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城,上官家別府。


    楚越的筷子已經放下了許久,可眼前那不速之客還在胡吃海喝,狼吞虎咽。


    若是場中還有外人,保不齊會以為他上輩子和這輩子,長這麽大都沒吃過一頓飽飯。


    隻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此時這句話當屬真理。


    楚越故意咳了一聲,可偏偏那人好像沒聽見似的,專心對付著盤裏僅剩的幾塊肉丁。


    “裴嗣,你吃夠沒有啊,餓死鬼投胎啊?”


    坐在對麵的裴嗣猛地咽下最後一口飯菜,含糊不清道:“我這一路日夜兼程,沒吃過一頓飽飯,讓越兒見笑了。”


    說著,抬起手直接拿袖口擦了擦嘴。


    見他終於吃飽喝足,楚越本就等了許久,於是單刀直入道:“這件事情,你怎麽看?”


    裴嗣望著她眨了眨眼,楚越笑著應道:“你大可放心,這裏隻是我上官家的別府,我們的根基本就不在穗城,這座院子也是五年前,為了楚筠下南都休養而修建的,人本就不多,去年楚筠迴到重川城,很多人也就跟著一起迴了,就算是留守在此的,也都是府裏的‘老人’了,懂得規矩,知道什麽該看什麽不該看,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既然話都說到這裏,裴嗣自然就大大方方道:“聽聞,數日後便會有一批軍械途徑茶馬古道,運往重川?”


    楚越微微點頭道:“是,確切地說,是事發之時的五日後,也就是今天。”


    “也就是說,他們此舉隻是為了試探和挑釁,想看看上官家的底線和陛下的反應。他們其實並不敢把事情鬧大,否則大可以盯著這批軍械,軍火走私的盈利豈不是更加豐厚?”


    楚越聽罷,淒然笑了幾聲。


    鬧大?他們上官家的整個商隊全軍覆沒,朝廷還賠上了一位織造局主官,怎麽樣才算大事?


    她輕歎一聲道:“尋思著我現在還應該去廟裏燒香拜佛,感謝上蒼庇佑他們盯上的不是那批軍械?要不然,我這個新上任的當家小姐,椅子還沒坐熱便要人頭落地了吧,連帶著整個上官家都要麵臨滿門抄斬的下場,他們還想怎樣?”


    裴嗣突然間有些許自責,歸根結底,上官家之所以屢遭橫禍,很大緣由都是因為他們裴家。


    雖說楚越曾經在蘇杭城便與他明言,早在楚華選擇永安王府,老祖宗點頭之時,兩家的命運早已休戚相關,她也定當與自己榮辱與共,但他心中難免過意不去。


    當楚越不著痕跡地瞥見他略微躲閃的眼神時,心中簡直是連打自己嘴巴的衝動都有了。


    叫你口不擇言,叫你哪壺不開提哪壺地說錯了話。


    可轉念間,她又有些抱怨自己,曾經的自己是那樣的不拘小節,瀟灑坦蕩,可現在呢?


    好像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從何時起,竟是變得這般斤斤計較,患得患失。


    氣氛頓時間跌入了穀底,但既然是自己作的,便隻能自己圓場解圍咯,於是她拍了拍手站起身,走到裴嗣身前拉著他的手,拖著他便往院外走去。


    裴嗣還沒緩過神來便被她一把拉走了,不免踉蹌了幾步,就在此時,走在前麵的楚越也迴過身止步而停,於是兩人抱了個滿懷。


    裴嗣的身材本就極為高挑,可楚越也並不是小鳥依人且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小姐,故而兩人的身高本就相差無幾。


    看著眼前近在咫尺的他,看著那張漲得通紅的臉龐,楚越的腦海中霎時間有一段迴憶湧了上來。


    當年在穗玉軒,他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的時候,也是差不多的情景。


    想罷,隻見她微微踮起腳後跟,便在他的臉頰上留下了一抹紅印。


    既為興之所起,也當作先前惹你失落的小小補償吧。


    楚越親完就拎著裙腳溜之大吉,但沒走幾步便迴了頭,隻見他仍舊胡亂眨著眼睛傻愣在原地。


    她隨即柔聲笑道:“傻子,還愣著幹嘛?吃飽了就該多走走啊,這南都想必你也不是第一次來了,你不也想著微服私訪的嗎,那今天就帶本姑娘好好逛逛這座穗城吧!”


