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風雨思,


    城中兄弟情。


    北隨鵷立位,


    南送雁來聲。


    ——唐.元稹.《遣行十首》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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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抵達塞罕壩附近時,西邊還餘下一絲光亮。


    此次出行,他們開的是張月兒那輛越野車。金引知道郭大悟肚子容易餓,徑直駛上小路旁的一處高坡,停下車,準備野餐。


    三人一起動手,在草地間鋪開折疊小桌椅,擺好自“溫寒穀”帶來的吃食。


    穀主夫人韓無雙特地給他們煮了些自製的羊肉腸和羊血腸。混合著香料味道的肉腸肥瘦適宜,血腸則軟糯細膩。雖然已經涼透,卻也沒什麽腥膻氣,正適適宜下酒。


    牛肉為醬鹵的肋排部分,連筋帶骨,每一塊都足有三兩多重,厚實的肌腱纖維中相間著淡黃色肥膘。


    除過一壇村釀,車載冰箱裏還塞滿了啤酒。


    因為忘記帶杯子,金引舉罐道:“咱們三個初次在京城裏相會時,愚兄便說過,待到塵埃落定之後,再來痛飲一迴!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始終也不得暢快。如今雖然前程未卜,強敵在側,但咱們兄弟既已齊聚,天下間、江湖上,又有何事不可為?又有何處不可去?先滿飲此酒,以壯行色!”


    郭大悟亦湊趣道:“願我等承天應人、除魔衛道、脫凡入聖、早證長生!”


    三人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把酒都飲盡了。


    郭大悟正要將空鋁罐隨手捏作一團,關動忙阻攔道:“等等。”


    說罷,他忽然拔刀出鞘,削去啤酒罐的上半截,得意洋洋道:“當做杯子,正好裝白酒。”


    郭大悟道:“白酒實在喝煩了,我今天隻用啤酒相陪罷。”


    “那我倆喝這一壇,把啤酒全留給你……倒上,倒上,再幹一杯!”


    此刻,最後的晚霞也已消失於天邊。一時間,四野八荒,遠遠近近的草場和樹林,都被這夜晚降臨之前的刹那薄暮染成了淡灰色。


    他們身在高處,蒼茫的景色迎入眼中——原野仿佛渾渾地成了一片靜止的海洋,而山脈起伏則是恆定的波濤。


    鳥獸已經歸巢,這天地間唯一還在運動著的事物,是三臂巨人般聳立的風車群——轉動,無休止的轉動,正是這個宇宙最基本的軌跡。


    郭大悟張開了雙手,說他感覺不到什麽風意,為何大風車還能旋轉?


    金引告訴他,這種風力發電機擁有超過四十米長的葉片,最大甚至可達百米。


    “麵對同一事物,人和人之間的看法與感受都會有巨大的差異。何況你是人類,而它們是風車呢?”金引說,“它們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吹風。”


    “而我存在,就是為了喝酒、吃肉、練武……以及,殺人……”郭大悟夾了塊羊肉腸入口,故意裝傻充愣。


    關動一本正經地逗他:“你還得殺鬼!”


    金引凝視著遠處的風力發電機,說道:“你們看這風車,仿佛隻是慢悠悠旋轉,其實葉片末梢處快得驚人。正所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巧不工、大動若靜……”


    郭大悟拔出“滅靈棒”,斜指天空,打趣道:“這根棍子若能長到三十萬公裏,我這邊輕輕一揮,那頭就超越光速了。”


    金引“嗤”一下笑出聲來,思路都被他攪亂了。


    郭大悟如今的見識較之前增長了不少,想起自己剛才念過的監管執行人禱詞,疑惑道:“所謂順天成人,逆天成仙。我聽說修行一事本就是逆天而為。既然想要脫凡入聖、早證長生,為何還得承天應人?”


