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德感到無比的詫異,聖潔的神明像如今變得肮髒醜陋。光潔的表麵仿佛被無數蟲豸侵噬後留下了密密匝匝的細小孔洞。其纖瘦的手臂如今成了遒勁的樹根,長滿了一個一個瘤節。而最教熙德無法接受的則是無麵神明像被賦予了一張猙獰的臉龐。


    正當熙德震驚之際,神明像的兩顆眼珠開始毫無征兆地轉動起來。如紅晶般的眼眸望向大教堂的正門,隨後慢慢下移,掃過衣冠塚,鎖定在了熙德的身上。


    寒噤自熙德的背脊流過,教他無法挪動自己的腳步。這是神明降世?在驚惶中他艱難地想著。熙德從來不知道神明會是以老樹的樣子降臨於人世間,但他還是在心中不斷地祈禱,向神明祈求寬恕。


    神明像的嘴角——實際它就像樹幹上一條裂隙——慢慢牽起,似在對熙德微笑。與此同時,紅色的濃稠液體自它嘴中緩緩地溢流而出。當熙德還在思索著這紅色濃液究竟是不是血的時候,神明像全身各處相繼爆發出愈來愈多的紅色斑點。須臾片刻後,這些斑點如繁花綻放,徹底地為神明像覆上了一層紅色外衣。


    熙德聽到某個低吟之聲,隨後又傳來了一陣輕微的歡笑,接著一切的聲音混雜成了持續的嗡鳴。他感到頭暈目眩,天地顛倒,腳下的石板地麵仿佛變成了一片沼澤之地,而他正在一點一點向下深陷。


    他的腳仿佛被藤蔓束縛,又好像有一雙巨手不停地將他往下拖曳。很快,“沼澤”便沒過了他的肩膀,淤泥不停地擠壓著他的胸腔,教他唿吸艱難。熙德伸長脖子,仰起頭顱,用盡全力地吸氣,隨後又迅速地吐出。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沒有緩過來。


    窒息伴隨著疲軟與絕望,傳遍全身。我對神明如此虔誠,他用僅剩的一點意識想,是神明給了我生命,如今祂要收迴,而我將欣然接受。


    嗡鳴之音戛然而止,然後便是消弭了一切聲響的靜謐,似要直到永恆。不,朦朧的意識察覺到了永恆靜謐中的一絲異樣,有聲音。他側“耳”諦聽,聲音漸漸地被放大。


    “救救他,神明保佑,他沒有唿吸了。”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說道。


    “主啊。”另一個人倒吸了一口氣說,“他被噎住了,你看他的臉,青得像一塊鐵,快幫幫他吧。”


    “都讓開。”由遠及近的聲音喝道,“你,讓他坐起來……你,去拿一杯水來。都散開,讓空氣流動起來。”


    “是。”“是。”眾人七嘴八舌的聲音瞬間離熙德遠去。


    靜謐的世界中,頓時迴蕩起粗重的喘息,而每一次的喘息都會伴隨著一次劇烈的震蕩,就像……就像大教堂崩塌時那樣。而在此過程中,模糊迷亂的意識也逐漸清醒,且一步一步擁有了更多的感知,他的眼睛感知到了光亮,色彩將靜謐世界原本單調的黑暗填充;他的耳朵感知到了聲音,人的話語,桌椅的磕碰,拖鞋與地麵的摩擦;他的鼻子感知到了氣味,麵包烤熟的香氣,葡萄酒的甜膩,以及一股斷斷續續傳來的酸臭。


    啊,這酸臭不但刺激著我的鼻腔,還在我的嘴中不停地迴味。熙德無力地咂了咂嘴,確定酸腐的味道的確來自他的口腔之中。


    “他,他醒了。神明呐,他終於醒了。”有人激動地嚷道。


    “你能聽到嗎,熙德修士?”那個剛才在指揮的人平板地問道。


    能,能……但是他沒法說話,而且此時要他點頭也格外困難。他微微地睜開眼,那個壓抑且昏暗的食堂赫然呈現。


    我怎麽了?他忍著腦袋脹痛想到,剛才所經曆的那一切果然都是假的嗎?米拉多、大教堂、神明像……不知為何他突覺如釋重負。


    “你清醒過來了嗎?”指揮者再一次向熙德確認道。是科倫巴,司職修士們飲食的修士,他正瞪著渾圓的眼珠打量倚靠在桌腳旁的熙德。


    熙德此刻終於可以點頭答應,但動作尚未恢複應有的力度。


    “在聖城從未出現過有人噎死在食堂的情況,”科倫巴說,“我不希望你是第一個,熙德修士。”


    圍觀的修士們一陣竊笑,隨後便紛紛散去,迴到自己的座位上。


    熙德雙手貼胸呈半圓對科倫巴作祈禱狀,然後坐迴長凳,望著半塊咬過的麵包陷入沉思。我……我剛才在吃麵包的時候打起了瞌睡?他想,這不應該發生。他向來精力旺盛,即便通宵達旦地閱覽典籍,隻要能夠得到一點時間小憩,接下來的一天依然能夠充滿活力。前一天,教宗陛下早早就讓他迴去休息,而他也並未前往大教堂底下的天井平台與米拉多見麵。


    他輕輕拍了拍前額,繼續迴想剛才的“夢”。在夢境之中,他迴到了大齋期的首日,聖灰禮的那天,而實際上,這已經是進入大齋期後的第三十五天了。況且,在現實中,他也並未接受教宗的聖灰禮,而是侍立於神明像的後方,為教宗服務。他曾經曆過許多噩夢,但夢到大教堂與神明像坍塌卻是頭一次,這莫非是神明的某種啟示嗎?不,他當即否定,我隻是個謙卑的奴仆,隻有教宗才能得到神明的啟示。


    天色愈發灰暗,熙德抬頭環顧食堂,窄窗外似有黑霧湧動。修士們紛紛離開長凳,向食堂長廳外走去。


    “……得趕快去大教堂廣場,不然準擠不進去。”熙德聽到一個年輕的修士壓著聲音說道。


    “這是我經曆的第一次,”另一個修士與其齊頭並進,“我還從來沒有看過教宗審判異端。”


    “我倒是見識過,有一個……”年輕修士在此故意停頓了一下,“但是她被推入了河中,並未受到火刑。”


    他們的對話一閃而過,更多從熙德身邊經過的修士的話語蓋過了那兩位修士。但這已經無關緊要,他已經得到了他想知道的信息,那便是:有人將在聖奧古斯丁大教堂前的廣場上接受由教宗代理的神明裁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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