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厚重的橡木門緊緊關閉,門內連一絲動靜也無。


    熙德佇立在門外,從白天直到深夜,期間隻有一位修士來了兩次,將走廊上的蠟燭替換成新。


    自收到河穀地的信以後,教宗本格維八世便將自己關在覲見室中。他吩咐熙德,沒有他的同意,任誰都不能進入。一天之中他拒絕了接見樞機主教、“鑰匙軍”的騎士,甚至連送麵包與葡萄酒的修士都被他拒之門外。


    與前一日一樣,在睡前禱時的鍾聲響起後,熙德便從覲見室的門口離開,走出了教宗塔。他經過修道院,穿過大教堂前的廣場,從榮耀之門進入到了苦路曲徑,然後到達聖奧古斯丁大教堂的圓形聖堂。


    巨大的無麵神明像腳下,蠟燭一如既往地燃燒。它們就像世間的每一個生命,無時無刻都將麵臨著被熄滅的風險,而即便沒有被外界的風幹擾,終有一天它也會燃燒殆盡。


    是否有某種存在永遠不會覆滅,或者本身就是存在的概念?熙德曾試圖從寶庫塔塔頂的諸多神明敘述中尋找答案,但從未有過明確的文字來討論這一點。世人皆道神明乃不朽的存在,這便意味著祂不生不滅,可要再進一步探究,卻已沒了根據。著書者希望神明的事跡被傳誦,希望以神明教化世人,而非去爭辯神明為何會出現,又為何再未出現。


    熙德從衣冠塚的“坑洞”中鑽入,走下漫長的石階,進入堆放“雜物”的石室,接著又從樓梯井往下來到天井平台,一直到走到偌大的靈樹下方。


    漆黑的夜空中唯有神之眼,夜空之下散發詭異光亮的靈樹將這個“開闊地”照得透亮。熙德熟稔地找到了伊西多爾修士的石像,它臉龐上的五官此時看起來淩厲且兇狠。


    第一次見到這尊石像的時候,熙德看到的是教宗的臉孔,可第二次再看卻像換了個人。此後的每一次,石像的麵目都不盡相同,然而又有種相同的熟悉感,似乎他曾經與這些“人”見過麵。


    “熙德,我的孩子。”米拉多每次都會以相同的方式與熙德打招唿,而每一次他都會提著一盞燈籠從某個未被白光照射的陰暗角落中走出。


    有一次,熙德比原來的時間——他們並未約定在此處見麵的明確時間,但彼此都默認是在睡前禱時的鍾聲響起後——更早來到這個秘密之地,然後繞著巨大的靈樹轉了一圈,發現這個開闊的天井平台事實上就是在某個洞穴之中,除了熙德熟悉的那條路徑外,再沒有其他的暗道。


    如此一來事情就變得詭異起來。每次當熙德先腳到達這裏,米拉多便會後腳出現。可米拉多的腿腳並不利索,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十分不方便,如果隻有一條路徑,那麽熙德來這裏的路上勢必會遇到米拉多。然而事實上,一路走來,除了自己熙德再未看到有一個人影。


    米拉多將燈籠插在靈樹粗大樹幹的一個縫隙中,然後盤腿在伊西多爾修士的石像旁坐了下來,熙德隨後也跟著在他對麵坐下。


    “教宗大人是否在為河穀地公爵之死而愁惱,孩子。”米拉多說話時,兩片濕潤的暗紅色嘴唇不停蠕動著。


    熙德點點頭。阿爾庫因是教會的大恩主,他們每年會向教會捐贈巨額的金國王及數量龐大的糧食。眼下河穀地公爵一死,意味著河穀地的和平很可能被打破,接著便會向戰爭頻仍的局麵發展,而真到了那時,莊稼被將會遭鐵蹄踩踏,河穀地肥沃的土地將會成為一片焦土。


    “他們顯然已經忘記了神明的律法啊。”米拉多歎息道。


    熙德瞪大了眼睛,疑惑地望著米拉多,他深棕色的皮膚猶如枯樹的表皮,堅硬卻又腐朽。


    “無論是統一王國、十二聯合城邦,還是寒冷的北方王國,亦或……”米拉多突然停頓,一息後又接著說道,“它們的律法不過是模仿自然法則的不完美法條。然而即便如此,它們依然毫無顧忌地踐踏著這些律法。啊,這些卑微的蟲豸,它們兇殘,它們暴戾,它們肆無忌憚。它們忘卻了神……神明對世人的愛……”


    神明的律法,熙德感覺到自己的手在不停地顫抖,兩股戰戰。這些天來,米拉多講述了許多他未曾知曉的事情,例如教會對於這個世界的時間劃分。


    那是一個沒有文字記載的漫長時期,由神明創造出了一個虛無的世界,之後這個虛無的世界慢慢變成實質,出現了大地、海洋以及天空,即創世紀元;在此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大地之上,汪洋之中,孵化出了各種生命,它們開始肆意生長,互相掠殺,即混沌紀元;神明降下神罰,使得每個生命都帶上了不同的缺點,就這樣生命出現分化,形成了不同的物種,這個時期即秩序紀元;然而當神明發現這些生命開始僭越,祂便要將這些生命毀滅,然後進行重塑,這即是湮滅紀元。而現在,他們所在的時期便是湮滅紀元,也就意味著不管是人還是野獸,他們注定的結局即是走向滅亡。


    當熙德第一次聽到米拉多講了這麽多令人咋舌的事後,內心既是驚惶,又是好奇。驚惶的是米拉多所說讓他有種麵對死亡時的無力感,他隻是一個信仰著神明的仆從,一個普通的人,他無法阻止神明。而他好奇的則是,米拉多為何知道的如此之多,這些事即便是大主教都不一定會了解,遑論一個敲鍾人了。莫非他真如傳言中的那樣已經存活在這世上數千年之久,甚至與神明一同降生……


    神明的律法……熙德及時地打住了自己的胡思亂想,再次在心中默默念道。簡單的幾個字竟然會讓他頭皮發麻,這似乎是並非他所能接觸的事。他再次望入米拉多的眼中,厚厚的眼翳讓其看上去如同盲目。


    “熙德,孩子。”米拉多再次開口,“聖城亞恩即將進入四十天的大齋期,隨後便是苦難遊行。啊,混亂將降臨在這座古老的聖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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