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珩是閑不下來的。


    夜裏無事,在那雕花的床上總也睡不著。拿著自念給的地圖,借著月色,阿珩孩子心性又起。阿珩想:“從來都隻是去藏書樓匆匆來往,總也沒把將軍府逛遍。近來哥哥也不要書,我倒是失去了一個樂子。不如這幾日趁著夜色去將軍府玩一玩,也好練一練君子行止的本事。”


    近來老陳終於願意教她,隻是他多為引導講解,卻極少去鍛煉阿珩。


    雖然帶著地圖,可阿珩幾日了都沒將將軍府逛遍。


    她個苦孩子出身,哪裏能想到一個將軍府竟有那麽大,亭台樓閣、山水景色無一處相似。蹲在屋脊上,阿珩看著那偌大的將軍府,暗暗納罕:“這樣大的院子,都抵得上整個黑虎峽了!”


    來往的次數多了,阿珩不僅將整個將軍府了然於心,連人都辨明了七八成。閑來無事,她就想替母親出一出氣:采了蜂窩,設了機關,將自如大小姐一行人蜇傷;擬作貓態,半夜做聲,將芳姨娘嚇得頭風發作。


    仗著自己功夫不錯,做下這些錯事也無人抓到元兇。將軍府上下都隻覺得這個冬日不大安寧,好似有個鬼魅黑影四處遊蕩,於是祠堂的香上得更多,誰也不曾想是個孩子四處調皮。


    整個將軍府,隻有東跨院阿珩不敢去,那裏常有兵士往來,且院子常常擺著諸多兵器,看來院中人並不好惹。


    一日,明月高懸,將軍府中靜默如斯。阿珩已將將軍府逛遍,無聊至極,看著東跨院,她不免心下發癢。


    阿珩自屋脊輕輕躍下牆頭,隻聽得院內十分寂靜,堂屋也是窗戶緊閉。拉開窗戶一角,隻聽屋內嘩啦啦水響,再仔細一看,原來是一男子躲在一口缸內沐浴涼水。


    他站起身來時,全身都是傷口,新傷舊傷疊加,縱橫交錯。尤其是左邊胸口上赫然有一處碗盞大的傷口,凹凸層疊宛如一朵切壞了口的芍藥。


    阿珩她年紀尚小,哪裏見過這樣場景,心裏隻覺五分恐怖,五分疼惜,百感交集之下恍了神。


    “何人!”男子驚覺身後有人,慌忙披上衣裳,瞬時腳下用力,穿過窗戶,將阿珩抓了個正著。


    那男子抓著阿珩的後頸子,如同抓著一隻貓。待看清不過是個十歲的女孩子,他語氣放得略輕了些:“好一個梁上君子,敢偷到將軍府來,你也是有膽量。”


    阿珩心裏不服,劈手來傷男子的胸膛——她曉得他那裏有個新傷口。


    她想,這人吃痛時,必然分神去護著傷口,她就能借機飛去院去,那時他再也抓不到她。


    男子倒是沒想到這丫頭這麽心狠,一掌劈過來,把舊傷添成了新傷。男子吃痛,捂著肩膀往後退了好幾步才定住。


    瞬間右衽血色斑駁印出,滴落成線。


    阿珩沒有想到那傷竟是如此脆弱,沾沾自喜的表情瞬時沉下來,心裏滿是愧疚。隔遠遠的,她似一隻貓一樣站在牆頭上,歪著頭問:“你...沒事吧?”