    金引正色道:“呂祖的原意是“順則成人、逆則成仙”,不知為何竟被曲解成了這樣。何為天?乾坤宇宙是也。何為人?萬物眾生是也。我們需要從宇宙萬物中汲取智慧和能量,才能使自身成就天人合一。若是著意逆天,不如就別吃飯、別喝水、別唿吸好了。如此一來,成不成仙難說,反正立即就要變鬼。”


    “順天逆天這種話,都是些一知半解的狂徒在妄語罷了。我們要逆的,並不是天,而是與生俱來的天性——那些被本能所支配的低級欲望、那些由紛雜外物所組合的魔障。也就是西方人所說的“本我”——譬如你自己,雖有奇遇,但年少時並無師長督促,若不能克服惰性、持之以恆,又何來今日這一身功夫?”


    郭大悟繼續問道:“可我好喝酒,還喜歡吃肉,算不算天性?”


    金引:“能控製的叫需求,無法控製的才是欲望。打個比方——當我們迫不得已時,也會動手鏟除一些壞人。可要是從中尋出了樂趣,以至於殺生成癮,那便淪為惡鬼了(“敲頭黨”眾人表示:你直接報我們的名字好了)。”


    “當今世上,很多人之所以循規蹈矩,並不是因為他們戰勝了獸性,而是社會規則壓製了他們的獸性。即便這樣,酗酒、爛賭、吸毒、淫亂、虐殺小動物之類的事情仍然比比皆是。”


    “至於那些自許可以任意踐踏規則,為所欲為的富豪權貴們,更是癡愚狂妄、盲目無知,如同禽獸一般(沙小墨表示:你直接報我的名字好了)!做人做事,唯有無視規則,而又高於規則時,方可到達自由無忌的境界。”


    關動也開口說道:“沒錯。隨時隨地能做讓自己舒服的事情不叫自由,隨時隨地能做讓自己不舒服的事情才是真正的自由。”


    郭大悟道:“那還不簡單?”


    金引卻笑了:“當然不簡單。以你的身手,本可以天天吃鬆露、和牛、魚子醬。可咱倆第一次見麵時,為什麽還要去吃豬頭肉和豬雜碎?”


    “也很香啊,我記得還有羊小腿……”郭大悟思索起來。


    “來,喝酒!”金引舉起由半個啤酒罐所製成的“杯子”。


    三人各浮一大白。


    放下“杯子”後,關動問道:“說點正經事,咱們先從哪裏開始查?”


    “當然是從人最多的地方……”金引意味深長地迴答。


    ~~~


    塞罕壩地處陰山之東、燕山之北、大興安嶺之南。


    三條巨大的龍脈在這裏碰撞,迸發出了異樣的景觀——山間有野、野間有林、林間有河、河聚成泊。自古以來便是牧草豐美、森林茂密、水文繁複、諸多飛禽走獸繁衍生息的天然獵場。


    千百年以來,此地雖屢遭山火摧殘、開墾破壞,一度退化為荒丘土嶺,但經過幾十年的大規模人工造林之後,重又恢複了舊時風光。


    時至今日,塞罕壩及其周圍一帶,早已成為蜚聲中外的旅遊勝地。每到春夏之際,遠近遊客就會蜂擁而至,隻為看看這山、水、林、野,交融相映的綠色奇觀。


    無奈此刻天色已晚,三人的眼睛雖然皆能夜視,終不如白天那樣可以盡情領略風景。


    縣城距離尚遠,無需特意前往。附近分布著好幾個專門為遊客服務的餐飲住宿區,金引選了最大的一處落腳。


    他們到達目的地“點兵台鎮”時,才不過八點多鍾。


    附近全都是些賓館、商店、飯館、民宿、農家院之類的經營場所。自駕而來的遊人三五為伴,穿梭在霓虹招牌和招攬客戶的吆喝聲中。參團的遊客們則在下了大巴後,跟隨著導遊,羊群般地朝著預訂地點趕去。


    雖然並不打算真住,金引還是找了一家位置偏僻的酒店泊車。定好房間後,三人肩並肩出門閑逛。


    他們三個全都身材高大、氣宇不凡。尤其郭大悟正當年少,近日來又殺的人多,難免鋒芒畢露。沿途遇著的男男女女,一見他們,總會自覺不自覺地遠遠繞開走路。


    金引輕聲道:“郭老弟你身量太高,容易引人矚目,迴頭我給你請個師傅,學學易容的法子吧。”


    郭大悟聞言一笑,四顧無人之後,快步走到一處黑暗的牆角。須臾間,他再出來時,個頭竟足足矮了三寸,肩膀也變窄幾分。雖然還有一米八多,卻已不似方才那般乍眼。


    金引一見,舉手慶祝道:“沒想到,郭老弟的功夫居然精進到了這種地步,實在可喜可賀!將來若能再學會易容術,足以千變萬化了!”