    聽罷,他抬手摸了摸臉頰,極為甜蜜地應了一聲,便跟上了她的腳步。


    跨出別府大門時,楚越偏頭看了他一眼,之後便是當著兩個門童的麵,伸手在裴嗣臉上擦了擦,奈何纖指才剛剛劃過臉頰,便被他抓住了手腕。


    這也就罷了,偏生他還有理。


    隻見他笑得像一隻老奸巨猾的狐狸一般,指著那一抹紅笑道:“別擦,我們家越兒難得親我一口,不如,我留作紀念?”


    我的老天啊,我們聽見了什麽?


    站在門前的兩個門童竟是沒忍住,不顧楚越的顏麵直接掩嘴而笑。


    好了,這下,輪到自家七姑娘臉紅了,當真是風水輪流轉,今天到我家啊。


    穗城雖然貴為南陽國的南都城,但裴家先祖在定鼎南部疆土至今,並未在這座城中修築行宮,所以穗城便成了華夏大陸上唯一一座沒有宮殿的都城。


    城中心的一片廣袤地帶,是專門劃分出來的坊市區,共有四條長街,分別以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命名。


    而此時,說要讓裴嗣帶著出門逛街的楚越,正與他並肩而行於朱雀街。


    “當年,我遊曆至此的時候,這裏也是這般熱鬧非凡,如今五年過去了,原來有些東西也可以一點都沒變。”裴嗣輕聲感慨道。


    話音剛落,裴嗣迴過神來,便被前麵不遠處的一家商行所吸引了目光,隻因他看到了商鋪門前排著的那條似乎望不到頭的長隊。


    可好奇的似乎隻有他一人,楚越看了眼商鋪的那張金字招牌,便心中了然道:“要是好奇的話,可以過去看看的。”


    不消片刻,兩人便在眾人極為不善的目光中,從商鋪中走了出來。


    站在商行門口,望著那條等著進門的隊伍,楚越解釋道:“這家綾羅堂是慕容家的產業。至於裏麵的那些成衣,相信你也看出來了,無一不是供往宮廷的禦用品。”


    正如楚越所言,身為南陽王朝唯一一個王侯世子,可謂是含著金湯匙出生,從小的吃穿用度亦是悉數來自於宮廷,裴嗣自然是一眼看出個中差別。


    可正因如此,才是他的疑惑所在。


    但他疑惑的根源並非這些原本不應該出現在民間的衣裳為何會在此處售賣,而是“慕容家”這三個字。


    楚越就像是他肚子裏的蛔蟲,隨即指了指街上來往的行人。隻見其中有商賈,有官員,有書生,有農民也有乞丐,各色各樣。


    隻聽她緩緩說道:“你看,其實這個世間,最多的不是像我們這樣的達官貴人,而是這些普通的升鬥小民。在他們的眼中,沒有各國紛爭,也沒有爾虞我詐,於他們而言每日需要操心的,隻不過是柴米油鹽,簡而言之就是能不能吃得飽穿得暖。其實他們的心思很簡單,也遠比我們要更真誠易處,隻要朝廷每年向他們征收的賦稅不上漲,隻要戰爭沒打到他們家門口,便與他們無關。說到底,他們隻想著過平淡的小日子罷了。”


    聽她止住話語,裴嗣抽空點評道:“沒有國哪來的家?國若不安,何來的小家和樂?這樣的想法未免自私了些!”


    “可是,古之聖人亦有言道性惡論一說,人性本惡,故而自私自利也屬人之常情。我知道你糾結的是什麽,不錯,慕容家的確叛了國,但是這終歸是一國之政,對於他們而言,實在是過於遙遠了些。他們更在乎的反而是事物的本身,你也看到了,裏麵的衣裳都是宮廷之用,下至宮女雜役,上至宮廷寵妃的日常穿戴。既然是來自於甘寧城,那麽,在南陽朝穿著也就不算謀逆了,不是嗎?”楚越直言問道。


    楚越的話說得很輕,但對於那唯一的聽眾而言,每一字每一句似乎都可以直擊他的內心。


    裴嗣知道,這件事對於他而言,是國事;但對於楚越而言,也是急需應對之策的家事。


    但很顯然,上官家雖早已知曉此事,卻並未出手。隻因上官家的家事,不知何時也已然上升到了國事的境地了。


    裴嗣輕歎一聲,隨即道:“是啊,慕容家的確是柴家的底線所在。我們一旦觸碰,必會迎來他們的激烈反擊,後果不堪設想啊!”


