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禁境,光壁漸黯。


    蘇長安站在禁界邊緣,身形佇立如鬆,衣袂在寂靜中微振。他沒有立刻跨出結界,而是轉身,朝那片虛空微微一拱手。


    “多謝聖人贈我一地靜修。”


    那片虛空一陣漣漪浮動,趙雲棲的聲音傳來,沉穩如山:“你已走到極深之處,下一步……小心腳下。”


    蘇長安輕笑,語調收斂:“腳下無路,我就自己踩出路。”


    他一步踏出,整個人被一道溫潤柔光包裹,瞬間消失於虛空之中。


    ……


    下一息,皇宮深處,無涯殿內。


    一道裂痕無聲劃開,似有萬千氣機被隔絕在縫隙之後。蘇長安的身影自裂縫中緩步而出,衣衫獵獵,眼眸如寒星定海,周身氣息沉凝而平,恍若未曾閉關,實則天地萬象早已不同。


    ——蘇長安,歸來。


    一抹清風拂過他鬢角,那是京城的夜風,久違的、真實的味道——人間煙火味。


    夜風撩起蘇長安鬢角,玄衣之下,一股全然不同於從前的壓迫感自他體內緩緩釋放,像是一尊剛從爐火中鍛出的戰刃,沉靜卻鋒芒畢現。


    下一瞬,虛空一震。一道金影迅速掠至,長風過境般無聲落地。


    是蕭玄策。


    他靜立簷下,夜風掀動金甲戰袍衣角,墨色披風隨風微張,恰如沉夜之中一道筆直山脈,冷冽寡言,卻自帶威壓。


    蘇長安看著他,眼神微動。


    那一身氣息,早已從曾經的張揚鋒芒,轉化為深海沉淵般的內斂——沉穩、凝重、如鑄山立嶽,仿佛一拳能擊碎天地。


    這才是真正的“天相境”。


    而蕭玄策也在看他。


    原本吊兒郎當、嘴角總掛著三分痞氣的少年,如今神情沉斂,步履輕緩,身形立在夜光之下,卻如遠山起霧、寒潭映月。


    身上那種“江湖浪子”的浮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鋒芒未露、意態自成的從容氣韻。


    蕭玄策眼神一凝,低聲笑了一聲,語氣平靜:“氣色不錯。”


    蘇長安笑了笑,恢複一點痞氣恭維道:“你也更像神了,不再是那種連唿吸都透著殺氣的天殺星。”


    蕭玄策“..........~!” 這畫風轉得也太快了點~~


    蕭玄策率先動身,右手一拂,一片似虛非虛、似雲非雲的光障從他掌心泛出,如水幕降臨,將四周空間封鎖成一座無聲囚籠,連風都被隔絕在外。


    “走吧。”


    聲音低沉有力,如擊鍾之聲,帶著不容置疑的安穩。


    蘇長安輕笑一聲,腳尖一點,踏入他身旁,整個人隨之掠上夜空。


    光障之下,京城燈火在腳下退去如星河倒卷。


    ……


    此刻,京城西南。


    何家小院燈火溫煦,幽香繚繞。


    庭中石桌上,小菜四五碟,一壺熱酒正冒著霧氣。徐素兒圍著圍裙,輕聲交談,小滿與小梨各執短匕,正在角落專心練著“轉指摘葉”的家傳技藝,滿院皆是少女嬉笑聲。


    何老捕頭倚在藤椅上,嘴裏叼著一根甘蔗渣子,懷裏一隻老狗,正舔著他的手背。


    他斜眼看天,眼光爆閃,眉梢顫動。


    目光穿過層層夜色,鎖定了遠處天際——


    一金一黑,兩道極光般的身影,從天穹掠過,劃出一道極其淺淡卻無法忽視的能量軌跡。


    他眼神一收,舌尖輕點牙根,將甘蔗渣咬成碎末,聲音低沉:


    “這小子,我就知道。”


    院子裏,小滿抬頭,眨眨眼:“爺爺,你說什麽?”


    何老捕頭慢吞吞起身,雙目如鷹:


    “沒事,我那老朋友——可能迴來了。”


    ……


    京城西郊,高坡臨野。


    一輪殘月沉在山脊上空,月光冷白,將整座帝都的光火映照得如海市蜃樓般遙遠虛浮。四野無聲,隻有風吹草動間,遠處宮殿樓宇的輪廓,像藏在一張棋盤底布之下的隱形王朝。


    蘇長安立於高坡之巔,腳下亂石嶙峋,身影被夜風拉得斜長。他肩上搭著一件灰藍行袍,眼神卻正盯著那城池盡頭,像是在告別,又像在向一場未知行程道歉。


    身旁,一道魁梧卻挺拔的身影靜靜站定。


    蕭玄策右手一探,虛空微震,一枚袖口卷起的金紋布包浮現掌中。他眼神一沉,聲音幹淨如劍鋒:“這是你的新告身身份,我給你備了幾個,你自己選。


    聲音剛落,他吹了個短促口哨。


    接著,一陣不情不願的馬蹄聲從山道盡頭拖拉而來。


    蘇長安目光微凝,看清那匹馬的一瞬,整個人仿佛被噎住了半口氣。


    那是一匹……生理構造完整,精神卻嚴重存疑的馬。


    腿長,但站不穩;身高,但瘦得發光;鬃毛亂糟糟地貼在脖子上,像是剛從火鍋店逃出來的生菜葉子;骨架明明很挺,卻總給人一種“下一秒要倒下”的預感。


    它頭一仰,噴了個響鼻,神情蔑視如人,仿佛在說:“老子願意來,已經給足你麵子了。”


