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樂不會長久,須記,汝之身份……”空靈的聲音在他耳邊迴蕩,忽遠忽近。加洛緩緩睜開眼,現實一片昏暗,卻由不得他去逃避。


    從恍惚中蘇醒,膝蓋上的麻木,腰背的酸痛,以及萎靡哀傷的情緒又再一次變得清晰起來。他用手背去擦拭眼睛,卻發現眼角的淚水早已幹涸,可是眼中的世界卻未變得更加明亮,變得更加清晰,它依舊是一個被朦朧光暈所映染的世界。


    靈柩台周圍環簇著一圈點燃的高燭台,一直延伸到阿塔莉頭頂的教會圓環上。一頂被漆成黑色的華蓋蓋住了她整個身體,數十支細蠟燭在華蓋表麵閃動著光焰。黑色的木擱板上,加上了一些繪圖布條,由是棺槨顯得不再單調。整個聖堂在無數支蠟燭的照耀下,亮堂華麗,符合了親王妻子的身份與喪禮的規格。然而,在加洛看來,這裏依舊一片昏暗。


    五名修士與三名議事司鐸站在靈柩台周圍誦唱聖詩,加洛則跪在一旁,悼念自己的亡妻。這一跪,便是整整一天,跪到他的膝蓋失去知覺,跪得意識迷糊不清。如果就這樣跪下去能讓妻子複活,那麽加洛會毫不猶豫地繼續跪著,可現實是妻子已經離開了人世,任憑他如何否認也都無法改變。


    加洛剛想要起身站立,膝蓋卻無力地一軟,整個身子開始向前傾倒。他趕緊用手去撐棺槨的邊緣,不料,在手忙腳亂中,他將靈柩台上的燭台碰翻。火焰在阿塔莉的絲綢長袍上一觸即燃。


    其中一位司鐸連忙扶住加洛,其餘的修士則迅速將他妻子身上的火焰撲滅。


    “殿下,您已經累了,該迴國王塔休息了。”司鐸關切地對他說道。


    加洛從司鐸的手中掙脫,眼下他的兩條腿依然在抖動,可也能支撐著他虛弱的身體站立。阿塔莉,我可憐的妻子,他目不轉睛地望著躺在棺槨中的女人,就在三天前,她還在與自己說話談笑,而今卻冷冰冰地躺在了這裏。


    妻子黑金色長袍腰腹部因剛才的意外留下一圈焦黑的窟窿,可她渾不在意,臉上依然掛著一抹笑意——加洛自然知道這是修士為她裝扮的遺容——她總是笑容滿麵,即便他一次次地令她失望。


    “殿下,我們會為夫人換上新的罩袍。”司鐸在加洛身邊再次說道。


    去他媽的罩袍,她已經死了,這些東西還重要嗎?他在心中悲哀地想到,然後對司鐸點了點頭。


    走出聖堂,他仿佛一下從白晝進入了黑夜。繁星為陰雲所遮蔽,殘月想努力從中掙脫,卻又無能為力,隻有神之眼,能夠驅散所有的陰霾,將其星芒釋放發散。


    王家花園的另一側,即聖堂的對麵,便是父親的寢宮。以往加洛每日都會去拜見父親,可這幾天都沒有再去,他怕自己低落的情緒會影響到父親,特別是在經曆了父親那次“病變”以後。


    沒走出幾步,他便坐在了王家花園的草坪上。春月本該是萬物從沉眠中恢複生機的時候,然而眼下卻依舊寒冷,依舊死氣沉沉。我應該聽阿塔莉的話,陪她在王家花園中走一走的,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他內心的悲傷又起。


    這時,大教堂的鍾聲驟地響起,響徹全城。那本該是為我即將降生的孩子所敲響的嘹亮鍾聲,他想,如今卻成為了喪鍾。 “……喜樂不會長久,須記,汝之身份……”我從未忘記,我從未忘記自己是私生子,我出生在山地領的某個妓院中,但這一切都非我所強取。神明啊,若是您能聽到我的聲音,請告訴我,為什麽要將國王私生子的身份給我,然後又從我身邊奪走我的妻子,以及……以及我的孩子。


    加洛不想承認那個渾身沾黏著濕漉漉羽毛,長著尖喙與利爪的怪物是自己的孩子,可它又的的確確是從阿塔莉的肚子中出來的——是這樣嗎?加洛也一度懷疑這不是真的,可他也無從得證。那三位侍女已經瘋了,無論問她們什麽,她們都瞪著眼睛,雙手捂嘴,無聲抽噎。加洛命守衛騎士將她們的手掰開,結果她們開始狂笑,笑聲滲人,接著又在原地跳舞,雙手比翼,模仿飛鳥。


    修女的情況更加糟糕,那天雖然是由她親手懷抱那個“嬰孩”,但她已然喪失了意識,如同一具行屍走肉。如果隻是這樣,還未稱得上是“糟糕”,當有人想要觸碰她手中的“嬰孩”時,她便開始如同一頭猛獸,齜牙裂嘴,若是想更進一步對那“嬰孩”有所動作,她則會變得更加暴躁,甚至向對方撲去——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加洛在嚐試去取走她手中的“嬰孩”後發生的。


    至於他的第一個“孩子”,他第一眼見到它時,它正直愣愣地瞪著遠處,當他想要伸出手去觸摸它的時候,它熔金般的眼睛便開始不停轉動,仿佛瞳孔都在地震,但隨後它便閉上了眼睛,徹底地斷了氣。那時的加洛唯一的想法是,他感到慶幸,他不需要親自動手將這個“孩子”,不,是這個怪物殺死。


    之後,加洛立馬將莫勒召來,並且讓其王國騎士團的其他弟兄把守王國塔的大門。這件事注定將成為一個秘密,因此越少人知道內情,便越能保守住。他讓莫勒爵士製服狂暴的修女,然後從其手中奪下“怪物”,以確認它已經死亡,接著再將它扔進壁爐,看著它在火焰中一點點被燒成灰燼。修女望著壁爐中的屍體,愈發的狂躁,到最後,莫勒一個人都無法將她束縛,需要兩名王國騎士團騎士共同製服。


    “殿下,”莫勒突然來到了加洛的身邊,他銀白色的頭發似有一層月光照耀,淺色的瞳孔卻被漆黑的夜蒙上了一層陰影,“您要迴國王塔,還是去審問那個侏儒,或者——”


    “那個修女怎麽樣了?”他搶過話問道。


    “她……她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騎士團團長迴道,“一直處於亢奮之中,無休無止地想要衝破鐵門。我的弟兄們正對她輪值看守。”


    加洛點點頭,從草坪上勉強站起,“你覺得修女也是因為那個戲法少女的詛咒而變成現在這樣的嗎?”


    “我……殿下……”莫勒似乎對這些有關於神明、怪物的言論相當謹慎。


    “我會去審問那個侏儒,還要去審問那個戲法少女,問問她到底用了什麽樣的戲法對阿塔莉下了詛咒。”加洛撣去粘覆在長袍外的草屑,“但不是今天晚上。我太累了,想要休息。”


    “如您所願,殿下。”莫勒頷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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