晌,忽然跳下車放聲大罵:“你是劉七又如何?你想仗勢欺人是不是?你們兄弟做掉多少江湖好漢,缺德事做得還嫌不夠嗎?”


    劉七劍眉一揚,聲色俱厲道:“劉某兄弟做掉江湖好漢,哪個不是窮兇極惡之徒?像湖廣三巨頭這種不濫殺無辜的人,劉某不但饒他們一命,也沒有想要緝拿他們。牛籠頭,你捫心自問,將你千刀萬剮夠不夠?”


    牛籠頭聽聞過劉氏兄弟的為人行事,今天窄路相逢,自知多半逃不掉。


    他做的案,隨便一樁,劉七都不會饒過他。


    他咬牙切齒說道:“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他知道好幾個比他厲害的人折在劉氏兄弟手裏。他需要給自己壯膽,說狠話是壯膽的一種辦法。


    可他說完狠話,不但沒有壯膽,反而對劉七懼怕到極點。


    牛籠頭拔出鐵拂塵,擺開打架的樣子,卻猛然摁下拂柄上的機關,一蓬鋼針在雨中閃著不易覺察的亮光直奔劉七。


    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拂塵柄裏藏暗器是他的救命絕招,出道至今用過兩迴。喪命在鋼針下的兩人都是他沒指望能打贏的,沒有人知道他們死於牛籠頭的暗算。


    鐵拂塵的秘密除了牛籠頭外,沒有第二個活著的人知道。


    然而劉七的劍術還是高出他的意料。他的鋼針一發出去,劉七已然寶劍出鞘,舞成一道光幕,幾十枚鋼針全都磕飛了。


    那速度快得不可思議,也就是眨眼的功夫,牛籠頭隻覺眼前一花,劉七已然收劍還鞘了。


    牛籠頭衣服全讓雨水濕透了,一陣冷顫從腳板下直透全身,手中的鐵拂塵也不知不覺掉落了。


    劉七押著兩箱財物和牛籠頭迴到餐店。


    縣令已端起架子了,正在指使差役清洗地上的血跡。


    錢寧還在閉目養神,看也不看一眼那兩箱失而複得的財寶。


    蔣三春坐在櫃台後麵,整個人就像死去一般。


    他雖然幫湖廣三巨頭如願以償搶走財物,但他們也死傷數人,他的一家老少多半會沒命了。


    劉七敲敲櫃台吩咐他說:“掌櫃的,拿酒和菜來,不要摻蒙汗藥。”


    蔣三春像木頭似地沒有動彈,連眼珠兒也沒有轉一下。


    “放心,你的家人救下了,他們很安全,明天有人會將他們送過來。”


    蔣三春聽到家人兩字總算又活轉過來,也不過是眼珠兒動了動。


    牛籠頭想討好劉七,見蔣三春還在發呆,就說:“這位是天下第一大俠,一言九鼎,豈會騙你不成?”


    “那樣,他怎麽不帶我的家人來呢?”


    劉七說:“湖廣三巨頭得知你的家人獲救,說不定會殺你。”


    開餐館的見識到底不一樣,蔣三春一聽有理,忙從櫃台後麵搶出來,拜倒在劉七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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