    “……這,是你給我準備的馬?”蘇長安語氣控製得很好,至少嘴角沒有抽筋,隻是眼皮跳得略快。


    “你到哪都不得安生。”蕭玄策難得嘴角動了一下,“我是真擔心這馬能不能壓住你的氣場。”


    “它的氣場怕是剛從病榻爬起來。”蘇長安看著那匹馬正努力地刨地,“這是哪門子的靈獸品種?節食型?”


    蕭玄策掃了它一眼,語氣淡淡:““這馬你別小看,血統極好,名喚‘裂蹄’,雖瘦,卻倔強。”你自己取個名字吧,馬營裏沒人敢給它命名。”


    “它的這麽詭異?”蘇長安挑了挑眉。


    “它脾氣很差,吃食挑剔,隻吃精糧,寧願餓死也不吃雜料。馬營中搶糧被群毆,硬是扛著不退一步。獸醫說它活不過夏末,但到現在還沒死。”


    我想了想,和你挺搭。”


    蘇長安眯起眼睛,看著那馬一臉“我不是廢柴我是信仰”的神態,沉默了片刻。


    蘇長安看著“裂蹄”又打了個響鼻,還原地跳腳刨地,明顯在用馬語罵蕭玄策“你才活不過夏末”。


    “……這性格。”蘇長安忍不住皺眉,“屬實是活著的我。”


    “嗯。”蕭玄策頷首,“你倆氣質挺配的。你這人一出門就招搖,我也不想再來收屍了。”


    蘇長安表情一頓,摸了摸下巴,認真評估:“那你覺得我現在夠不夠‘收斂’?”


    “你氣息內斂了,但步子一邁,還是透著鋒芒。”蕭玄策平靜道,“說到底,你本就不是能藏鋒的人。”


    “我這出風頭的毛病……真不是我願意。”他一邊解下布包,一邊低聲吐槽,“我是真心摸魚啊,可問題是,這破戲本怎麽演著演著,全世界都默認我是主角?”


    此刻,劣馬“裂蹄”不知怎的蹭了蘇長安一腳,甩頭,眼神意味深長,看上去像是找到了知己。


    蘇長安摸摸它的脖頸:“以後你就是我的搭檔了。咱倆誰先死還不好說。”


    “你能和這馬好好處,它能多活兩年。”蕭玄策意味深長地道,“你也能省點麻煩。”


    “再會”話音未落,他腳下的金紋悄然亮起,衣袍卷風而起。


    不需多言、不留告別,整個人就像一柄被拔出的利劍,瞬間沒入虛空。


    天地間僅餘淡淡一縷金光,在原地旋繞片刻,隨風散盡,連一點存在感都沒留下。


    蘇長安原地站了兩息,望著他消失的方向,指尖緩緩摩挲布包的封口,神情平靜。


    他打開包裹,但眸底微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


    “真不愧是蕭玄策。”他低聲開口,語氣像在自言自語,“到了這種位置,考慮事都很周全。”


    金紋織製的包裹內,藏著四卷身份竹簡,排列得規整幹淨。


    他一一看過,篆字清晰如新:


    ——【遊醫方士】


    ——【山野隱修】


    ——【地榜小散修】


    ——【南境地痞浪人】


    每個身份的外皮看似無異,蘇長安卻知道這背後牽扯的是截然不同的命運軌跡。每一條,都是一把鑰匙,通向不同的世界,也關上不同的大門。


    他指尖在【遊醫方士】那卷竹簡上停住,靜了片刻。


    然後幹脆利落地拈起,順手收入口袋。


    “就這個。”


    他沒有猶豫,更不需要解釋給誰聽。


    指尖一挑,那卷標著“遊醫方士”的竹簡落入手中,微微一沉,邊角鈐有金印,身份認定之重,仿若命運敲鑼。


    他收起竹簡,低頭拍了拍懷裏,像是給它安了個名分。


    風正烈,披風獵獵作響。


    他不緊不慢地走向那匹正在翻找草中漿果的馬。


    每一根草都被它細致地撥開排查,隻有最紅、最圓、最不像“有毒”的漿果,才勉強入眼。


    動作精確、眼神警惕,仿佛吃錯一口,就會原地暴斃並被送去做標本。


    “挑食挑到這個程度……你要不是馬,那就是傳說中的被害妄想症資深患者。”


