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迪特的眼眶充盈著淚水,他用拇指輕輕擦拭,接著說道:“來人是一位隱修士,他身著襤褸的灰羊毛長袍,一雙赤腳長滿了厚繭與凍瘡。常年的風餐露宿,使得他兩隻眼睛都蒙上了白翳,從而失去了對光的感知。他的雙唇因牙齒的或缺而變得纖薄內陷。然而正是這樣一個看似羸弱的人,卻將老荷拉斯背起,並且在厚厚的積雪中穩當前行。”


    “隱修士找到了一處能夠遮蔽風雪的岩隙,生起篝火,分食幹糧,悉心照料荷拉斯,直到他漸漸恢複意識。見到隱修士的第一麵,荷拉斯便老淚縱橫,這是他孤獨旅行一年後見到的第一個人,甚至是第一個活物。待情緒稍許穩定之後,他便問隱修士為何會出現在這絕境之中。隱修士說:‘這個世界充斥著邪與惡,陰影在一點點蠶食光明,我在追尋光明的源頭,能將世間照亮的火焰。’曾經的荷拉斯也有著高尚的夢想,成為騎士,懲處邪惡,幫扶弱者,然而與眼前的隱修士相比,他的夢想也不再那麽光輝耀眼。他有些動容,又有些迷惑,便追問隱修士什麽是能照亮世間的火焰,太陽不是就能給予我們光與熱嗎。隱修士告訴他,太陽也會被暗影所蒙蔽,到得晚上,黑暗中的邪惡便開始滋長,‘而且,’他說,‘白晝正在走向衰亡,總有一天他將被黑夜侵蝕殆盡。’”


    “大人。”猶迪特的淚眼望進羅薩的雙眼,“那時的荷拉斯就像現在的你這樣感到迷惘。他根本無法理解隱修士如此高深的話語,即便他繼續追問,隱修士也沒能向他解釋清楚。”


    見鬼,羅薩在心裏默默地咒罵道。就在前一刻,他竟然莫名地將自己代入到了老荷拉斯,他看見自己的周圍被白茫茫的雪原包圍,接著又看到頭頂濃抹不開的陰翳,那是一個逼仄的岩隙,一旦篝火被點燃,岩石壁上便緩緩滲出了泛著橙光的水珠,猶如淚滴。他還看到一張朦朧暗淡的臉龐,光線在其周圍被扭曲隨即吞噬,一個聲音在他耳邊低語、呢喃,可話語卻時而清晰時而縹緲,完全無法捕捉到其中的信息。但在一陣恍惚之後,他又重新迴到了廚房,重新麵對眼前這個滔滔不絕、唾沫橫飛的廚師。


    “在向荷拉斯解釋了一切後,隱修士便開始反過來問詢,為何他會隻身一人拖著如此老邁的身體出現在這人類的禁地。”猶迪特繼續講述道,“荷拉斯猶豫著,琢磨著措詞,然後將關於自己在‘夢境’中聽到的聲音告訴了他。當隱修士聽完,並沒有發出荷拉斯預想中的嘲笑,他沉吟良久後,開口道:‘虔誠之人追尋著內心中的聲音。追覓者,同我一塊上路,去尋找照亮世界、驅散黑暗的火焰,或許那也是你在尋找的火焰。’”


    “荷拉斯答應了他,於是在白色的崇山峻嶺間出現了兩個行進緩慢的瘦弱身影。可是啊,日棲山脈是無邊無際的山巒,憑著兩個人四條腿,根本無法走盡。一個月之後,荷拉斯的身體再次到了極限,更加致命的是,他出現了意誌上的懈怠。他開始懷疑那個聲音隻不過是一個叛逆的玩笑,正是因為時日無多,他才會產生這個奇奇怪怪的念頭。是啊,老荷拉斯已然忘記了曾經拯救過他的老嫗,忘記了這些話語是出自誰之口。”


    “他放棄了。他的一生之中,有過數之不盡的苦難,每一次他都能做出抉擇,或是去戰勝,或是就屈服,總歸是讓他平安地步入晚年。但是這一次卻與以往都不同,他再也沒有能力,也沒有勇氣去克服眼前的苦難——這是神明創造萬物時所定下的自然之法,萬物皆有終結。這並非是一次抉擇,而是已經注定的結果,他所能做的便是去麵對。”


    “然而,隱修士將荷拉斯從迷蒙之中喚醒。被冰雪凍掉了一隻腳的隱修士如今隻能拄著老橡樹的樹枝做的拐杖行進,但他卻沒有被這嚴寒群山所打敗。他告訴荷拉斯,火焰就在前方,正如神之眼那般永恆,它正在等待著一個人去將其帶迴人世間,而他正是那個肩負使命之人。”


    “我可以抉擇,荷拉斯醍醐灌頂,在死亡降臨之前幫助隱修士,這便是我可以做出的抉擇。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又一次撐起了老荷拉斯的身體,他與獨腿的隱修士互相攙扶著,翻越雪嶺,穿過未知的岩洞,以神之眼為信標,向著從未有人涉足的日棲山脈深處而去。”


    “兩個月之後。他們依然被困於這白茫茫的荒涼世界。這一次,那個堅毅的隱修士倒下了,兩個虛弱的人擠在樹洞之中,沒有食物,沒有篝火。隱修士發起了高燒,他那條斷腿的截斷處不停滲出膿液,並且散發出一股惡臭的氣味。即便如此,他的信念依舊堅定,他抓著荷拉斯纖細枯槁的手臂,對他說:‘繼續追尋那火焰,火焰……啊,荷拉斯,這個使命將由你完成,你才是那個背負著世界的人。去吧,不要再管我了,去吧。荷拉斯,我們再也沒有食物了,但我死去以後,你便可以啖吾肉飲吾血,神明會原諒你的,這是你需要去戰勝的苦難,也是最後一次苦難。在那之後,你將看到火焰,最熾烈,最神聖的火焰,從今往後,世間將不會再有黑暗。光明,唯有光明,永恆,永恆啊。’”


    “荷拉斯哭了,然而眼淚卻不曾掉落,他幹澀的雙眼隻是呆滯地望著隱修士,看著他的氣息一點一點變弱。不,我是廚師,他告訴自己,隨即那句話又開始在他心頭縈繞,‘廚師,且要前往日棲山脈。’我是一個廚師,他想,我將侍奉世人。一個念頭在他腦海中漸漸明晰,他從來不是什麽偉大之人,他無法肩負起隱修士所說的那般重大的責任,但是廚師也有其自己的職責,隱修士的話提醒了他,‘啖吾肉飲吾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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