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頌發覺自己迴到了過去。


    阿姐急匆匆塞一個金元寶到自己懷裏,催促著:“我可聽說,同科那兩個舉子都去送禮了!這好的官位就那麽一兩個,你趕緊的,別落下!”


    這一年他十八歲,鄉試榜上有名,不打算繼續往上考,想要就地任職。


    檀頌記得很清楚,就是在那吏部官員的官驛外,他第一次見到夫人。


    曲有誤,周郎顧。


    他照舊赤裸裸捧著那錠金子站在門外,看著隻有十六歲,麵容尚顯稚嫩的夫人再度走到麵前。


    “恕我直言,公子這般,是見不到裏頭那位大人的。”


    “那我要怎麽辦?”


    少女唇畔笑意照舊親和,“若公子信我,便將懷中金錠融了,打成一支損耗越少越好的金簪,到街口第一家當鋪去當,隻說自己是今科舉子,當的是一支黃銅簪,待登記造冊,此事便成了。”


    檀頌直直盯著她的麵龐,怔愣的模樣一如當年,最終說了聲:“好。”


    此事當然成了,是第二次,他不複笨拙,做得極其順暢。


    授官以後,他就對阿姐說:“阿姐,我有了心上人。”


    沒有第一次的扭扭捏捏不敢直言,更沒有徹夜的輾轉反側,他帶著笑意對阿姐說了。


    “真的?”檀如意驚大過喜,“哪家的姑娘?家中做什麽的?今年幾歲了?”


    檀頌照舊言明聞蟬寄在王家的身份,還有兩人的初見。


    檀如意也照舊說:“商賈出身,是配不上你,心思……卻還算剔透,我去見一見吧。”


    兩個月後,他與夫人照舊做了夫妻。


    那三年他日日都似應考,什麽都順著她,什麽都聽她,甚至提前規避了一次大吵。


    他的夫人其實也很忙,茶鋪有許多雜事,官場上有許多應酬,兩人照舊過了平平淡淡安安穩穩的三年。


    直到那一日。


    檀頌記得很清楚,那是嘉德三十四年的霜降日,衙署接待奉命到瓊州巡察的禦史。


    放衙後,那人走到自己麵前。


    “我生平醉心茶道,離京後少有稱心,聽聞令夫人擅烹茶,不知可有幸品鑒一二?”


    看著麵前那張一本正經,甚至稍顯疲憊的臉,檀頌隻覺他虛偽。


    他知道,這個時候的夫人,是不願意跟他走的。


    他提前迴府,親自告訴夫人:“有位禦史今日要來品茶,他姓謝,名雲章,是上京鎮國公府的三公子,點名要夫人接待。”


    每說一個字,他都要看看夫人的反應,緊張到手指頭攢緊再攢緊。


    好在,夫人臉色煞白好一會兒,最終顫聲道:“我不能見他。”


    他試探追問:“為何?”


    “因為……因為他是我在上京的,仇家。”


    檀頌知道,問到這裏,就該裝糊塗了。


    哪怕她不肯將自己的身世和盤托出,隻要她不見那人,夫人便從頭到尾,隻會是自己的夫人。


    當日,是丫鬟假扮她,獻上了一盞不是玉葉長春的茶。


    檀頌強壓心底雀躍,以一種贏家的姿態望向那人麵上。


    哦對了,他並不知自己錯過了什麽。


    所以他神色淡淡,眉目間也看不出失望。


    隻是那人走的時候,檀頌看見夫人躲在門後,望著他的背影出神,很久很久。


    久到有一瞬間他以為,夫人會追上去。


    還好,沒有。


    後來的三個月,夫人一腳都沒踏出過家門,秋茶會不辦了,甚至連茶鋪都關了,躲那人躲得死死的。


    年後,那人登船迴京。


    就這樣錯過了。


    檀頌長長地,舒了一口鬱結多年的氣。


    他看得出來,那人的到來還是激起迴憶的漣漪,叫夫人消沉了一段時日。


    但是沒關係,人都走了。


    那人迴京做他的貴公子,夫人照舊是自己的夫人。


    這一次他贏了。


    沒有那人從中作梗,他和夫人必能一生安穩,白頭到老!


    同年夏日,夫人便有了身孕。


    檀頌很高興,檀如意比他更高興。


    夫人起初也是高興的,可很快,就被孕吐折磨得食不下咽,本就纖細的身子迅速消瘦下去。


    檀頌請了大夫,大夫說頭三月吐得厲害也不稀奇,開了幾張安胎的方子。


    可一直到第六個月,夫人還是沒有好轉的跡象。


    不僅食欲不振,吐得厲害,檀頌發覺她記性變差,反應也遲鈍了不少。


    前一日告訴她,有位上峰五十大壽,要她琢磨備一份禮,過三日再問,她卻徹底忘了個幹淨。


    類似的事不勝枚舉,這六個月,成了檀頌婚後最難熬的六個月。


    往日看夫人如魚得水,輕飄飄便能打理好的人情,落在自己肩上,卻似千斤重擔。


    重來一遭,檀頌知道自己不能丟官了。


    要像那人一樣,有權、有勢,才不會被打壓欺淩。


    於是他將近日手中積下的雜事整理了,如公文一般整齊,硬著頭皮,一並遞到夫人麵前。


    “近半年來這些事,請夫人替我一應處理了。”


    如今夫人連茶鋪都不去,入夥的生意都交給了小姨子,她在家中安心養胎,應當空閑得很才是。


    可不知為何,倚在美人榻上的夫人,卻定定看了自己許久。


    像過了十年那麽長,才說:“放著吧。”


    檀頌剛鬆了口氣,走上前把待辦事宜的冊子搭在窗台邊,卻忽然又聽夫人道:“我如今月份大起來,起夜次數也多,怕擾著你歇息,不如你暫且搬去客房住吧。”


    屋裏的氣氛很不好,檀頌再遲鈍也察覺了,當即表示:“我睡得深,夫人吵不到我的。”


    聞蟬卻堅持:“我叫小巧給你收拾過去。”


    檀頌便不知該說什麽了。


    小巧抱著寢具領他到客房,像是實在忍不住,告訴自己:“夫人懷這一胎很遭罪,近來做什麽事的心思都沒有,脾氣也大得很,大人若有什麽事,輕易些的便自己決斷吧,夫人實在無心無力。”


    她說完便退出屋外,獨留檀頌在冷清清的客房裏。


    檀頌隱約感知到,自己送去積壓事宜的舉動,惹怒了夫人。


    分房,是她對自己的“懲罰”。


    可又有什麽辦法,那些人情本就是夫人在打理的,女人天生更擅長打理這些;他們夫妻二人各司其職,自己托付給她,也無可厚非不是嗎?


    想著這些,他也有些惱,在客房安心睡了一月。


    好在七個月時,夫人的孕吐緩解,總算願意吃東西,態度也似往常和悅起來。


    年關剛過,檀如意便風風火火來了,打算多住幾個月,伺候完聞蟬坐月子再迴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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