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街,奕王府。


    楚華聽聞柴濟容即將迎娶慕容鏡入主東宮,驀然想起這位重川第一美人似乎曾將世子妃之位視為囊中物多年。


    沒料想被拒絕後,居然還被她瞎貓碰上死耗子,看似糊裏糊塗還真的就遇到了那位西越國的未來君王。


    不僅成就了神凰命格,連帶著整個慕容家也頓時間在西越風生水起,勢頭一時無兩。


    樹挪死,人挪活,不過於此。


    他無意間瞥了眼裴嗣,那陰鷙無比的眼神,貌似連自己這個跟了他三年遊曆,自認為足矣與他推心置腹之人都從未見過。


    事實上,裴嗣迴國之後,從未主動提起過西越國一事,尤其是柴濟容,那個當初在城外堂而皇之地從他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混入京都的西越太子。


    可上官楚華又怎會不知,他向來覺得這個看似人畜無害的別國太子,可恨至極。


    至於緣由,那自然要從根源說起,從永安王府多年來對甘寧城的布置說起,可那又是一個連他都不忍深究的故事了。


    “既然他們東宮大喜,太子妃還是我們的老相識,王爺不妨大大方方地,遙贈他柴濟容一份新囍賀禮?”楚華淡淡道。


    其實方才走在迴王府的路上,他便已經想好了,此時隻見他從懷中掏出了一塊手帕,雙手兩指捏住一角將其展開。


    一直坐在楚華對麵沒出聲的無越望了一眼,恰巧見楚華向他投來疑惑的目光,於是笑道:“這方手帕作賀禮?你可真夠損的,連我都要甘拜下風。”


    聽罷,楚華又仔細瞧了瞧,看到了上麵一角繡了一字“鏡”,便以為這是慕容鏡的手帕,於是微微皺眉。


    大概是猜到自己被未來大舅子誤會,裴嗣連忙解釋道:“這條手帕本來就是我的!那年她受了傷我給她包紮用的,後來我硬是從她手裏要了迴來罷了。”


    見他認慫,楚華心情大好,便沒有出聲。


    裴嗣與楚越看完日落才迴的王府,如今自然已經夜幕降臨,星辰閃爍。


    奕王府距離上官家並不近,於是裴嗣笑道:“王府後院的東西兩座雅閣,我刻意給你們留的,你們自己……”


    他話還未講完,楚華便了然開口道:“東雅閣我不住。”


    大概是被拒絕得太過突然,裴嗣脫口而出問了句為何。


    隻聽楚華緩緩應道:“東邊很吵,我住不習慣。”


    “可是這裏又不是鬧市區,怎麽會吵到你呢?”裴嗣攤手道。


    “臨近街道,會有那些來往官員商賈的馬車聲響,挺吵的。而且現在看來,他似乎更加適合那裏。”說著,他抬頭望向對麵的無越。


    裴嗣循著他的目光看去,見他不知何時已經拿手肘撐在桌麵上,托著腮幫子睡著了,看著還像是雷打不動的架勢。


    裴嗣不禁開始扶額歎息,說了句“有道理”,便再無下文。


    方才還口口聲聲嘲諷他“損”來著,一下子便這副憊懶模樣。


    裴嗣當真覺得,就算他現在跑到門口,衝著滿大街說出這位便是西越國前朝太子的驚天秘聞,都不會有多少人相信。


    這些年,他這個鮮為人知的符氏太子,雖說一直跟隨裴嗣左右,明麵上是司護衛之責,但還真的不知道,兩人到底是誰在護著誰。


    無越既然身為一國儲君,武功底子自然不弱,且必定深諳兵法與排兵布陣的方略。


    隻是,就這警惕性,別說裴嗣,就連在場的上官楚華都不如吧,人家起碼連細碎的車馬聲都嫌吵呢!