    郭大悟道:“我最近隻覺得,渾身力道已經通達至每一寸筋骨肌肉。縮放運轉,均可隨心所欲。唯有五髒六腑處尚且混沌一片,雖然唿吸心跳日益強健,卻總沒有“內視”之感。溫穀主給的《養神卷》,也完全練不出頭緒。”


    金引初見郭大悟時,就隱隱覺著他所修的功法是個殘篇,如今則更加篤定,沉吟道:“都說一啄一飲,皆有定數。愚兄卻不肯盡信因果。這世間萬事,水到渠成是路、另辟蹊徑是路、柳暗花明也是路。正所謂“海到無邊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峰”,踏破絕境,未必就不能再走出一條路!”


    郭大悟一時沒有領會對方的意思,問道:“那我這《養神卷》究竟還練不練?”


    金引道:“養神不如養心,賢弟你目前隻管努力精進一途就好。”


    一旁的關動原本也想說幾句話湊湊趣,卻好似想到了什麽,轉而低頭思索起來。


    郭大悟蹲下身卷起褲腳,三人重又混入往來的遊客之中。


    空中彌漫著煙熏火燎的味道,幾乎家家戶戶都擺開了桌椅和烤爐在路邊或者自家院子裏。


    升騰的煙氣被四周曠野上那時斷時續的夜風吹散,烤肉的香味在很遠的地方都能嗅到。


    “再喝一點?”關動提議道。


    金引正想找幾個當地人聊聊天,於是欣然應允。


    ~~~


    這座小鎮子橫三豎四,隻有七條街道。別看如今熱鬧非凡,一旦過了旅遊季節,就會變得冷冷清清,終日也見不著幾個人影。


    許多商家今晚都接待了旅遊團,因此格外喧鬧。每當有烤全羊被抬上桌子的時候,總會引來一陣陣驚歎,還有人圍上去用手機拍照。


    挑來撿去,金引終於找到了一家生意最為慘淡的飯店。門口照例掛著烤全羊和包住宿的牌子,擺在院子裏的座位空空蕩蕩。


    老板兼炒鍋廚師是個五十多歲的胖子,看起來還算開朗。他見客人隻有三位,點菜卻極多,於是表現出了加倍的熱情。


    “明天有兩個旅遊團訂好了要過來,到時候就不得清閑了……”胖老板似乎在替自己辯解著什麽。


    金引則一向善解人意,才談罷三五句話,就令對方視他如知己了,滿口答應炒罷菜後就過來陪幾人坐坐。


    涼菜上桌,關動將啤酒啟開半打,全都倒了滿杯。


    他如今已經漸漸習慣沒有左手的生活。那隻臨時安裝的假手雖然僵硬,但由於他的“擒仙手”功夫能夠內力外放,活動時配合真氣運行,若非刻意觀察,外人根本看不出異樣。隻是在大夏天裏戴一隻手套,多少有些礙眼。


    郭大悟跟兩位兄長碰杯後,便說要出去溜達一圈。十幾分鍾後,才微微喘著氣迴來。


    金引和關動本以為他去了洗手間,結果對方指著自己已染成綠色的鞋底,悄悄說道:“我剛才出去消食,來迴跑了五十裏路,順道還捉住兩隻野豬和一隻麂子,沒法往迴拿,隻好放生。現在總算是有點餓了……”


    關動哈哈大笑。金引忙道:“抓了野豬?快去洗洗手,你看菜都端上來了。”