    看著他那副愁眉慘淡的表情,楚越實在看不過去了,於是她抬起雙手,在他的臉頰上一掐,他才總算有了一張笑臉。


    她倒是大方,拉著裴嗣離開了綾羅堂,可是她是誰?她可是上官楚越,哪能吃這種悶虧?


    於是,在場排隊的百姓,還有商行裏慕容家的掌櫃跟夥計,都聽到了她離開前的那番豪言壯語。


    “不就是這點小錢嗎,我們上官家就當是大發慈悲,讓你慕容家賺個夠又何妨,我上官楚越才不會為這點小事皺半點眉頭!”


    說罷,所有人都親眼目睹著,那位自稱是上官楚越的姑娘,拉著同行的那位看似賬房先生的年輕公子,揚長而去。


    許久,他們才恍然想起,上官楚越是何方神聖。


    我的乖乖,這難道真的是上官家的那位七姑娘,上官氏商行繼開山鼻祖上官燭明之後,新上任的那位當家之主?


    裴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離開了人群之後,終於沒忍住氣笑道:“越兒,你這算是昭告整個穗城,你上官楚越在就此處啊!那我跟著你,這般引人注目,我還怎麽微服私訪啊?”


    楚越笑著狡辯道:“這就是你不懂了,這叫作燈下黑。誰能想到跟在本小姐身邊的,會是堂堂奕王殿下,陛下親命的欽差大人?”


    之後,他們又繼續往前走,把剩下的三條街都逛了個遍。


    於是,直到最後,裴嗣的手中便多了許多東西。


    有穗城的特產糕點,有他們上官氏扶仙堂那號稱神仙喝了都要讓人扶著走的美酒,還有一堆楚越從各處商行拿走的賬冊……


    這個世上,當真還是書最重!


    裴嗣途中並非沒有掙紮過,但楚越一句話便讓他閉了嘴,隻聽她擺手道:“你是我們上官氏商行的賬房先生呀,這些可都是賬本,沒辦法,這本來就是你的分內之事,本小姐愛莫能助啊。”


    得,算是本王自作自受,本王肯定是腦子進了水,才會以你家的賬房先生而自居。


    迴到別府,裴嗣剛剛放下手中的東西,揉了揉微酸的手腕,剛想給自己倒杯茶,便聽到她開口問道:“你接下來打算從何處查起?”


    裴嗣被她問得猝不及防,連忙喝了口茶,但又有點燙嘴,於是他吐了吐舌頭,含糊不清道:“我朝的織造局總署,就在穗城。先前在茶馬古道被截殺的楊城楊大人,便是上任織造局主官,而現任主官周冉是在三日前臨危受命的。據悉,周冉曾跟在楊城身邊多年,我們應該可以從他身上著手調查。”


    楚越微微點頭,其實早在裴嗣說要以上官氏商行的賬房身份現身時,她便猜到了大概。


    上官氏商行以絲織業為主,自然常年要與織造局交涉,那麽他到織造局總署調查,也不算師出無名找不著借口了。


    “隻是,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欽差儀仗明日啟程出發,最多五日便可抵達穗城,到時候我總不能再繼續躲著了。”裴嗣直言道。


    “這我自然知道,否則我今日為何當眾宣告身份,又不是吃飽了撐著,還不是想讓織造局的大人們知曉?放心吧,你呢,今晚就隻管好好睡一覺,明天跟我一起登門織造局便是。對了,你的住處都給你安排好了,出門左拐過三條街,就可以看到我們的錦繡堂,慢走不送啦。”


    於是,楚越就這樣以逐客令結束了對話。


    站在一旁的林伯極為善解人意地主動解釋道:“迴王爺,我家姑娘言下之意是說,這別府並無多餘的房間,而且這也更好地表明您的身份,故此還請王爺屈尊,移步錦繡堂暫住。”


    聽罷,裴嗣看著楚越那一副滿意的表情,微笑地搖著頭,離開了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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