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沒急著答話,低頭不疾不徐品著她的手藝。


    一碗再簡單不過的壽麵,在他麵前竟像什麽山珍海味。


    且不知為何,這個味道似乎有些……熟悉?


    將湯底中的麵條都撩光,他放下筷箸。


    “誰說我不氣?”


    被妻妹提醒後,他還以為她遇上了什麽危險,急匆匆調人趕到,卻被院裏的女人提醒:


    “謝三公子,還是你一人進去為妙。”


    那個女人生一副觀音相,卻絕無半分慈悲心腸,眼底俱是看熱鬧不怕事大的玩味。


    果然上前一聽,屋內是他的妻子,和那個男人。


    聞蟬陪他在廚房鬧了近兩個時辰,此刻手腕都發虛,慢吞吞又吃了兩口,也跟著把筷子放了。


    “你還氣什麽?”


    她抬眼看人時頗有些委屈,眼角紅痕未消,帶著點想埋怨卻不敢的意思。


    也就一瞬時,謝雲章僅存的三分氣,都被趕到隻剩一分。


    想起方才在小廚房裏,靠著一鍋沸水的熱氣取暖,他將人剝得淩亂不堪。


    她又怕,又惱,卻還是顧及著什麽,順從了下來。


    此刻迴憶翻滾,男人喉間輕動,身上隱隱泛起了熱意。


    但不行。


    他的夫人說得很對,一沉迷於情事,兩人就不會再好好說話,當務之急,是要把今日的事說清楚。


    “我方才來救你,不過是命人將他拿下,你那般緊張懼怕做甚?”


    倒真顯得自己,像個棒打鴛鴦的惡人。


    聞蟬經他提醒也想起來了,“我隻是怕,你一時衝動。”


    “我衝動,將他打殺殘了,你心疼?”


    越說越沒譜了。


    聞蟬隻得晃著腦袋,驅散了瞌睡凝神道:“其實今日他也是遭人利用,我知道他這個人,性情耿直,有時行事太過魯莽,卻也沒有非要害我的心思。”


    “我不想他為了我行差踏錯,再生什麽差池。”


    她說得字字在理,大有幾分買賣不成情意在的味道,謝雲章也覺得有理,可聽完,心底的火卻躥上來幾分。


    “你都與他一刀兩斷了,還如此替他著想作甚?”


    他一針見血,弄清自己火氣的根源。


    尋常女子二嫁,當是與前一個男人恩斷義絕,能怎麽避嫌就怎麽避嫌。


    可她呢?當著自己的麵,還要為那個男人不斷開脫!


    聞蟬也被他問得怔了怔,不得不重新正視自己對檀頌的態度。


    要論女人對男人的那種喜歡,檀頌自是遠遠比不上謝雲章的。


    她對謝雲章的愛慕,是自幼萌生,經年累月堆積起來的,至今瞧見他意氣風發的模樣,有時還會臉紅心跳。


    謝雲章樣貌俊朗過人,性子雖強勢,但剛中帶柔,經曆了那麽多事,讓她願意卸下心防去倚靠。


    至於檀頌……


    聞蟬想了又想,從頭到尾,他給自己的感覺就是:不出錯。


    沒有強勢的家境,嫁過去不擔心被欺侮;


    沒有強勢的性子,婚後以自己馬首是瞻;


    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官職,日子不會過得太好,卻也不會太難。


    怎麽想,選檀頌都是不出錯的。


    但也僅此而已。


    正是這份比較,加重了她的愧疚。


    在她與檀頌之間,更愛的那個人是檀頌。


    如分別那日他所說,成婚的三年裏,兩人的確是少了些什麽的。


    “我於他有愧。”她緩緩說了句。


    男人麵色微沉:“何愧之有?”


    “成婚那三年裏,我不曾像愛重你這樣,愛重過他。”


    謝雲章麵上閃過怔愣。


    聞蟬則低下頭,心緒複雜到極致。


    “隻是我習慣了為他出謀劃策、周旋鋪路,至今也看不得他有什麽不好。”


    迴憶被勾起,她想到謝雲章剛找到自己的時候。


    他態度強硬做著“惡人”,一次又一次逼她越軌,何嚐不是為了減輕自己的愧疚呢?


    如今他失去記憶,不肯擔這惡人之名了,愧疚自然後知後覺湧上來。


    麵前桌上擺著兩個隻剩麵湯的碗,掐金絲的烏木筷,筷尖相對堆放著,兩人都垂著眼,靜默到極致。


    謝雲章沒有那段“強取豪奪、費盡心機”的記憶,卻能感受到她的低落。


    分明在與那個男人的較量中頻頻勝出,卻還是不悅,那個男人得了聞蟬的愧疚。


    這似乎是個無解的難題。


    繞來繞去他都隻能想:為什麽沒做她第一個嫁的男人?


    後腦又開始發燙了。


    似乎又什麽模糊的片段在腦中閃現,振翅的蝴蝶一般,閃過,卻又留不住。


    “我知道了。”


    夜已深,他對人說:“先歇下吧。”


    好在第二日是休沐,聞蟬要迴娘家,要再去見那男人最後一麵,他都能隨行。


    檀頌被送迴了暫居的客棧,門外有四個護院看守著。


    而聞蟬今日一大早起來,就在謝雲章耳邊喋喋不休,說了自己的打算。


    更花了各種力氣哄他,才叫他勉強答應,他仍舊隻在門外聽著,自己進門去跟檀頌說。


    檀頌似是一夜未眠。


    此刻是白日,他憔悴的麵色清晰可見,見到聞蟬來,眼睛也是愣愣的。


    “我會叫人送你迴瓊州。”聞蟬開門見山。


    男人直愣的眼珠這才轉了轉,顯出一點情緒。


    “我不迴去。”開口,嗓音又幹又啞。


    經了一夜,尤其是昨夜的深思,聞蟬將許多事都想明白了。


    她想給大家都留體麵,可從檀頌不遠千裏尋到上京時,這份體麵就早維持不住了。


    “你不迴去,你還想做什麽?”她問,“叫我再和離一次,再嫁給你嗎?”


    不待人作答,聞蟬自己先笑了一聲,“那真是比唱戲還精彩。”


    對麵清瘦的男人捏著拳,久久未語。


    聞蟬又道:“其實這些年我知道你為官累,你不喜歡為官,可我當初嫁與你,的確是為了這個不大不小的官銜,因而我和你姐姐一樣,都在逼你做不喜歡的事。”


    “不,不是……”


    聞蟬不給他反駁的機會,抬起頭,牢牢盯住他的眼睛,又問:“當初留下的那間鋪子,還在嗎?”


    男人眼睛通紅,點了點頭,“交給我阿姐經營了。”


    聞蟬跟著點點頭,“你有宅子,有那間鋪子,迴去以後想做什麽都可以;若你阿姐反對,你今年也有二十二歲了,有些事,不妨自己學著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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