    草原美食,向來以肉為主。


    鐵板羊肉、黃花菜炒肉、白蘑菇燒肉、燉鹿肉……雖說此間老板手藝了得,金引對這等重葷也隻是淺嚐輒止。郭大悟既已重整旗鼓,自然又狼吞虎咽了一迴。


    店主忙完了手中的活計,拎起半皮囊白酒,主動前來相敬。金引三人與他雖分屬兩個世界,但幾杯酒下肚後,男人之間總是能夠找到共同的話題。不消片刻,大家已經稱兄道弟,打成了一片。


    聽客人們問起這一帶最近有沒有發生什麽新鮮事,老板撓撓頭,說剛剛有一個副市長因為貪腐被調查,還連帶著抓了幾個處級官員……


    金引打斷話題,表示他們並不關心這種事情。


    於是胖老板又想了想,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道:“有傳言說,西邊的古原縣,最近鬧鬼鬧得可兇嘞……”


    關動笑道:“我們剛從那邊開車過來,前兩天也聽人說古原鬧鬼,不過我看處處歌舞升平,這事多半是個謠傳。”


    “那就沒啥稀罕事了。”對方攤了攤手,心中有點兒失望。


    金引問道:“不是有人說塞外出了個神仙嗎,還隨身帶著座仙宮?”


    老板搖頭道:“這可真不太清楚……”


    一旁的燒烤師傅正好用鐵鉤子勾著一扇吊爐羊排送到桌前,聽他們議論,便插言道:“都是好久之前的老謠言了,說到底也沒人真正見過。到現在,大家都懶得再提了。”


    關動遞一支煙給他,又問了幾句,見這燒烤師傅所知實在不多,隻好作罷。


    店家陪著三人又喝了兩杯,有個小工走出來說,大鍋裏的牛板筋已經煮到了火候。


    此物在穿成串前,需得切成個頭均勻、份量適合的小塊。由於這項工作隻有老板本人才能勝任,他便道一聲“失陪”,轉身到後廚忙活去了。


    金引取出手機,看了看時間,笑道:“剛才路上聽人說,今晚鎮子裏有篝火晚會。等到開始了,咱們也去湊湊熱鬧。”


    郭大悟和關動知道他從不無的放矢,一起點頭答應。


    沒過多久,胖老板端著一大盆白花花的碎片片從廚房出來。燒烤師傅和小工都圍上前用鐵簽子穿串。他們邊串邊閑聊,話語聲不停鑽進旁邊三位客人耳中。


    “羊肉今天又漲了八毛,整隻的漲了一塊多!”老板發著牢騷。


    小工:“別人家也漲了嗎?還是呂老二不想幹了?”


    燒烤師傅:“都一樣,哪年這個時候不得漲點兒?”


    老板:“連著漲三迴了。說是有個大小姐,把這兩天送到周邊幾個屠宰場的活羊全都高價買走了……”


    小工:“買來做什麽?放生嗎?有錢人做事,還真是令人難以捉摸啊!”


    燒烤師傅:“缺德事幹多了,總要尋個心理安慰吧。”


    老板:“一個小姑娘,能幹啥缺德事?”


    燒烤師傅:“替家裏人贖罪唄……”


    小工:“王哥你以前殺過那麽多羊,也得贖罪。”


    燒烤師傅:“滾!”


    老板:“再這麽漲下去,咱們也買毛羊自己殺得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金引隻覺得心中一動,又招唿老板來說話。但他們對這件事也隻是道聽途說,並未見過那位買羊放生的富家小姐。


    得知此女曾帶著幾條兇猛的惡犬招搖過市,金引忍不住道了聲:“有趣……”


    關動和郭大悟交換一下眼神,兩人輕描淡寫,從胖老板口中打聽出了附近幾個屠宰場的地址。


    “剛穿好的新鮮板筋,整點不?”燒烤師傅在旁詢問。


    關動道:“整五十串。”


    這本就是煮熟的東西,略一過炭火,就擺上了桌。板筋軟硬恰到好處,彈牙而不塞牙,中間加了兩小塊羊尾油,咬來滿口留香。


    郭大悟正嚼得開心,外麵傳來了陣陣歡唿聲——晚會的篝火已經被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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