    如若世子殿下的隨身護衛皆是此等之徒,哪怕他不至於身死,也早就被歹人削得千瘡百孔了。


    其實,裴嗣與無越兩人本就同齡,自從裴嗣帶著他迴到那座永安王府,對外宣稱是外邊撿來的之後,他便以這個身份自居,而且處得無比安然。


    可能連他都不知道,自己還在不在乎身上所背負著的那份,重於泰山的國仇家恨了。


    就連當年第一次聽到那位本以為是虎父犬子的世子殿下,親口說出那番豪言壯語,說如果你想要報滅國之仇,本世子斷可以借兵於你,讓你親自攻下甘寧城。


    他也隻是略微恍惚了片刻,大多反而是對他能夠說出這番話,而感到震撼。


    他這個世子仿佛比自己這個太子要更為稱職啊。


    再者,在南邊生活久了,他好像也適應了這裏的氣候環境,全然忘記了,自己也曾身處於那座被風沙繚繞且荒涼貧瘠之地包圍著的罕見綠洲之城——西越國甘寧都城。


    來了南方之後,他才發覺,西北的風沙真的很大呀,或許自己更願意就此安然度日,既來之則安之?


    但是,這一切的想法都在去年戛然而止。


    無他,隻因柴濟容來了南陽,隻因從小與他一起長大的薑舒聖,滿含熱淚地屈膝跪在他身前,喊了一聲久違的“太子殿下”。


    他,雖改名無越,寓意從此心中再無西越。


    但,他的身上始終流淌著符氏王朝的鮮血,也是符氏王朝僅存於世的唯一一人。


    他迫不得已開始想象,哪一日他會以西越太子符曉的身份,再次站在淩安宮城之上,像年少時那般,與那“書呆子”並肩而立,眺望屬於他的那個繁華國都。


    數日後。


    華夏大陸的最北部,這是一片與隔壁鄰居西越國土截然不同的欣榮景象。


    一片片綠草如茵的平原,一群群沿河而飲的牛羊駿馬,偶爾還會有幾隻雄鷹展翅翱翔於碧藍蒼穹。


    這個草原上唯一的公主,才剛剛離開,便去而複返,隻是手裏多了一個瓷白壇子。


    隻見她緊緊抱在懷中,神色陰沉,致使來往的軍卒將士都不敢靠近。她策馬馳騁於一望無際的草原之上,徑直往王庭皇帳而行。


    臨近皇帳,她才翻身下馬,牽馬而行。


    此時,看著身旁這匹陪伴她多年的烈馬,她突然間想到了那個,此生應不複再見的女子。


    去年,她與她第一次見麵,便是因這匹馬而結緣,才有了此後那不打不相識的較量與肝膽相照。


    她確實是她在別國唯一的朋友,隻是如今造化弄人,已然無法迴到當初了。


    哪怕她從來都不怪自己,可自己卻偏偏希望與她就此相忘於江湖,不必再見了。


    有何顏麵再相見?


    拋開思緒,鬆了馬韁,她走進了那座彌漫著濃濃藥味的皇帳,海潮跪在那二人身前,手中的白瓷壇子高高舉過頭頂,低頭不語。


    國主耶律莽雙手微微顫抖著,從女兒手中接過了壇子。


    壇中,盛放著這個北胡王庭二皇子,耶律韋室的骨灰。


    雖然海潮知道二哥不喜歡這裏,不喜歡這個家,但是她覺得還是該葉落歸根,便把他帶了迴來。


    床榻上躺著的自然是王叔耶律扈,隻見他掙紮著病體,有氣無力地吼道:“我耶律部落自從統一草原,從未受過這樣的氣,他一個裴家黃毛小兒,怎敢?!”


    說罷,便是一陣停不下來的咳嗽,耶律莽淡淡道:“先顧著自己的身子吧,瞎操心作甚?”


    耶律扈之所以病倒,並不是因為裴嗣將他二侄子光溜溜地懸屍北城樓,而是這個哥哥的態度。


    怎麽就叫瞎操心了?都欺負到頭上啪啪打臉了,還猶豫什麽而不發兵南下?


