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太陽已經走過了四分之三的天空,正處於紫色星辰神之眼的上方。而此刻也正是阿爾庭審判的開始。


    謾罵與喧囂成為馬特洛奈唯一的聲音,部落民們懷著極度憤恨之情來迎接褻瀆月神與日神之人。與普通部落民不同的是,各部落的坎們實際上早已知道這個被審判者的身份,因此此刻他們表現出了與部落民們截然不同的沉靜,甚至是冷漠。


    圍攏的人群陡地裂開了一個口子,部落民們紛紛讓出一條走道,供押送被審判者的勇士通過。部落民並不會虛與委蛇地給予褻瀆者尊重,擠在走道旁的人不住地咒罵,向他吐口水。更有甚者,將自己的涼鞋脫下後扔了過去,直到其中一個押送的勇士發出警告,才使得部落民不至失控。


    當所有人都在咒罵的時候,伊爾瑪卻安靜得如同在深夜的荒漠之中。她心中有種不祥之感,而表現出來的則是喉嚨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攫住,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努力調整著唿吸,然後望向被審判者,望向押送他的三位勇士。被審判者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袍,雙手與雙腳均被上了鐐銬,於是他赤裸的雙腳隻能以細碎的腳步行走,在他左右兩邊並肩而行的兩位勇士則為了跟上他的步伐隻能放緩每一步的速度。


    被審判者黑色的長發散落在前,使得所有人都沒法看清他的臉,這也引起許多部落民的不滿,更加惡毒的咒罵便再次席卷會場。


    從人群中的空道行至中央高台,被審判者與三位勇士仿佛走了整整一年,然而部落民們的聲潮卻依舊未退。直到他走上高台,被強行按下跪於司儀麵前時,會場中此起彼伏的嘈雜之聲才漸漸停息。


    “邪惡之人,撩開你的頭發,將真麵目示以眾人。”司儀對著被審判者宣告道。


    被審判者緩緩抬起了頭,然後舉起雙手伸向臉龐。鐵鏈發出相互碰撞的清脆之聲,蓋過了所有一切的雜音,所有人都屏氣等待著被審判者掀開長發露出其真實麵貌。


    伊爾瑪有過之而無不及,她感覺自己心髒開始劇烈跳動,她的耳畔除了鐵鏈碰撞之聲外,便是心髒砰砰跳動的節拍。她凝視著中央高台,在腦海中那幅熟悉的模糊畫麵卻不自由地開始迴閃。


    被審判者的動作慢得就像一幅幅細密畫不連貫的展示。他露出了滿是濃須的粗獷下巴,然後便是隱藏在濃須中的薄薄的嘴唇,接著他的棕色皮膚,鷹鉤鼻,細長雙眼一一呈現。


    不,不,不要……不要是他,不可能是他……


    霎時間,整個會場爆發出了一陣如雷鳴般的唿嘯。可一息之後,卻又驟然安靜了下來。不,這隻是伊爾瑪內心,她將外界的一切拒之“門”外,她害怕得不敢再接受更多的信息。之前在腦海中幻想的那幅模糊的畫麵此刻開始漸漸清晰,那是父親四肢被束縛跪立於月神湖畔仰望星月的場景。


    他們會對父親做什麽?父親為何會成為被審判者?他做了什麽褻瀆月神與日神之事?我能救出父親嗎?迪米爾會幫我嗎?身後父親的護衛會幫我嗎?我該怎麽做?我要逃跑嗎?為什麽那幅畫麵會一開始就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是月神與日神降下的神諭嗎?月神與日神會寬恕父親嗎……


    伊爾瑪的腦袋中一片混亂,她開始胡思亂想,但緊接著又好像所有複雜的想法都成了空白。她沒法接收到周圍正在發生的事,也沒法聽到司儀對著跪在高台上的父親說了些什麽。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好疲憊,想倒頭睡去,然後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領地氈帳中的羽毛床上,這幾天發生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奇異的夢,不管是父親莫名其妙成了被審判者,還是遇見了那個叫艾萊克的異域來者。


    忽然,她感覺一隻滾燙黏濕的巨掌握住了她抓著銀幣的手。她沿著巨掌的手臂抬頭看去,一雙堅定的眼睛正凝視著她。一瞬間,所有的一切又都迴來了,嘈雜的叫嚷,炎熱的空氣,熾烈的陽光,還有正在發生的她做夢都沒有想到的一幕。


    “冷靜下來,公主。”迪米爾就站在她身邊——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時站了起來——手中握著一把彎刀,“我們把阿卡迪坎救出來後就迴領地,你會騎馬的,是嗎?”


    “是。”伊爾瑪隻覺腹中絞痛,僵硬地迴答,“又快又好。”


    “對,就是這樣。”迪米爾似乎想要擠出一絲安慰的笑容,可麻木的臉龐讓他笑起來如同在哭喪。“跟在我後麵,知道嗎?”


    伊爾瑪點點頭,然後向左右看了一眼。這個世界就像瘋了一樣,她想。就在她處於混亂之中的時候,她父親的護衛們已經衝了出去,奔向中央高台,而周圍的部落立馬做出了迴應,設置層層障礙阻止護衛接近阿卡迪坎。於是原本空曠的中央場地,此時已經被身著皮鎧的勇士們占據。刀光劍影迸發刺目的光耀,廝殺喊叫成了這場阿爾庭的主旋律。


    他們是自發去營救父親的,還是來自於迪米爾的命令?伊爾瑪一邊跟在迪米爾的身後一邊想。如此一來他們將被一同視為對月神與日神的褻瀆,甚至在神聖的阿爾庭上廝殺將會受到來自月神與日神降下的無盡浩劫,可他們毅然決然地選擇站在了阿卡迪坎這一邊。


    整個馬特洛奈似乎都在與他們為敵,英勇的迪米爾砍翻了所有試圖阻擋他們的勇士,可仍然有敵人源源不斷地襲來。他們被安排在月神湖的堤岸邊上,離營地的馬廄實在太遠,要抵達目的地需要穿過泰半的部落民人群。


    血,到處是血,黃色的土地鋪上了鮮紅的地毯,白色的袍子染上明豔的血色。哀嚎充溢兩耳,血腥之氣刺入鼻腔。伊爾瑪恍恍惚惚地跟著迪米爾,她的長裙,她的頭巾業已成了染坊的布料,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


    直到迪米爾的腳步戛然而止,一股從他脖頸迸射出的鮮血濺入雙眼,伊爾瑪才從恍惚中驚醒。然而她身子倏地一矮,世界隻剩下了血紅這一種顏色。紅色的天空,紅色太陽,紅色的大地,紅色皮膚的部落民,紅色的彎刀刀刃。


    刀刃迎著伊爾瑪的麵門急速砍來,她以為自己的生命就會於此結束,然而那個紅色的部落民卻霍地停止了動作。她越過部落民的身影茫然地看向遠處,一道金光閃耀。


    “艾萊克·皮伊塔安……”她暗自默默地念道。他的金色長發在豔陽之下熠熠生輝,那是猩紅世界中的一抹聖潔的光明。


    艾萊克·皮伊塔安沉默著,以無比堅毅的眼神注視著伊爾瑪,隨後向她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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