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個雨天。


    上京的夏日,有時會叫海晏想起瓊州,瓊州一年到頭多雨、苦熱,遠不及上京繁華。


    可繁華也有繁華的壞處,於自小清貧窮苦的他而言,哪怕在京三年,對上那些真正的權貴,心底總覺矮人一截。


    例如,他去年剛聘的新婦。


    那是他恩師的嫡孫女,端得一副溫柔賢惠好模樣,私底下卻語出不遜,頻頻嫌他寒酸,仗著家世對他作威作福。


    海晏都不明白,她當初為何非要下嫁自己。


    可恩師近年勢大,他不敢說一個“不”字,更不敢埋怨這位夫人半句。


    嘉德帝足有一月不上朝了,黎家在宮裏有位娘娘,膝下幼子剛滿十二。


    上京的天,眼見說變就變。


    他的馬車停在急遞鋪外,進門,那管事忙掛上笑臉。


    “海老爺,又來寄年禮啊!”


    每年六月底,海晏會親自來急遞鋪,送出一封書信,外加頗為豐厚的年禮。


    等這些東西到了瓊州,到了那個人手中,便已是年底了。


    “嗯,還是老地方。”


    隻是今年頗為艱難,新夫人刁蠻多疑,他隻帶一個最心腹的長隨,在外換了馬車,才敢過來。


    眼見那長隨搬運辛苦,管事的極有眼力,忙叫夥計上去幫忙。


    恰是此時,沉悶的門口忽而現出一抹亮色。


    那女子的年紀,約莫介於少女和婦人之間,自有一段溫婉氣韻,薄施粉黛的麵容卻很是明豔。


    配上一身碧色衣裙,在這悶熱的天裏,像一汪清泉般湧進來。


    管事的立在櫃台後,都忘了再招唿身邊老爺,隻管一瞬不瞬盯盯著她看。


    開口嗓音都緩了幾分:“這是官家傳信的地方,小娘子要做什麽?”


    “我想給我妹妹送封信。”


    柔婉的嗓音入耳,海晏隻覺周遭一切都靜了。


    他忘不了這個聲音,一如他始終忘不了那個人。


    那年他實在沒有盤纏進京赴考,妄圖偷渡貨船省些路費,卻被船家發覺,扔下岸口痛罵。


    他衣衫濕透,沾了一身魚蝦腥氣,來往人指指點點看他笑話。


    唯獨有個少女,將他散落的書撿了,問他要去哪裏,是做什麽。


    後來,給了他二百兩銀子做盤纏。


    「郎君自去高中,隻當我行善積德了」


    這是他聽人說的最後一句話。


    也是這些年來,常會入夢的一句話。


    她的樣貌沒什麽變化,若說有,便是比當年更為明媚光彩。


    甚至一如當年,穿著一身碧色衣裙。


    “真的不能通融嗎?”


    那管事的顯然在為難她,“這是給官家遞信的地方,小娘子商戶人家,我們如何通融啊。”


    “那……”


    海晏一步一步上前,每近一寸,她麵上的神色,便比夢中生動一分。


    “你要寄信?”他強壓心緒,才沒叫自己的聲線顫抖。


    麵前女子顯然有些意外,眼波流轉,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看他的眼裏還是陌生。


    “是啊,這位老爺,可否幫幫我?”


    海晏禁不住笑一聲。


    老爺,她叫自己老爺。


    “娘子當真認不出我了?”


    “你是……”


    聞蟬隻管睜大眼睛,裝出一副實在困惑難解的模樣。


    這一年的年禮不必長途跋涉,夥計費勁搬進來,又原封不動運迴了馬車上。


    送到了聞蟬的新宅。


    門口已經掛上門匾,男子進門時駐足仰首,問她:“娘子究竟姓聞,還是姓柳?”


    聞蟬領他進門,笑道:“在上京,就當我姓聞吧。”


    她請人進了並不寬敞的前廳,親自為人斟了茶。


    “粗茶寒舍,還請海老爺不要嫌棄。”


    正是這樣一眼能望到頭的宅院,叫海晏覺得很安心。


    更別說他不精茶道,什麽好茶劣茶,到他嘴裏都是一個味道。


    聞蟬忙碌完就坐在他對麵,久別重逢於她而言似乎也是欣喜的。


    “我在那急遞鋪見到你,當真是不敢認了,我們有多少年沒見,快四年了吧?”


    “每年你都給我寄那麽多年禮,有時我都不知該如何迴禮。”


    茶盞隨意擱在小幾上,男子鄭重道:“娘子於我的恩情,豈是一點身外之物能比擬的。還沒問娘子,怎的到上京來了?”


    “檀賢弟也一道入京了嗎?”


    海晏與檀頌是同年的舉人,兩人相識但不熟。


    其實他心底總存著個念想,盼望著高中之後,在上京任官,然後……求娶當年的恩人。


    可時不我待,第二年收到的迴信,聞蟬便告訴他,他要嫁給檀頌了。


    海晏是隱隱感知到什麽的,畢竟這宅院不姓檀,而是隨她姓聞。


    果然這一問出口,對麵女子隱有閃躲之意。


    低眉輕聲道:“我與他和離了。”


    好啊。


    確切聽見這句,海晏隻覺好極了。


    隨即又是焦灼、悔恨,為何總在與人錯過,她嫁人時自己尚未高中,如今她和離了,自己卻又娶了那樣一個悍妻。


    天道不公,怎忍心叫他與人重逢,又一再錯過!


    男子似是定住了,不知望著什麽出神。


    直到聞蟬展顏一笑,“罷了,舊人舊事,不提也罷。海老爺近來如何?”


    其實去年去信時,他的婚期已經定下,卻不願在信中提及半分。


    眼下,亦然。


    “年初時蒙聖上不棄,剛提了吏部侍郎。”


    “那可是三品大官呀……”


    兩人談天說地講得很是高興,海晏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有許多年沒那麽高興了。


    他央人就如舊日那般,喚自己海郎君,聞蟬應了。


    那嗓音噙笑,柔柔帶著繾綣,叫他心曠神怡。


    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一個時辰。


    聞蟬親自將人送出門,那人顯然意猶未盡,臨登車時又問:“娘子如今獨居,不知我再登門,可會顯得冒昧?”


    她低低應答:“海郎君願來,那是我的福分。”


    男人重重點著頭,哪怕今年已二十九,卻仍顯出少年人才有的局促和興奮。


    “好,那就好!”


    馬車消失在巷口,聞蟬麵上仍掛著得體的笑。


    直到不知從何處,走出一個熟悉的身影。


    笑容僵在麵上。


    天已放晴,她和謝雲章快有一月沒見了。


    青蘿在她身側驚唿:“娘子,就是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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