    與弟弟不同,他身為草原之主,自然要比他想得更多更深遠。


    四國鼎立,唯有東冥與西越兩國與其餘三國皆有接壤,而偏偏北胡與南陽並無接觸。


    也就是說,北胡王庭若想為耶律韋室報仇,舉兵南下,便必須同時跨越東西兩國的國土地界,無法繞過。


    雖說耶律莽知曉柴敬同樣野心勃勃,若時機一到,自己未必不能說服柴氏與北胡合盟,共同舉兵。


    但很顯然,目前火候未到。


    西越柴氏剛剛吸納了南陽上官泠所籠絡迴國的朝廷新貴,上官泠亦是即宰輔之位不久,慕容家的商行更是未在西越深深紮根。


    西越因地限製,本就與南粵、江南兩地不同,不屬於富庶之地。


    柴氏當年以外戚身份造反尚可,畢竟隻是在自家窩裏橫。


    但若想掀起國戰,想必他的國庫暫不足以支撐他對抗兩國甚至三國的宏圖偉願,否則他也不會未雨綢繆,讓堂堂一國太子親自南下。


    西越急需幾年休養生息,消化南陽勢力的時間。


    不說別的,如今商貿發展極為迅猛,單憑慕容家便可讓國庫充盈不少。


    這麽多年,慕容家在南陽甚至在整個華夏大陸,始終無法更進一步地發展,很大的原因便是被上官氏壓製。


    如今換了個地方,雖說不能奢望完勝上官家,但終究在上官氏當家之人易主,且百廢待興之際,有了柴家皇室作靠山。


    再者,西越此次南下的主要目的便是慕容家,南陽想必不會冒險觸碰他們的底線,刻意再找慕容家的不痛快。


    這便是南邊兩國君主的默契。


    耶律莽深知,若此時出兵,必然要分兵三路,哪怕他擁有數十萬草原雄兵,亦是難以支撐太久。


    所以,他願意等到柴氏恢複氣數,再與其通力合作,方為上策。至於打下兩國之後,不過剩下一個西越,再打一場便是。


    他麵對那位躺在床上大口喘氣的弟弟,無奈搖頭。


    當初他們的父親選擇自己做繼承之人,想必是看出了這點關鍵。


    耶律扈擁有草原兒郎最典型的血勇彪悍,但唯獨缺了自己那份深謀遠慮的沉著。


    掌控一個部落與一個國家其實是一樣的,一味地隻知用蠻力與戰爭去解決問題,終究落於下乘。


    耶律莽讓女兒看顧著她王叔,自己則捧著耶律韋室的骨灰壇,走出了王帳。


    這個兒子從小因為他母親的事情,向來不與他親近,他都知道。可說到底都是自己的兒子,他怎能不痛心?


    他何嚐不想報仇,奈何時機未到啊!


    站在王帳前,他舉目眺望眼前這片大草原,他很喜歡自己從小生活的國度,不過他心中最向往的,始終是那同樣一望無際的大海。


    他堅信,總有一日,他會站在這片草原沒有的高大城樓之上,眺望那海上的潮起潮落。


    何必急於一時?


    四月初五,西越東宮終於迎來了它等待多年的女主人。


    今日,太子殿下柴濟容納娶正妃,迎慕容鏡入主東宮,舉國同慶。


    以他柴濟容的身份,本來不必親自出東宮赴慕容府迎親的。正如,你哪裏見過當朝皇帝娶妻還親自擺駕出宮相迎?儲君亦是如此。


    但國主柴敬與長公主柴靜慈拗不過這孩子的堅持,便允了他出宮迎親。


    因為他說,他曾在渝川沿岸,許諾過慕容鏡,要讓她成為天底下最尊榮的女子。


    正當他整理好喜服,準備踏出宮門之際,便看見薑舒聖珊珊而來,手裏還拿著一個錦盒。


    “這是從南陽國都送過來的,手底下的人交到了我手裏,我看了一下,覺得你應該感興趣。”說罷,將錦盒遞到柴濟容麵前。


    柴濟容疑惑接過,打開一看,見隻是一方手帕,不明白有何稀奇。


    “你拿出來仔細瞧瞧吧。”薑舒聖顯然是抱著看好戲的態度。


    聽罷,柴濟容將手帕取出,一甩開便看到角落處繡有一個“鏡”字,他連忙問道:“這哪來的,誰送的呀?”


    薑舒聖看熱鬧不嫌事大,擺出一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架勢,淡淡道:“來自南陽國都,還會是誰?自然是裴家世子,噢不對,他現在被冊封奕郡王了。”


    雖說,柴濟容是第一個知道慕容鏡對裴嗣再無私情的人,他也相信慕容鏡對自己的真心,自然不會懷疑她。


    但心中難免不爽啊!這當真膈應人,太損了吧!


    見他抓緊了拳頭,將手帕緊緊抓在手裏的憤怒模樣,薑舒聖隻是善解人意道了句:“別氣,大喜之日何必全了他裴嗣的心思?”,隨後便漸漸消失在迴廊拐角處。


    他是愈發覺得裴嗣有趣了,這份大喜賀禮送得妙極了。


    你不讓我南陽好過,我便讓你心裏憋得慌,哪怕不至於家宅失火,也要有苦無處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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