    那男子盯著阿珩看了幾眼,似乎看出了什麽端倪。他並未再追出來,隻返身道:“你下手倒不輕。快迴家去吧,別再這麽調皮。”


    阿珩跟隨師傅練武,聽教的都是些正義之辭。師傅吃素,她也多素餐。往常她連兔子都不願意殺,今日見男子被自己打出了血,呆呆地隻覺自己做錯了事,內疚之下一夜都沒能睡著。


    自那以後,阿珩的招式就多了幾分猶豫,每每出擊,總能想到自己那一夜傷到了他。


    陳破塵看出他的猶豫,教訓她道:“你刀上收三分,腳下又刹幾尺。若真遇見了敵人,早給人家當了磨刀石。”


    阿珩癡癡道:“哪裏來的敵人?我又不殺人去。”


    陳破塵被噎住,無法迴答。


    阿珩其實知道,東跨院那男子是她的大哥雲自成。


    母親以身作則,從不肯與將軍府來往。在她心中也總覺得,將軍府的人都是眼高於頂、仗勢欺人的壞人。她與自成的那次交手,是她和將軍府的第一次聯係。這次聯係,讓她覺得將軍府並不似她心中想的那樣不堪。


    每每再爬上將軍府的屋脊,她心中開始幻想將軍府中其他人的生活。尤其在想,自成身上的傷是怎麽來的?自成的性子可與那將軍爹的一樣嗎?他們都是怎樣的人,可也都喜歡吃炊餅嗎?


    但也隻是無聊時想想。


    她獨來獨往慣了,並不對除了母兄以外的人報有親情方麵的期待。


    或者說,她天生盛不下太多情感。


    因母親曾說過,田七對傷口很好,所以阿珩在山上采了幾支野生的田七,要去送給自成以表示慰問。這日夜裏又悄悄來到東跨院,隻見自成一動不動在院子裏的躺椅上休憩。大約是怕月光雪色晃眼,所以他麵上蓋著一條手帕。


    小廝送了一小碗藥來,他隻是示意放在旁邊,那碗藥借著月光反射著柔和的光暈,一看就又濃又苦。


    阿珩從牆頭上悄悄躍下,如一隻小貓輕巧。


    自成臉上的手帕動了動。


    但他卻並未起身或者睜眼,還那樣靜靜躺著。


    阿珩站在自成身後,澀澀開口:“你——你的傷口好了不曾?”自成玩笑口吻:“托你的福,好些天也沒去營中點卯,在家閑坐。”


    “你到底好些沒有嘛?”見自成不肯直接迴答,阿珩伸手去拿他的手帕。


    隻是自成似乎早有預見,沒等阿珩碰到手帕,他就翻身而起。那手帕在他手中上下翻飛,如一隻靈巧的鴿子,怎麽都落不到阿珩的指尖中去。


    阿珩賭氣,她想:“師傅都誇我武藝有天分。你又帶著傷,怎能比我厲害?”於是使盡全力翻轉跳躍,學到的武藝都用在爭奪這條手帕上。


    自成雖然帶著傷,可畢竟是武藝超群的少年將軍。他僅憑一隻右手,也可盡情攔截阿珩的攻擊。


    一向阿珩練武,都是對著木頭、向著山林。今日與自成交手,她才發現自己引以為傲的功夫還很不到位。自成的武藝攻守有度,輕易看不出破綻——且他還帶著新傷。


    武了半日,阿珩認輸:“不打了。我功夫不到位,我不如你。”說完,蹲在一旁生悶氣,再不同自成講話。


    自成笑嗬嗬,隻把放在旁邊那一碗濃濃的藥端過來,一口喝下去。顯然自成是個很克製的人,這麽苦,他都不曾皺一下眉頭,隻是嗓子裏微微吭了一聲。


    阿珩從小就聞著哥哥的藥味長大,自然知道藥不能冷喝,不免關切了一句:“藥都是要熱著喝,你這一碗,都快凍上了。”


    自成見她不高興,笑著來開解她:“你不過十二三歲,又是個女孩子,能與我這樣戰場廝殺的人對打幾十招不落下風,已算是奇才。若你此刻打得過我,那我也沒臉麵再去保家衛國了。你該知道,你學武是為了好玩,可我學武是為了保命。我每時每刻麵對敵人都要打起一百分的精神,百煉方才成鋼——輸給我沒什麽丟臉的。”


    聽自成這樣講,阿珩突然感到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學武是為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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