    劣馬抬頭,眼神倨傲,噴了他一臉鼻息,帶著濃烈的精糧鄙視。


    “行啊,嫌棄也別這麽明目張膽。”蘇長安掃了它一眼,語氣不緊不慢,“你是餓得兇,但餓得也太有追求了點。”


    他繞著它走了一圈,眼神掃過那一身傷痕與骨架,手掌輕輕撥順鬃毛,指尖掃過幹澀的發根。


    “成吧,講個排麵。”他一邊整理馬鬃,一邊認真道:“從今兒起,你的名號是——餓霸。”


    “你不是偏食,是認命挑食。標準太低,對你是一種羞辱。”


    劣馬頓了一下,前蹄連刨兩下,甩頭,鬃毛揚起,動作不疾不徐,卻透著一種“我聽見了,但我不高興”的堅定態度。


    蘇長安臉上神色沒動,語氣卻更認真了一分:“你是個傳奇。別的馬搶草料,你搶的是糧票;別的馬群毆,你單挑整個馬營。你不是餓,你是……餓得有格局,別人搶口吃的圖填肚子,你搶的是榮耀和份量。”


    他語速平穩,邏輯順滑,句句聽著像在捧,實則全在調侃。


    “餓霸兄,從現在起,你就是我行動線上的特配坐騎,幹情報、跑路線、拉風場。吃得好不好看命,但出場氣勢必須到位。”


    餓霸——轉身麵對遠處的月光,眼神向西,鬃毛輕晃,一動不動,姿態硬挺,背影孤傲,,宛如一頭正在接受命運洗禮的特工老馬。


    蘇長安一掌拍在它幹瘦結實的脊背上,掌下是未愈的傷痕和硬骨,聲調恢複輕快:“很好,情緒調整得很及時。”


    “走吧,餓歸餓,排場不能掉。”


    他腳步一頓,眼裏的笑意收住,唿吸也隨之沉了半分。衣袍被風卷起,整個人恢複那種寂靜又精準的狀態。


    蘇長安拍了拍餓霸的背,算是交接完畢。


    腳步剛要邁出去,笑意就沉了下去。


    他站在高地邊緣,望著山下燈火次第亮起的京城,沒說話。


    那城太大,燈火太密。站在這兒往下看,就像一盤剛剛落子的棋局,每盞燈都是個點,沒人知道哪一盞會連出線索,哪一盞就是死路。


    小滿,小梨,何老~~不知道何時還會再見,但我一定會迴來!


    他靜靜看了一會兒,把那份行醫身份重新翻了出來,捏在手裏。


    這東西不值錢,但分量不輕。


    “遊醫方士”,沒有宗門、沒有戶籍,走到哪兒都能自說自話。治病、看風水、改運、驅邪,什麽都能摻一腳。


    在江湖裏,這種身份不稀罕,但好使。哪怕你看著像乞丐,別人也得客客氣氣地叫你一聲“先生”。


    對人族來說是活神仙,對妖族來說更特殊。


    那些沒完全化形的妖修,一個個經脈錯亂、骨骼畸形,甚至連唿吸都有問題。


    而他懂這些——不靠修行,而是靠前世屍體堆裏練出來的經驗。


    刑偵專業,法醫課排前三。


    人體的結構、損傷的走向、血液擴散速度,全在腦子裏裝著。


    這套東西,放在現代是專業。


    放在這兒,就是超綱。


    他用這套“超綱知識”,早就配好了自己的一整套藥品:


    雲南白藥止血拔毒,清瘟散清熱退燒,傷筋油貼哪裏都行,“不死丹”壓壓內傷能撐命。


    不是什麽高人醫術,純粹是體係碾壓。


    但真正的重點不是“會治人”,而是——能用這個身份進人堆、進妖市、進情報圈,走得比別人深,看得比別人多。


    沒人防一個遊醫,但所有人都需要一個。


    而他現在需要的,就是這個“誰都不防”的位置。


    父母在哪裏,他沒答案。是不是還活著,也沒人敢說。但他不能賭,也不能等。


    越廣的世界,越不能靠碰運氣。


    他要的是效率,不是故事。


    身邊,餓霸打了個響鼻,把一顆小石頭噴下了山崖。


    蘇長安迴頭看了它一眼,伸手搭在它脖子上。


    骨頭瘦,但脖子還硬。


    馬身骨瘦,皮下藏著疤痕,毛發粗硬。他掌心的溫度透過去,像是對這匹落魄馬,也像是對自己的另一個外殼。


    “蘇長安”是個名字。


    而“蘇白”,是他為這個階段準備的外衣。


    風起,衣袍被掀出一圈弧度。他翻身上馬,落座那一刻,


    餓霸後腿一顫,差點跪了,扭頭瞪他,鼻孔一張一合,全身都寫著抗議。


    蘇長安坐穩了,沒搭理,目光投向前方。


    馬腹輕點。


    風起,燈火落在身後,山路在腳下拉開。


    蘇長安目光落遠,江湖的線已在腳下展開。


    一腳輕點馬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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